第七章

第七章

他怎樣也無法相信她居然就這樣騙了他!

一拳搥向樹榦,樹葉因震動而落下,如此泄恨卻依然無法化去這兩年來他對雪女的仇恨。

他恨!

打從知道她的身分以來,他一直以為他的滅門仇人不是她,一直相信殺他家族的另有其人,從未曾懷疑過她就是自己曾經恨之入骨、痛恨地大罵蒼天、滿心仇恨巴不得一刀殺死的雪女。

他那麼相信她,但為什麼他的仇人偏偏就是她?

天啊!他真的不願相信這個事實呀!

他無法相信一個堅強、卻需要人愛、需要人呵護疼惜的女子竟是手染血腥的劊子手!

那纖纖小手柔弱得需要一雙溫暖的大手去保護,然而,事實上卻是殺過十數條人命,毫無留情的一雙殘暴之手。

似乎想到什麼,毋情赫然奔向河邊猛潑水,一逕地潑在臉上,也不管身上仍穿着衣服,直到全身上下儘是濕淥淥的,他才甘心罷手,表情是如此的嫌惡。

他要將她留在他身上的種種氣味全部洗掉,他不要與她有任何的接觸,即使一點點,他也覺得骯髒!

「你怎麼全身都濕了?是發生了什麼事?」雲丹書擔心不已。

「沒事。」毋情淡漠地回答。

「這叫沒事?」他才不信。「如果沒事,那好端端的一個人出去,怎麼回來卻是這等狼狽樣?」

毋情不再理會他,沒有作任何停留便筆直走往內房,留下納悶的兩人。

「雪妹,我看你也跟着進去好了,你和他是一對,話由你來問或許會比較妥當。」為何毋情現在又故態復萌,甚至比以往還來得冷漠?

雪殘聞言猛搖頭。

怎麼這兩人的臉色都不大對勁?雲丹書狐疑了。

「為什麼?」平常這個時候,若麻煩雪妹幫忙什麼,她都會毫無猶豫地一口應允,然這回卻不然。

她該說出事實的真相嗎?

就在雪殘猶豫在說與不說的兩難之時,小狼赫然咬住甫走出內房的毋情,雖然助她脫離回答的難關,卻也造成了她的困擾以及永遠也無法撫平的……傷害。

「走開!」毋情一腳踢開咬住他褲管的小狼,生氣地拍去微髒的褲管。

雪殘倉皇地奔上前去,趕緊抱起哀號出聲的小狼,不斷撫慰牠。

她射向他的眼神是帶怨而含恨的,心裏卻十分清楚他這樣的行為只是為了要報復她。

對她而言,那無非是一項傷害。

她一直以為他倆的感情可比堅石,殊不知,竟是一擊就碎。

雲丹書簡直嚇傻了,他沒有想到毋情竟如此殘忍地對待一隻小動物。

「你到底怎麼了?」相處多年來,他從沒見毋情這般寡情冷血過,是什麼事情讓他又恢復原狀,甚至更甚以往的無情?

前天他倆仍恩愛得很,所以絕對不是那一天發生的事,會是昨天嗎?雲丹書不禁猜測。

昨天他收拾完藥草要吃包子時,便沒見到毋情的人影,反而一進廳堂就發現雪妹含着淚吃包子,芝芙姑娘則在一旁安慰她,反覆問着她哭泣的原因。

他們兩人是不是又在鬧什麼不愉快?雲丹書如此猜測。

毋情不答,視線無論怎麼移動,總是很有技巧地跳過她的人、她的眼。

發覺到這點,雲丹書暗暗觀察毋情的眼神,那是冷中帶冰的,一點溫情也沒有。以前他雖然冷漠,但至少還會理人,但如今,他連他這個朋友都不理了,可見此次甚為嚴重。

本來這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不該由他插手管,偏偏他很想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但卻又不曉得毛病出在哪兒,真傷腦筋。

「雪妹,你們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問問她也許會獲得滿意的答案。

雪殘只是低首摸著小狼的頭避而不答。

怎麼連雪妹也不願回答?看來,事情不如他所想像的那般單純。

月,缺了一半,需要另一半來補上,才能合成一個圓。就像他倆,都需要對方的愛來補足自己缺少的角落,才能填滿兩顆完整的心。

仰望滿天星斗,雪殘獃獃地數着永遠也數不完的星星,突地一顆流星劃過天際,曇花一現的景象令她感傷萬千,沒有一絲撞見流星的喜悅。

燦星無情,瞬間稍縱,一如曇花。

雪殘在心中念道,哭過的紅眼再度被水霧模糊了視線。

瞧瞧天上那一片夜色星空,數不完的星星就像他給予的愛——毫無保留地付出,一點一滴的填滿她空虛的心。

那一段日子,她真的醉了,醉得不願再想報仇的事,她也不想報仇了。

她愛他,真的愛他的……

想到這裏,她又哭了出來,一雙漂亮的眼哭得又紅又腫。

如今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在乎他、自己有多愛他,他在她的心中佔有多少分量,現在就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報仇的事,她早已看得很開,更何況要她親手殺了自己最愛的人,似乎也是不可能的事。

再說,冤冤相報何時了?

她殺了那麼多條人命當娘的陪葬,也夠了——

在了解愛人之後,她徹底相信世上真的有愛,可以為對方犧牲生命、不顧一切的真愛。

月光一照,再度滑落的淚顯得晶瑩剔透,化作串串的珍珠。

淚水是冰的,她的人亦是冰的,惟獨她的心是溫熱的,只因有他的愛灌注。

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着月兒獨自在黑夜中散發它的光芒,星空此刻卻漸漸被烏雲遮蓋。

現在,只剩月兒孤獨地在黑暗中,沒有了星星的陪伴,它永遠都是寂寞的。

而她……也同樣失去他的愛,一樣寂寞。

她和月兒都是缺了愛的啊!雪殘朝天無聲吶喊。

聽人家說心情不好,只要大聲喊一喊,心情就會好過一點,但為何她無論怎麼喊就是無法抹去心中的悲傷與痛苦?

她傷、她痛呀!

靜靜的讓淚水決堤,她哭得淚流滿面,她覺得好累、好疲倦。

這一夜,她哭了多少回,她不知道;只明白她再怎麼哭也喚不回他的愛,換來的也只是他冰冷的目光。

不曉得自己站在風中有多久,直到一滴滴水無情地打在她的臉上,她才緩緩地清醒過來。

是她的淚嗎?

雪殘愣愣地摸了摸臉上的水珠,其動作是遲緩的。

頃刻,傾盆大雨來得兇猛且毫無預警,打得她全身既痛又濕。

抬頭望向月兒,月兒早已先她一步躲避得不見影子了。

黯然低首,她的心有着強烈的孤獨感,她輕嘆口氣,這下子,沒有月兒的陪伴,真的只剩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雪殘慢慢地走在毫無人煙的衚衕里,動作遲緩地走進一間破廟躲雨,並不因為雨水打落她的全身而有一絲急躁;相反的,表情平靜至極,只是黑眸變得哀愁,少了以往的亮麗。

她坐在儘是稻草堆積的地上,習慣冰冷的她,不像一般人一進廟裏就是堆起稻草燃火取暖,而是整個人縮在柱子的一角,渾渾噩噩的她腦子裏不知在想些什麼。

此時陪伴她的只有無情的雨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嘈雜聲闖入了她的世界。

「搞什麼!這場雨怎麼來得這麼突然?」

「瞧這雨勢大概會下很久,咱們暫時先待在這間破廟等雨停吧!咦?看來有人比我們先來一步。」

男子渾厚的大嗓門引來雪殘回神一望。

「唷!還是個標緻的姑娘哪!」

雪殘撇過頭不想理他們。

兩名男子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

雖然已是春天,但風中仍夾帶些許冷意,他們拾起一堆稻草燃火起來,亦脫去外衣赤裸著上身取暖。

「姑娘,這兒有火你可以過來取暖。」

雪殘抬頭睨他一眼,那張無害的臉令她放心地湊上前坐在火堆旁取暖。

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自己愈來愈怕冷了,難不成她的體質變了?

沉於思索之中,雪殘殊不知對面的兩名男子直盯着她瞧。

在燦亮的火堆照耀下,她濕透的白衣緊貼住胸口,不僅透明更顯得撩人。

察覺四周有點不對勁,她迅速回神,驚覺兩雙慾火狂張的眼睛放肆地打量她的胸部,渾身發起冷顫,她立刻雙手環胸戒備地往後退回原來的地方。

但已來不及了!

二名男子一人守住左邊、一人守住右邊,兩人節節逼近她,臉上露出渴望的淫光。

心慌之際她發現到空隙,一陣心喜急往大門奔去,卻沒注意到石階而被絆倒,地上的碎瓦穿過她的皮膚,刺入她的皮肉中。

啊!

兩人聯手抓住她,欲進行猥褻行為。

雪!

壓抑住痛楚與羞憤的淚水,雪殘自心裏用力喊出話。

不到一刻,雨驟然變成雪,兇猛地颳進廟裏,間接熄滅了火堆,令他們打起一陣冷顫。

雪殘不再畏懼,食指轉了轉幾圈,雪立即聽話跟隨,像龍捲風似地捲起雪花來,她冷笑,食指猛地指向他們,狂卷的雪花立刻飛撲過去。

人不可貌相,她實在不該輕信他人!

她旋過身,耳畔聽着一聲聲的慘叫,隨即他們便一跛一跛地離開破廟。

回到家的感覺真好!

才一打開門,心情一輕鬆,雪殘虛弱的身子便直直往下滑。

雲丹書搶在她倒地之前抱起她,卻見她的面容蒼白得嚇人,彷彿是具失去溫度的軀殼。

「毋情,快把門關上!」二話不說,雲丹書撂下話后便抱着她火速衝進內房。

毋情依言動作,阻隔外頭飛飄進來的雨滴,他再度坐回位子,故意忽略掉心中湧起的一絲妒意與躲在心底最角落的疼痛。

接連六天,雪殘小腿上的碎瓦因深入皮肉中,在好不容易取出之後,短時間內是不可能行走;再加上淋雨嚴重影響了傷勢,導致幾天下來又是高燒又是咳嗽的,可急煞了雲丹書和毋情。

好不容易,第七天高燒才逐漸消退,但雪殘仍是咳嗽個不停,人也依然陷入昏迷中。

「怎麼人到現在還沒醒?」雲丹書憂心忡忡地道。

毋情則默然地坐在一旁。

望向窗外月黑風高,雲丹書不覺腰痠背痛,整個人疲倦極了。

「如果你累可以先去睡一覺,這兒由我來照顧便成。」毋情斜睨他那張疲憊的臉說道。

「真的!?」他不勝感激,但一想到毋情近來的冷漠,他不由得擔心起來。「你行嗎?」其實他本來不是要問這句的,只是這種事他不好直接開口。

瞧著雪妹蒼白的病容,他不希望毋情將氣出在一個尚昏迷中的病人,更怕毋情不懂得如何照顧她。

「我盡量試試。」毋情心裏清楚他想問什麼。

模稜兩可的答覆令雲丹書又是憂慮又是不放心,他困擾地徘徊於該走還是不該走的抉擇中。

「放心吧!我不至於殘忍到置她於不顧。」

聽他這麼一說,雲丹書這才安心地拖着疲憊的身軀離開房間。

雲丹書離去之後,毋情回過頭,站在窗枱邊凝望外頭的一切。

第七天了,他重重一嘆,不禁喃喃道:「雨已停,人未醒,恨卻消逝轉成憐,漢郎之心情深傷痛。」念完,他才猛然發覺,奇了!他怎會念起情詩來?

不曉得自己怎會莫名其妙念起詩來,也許是因為她,他才會道出自個兒的心聲吧,否則不大識字的他怎麼會念這種詩?

一個極度小聲的掙扎,拉回了他所有的心緒。

他猛一轉頭,走到床邊坐下。

望見雪殘眼角頻頻落淚,蛾眉深鎖,嘴唇不斷開合,痛苦與悲戚交織於她日漸消瘦的臉上,瞧得毋情也跟着心痛。

手不由自主地爬上那張粉嫩的臉,他心疼地拭去她的淚水,動作輕輕柔柔,生怕自己粗魯且長滿繭的手會弄傷了她。

然而,舊淚拭去新淚又流,令他有絲慌張,不知該如何安撫那擦也擦不完的淚水。

「別哭、別哭啊!你哭得我心都疼了。」

呵!這句話他似乎半個月前也曾經說過。只是如今,人事已全非了。

好像行不通,因為他看見她仍是淚流個不停,輕嘆一聲,他索性低下頭一點一滴地吻去那串串令他心疼的淚珠。

「求你別再哭了好嗎?」毋情在她耳畔輕語,話中帶有一絲乞求。

半晌,他喜出望外地發現佳人已痛苦不再,但淚水仍是不止。

再加把勁,或許他再說些話,她的淚水可能不會再流也說不定。

毋情左思右想,最後終於想到一句話,而且他保證那句話絕對可以立刻讓她止住淚水。

正襟危坐,毋情突然紅起臉來,這才猛然發覺他想到的這句話非常難以啟齒。

「我……我……」他頭垂得好低,眼睛不敢直視她。

不行!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為這種簡單的小事而害臊!

毋情振作起精神,昂然地抬起頭來,直直凝視雪殘的眼漸漸變得柔情款款,他緩緩低首在她耳邊訴著衷曲:「雪殘,我愛你。」第一次念她的名字,他覺得彼此的心又貼近了些。

他將她的小手輕輕放在他的胸口上,「這顆愛你的心永遠不變。」同時他也在心中發誓。

如他所想,此話一出,佳人便不再流淚,唇邊甚至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令他既是心疼又是愛憐,心中好生後悔自己不該因上一輩的仇恨而影響到兩人的感情,更不該對她漠不關心。

要是再這麼下去,不僅是他痛苦,就連她也有可能離他遠去。

思及此,他握緊拳頭顯得有些激動,他不要她離開他啊!

要他做什麼他都願意,只要她別離開他、只要她別離開他!毋情在心中吶喊,卻怎麼樣也不敢發聲,就怕吵醒了她。

他不會再恨她,也不再怨她了!只求她別離開他,他要她永遠和他在一起,待在他身邊永不離去。

他真的怕極了失去她呀!

恨她的心早在驚見她蒼白的面容那一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時他真的一度以為她已經毫不眷戀地離開他的世界。

感謝蒼天將她還給了他!

毋情兩手合十,閉着眼,低首向蒼天代表他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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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點紅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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