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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筒里傳來『我會去接你』的回答。

「你不是還要上課?我買了地圖,也有了備分鑰匙,要是迷路的話就搭計程車過去。」

然而對方還是止不住擔心。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整理好的行李比想像中少呢!」

門脅改變了一下坐姿,拿着手機噗哧一笑。

「你幹嘛這麼擔心?我一定會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連工作都辭掉了。我已經說了那麼多次你還不相信我?」

他重新握緊手機。

「我巴不得立刻見到你。」

如果能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情就好。就算在通電話,就算明天就能夠見到面,自己現在仍然覺得寂寞的心情。

「我喜歡你。」

他對着話筒另一端擔心的聲音說。

「我喜歡你。我現在就想要你。」

再聊了幾句之後門脅掛斷電話。當掛斷的那一剎那他又想聽松下的聲音,一個人品嘗著無法再打的落寞。在殺風景的房間里,門脅極度寂寥、卻又幸福地閉上眼睛。

之後

窗外傳來唧唧的蟬鳴聲,斷續卻又不停地在耳邊掠過。感覺著拂過臉頰上的微風,松下佳正不知道自己是睡着還是醒著。在這個河堤沿岸的公寓裏,在如此舒服的午後,他期待着門口會不會傳來電鈴的聲音,一心只想着他會不會來。

他像是罩了一層薄網的視線捕捉到隨風舞動的窗帘,好象有什麼東西掠過光影之中。由於逆光而無法看清楚的那個人走過窗帘前,在松下臉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他聽到一聲細細的『老師』。影子再叫了一次之後彷佛就要隱去。他慌忙伸出右手,立刻就在空氣中被另一隻手溫柔地握住,人影又回到自己身邊。

「老師?」

松下喜歡他叫自己『老師』的聲音。雖然自己曾經說過『你可以叫我的名字』,但是他沉思片刻后回答『你希望我叫你的名字嗎?』。『叫什麼都可以,我只是怕你太拘束……』聽了回答之後,他綻開一朵如花般的微笑『那我還是叫你老師好了』。

直到現在,兩人成了一對戀人並且同居之後,他稱呼自己『老師』的習慣仍舊沒有改變。

「我還以為你睡著了。」

他跪在沙發前。松下把他沁涼的掌心拉過來貼在自己頰上。

「我只是有點昏昏欲睡而已,還以為自己身在以前那間公寓……然後一直等着你會不會來按門鈴。」

明明已經不用再等待了,為什麼還有那樣的感覺呢……他不禁疑惑地問。然而,連自己都找不到答案的心思,他又怎麼能推敲得出來呢?果然對方也回問了他一句為什麼。

「是不是太累了?」

他擔心地凝視着自己。

「你最近不是都在忙學會的事?看你那麼辛苦,我真的好擔心你會撐不下去。」

上個月,也就是七月底剛結束了一場在宮城舉辦的學會。原本要發表的論文無法照進度完成,在期限逼迫之下,松下那一段時間幾乎整日埋首書堆。論文完成之後還得打印出來,光是在電腦上作設定就讓他忙得暈頭轉向。

自己在忙碌之餘也殃及了身邊的他。從私事到大學研究室里的雜務,全都是由他代為完成。

「那時也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啊,真對不起。」

「我不覺得麻煩。」

他笑着說。

「只是每天煩惱著該怎麼讓你吃飯。你在忙的時候又不好打擾你,但是不吃東西的話,又怕你把身體搞壞。」

松下知道自己是個一旦投入,就會什麼都看不到的人,不管是吃飯或睡覺,都一樣照忘不誤。

思考這種事有時是至高無上的幸福,相反的也是一個無底的地獄,因為絕大部分都想不出答案。尋找答案、導出公式的行為,就如同在沙漠中找出特定的一顆砂同樣困難,但是卻無法不去尋找。他知道自己不是所謂的天才,卻無法不投身在這個需要高度想像力的世界之中。

「不過幸好已經順利結束了。」

他撥開松下黏在額頭上汗濕的頭髮,那動作就像母親的感觸般舒服。他喜歡對方觸摸自己時那充滿關懷的指尖,那會讓自己的愛意在剎那間湧出。自從與他相遇,松下知道了什麼是被人優先考慮的感覺。

其實,自己並不是一個沒有被愛過的小孩,但在一家都是醫生的狀況下,對從小就家教甚嚴的松下來說,最想要的還是那種不求回報的溫柔愛情。

而自從知道自己有同性戀傾向之後,早已對這種感情死心的他,在迎接四十歲前夕所得到渴望已久的戀人,當然顯得分外可愛。

他在慾望的驅使之下把他拉過來,攫住他沁涼的嘴唇。在甜蜜的長吻后,他像暗示似地把手環在戀人的腰上,對方卻往後退了一步。慾望的殘跡還留在他的嘴唇上。

「尚史。」

他輕喚對方的名字不解他的拒絕。他微帶困惑地輕敲了松下的胸口。

「現在還是大白天啊,從早上到現在又什麼都沒吃。你先起來吃飯吧!」

「之後再吃也可以啊!」

「但是……」

「比起食物,我比較想吃你。」

對松下而言雖是不經意的一句話,但對方卻像意外似地充滿驚訝的表情,反而讓松下擔心自己是不是哪裏說錯話了。不過下一瞬間驚訝轉為緋紅,連帶松下也跟着尷尬起來。他這才想到,自己一把年紀怎麼還那麼情色。

「你還是先吃飯吧!」

對方堅持。

「之後再……」

聽到戀人隱晦地承諾,松下反射性地低頭道歉。

住在這個高台公寓五樓房間里,從外面被看到室內的機會不多,再加上經常有清爽的涼風吹拂,只要沒有下雨的話,基本上都是維持把窗戶打開的狀況。

從寢室外的陽台看出去是一片蔚藍大海。除了夏冬這種溫差極端的季節之外,在好天氣的時候,能整天坐在陽台上看書是松下的樂趣。到了看不見文字的時候,眼前的景色就會變成像寶石點點散落的美麗夜景。

決定搬到神戶來住之時,松下就是被這裏的景色所吸引而選擇此處居住,因為他覺得對方應該也會喜歡這個地方,而且自己一樣喜歡住在高處。高處有風,在清風的吹拂之下,好象可以帶走所有的煩惱。

他凝視着睡在自己身邊戀人的臉。露出棉被外的裸肩在夕陽的照射下映出淡橘色的光暈。這個比自己小了十七歲的戀人,為了他自己可以不惜犧牲一切。

自從他到神戶來之後就改變了自己的人生。這種說法或許有點誇張卻是事實。他感謝神明能讓自己在貧乏的人生中遇到這樣的戀人。雖然明知神只是人所幻想的存在,他還是無法不去感恩。

在東京市內當大學講師的時候,松下就愛上了研習會的學生門脅尚史。他發現自己對學生的愛意,卻不知如何排遣,並且覺得一生都無法與他為偶。以前自己所交往的對象,不外乎是在同嗜好的店裏所認識的人,就算來往也無法持久。

或許是選擇了這個不需要與人有太多接觸,只要一徑思考的學術專職的關係吧,他有點追不上一般人的腳步,覺得與人開心交談甚至比做愛還難。他記得有一次沒發現交往的對象只是在敷衍,上了床之後還像對學生上課一樣,滔滔不絕地說起關於數學的理論,而遭對方白眼的失態。

除了在特定場所認識的對象外,他也在日常生活中喜歡上別人,但是都以無疾而終收場。如果不表達出自己的感情,是無法讓對方知道的,既然明知是沒有結果的戀情,還不如一開始就別抱期待。對門脅的愛意應該也會以同樣的方式結束才對。

在像貓似地蜷縮在棉被裏沉睡的戀人發上輕吻了一下。分手之後再見面的半年之間,他的想法有了什麼樣的變化呢?在並非同性戀的他對自己告白之前,他經過了怎麼樣的心理轉折呢?他好想偷窺他複雜的思考迴路。如果可以的話,相信自己一定能夠更了解他,更不會覺得這一切似乎都處在曖昧不明的情況下。他到神戶來已經一年了,松下到現在還是想不透他怎麼會改變心意。

「嗯……」

他搖晃了一下肩膀,輕顫睫毛后像羽化蝴蝶般地睜開眼睛。望向他那漆黑而只映出自己的瞳孔,松下像被吸引似地把臉湊過去吻上他的嘴唇。

他細聲喘息后伸手環住松下的後背。在換了幾次角度的熱吻后兩人緊擁在一起。一直到這把年紀松下才知道,自己竟然是個在大白天就會對情人產生慾望,沒有節操的男人。

「已經黃昏了。」

情人在自己懷中低語。

松下又忘情地把嘴唇貼在他的頸上。對方怕癢地在他臂彎中掙扎一下后,忽然把目光移向陽台。反正知道不會有人看到,不用為了做愛特地把窗帘拉上。

「是紡織娘在叫。」

戀人的低語讓他豎起耳朵。那聲音的確跟白天的叫聲不同,靜謐而悅耳多了。

「紡織娘和蟬是不同種類的昆蟲嗎?」

除了數學之外,知道自己可以說是一個無知之人的松下坦率發問。只要是戀人知道的事他都想知道。

「紡織娘也是蟬的一種,跟蟬不同的是,只會在黃昏或早上鳴叫。」

「你知道好多事。」

松下感嘆她說。戀人把手重疊在他放在自己小腹上的手背。

「暑假回鄉下老家玩時曾經抓過紡織娘。我從小學就很喜歡昆蟲,也經常去採集……」

無法忍受手指交纏那種官能的感覺,松下又開始撫摸戀人的性器。感覺著懷中的身體輕顫,在緊握了他的右手一下后,原本柔軟的分身漸漸硬挺起來。即使在昏暗之中,也看得到戀人紅著臉把頭埋在床單之中。

在慾望的驅使之下,松下開始認真愛撫起戀人的身體。握緊他的性器,輕吻他胸前的紅點,聽着他在自己耳際喘息的誘人聲響。……窗外的紡織娘、床單的摩擦聲。這是一個身心都極為幸福的時刻。

所以當枕邊的電話響起之時,松下掃興得幾乎暈眩起來。想說不理應該就會掛斷,但是在超過五聲之後,松下也只有放棄地起身接聽。

「喂?我是松下。」

「哥嗎?好久不見了,我是芳子。」

沒想到妹妹會忽然打電話來的松下吃驚地握緊話筒。還住在東京時,比自己小三歲的妹妹經常打電話來,偶爾還會到住所來玩。但隨着松下搬遷到神戶,她也為了孩子的學業問題和自己的工作而忙碌起來,自從搬過來之後電話已屈指可數。

上次見到她還是在過年的時候。不想一見到母親就被追問有沒有對象或是要安排相親的松下,以工作忙碌為由只在家裏待了兩天,剛好跟因為自己所負責的患者忽然病況有變,趕不及回來吃團圓飯的妹妹在門口擦肩而過,連話也沒講上幾句。

『怎麼響了這麼久你都沒出來接?是在忙工作嗎?』

看不到枕邊時鐘的松下戴上眼鏡。現在才晚上七點……妹妹不太可能會聯想到自己的哥哥在這種時間是跟誰在一起。

「沒有,現在已經放暑假了。」

『那就早點出來接嘛,要是有急事的話怎麼辦?』

「不好意思……」

本來不想接電話的松下老實道歉。

『如果媽剛好病危的話看你怎麼辦?』

「媽身體不好嗎?」

『我是說如果啦!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聽到妹妹不耐煩的口氣,松下覺得自己好象越來越萎縮了。已經年過六十的母親雖然沒什麼大病,但是身體偶爾會不舒服。年紀大的人是難免,不過因為去年動了子宮頸腫瘤的手術,有三個月的時間都卧病在床。

母親一向堅強慣了,就算有什麼不舒服也不會在孩子面前抱怨,但是看到母親無力地躺在床上時,松下還是不免難過。之後,母親打電話來要求自己相親的次數越來越多,松下不禁心想母親也是寂寞的啊!就因為不是沒有病危的可能性才不能以玩笑帶過,妹妹卻無法體會。

在短暫的沉默后,妹妹在話筒另一端嘆了口氣。

『以後有電話的話麻煩你早點出來接。我知道你本來就溫吞,不過,你應該知道自己年紀也不小了吧?當初你考上醫師執照后,我還想說你可以趁著與病人多接觸的機會,增進一點人際關係,沒想到你卻立刻回到大學教數學。成天躲在自己的世界裏,思想是不會有進步的。』

「芳子,我很滿足自己現在的狀況。」

他不是不知道妹妹話中的含意,他也明白自己本來就與世無爭。但是,他現在也的確對現況非常滿足。

『在喜歡的世界裏做自己喜歡的事當然滿足啊!但是,你不能永遠一個人活下去吧?要是數學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話怎麼辦?』

「基本上,數學是不可能消失的,去做無謂的揣測也無濟於事吧?」

他是老實回答,但是妹妹的沉默卻給他不好的預感。

『我以前就覺得你是一個沒神經的人。』

妹妹的話好象一箭射中松下心坎。

『不管家人怎麼擔心,你都覺得不幹已事對不對?』

「我沒有這個意思。」

他抖著聲音說。忽然感覺到一隻手輕撫自己的膝蓋,一低頭就迎上戀人擔心的神情。

松下蓋住話筒輕聲說『是我妹妹打來的』。他點點頭,然後把頭移動到松下伸長在床上的膝頭上。從膝蓋上傳來的溫暖緩緩治癒了自己受傷的心。松下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梳着戀人的頭髮。

在長長的沉默后,妹妹嘆了口氣。

『我不是專程為了諷刺你打電話來的。你到神戶也有一年多了,有沒有喜歡的對象?』

喜歡的對象……就在自己的膝蓋上。但是,如果對妹妹明說的話,一定會被追問對方是什麼樣的女性,打算何時結婚。戀人既然不是女人,松下自然也沒有結婚的打算。

在不知道妹妹對同性戀的看法之前,松下不敢莽撞地把門脅的事說出來。但是,他又不想在妹妹面前撒謊,躊躇之下只好沉默。

『我今天找你的目的是想幫你介紹對象。對方是我的朋友,也剛好住在神戶。年紀跟我一樣,我告訴她關於你的事後,她也很有興趣。你要不要考慮跟她見個面?』

聽到這裏,松下才知道自己剛才的沉默被妹妹解讀為『目前沒有喜歡的人』。

「對方是女性嗎?」

對於松下的疑問,妹妹憤慨地表示『廢話嘛』。

『我跟媽商量過後才打電話給你。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就去安排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再沉默下去的話真的就得去見面了,松下不覺冷汗涔涔。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

『這次見面不用像相親那麼拘束,就當作是跟妹妹的朋友吃飯感覺比較輕鬆吧!總之你們先見一次面再說,她是個不錯的對象呢!』

「那種場面我應付不來。」

『不用想得太難啊,只是見面吃飯而已。』

「但是……」

從話筒傳來『媽媽』的叫聲。應該是侄女海加的聲音吧!

『我女兒從補習班回來了。我聯絡好對方后再打電話給你。拜拜。』

也不等松下回答,芳子就掛斷了電話。松下呆視着只傳來嘟嘟聲的話筒不知所措。

「說完了嗎?」

他在膝蓋上問。

「是啊……」

等松下把話筒放回主機上,門脅從膝蓋上起身後凝視着他。面對那清澄的眸子,松下不由得一陣心虛。

他在到神戶來之前就已經辭掉工作。雖然沒有問他跟家人怎麼交代,但是門脅過年卻沒有回家。從他誠實的性格來看,實話實說的可能性很大。

比起戀人的坦誠,自己卻懼於家人的責難和批判而什麼都不敢說。甚至連為自己介紹對象都無法乾脆拒絕。

「聽你們好象在爭執,沒什麼事吧?」

松下心虛的心跳加速鼓動。在這麼近的距離,或許自己和妹妹說話的內容都被他聽到了也不一定。然後他一定會對這個連相親都不敢拒絕的男人心生輕蔑。

一份柔軟的觸感貼上松下不安的嘴唇。松下沒有立刻察覺那是戀人對自己發出的誘惑,之後才想起剛才的行為才只進行到一半。

「你不問我跟妹妹說了些什麼?」

松下忍不住先問。

「我是在意啊,不過那是你和家人的事,沒有我插嘴的餘地吧!你不主動說的話我也不會問。」

「那你為什麼要摸我?」

戀人的手指停下動作,臉上飛起一抹紅暈。

「做什麼都要有理由嗎?」

「也不是……」

松下把嘴唇貼近他的耳邊時聽到他的回答。那幾個字連松下都聽得面紅耳赤。他明知道戀人不是那種會隨便去懷疑的人啊,但是自己卻懷疑了他。他把戀人壓在床上后渴切地吻他。腦海里想起他剛才所說的話,心情又變得甜蜜起來。

『我覺得你困擾的表情很可愛……』

從黃昏就坐在陽台上的松下不小心睡著了,直到戀人打工回來才慌忙把自己帶進屋內。或許是著了涼吧?松下已經連續兩天噴嚏、鼻水不止。雖然他極端厭惡自己容易感冒的體質,不過能被戀人照顧的感覺還是很愉快。

比起自己所給予的援助,松下覺得受他的照顧還比較多。剛來這裏的時候他不會做飯,但是這一年下來他的手藝進步得驚人,現在幾乎是每天做飯。

起因是門脅才剛來松下就得了重感冒,聽醫生說是營養不良的關係后,原本的外食也改成了由戀人每天做飯。起初當然味道不好。他的手藝也跟松下一樣,只會把水燒開后將食材放下去煮的程度而已。

但是,天生努力的他買來食譜參考,開始會做一些簡單的菜肴。當時他還兼顧著研究所的考試,松下也叫他別太勉強自己,不過他卻笑着說:做飯也是一種轉換心情的方式啊!

不知何時開始……客廳不再有灰塵,臟衣服也早早洗好之後收到衣櫃里。隨便亂丟的書曾幾何時,已經被整齊並分類地擺放在書架上。以前像無垠大海般的書庫,現在已經不用浪費太多尋找的時間了。

考上研究所后,他為了學費和生活費開始外出打工。松下雖然不知提過幾次要資助他的事,他就,是不肯點頭。那不想依賴自己的模樣,顯示了他性格上的堅強之處。

對松下來說除了受他照顧之外,如果自己也能用金錢援助他的生活,起碼可以獲得安心。他之於自己的意義讓松下不惜付出。

研究所放暑假之後,他打工的時數又增加了,是當一個高中生的家教。雖然事先說好只有暑假期間,但對方學生和家長似乎都很滿意他,所以決定做到暑假結束的九月。當他不在家的時候,松下每天都打電話給妹妹,為的是婉拒上次介紹對象之事。但是,妹妹因為工作性質的關係,時間非常難抓,天天打電話也找不到人。等好不容易打通之後,才開口沒說兩句話就被她一句『我現在很忙,明天再打給你。』打了回票。到了明天她也絕不會打來。對於遲遲無法解決的事,松下只有干著急的份。他又是那種一煩惱起來就無邊無際的人,在壓力的累積之下,他的胃又痛了起來。

胃一不舒服,相對地就沒有食慾。每天一起吃飯的戀人不可能沒發現,在被問了幾次『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后,松下也只能用『沒什麼事』來搪塞。戀人雖然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但是擔心的眼神依然沒變。

大學的暑假在這周結束,也就是說戀人的家教打工將告一段落。最後,學生家長說要請他吃飯,在赴約之前戀人表示要幫自己先準備食物,不想讓他多忙的松下拒絕之後,自行到外面用餐。

但是,一個人坐在咖啡廳的櫃枱前也實在無聊,他早早就踏上歸途。在開門的同時聽到電話鈴響,想說是不是戀人打來的,就脫了鞋子慌忙衝進室內。

電話是妹妹打來的。雖然這是自己等待已久的電話,但一想到不是期待的戀人打來的,松下還是不免失望。妹妹問說『明天是周日,你有沒有什麼預定?』。松下回答『沒什麼事。』,然後接着說『我一直有事要找妳……』時,話尾就被連珠炮般的妹妹搶走。

『沒事就好。你拿紙筆過來把我待會兒講的話記起來。好了嗎?中午十二點在JR三之宮站前的HYPERLAND

HOTEL一樓大廳等,同時間我已經預約好十五樓的午餐。對方叫做三越真由美,當天她會穿水藍色的套裝過去。』

松下有不好的預感。

「她是誰啊?」

『上次我不是跟你說要介紹對象給你嗎?就是她啊!』

妹妹意料中的回答讓松下皺起眉頭。

「實在非常抱歉,我不能接受妳的好意。前幾天我打電話給妳,就是要說這件事……」

『我知道你不起勁。』

妹妹直接地說。

『雖然我知道自己太強硬了也不好,但是等你主動找對象的話,可能十年都不會有結果。我上次不是也說過了,事情不用想得太嚴重,只是吃飯見面而已,如果你們都對彼此沒有意思的話,拒絕就好。』

「這不是有沒有意思的問題,而是我根本就不想去見她。」

『吃個飯有什麼關係?你為什麼要那麼排斥?』

的確就如妹妹所言,不過是吃個飯而已,沒什麼大不了。如果是一年前的話,或許寂寞的自己就會順從妹妹的好意吧?但是現在的狀況不同。他加重了語氣說:

「真的非常抱歉,請你去拒絕對方。」

『是嗎?既然你這麼堅持我也沒有辦法。』

妹妹的退步還來不及讓松下安心的時候。

『要拒絕的話請你自己去跟對方說。就在飯店大廳對她說「我不想跟妳吃飯」就好。你可別讓人家在大廳空等啊!』

妹妹帶刺的話讓松下也不禁惱火。

「我怎麼可能在本人面前這麼說?請你直接把電話告訴我。」

『我預約用的是你的名字,要取消的話也請你自行處理。拜拜。』

妹妹啪地一聲掛斷電話。松下慌忙再撥過去卻無人接聽,響到一半還變成通話中。他轉而撥打手機,也直接被轉到語音信箱。

生氣的妹妹採取的報復是直接不理不睬。想到知道這麼做自己就無法拒絕的妹妹,松下更是生氣。如果無法與妹妹取得聯繫,無法取消周日之約的話,他就必須去見對方。自己能對一個不認識的人說『很抱歉,能不能請你回去』嗎?

想到這裏,松下的胃又開始抽痛起來,他抱着肚子縮在地上。想說安靜一下就會好,沒想到卻越來越痛。他想起以前得胃潰瘍時吃的葯還有剩,就搖搖晃晃地走到廚房的架子上尋找。好不容易找到之後狼吞虎咽吃下,劇痛卻無法立即得到抒解。

他步履艱難地走到客廳的沙發上躺下。無法消除的痛楚讓他的額頭冒出冷汗。躺了片刻,他聽到門口傳來聲音。知道是戀人回來的松下只有閉起眼睛裝睡。

腳步聲漸漸接近。從指尖傳來的觸感讓他吃了一驚。松下睜開眼睛,看見戀人因為自己過度反應而困惑的神情。

「對不起,吵醒你了。」

「不會……」

松下從沙發上站起來,擦掉額頭的汗漬。胃部殘留的痛感讓他很不舒服。戀人*近自己的臉前凝視着。

「你的臉色很差。」

「是因為晚上光線不好的關係吧!」

松下敷衍地說完后想逃出客廳時,被他抓住手腕后拉回沙發。

「你是不是又胃痛了?」

就算否認他也不會相信吧?

「我看到廚房桌上有一包胃藥,而且你最近也沒什麼食慾……。或許我不該問這麼多,但是你是不是有什麼煩惱?」

戀人的神情嚴肅。因為心虛而眼光閃爍的松下被他握住手腕。

「你為什麼不看我的眼睛?」

兩人沉默下來。尷尬的氣氛和戀人所給予的壓力,讓松下吃的葯徒然無功,胃又慢慢抽痛起來。

「我不想告訴你。」

話才說完,就看到戀人悲傷的眼神。松下慌忙補了一句。

「不是,是問題還沒有解決,我又不想說出來讓你討厭。」

「我怎麼可能會討厭你?」

松下無法率直接受戀人的話。此刻的他只想自虐。

「你如何這麼肯定?比起我這樣的男人,你應該可以找到更好的對象。我不覺得自己有多大的魅力可以留住年輕的你。所以我必須排除掉一切的負面因素……」

看到戀人的表情變得深沉而憤怒起來時,松下覺得掌心好象已經開始滲出冷汗。難以言喻的焦急在全身擴散開來……。

「因為是你我才喜歡,跟年齡和職業沒有關係。」

他毅然地說。

「但是……」

「你就這麼不相信我?」

被追問的松下低頭不語。他不是不相信。他知道戀人對自己有多好,他不是沒有感覺到愛。但是……缺乏自信的自己卻無法去相信永恆或確定。

即使戀人辭掉了工作到神戶來,同居在一起過着蜜月般的日子,心中卻仍拭不掉潛藏的不安。自己所感覺到的被愛是不是想太多的關係?比如說有一天戀人忽然消失了,遲鈍的自己或許連他離開的理由都不得而知。

「我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跟誰一起睡、一起生活過。」

松下也一樣。

「我為了你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

「我說了你可以什麼都不必做。」

「……如果是為了你的話,我什麼都想做。」

感覺戀人的手在自己的發里竄動,松下苦悶地抬起頭來。那從指尖傳來的關切,崩潰了他絕對不說的決心。

「前一陣子,我妹妹打電話來說要幫我介紹對象。」

無法直視戀人眼睛的松下移開視線。

「因為我無法說出你的事,所以當妹妹說要介紹對象給我的時候,也不能直接拒絕。之後我打了好幾通電話過去都找不到她。」

松下越說越是空虛。

「今天好不容易妹妹主動打電話來,卻告訴我已經安排好跟對方見面的時間和地點。不管我怎麼拜託她去拒絕也沒用。」

說完之後,松下惶恐地抬起頭來。但是戀人的眼神卻沒有松下以為的輕蔑,只有不解。

「就這樣?」

戀人平淡的聲音聽在松下耳里只覺得心在絞痛。讓自己如此煩惱的事對他來說只是『就這樣』而已。

「你的意思是要去相親嗎?」

戀人四平八穩地問。

「沒那麼嚴重,只是一起吃飯而已。」

他呼出一口氣。

「你早點告訴我就好了啊……」

「明知道你聽了會不高興,我怎麼可能說出來?」

「但是,你也沒有必要煩惱到胃痛的地步啊!」

松下心有不甘地咬住下唇。

戀人輕撫着他的耳後,他一定是知道自己喜歡才會一直重複這個動作吧?一想到自己是被安撫,憂鬱的松下更是不耐地搖頭甩開了他的手。

「我還以為是更嚴重的事,像是生了什麼重病,還是你喜歡上別人等等,所以已經做好心理準備……」

他又伸手過來撫弄鬆下的臉頰,並想抬起他的臉。看松下拒絕後,乾脆直接把面頰貼過來。他雖然沒有親吻,但那膚觸卻異常溫柔。

「你不會覺得可笑嗎?」

被松下一問,戀人苦笑着回答:

「我是不覺得可笑,只是你太纖細了反而辛苦。……你們約什麼時候?」

『明天…』聽松下這麼回答,戀人吃驚地睜大眼睛說『怎麼這麼急?』。然後用手撐著下巴作沉思狀。

「如果無法拒絕的話就去見她吧!」

松下意外於戀人的結論。

「反正也只是吃飯而已吧?」

「但是……」

他惡作劇似地瞇起眼睛。

「如果對方是個美女的話,你要不要乾脆直接換人?」

「怎麼可能!?」

看到松下立即否定,戀人噗哧一笑。

「那你就去吃頓大餐吧,不過要記得回來哦!」

戀人寬容的允許讓松下原本堆積在胸口的鬱悶一掃而空。

「就算你不要我回來我也會回來。」

聞言,戀人微笑地把臉埋在他的頸邊。

……半夜,松下因口渴而醒來。不似平常而非常積極的戀人此刻正躺在自己身邊酣睡。他輕手輕腳地不吵醒他起身,走到廚房喝水。回到寢室之後床上的人兒還未醒。睡得沉是健康的證據。

盡量不吵醒戀人地輕撫他的髮際時松下不禁心想,如果同樣的狀況發生在戀人身上的話,自己是否能允許他赴約呢?就算知道他不會變心,松下覺得自己也不會願意。自己不是一個寬宏大量的男人。

能夠笑着答應自己,松下心想戀人的心還真是遊刃有餘啊!

隔天,松下在跟妹妹約好的女性用過餐后從飯店出來。一從地下停車場出來時,從擋風玻璃上投射進車內的陽光讓松下一陣暈眩。雖說現在是九月中旬,但是白天的氣溫仍舊相當高,即使開了冷氣車裏也不太涼。

沒有繞路而直接回到公寓的松下,把車子開進停車場停好后,拿出手機打給應該在房裏的戀人。

「我現在回到停車場了。」

電話的另一端是沉穩的『歡迎回來』,接着沒有再說什麼。雖然被追問不是太愉快的事,但是完全不問的話,是不是表示他對自己完全不關心呢?自己對他到底抱着什麼期待?冷嘲有時也是愛情的證明……難道自己想看到戀人嫉妒的表情嗎?

「你現在在做什麼?」

戀人過了幾秒鐘才回答。

「正在打掃。」

「那你弄完之後換件比較正式的衣服出來,我在停車場等你。」

松下放倒座位,正想睡個午覺,電話掛完不到五分鐘,就聽見有人在敲車玻璃的聲音。大概是掛斷電話就立刻換衣準備吧?呼吸有點急促的戀人滑進自己身邊,身上還散發着沐浴精的味道。

「你可以慢慢來啊……」

「等人是一件很累的事,而且我也不是做什麼大掃除。」

戀人微笑地說。

「下次我也來幫忙,你儘管開口別客氣。」

他聳聳肩。

「沒關係,我還滿喜歡打掃的。可以轉換情緒,不必想太多事。」

調整好呼吸后,他鬆了松襟口的領帶。細條紋襯衫和領帶。自從學會以來,這還是松下第一次看到他穿得這麼正式。一想到難得一見,戀人那因為服裝而增添幾分禁慾色彩的表情,搖晃着松下心底的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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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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