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清渠

明月照清渠

草樹知春不久歸,百般紅紫斗芳菲。

花開花落,秋去春來之間,便又是一年。

在這漫漫的三百六十多個時日裏,塵歸塵,土歸土,江湖之中總免不了的,卻是愛恨情愁,鏗鏘血濺。

青光閃動。

長劍相擊的俐落脆響,山澗之中一群飛鳥已是齊齊驚飛,振翅衝天,而少年人不緊不慢的聲音也在這個時候揚了起來:「師兄,你前胸露破綻,體力也已不濟,這場比試,大概是我贏了吧。」

落敗之人暗中平復了一下呼吸,還劍入鞘,臉上倒是由衷地浮現出讚譽之色:「實在沒有想到,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杜曜你竟能長進到如此地步。

「一年之前雖然你已能勝我,但也總在兩百招之外,今天這一戰,往來不過四十七招……想當初碧落在你手中鳴震出鞘,師父把它傳授予你,我們師兄弟幾個總想着不過是巧合,但到了今日才知,奇劍真是會自己選主人的……」

長長的一段言詞,發自肺腑,杜曜卻像是全然沒有聽見,低頭在劍刀上微微摩娑了半晌,才有些心不在焉地拾起頭來,「師兄,你剛才說,今日這一戰,我贏你共用了四十七招……」

眼見對方神色有些錯愕,杜曜的聲音也因為陷入回憶而慢慢變得恍惚起來,「那若是我要在十招之內便贏了你,師兄你覺得你還要再練幾年?」

「十招?這……這……」

「師兄覺得不大可能?」

「小曜,劍之一道,欲速則不達……雖說你天賦過人,又奮進勤苦,但年紀尚小,循序漸進才是正道。既有勝果,又何必對招數多少太過糾結?」

「嗯……」杜曜微微一笑。

劍影遊離之下,白衣少年出手如電如虹的景象彷彿就在昨天。

「那若是今日一戰,碧落換做琉璃,師兄以為如何?」

「琉……璃?」

杜曜不過是神遊之下隨口而問,對方的臉色卻是已經變了,「小曜,琉璃雖是盛名天下,傳為天下第一劍,但卻似非正品。

「江湖這一年之中,腥風血雨無數,不少便是和琉璃劍脫不了干係……那些手法,邪辣殘忍,雖說功力極高,但也是為我輩不齒的!」

眼見杜曜神色恍惚,似是依舊沉浸於自己的念頭中,對方忍不住聲音更拔高了些:

「小曜,劍器出爐之後依鋒芒而鑒高低,排名有上下,但善惡之質,在乎一心……琉璃趨惡,嗜血刻薄,邪不勝正,你……你千萬記得!」

邪辣殘忍……嗜血刻薄……

杜曜怔怔地默念著這幾個字,忽然之間,似乎是連吞咽唾沫也變得有些困難了起來。

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一度看似平靜的江湖,忽然就因為突如其來的殺戮而重新沸騰。

妙到顛毫的殺招,殘忍至極的手段。

一片驚惶之中,越來越多的是關於琉璃、弱水、蠶音三劍重現江湖的傳言。

雖然並沒有多少人真正見過這幾柄傳說中的利器,但也不會有任何人懷疑——那樣的速度,那樣的招式,根本就不會有更多的解釋——就連杜曜在看完殺戮現場之後,唯一能想起來的也只有那柄劍,那個人。

可是……可是……

『你不殺我?』

『……』

『你不殺我,那一年之後可是還要再來找你的!』

『……』

那個面對他的挑釁,明明有出殺招的機會,卻在贏了以後放他離開的少年……雖是漠然,但怎麼也無法把他和邪辣殘忍、嗜血刻薄這幾個字聯繫起來吧。

有些煩惱地甩了甩頭,杜曜慢慢還劍入鞘。

無論如何,一年之期已滿,也該是應了之前的誓約,再次上山去會一會青和的時候。

記憶中的山道依舊清寧靜逸,層層疊疊的竹林延展着伸向遠方,只有若有若無的迷迭香在牽引著方向。

大概也只有在如此安和平靜的山谷之中,才能真正做到心無旁騖,靜心修鍊吧——

杜曜抬頭望了望眼前曲折蜿蜒,依舊看不到盡頭的青石長階,不禁有些神往起來。

一年不見,不知青和的劍術究竟精進到了何種地步……

若種種殺戮真是他所為,那樣的速度和劍招,自己一年的艱辛勤苦,大概依舊是沒有半點勝算可言。

還有那個叫楚莫言的笨蛋,不知道還是不是像那個時候一樣讓人討厭……

想着他口舌輕佻,神氣十足,對着青和頤指氣使的樣子,杜曜不由得皺起眉,很重地哼了哼。

雖然在達到之前,設想過好幾種和青和重新對峙時的情形和對白,但真正趕到一年前的故地,杜曜還是忍不住一愣。

草場木屋,桃花-瓣瓣,一切和一年前初到此地時似乎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包括那股熟悉的迷迭香都依舊瀰漫在空氣中——只是混雜着濃郁的草藥味道,變得有些恍惚起來。

看起來好像是很平靜的樣子——只是眼前圍合成圈,手持長劍擺出進攻姿勢那些人,讓杜曜看了實在覺得很討厭。

看模樣大概是一群不知天高地厚前來挑釁的傢伙……只是不知為何,直到杜曜緩步靠近,都還是僵持着的局面。偶爾有人呼吸梢重,不大沉得住氣的樣子,卻又不知忌憚什麼而強制忍耐了下來。

放眼四周並不見青和的身影,而被劍陣圍在圈中,正在牆角邊專心致志地蹲著熬草藥的少年卻倒是熟人。

「喂!」

杜曜揚了揚下巴,踏前一步,已經是走到劍圈的邊緣,問道:「楚莫言,青和呢?」

沒有任何的回應聲,莫言依舊只是專註地盯着爐火和已經微微沸騰的藥罐,額頭的地方卻因為強烈的炙考,汗水一滴滴地落了下來。

幾隻蝴蝶像是被他身上異香吸引,圍在四周翩翩而舞,若是忽略掉四周兵器反射出來的森森青光,倒也是一派安詳無爭的局面。

這人怎麼還是一副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

看來不像一年前那樣把劍架到他脖子上,他是不會說話的。

念頭至此,杜曜重重一哼,幾步上前,已是想撥開劍圈走進去。兩道白光「匡當」相交,劍陣之中已是有人又驚又怒地擋了過來。

杜曜看也不看,隨手輕撥,身前之人已是被逼得退了兩步。一直僵持着的劍陣驀地開始騷動,十幾把劍芒頓時齊齊朝着杜曜轉了過來。

「怎麼,各位想打架么?」

杜曜嘴角輕輕一挑,口氣里都是不屑——眼前這劍陣看架式倒也不弱,但站位者功力有高低,就剛才的轉身之勢,他已是看得分明。

只要擊破一人,這劍陣便算是破了,因此對方雖然人數眾多,他倒也不怎麼放在眼裏。

一陣緘默,劍陣之中有人凝神在他腰間的長劍上看了良久,才慢慢發下話來:「琉璃冠絕天下,我們師兄弟幾人雖然不才,但此番上山,便是盼著閣下賜教,讓我們見識一二的……」

一群蠢材!

連劍都不認識,居然還敢在這裏大放厭詞,口口聲聲地喊著賜教。

就這種眼光,也配向青和叫板?

杜曜暗中一嘆,冷眼朝着楚莫言的方向瞥了瞥,摘下腰間長劍,伸手一彈,碧落衝天而起,片刻之後急速落下,已是深深地插入地面,只聽嗡嗡之聲不絕,嘯如龍吟,竟是尚未力竭。

碧落位列天下名劍前十,名之緣由正是因為急刺之下,劍芒流澈如碧,光彩華美無比。

杜曜這下出手,一方面是出於少年的高傲性情,表示棄劍只願意空手對敵,另一方面,卻也是讓這群不知高低的挑釁者知道天外有天。

「在下並非琉璃主人,不過眾位若只是想長長見識,那在下盡量不負眾望就是了!」

碧落的震鳴聲下,劍陣之中已是有人低低驚叫出聲,滿臉震懾之色。

一片緊張的氣氛中,草藥卻像是已經熬好,莫言把藥罐取下,不聲不響地倒入一隻碗裏。

「喂,你去哪裏?青和呢?我是專程來找他比劍的!」

眼看莫言端起葯碗,站起身來像是要離開,杜曜無心再和眼前眾人糾纏,手腕一轉,已把離他最近幾人的劍絞落下來。

劍陣之中眾人又驚又怒,卻並未因此而亂了手腳,幾聲呼喊之下,竟是陣形一變,重新恢復穩固防守的架式。

「讓開!」

隨口喝斥之下,杜曜身形騰地掠起,已經是朝着最弱的一個角衝去,急於撕開一個口。

數個來回之下,劍陣之中年紀稍輕的幾人已是支絀困難,但杜曜心中也不禁有些後悔起來。

這劍陣之中任何一人單打獨鬥,在他手下都走不到十招,即使現在集結成陣,也絕非他對手。

但他終是一個人慣了,對於陣術不曾有過研究,雖然憑着經驗和直覺知道攻其弱手,各個擊破,但陣勢之中強弱互搭,相互補全之法,卻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夠參透的。

更何況他性情高傲,既然早已表明棄劍,便堅持赤手空拳地在劍圈中與人交戰,現下雖是已大佔上風,但若想要破陣而出,擺脫這些人的糾纏,卻還是要耗上一段時間。

「閣下竟非琉璃主人,又何必插手其中,趟了這趟渾水!」酣戰之中,已是有人氣喘吁吁地質問出聲。

杜曜久攻之下心裏已滿是焦躁,聽到對方羅嗦,忍不住冷笑出聲:「就憑你們幾個也配打琉璃的主意?我插手不過是瞧不過眼,看你們一群人圍攻一個全然不會武功的廢物罷了!」

他說者無心,只是眼看着莫言一直悶聲不響,又是一副要走的模樣,便盼著快快解決掉眼前的麻煩,拉着他問出青和的下落,卻沒注意到「全然不會武辦」這句話,已是讓劍陣之中首領之人忽然呼喝出來。

微微一怔,杜曜已意識到那是變陣之令,不過頃刻,劍陣已是從一個整圈變化出大、小兩個圈,大圈繼續纏着他,小一點的圈卻是在混亂之中,迅速地向莫言攻了過去。

這一下變故完全出乎杜曜意料之外,雖說圍攻他的力量本已勢衰,現在人數減少更是不濟,但陣法之中牽扯之力甚強,他雖然已下了重手,想迅速脫身援手卻已是不及。

即使杜曜心中對莫言些莫名的敵意,但也知道他身無武功,又是青和同伴,總不忍心看他傷於這群人之手。

情急之下,杜曜沒了要弄的心情,反手抽回碧落,直擊敵方要害,嘴裏也急呼出聲:「喂,楚莫言!你小心!」

話音未落,竟已有慘叫之聲響了起來,在這空曠的山谷之中,聽起來更是無比凄厲。

杜曜終於也從劍圈之中脫身而出,凝神一望,呼號之聲竟是發自剛才攻向莫言的那幾人。

肩手之上高高腫起的模樣,看上去傷得不輕——只是以杜曜目光如炬,竟也不知這下變故如何而起。

四周並沒有劍氣,應該不是青和出手……

莫言靜靜端著葯碗站在原地的模樣,亦沒有半點動作的痕迹。

好奇怪……

花香鳥語,一片呼號之中,幾隻蝴蝶繞在莫言四周,翩翩飛起,幾圈之後,慢慢停上了他赤裸著的肩頭和手臂。

「眾位還不走么?若是下山及時,遇到良醫,身中之毒便還能解,大概也不至於要廢了那條手臂,如果還要留下喝茶,我倒也不介意……」

這是今天杜曜第一次聽到莫言說話,比起一年之前,雖然還是懶洋洋的調子,卻是多了好幾分的疲憊和沙啞。

呼號之聲漸低,中毒之人像是筋疲力竭,相互對望了一下,疼痛的折磨已把鬥志耗盡,勉強站起身來,幾個人相互攙扶著,跌跌撞撞地下了山去。

停在莫言肌膚上的蝴蝶微微顫動着,本來潔白的翅膀上開始浮現紅色的紋絡,身體也脹大了一些,像是吮吸了鮮血而綻放出最妖艷的色彩。

杜曜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這些蝴蝶身攜巨毒,竟是成了莫言武功全無之下,最有效的進攻武器。

這類以身養蠱之術以前雖也聽人說過,但感覺太過神秘,以為只是傳言而已,此刻他親眼見到,總覺得說不出的詭異。

不過眼下,這個已經不是他計較的重點——縱身一掠,杜曜已是擋在了莫言的身前。

「喂,你回答我,青和呢?」

「死了。」

「什麼?」

萬萬沒有想過會是如此乾脆的一個答案,一愣之下,眼見莫言已是要走,杜曜長劍一攔,怒斥出聲:「你耍我?」

莫言垂著頭,呼吸稍促,像是轉着什麼念頭有些為難。

杜曜略一思索已是哼了出來,「怎麼,楚莫言,你若是也想用那幾隻蝴蝶對付我,倒不妨試上一試,看看是它們比較快還是我的劍比較快。」

莫言終於把頭抬了起來,眼睛與杜曜對上,眉頭皺起,也不說話。

杜曜這一路趕上山,要找的人沒見到,卻是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場,現在莫言又是對他言詞敷衍,心下不禁惱怒,冷哼之聲更甚:「你說他死了……哼,他那樣的身手,天底下又有幾個人能殺得了他?

「江湖之中這一年來的種種事端,你總該也知道一些吧。那樣的招式和速度,除了青和,難道還會有其他人嗎……」

眼看莫言嘴唇微抿依舊不置可否,杜曜繼續道:「這江湖之中,覬覦琉璃劍的,要上山報仇的只怕也不是一個兩個了。

「既然這地方已經泄露了出去,那要找青和的人,我絕非第一個,也自然不會是最後一個……你不帶我去,難道我把這地方翻上個幾遍,還怕找他不到么?」

話說至此,莫言的神色似也因為那句「我絕非第一個,也自然不會是最後一個」,而微微有些動搖起來。

抿著嘴唇想了想,莫言輕輕咳了一聲,隨手推開房門道:「竟是如此……小曜,你跟我來吧!」

一年之中,杜曜曾設想過千百次與青和重新對峙的局面,此刻跟在莫言身後,想着種種期盼便要成真,心裏竟是莫名地有些緊張。

搭在劍柄之上的五指緊握,掌心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汗濕了。

亦步亦趨的一段路,正待開口問些什麼,莫言的腳步卻是忽然停了下來。

「這裏是?」

空蕩蕩的房間,沒有絲毫的人氣,簡簡單單的桌几之上,鋪着淺淺的一層灰,看樣子已是長久無人居住。

杜曜目光四下一掃,臉色已是有些發沉,冷冷問道:「你帶我來這裏幹嘛?青和呢?」

莫言背過臉去,「你不是一定要把這地方翻上幾遍,找他出來嗎?還沒死以前,他住在這裏便是了……」

事到如今,他竟開口閉口就是「青和已死」這麼一句。

杜曜臉色漲得通紅,只覺得自己的耐性快要被磨光了。

盛怒之下,他隨手一掠,犀利的劍氣激蕩而出,從莫言臉頰邊劃過,幾縷鬢角已悄無聲息斷落在地。

莫言也不驚惶,還是倚牆而立,只是隨手從旁邊的箱中拿起一物,拋了過來。

杜曜伸手接住,眼一瞥之下,已是愣在當場,道:「這不是青和的琉璃么?」

莫言點了點頭,「反正我留着也是無用,你若喜歡,拿走了便是!」

這是天下之間最具盛名的一把利器,江湖之中有多少事端便是因它而起,此刻莫言那句「你若喜歡,拿走便是」脫口而出,卻是滿臉無謂的樣子。

杜曜驚疑交集,低頭凝神看向自己手中之物——即使隔着劍鞘,卻已經能感到冷冷的劍氣撲面而來。

他年紀雖小,劍之一道上卻是天賦過人,頗具靈性,此刻握著這麼一把傾國傾城的名劍,那是無論如何也抗拒不了使之出鞘,一窺劍身的誘惑。

心念既動,五指便已收緊,琉璃劍身不過剛剛才抽出幾分,杜曜腰間一抖,碧落微震之下,已有低低的顫聲如水波般盪了出來。

劍與劍之間亦有相生相剋的道理,此番兩劍相距極近,琉璃又太過霸道,劍氣衝撞之下,向來囂傲的碧落竟是頭一次露了怯。

杜曜咬緊牙關,用力一抽,琉璃已是橫卧在了眼前。

同樣是青綠色的劍身,相較於碧落的清澈晶瑩,透澈靈動,琉璃卻像是沉睡的玄冰一般,只有凝神相視,才能隱隱看出埋於底下的暗流來。

手腕一轉,劍身略偏,角度已變,碧色洶湧,頃刻之間殺氣更甚,像是之前死在琉璃之下的怨靈都被封在了劍身之中,急於掙扎而出。

「好厲害的劍……」

過了半晌,杜曜才喃喃出聲,正準備還劍入鞘,光線變化之下,卻看到了一縷細細的血線隱在劍身之中。

那一瞬杜曜如遭電殛,滿腦嗡嗡作響,隔了半晌,才勉強發出聲音:「青和他、他竟是死在……他竟是傷在自己的劍下么?」

天下名劍皆有靈性,只有見了自己主人的血,才會在劍身上留下印記——只是即使是這番景象,杜曜依然不願意相信青和已經死去的消息。

眼見莫言並不答話,眼波朦朧,似是陷入深深的記憶之中,杜曜牙齒緊咬,幾步上前,已是將劍刃架上他的脖頸。

「你說他死了……他死了你怎麼還在這裏,像什麼事也沒有一樣?更何況……更何況他那樣的身手,你告訴我,又有誰能殺得了他?」

一句接一句的促聲喝問,杜曜也不知道自己滿心炸裂般的感覺從何而來,彷彿只要想起這一年之間,無時無刻不在嚮往著的目標就這樣憑空消失,那個出手如電的少年再也不會站在他面前,就會覺得連呼吸也困難起來。

強大的壓力之下,莫言被迫得退了一步,又是一步。

放在木桌上的葯碗重重一晃,竟是「當」的一聲摔了下來。

細碎的藥渣四下飛濺,苦澀的味道慢慢溢滿了整個房間。

***

那一夜,藥味瀰漫的空氣中,杜曜便在青和的這間屋子裏住了下來。

雖然表面上看是如莫言所說,天色已暗,不熟悉環境的話下山太過危險,是內心深處,卻覺得有什麼東西,自己隱隱還是在期待着的。

躺上床瞪着眼睛翻了很久,已是到了下半夜,卻絲毫沒有沉睡的慾念。想了想有些不甘心,杜曜乾脆坐起身來。

琉璃就在枕邊,一同被留下的還有劍譜——莫言說完給他以後,竟是真的是毫無留戀。

劍師與劍之間,本就該是合為一體的關係,青和若非有了意外,又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任由莫言隨手送人呢?

想到這裏,竟是不敢再繼續下去,順手抽過琉璃,杜曜怔怔地看着——不知道這把利器穿過自己主人的身體時候,該是怎樣一副場景。

夜風之中,地面卻是忽然微微一震,幾聲幾不可聞的悶響,轉瞬之間又被寧靜所掩蓋。

片刻之前的恍惚之色一掃而空,杜曜眼睛裏精光芒動,脊背繃緊,披衣,取劍,幾乎只在一瞬間。

想了想,他回手將琉璃也掛在腰上,身體已是如箭一般,悄無聲息地從窗口的地方掠了出去。

穹如黑緞,四野無星,山野之間風聲呼嘯,像是所有的一切都快要被無止盡的夜色吞噬。

淺淺的一層月色之下,木屋之前的院落里是朦朦朧朧的數十條人影。

形式一旦看清,杜曜不禁暗中倒抽了一口涼氣——從這群人片刻之前上山時的動作來看,整齊劃一,悄無聲響,竟都是當下一等一的好手,絕非白日所遇的那群烏合之眾可比。

此刻人數雖多,卻絲毫不見雜亂,所站位置或前或后,形成一個半圈的形狀,已是將莫言所居的木屋圍了起來。

那個大笨蛋……既然根本沒有半點武功,為什麼還會招惹上了這麼棘手的一群人呢?

現在被人找上門來,又絲毫沒有任何戒備的樣子,只怕最後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吧!

心裏狠狠地罵了幾聲,杜曜掠起之勢更甚,劍柄已然握緊,只想在那群人注意力全部放在圍攻莫言所居木屋之時,攻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急馳之中,臉前一涼,猛然感覺有什麼東西正飛速地逼近,幾乎同時,近在咫尺的一片樹葉忽然沒有任何聲息地斷裂,像是被極細的利器從中切斷,然後瞬間就墜落下來。

電光石火之間,身體的本能反應已是比思考的速度更快!

杜曜腰間一擰,空中一個后翻,離臉頰不過分毫距離的地方,已是有物體猝然劃過。

雖然速度極快,但距離緊貼的情況下,杜曜還是已經看清,那道疾如利風的,差點要了他命的物體,竟然只是墨黑色的一條細細絲線而已。

杜曜又驚又怒,知道自己行跡敗露,對方已是不動聲色開始了攻擊。

夜色本就深重,月光淺影之下可見之物不過一個粗粗的輪廓,而這絲線顏色既深,又幾乎細不能見。

杜曜腳一沾地,立刻又躍起,只覺得身體四周被利風颳得生疼,不知道又有多少條絲線切了過來。

身體還尚在空中,杜曜已是反手一撩,劍光之下,碧落與細絲纏在一起,鏗鏘作響。

杜曜心下駭然,卻也被激出了一股傲氣,暴喝之下,手腕一震,纏上碧落的絲線紛紛如碎屑般地墜下去。

雖是暫時避開兇險,但這從死到生的片刻,卻讓杜曜冒出了一身冷汗,呼吸尚未平復,已經聽得有人贊出了聲:「這麼年輕就能做到這個地步,一出手便碎了七根蠶絲……青和,你果然沒讓我們失望……」

說話之人聲音柔和,卻是毫無生氣,杜曜聽在耳里,只覺得渾身一凜。

張了張嘴,正想着要不要向對方解釋自己並非青和,一個熟悉的聲音已是懶洋洋響了起來:「既然朋友你們一個接一個的上山要有所見識,那大家也就不用客氣……更何況,琉璃劍閑了快一年,今天晚上總算不會太寂寞……」

不過輕描淡寫的一個句子,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齊齊落在了杜曜的腰間。幾聲或長或短的暗令之下,陣勢催動得更急。

杜曜的錯愕不過片刻,思緒急轉之下,藉着兵刀的青光只見莫言站在一旁,嘴角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恍然明白了過來——自己欲見青和而不得,卻是中了他的計!

他引路,贈劍,留人,大概已是有預感夜間會有棘手之敵上山,自己一意孤行之下,對方也就順水推舟地擺了個套下來。

此刻天色已黑,敵方竟已錯認,自己又身負琉璃,加上莫言剛才那幾句曖昧不清,帶着誤導的說詞,看來這擋箭牌還真是當定了。

事已至此,心中雖是惱怒,以杜曜的高傲心性卻也不屑再去分辯,更何況他一生之中,除去與青和交手那次,也從未身處於這般兇險的局面之中。此刻鬥志已起,倒是興奮比懼意來得更加濃烈。

整個絲網是由十二隻手拉起來的。

比起最開始零散的攻勢,竟是所有的上山之人都參與到了陣勢中來——對青和和琉璃的忌憚,讓他們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劍芒散落之下,杜曜的呼吸已經逐漸粗重起來。

四周都是層層疊疊的殺機,黑暗之中,那些薄薄的絲線卻是根本無法看見。布網之人猶如幽靈,絲線拉扯之間,每個人都在飛快地滑行着,十幾條絲線交錯進退,稍有一個不留意,便到了頸喉之間。

這些絲線亦剛亦韌,即使銳利如碧落,一旦被纏上,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斬落的,更何況絲網圈越收越緊,杜曜騰挪閃避之下,已是難以發力。

手臂一涼,肌肉終是被絲線刮過,血珠很快就滲了出來。

結網之人中,已是有冷笑揚了起來,「青和,你撐到現在,也算是你厲害,不過,我現在已經很期待你被絞成一團血肉模糊的模樣了……」

杜曜心中大怒,側耳辨明發聲的方向,揮臂橫掃,已是沖着目標一劍狠狠剌了過去。

對方一聲悶哼,已中要害,但杜曜為了這一劍之擊,身體亦是被割出更多的傷口來。

因為有人受傷而造成的亂勢不過頃刻,還沒來得及有所喘息,「簌、簌」幾聲,網陣已是垂新結起。

被斬落在地上的絲線已然不少,但斷上一根,便會有新的一根纏進來,像是沒有止境。

杜曜記得小時候在山間玩鬧之時,是有看過蜘蛛結網捕捉獵物。幼小的昆蟲一旦入網,層層疊疊的絲線纏繞上來,無論獵物平日裏的攻擊性有多強大,掙扎得有多厲害,也很快就會筋疲力竭——

杜曜覺得自己現在就像一隻被絲網縛住的昆蟲,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不用等待太長時間,只要劍圈的保護微一鬆弛,任何一根絲線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該死的……好不甘心!

敗在青和手裏也就算了……怎麼也想不到居然會死在這裏!

最可惡的是,如此狼狽的模樣並非劍術不濟——這陣勢雖是精妙,但若是白日,他至少可以拉上半數的人陪葬——偏偏對方卻是算準了這個時候交手,讓他什麼都無法看清。

劍光的防護圈開始縮小,小腿的地方騰挪梢遲,又被割傷好幾處,似乎就要快撐不住了。

神思恍惚之下,他眼前卻開始有星星點點的光——即使很淡很淡,幽靈般的絲線卻已經現出了形影。

杜曜精神大振,幾個連斬,把絲網撕開了一個缺口,暫時得到一個喘息的機會。

光點還在陸續增加著,越來越亮,杜曜凝神之下已是看清——那些小小的光點竟是一隻只的螢火蟲。

明明是異常平靜的深夜,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螢火蟲忽然出現,而且前仆後繼,像是有什麼力量在促使……

牽動網陣之人似乎也被這幅不合常理的景象驚住,連攻擊都緩了下來。

杜曜腦中瞬間閃過白日之間莫言以血飼蝶的場面——養蠱之術基本相通,他既是能驅蝶,那這些螢火蟲難道也是……

還來不及扭頭細看,已是聽到莫言縱聲喝了出來:「小曜,這網陣和你用劍的道理是一樣的,要破它就到最中心的地方去!」

所謂極盛則衰。

以劍而言,圈由劍心而衍,愈是向外愈是勢弱,因此最強之處便是劍圈核心。但另一方面,最利之處同時也是最致命的地方,只要一舉攻破,劍勢立衰,便再也沒有還手的餘地。

這個道理,杜曜早已經懂了的。

只是眼前,面對的是一張網……最核心的地方絲線也就最密集,雖然那裏是唯一一個可以進行全局攻擊的點,但若非瞬間擊出十二招,將扯絲之人一舉擊倒的話,他的身體立刻會被其餘的絲線扯成碎片。

這麼短的時間裏要擊出十二招,且需要在飛速移動着躲避死亡的過程中招招命中……這樣的事,杜曜之前根本未曾想過。

但沒有時間讓他猶豫了——螢火蟲帶來的微光亦只有片刻,絲網只要抖動起來,那些小東西就會一隻只地被剖開身體。

深深一個呼吸,杜曜把身體重新繃緊,看準位置飛身掠了進去。

碧落被拉到最滿,青光灑落,黑暗中傳來了劍中目標的聲音。

一聲,兩聲,三聲……隨着一個接一個身軀的倒下,杜曜的心臟跳動得也愈發劇烈起來。

隨着最後一個「九」字從他的胸腔默念而出以後,開始了一片長長的寂靜。

接近完美的一劍,在杜曜年輕的生命中,這已是超越了他的極限。

但無論如何,輸了就是輸了——剩下的三根絲線很快就牢罕地陷進身體,再一下就會四分五裂。

瀕臨死亡前的片刻,原來竟是這樣的寧靜,內心深處,並沒有太多的懼怕,只是有點遺憾而已——生命終結時的最後一個晚上,天幕之上居然看不到星星?

仰面躺在草地上,數着天上那些美麗的小玩意,是他在練劍以後,最喜歡做的事情。

杜曜輕輕嘆了一聲,眼睛慢慢地合上。

然後,時間像是被凝固,很久之後,等待之中的撕裂感並沒有來。

腰間佩著琉璃的地方動了一下,像是被人瞬間抽走,耳側忽然颳起了一陣風,速度快得驚人。

杜曜眼睛再睜開的瞬間,已是看到了漫天的星光——那麼絢麗又燦爛的模樣,只有最快的劍刺才能綻放。

每一個絕殺點都在不可思議的角度,可是還是被找到了。

隨着最後一個結陣主人的倒下,纏縛在杜曜身上的網絲慢慢散開。

網陣的正中央,一身素衣的少年,手中的長劍斜斜地指向地面,劍身上細細的鮮血,隨着他一下又一下的咳嗽在輕輕滑落。

雲層散開了一些,天色也漸漸開始發白。

少年還劍入鞘,轉過身體,朝着杜曜的方向微微一頷首。身上的衣裳像是在剛才的急刺之中,因為速度過快而被激蕩的夜風扯開了一些,胸口的地方,一道又深又長的傷疤,猙獰得像是要穿破身體。

杜曜一驚,像是才回過神來。

他嘴巴張了張,「青和」兩字還沒來得及出口,那人的目光已經垂下,對着一地的絲線,身體不自覺地開始輕抖。

莫言蹲下身子,隨手捻起一根殘絲,放在掌心裏異常專註地看了很久。

半晌以後,才像是自言自語般輕嘆了一聲:「既然是連這些人都找上了門……這山上,怕是真的已經待不下去了!」

***

一直到漫天的火焰衝天燃燒起來,杜曜都還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只在經歷著一個不大真實的夢境——幾個時辰之前還好好的小木屋,在火勢中「劈啪」作響,看上去馬上就要坍塌。

莫言隨手將打好的包袱甩在肩上,想了想,將滿地的絲網也拾掇起來,一一扔進了火中。

杜曜心下疑惑,眼看青和站在不遠處,盯着火光,滿腹心事的模樣,忍不住湊到莫言身邊推了推,「喂,你們真的要走?」

莫言嘴角一挑,轉過身來,「你覺得我這樣子像在開玩笑?」

「可是……為什麼?」

杜曜眉頭蹙了起來,「這麼倉卒的離開,難道是要躲什麼人么?可是……可是以青和的身手,還有什麼好怕的?」

沒有人再回答。

莫言抿了抿嘴唇,向青和的方向瞥了瞥,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煙火混雜着木柴的焦味中,天色卻已經亮了。

下山之路頗為曲折,長長的一段行將下來,青和身形微滯,抑制不住地重重開始咳喘。

杜曜怔了怔,想起他胸上那道猙獰的傷痕,這才意識到夜間他那一招絕殺拼盡全力,大概觸到了舊傷。

來不及多想,杜曜幾步上前,伸手護住青和的後背,急聲問道:「你……你如何?」

青和搖了搖頭並不答腔,咳嗽之聲卻是更為劇烈,胸前本已結痂的傷疤,像是因劇烈的震動而微微裂開,有濕紅的顏色從衣裳內滲出來。

杜曜手臂一緊扣住他的肩,還欲說些什麼,一直悶聲走在前面的莫言停住了腳步,轉過身子,伸手在包袱里找了找,遞過一截短短的草莖,有些猶豫地開了口。

「現在這裏沒有辦法煎藥……你先吃了這個,雖然苦了點,暫時倒能止一下疼!」

青和低着頭伸手接過,聲音發啞:「多謝!」

這兩人之間,客氣得近乎生分的模樣……杜曜只覺得有什麼不對,張了張嘴,卻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滿心鬱結之下,只能飛起一腳,把眼前的小石子悶悶地踢了出去——在他的記憶里,一年之前的楚莫言和青和,即使相互之間有冷眼,有惡言……卻分明不是這個樣子的。

下到山腳之時已是正午,集市之上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日光暖曬之下,杜曜覺得惡戰一場以後失血過多的身體,似乎也變得舒服了許多。

匆匆找了一家客棧暫做休息,坐下不過片刻,店小二便從天井裏打來了清水,杜曜捲起袖子,正準備把傷口上的血污清洗乾凈,掌柜已是笑嘻嘻地親自端了三碗米粥送上來。

「幾位小哥看上去風塵僕僕的樣子,要不要先吃點東西墊一下肚子?」

那米粥看上去清淡爽口,杜曜從昨日上山之後一夜苦戰,已是大耗體力,此刻聞着百合、蓮子混合小米的清香,咽了咽唾沫,很快就拿起竹筷坐了下來。

端起粥碗正準備趕緊喝上兩口,下一秒卻是「咚」的一聲又摔了回去,杜曜撓了撓頭,低低地抱怨出聲:「這粥看上去沒什麼熱氣,想不到還真燙……」

青和微微一愣,拿起竹筷的手慢慢放了下來。

掌柜呵呵笑着,溫聲道:「小兄弟,你慢點,別着急……我這再給你們拿些小菜!」

莫言先是把粥吹了吹,然後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眼睛很快就愜意地眯了起來,「掌柜,這粥的味道很不錯啊……大概算是金字招牌了!您這店開了也不短了吧?」

似乎是被莫言的讚譽之色所感染,掌柜的笑容看上去更加愉快了些,「承小兄弟你吉言,老朽經營這小店……到現在快有十年了……」

杜曜耳中聽着這兩人絮絮叨叨的對話,只覺不耐,便學着莫言的模樣湊在粥碗邊吹了吹,感覺到涼得差不多了,正準備重新端起,卻看到青和側過臉來,「小曜,我背上的傷……不大方便……你能不能幫我上一下藥?」

杜曜「哦」了一聲,趕緊站起身,心下暗自抱怨自己粗心——下山之時就已經知道青和舊傷未愈,昨夜又太過勞損,既是休息下來,本就應該立刻檢查傷口重新上藥,只是一路奔波,腹中飢餓,竟是全忘記了。

只是……換藥這種需要貼身而為的事,青和為何拜託的人是自己?

按道理說,他和莫言才是熟人不是么?

眼見掌柜已經出了房門,莫言眯着眼睛一下又一下地用竹筷敲著木桌,似乎在想着什麼心事,並不朝他們這個方向多看,杜曜咬了咬嘴唇,把纏着青和大半個胸口的布慢慢解開。

顏色已經變成深褐色的一道疤,竟真的是穿透過了整個胸口。杜曜把傷葯小心翼翼地敷上去,覺得自己手指都在發抖。

可以想像出這幾乎是斷絕生機的致命一劍,很明顯傷到了心臟——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在如此巨大的痛苦中掙扎著活過來的。

而且這樣的傷,即使是活着,只要遇到變天或者陰寒的天氣,大概也是非常難挨的劇烈折磨吧……

昨天晚上,為了破絲網陣,他飛身疾刺牽扯到了那麼大的動作,不知道會痛到何種地步。

想到這裏,杜曜的動作盡量放得更柔和了些,一直憋在心裏的疑惑卻是再也忍不住。

「嗯……青和……」

有點猶豫開了口,眼見掌柜端了小菜回來,正一碟一碟地放上桌,眼睛卻是有意無意地瞥過來,像是在好奇著青和傷痕纍纍的脊背,杜曜的聲音不由得放得更低了些。

「我想問,你的傷……我是說胸口上的那道劍傷……是誰傷的你?」

話音才落,青和的身體已經繃緊,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本就極瘦,此刻上身赤裸,胸口、后肩……都滿是觸目驚心的傷口,內心激動之下,肩骨的地方顫動得厲害,像是隨時就要刺破肌膚掙脫而出。

杜曜心下異樣,抿了抿嘴唇,正待說些什麼,已經聽到莫言重重地哼出了聲。

杜曜眉頭緊擰,扭過身來:「你哼什麼?我問的又不是你!」

莫言嘴角微撇,也不顧掌柜在旁邊拚命陪着笑臉,已是一嗤:「我只是覺得你愛管的閑事還真多!」

杜曜因為昨夜莫言對的他利用之事,本就不忿,此刻聽他冷言冷語,心下大怒,邁前一步正待發作,卻覺得五指一涼,已是被青和輕輕扣住。

那一下的肌膚觸碰異常清晰,杜曜只覺得對方手上薄薄的冰涼,竟是直接浸到了心裏去。

眼看青和朝着他微微搖了一下頭,似是讓他有所忍耐,杜曜拚命克制着自己,終是沒有再動。

氣氛稍稍緩和了一些,掌柜臉上的表情也終於鬆弛下來,夾了幾筷子菜在莫言碗裏,陪着笑開始勸:「小兄弟你多嘗嘗這裏的手藝,若是喜歡,這幾個菜就當是我送的!」

莫言也不拒絕,每個菜都夾了一筷扔在嘴裏,吃得津津有味。

杜曜看着他和掌柜越談越歡,絲毫不顧自己和青和被晾在一旁,粒米未進,心中惱火至極。

半晌之後,莫言終於把每個菜都嘗了一遍,心滿意足地站起身來,順手斟了一杯酒遞了過去,「掌柜,你這裏菜不錯,人也不錯……你這個朋友我算是交定了,敬你一杯!」

對方似是有些遲疑,在莫言大大的笑容中終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莫言眼睛眨了眨,湊過身去,容顏之中已有幾分淡淡的微醺之色,連說話也模糊了起來:「掌柜的,這酒的味道如何?我想你自己未必經常有這麼好的機會來痛飲一杯的……」

越來越低的聲音,到了最後幾近無力。莫言身體一晃,已是軟在椅子上,額頭上滲出一層層薄薄的汗,手裏的酒杯「當」的一聲滑落到地上。

「這個酒,還真是勁大……」

嘴裏勉強地嘟囔著,眼看身前的掌柜站定不動,嘴角邊卻是微微冷笑,剎那間像是已經變了一人,莫言臉上的笑容終是僵硬,掙扎著嘶聲問了出來:「你……你在酒里下了什麼?」

「酒里沒什麼……倒是你剛才喝過的粥,吃過的小菜,我免費送了點輔料而已……怎麼樣,楚莫言,味道是不是還不錯?」

「為……為什麼?」

額頭上的汗水更密,莫言身體痛苦地蜷成一團,已是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為什麼?呵呵……因為有人特地交代下來,要讓你們死得不要太舒服……」

掌柜走近幾步,撩起莫言額前已經汗濕的頭髮,似乎有些惋惜地嘆了出來:「可惜了你這麼漂亮的一張臉……想到它一會慢慢爛掉,血肉模糊的樣子,還真有點不忍心……」

莫言的眼睛驀然瞪圓,喉嚨里「荷荷」作響,像是被惡毒的言詞震得說不出話來。

對方皺了皺眉,看到他掙扎的模樣,忍不住低下身子把耳朵湊近了些,「你是不是還要說什麼?」

莫言重重地喘息著,抓住領口的雙手一陣痙攣,「我……我……」

眼見莫言的容色開始扭曲,似是痛苦到極點,掌柜的身體更低了些,「你要說什麼?」

「我想說的是……掌柜你家的菜味道的確是很不錯!」

忽然之間就恢復清亮從容的聲音,莫言拍了拍手,從地上跳了起來。

那掌柜一怔,還未有所反應,腹中一陣劇烈的絞痛讓他悶哼著晃了晃,臉色已是變了。

這幾下的形勢轉變太過突然,讓人目不暇接。

剛才莫言喬裝中毒之時,杜曜雖是第一時間握上了劍柄急於相救,卻被青和扣住手臂拉在一邊。當時雖沒有明白狀況,但卻相信青和既是不讓出手,必定有他的道理。

此刻見莫言恢復平日的神采,已控制住局勢,雖還是不明就裏,但總算是放下心來。

莫言嘻嘻笑着,一直看着對方痙攣之下,虛脫般地跌坐在地,才慢慢走近,用手拍了拍對方的臉,「掌柜的,酒的味道還好么?」

對方緊緊地咬着牙,緘默了片刻還是不甘心,狠狠地抬起頭來,「你……你明明吃了那些菜,為什麼沒有中毒?

「還有……你什麼時候給我下的葯?斟酒的時候,從頭到晚我都看着,你哪來的機會下手?」

莫言嘖嘖幾聲,搖了搖頭,「你看着又如何?別說下藥,當着你的面我就算下個蛋,你也未必看得出來!」

杜曜聽到這裏,實在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想着自己一直討厭莫言的立場,很快又把臉板起來。

眼看對方氣得臉色鐵青,莫言嘆了一聲,已是把五指展開,送到對方眼前,「吶,我這個人很好,你既然那麼好奇我怎麼下的葯,這就讓你看個明白!」

圓潤漂亮的指尖上,幾道細細的刀口,沾著酒跡,血也未乾,應該是片刻之前才割開的,「吶,這就是了……剛才給你斟酒的時候,怕味道不夠好,所以加了點這個……」

眼見對方依舊滿臉的疑色卻還未明白,莫言一笑,繼續道:「難道交代你來要我命的人沒有告訴過你,怎麼樣都好,但是萬萬不要對我下藥么?

「你的那些東西,對我來說,真的只是輔料……以前在我身上試藥的人可是葯毒的老祖宗,施用的手段可比你現在的這些厲害多了!」

話只說到這裏,對方的臉上已是浮現了恐懼的神色,「你、你說的是藥王夏清揚?難道你竟是做了他的葯人……那你的血混在了酒中……」

莫言點了點頭,聲音卻是緩了下來:「其實也並非沒得救……你只要告訴我是誰讓你對我們下手,我就……」

話才說到這裏,被對方森然打斷:「楚莫言,你想威脅我么?你和青和既是心中已然有數,又何必再問我?」

眼見莫言神色肅然不再接話,對方的臉緩緩轉開,輕笑了出來,「青和,你大概也知道,叛徒從來都是會死得很難看的,對於你會怎麼樣一個死法,我實在是很期待呢……」

話只說到這裏而已,再沒有了聲息。

莫言看着對方已然狠狠插入自身腹部的匕首,和地上慢慢蔓延開來的血跡,嘆了一聲,站起身來。

一屋子的安靜,空氣里沉悶得沒有半絲風。

半響以後,青和緊緊扣住杜曜的手指,才一根一根慢慢鬆開。

這只是下山以後的第一站,卻像是陷入了一層層密不透風的陷阱里,杜曜心裏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彷佛捕捉了些什麼,細想之下,卻又沒了頭緒。

想着對方適才描述過的中毒以後的慘狀,一股涼意從脊背的地方直竄上來——若非莫言有所覺察,現在躺在地上七竅流血的人,大概就是他們了。

眼看莫言手腳麻利地開始在屋內四下翻找,似是想要出些什麼有用之物,杜曜悄悄撞了撞身邊的人,「青和,你剛才讓我幫你上藥,是故意不讓我碰那碗粥是不是?你也知道那裏有毒?」

青和薄唇緊抿,像是陷入了某種久遠的記憶,直到此刻,才驚覺般地一震,短短地「嗯」了一聲。

杜曜聽他聲音乾澀,似有懼意,心下不禁詫然。

雖然之前被莫言冷言嘲諷過「你愛管的閑事還真多」,杜曜此刻還是忍不住湊上去,「你們是怎麼知道的?」

他好奇的神情太過認真,青和終於回過神來,指了指滿桌的殘餘,道:「剛才你要喝粥的時候,還燙成那樣子,那掌柜的卻是一路穩穩噹噹地端了過來,那雙手分明就是有練過的……」

「所以你就開始懷疑了?」

「嗯……」

「可是……江湖之中,酒房掌柜有練過內功,深藏不露的,雖是不多,可也並不奇怪,你們又為何知道他並非善類?」

「那是因為……莫言剛才特意有問他經營這家店有多久,他說十年了。可是這家客棧,一年之前,其實我們曾經來過,掌柜什麼的,都還記得……」說到這裏,青和的聲音已是低了下去。

莫言正在收拾東西手一僵,頭慢慢轉了過來——太長時間裏,都刻意迴避掉的視線,終是重新交匯在一起。

很多事情,本以為如果不再提起,就可以當作沒有發生過,可這世上又哪裏會有如果這回事情——而回憶一旦有了一個開始,剩下的部分就會猶如驚濤駭浪一般,從記憶的深處湧來,深刻得讓人難以呼吸。

『青和,答應我……今天晚上,哪裏都不要去,明天我們回到山上,以後……以後我們都這樣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莫言,我是答應了你,可是我也答應過我自己,如果他們不都死掉,我這一輩子,都會一直做噩夢的!』

一年之前……

就是在這間客棧里,他和莫言抱在一起抵死纏綿……

然後是他驟然出手的一掌,然後是莫言絕望的眼神,然後是封凌和離觴的橫屍慘死,再然後,是莫言抱着他的當胸一劍……

竟然什麼都沒有遺漏掉。

竟然什麼也都還記得。

怔怔對視着的目光,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在杜曜的試探性的輕推下被驚醒。

莫言背起包袱從他旁邊擦身而過,嘴巴張了張,像是想說什麼,終究沒有說出來。

青和收回目光,默默地跟了上去。

杜曜愣了片刻,緊追幾步,「喂,你們這是要去哪裏?才下山就被人盯上了……現在這個情況,豈不很危險?」

莫言的腳步頓了頓,「你難道現在才知道?」

杜曜也不理他,只是快步走到青和面前,想了想,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何況青和你……你現在傷勢未愈,身邊又拖了一個……拖了一個,哼,什麼武功都沒有的傢伙,若真是有了麻煩,只怕難以應付……」

他性格直率,愛恨分明,對青和雖是大有親近之感,對着莫言卻是從來沒好氣。剛才那一番話更是說得毫無顧忌。

莫言聽到這裏,眼睛一瞪,「若不是有個什麼武功都不會的傢伙在這,你怕是已經死得不怎麼好看了吧。」

杜曜像是根本什麼都沒聽見,只是執拗又倔強地站在青和身前。

青和想了想,像是思量着什麼,半晌以後輕輕搖了搖頭,「小曜,我雖是有傷,但若要贏你,勝算還是會有七成以上的,你一定要現在和我比么?」

杜曜連連搖頭,「不是,我不是要和你說這個……比劍什麼的,可以等以後再說。」

青和略有些驚異,「那你是要說什麼?」

「我……嗯……我是想……」

有些囁嚅地含糊回答,在青和直視的目光里,杜曜的臉不知為何開始漲得有點紅,聲音一點點變低了。

莫言站在一旁,到了現在,已是看得明白。

眼見杜曜神情窘迫,卻還是異常固執的樣子,莫言忍不住一笑:「小曜你既然捨不得走,跟着來就是了……

「何況到了現在,你還怕這前面沒有架給你打么,又何必一直說着要比什麼劍呢?」

話說到這裏,已是不自覺有些泛著酸味的口吻,話音才落,不僅青和一愣,連莫言自己也覺得有些異樣,很快地轉了過去。

在這種每個人都各懷心事的尷尬景況下,從來都和莫言針鋒相對、不願輸上半分的杜曜,卻是在被嘲笑之後第一次愣愣地,沒有辯駁出聲。

***

集鎮之中已是不能再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有江湖的地方總是有免不掉的陰謀和詭計。

為了避免硬碰硬的對峙和防不勝防的陷阱,莫言便專門選著人跡稀少的地方前行,到了黃昏時分,樹林漸多,再走片刻,便是再也不見有人出現,似乎是已經進入山林腹地。

山谷之中,地形本就繁雜,越到深處,濕氣越重,眼看日頭漸落,再行下去必是難以見物,幾人也就不再勉強向前。

憑着從小在山間長大的經驗,倒也很快找到了可以棲身的林穴,稍微清掃一下,鋪上乾燥的枝葉,片刻之後,火堆也燃了起來。

此刻雖是天地為鋪,草葉為枕,遠不及客棧里的大床來的柔軟舒適,但畢竟是在這樣一個遠離了陰謀和算計的環境裏,火堆映照之下又是異常暖和,杜曜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心情也終於放鬆。

包袱中帶着的乾糧暫時還能勉強對付著過一晚,草草吃完以後,卻是誰也不再說話,氣氛一時安靜得有些詭異。

杜曜好幾次想要開口打破沉默,卻是看着青和火光之下忽明忽暗的臉,又強制忍耐了下來。

莫言遠遠地坐在一旁,把隨身帶着的東西稍微檢查了一下后,便是合衣閉上了眼睛。

他體質異於常人,又特意選了個靠近洞口的位置,隨着呼吸聲漸轉悠長,身上的花香也遠遠地飄散出去,倒似形成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山林之間蟲物雖多,卻也絲毫不敢靠近。

隨着柴火燃燒的「劈啪」之聲,杜曜也漸漸乏了,眼見青和倚在山壁上似已入夢,便恍恍惚惚地睡了過去。

半夜之時,火堆慢慢地熄了下來,只剩下一點點余灰捂出來的微溫,杜曜只覺得有些冷,便下意識地想朝着火堆的地方靠近,才一翻身,卻是感覺身邊有人在輕輕地走動。

他反應迅速,對周遭本就敏感,此刻又是在如此陌生的環境下。聲音才一起,立刻警覺,眼睛偷偷眯起,藉着著微弱的火光,已看清了眼前之人竟是青和——

他腳步極輕,邊走邊將身上的長裳慢慢脫下,最後站定在莫言身旁。

山林中宵風寒露重,莫言身無內力,體質本就極弱,而為了剋制毒物、蟲蛇之類進洞侵擾,又睡在洞口的地方,此刻寒冷之下,雖然尚未轉醒,卻也是緊緊地縮成了一團。

青和慢慢蹲下身把長裳蓋了下去,看着莫言眉頭緊鎖的睡顏,似是想伸手觸碰一下,最終還是放棄般地輕輕一嘆,站起身來。

那一聲嘆息極淡,卻似藏了無限情愫……

杜曜只覺得心被重重地揪了起來,雖是看不清青和的表情,腦海反覆着的卻是他蹲下身搭衣在莫言身上的一幕。

有什麼東西,內心深處像是忽然明白過來,卻又因為某種尚在懵懂的原因而不想去承認……

情緒煩躁之下,只能把五指狠狠地掐緊,聽着青和走回,坐下,呼吸轉勻,而後不知又過了多久,才重新合上眼睛。

再次轉醒之時,天色已經泛白,洞外鳥聲清脆,一派生機盎然。

青和靠在不遠處的石壁上,嘴唇緊咬,額上是一層薄薄的冷汗,手壓在胸前,像是疼痛難當。昨夜搭在莫言身上的外裳,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重新蓋了回去。

還來不及開口問什麼,莫言已是走了過來,「小曜,我要出去找幾味葯,怕是要晚些才能回來,洞口我滴了血界,倒不用擔心會有蛇蟲干擾,只是別的事,就要拜託你了!」

他向來說話弔兒郎當,現在一番話交代下來,卻是難得的正經,杜曜一愣,倒也是很順服地點了點頭。

想了想,莫言走到青和身邊,聲音壓低了些:「你忍耐一下,那幾味葯也不會太難找,我很快就回來……

「只是,即使再痛也不要勉強運氣,那種飲鴆止渴的方法,對身體是有損無益的。」

青和抬起頭,對上莫言的眼睛,像是忽然就輕鬆了起來。微微一笑之後,點了點頭,「我知道。」

昨日的火種一直埋着,杜曜捲起袖子,很快就讓火堆垂新燃了起來。

溫暖的感覺似乎一定程度上減輕了身體的痛楚,看着青和的臉色慢慢有了血色,杜曜只覺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變得很愉悅。

隨身帶來的乾糧已是不多,又都是粗糙乾硬的模樣,杜曜撇了撇嘴,決定到這洞口附近摘些新鮮的果子,順帶再打些山雞、野兔什麼的回來。

這山林之間植物相當富饒,雖說許多不知名的果子忌於毒性不敢貿然採摘,但山梨和野果畢竟還是認得。

不過片刻的工夫,已是摘了好幾十個,順帶用小石頭擊暈了幾隻肥大的野兔,計算著大概連晚飯也差不多解決了,杜曜這才心滿意足地折身往回走。

既是收穫頗豐,回程的路上倒也有了欣賞景緻的閒情逸緻。四下張望之下,忽然瞥見不遠的樹下有花盛放,形如青蓮,潔白剔透的模樣,連氣味也異常淡雅。杜曜心下歡喜,小心翼翼地摘了下來,塞入懷中。

回洞之後,隨手把食物放下,杜曜先是把那枝奇花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找了一處積水的小石槽,養了進去。

青和見他這樣的舉動倒也有些好奇,湊過身來一嗅,只覺得花香淡雅宜人,片刻間讓人連五臟六腑都舒服了起來。

他和杜曜並肩而站,想着年少的時候,莫言在山間東遊西盪,也喜歡摘一些奇奇怪怪的植物回來研究,說一些他不怎麼能聽懂的藥理,不禁微微一笑。

杜曜本是一臉興奮的神色,轉過頭來見到青和和煦的笑容,臉不知為何竟也有些紅了。

吃了幾枚果子暫時填了一下肚子,兩人把野兔剝了皮,掏了內臟清洗乾凈,用粗大的樹枝穿了架在火堆上烤起來。

只一會兒,熟肉的味道就四下溢開,杜曜抽了抽鼻子,只覺得平安喜樂,心滿意足。

他對青和本就大為親近,此刻滿心愉悅之下,更是毫無顧忌地聊了起來——他從小闖蕩江湖所聞頗多,此刻講述起來雖不似莫言那般伶牙俐齒,舌燦蓮花,但也極是精采。

青和聽他說得有趣,倒也聽得津津有味,只是待杜曜說到和這一年之間,江湖之上殺戮不斷,事端滋生之時,臉色卻是慢慢變了。

杜曜心中也是有些後悔——明明是那麼溫暖的時刻,他並不想去破壞,可是很多問題如鯁在喉,如果問不出明確的答案,便會一直無法安寧。

眼看青和薄薄的嘴唇緊抿成了一條線,顯然心事洶湧,杜曜狠了狠心,更是逼近了一步,湊到身前,盯着他的眼睛。

「青和,我知道那些事,並非你所為……是不是?你這麼嚴重的傷,一旦運氣,便是、心肺大損……

「雖然那些劍招和出手的速度,的確……的確讓人懷疑,可是,我知道不是你……」

話說到這裏,聲音已是帶上明顯的顫音,語句中的底氣甚至是難以說服自己。

青和終於扭過頭來,看着杜曜神情激動,微微一嘆,緩聲開口道:「小曜,這些事端雖非我親手所為,卻也因我而起……」

眼見杜曜嘴唇翕動,似想再問,青和擺了擺手,開口之間卻似轉向了一個全然無關的話題。

「你不是曾經問過我,胸口上的劍傷是誰人所為么?」

「嗯!」

「我告訴你,是莫言……」

「為……為什麼會這樣?」

太過震驚之下,他已問不出別的字句,即使心中曾經揣測過各種答案,卻萬萬沒有想過從青和嘴裏吐出來的,會是這個名字。

杜曜渾身一抖,幾乎要跳起身來。

青和慢慢撥弄著身前的火堆,聲音愈加低緩:「因為……因為我曾做了很多對他不起的事……」

「什麼?」

「我害了他再也不能拿劍,害了他身中奇毒,每到發作就生不如死,然後我殺了他的朋友,殺了他的兄弟,殺了從小和他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人……他要殺我,本也是應該的……」

眼看杜曜完全愣在當場的模樣,青和微微一笑,繼續道:「可我還是繼續活了下來……大概是他給了我一劍后的一個月以後……或者是更長的時間?

「我的意識剛剛轉醒的第一瞬,便立刻又疼暈了過去,等到我轉醒的次數逐漸增多,卻能感覺到,是他每天守在我身邊,給我擦洗傷口、煎水、換藥,什麼事情都是親力親為,一個人在做……

「最開始的時候,我除了能夠聽到聲音和保持最基本的感知,身體完全不能動,連偶爾睜開眼睛都很費力。第一次把眼睛睜開的時候,我看到的是他蹲在牆角的地方煎藥,額頭上都是汗……

「屋子裏很熱,可是他要隨時看着我,怕我忽然有什麼不適的反應,不敢爐子什麼搬到院子裏……

「他每煎一種新葯,都會在自己的身上先試一下,才敢給我吃,那些東西味道都很古怪,有些藥性烈得厲害,他很多時候疼得蜷成一團連話都說不出來,我也是看到過的……

「再後來,他給我吃藥,我咽不下去,他就自己先喝了,然後來喂我,每次都這樣……這麼長的時間下來,咽到他肚子裏的葯大概比我喝的還多。

「我疼得急了的時候就會什麼都不知道,唯一能用上勁的地方是牙齒,就拼了命地亂咬,他的嘴唇被我咬破很多次,以至於後來藥水到喉嚨里的時候,血腥味都已經把苦味給蓋過了……」

青和說到這裏,像是有些睏乏,稍稍頓了一下合起眼睛。

他口吻淡然,面色平靜,明明是有些帶着情色味道的句子,卻依舊說得不急不徐。

杜曜手持樹枝上烤著的野兔忘記了翻動,早成了一團焦炭,他卻依舊渾然末覺。看着青和消瘦的側臉上睫毛抖動,杜曜五指緊捏,只覺得整顆心都已經揪緊了。

雖然一直能隱隱感覺到他和莫言之間有些彆扭,既不像普通的朋友,也非師兄弟之情,但他終究心思單純,從未想過他們之間竟是如此複雜的關係。

一洞的沉悶氣息中,那朵青蓮倒似在清水地滋養下鮮活起來,花-瓣舒展,顏色更是清麗。青和只覺得暗香涌浮,一陣莫名的恍惚之下,慢慢也就重新開了口。

「我一直在想,莫言為什麼殺了我以後,又要把費那麼大的力氣把我重新救回來……我不是應該死了,才能還掉那些欠他的東西么?

「直到後來,我有一次睜開眼睛,看着他跪在地上,一個個地擦著景落雲、顧真、封凌還有離觴的靈牌,這些都是他曾經最親的朋友……他背對着我,我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到有眼淚一顆接一顆地砸在地上……

「我在那個時候才意識到,我已經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毀了,如果我死了,他就什麼都沒有了。所以……所以即使做了叛徒,我也要活下去……我一定要陪着莫言活下去!」

杜曜這一路聽下來,只覺得有什麼不對,想要打斷青和的言詞,心下卻是莫名地煩亂不堪,眼前始終揮不去的是青和筆直的鎖骨,和薄唇微抿著的模樣。

勉力咬了咬牙斂了心神,杜曜低聲開口問:「青和你剛才說……叛徒?」

「嗯……」

大概是火勢過炙,青和把自己的領口隨手扯開了些,聲音也已經沙啞起來:「我殺了自己同門的師兄弟,背棄師父要我殺了莫言的囑託,又怎麼會得安寧,我又怎麼會被放過……

「師父的手段我知道,活着會比死了更難受……可是,可是我還是想陪着莫言活着……」

他話說到這裏,喘息聲已經越來越重。

這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聽在杜曜耳里,卻是讓心裏許多殘碎的片段串聯起來,只梳理了片刻,便已是忍不住叫出了聲。

「青和,江湖上的那些事端,原來……原來竟然是……難怪一批又一批的人上了山去找你和莫言的麻煩,復仇的也好,覬覦琉璃劍的也罷,一個又一個的應付下來,你們,你們……又哪裏會有安寧?」

青和點了點頭,道:「有人上山滋事,在我剛能夠下床走動不久后就開始了。一次又一次,各式各樣的理由,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而且下手都絕不會留半分餘地……

「莫言那麼聰明,很快就明白了過來是為什麼,可是我那個時候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可能避到哪裏去……

「你知道,莫言是根本沒有辦法和人過招的,最開始的時候只能憑着擺一些奇門陣術來禦敵,可只有他一個人的力量,那又怎麼會是長久之計?

「好幾次形式太過危急,我忍不住出了手,可是每次出手的後果就是會牽動心臟的傷,直至昏迷……莫言就每次都不眠不休地守在我身邊,陪着我把生死之間的那道檻邁過去……

「到了後來,實在沒有辦法可想,莫言就瞞着我開始下蠱——山林中的蝴蝶、蜈蚣、蟲蛇、山鳥……很多都是有嘗過他血的滋味……

「有一次我掙扎著爬起來,走到他的房間門口,他正在喂一隻娛蚣——那大概是山裏娛蚣王,足足有小臂那麼粗,身上的花紋都變了顏色,它爬到莫言的手上咬他手指吸了很多血,我看到他一直在發抖。

「那個晚上他發了高燒,倒在地上撞來撞去地說胡話,半隻手臂都腫了起來,變成了黑紫色……可是那隻蜈蚣終於被他馴服了,變成了他的蠱物,很多次救過我們的命……

「我沒有對莫言說不要這樣,因為我知道,我是阻止不了他的,也知道我們根本沒有別的辦法可想,我只能拚命讓自己的身體早點好起來,能夠早日反擊,或者早日避開。

「可是,慢慢的我才知道,那一劍刺中心臟,是永遠不可能再完全康復了,再怎麼調養也好,若是沒有藥物,還是每天都會發作……更不要說運用內息傾盡全力……」

說到這裏,青和頓了頓,緩緩續道:「所以……小曜,你要找我比劍的事,怕是……」

杜曜悶悶地搖了搖頭,「不用了!」想了想,隨即補充道:「我知道我贏不了你。」

青和微微一笑,回身把琉璃取在手中,抽出劍身輕輕拂拭了一下,便遞了過去,「給你。」

杜曜一怔,「什麼?」

青和手心展開,將劍托到杜曜眼前,「莫言不是說了,把這個送你么?其實如他所說,琉璃不僅是他留着沒什麼用,對我來說……也沒什麼意義了。它和你也算有緣,你若喜歡,拿去便是。」

杜曜眼中只見青和薄薄的手掌近在眼前,纖細蒼白的模樣,幾乎連皮膚之下淺青色的經脈都能夠看得清清楚楚,愈加覺得煩躁不安。

想起不久之前在客棧之時,青和的手和他扣在一起時的感覺,想伸手觸碰他肌膚的衝動竟是越來越強烈。

滿心奇怪的念頭一陣強過一陣,勉強克制之下,杜曜悄悄坐遠了些,亂七八糟擺了擺手,「不是這樣的!我……我並沒有存心要這把劍,只是楚莫言說你死了,我始終都不信罷了。想着琉璃若是在我手裏,終究是能見到你……」

話說到這裏已是過了界,杜曜只覺得平日裏那些藏在心裏模模糊糊的念頭,不知為何忽然就變得躁動起來。

眼看青和並不答話,只是獃獃地坐在原地,臉上不知何時開始染上了薄薄的一層緋紅,杜曜心下一跳,大著膽子把臉湊過去,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最初只是嘴唇之間輕輕的觸碰,更多的是懷着試探和憐惜的心情——他對青和從聞名到交手再到現在,始終是帶着幾分敬畏。

反覆輕啄之下,卻能夠感覺對方唇-瓣清涼,呼吸溫熱,鼻音輕哼之中,不僅沒有絲毫抗拒,竟是連舌尖也主動探了過來。

那一刻杜曜如遭電殛,心底雖是有個聲音在反覆告誡著,這一切似是有什麼不對,可是滿室芬芳的清香之中,最後那道防線也很快崩潰下來。

他正是年少,情賣初開,對青和又是傾慕已久,此刻慾念上涌,不知如何控制,越來越燙的喘息聲中,已經把青和壓在了身下,毛毛躁躁地撕扯着他的衣服,從嘴唇到小腹一路吻咬,最後流連在了脖頸之間。

朦朦朧朧地,只感覺青和的腰軟了下來,不知是因為火堆還是情慾的焚燒,肌膚變得滾燙,攬住他肩膀的手像是要推開,卻又是摟得更緊。

隱約之中聽見對方喉間輕喊着意味不明的句字,杜曜抬起頭,顫抖著吻到了他耳邊,「青和,你說什麼?我弄痛你了么?」

青和睫毛顫了顫,看向杜曜的表情閃過一絲困惑,胸脯起伏得更加厲害。隔了很久,才不確定般地呢喃出聲:「莫言?」

這一下的呼喚聲音極其柔軟,杜曜卻是立刻僵在了原地,像是被誰重重地擊了一錘。

看着身下青和神情迷亂,衣裳半敞,胸口、肩頭在自己的吻咬之下都已是青紫不堪,連傷口的地方也都裂開,杜曜頭中更是「嗡嗡」亂做一團。

羞愧自責之下,神志已經清醒了一些,正待從青和身上起來,卻聽到了洞口地方重重的哼聲。

杜曜脊背一涼,咬了咬牙,緩緩地轉過身,和莫言的雙眼對在了一起。

莫言早間出洞採藥,一路也算順利。除了計劃中的那幾味,竟還尋了許多並不常見的珍惜異種。

眼看已過了午時,惦記着若是再不煎藥,青和的傷勢只怕是疼痛難當,他不敢繼續再行,匆匆趕了回去。

離洞口還有好幾十丈的距離,莫言已經嗅到了某種香味,若有若無,卻是浸人心脾。

他體質奇特,對藥物格外敏感,本能只覺得有異。

想了想,他隨手摘了一尾汁液豐辣的草葉抹在鼻下,保持着思維的清晰,只想給青和煎完藥物之後再細細查看。

誰料走到洞口之時,看到的卻是杜曜與青和二人糾纏,吻在一起的畫面。

眼看杜曜慢慢走近,神情又是倔強又是歉疚,像是想說些什麼的模樣,莫言已來不及和他計較,只是扔下手裏的藥材,皺起眉頭四下查看起來。

洞內的香氣越來越濃,初時的清雅已經變得懾人心魄,莫言在那朵青蓮前停了腳步,隨手掩住了口鼻。

杜曜凝神之下,已發現那朵青蓮荷瓣舒展,竟是比剛採摘之時大了一倍有餘,初時的清純之姿已是變得媚態橫生。

還待細看,莫言已是快步上前扯下花枝,瞪眼看着杜曜,恨聲道:「這個鬼東西……趕緊給我扔出去!」

他極少疾言厲色地說話,此刻有了怒意,低吼之下竟是讓人渾身一凜。

杜曜也不多言,學着他的模樣屏住呼吸,挑起那花的枝葉。

走到洞口,略微有些遲疑,想想還是不放心,他忍不住回過頭來,問道:「這個東西……青和他是不是中毒了?」

莫言蹲下身子看着青和微微痙攣的模樣,正待檢查他的傷口。聽見杜曜發問,忍了忍,還是答出了聲:「這花名叫步步生蓮,沒有毒性,只是若遇上高溫,香氣散了出來,便是極厲害的媚葯!」

眼見杜曜目瞪口呆,莫言聲音緩了緩:「他吸了太多香氣,傷勢也很麻煩,我要仔細查看一下……這本是意外,小曜你也不用太過自責!」

杜曜心下羞愧,匆匆地奔出洞口,奮力用石塊將那青蓮砸得稀爛,他想着方才在迷亂之下,差點做出的出格之事,還有青和那聲柔軟的「莫言」,心下一痛,抱劍在離洞口不遠的地方坐下,渾身如同虛脫一般,只覺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洞內花香已散,青和的神志卻還是未曾有清明的跡象。

莫言知他之前被施過讀心術,而後心臟又被重創,無論是體力或是精神力都極為薄弱,此刻吸了大量花香,卻不能像杜曜那般運轉內息進行抵抗,只能把他抱在懷裏,用豐辣的草葉汁水塗抹在他的太陽穴、人中、口鼻之處,只盼能儘快把那些媚香去除乾凈。

手指撫上嘴唇的時候,青和的痙攣稍緩,眼睛也慢慢睜了開來。四目相接之下,莫言已是有些尷尬——

雖說他救回了青和,這一年來換衣、喂飯、哺葯也都是做慣了,但那麼多的恩怨糾葛,畢竟也不是真的就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所以即使很多舉動是不得不為,卻都是盡量保持着小心翼翼的距離,若非必要,他們之間絕不多言,客套生疏的氣氛,比小時候尚在磨合期時更甚。

而眼下,青和的嘴唇在方才與杜曜的糾纏中,已經輕微地腫了起來,水色瀲濫的模樣,莫言的手指反覆摩擦著,竟是有些微妙的情色。

心下一陣悸動,莫言抽回了手,只想站起身來趕緊去煎藥,身形才一動,腰間卻已被青和抱緊。

他不忍用力掙扎,稍微猶豫了片刻,伸手摸了摸對方的額頭,柔聲問道:「你……有沒有感覺好一點?」

話才出口,青和已是有些怯怯地湊近,小動物一般將臉貼着他的頸間。

莫言感覺他呼吸已平,身體的溫度減低,神智應是已經清明,便也不說話地由他抱着。

片刻之後,青和聲音低緩地開口道:「莫言,我剛才好像做了個夢,和一年前……和一年前的那個時候很像。

「我不知道身邊是不是你,可是、可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心裏很害怕。後來睜開眼睛,看見是你在抱着我,我很高興。」

他一字一字地說着,語氣並不太起伏,莫言卻是知道他心中想起的是何事,想着他被迷奸,身心皆殘,以致最後入了魔障,造下那麼多孽端,心下一陣發苦,終於忍不住伸出手回抱了過去。

青和咳了幾聲,繼續道:「莫言,這一年裏,我一直在想,如果一切再重來,我還會不會殺了封凌,殺了落雲,殺了顧真……

「師父從小對我說的,這世界上若是有人對你不起,你便是要十倍百倍的還回去,可是我想了這麼久,如果我殺了他們以後,會讓你變成現在這樣不開心,我……我……」

他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轉了一圈,被人狠狠地傷害過,卻也狠狠地傷害過很多人。

這一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卻也夠他把過去的事情反覆想上很多遍了。

莫言的隱忍,莫言的眼淚,莫言擦拭靈牌時候顫抖的背影,莫言在睡夢中呢喃著的他、落雲還有封凌的名字時候痛苦的表情……他覺得很多東西自己像是一點點的明白了過來。

剛才那一番失去控制的局面,恍惚之間猶如時空交錯,一切又像是回到了一年前,內心的恐懼還在,幸運的是神智清醒之後,看到的卻是莫言陪在身邊。

現下和對方抱在一起,緊繃的神經已經慢慢放鬆,內心裏夾雜着痛苦和懺悔的情緒卻是洶湧而來——

對於景落雲、顧真、封凌、離觴這幾個名字,像是刻意逃避一般,在這一年之中,誰也不曾提起,可青和知道,莫言一直都是記得的。

此刻他鼓起勇氣開了口,隨着那幾個名字回蕩在空氣,昔日的種種慘烈全都一幕幕地浮現在眼前。

等了很久,莫言卻只用手輕輕撫摩着他的脊背,靜靜地聽着,半晌之後,才緩緩埋下頭來,看着他的眼睛,神情變得有些奇怪:「青和,你還沒說完……若你知道殺了他們之後我會不開心,你又是要如何?」

青和只覺得頭腦沉悶,片刻之前被莫言喚醒神志的舒適已然消失,隱約之中似有琴弦律動之音撞擊著耳膜,那句想好了的「我必定不會選擇再那樣做……」卻是梗在了喉間,無論如何再也說不出口。

半晌之後,心煩意亂,話到嘴邊已是變了另一番模樣:「莫言,你那時因為落雲和封凌他們而殺了我,事後你又何必把我救活……

「你是不是覺得我死了也不夠補償,想讓我不得安寧,所以用了這麼個法子來折磨我……」

這個問題莫言像是從未想過,一時之間神色也變得極為茫然。反手之下,卻是把身旁的琉璃抽了過來,慢慢對上青和的脖頸,手臂顫抖,像是在極力掙扎著這一劍是不是要刺下去。

青和心中大駭,已知道事出有異,若是繼續這般下去,兩人必定陷入魔障。

危機之中,也不及顧慮自己不可凝息用勁,拼着心下最後一點清明,一手握住琉璃的利刃,一手已是擊中莫言的肩頭,將他重重推了出去。

幾乎同時,絲線斷裂的一聲微響,已是有人影緩緩從洞外踱了進來,杜曜擋在洞口,長劍當胸,一個斜刺,卻似擊在了鬼魅身上一般。這樣的情形,杜曜即使與青相交手之時也未曾遭遇過。

對方步履閑逸,連眼睛也不斜一下,卻在杜曜的劍光之中遊走自如,那份功力,已不知高到了何等地步。

想着洞內青和與莫言一人傷勢嚴重無法出手,一人完全沒有還手之力,杜曜雖已明白沒有絲毫勝算,卻也是急急追了進去,待看清眼前的景象,劍還握在手裏,人卻已經愣了。

青和適才勉力出掌,胸前傷口迸裂,血成股地流下,染在胸前分外的刺目,此刻看着來人,卻是不敢稍作擦拭,只是費力地爬起身在來人面前跪倒,全身抖得彷佛快要散掉。

杜曜知道他心高氣傲,從未見過他這般謙卑膽怯的模樣,此刻又驚又疑,卻也知來人非同尋常,便是警惕地站在一邊,偷眼打量。

那人不過三十齣頭的年紀,面目清秀,眉宇之間卻隱隱有戾氣透出,此刻盯着跪在地上抖成一團的青和看了許久,眼角眯起,竟是冷笑兩聲。

那一瞬杜曜只覺得周身一寒,濃重的怨氣和壓迫感竟是鋪天蓋地重壓了下來。

青和抖得更加厲害,胸口起伏,似是連咳嗽都不敢了。

杜曜心下雖也知道厲害,看到青和身前的泥土都已被鮮血染紅,心下焦急,正待踏上一步,莫言已是踉蹌著走了過去,扶起青和的身體,撕開自己衣裳的袖子把他胸前的傷口纏了起來。

來人也不阻止,只是冷眼著看。

待到青和流血稍止,莫言轉過身來,恭恭敬敬地雙膝跪下,朝着來人磕了一頭,低喊了一聲:「南羽師叔!」

杜曜這才恍然,卻見那人冷然一笑,「你也知道我是你師叔?」

莫言神色不變,只是抬起頭來,「前幾日上山之人結了網陣來對付我與青和,所用絲線雖比不上離觴手中的天蠶琴弦,卻明顯是出自一地。

「慕容前輩所傳之物,所制之法,除去師父和師叔,所知之人不會再有第三人可想。那時候我便想,師叔大概覺得江湖之中那些烏合之眾太不中用,想要親自出手了。

「適才的琴音惑人心思,那般厲害,世人都說天下第一琴師是離觴,依我之見,方才之技只怕更在他之上,若非師叔,又有誰有這般本事呢。」

對方和他對視半晌,見他不卑不亢,竟毫無畏懼之意,哼了一聲,右掌展開,五指之間赫然繞着幾段絲線。左手一撥之下,清韻之音流淌——

方才那些擾得他和青和差點刀劍相向的聲響,竟非用琴,而只是用五指之間繃住的琴線奏出。

莫言暗中抽了一口涼氣,心想之後也只有他,才能教出離觴、顧真和青和這樣的弟子了。

南羽隨手拋下絲線,踏前一步,森然道:「青和,我從小便告訴你,任何人都是不可信賴的,你不去算計,別人就會算計於你,景落雲和封凌你若是不下手,你以為身分敗露之後,他們還會留你活口么?

「你這一年來猶猶豫豫的愧疚些什麼?難道還是不明白么?」

青和雙手撐着地面,五指抓緊,鼓了好久的勇氣,才把頭慢慢抬起,「師父,弟子是不明白……」

感覺到莫言扭過頭來凝視着他,視線炙熱,青和喉結滾了滾,繼續說了下去:「弟子剛上山的時候只覺得很害怕,對誰都不敢說話,對誰都提防著。

「景落雲怕弟子孤單,就去抓了小野兔送了過來,讓它陪着弟子。弟子不敢要,晚上偷偷地扭斷那隻兔子的脖子扔得很遠。景落雲以為是那隻兔子偷跑了,冒了很大的雪又去重新抓一隻回來……

「後來開始跟着穆朝風學武,每次下山受傷回來,落雲就守在弟子身邊煎水,換藥,擦傷口……

「有一次弟子中了毒,膝蓋的地方都爛透了,敷了葯以後需要不停地用清水洗,景落雲守了好幾個晚上,再後來我的腿保住了,他卻發起了高燒……

「還有封凌,他嗓子很大,說話很惡毒,可是他聽莫言無意中說起弟子喜歡小狗,就去偷了幾隻來送了過來。

「有一次弟子和他一起去見穆朝風的路上遇到了山豺,他以為弟子不會用劍,就擋在前面,讓弟子快跑……」

他的聲音顫抖,顯然對這個師父極是敬畏,卻依舊是努力說着。

莫言只記得一年前他出手殺人之時心腸極狠,沒有絲毫手軟,卻從未知道他心裏竟是被這麼多的記憶折磨著,此刻聽他一字一句說來,悔意極深,回想着景落雲、封凌言笑晏晏的模樣,眼睛已是濕了。

眼見南羽表情仍沒有絲毫變化,青和重重磕了一個頭,「師父,弟子真的不明白,他們都是對弟子很好的人……可是真的就像師父所說,如果我不殺了他們,最後死的人就是弟子么?」

南羽聽到這裏已是冷笑出聲:「難道你胸上的傷還沒好,卻是已經忘了疼?你曾是為了楚莫言一次又一次的背叛於我,最後他照樣可以一劍殺了你。

「一劍穿心……哼……一劍穿心,連招式都和他那師父是一模一樣。雖說他又救了你,你也清楚,不過是覺得你死了還不夠,變了法子折磨你而已………不然這每日都要發作的疼痛,你以為很舒服么?」

青和肩膀沉了沉,似是想看一下莫言的表情,卻終究沒了勇氣。一片沉默之中,手上一熱,卻是莫言的伸掌握了過來。

青和扭過頭去,眼見莫言臉上淚痕交錯,卻是沖着他溫然一笑,心下已是慢慢安寧。

南羽看着他們雙手相握,雖然已是全無反抗的待宰之勢,卻似忽然間開始無所畏懼。他自從被穆朝風負心重傷以後,性格全然扭曲,見不得任何人兩情相悅,亦是不再相信任何真情。

青和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弟子,隨着年紀漸長,那種愛恨交雜、倔強矛盾的個性,讓他彷佛看到了十幾年前的自己。

而莫言,神采眉目之間本就丰神俊朗,此刻與青和凝神對視的模樣,專註而溫和,竟彷佛和穆朝風的樣貌交疊起來。

南羽只覺得又恨又怒,這一年之中故意挑起那麼多事端,擾得他們整日疲於應付,就是見不得青和背叛之下,竟還和穆朝風的弟子安生在一起,卻沒料到他們二人逃過了一次又一次。

加上杜曜的意外攪局,最後竟從他派上山的絲網陣中活了下來。

此刻他若是親自出手,要他們二人性命不過只在頃刻,偏偏對青和的背叛,對莫言的遷怒,對穆朝風的憤恨,對自身的不甘,讓他心中恨極。

南羽左右一看之下,把琉璃踢到二人身前,「青和,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殺了他!」

青和將那柄劍抓過,不說話,卻也不動手。

南羽看他如此,一掌擊出,青和不敢躲,身子晃了晃,琉璃已經「咚」的一聲墜了下來。

南羽也不看他,轉過頭,隨手把撲身過來的杜曜重重擊到一邊,對着莫言冷笑一聲:「好,他既是犯傻下不了手,那楚莫言,我同樣留個機會給你。你折磨他這一年也是夠了……你殺了他,我便是留你一條性命……

「你不是一直想着給你那些個師兄弟報仇么?」

莫言抱過青和,正拚命擦着他嘴邊的血跡,聽到這裏終於是慢慢站起來了,「師叔,不是你想的那樣……已經沒什麼仇要報了。

「在一年之前我給青和的那一劍以後,所有的恩怨就都了結了,青和不會殺我,我也不會殺他……」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滿洞的血腥氛圍中,眼角邊的淚痣輕輕一顫,眼睛因為回憶眯了起來。

「那一天,青和靠在我的身邊,沒了呼吸,我手裏握著劍,身上都是他的血,我想我已經是為司晉、為落雲、為封凌他們報仇了。我親手殺了青和,可這又能改變什麼呢?死了的人還是死了,始終是救不回來。

「一個誤會而已,卻讓那麼多人一個接一個的死去,這不是慕容前輩想要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我抱着青和想了很久很久,然後我想,如果可以重新開始,那所有的仇恨就都讓它過去了吧。

「還好,上天給了我一個機會,青和他……終於是醒了……」

他說話的語調並不高,也不如何激動,偌大的山洞中,卻只是回蕩着他低低的聲音。青和之前雖是被他救活,卻絲毫不知他竟是存這份心情,此刻聽他靜靜說着,眼淚止不住地滾落下來。

伏身拾起了琉璃,再從包袱里拿出弱水和半截木片,莫言已是恭恭敬敬地朝前遞了過去。

「師父臨死之前有特地交代於我,若有一天得見師叔,琉璃、弱水和蠶音定是要交還回去,即使見不到,也必要埋於師叔墳塚之前,了卻他的心愿。

「現下蠶音已毀,只留了這半塊琴身,記載了當年慕容前輩所留的秘密……現在便是一併交還師叔了吧。」

他躬身而上,南羽卻並不伸手相接,隔了半晌,才緩緩道:「你剛才說……穆朝風死了?」

莫言點了點頭:「是……」

南羽接過莫言手中東西,眼睛從那些他少年時候曾經無比憧憬,最後卻帶給他無數噩夢的東西上一一掃過,驟然間狠狠一震,琉璃和若水已是飛入石壁,直至沒柄。

只剩下那塊寫着「劍舞琴音」的半截琴身,落在地上飛速旋轉起來。

「死了?」他冷笑起來,「居然沒有等到我把那一劍還給他,他就死了?」

莫言心下難過,並不介面,心裏卻也知道穆朝風這十幾年間,都在愧疚之中負罪而過,到了後來,恩怨越結越深,看到幾個弟子都因為此事牽連或死或傷,終是鬱郁而亡。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嘆了一聲,正待說些什麼,南羽已抽回琉璃抵在了他的喉間。

「穆朝風死了,你既是他的弟子,那殺了你也是一樣!」

莫言知道到了這一步已是躲不過,心裏並不如何驚慌,任憑脖頸破開也不閃避,只是扭頭轉向青和,見他伏在地上難以動彈卻是神情平靜,知道兩人此刻已是心意相通,微微一笑,也就閉上了眼睛。

南羽見他和青和對視之下,神情自若,手腕略轉,暫時避開了他的要害,冷聲補充道:「楚莫言,我知道你打什麼主意。我告訴你,青和我不會殺,他背叛於我,休想死得那麼容易,你們也休想死在一起!」

莫言聽到這裏,一直閉着的眼睛驀地睜開,嘆了一聲,道:「師叔,我知道你武功高強,我們是絲毫沒有還手的餘地。可人若是有心要尋死,無論是咬舌還是自斷經脈也不過就是片刻的事,你真以為你還能管么?」

他邊說着邊踱至青和身畔坐下,做了個鬼臉,用力將身邊人抱住,對周遭一切再也不管,只是低下頭,在青和唇上一吻。

青和只覺劍氣逼近,臉被利風刮疼,往莫言的懷裏縮了縮,也就張開雙唇,任由他越吻越深。

南羽見二人神情自若,親密溫暖,聲音漸漸開始發抖:「你們……你們真的不怕死?」

除了唾液交換的曖昧聲響,已沒有人再回答了。

人影如幻,抱在一起擁吻的人是莫言和青和,南羽只眨了一下眼睛,卻是回到過去。

『朝風要做最厲害的劍師對不對?』

『嗯……可是啊,南羽必須是要一直都陪着我的!』

『這麼冷的天還要練劍么?』

『沒有關係,和南羽這樣抱着就不冷了……』

劍最終練成。

一劍而出傾天下,到頭來卻是幻滅。

穆朝風,你那時那麼執著於天下第一劍師的名號,那我就會讓你的徒弟最後好好看看這一劍。

琉璃忽然發出的劍嘯,響徹山林——青和做了它這麼多年的主人,也從未讓它發出過這樣激昂的聲音。

那本是這世上最堅硬的一把劍,此刻卻像是長弓一般綳成了一個半圓,碧綠色的光傾灑而下,照亮了每個人的眼睛。

杜曜知道,那個半圓重新綳直的時候,便是勢不可擋的最後一擊。任誰也躲不過去。

拼着胸骨碎裂的劇痛,杜曜一點點地向前爬著——他已不知道自己是想阻止,還是出於一個劍師的本能,想要把這絕世的一劍看得更清楚些。

一片青光洶湧而下,劍身劃破空氣,彷彿青龍破水而去,吟嘯之聲不絕於耳。

杜曜想放聲大喊,卻彷彿被堵住了喉嚨,什麼也喊不出——滿腦充斥的都是這令他永遠不會忘記的完美一劍。

時間彷佛停止了,只剩下潑滿一地的血色瀲艷。

很久很久之後,中劍之人慢慢倒下,然後便是琉璃砰然墜地的聲音。

***

青和把最後一把土捧上墳頭,又用心地磕了幾個頭,才慢慢站起身來。

山野偏僻,工具也少。但他和莫言、杜曜三人齊力之下,總算把墳塚建得像模像樣。

琉璃、弱水還有蠶音的半截琴身,都和南羽的屍體埋在了一起,也算是了了穆朝風臨死前的心愿。只是但願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裏見了,能夠忘了這一世的仇怨。

山頭之上風有些大,青和咳了幾聲,想了想,忍不住還是問出了口:「莫言,你老實告訴我,我這樣的傷,大概還能撐多久?」

莫言撓了撓頭,「之前你乖乖吃藥,不亂動氣息的話大概也有三、五年好活,現在這樣折騰下來,大概也就一年左右了。」

青和「哦」了一聲點點頭,卻被莫言從背後抱住。

「我這一年來養了那麼多毒蛇、蝴蝶、蠍子、娛蚣什麼的,這些老兄每個都占我便宜,咬上幾口,加上之前夏清揚那個老妖怪的葯,最近發作起來,我好像也不大控制得住了。

「誒……也不知道我會不會趕在你之前,先去見師父……」

青和只覺他蹭著自己的脖子,有點發癢,微微瑟縮了一下,道:「那也沒關係,真到了那時候,我陪你就是了。」

莫言眼睛瞪了起來,「什麼叫到了那時候,難道你現在就不要陪我了么?」

見青和只是笑,也不說話,莫言把頭埋在他頸間一咬,「反正這山裏也不錯,你就在這裏陪我好了……真要無聊了,我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比如……比如……嗯,青和,你胸上有傷,我們可以換個別的姿勢試試,我不會弄痛你的……」

青和聽他絮絮叨叨羅嗦個沒完沒了,也懶得再去聽,看着天際之處夕陽漸落,燒出一片雲霞燦爛,只是點了點頭,拉住莫言的手,說了一句:「好。」

山腳的地方,杜曜已把行李都收拾妥當,想着要去道別一聲,卻又怕與青和目光相接之下說不出口。

他抬起頭,看着青和與莫言站在山頭輕輕擁吻著,衣裳被風吹起,映襯得猶如畫中人物一般,抹了抹臉上不知何時掉下的眼淚,悄悄退開了。

—本書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殺陣(下)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殺陣(下)
上一章下一章

明月照清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