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新年第一天,傳說中的情侶是不是應該迎接新一年的日出?陸巡二人卻沒那麼浪漫,才到兩點多就打算各自打道回府。陸巡先送鍾啟越,車子剛到半途,鍾啟越可愛的字母歌響了起來。他漫不經心地聽着電話,然後突地挺直了背脊。陸巡看着他的神色一瞬間變成蒼白,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等到鍾啟越放下電話時,他把車子停在了路邊:「怎麼了?」

他直直呆了半分鐘,一把扯住陸巡的袖子:「我爸爸……腦中風,快去市立醫院。」

車子向醫院駛去,那些霓虹變得冷冰冰地打在車窗上,他的臉青白,看起來很嚇人。手扶住車門,一直都在顫抖。陸巡安撫地把手放到他的腿上,可以感到他全身都在顫抖,對自己的安撫彷彿一無知覺。

陸巡無言,只是加快了速度。不知道沖了幾個紅燈,終於到了醫院。沒等車子停穩,鍾啟越就要打開車門,陸巡打開了車控:「等等,小心。」

他踉蹌著沖了出去。陸巡剛停下車子,鍾啟越忽然轉頭對他說:「你別講去,我一個人去。」

陸巡朝他定定看着,看着他顫抖的手,沉默地點了點頭。

鍾啟越衝進了醫院。

午夜的路燈照着陸巡的臉,他煩躁地摸了摸身上,居然沒有香煙。在車子內翻找了半天才翻到包皺巴巴的香煙,點了兩次火居然沒有點着。

鍾啟越啊鍾啟越。你再嘴硬,總是血濃於水。

陸巡狠狠抽了口煙,然後用力地把香煙甩到地上。那一瞬間,天空升起不少煙火,哪裏的歡笑聲傳來,飄飄緲緲。

把車窗升起來,他感到有點冷。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回去,或者還是停留着等鍾啟越,結果他只是豎起衣領,看着車窗外那個沉默的醫院。

縮在駕駛座上的腿一會兒就有些麻木,正要伸長腿的時候,他的手機也響了。

接聽后,老娘的聲音傳來:「趕快回來。」還沒待他問怎麼回事。那頭已經切斷了電話。

陸巡搓了搓手,今天到底怎麼了?

想了想,他開始撥打鐘啟越的電話,才剛響了兩聲,聲音就被掐斷了,再打過去,變成了「無法接通」的提示音。陸巡猛然想起,醫院內是不準接聽電話的。算了算了,明天再說吧。

發動汽車離開市立醫院時,他從後視鏡看着醫院大樓,所有的燈光白晃晃的,看來分外冷酷。

回到家時,只留着廳堂一盞燈的樣子。陸巡輕手輕腳開了門,剛轉過身,眼前大亮。

兩老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臉色個個鐵青。

他皺了皺眉頭然後試圖笑着打開僵局:「怎麼了?新年茶話會?」

父親把什麼東西拋到了茶几上:「陸巡,你自己看。」

僵硬的氣氛讓他止住了笑,坐到沙發上時,他看清了那疊東西。

是照片。

除了他和鍾啟越在公寓門口相談甚歡、他和鍾啟越在H市某幾個情侶約會地點卿卿我我外,居然還有今天新年煙火里他們兩個相擁接吻的照片。

心沉到了谷底,可是思路卻分外清醒,陸巡仔細看着那些照片,全部是毫無特徵的鏡頭,看來彷彿是路過某人正好用鏡頭捕捉下的產物,但是清晰而精緻的取景讓人知道,這些統統是耐心等待才能得來的鏡頭。

陸巡吹了下口哨,問母親:「信件寄過來的?」

老太太把一個信封狠狠甩到了他臉上:「自己看去。」

信封上是細明體五號字,白紙上印着「陸劍南收」,那是陸家大家長的名字。除此之外,連個郵票都沒有。

「我們回來的時候傭人放在桌上的,說是在門口撿到的。」父親的聲音平白無奇,不揚不抑。

陸巡仔細地壓平了信封,臉被信封一角砸到的地方居然有點疼。他近似神經質地把信封那一角狠狠壓了壓,然後抬起頭:「是的,我跟鍾啟越在交往。」

老爹的嘴唇抖了抖,最後無力地說出:「傷風敗俗。」

要是換個場景,陸巡一定會為這肥皂劇的一幕大笑出聲,然而當時他只是繼續狠狠地壓着那信封,然後說:「該怎麼樣就怎麼樣,我愛他。」

母親狠狠瞪着他,什麼也沒說,但眼眶紅了。陸巡知道她平時雖然愛冷一句熱一句地開自己的玩笑,但是真愛他。他知道此刻她的心情,但是陸巡只能壓着那信封,固執地盯着她,硬是不肯低頭。

父親撫了撫母親的手,然後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後果怎麼樣?你們兩個……」

「沒想過,不想去想。」陸巡近似頂撞地說。

母親的嘴唇抖了抖,但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沉默地站起來,往樓上去走。她的腳步有點踉蹌,像是個還在夢鄉中的人,上那樓梯時用力地握著把手,拖着腳步一步一步上樓去。

父親的聲音響起:「你太傷我們的心了。」

陸巡沉默的時候,樓梯口傳來一聲悶響,父子兩個轉過頭去的時候,就看到母親從十幾級階梯的地方滑了下來,暈了過去。

==凡=間=獨=家=制=作==

真可笑,送去的醫院居然也是市立醫院。陸巡遠遠站在窗口,不敢坐到父親身邊。自從抱起母親后,他就固執地不讓陸巡碰她,只是上救護車時他沒推開兒子。之後。他遠遠地坐在急診室外面,垂頭喪氣。

陸巡的全身都冰涼,心臟跳動的那麼急,甚至有些耳鳴。他甚至以為自己聽到了心臟跳出胸膛的聲音。

在那如同幾個世紀長的十五分鐘后,醫生走了出來:「你們放心,病人沒事,只是左腿有些拉傷。」那個醫生的表情很有些埋怨,大概是嫌他們浪費醫院資源。

隨後母親被推了出來,她握了握父親的手,看到了他身後的兒子后,用力地閉上了眼睛。

那麼多年來頭一次,陸巡覺得鼻子很酸。

等到父母進了病房后,陸巡如困獸般到處轉悠。想抽一根煙的衝動如此強烈,他甚至想打碎一扇玻璃窗,讓自己透口新鮮空氣。

終於讓他找到了個小陽台,他一邊摸著香煙一邊推開了陽台的門,剛要邁出去的時候腳步停住了。

另一頭困獸縮在陽台的角落裏,聽到聲音他抬起頭,看到陸巡時,眼睛裏的光熄滅了。

陸巡默默關上了門,忽然領悟到他必與自己遭受到一佯的痛。

那個拍照的人既然沒放過陸家,自然也不會放過鍾家。如此一來,新年第一天的中風就有了理由。

這真是一個一點也不好笑的冷笑話。

鍾啟越把頭深深埋進了臂彎里,含糊說道:「他們知道了。」

陸巡含糊地應了一聲,猛地發現那包煙還放在自己車子上。不知道為什麼,心裏忽然升起一陣絕望。

「怎麼辦?」他的聲音很輕,陸巡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鍾啟越其實不是在問自己,他只是無意識地叫了出來,而之於陸巡,這三個字無意識地繞在心頭。

鍾啟越又抬起頭,看着靠在牆邊的陸巡,表情像個剛從噩夢裏醒轉的孩子:「醫生說他還沒過危險期……不管怎麼樣,他這輩子站不起來了。」他勉強笑了笑,那個笑容更像在哭,「我本來一直都在想……他怎麼不死了算了……不過現在我才發現……這一點也不讓人開心。」

陸巡伸手,習慣性地要摸鐘啟越的頭髮,他偏了偏頭,避過了。

陸巡的手停在黑暗裏。鍾啟越的表情也愣住了,彷彿做出那個動作的人不是他自己。

最後,鍾啟越的嘴唇顫抖了一下,「怎麼辦?」鴕鳥般的再度把頭埋進了臂彎。

陸巡沉默地收回手,往外看時,這個城市還有幾個角落不時升起煙火。

已經是凌晨四五點了,天居然沒有亮。他忘了,冬天的夜晚總是那麼長,長得讓人絕望。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只有那些人工偽裝的明亮收拾著夜色。陸巡知道今天的雲必然壓着這個世界,因為他喘不過氣來。

他早知道他們兩人不夠堅強,可是陸巡也從來不希望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證明他們的脆弱。

那天那個小小的醫院陽台只漏出一點點的光,他站在那裏,好像在想什麼嚴肅的問題,結果腦中只是一片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幹些什麼。

就在他的腳旁,那個向來理直氣壯到讓人想要扁的男子蹲在地上。鍾啟越不知道能做些什麼,他只能在夜風中顫抖。

天快要亮的時候,陸巡終於凍僵了。手腳都痛得動不起來的時候,思緒卻悲哀地清楚。

陸巡轉過身,跪到那個人身邊。鍾啟越動了動。陸巡知道他也凍僵了,如果不是因為這樣,按照他的眼神鍾啟越會立刻逃離開這個小小的天地。

看着他的眼睛,陸巡的心一點一點冷下去。

忽然之間,知道了自己的歸途。

陸巡苦笑地捧住他的臉,近似呢喃:「我愛你。」

鍾啟越凍得青紫的嘴唇動了動,很久之後,陸巡才聽到了一個很輕很輕的「我」,然後他固執地閉上了嘴,就好像正在被人強力扳開的貝類,固執地守着自己那塊柔軟的心臟。

陸巡閉了閉眼,然後朝着他的愛人微笑:「我們分手吧。」

鍾啟越的眼睛瞬間睜得很大,彷彿聽到了世界就要毀滅的噩耗。

陸巡鬆開了手。

鍾啟越的臉那麼冰冷,自己本來應該溫暖他,正如他本應該溫暖自己已經凍僵了的手,但是……他們彼此的體溫都在流失,一個夜晚居然耗盡了所有的心力,他們不如想像中的堅強,他們只是脆弱的孩童,一個噩夢的夜晚就會把他們嚇醒。

鍾啟越伸手,扯住了陸巡的衣袖。陸巡看着他。

鍾啟越的眼睛很大,那麼黑那麼亮,他看着陸巡,神色有些乞求。陸巡知道他想讓自己留下來,正如自己也希望他能留在身邊。他的眼睛裏只有我,正如我眼睛裏只有他一樣。

但是,只要轉過頭,兩個人的世界就會崩潰,如同流沙被潮水衝過后,一切都不一樣了。

陸巡拽住他的手指頭,慢慢地扯掉。

鍾啟越的眼睛越來越亮,他的牙齒狠狠地咬進了嘴唇,他的臉本來一點血色也沒有,但是那時候臉頰卻慢慢浮上了紅色。

血樣的紅。

陸巡鬆開手,直起來,鍾啟越的手掛在了風中。

陸巡輕輕微笑,「再見,我的愛。」

轉身離開,推開門時,醫院的暖氣很足,他把自己的愛人一個人留在寒風裏。

陸巡迫切地想找個地方抽煙。

最後他還是沒有抽成那支煙,他只是找了個洗手間把自己關起來。對着淡藍色的牆壁發獃。

如果那時候,鍾啟越的那個「我」字下面還有兩個字,陸巡知道,一切就不一樣了。

他對着洗手間內的冷冰冰的鏡子嘲笑着自己,到這個地步還要為自己辯護,自己果然是個混蛋。

==凡=間=獨=家=制=作==

當天陸巡的母親就出院了,雖然她一直沒理他,但陸巡卻固執地守在她的面前。

第三天的時候,她讓他倒了一杯水。

半個月後,陸巡到公寓收拾,把原來放在那邊的物品都搬回家。結果去了那邊,他決定把所有東西都扔掉。

收拾到一半的時候,門開了。陸巡的手抖了抖。

那個人站到面前的時候,陸巡冷靜地把他穿過的衣服扔進了垃圾堆。

鍾啟越靠在門邊看着他,忽然問他:「為什麼?」

陸巡終於還是沒辦法再整理下去,開始想要不要說些什麼,最後他轉過頭,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

他瘦了很多,原來就瘦的臉削了下去。陸巡出乎自己意料的冷靜:「這樣對我們大家都好。你現在也沒辦法跟我在一起了吧?鍾啟越,你原來以為自己是家庭的逃兵,結果還不是發現其實只是個鬧彆扭的孩子?」

鍾啟越大步走上來,給了陸巡一拳。

陸巡沒還回,伸手抹了抹嘴角,那裏已經裂開了。

看着那些血,陸巡沖他微笑:「其實你不是也想說那句話?只不過被我搶先了而已。」鍾啟越又給了他一拳。陸巡的脖子好像斷掉了一樣,等眼前明亮的時候,他已經跌坐到了地上。

陸巡還是沒還手。鍾啟越一把扯起他,嘶叫着:「為什麼不還手?」

陸巡看着他,一言不發。

鍾啟越甩掉了他的衣領,一腳踢到他胸口。

陸巡痛得整個人蜷縮了起來,鍾啟越又給了他一腳,這一次踢到了臉上。

幸好及時閉上了眼,這次陸巡只是眼眶腫了。但是就這樣,他也已經說不出話,只能抱着胸嘶嘶地抽著氣。

朦朧的視野里,鍾啟越跪了下來,他的手在顫抖,拽住了陸巡的衣領卻不知如何是好。

陸巡甩開了他的手。

鍾啟越終於沒再打他,只是跪在他身邊,一直一直顫抖著。

等到喘氣終於平息時,陸巡發現自己的嘴裏全是鐵鏽的味道。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很想笑。

想笑的時候,就咳嗽了起來,鍾啟越的身體傾了傾,但終於沒有動作。

陸巡朝他微笑,雖然他已經看不清鍾啟越的臉:「佛經中說阿修羅是種怪物,他非神非鬼非人,什麼都不是,只是性子執拗,剛烈,好鬥。他有天神的神通,有鬼蜮的惡性,有人的七情六慾,可是他什麼都不是。那樣的神通可他永遠是個失敗者,無論在哪個故事裏,他永遠都只是個怪物,再好鬥也會被人打敗。」

陸巡知道他一定很茫然,因為連他自己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但是陸巡繼續往下說:「再強硬也會失敗,再剛烈也是反角……他天生……什麼都不是。」

陸巡咳得厲害,終於說不下去了。鍾啟越沉默了很久,把他扶了起來。陸巡只能睜開一隻眼了,鍾啟越一直看着他,像是立刻就要哭出來……但終於沒有。

陸巡掙扎地站了起來,由鍾啟越半扶著,他終於挨到了窗前。

就在鍾啟越的面前,他拋出了之前接受的那個打火機。

光滑冰冷的打火機。

陸巡推開了窗子,把它扔下了十樓。轉過頭他朝鐘啟越微笑,因為他知道這對於鍾啟越而言是一種凌遲。

那一剎那,陸巡有一種變態的快意。

鍾啟越沉默了很久,終於放開了手。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陸巡很勉強能認出那是之前給他的公寓鑰匙。

鍾啟越的手伸到半空中,停頓了很久。

手一松,那銀色的物體墜落了。

再見,我的阿修羅。

什麼東西能永恆呢?

所有東西都會腐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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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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