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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醉了。平常很少喝過頭的自己卻不走運地被真芝逮到。

真芝那傢伙一向有灌醉人的壞習慣,平時可以事不關己地當個旁觀者,今天卻偏偏成了他的『獵物』。

門脅尚史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一開始當然知道分寸在哪裏,但態度太強硬的話又怕會破壞氣氛……,只好喝了幾杯。

反正是平常去慣的居酒屋,同行的又是研習會的好朋友,其實是可以不必顧慮太多的;不

過,他不想因為自己而壞了眾人的興緻。結果醉意一旦來襲分寸逐漸喪失,不知何時竟然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來。當門脅發現自己的世界已經開始變形而知道不妙時,『他』忽然來到。

「我--奧宮研習會四年級真芝,為費根.鮑爾的偉人發現,...致上本人的敬意而乾杯。」

門脅那隨着真芝的聲音而墜落遙遠世界的意識,在睡海中載浮載沉后再度清醒時,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黃色的榻榻米和桌腳,沒看到任何人的蹤影。

繼社團迎新會之後,沒想到自己居然又中了真芝的計被灌醉之後丟在店裏,門脅不甘地輕咬着下唇。

直至感覺到頭髮被撫摸,才發現原來還有人留下來,門脅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雖然看不見身後的人是誰,但從手指的觸感,不難想像應該是一個溫柔的女孩子,門脅不禁有點沉醉起來。

那手指像撫慰著孩子似地不斷在門脅發上來回移動,之後慢慢沿着輪廓的線條滑下,在他的臉頰上依戀地停留片刻後到達他的嘴唇。看那細長卻關節突出的手指以及寬幅的掌心……應該不是女孩子的手。

門脅訝異地扭過頭想看看對方是誰。剎那間,男人的手指像樹枝般地僵硬,表情也隨之凍結。瘦削的臉頰和無框眼鏡,半短的瀏海,細瘦的頸項下是一件微微褪色的藍襯衫。兩人無言地互相凝視幾秒鐘后,男人不自然地收回手指並移開目光。他的動作說明了對自己所做的事是一種『尷尬』的表現。

「不好意思。」

紙門被無聲無息地拉開,門脅慌忙坐直身體。一個穿着圍裙的中年女服務生點了點頭后,面無表情地開口。

「我們馬上要打烊了……」

「啊、對不起,我們馬上就走。」

男人慌忙說完後起身穿鞋。

「帳已經付過了。」

男人背對着門脅低聲丟下一句,就像逃命似地消失在門后。還呆坐在榻榻米上的門脅,直至看到服務生探問的眼光才慌忙站起。店內已經開始打掃,就像趕人般的『謝謝光臨』聽起來相當刺耳。

走出店外的門脅發現一個人影站在已經滅燈的看板前。還以為早已逃之夭夭的男人,立着衣領佇立在晚春夜裏的霧雨中。

門脅輕點了一下頭后就往左邊的路走去。雖然男人沒有追上來也沒道晚安,但是門脅感覺得出來,他一直目送著自己遠去。

那個男人是研習會教授的助手,叫做松下。瘦高而神經質的容貌乍看之下,令人有點難以親近,不過一開口的語氣卻意外地有禮,連對學生說話都謙卑異常。

門脅向他提過幾次問題。對他也僅只於『知道』,連認識都談不上。

門脅伸手擦了擦嘴唇。男人溫濕的指腹有點像小時候在泥溝里玩的感覺。雖不冰冷,但那種溫熱黏膩的觸感,還是讓門脅覺得很不舒服。

***

「那傢伙真是超冷淡的。」

在旁邊一堆空啤酒罐的包圍下,三笠不滿地叨念著。他打電話來寂寞地表示『我有話想說』時,門脅大概可以猜到他想說什麼。

最近三笠的話題不脫跟戀人吵架的範圍,認真聽他把話說完,認真替他想過之後隔天打電話給他建議,卻沒想到前天的大吵就好象從沒發生過似地煙消雲散,還得聽他述說跟戀人之間的感情有多麼堅定一類的……。真是讓人不啼笑皆非也難。

這種經驗多了之後,門脅還是會聽三笠抱怨,不過多數是聽過就算了,太認真只會讓自己像傻瓜一樣。

「智完全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他。」

摩擦著左頰上瘀血的三笠含淚灌著啤酒,而電視上也正好播出哀怨的樂聲。從間奏一聽就知道是HOTELCALIFORNIA。

門脅拿起散落在旁邊榻榻米上的啤酒罐,罐底還沾著些許白色的灰塵,不知道三笠多久沒有打掃過房間了。門脅從前也來過幾次,卻都沒有像這次這麼臟和覺得殺風景。

對,或許就是因為房間里充斥着一股殺風景的氣氛,門脅才會覺得三笠的眼淚看起來格外寂寞吧?

「你覺得我們怎麼樣?」

看三笠問得認真,知道不能太草率作答的門脅抱着手腕皺起眉頭。三笠和他的戀人吉本智都是門脅的同學兼好朋友。剛認識的時候,門脅作夢也沒想到兩人都是同性戀,日後還會成為一對戀人。

「……還不錯啊!」

三笠紅著醉眼凝視門脅。

「我們一天到晚吵架還能說不錯嗎?」

門脅扶著額頭。

「我覺得吉本沒你說得那麼冷淡,只是他的個性沒有你坦率而已。」

三笠像鬧彆扭的孩子似地把腿伸長在榻榻米上,噘起嘴的模樣彷佛早就瞭然於心。

「你也知道我很笨吧!」

他邊說邊踢着腳邊的空罐。

「什麼都不說的話叫我怎麼去了解?你應該像我一樣笨一次就知道我的痛苦了。」

如此無厘頭的說法讓門脅忍不住笑了。就算好朋友變成一對情人,門脅跟他們之間的距離仍然沒有縮短和改變。他雖然無法理解喜歡上同性的感覺,卻不持反對意見。戀愛是別人的事,用不着自己來多嘴。

「他一點都不知道,我是抱着什麼心情取消婚約而選擇他的。」

「我想他應該知道吧?」

三笠輕聲嘆氣。

「……你好象比我還了解他,明明我跟他在一起比較久啊!」

他抱着膝蓋嘟囔。門脅笑着拍拍這個從小就是自己鄰居,從國小一直到高中的老朋友肩膀。

小時候就拙於言詞,個性又有點彆扭的門脅沒什麼朋友,只有三笠跟自己特別要好。

他那種天真奔放又單純的性格能夠讓自己安心,所以他能了解吉本應該也是受到這種特質吸引。雖然因為不好意思而從沒有在他面前說過,但是門脅一直對三笠抱着一種類似憧憬的感情。

「我好想聽他親口說出喜歡我哦,我想要具體一點的答案啊。……但是,他唯一坦誠的只有在做愛的時候,真是有夠寂寞。」

他們已經不是國高中生,門脅當然知道那是在彼此都同意的情況下發生的性行為。然而,對他來說,還是無法想像兩個好朋友在床上耳鬢廝磨的情景。朋友永遠是朋友,不會有任何實質上的改變。

「我知道吉本主動誘惑你的時候可是大吃一驚呢!雖然他的做法有點卑鄙,也不值得嘉許,但是他會選擇那種做法,可見當時的心境有多急迫。所以他儘管沒說,心裏應該是愛你的。」

三笠歪頭疑惑地皺着眉心。

「我怎麼都無法像你一樣了解智。真奇怪,我明明那麼喜歡他啊!」

他認真地思考。

「不用強迫自己去了解啊,只要自然面對就好。我想吉本喜歡的也是這樣的你吧!」

三笠這才稍微有點笑容。

「跟你談過之後我覺得心情輕鬆多了。昨天跟智大吵一架后心情實在有夠差的……不過,現在我覺得應該可以去向他道歉。嗯、就這麼做吧!」

三笠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我去找他。」

「你喝了這么多可以嗎?」

看到三笠整個人往右邊傾倒,門脅趕緊伸手扶住。

「沒關係,走一走酒就會醒了。」

他雖然拍著胸脯微笑,步履仍舊不穩。反正吉本的住處在同一條路線的下一站,門脅決定還是陪喝得半醉的三笠回去。

只穿着一件襯衫和薄外套的三笠,走出去還不到五分鐘就開始縮起肩膀。就算白天溫度高也還是四月,天色一暗氣溫就會下降。整個人縮成球狀的三笠直到坐進電車裏,僵硬的表情才緩和下來。

三笠在吉本住所附近的車站下車,對門脅揮揮手后就快步走下樓梯。等電車再度開動之後,門脅才想起有事要問三笠。本來之前就一直想問了,不過被三笠的事弄到忘記。

下次有機會再問吧,反正只是作參考而已。他又想起那個男人的事了。就好象一根梗在喉頭的魚刺一樣,想忽略都很難。

如果戀愛是個人的事,那何必找人商量,自己決定就好。反正之於那個對自己或許抱着好感的男人,門脅能給他的也只有一個答案。況且對方又還沒有任何錶示,自己先提出來的話不是太奇怪了?

那個叫松下的講師年過三十有半,足足比自己大十歲以上。何況他又是教授的助手,如果搞錯的話,以後見面只會徒增尷尬。

……雖然找了這么多理由,門脅還是覺得,那天在居酒屋發生的事絕不是自己過敏,因為松下應該不是那種,會因為一時好玩而做出脫軌行為的人。松下的課上得井井有條,重點也都講述得條理分明,很少廢話。對學生的態度和言行也謙卑得令人訝異卻不失真誠。

……或許也因為這些外在表現的關係吧?松下給終給人一種難以親近的感覺。

邊走邊想的門脅一直到快接近家門口的時候,才發現前面站了一個人影。

「這麼晚了你怎麼會來?」

吉本智只瞟了門脅一眼,就低下頭去沉默不語。在昏暗的街燈映照下,可以看出他露在圍巾外的鼻子已經紅了。

「先進來再說吧!」

門脅才拉了吉本的手腕一把,從衣料上傳過來的溫度竟意外的低。

「你在門口等了多久啊?」

對方沒有回答。

「天氣這么冷,你怎麼不先打手機給我?」

「你一定跟三笠在一起吧?」

他低聲問。是因為這樣才不打嗎?門脅把吉本帶進房間后,先打開了室內的暖氣,然後再燒水泡了一杯即溶咖啡給他。顫抖着手指握著杯子的吉本是自己的高中同學,現在也在同一所大學就讀。是好友,也是三笠情人的他,一臉不悅狀地啜飲著咖啡。

「他說了什麼?」

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的門脅選擇了比較溫和的說法。

「三笠說你總是不肯說喜歡他而覺得非常不安。」

吉本聳聳肩嘲笑起來。

「如果一句話就能使他安心的話,說說又有什麼關係?」

「他那個人太沒神經了。」

他粗魯地把杯子放下。激昂的語氣顯示他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昨天哭喪著臉對我說,糾纏了很久才好不容易跟女朋友分手的事。」

吉本咬住下唇。

「你說我該怎麼反應才好?說實話,他取消婚約選擇我,我當然很高興,但是看到他一臉悲愴的表情之後,我還笑得出來嗎?結果我不理他卻被說成冷淡,我氣得伸手就給他一拳。」

門脅想到三笠臉上的瘀血。吉本雖然不是個有暴力傾向的男人,但是從以前對三笠出手就很快。

「他沒有惡意啦!」

「沒有惡意的話就什麼都可以說嗎?」

氣呼呼地說完之後,吉本又咬住下唇。

「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大叫,又不關你的事。」

心思比別人細膩的吉本,有話直說的三笠。明明是兩個個性和興趣都截然不同的人卻喜歡上彼此,或許這就是愛情不可思議的力量吧!

「三笠已經到你家去了。」

吉本慌忙抬起頭來,嘴唇痛苦地抿成一條線。

「我今天不想見他。」

門脅無奈地嘆息。

「你不想見他我也沒辦法,不過他要是像你剛才一樣,一直在外面等的話就太可憐了,好歹你也打個電話給他。」

「他有我房間的鑰匙。」

情人有對方房間的鑰匙並沒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只是像吉本這種類型男人,也會讓別人進入自己的領域之內,這就有點讓門脅覺得訝異了。

「我可以在這裏住一晚嗎?」

被這對好朋友的分分合合擾弄的門脅苦笑地點點頭。

從門脅同性的角度看來,吉本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帥氣的男人。不但五官端正,臉也得天獨厚的美。身高雖然是一般標準,不過由於纖瘦的關係看起來不是很高。

沒有刻意看到他換衣服的門脅,不小心瞄到他露出的前胸上幾點紅色的印記,還一不小心差點問出口。想像著會留下痕迹的過程,門脅連忙壓抑自己無聊的心思。

現在都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板着臉趴在鋪好棉被上的吉本還了無睡意。看到他的樣子,門脅深深覺得談戀愛真是麻煩。

如果三笠和吉本不是戀人關係的話,就不會這麼一天到晚吵架,即使無法互相了解也沒這麼多糾紛。反正人都是個體,能作朋友的話自然要接受他某些方面的性格。

不過,這些充其量都是局外人的想法。老實說,門脅真不懂個性如此南轅北轍的兩個人,為什麼非要黏在一起談戀愛不可。

他忽然又想起那個觸摸自己的男人,他不明白男人是基於什麼原因才想觸碰自己。如果自己是白皙又可愛的女孩子那還可以理解,但是,會想接觸同性身體的心態他始終無法理解。

「不好意思……」

門脅的聲音讓吉本轉過頭來。

「你可不可以摸摸我的頭髮?」

「頭髮?」

吉本雖然不解,還是摸了摸門脅的頭髮。那只是一種『手指』經過的感覺而已啊!

「你會不會很想摸我的頭髮?」

「不會……」

連跟自己這麼要好的朋友也不會這麼想的話,那除了朋友或親人以外的對象會想觸摸自己,一定是出於好感吧?

「我不覺得很少啊?」

吉本小心翼翼地說。門脅不解地地歪著頭。

「看起來又不會很少,你何必那麼在意?凡事別想太多比較好啦!」

……看來吉本以為門脅是在意頭髮的生長狀況。他從小發質就比較細而且沒有自然鬈,或許看在別人眼裏真的很稀疏也不一定,有點擔心起來的門脅把手插進頭髮里時,忽然聽見電話鈴響。

『我是三笠啦,這麼晚了真對不起……』

門脅拿着聽筒瞥了吉本一眼。

『智有沒有過去啊?他的手機打不通,到處都找不到他。我只能想到你這裏了。』

他可能是走在電車路線邊講電話吧,門脅可以透過話筒聽到電車通過的雜音。

「三笠的話就說我不在。」

吉本的聲音雖小,但似乎還是從話筒中傳了出去。

『我聽到他的聲音了,你跟他說我馬上去接他。』

「喂、三笠……」

三笠不聽回答就掛上了電話。門脅放回話筒后立刻迎上吉本詢問的視線。

「三笠說馬上就來。」

吉本的臉色霎時變得蒼白。

「你幹嘛不告訴他我不在啦!」

「他聽到你說話的聲音啊……」

古本慌忙站起,脫下身上的T恤換回原來的衣服。由於過度緊張的關係連扣子都扣不好,他焦躁地不斷咋舌。

「我覺得你們應該好好談一談。」

「我不想看到那傢伙……」

兩人面面相覷,因為電鈴就在此刻響了起來。吉本煩躁地抱着頭。

「他怎麼這麼快啦!」

「可能邊走邊打電話吧?」

吉本就像一隻焦躁的貓咪似地在房間里繞來繞去,後來走到角落邊蹲下。

「你告訴他我不想見他,然後把他趕回去。」

看他頑固的態度,門脅也只好嘆息地走到門口。一開門就看到三笠站在那兒,點完頭后像找尋什麼似地向屋內窺探。

「不好意思,這么晚了還來吵你……」

門脅抓住三笠想要進屋的手腕。

「吉本說他不想見你,我看你過幾天再找機會跟他談好了。」

「不行,有話一定要現在說清楚。」

平常聽話的男人此刻卻堅持地對門脅微笑,然後趁他鬆手的時候走進室內,接着就聽到吉本的怒罵聲。門脅回頭一看,三笠站在氣得滿臉通紅的吉本面前深深彎腰。

「對不起,是我神經太大條了,沒有顧慮到你的心情。」

吉本咬着下唇瞪着三笠。

「跟我回去吧!」

三笠的聲音異常溫柔。

「我才不要!」

「沒你在我睡不着啦!」

「我管你。」

想要走出房門的吉本被三笠拉住手腕后擁進懷裏,壓制住他的抵抗后吻住他的嘴唇。聽到那掙扎的聲音和喘息,門脅輕輕走到室外。

不知何時吹起的冷風拍打着他的臉頰,氣溫低得令人不禁懷疑現在真的是四月的門脅抱住手臂,本來想進去拿件衣服出來披卻又有點躊躇。不到五分鐘後門開了,三笠牽着吉本的手滿臉笑容地走出來。

「我們要回去了。」

吉本不耐地低語了一句后,發現門脅的目光停在自己和三笠牽着的手上時,焦急地想要甩掉。但是,三笠抓得太緊又甩不開,他只好尷尬地把頭轉向一邊。

「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門脅裝作沒看到吉本比剛才更紅的嘴唇而送他們出去。回到溫暖的室內后,他把不用的棉被收起來。在收拾的時候發現一條圍巾靜靜地躺在房間一角,是吉本忘了帶走。心想追出去或許還來得及的門脅抓起圍巾才走出去,就看到兩人隱身在公寓前的街燈下熱情地接吻。……啼笑皆非的門脅只好聳聳肩,拿着圍巾又走回室內。

自從那次參加聚會被摸之後,門脅就沒有在研習會上看過松下。每周一次的研習會仍舊照常舉行,只要教授沒有請假的話,就不會看見松下來幫忙。

看不到他雖然並不會怎樣,但門脅不由得想像他是不是閃避著自己。

難得睡過頭,而在下午的研習會快要開始前才衝進學校的門脅,從教室後門進去,選了一個附近的位子坐下。

既然教授還沒到,考慮要不要換到前面一點座位的門脅,心想偶爾坐後面也不錯就打消了念頭。突然,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跟門脅一樣遲到的人開門進來之後,慌忙地選了隔一個空位的位子坐下。來人轉頭一看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

「我還以為是誰哩,怎麼會是你啊?難得你會坐後面。」

「我也才剛來。」

真芝點點頭,把跟身上毛背心同色的帽子放在旁邊的空椅上。真芝比門脅大兩歲,是原本就讀其它大學的經濟系,後來轉考到這裏理學系的怪人。由於服裝和永遠靜不下來的氣質,就算跟門脅站在一起,看起來也像是同年,有時候還會顯得比他還年輕。

「對了,上次聚會之後你沒事吧?雖然把你托給松下之後就去喝第二攤,不過我一直記掛着你的事。」

「記掛着我?不知道是誰把我灌醉的呢!」

門脅做了一個揮拳的手勢。肇事者卻一臉不在乎地笑說:

「都是那些女生說:想看看平常正經八百的門脅喝醉了是什麼樣子啊!你的酒量倒是不錯,不過喝醉了就是睡覺,根本沒什麼好戲可看。」

「不好意思辜負了你的期待。」

「不會啊,就算喝醉了你還是你的那種感覺超有趣的。對了,說到酒量,常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吉本好象也是千杯不醉。」

「你怎麼知道?」

真芝得意地笑說:

「女生怎麼會放過帥哥?不過那傢伙挺難纏的。上次有個女孩子想把他灌醉之後藉機交好,沒想到那傢伙長得一副小白臉的模樣,卻怎麼灌都不醉。」

門脅忽然想到吉本把日本酒當水喝的模樣。

「我也沒有看他醉過。」

「你們倆還真是一對酒桶。」

「什麼酒桶?難聽死了。」

聽到開門聲,兩人同時閉嘴。看到進來的人並非總是穿着灰色西裝的教授而是松下,門脅下意識地垂下頭。他穿着跟那天相同的褪色藍襯衫,感覺很不好。

松下宣佈教授因為有事不能來,今天就由自己代課。接着從今天負責報告的人手上接過書面摘要,大概看了一遍后就開始解說。他坐在椅子上低頭撐著下顎的神態,雖然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但是卻重複說明了兩次書面摘要而不自覺,直到被坐在前面的三年級指出之後才紅著臉道歉。

重新振作的松下繼續解說關於『結合振動子網絡』的原理,然而又是越說越支離破碎,搞到後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的時候終於沉默下來。

「請忘了我剛才說過的內容。」

收不了尾的課程就這樣莫名其妙地結束,之後的松下雖然接受幾個學生髮問,但回答的內容又是偏離主題而不知所云。

「松下是不是哪裏不對勁啊?」

真芝歪頭不解地問。松下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連坐在前面的學生都不禁問他要不要緊。白著一張臉繼續授課的松下,終於撐不下去而在離下課還有半小時的時候提早結束。

「對不起……我不太舒服,今天就上到這裏吧!」

當然沒有人阻止他。松下把上課用的講義迅速收拾好,穿過教室中間直接走到門脅面前。

「我有話要說,麻煩你待會兒到教務室來一下。」

松下低着頭說完后,連回答也沒聽便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等他出去之後,真芝訝異地轉過頭來。

「他找你幹嘛?」

「我也不知道……」

門脅心想別惹上什麼麻煩就好了。

「真芝,你知道松下老師幾歲嗎?」

真芝皺着眉頭沉思了一下。

「……好象是三十九吧!」

還以為他頂多只有三十五的門脅不覺訝異。真芝又補充了一句。

「可能因為他還是單身所以看起來年輕吧,其實已經不小了哩!我記得在一年級時有個女同學倒追過他,當時他好象是三十七歲。」

「倒追……兩個定是差上二十歲啊?」

真芝戴上毛帽。

「女生是一種只要喜歡就不管年齡差距的動物,松下在我看來只不過是個大叔啊!」

跟真芝在教室門口分手后,拖着沉重腳步的門脅往教務室走去。年頭生的門脅過了三月才剛滿二十一歲,跟松下差了十七……不、是十八歲。光是想像松下高中三年級的時候自己才剛出生,門脅就覺得一陣暈眩。

在胡思亂想的同時已經走到了數學科的教務室門口。在門口猶豫的時候門脅打定主意,不管他說什麼,自己的答案只有一個。敲了門之後裏面傳來請進的聲音。都已經事先敲過門了,但松下一看到門脅進來仍是緊張得把手中的書掉在地上。室內只有松下一人。

「不知道您找我有什麼事?」

門脅站在離門口幾步的地方。彎腰撿起害的松下深吸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突然把你叫來,你第四堂有課嗎?」

「沒有。」

松下這才安心似地嘆了一口氣。這個足足比自己大了一輪以上的男人,要叫他父親似乎又太老了,不過在現在這種結婚年齡逐漸下降的時代,也不是沒有可能。

松下用指尖推着眼鏡的動作看起來極為神經質,他那跟運動完全無緣般的外貌和不健康的蒼白膚色。門脅雖然沒有立場去說別人,不過就算要恭維還真是稱讚不出來……松下實在很像那種窮學者。

「上次的聚會實在很抱歉。」

松下對門脅緩緩低頭。

「不會……」

還想說什麼似地,松下又躊躇地閉上嘴。在難耐的沉默里,門脅既不能要求離去又不能開口催促,時間就這樣煎熬般地過去。

門脅試着分析松下到目前為止的舉動。之前的行為和叫他過來之後欲言又止的態度。或許有一點自戀吧,門脅假設松下應該是喜歡自己的。

松下喜歡比自己年輕的男人→在聚會上沒經過對方同意就觸摸→他反省自己失常的行為→而此自己年幼的男人道歉→之後呢?接下來會是告白嗎?那就直接說喜歡就好啊,但是他又不說。

門脅試着思考松下猶豫的理由。因為同性、年齡差距、師生關係或是在意世人的眼光……想越多越覺得松下無法告白的理由還真不少,難怪他說不出口。

但是,不說的話這尷尬的時間要持續到何時才結束呢?如果用不傷害到他的方式,由自己主動提出的話,說不定到時還可以用搞錯了來一笑置之。

「要是會錯意的話我先道歉。」

門脅慎重地挑選著不會讓松下尷尬的字眼說道:

「如果您是用特別的眼光看待我的話,很抱歉我無法給您任何響應。」

原本低着頭的松下驀地抬起頭來,他沒有笑着說搞錯也沒有生氣。門脅主動提起的目的就是想讓松下能自圓其說,就算因為自己搞錯了而被輕蔑也無所謂。

「對不起。」

松下的回答說明了一切。他沒有當作玩笑也沒有怒罵,只是承認了事實。反正門脅已經表達了自己的態度,也得到了松下的回答,不知道可不可以走了?但是,他不知道該在什麼時機提出要求,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松下移開目光望向窗外,凝視着玻璃外沒有主人的螂蛛網。

「請忘了我做過的所有卑鄙的事,很抱歉讓你覺得不愉快。」

松下的聲音聽得起分外悲壯。老實說被摸常然不舒服,但如果松下一直為了這件事歉疚的話,似乎也太可憐了。

「我對同性戀沒有偏見,也有喜歡同性的朋友,只是我自己對同性無法產生感情而已。」

松下凝視着門脅片刻後放棄似地大嘆一口氣。

「以前,教授曾經對我說有一個見解非常有趣的學生,而拿過你的報告給我看。你的看法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方向,新鮮而有趣,因此我對你也開始產生了興趣。」

松下繼續說:

「我很想找個機會跟你談談,不過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好。呃……」

松下搖了搖頭。

「不對……這種情況並不需要過程。」

門脅不太懂松下所要表達的意思。

「結論就是,我在告白之前已經先被你拒絕了。」

並沒有責怪任何人的表情,只是淡淡地陳述事實的松下,看在門脅眼裏充滿了深深的寂寥。

走出教務室之後,門脅只有強烈『結束了』的感覺。他明白松下的心情,並表達了自已無法響應的態度,松下也接受了這個事實。一切原本曖昧的狀況都已經明朗化,門脅的情緒也變得輕鬆起來。

反正第四堂沒課,心想要不要回家的門脅不自覺地朝圖書館走去。或許是因為這次事件的關係吧,門脅走到『日本文學』的書櫃,一本有着『戀愛』三字標題的書名顯得特別引人注目。他隨手抽出讀了幾行后又放回架子上。

為什麼松下會喜歡上自己呢?明明是同性,年紀又差了一大截,會發生這種感情的機率到底有多高呢?他當然明白感情這種東西是不能夠用數值來衡量,只是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情事』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罷了。

大學二年級,門脅在打工的書店卸下架上的書時,曾被一個同樣來打工的短大女生告白。因為對方說可以先從朋友做起,所以兩人就交往了三個月。對於流行相當遲鈍的門脅經常與女友話不對題,寧願聽音樂也不想說些沒營養的話的他選擇沉默,儘管只有兩人在一起卻是誰也沒有話講。

門脅從以前就不是個舌燦蓮花的人,跟朋友去喝酒也大部分扮演傾聽者的角色,他覺得這樣的感覺很愉快,也沒有什麼不滿。

維持『朋友』關係過了三個月後,女方主動提出『分手』。雖然對於又不是在交往為什麼要『分手』而覺得奇怪,但門脅還是聽了女方單方面的理由。在舉例批判了門脅有多沒神經之後,對方說了決定性的一句話。

『你這個人真無趣。』

有趣或無趣只是她和大多數人客觀的意見。並非受到大部分人肯定就是正確的,更何況感情根本是流動而不規則的情緒波動,又怎麼能用任何一種方式來斷定呢?

門脅雖然這麼想,不過到頭來也只是替自己強辯而已。他足足花了兩天時間來思考對方所謂的『無趣』的意義,在沒有去想對方為什麼離開他的原因之前。

一般人使用的『愛情』或『戀愛』這個字眼所被賦予的定義和感情。門脅不太能了解那種被左右的感覺是什麼。或許在對方離去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迷惘就是『愛情』吧?但是,連他自己也無法肯定。

『我好喜歡他,我愛死他了。』

這是三笠在表達對於吉本的愛意時經常使用的字句。

『我好想見他,就算半夜也會有想見他的衝動。尤其當打電話也找不到人,連聲音也聽不到的時候,還會難過得想哭。』

門脅從來沒有對任何人產生過類似的感情。

『只要待在他身邊就覺得好幸福,那是一種既溫暖又舒服的感覺。他是我最珍惜且想保護的人。』

如果用三笠的例子來對照的話,那自己真是一個從來沒有對誰發生過感情的人。對於這樣的自己,松下是抱持着什麼樣的感覺呢?他有點想聽聽松下的說法。就算這是門脅單純的疑問,不過他也知道,問出來的話只會被人懷疑帶有嘲弄的意味吧!

圖書館非常溫暖,光是站在窗邊射進來的陽光里都覺得渾身舒暢。凝視着在光暈中飛舞的塵埃,門脅不禁想着那些塵埃是循着什麼樣的軌跡在舞動的呢?

三笠在距離上次大吵一個禮拜后,也就是被松下叫去的三天後打電話來找門脅喝酒。從這一天開始季節進入五月,走在夜晚的街上可以感覺到氣溫已經沒那麼低了。

門脅掀開居酒屋的布簾,在先到的三笠對面坐下。三笠笑着說上次的事都是他的錯,今天他請客。

「幸好那天有去道歉,之後我們都超順利的。」

看到眉開眼笑喝酒的三笠,門脅忽然想起那次他們在街燈下旁若無人的接吻。

「你要多吃多喝一點哦!」

知道三笠收入並不多的門脅,善意地挑了菜單上比較中價位的食物。菜才一上桌,三笠就像餓了好幾天似地大吃起來。從外觀上來看,三笠和松下絕對是兩種不同的典型,但是卻有被同性吸引的共通特質……門脅甩甩頭拋開自己太過傾向分類的思考。

「我有些事想問你。」

專心啃著肉塊的三笠抬起頭來。

「喜歡異性和同性有什麼差別?」

「喜歡人跟性別沒什麼關係吧?……像我就比較喜歡男人。」

「遇到對象的時候會不會有什麼預兆?」

遮住嘴角的三笠噗地一聲笑出來。

「你應該有過喜歡的對象吧?就跟那時候一樣啊!像我的話,就是明明很平常的世界,一旦有了他之後就會變得截然不同。有時候是不經意的一個小動作或一句話,當我覺得『哇~~我好喜歡』的時候,大概就是不行了。」

門脅從來沒有過如三笠所說,那種『世界截然不同』的感覺。

「不過只有智是例外,我第一次受騙和被誘惑都是拜他所賜。但是,過程無所謂。最重要的是現在和以後。」

「哦……」

三笠抬起眼睛凝視着門脅。

「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或許是自己問了有關戀愛的事吧?門脅雖然沒有承認,但三笠就好象確定似地滿臉笑容。

「你要是有什麼戀愛煩惱的話儘管來問我。以前都是我找你商量,偶爾也該貢獻一點力量嘛。對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告白了沒有?還是已經在交往了?」

無意隱瞞的門脅直率地說:

「他對我有好感,不過是同性,所以我說無法響應而拒絕了他。」

三笠表情複雜地閉上嘴。

「他不是個壞人,但是我無法把他當作談戀愛的對象。」

「是哦!」

兩人沉默下來,只是無言喝酒。把頭轉向櫃枱看電視的三笠,忽然轉過頭來抓住門脅的肩膀。

「怎麼了?」

「那很像你住的地方耶?」

門脅跟着轉過頭去,映照在屏幕上的,是昏暗的夜景和在赤色火焰中燃燒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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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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