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2.雲散碧天長(下)

外傳2.雲散碧天長(下)

之三

板著一張不知是悔是恨是怨是急的臉,謝長纓抱着沈焱坐在石上,只是發獃。

「謝公子……謝公子……」

抬起頭,劍眉微鎖,不明所以地看着青衫人影。

「在下略通些醫術,如果謝公子不嫌棄,請讓在下看看沈公子的傷勢,他不能再拖下去了。」

這個人……叫什麼?

謝長纓覺得自己周身一片虛軟,生平無數次死裏逃生,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恐怖。這種恐怖自沈焱摟住他,代他接下玲瓏雙姝所有暗器,還有怒佛那一杖餘威時,就已存在了。

並不深,也不特別激烈,只在沈焱昏迷,一路馬行顛波時,一寸一寸加深,一寸一寸絞死。

他的手濕冷,微顫,忘了這是一雙劍客的手,本該乾燥穩定。沈焱的呼吸越來越慢,他的手就越來越冷。

「謝公子……」又是一聲低喚,然後一雙手伸過來,掰開他抱緊沈焱的手。

謝長纓一震,突然怕了起來,怕自己這一放手,沈焱那微弱的氣息就會中斷。「別碰!」

葉浩無奈,心知謝長纓無論是主動還是被動,都孤獨慣了;好不容易有個沈焱似乎能相互了解,相互接近,相互為朋的,卻因自己失策,而讓沈焱陷於生命危險。這心下的驚、怒、悔、恨,絕不是三言兩語就是交待。而那種好不容易得來的安心感再度消失,也不是自己三言兩語就能說服的,當下也不多說,直接行事。

唰啦一聲,沈焱紫色的衣袍就這樣在謝長纓懷裏被葉浩撕開,結實的背肌上一片星星點點的紅斑,正逐漸擴大。背心右側還有一道即深且廣的暗紫色瘀血。

謝長纓觸目驚心,不由鬆開了手。

葉浩不客氣地示意宣逸接過沈焱,也不指望那光發獃就佔去半個腦袋的謝公子,自袖子暗袋內掏出塊磁石,將沈焱背上還有左臂的暗器吸出來。有些因顛波而錯離原來的血管,吸出時重新穿出新痕,整個背部鮮血此起彼伏,泊泊地滑落於身體兩側。

謝長纓一震,明知這是必要的治療過程,卻還是心口一窒,雙手握緊了沈焱冰冷的手,握得死緊。

葉浩用乾淨棉布擦去沈焱背上遮住傷口的血膜,又引起新一波的流血,謝長纓不由怒目相瞪,葉浩卻視而不見,只淡淡道:「要握請不用那麼用力,痛醒了他大家都不好受。」瞄了眼交握的雙手,又道:「真氣節約點用,等下還有勞煩你的地方。」

「……何處?」乾澀而暗啞的聲音。

葉浩仔細看着沈焱背上的傷,不時用手指去推擠傷口。「還好,這個施展暗器的是個高手,自矜身份,不曾在暗器上塗毒,傷口雖多倒不太嚴重……不過她的確是暗器高手,入體的暗器幾乎都刺入血骨交融之處,雖能用磁石吸出大半,另有部分卻隨着血流深入。幸好沈公子在受傷前便有知於此,先自封心口血脈,讓暗器不得其門而入,但血脈封的時間長了,對身子終是不利……」

「能治么?!」謝長纓打斷他的分析,冷白了臉。此時他臉上的血跡早已乾涸,端整的臉上橫著一道暗褐色的枯跡,顯得有幾分狼狽不堪。

葉浩與宣逸相視一眼。

「能,不過得有個高手用內力打通他奇經八脈,聽在下指引,將體內暗器逼出。」

「那我來,我們快開始吧。」謝長纓急不可待,將沈焱身子一扶正,就想灌入真氣,卻被葉浩阻止。

「不行,你得先將你臂上的傷治好……」

「嚕囌!沒那個閑功夫!」

「你傷不裹好,真氣灌了一半卻因自身血流過多後續無力,那你可知沈公子會是怎樣一副狀態?更不用說那暗器會轉入更糟的位置……」

謝長纓此刻只恨不能代沈焱受苦,聽得這般苦楚,立時閉嘴,將雙手往前一伸,伸到葉浩面前。

葉浩笑笑,又掏出些瓶瓶罐罐什麼的為謝長纓療傷。幸好都只是些外傷,清理乾淨,灑上藥就可以包紮了。看看左右沒有包紮用的布條,葉浩索性將沈焱撕破的長袍物盡其用,繼續撕得更加破碎。

「這傢伙又要抱怨了……」謝長纓無意識地呢喃了一句。

「嗯?」葉浩紮好左臂換右臂,挑眉。

「他是個戀舊的傢伙,對於自己用過的東西小氣到無聊。」謝長纓看着沈焱蒼白的臉,突然想到早年相遇時發生過的事。

「哦。」葉浩放開右臂,開始準備等下要用的東西。「宣,你的冰玉散借我。」

「保護我,也因為我歸類於他的東西範圍吧……」

「不,我倒覺得……」宣逸笑嘻嘻地走過來,遞給了葉浩一個白瓶。「他救你,是因為單憑你的……衝動,我們四個人都別想走~」

葉浩瞪了他一眼,晃了下白瓶——你別說得這麼直白!

宣逸咕噥一聲,補充道:「想要選擇,自然得付出代價,所以你也別太自責了。」

謝長纓垂頭默默無語,過會兒,低低道:「可以開始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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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乾,舌苦,頰熱,額痛,除了這些痛苦外,其餘的地方卻全是麻木不仁,似乎全不屬於自己了。

努力地在浮沈高熱中尋找靈台一線清明,耳邊聽得大大小小或雜亂或細柔的,血紅的視野中依稀可見不少晃動的黑影,夢魘中號呼著不知是枉死還是該死的死魂,身體被死魂撕扯著,被朱焰燒烤著,焦黑的肉一塊一塊地往下掉,現出了花花腸子,森森白骨。

汗淋淋地睜開眼,眼皮酸澀得似乎粘死成一團肉,既厚且重。淡薄的光線隱隱約約,照不出眼前三寸之物,身體躺在鋪子上,不住地搖晃,耳邊依約是澎湃的水聲。

艱澀地喘了口氣,沈焱一人默默對着黑暗,對於自己的醒來,很難說是什麼感受。夢魘中的一切轉化為冷汗,深烙在他周身,他覺得整個身子都是麻木的,除了眼珠子能轉動外,其它的一切都不屬於自己的了,就像那夢中一樣,除了痛楚欲裂的顱首之外,周身都已被燒毀了。

痛楚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連痛楚都查覺不出的麻木……

唏唏簌簌的掀簾聲,伴着淡淡的水氣,一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手上端了個碗。逆着光的身形看不情臉上的表情,只聽得他哼了哼。

「你醒了!」

噗哧——沈焱突然笑了出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明明身上又是傷又是痛又是冷又是熱的,見了這個人,聽到他那冰冷冷的關心,心情卻甚好,好到忍不住齜牙裂嘴抽筋著笑出聲來。「呃……咳……」

「別說話!」謝長纓又哼了聲,將葯碗放在旁邊的小几上,盤膝坐下。「你左臂及背後共中一百三十一枚暗器,又被怒佛杖風掃了個正,葉浩說你為阻暗器潛入心脈,事先封了心脈周邊各穴,結果怒佛沖入你體內的真氣無處泄散,與你的真氣在經脈內互撞——你死是死不了的,不過沒個十天半月你也休想能動彈。」

「呃……」

「你躺了三天了。」

「唔……」

「我們現在西陵峽,住在船上。」

「哦。」

謝長纓突然伸出手,小心地為他按摩四肢,他眼睜睜地瞧著。

「放心……再過幾天,你一定會復原……」

「嗯。」

「……你就這麼相信我的話?!」謝長纓不知為何,突然狂怒起來,啪地一聲拍在桌几上。「……你傷成這樣,我這話連我自己都不信!!你為什麼還要信?!你……」

沈焱默默地看着他,一語不發。

謝長纓垂下頭。

「抱歉……我太激動了……我……」

聲音越來越細,細不可聞。

都說是小鬼一個了,還不肯承認。沈焱嘆了口氣,看着那個說着說着不小心就睡着的人;放在幾邊的湯藥;還有動彈不得的自己,合上眼,繼續嘆氣。

「謝公子睡著了?」

沈焱睜開眼,就見葉浩坐在自己的另一邊,遠遠避著謝長纓,見自己睜眼,微微一笑。

「他這些天也是很辛苦的,雙臂傷勢未好,卻得保護着我們四人,再加上擔心你的傷勢……」葉浩搭著沈焱的腕為他把脈。「兩位都很辛苦啊。」

沈焱咳了咳,努力想用『水汪汪能說話的大眼』表達自己的意思,葉浩歪頭看了會兒,迷惘地搖著頭,突然拍掌道:「哎呀,我好象忘了跟謝公子說,你說不出話主要是因為你內功心法的特異性,陽氣過盛,等喝了我配的葯去燥養氣,晚上就可以說話了。有什麼話到時再說吧。」

沈焱一陣啞然,忍不住瞪着這個看起來十足無辜無奈的傢伙。都是他忘了說清,謝長纓才會那麼不安和沮喪……這小子,不會是故意的吧?!

葉浩突然微笑,眸中閃動着柔和的光芒。「沈公子,你與謝公子拚命保護我們這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我與宣逸都很感動。相信兩位好心人定會有好報的。」

「呃。」沈焱搖搖頭,一臉沒關係的樣子。

葉浩笑笑,沒有再說什麼,端起放在一旁的葯碗,慢慢攪拌。「沈公子大約不知吧,你昏迷前向謝公子說了——救人,快走。這三天來,謝公子當真老老實實地保護着我們,三天方行不到百里,一日連退六路追兵。幸好怒佛被沈公子離去前的藍焰燒傷,玲瓏雙姝從不打沒把握的戰,少了這三人,以謝公子之能,倒也還算平安,後來上了水路,水路若無排教相助,對方追蹤不易,方才擺脫追兵。」

看來可以肯定這批敵手與無名教無關了——沈焱咳了聲,看着葉浩碗中越攪越黑的葯汁,努力去想些別的事情——沒有掌控武林黑白二道的無名教插手,實在是可喜之事……

「說來慚愧,我們與兩位相處如許久,居然一直有眼不識泰山,沒發現兩位就是武林四絕中的的南離火沈公子及北絕謝公子,真是罪過罪過……」葉浩用力地嘆了口氣,一臉崇拜地看着沈焱,直看得沈焱身上起毛毛骨悚然。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葉浩眨了下眼,攪了攪手中藥汁。「公子該吃藥了……」喃喃說着,瞄了眼熟睡的謝長纓,清了下嗓子。

「哎呀,不好了~~」

沈焱還不知葉浩為什麼突然大聲叫着,就見熟睡的謝長纓反射性地長劍出鞘,如毒蛇般準確地抵在葉浩頸間,雙眸冷厲。「沈怎麼了?」

「沈公子沒事的。」葉浩斜眼睨著頸下薄如春冰的長劍,無限溫柔溫和地解釋。「只要他喝下這碗葯,基本上可以說是沒事了。」說完,將葯碗放在那柄長四尺,寬二寸,薄如春冰寒如春冰名為春冰顫如春冰的劍尖上,微微躬身。

「葉浩告退。」

沈焱沒想到葉浩為了叫謝長纓來喂他吃藥,居然使出這等手段,心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想到謝長纓對自己這般挂念,明明疲累,卻被葉浩一喚便醒,足見情深義重,卻是心頭微暖,如此一想,便不在意身上麻痛,輕輕笑起。

謝長纓哼了一聲,瞪着劍尖上的碗,本待發作——至少也該草扁葉浩一頓以表懲戒,可見了沈焱的笑容,雖是雙頰消瘦,豐唇乾澀,看來幾無人色,又是那等的燦若春陽,已有數日不曾見過。心下一動,暗暗歡喜,突然決定不與葉浩計較了。

手中長劍一顫一震,劍尖上的碗凌空飛起,謝長纓伸出左手,滿噹噹的葯汁一滴不漏,安安穩穩地接在了手中。

……安安穩穩滿噹噹的葯汁

沈焱又開始想嘆氣了。

葉浩雖然說起話來東扯西談漫無邊際,常是聽上半天卻發現全是廢話什麼收穫都沒有,但偶爾有些話也是可以信任的——比如他身為大夫時說的話。

沈焱的嗓子在謝長纓端著第三碗葯湯進來時,終於迸出一連串哀號。「葉浩這小子我承認你醫術行所以你能不能好心加些蜜糖甘草的來中和一下藥味啊~~~~~」

——尤其不要讓謝長纓來喂葯!這小子沒耐性的緊,常是臉一沉劍就出鞘,想他好歹也是名動八表的超級高手,三不五時就被人架了一把劍在脖子上威脅著吃藥,這傳出去能聽得嗎能聽得嗎??!!

「葉浩跟他同伴去山裏採藥了。」謝長纓反射性地回答著,在沈焱發出數日來第一道聲音時,星眸一亮,緊盯着沈焱的臉怔怔看着,眸中異芒不斷跳動。

慘,這冷漠的小孩居然會有這樣欣喜的反應,誰捨得拒絕?誰忍得拒絕?!

沈焱心下一軟,心想任小謝手中是穿腸毒藥自己也只有認了。不料謝長纓只是看了他會兒,放下藥碗轉身走了出去。

……不會吧?對自己的魅力深具信心的沈焱垮下臉。

謝長纓再次走了進來,手上拿着個油膩的罐子,一語不發地走到葯碗前,手一斜,大半罐純白晶體都倒了進去。

太……太多了……沈焱咳了下,有聲不敢發。這小子愛面子的很,如果告訴他分量錯了,難保他不會惱羞成怒春冰又架上自己的脖子。瞧他還是一張板凳臉,卻是面有得色,大約在得意自己難得的細心吧……罷罷罷,的確是難得,想來甜過頭掩去苦味也是不錯的事。

自我安慰完畢,沈焱含笑看着謝長纓垂眉攪動葯汁,拿慣了長劍的手有些笨拙地捏著調羹,不斷磕在碗沿,靜寂中每一道聲音都那麼清亮脆耳。

「吃藥。」潔白的瓷器,固執的大手,漆黑的葯汁,刺鼻的味道……沈焱小小地對自己的決心產生了下懷疑——有必要這麼慷慨激昂取義成仁么?

唉……

微微呷了口葯。

沈焱的臉色馬上變得跟葯色一樣漆黑。

——葉浩,你是好樣的,宣逸弄成那樣的化子雞你能面不改色地吃下,一點表情都沒變化……我佩服你~~~~~~~但我不是你!!!!

「謝長纓!!你要害死我啊~~~~~~~」刺激過甚,兩行清淚自沈焱眼角滑下。

謝長纓臉色微變,手指點了下罐中白色晶體,伸出舌頭一舔。

……

相顧無言……

……

「對不起,是我邀功心切。」

——這麼可愛的理由,又是這麼乾淨利落的認錯……看着頭垂得下巴都靠在鎖骨上的謝長纓,沈焱發現自己的怒火再次灰飛煙滅,不由悲哀地意識到,只要這冷淡慣了的小子肯服軟,天下就沒有對他硬得起心腸的人了。

幸好到目前為止,他僅對自己服軟,還不至為害蒼生。

暗嘆口氣,看着上方醬黃色的艙篷,偏開話題。

「我昏迷了三天,加上今天,正好四天,今日該是八月廿七吧。」

用力地點了下頭,謝長纓垂肩看着手中的葯碗,不肯抬頭。

「重九劍閣的論劍大會,時間趕一趕的話還是來得及的。」

用力地搖了下頭。「不去了。」

「因為我的傷?」

默默不語。

沈焱眼神微偏。「……可知我為何保護你?」

謝長纓翟地抬起頭來,重重搖頭。

這問題他日思夜想,答案萬千,未曾有解。

沈焱眯起眼縫,數着艙篷上有幾道篾子,幾張油篷。

「沈?」

無奈地搖了下頭,沈焱避開謝長纓的目光。靜默了片刻,突然噗哧一笑。「哎哎,我不好意思表功。你有腦不會自己想,何必一定要我說出來。哈,沈某是會害羞的~」

謝長纓苦惱地看着他,見他眼神左右游移,就是不與自己對上,心下有氣,順口便道:「你保護我,是因為你已經負傷了,破罐子破摔,不會破得更爛。」

沈焱抽了下嘴角,咕噥。「說得真狠。」

謝長纓站起身,沉默片晌。「……怒佛負傷,玲瓏雙姝不處險地,完整的我,除了可以退追兵外,也可以再次完整地上劍閣,參加論劍大會。」

端著碗緩步外出,聲音繼續飄來。「你,知我好勝嗜武,若趕不上論劍大會,定會遺憾,才將所有攻勢一力攪下……但你又知?若要好友重傷換來我的機會,更讓我遺憾終身!」

……好友么?

沈焱苦笑了下,看着上方的艙篷,微微吐了口氣,感覺自身如處浮雲,輕飄飄,晃悠悠,了無個重心。

謝長纓吶,你再這樣單純下來,卻教我如何自處?!

之四

西陵峽西起香溪口,東至南津關,航道曲折,灘多水急,向是有名的。

盤膝坐在船頭,面依險崖,看着足下濤濤江水在險惡的灘頭衝波,退下,滾動,激起破碎的白浪,聲聲震耳,謝長纓守元歸一,漠然無衷,只在想着船艙里的那人。

要去劍閣嗎?

答案很明顯,不去的話,就是浪費沈焱的苦心,讓他的負傷全成白費的笑話——自找苦吃,人家還不領情。

皺了下眉,謝長纓為想到別人會如此說而心懷不悅。

但去了的話……豈不就證明了沈焱的預謀計劃是成功的,他在那一刻作出了最好的選擇,是個兩全俱美選擇——日後若再遇上相同的情景,他是不是會再次犧牲自己換來兩全俱美?

握緊手中劍,指骨咯嘰作響。

如果沒有遇上良醫,如果不是對方分出雙邪一姝去追擊慕容和衛,世事真能兩全俱美乎?到那時,自己一人要逃開圍攻不難,可是沈又怎麼辦?自己能顧得全他么?

君以國士待我,許我以至誠之交,我卻辜負君之信任——這種憾恨無力的感覺,不想再嘗第二次!!

滾滾長江,驚濤拍岸,多少英雄於此一戰成名,千古流芳,

夜來東風,火燒赤壁;淝水二謝,芝蘭英秀;北固亭口,金戈鐵馬;

多少豪傑於此功虧一簣,萬載垂淚!

橫朔賦詩,梟雄孟德;投鞭斷流,霸主符離;白帝託孤,卧龍盡瘁;

千古風流人物,抵不過江水東逝。

——今人不見古人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武林四絕或是名重一時,卻總有消逝的一天。唯其生,唯其死,千載風流與煙消銷雲散總是一致的。

一戰成名的自己,功虧一簣的沈……

慢慢地嘆了口氣,謝長纓發現跟沈焱在一起后,他漸漸也學會了沈焱那種嘲諷式的嘆氣。

岸邊正在煮葯的老梢公咦了一聲,喚道:「兩位相公回來啦。」

謝長纓不曾回頭,聽着葉浩與宣逸二人笑嘻嘻地與老梢公打着招呼,似乎放下了些藥草,一種一種教著老梢公哪些該如何切哪些該如何削哪些不可破壞哪些該下多少份量的,嘰哩咕嚕地說了長長的一串,也不怕人家消化不良。

聽着老梢公唯唯喏喏地應着,也不知有聽有懂否,響應越來越含糊,謝長纓心下一驚,生怕老梢公不懂裝懂將葯煮得一塌糊塗,急忙一個旋身,落在三人身畔。

日正中天。

宣葉二人俯身與老梢公講解。

手中,小小一把藥草。

謝長纓忍不住挑起眉——這兩位從昨日便上山去採藥,到現在快一日了,竟只有如許收穫?那他們一整天到底幹啥去了?再看看兩人的衣物,也與離去之前完全不一樣,本來兩人都是一身青衣的,現在卻換成了藍色。謝長纓越忖越不對勁,忍不住狐疑道:「你們上山……到底幹什麼去?!」

「哈~謝公子果然是明察秋毫目光如炬,在下也不好相瞞,離這十七里左右的山中,有一脈清泉,周圍怪石竅穴逶邃,堆阜怒突,水流清瑩秀澈,鏘鳴金石。我們採藥採得一身泥污,就順便沐浴一番。那水質清涼滑膩,方自出山,不染纖塵,實屬麗品。謝公子如有意,不妨前往一探,絕佳享受。」宣逸一向少話,今日卻難得長篇闊論,他說起話來自有一股威儀,兼又眉飛色舞,連那平庸的五官似也生動了起來。

相反的,葉浩心情卻似不怎麼好,只顧埋頭與老梢公繼續介紹,謝長纓眼尖,見他拿起一把枯滕時,手腕隱隱有着紅痕,似是繩索綁過後留下的痕迹,不由心下一驚。

「兩位上山可曾遇到麻煩?」

「麻煩?」宣葉二人對看一眼,葉浩不著痕迹地伸手取藥草,長袖自然遮住了兩腕。「沒有啊。」

謝長纓一皺眉,出手如電抓住葉浩的兩腕,果然,兩腕上都有着繩索的勒痕。

葉浩垂睫不語,宣逸扭頭,身子不住微顫,不知是驚是懼。

「兩位是為沈而上山去採藥的,若因此而遇上麻煩,我與沈定不會坐視不理。兩位不妨直說,是不是遇上了山賊!」

葉浩還是面無表情,突然抬頭一笑。「謝公子關心,葉浩感激不盡。不過我們倆的確沒有遇上什麼麻煩。這手上的繩痕,不過因這把懸嬰滕是長在懸崖腰上,我用繩子綁着自己下去採藥。後來一不小心險些摔著,驚懼之下上無瑕細想,就將繩子纏在兩腕上……唉,這事說來丟臉,若非謝公子再三關心,葉浩實無顏面說出。」

宣逸的身形顫得更厲害了,可能是想到當時驚險的場面,雙手捂著臉,無力地坐在石頭上。

謝長纓一怔,有些不好意思地放開手。「兩位沒事就好……葉浩,沈昨晚已經能說話了,他希望你在葯中放些甘草蜜糖來中和藥味。」

葉浩溫文一笑。「沈公子吉人天相,我們現在就過去看看他吧。老大爺,我剛才說的這些你可都記下了?那就按我說的方法,老樣子,三碗水熬成一碗,再按謝公子說的,加兩勺蜜糖。」

說到這,示意謝長纓與自己入艙,不料腳下一顛,踢著了塊拳頭大的石子,痛得停下腳來。

說巧不巧,說不巧也巧,那塊被踢飛的石子居然飛向葯壺,老梢公正看着那堆草藥苦惱,沒有注意到,葯壺被石頭一撞,向旁飛去,熱滾滾的葯汁向著宣逸劈頭照腦兜下。

「哇~~~~葉……浩!你謀財害命啊!」閃避雖及,宣逸的手背還是被燙起幾個水泡,痛得齜牙裂嘴唉唉叫。

「咦?」葉浩驚訝回頭,看着壺倒葯灑,宣逸慘叫,不由嚇了一跳。「難道這是我作的嗎?抱歉抱歉,手上的傷我來幫你看看吧。」

「不要~」宣逸叫得更慘,轉身便想逃,卻不知顧忌什麼而不敢動。

葉浩笑吟吟地走了過去,四手相握,四眸相對,外人見不到時,葉浩眼裏射出的光芒可以殺死人。「都說會被看破的,你還故意讓謝長纓發現勒痕……你道我一定會忍耐你的任性么?!」

「你情我願,看破了又怎樣~」宣逸偷笑了聲。「再說你這不又忍下了。你總不給個底限,我心下不定,只有不斷玩下去,等你真的生氣那天再說~」

葉浩眼一翻,突然覺得自己前途一片黑暗。手上也不客氣,不知何時挾了柄金針,直接向水泡刺下。

宣逸溫柔地看着他,交握的雙手向上游移,撫過葉浩雙腕暗紅的勒痕,眸中閃過一絲戲謔。咳了兩聲清嗓,這才好整以瑕地尖叫。「好痛~~」

沒好氣地旋了下金針,葉浩憤然遠離這色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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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收回手,葉浩微微皺眉。「公子脈像本已為藥力撫平,今日重把,卻是寸脈浮滑,關脈澀緩,尺脈沉牢,分明鬱結於心,為情所苦……沈公子,請恕在下直言,不論公子心中有何煩惱之事,在傷勢未好之前,請勿多思多慮,莫讓在下及謝公子一片苦心白費。」

沈焱有意無意地瞧了謝長纓一眼,向葉浩笑笑。「少年弟子江湖老,一步江湖無盡期。這江湖中事向來是由不得人的,葉兄也該明白過其中滋味,現在沈某又身負重傷,行為皆由不得己,連說的話都沒人聽,教人如何看得開。」

「沈公子似乎話裏有話呢。」葉浩搖搖頭,潤了潤筆,低頭開方子。「公子是病人,有話不妨直說,只要不是過份之事,相信大家都會依你才是。」

「真的?」

葉浩停下筆,癟笑。「不知道。」

謝長纓哼了一聲,轉身走出去。

沈焱哀聲嘆氣。「沈某瞧著不是真的。」

葉浩軒眉,手上的筆飛龍走鳳,一氣呵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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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纓坐在岸邊發獃,滾滾江流在他足下奔騰,濺濕了他的靴子。

有人在他身旁坐下。

懶懶地斜眼瞄了下,在深秋里還搖著把摺扇的宣逸,笑嘻嘻地直向他看來。

皺眉,謝長纓站起身,正欲離去,卻聽宣逸開口。「謝公子,在下只有一句話可說。也是沈公子不願意說出來的話。」

停住腳步。

謝長纓回首。

「沒有了絕情公子的劍,便稱不上論劍大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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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浩吹了吹藥方上的墨跡,搖頭微笑。「這麼簡單的理由,沈公子為何總要故意為難謝公子,不直接說,你賞識他,如此而已。」

「理由簡單,人心可並不簡單。」沈焱喃喃地說着。「越想連我自己都越不明白了,又怎能理直氣壯地說。」

「哦。」眸微垂,葉浩收拾筆墨。「公子不明白什麼?」

「不明白……」沈焱說到這,突然驚覺。「我跟你說這個幹嘛,未免無聊。葉兄,你是不是該告訴我,我這傷再過幾天才能下床?」

只差一點點就能套出話了……葉浩心下惋惜地嘆著,唇上笑容不變。「沈公子配合的話,五天。」

正說着,船身突然一陣顫動,水流聲促,老梢公嘿呦嘿呦的聲音伴着擊水之聲,近在咫尺。

「咦?」

「唔。」

默然對視片刻,沈焱先開口。「小謝居然會這麼快改變心意?」

「謝公子……」葉浩嘆了口氣。「果然太單純了。」

九月初二甲寅日定

自南津關一路行來,經過了峽壁高明凈,純無雜色的燈影峽后,便是『朝發黃牛,暮至黃牛,三朝三暮,黃牛依舊』的黃牛峽。三峽中最險的是西陵峽,整個峽區都是高山峽谷險灘暗礁。而西陵峽中最險的卻是黃牛峽,其之水急礁多,航道曲折,船行至此,多須小心翼翼。尤其他們此行是逆水而上,更是進程緩慢。當四天後沈焱身體終於能動彈時,他們方才離開看了近三天的黃牛峽,越過北岸的牛肝馬肺峽,兵書寶劍峽,經過一段難得的寬谷航道,正式進入巫峽。

巫峽,傳說中的絕美之地。

巫山的雲,滄海的水,無物堪擬,眷為——天下無雙,迷惑了千載的詩魂騷魄,顛倒了百代的才子佳人,傳說紛紛中,是神、鬼、妖、仙齊居之地。

巫山的山,是谷深峽長,奇峰突兀,古老的青黛色被雲雨潤濕,連高聳的山勢都失去了西陵險絕寒氣,一眼瞧上去,儘是秀麗嫵媚,嬌姿氤氳。

巫山的水,是江流曲折,百轉千迥,兩岸猿鳴如泣,哀轉難絕。疊翠峰巒上層層綿綿的雲霧讓天地突然只剩下眼前的一方狹小激流。

沈焱沒想到自己的傷勢剛有起色,迎接他的便是此等絕色,他雖已來過巫峽三次,但回回見着,心下憾動皆是不一,目望天長雲碧,水秀山媚,不由曼聲吟起:

「古廟依青嶂,行宮枕碧流,水聲山色鎖妝樓,往事思悠悠。

雲雨朝還暮,煙花春復秋,啼猿何必近孤舟,行客自多愁。」

坐在船頭欣賞風景的兩人唔了一聲,雙雙瞧了過來。葉浩笑道:「聽沈公子吟此詩,似是傷心人別有懷抱?」

沈焱周身上上下下綁得像個湖州棕子,穩端端地放在太師椅上納涼,聞言微微側目,黯然失色。「往事思悠悠……唉,物是人非,景物依舊。傷心人……過三峽而傷心的何獨沈某一人。」

葉浩唔了聲,眨眨眼。「沈公子曾與人同來?」

「重過閶門萬事非,何故同來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沈焱細細地吟著。

「原來如此……葉浩失禮了。」葉浩沒想到沈焱這般懶散開朗的人竟也會有一段傷心往事,急忙道歉。

謝長纓望着沈,若有所思地皺眉,不知要不要出聲安慰。

沈焱瞧了三人一眼,慢吞吞道:「葉兄有何失禮之處,沈某可沒說那詞說的是沈某之事。沈某隻是在替神女瑤姬傷心。」說完,又慢吞吞地吟了起來。

「有客經巫峽,停橈向水湄。楚王會此夢瑤姬,一夢杳無期!

塵暗珠簾卷,香銷翠幄垂。西風回首不勝悲,暮雨灑空祠~~~~」

他自念得一誦三嘆蕩氣迴腸,卻不知身旁那三位臉色全青了。

謝長纓刷地立起身,輕聲。「沈,你是為瑤姬千年來,始終在等著那位再也來不了的楚王而傷懷?」

沈焱頭也不回地黯然頷首。「一自楚王驚夢斷,人間無路相逢。這是何等可悲可嘆之事,你不見這江上雲雨如此之重,正如瑤姬千年不斷的……」他話還沒說完,謝長纓腳一抬,連人帶椅一起踹下江去。

「你親自去體會瑤姬千年不斷的雲和雨去吧!」

憤憤然罵完,想到之前為沈焱之話而起的擔心與煩惱,居然是這傢伙閑閑無事的傷春悲秋,不由心下更忿,同時為那無病呻吟的廢話起了一陣雞皮。

宣葉二人對視一眼,兩人都是一色的似笑非笑,神色古怪。葉浩漫不經心地左袖微垂,無人注意時,一陣粉末隨風灑向水中正哀叫掙扎不已的沈焱。

謝長纓怒是怒著,但總顧及沈焱是個病人,將他踹下水不久就用繩子將人卷上船來。其時正是九月初,天不寒水寒,沈焱只凍得直哆嗦,什麼浪漫情懷全被水沖沒了,當下認明了,小謝好捉弄是好捉弄,但捉弄過頭卻是自找苦吃。

此事尚有個後遺症,就是沈焱上船后,周身傷口處突然都癢了起來,百爪撓心萬蟻爬身,碰不得抓不得,比起痛來更加難忍,身子東蹭蹭西蹭蹭,不住慘叫。

葉浩查過傷處后,說是傷口太深太細,未痊癒前被冷水一浸,傷口周圍的血液都凝在傷口處,每當周身血液流動摩擦過這些傷口時,都會在體內引起騷癢的感覺,非人力可解,只有請沈焱多多自我忍耐。

謝長纓沒想到自己一時衝動,竟會造成這等後果,見沈焱不停皺着眉,本就沒有血色的唇咬得一片死白,臉上又是紅又是青,身子在被窩裏不住微顫,時不時蹭來蹭去,萬般可憐相,心下更是懊悔到極致——他愛捉弄人便由得他捉弄好了,何必想給他一個教訓而鬧成這般。於是揪著葉浩的衣領拚命追問著可有什麼舒緩的方法。

葉浩搖頭直嘆為難。說,本來這種狀態可以用打通經脈活絡傷口來舒緩不適的,只是沈焱身上傷口太多,又都曾穿透過經脈,根基未固之前,不敢再妄自引氣入體免得裂開……洋洋洒洒引經據典地扯了一大堆,其間不斷被謝長纓打斷,最後三人研究的結論是,將傷口處的寒氣吸出,或許有效。

得出這個結論時三個人臉色都不太好。再怎麼說,趴到一個男人身上吸著傷口都是之極難看不雅的事——如果自己是個女身,那還可說是一段武林佳話——同樣是男子,交情再好也不會希望與另一個男子有什麼肌膚之親。沈焱現在是半昏迷狀態,作不出抗議來,謝長纓何等心高氣傲,雖認了沈焱這朋友,卻也不見得肯拉下身段。

至於宣葉兩人,說來根本沒有那沒大的交情,更加不可能。

三人研究間,沈焱傷口處的不適似是更加嚴重了,本來尚以理智克制着,只是不住顫抖,現在卻是用手不斷地抓着傷口,一抓便是一道血跡。謝長纓與葉浩急急伸手壓制住他的蠢動,他卻開始掙扎,喃喃地說着些單音節的話,竟是神思迷糊了。

謝長纓臉色難看了半晌,將宣葉兩人都趕出船艙。

看着被點住穴道,汗水不斷滲出的欣長身影,謝長纓嘆了口氣,開始為沈焱解衣。

「……交了你這朋友,才真是賠本賠大了。」

******************

「浩,你不會覺得你越來越不良了?」

「會嗎?」笑吟吟地飲了杯茶,讚歎。「潤而秀,味色勻,果然是好茶。」

宣逸接過飲了口,撇撇唇放下來。兩人都坐在船尾處,看着青山倒退而過,意態甚閑。「你不覺得?!你先給人家下藥,再將解藥倒入茶中,騙謝長纓漱過口再吸寒氣。這不叫不良?哎哎哎——你這般心如果肯放在我身上便好了。」

「哦。」葉浩挑了下眉,微微笑起。「接近我,還需要你用什麼心機呢?」

「我是希望,你肯用盡心機來對我設陷阱,好讓我不得不接近你~~~~偶爾啊,也該有些……」宣逸笑眼彎彎,一臂搭在葉浩肩上,薄唇湊過去,熱氣在他耳畔低迥。「閨房情趣~」

「這樣啊……」葉浩也笑開了。「我會考慮的。」頓了頓,又道:「考慮該怎麼將君山上沒成功的事情搞定。」

提起上次差點被反攻成功一事,宣逸便算心中有什麼想法也是不表露出來的,只是揚聲低笑。「我等你來!」

等我來?!這般有自信?!

等你來!!當然有自信!!

呵!

呵!

兩人笑意盈盈地對視了一眼。

眸中,沉靜已久的傲氣各自萌芽,在空氣間撞擊出烈火之光。

——好久沒玩這勢均力敵的把戲的。

——所向無前固是有趣,可是久了也是無聊之事。

收回對視的眼光,將心思埋起,兩人又是一臉的平俗庸碌。宣逸一臉迷醉地瞧著巫山,「浩,巫山這三台八景十二峰到底是哪些?」

葉浩瞧了瞧四周,突然指著一處。「瞧,那裏那個台就是瑤姬……」

「高陽台?」宣逸一喜。

「錯。」葉浩皮笑肉不笑地微笑。「是瑤姬授天書與大禹的授書台。」

宣逸木木然收回眼光,無趣地哦了一聲。

「再有,瞧,另一邊,那遠的,那裏就是瑤姬助夏禹斬了十二尾孽龍的斬龍台,傳說中這裏曾有十二孽龍興風作浪……」葉浩如數家珍地開始為宣逸講傳說講典故講來歷講神奇,講得不亦樂乎,全不管宣逸早已一臉菜色,一心只想着下次若有機會來巫峽,定要找個最能體貼人心最不會故意與人作對的導遊。

……

「……江北登龍、聖泉、朝雲、神女、松戀、集仙;江南飛鳳、翠屏、聚鶴、凈壇、起雲、上升,合計十二峰,名婉山嬌,莫怪自古風流出巫峽。」葉浩終於講夠了,天色也暗得差不多了。宣逸垂頭喪氣,窩在船尾連動也不肯動,心下只恨自己帝王權術是學得多了,論起雜書小說地理典故卻是不如浩精通,不然今日也不會被他這般欺負。

「對了,還有高陽台……」心下正自忿忿,沒想到浩居然主動提起。宣逸不喜反憂,無力地看着葉浩露齒微笑,開心道:「……早就過去了。」

葉浩的牙齒雪白整齊。

宣逸唇角抽搐。「嘿,高陽台有什麼了不起,還不就是楚懷王在這裏光天化日地荒唐了一夜。見不到高陽台也好!我不會自己創造傳說……比如說……」宣逸說到這,本是忿忿的臉色突然全部轉變,笑吟吟喜上眉梢。葉浩知他下文不會有什麼好話,急急大喝了聲。

「老人家,晚飯好了沒?」

前頭的老梢公回道:「葉相公,這裏難行離不得身啊,現在天黑風急,礁暗難辯,不如我們現在靠岸吧?」他們為了趕上論劍大會,基本上是不按正常航路行的。一天大約趕到哪裏算哪裏,真不能前進時就由老梢公跟謝長纓說。現在謝長纓還在艙內,放話說了不許任何人進來打擾,老梢公即不好前進,又不好停下,湊巧葉浩發話來問,正中下懷,忙將難題扔給他。

葉浩點了點頭,才想同意,突然又閉住嘴,瞄了宣逸一眼。「宣,我救人之事已經完成,你斷後手腳卻不怎麼利落,還是有小魚跟上來啊。」

宣逸雙手托腮不知想着什麼,早想得眉花花眼花花,眸中春光溶溶,儘是興奮之色。聞言哦了聲,看向前方,正有兩艘窄而長的小艇向這艘船迎來,他正自心情極好,一時興起,當下手敲著木板佐音,放聲道: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平平常常的聲音,只是帶了些江濤湧起的聲勢,老梢公不明白這位宣公子為何突然興起念詩,葉浩微微皺眉,卻不阻止。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聲音漸漸高昂,念誦之間挫錯有致,聽得人不由心下一雄,頓起萬夫難擋之概。老梢公此詞可說是聽得熟了,但聽宣逸重新道來,卻似回到第一次聽到此詞時,心中突起慷然沸騰的熱潮。

「亂石穿雲,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一陣波濤聲動,似為此人助威。轟然巨響中,驚濤拍岸,在黑暗中也見得到那如雪碎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漸漸低回的聲音在空氣間消失。

四周寂靜。

手上力道稍減,整個船身都被流水沖得微側了下,老梢公這才如夢方醒,急急操緊手中的舵,嘆道:「宣相公讀得可真好,怎麼不繼續讀下來?」

宣逸但笑不答,葉浩拍了拍手,低聲贊道:「果然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敢用如此華麗的方法,葉浩佩服。」

「能博得你一聲佩服,倒真不易。」

老梢公沒聽到後面兩人在說什麼,倒是奇怪的咦了聲。「前面那兩艘的,怎麼好象突然沒人操舟一樣,這麼亂來……哎哎,才說沒人,怎麼就這麼撞上礁了,難道真的沒人?」

他自是不知,兩舟上的人早被宣逸那半闕水調歌頭震斷了心脈。最為難得的是,除了當事人外,便連艙內的沈謝二人都沒有感覺出來,這等收發由心的功力,才是葉浩佩服之因。

之五

過了巫峽,迎面便是幾近齊整列開的瞿塘峽。瞿塘氣勢磅薄,險峰對峙,是三峽中最短的峽谷,但卻「西控巴渝收萬壑,東連荊楚壓群山」。峽中江流澎湃,濤聲雷鳴,號稱天下雄關!兩岸高山凌江夾峙,壁立如削,恰似天造地設的大門。

『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杜甫用『爭』字來形容瞿塘夔門的驚人水勢,足見其之狹險。前人曾語——便將萬管玲瓏筆,難寫瞿塘兩岸山。

自那日落水之後,船行已有數日,沈焱的傷勢外護內養,也起色了不少。只是瞧著謝長纓時,想到那日他在自己身上吸吮,不知為何,總有幾分尷尬,也就不再時常逗弄他。

謝長纓本不是細心之人,自無所覺,反因內疚而多了幾分殷勤,送湯換藥常伴君側,除了偶爾好心辦點壞事外,幾乎是伺侯得無微不至,怕是連他師父都不曾體會到這等細緻。

這兩人間的尷尷尬尬躲躲追追,宣葉二人都瞧在眼裏,也不點破,每日笑嘻嘻地坐在船頭一起看風景,讓人嘆息這二人『友情』之深。

舟快舟慢,終是要到地點的。九月初五,步行下船,逆水而上近四百里的行程終告結束。一行四人踏上了武威的土地。

九月初八庚申日開

「千辛萬苦~」沈焱內傷未全愈,外傷基本已無問題,髻上插著七環釵,衣墜袖擺處照樣掛着大堆細小銅環,騎在馬上倒還像模象樣,足以哄倒世人。見身畔來來往往儘是帶刀掛劍行色匆匆的江湖人,忍不住感概。「好個千辛萬苦的旅程。」

謝長纓路上瞧著人多,又陷入了魂游九天的狀態,眸子無趣掃過時,孤絕冷意遙遙逼人。

四人下船騎馬行了三日,此時離劍閣只余近百里的行程,宣葉二人卻似是感染上風寒,一說話便咳,斷斷繼繼的,比沈焱這貨真價實的病人狀態還糟。尤其葉浩,前夜與宣逸外出,回來時居然右腿骨折,問起話來,說是不小心摔下小丘。

沈謝二人雖覺他說不盡實,但見他行走皆需人扶攜,論劍大會上人潮熙熙,接踵磨肩,大家自顧不瑕,哪有餘力照顧兩個傷者。因而葉浩雖是不停惋嘆功虧一簣,還是被眾人決議留在客棧中,不得外出。

劍閣翠雲山莊

——劍門一派掌門人『劍膽琴心』高天義的居住地,也是劍閣重九論劍大會的會址。

高天義正在庄中招待着客人,聽聞武林四絕之二的南絕南離火沈焱及北絕絕情公子謝長纓聯襟來訪,心下大喜,急急迎下山來,大老遠便拱手道:「兩位世兄遠道來臨,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高兄還是這麼熱情,客氣了。」沈焱哈哈大笑,繼道:「哎,這裏不是談話的地方,我們進庄再談吧,高兄請。」說完手一拱,招呼著宣逸,也不知誰是主人誰是客人,就這樣喧賓奪主走了進去。

高天義知這沈焱的性子,無奈一笑,也不多計效。

謝長纓卻有些不悅,仔細看了眼高天義,目光儘是惦量——大約在想此人劍術有高明到讓沈焱另眼相看的地步么?

高天義背後一寒,立有所覺,馬上意隨氣走,以肌肉細小的震動避開謝長纓的挑戰,同時側身步伐加快,追上擋劍牌沈焱。心下苦笑不已,忖著要不要利用地主的特權將自己排於論劍大會之外——只要想到得與絕情春冰對上,但凡用劍的所想怕是無異——逃先。

四人說說笑笑着進了山莊。說是說說笑笑,謝長纓可以先排除在外,宣逸又不住咳著,根本說不出話來,所以談笑相歡的也只有高天義與沈焱兩人。

進入聚義廳,廳門突然關上。

謝長纓反射性地按上劍鞘,卻被沈焱阻止。

廳內一陣人影錯蹤,看似雜亂,實含天罡之數,七道勁氣依著方位先後不一襲來,各家高手絕招盡出,布出天羅地網。

——目標青衫秀士

宣逸一直默默地跟在沈謝二人身後,瞧來全無高手氣勢,因此一路走來,幾乎沒人睬他,他也樂得自在,含笑張望左右。不料進入廳內后竟會有此變化。

他雖也是微微一怔,但應變卻幾乎是本能般,快得超出所有人想像——身傾,膝彎,臂舒,回身隨手一帶,右足踢向左側。不但連避開三道攻向臂、膝、胸的勁氣,拂退自背後而來的真氣,還在來人腕上勞宮一點,踢斜攻勢使之誤中副車,順勢揚身抬腰,憑空閃過了第七道勁氣。

這些招式信手拈來,看似平凡無奇,但由他用來,前後路數卻是如此地恰到好處,連半分也增刪不得。他未用前,人但言其簡拙,他這一使用,人但見其精妙。只覺這正是破招最好的方法,已達到大巧若拙的宗師地步。

——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唯此八字可形之!

一切都發生在瞬息間,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依稀只是一眨眼,被困的人影卻已騰身閃出七人合圍。

圍攻七人都是武林一時之選,沒想到竟會被對手如此輕易的脫身。

這般打擊讓他們難以自主地都呆了一呆。

宣逸抿唇一笑,腳尖方觸地面,正欲掠向正門,不料尖利破空之聲又起,數道鎖鏈自他身畔交錯而過,冷厲勁風自頰畔掠過,寒如刀割。宣逸心下一驚,扣指相彈,急急側身,不料鎖鏈被彈之後不退反進,嗡然震動得更急,就像長上了眼睛一般,隨着他的身形前後飛舞旋繞,不肯退讓半步。

劍眉一挑,注目凝視,見這鎖鏈晦暗無光,寒氣森森,竟是玄鐵所鑄。他唇角微彎,心知不能硬闖,當下豎手連連彈著玄鐵鏈,兩腳也不閑着,弓挑踢踩,一上一下正反兩道真氣透過鎖鏈直接襲向持鎖之人。

他一向少在眾人面前動手,眾人對他的功力都是根據之前數次預計的,沒想到他的功力竟超出眾人想像之外。那些持鎖者雖極力站穩下盤,但鎖鏈一盪一晃,真氣隨之一收一漲,宣逸兩次發出的真氣竟同時到達,一股大力透鏈直破虎口,持鎖者雙手挂彩,再也持不住鐵鏈,紛紛四散。

可惜這樣一擋,那些被宣逸逃開的高手們又再次圍了上來。這次他們有了準備,不敢輕敵,方陣早己布好,持鎖者退下,方陣填上,生克方位更見分明,宣逸忍不住咋了下舌。

謝長纓雖驚訝宣逸竟有如此高明的身手,但想個人都有個人苦衷,這一路走來,受兩人相助甚多,豈可眼看他受人圍攻。

以為沈焱只是不明形勢,分不清敵友,所以沒有出手。當下手按劍柄,招呼了聲。「我東你西,牽住鬼面笑叟與植林翁……」

聲音止在沈焱的動作中。

沈焱出手了。

當宣逸使出雲步縹緲,身形扶搖直上,將要逃出包圍圈時,一溜赤焰纏上了他。

宣逸再次墜入包圍圈。

「沈焱,你!!」

謝長纓驚叱,心下突冷,手足一片冰涼。

他不是為沈焱不出手助人,反而火上添油而驚怒。

他怒的,是——沈焱此舉,顯然早已深明內情!

他為何深明內情?!

因為——這一切,正是他親手設計的!

從與宣葉二人相遇前……

從與自己相遇前……

沈焱收回手,看着小謝,無奈地嘆了口氣,低低喚著。

「小謝……」

一招『方生方死』將身前那傢伙的勁氣順手送給身後之人享用,宣逸抽空側眼掃了一旁幾近反目的沈謝二人,有氣發不出——這雲步縹緲身法雖是一流身法,但這些圍攻之人哪個不也是一流身手?!出其不意還好,被注意上了哪還縹緲得起。

心下惱怒,左手閃電探出,一反先前的大巧若拙,一瞬間幻出十二道爪影,扣向鬼面笑叟的肩膀,笑叟難辯虛實不敢硬接,只得一個側身,自有旁人順位補上一掌,自側方切向宣逸探出的左手;宣逸身形一矮,反掌抓去,右手駢指如劍,劍氣卻是直追鬼面笑叟,鐵了心要先傷一人。笑叟微驚,不及再退,抬掌,托在身邊蒼梧道長掌上,借蒼梧道長送上的雄渾真氣,齊力迎接宣逸攻擊。

『嘭——哐啷!』數聲,勁氣飛揚,地面青磚生生印出數道腳印,如蛛網般慢慢龜裂開,宣逸再次被逼回陣內。

功敗垂成,又沒有武器在手,加上方才一掌,宣逸的真氣比眾人預估中強,此刻眾人心下都有了警戒,不肯正面交手,一心想用拖字訣將他拖住,直到真氣耗盡。宣逸心知他們人多,可以車輪戰,也不在乎時間長短,自己這邊,一人留在客棧里來不了,沈謝二人僵持不下,自不能指望他們出手相助。再這樣下去……

眉眼挑處,突然一動,纖薄的唇角掛了個淺淡笑容,手上招式驟變,一改先前的持重沉穩。『鐵馬金戈』『逐鹿問鼎』『西風卷絮』『殘葉逝波』四招都是極盡繁雜眩目的招式,連續使出,便如江浪疊波,層出不休,兼之身形灑脫無拘,瞻之在前,焉之在後。一時間四面八方几乎都是青衫素影,如七、八個人九、

十隻手齊齊舞動一般,教人看便眼花,自不知從何擋起。

他手上是越攻越急,身形卻慢慢向著廳內轉移。

七人對這狂濤般的攻勢,幾乎是應接不遐,哪還有心多顧,當下以宣逸為中心,都慢慢地移向了廳角。

旁觀中突然有人驚呼『不好』!

七人還沒想到發生什麼事,就見宣逸招式一收,滿室青影盡斂,左腳一挑,手上卻多了一小段尺長的玄鐵鏈,也不知是哪個被宣逸踢開后沒有收好,方才廳內對掌,激流四溢,被衝到了角落去。

宣逸鐵鏈在手,一招『天地回吟』,簡到了極點。玄鐵之重鋒挾他那無鑄真氣,破空而來,當真所向披靡,聞者退避,本是逐漸縮緊的包圍圈在諸人猛然後退時步伐不一,微現破綻。

唇角微彎,在眾人再次收緊包圍前,宣逸身子似柳絮隨風,悠然飄落到了樑上。他正欲破頂而出,方才那叫着不好的人大喝了聲:「弩!」

屋頂上『刷』地一聲,殺氣直透屋樑下抑。

宣逸早聽出屋頂上人數不少,呼吸急澀,並非高手。可是這不少不高明的人動作居然整齊一致到連裝弩的聲音都只有一聲——只有贊聲,精英中的精英。他苦笑了下,順眼望下去,聚義廳中除了以天罡位站着的七名高手及四散的持鎖者們,四面石磚掀起,先前已藏身於下的近百人劍拔弩張,目標對準自己。

……居然能想出這招,瞧來那人也是被逼急了

——果然好場面,果然夠身份!

宣逸苦笑。

倒不是逃不開這群弓箭手的包圍,只是在這般非生既死的對持狀態下,很難控制住自己出手的力度。為了無聊的原因而傷亡自家大半好手,決不是上位者會作出的事,想來這也是張局者的意料中吧。

拍拍手,他騰身下地。

在場之人齊齊跪地。

「恭迎公子回府。」

謝長纓止住與沈焱的怒眸相瞪,驚訝地看着峰迴路轉的局面。

——你死我活糾纏不休,這叫請人回府?!

「恭迎?!不敢當不敢當!」宣逸眉微揚,嘿笑了聲,自袖內取出一柄玉骨冰絲,三十三道扇骨,鮫綾上墜了輪映海明月的扇子,扇了扇身上的灰塵。「瞧著這排場,弩箭鐵鎖都出場了,人家還當在捉什麼江洋大盜之輩!被這樣恭迎,即便是我也受之有愧吶!」

「公子息怒。」一直在旁觀看,身着鵝黃色公子衫的俊俏青年笑嘻嘻走出來,一拱手。「公子也不想想,您老人家武功蓋世才華橫溢性詐如狐身份尊貴,區區不用這種方法,如何網得下飛天之龍。」

「……這是讚美?!」宣逸皮笑肉不笑地嘿了聲。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哦?」不予置評地應了聲,宣逸玉扇搖搖。「現在這些人可以退下了嗎?」

「公子見諒。」黃衣青年笑嘻嘻道:「這些人現在還退不得。」

「……何謂退不得?!」

「公子請相信祈一片丹心可表日月,為了公子一向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是……公子啊,屬下雖是忠心耿耿,但公子太能逃了,這一走兩個月祈家都快被寶兄還有靖叔抄了。今次好不容易找到『公子』,為了祈的身家生命着想,只有大著膽子逆上……」

「你作都作了,還有什麼好解釋——重點呢?」宣逸哼笑了聲,這痞子!

「哈哈,公子英明~~~」黃衣青年眼珠子骨碌碌了一圈,面不改色地繼續接下去。「重點就是,君子一諾。請公子在眾人面前親口答應隨屬下回京。」

「這——」宣逸雖然早料到,還是忍不住皺了下眉毛。君子一諾,自是君無戲言,此事說大說小都可以。畢竟皇帝老子一天要說那麼多話,總不能每一句都無戲言。可是在這麼多人面前,親口承認,說了卻不履行——那自然是大事。

這一答應,便等於將自己圈入了籠牢……

黃衣青年見宣逸意狀躊躇,心下一喜,他最怕就是宣逸想都不想就答應,那麼乾脆的下方必有許多不可告人之陰謀陷阱。如今需要反覆思量,顯然他真的在考慮了,當下打鐵趁熱,繼續鼓動。

「公子啊,您們這一路行來,風花雪月走遍,還有什麼美景沒見過。崑崙冰天雪地的,又早在當年便已去過了,重去只不過與那幾個傢伙大眼瞪小眼罷了,以公子身份,合不得去受那冷落……」

「莫說了!」宣逸扇子刷地一聲合上,終於道:「逸答應你!逸將隨你回京!」

既然得到自家主子的龍口一諾,黃衣青年自是撤下那大批礙眼的人馬,請宣逸在翠雲山莊歇息一夜,第二天動身回京。

宣逸並不反對,只是提起葉浩右腿骨折一事,說是放心不下,讓祈世子將葉浩迎上山來。祈世子雖然奇怪以葉浩的身手怎麼會不小心骨折,但想這兩人的行事實在難以常理來計,便不多問,讓高天義親自下山迎客去。

宣葉二人見了面,大約是這二子很少有受到這般挫折的時候。所以,他們見面后不久,就請沈焱過來見面。

與初見時一般,一身紫衣白裘,襯得清癯的臉上病容更甚,卻不減眉宇明朗優雅。身上叮叮鐺鐺系了一堆細碎銅環,笑起來爛若春陽,沒見半點心虛內疚。

「宣兄,葉兄,此次事出不得已,還請兩位大人大量,見諒則個。」

宣逸與葉浩坐在紫檀鑲玉的太師椅上,一左一右將沈焱打量了個徹遍,宣逸手中扇子一敲掌心,奇道:「沈公子看來也不似名利富貴中人,何以會答應幫祈呢?」

「祈?祈世子么。」沈焱微微一笑,看來沉穩了許多。「當年沈焱病重,虎落平陽,幸好有祈兄出手相助,事後卻飄然而去。日後江湖路上數次相遇,把酒盡歡之時,絕口不提此事。他若挾恩要報,沈某虛應一番,自不會如此盡心助他,但他從來沒向沈某要過回報……因此,當他為了宣兄之事若無頭蒼蠅滿江湖亂轉,四處託人時,沈某便知,報恩的時刻到了。」

「那謝長纓……」宣逸說到這,突見葉浩臉色怪異,急急止住話。沈焱若有所思地一挑眉,看了看兩人,薄唇彎起。

「小謝自然是意外了,像他那種沒有心機的傢伙,怎麼可能藏得下心計。沈某當時正在苦惱要如何接近您們兩位才不著痕迹,沒想到居然會遇上小謝……」

「所以你故意引他動心要去劍閣,又故意提起他衣物上的破處,因為你知道前途只有神仙府才敢對絕情公子出手攔截。而我們兩人正對神仙府躲避不及。」葉浩啜了口茶,笑眯眯地嘆氣。「於是,我們想藉著你們避開神仙府,卻正好乖乖地跟着你一路請君入甕。」

「不敢不敢,兩位若是肯乖乖上當的人,沈某也不用費那麼大的心了。」

「的確是費心,為了引我們不致脫鈎而去,你居然對謝長纓一路頻頻示好,擺出為情所苦的神色……沈焱,我別的都不服你,敢玩弄絕情公子的情,這一點卻讓人不得不服。」葉浩漫不經心輕笑了下,冷眼看着沈焱臉色微變。

「小謝……」沈焱抿著唇,苦惱地嘆了口氣。

「小謝的事的確是對他不起。只是,沈某除了故意在你們兩人面前表現得誇張外,那份友情卻是真實的。四絕天各一方,各自持才傲物,拒人相近,少有如此長時間相處的機會……我確實是很喜歡小謝!」

說到這,臉色微澀。

「現在說這話也遲了,他早知我騙了他……那種直性子的人,心腸根本不會拐彎,我有千般理也沒用,他只認定我的欺騙是虛情假意……兩位見笑了,老實說,沈某現在很擔心出了翠雲山莊后小謝會不會給我來上一劍。春冰實在是很可怕是武器。」

「……沈公子如此坦白,倒讓我們無話可再問。」葉浩同樣苦惱地為沈焱同情嘆口氣,微微一笑。「不過聽了沈公子的表白,還有一事,我想代謝長纓問問。」

「你是想問,當日我代他擋了一佛二姝的攻擊,到底是為了成全他以武會友的心愿還是為了保持行程順利一路引你們上劍閣吧。」沈焱沉吟著,無奈苦笑。「這件事我在船上說過了,越想連我自己都越不明白。我確實是不明白當日到底是為了小謝多還是為了我的計劃多,不過,世事從來便不是可以清晰劃出界線的,唯得一句混沌。我想,研究出個結論來也是很沒意義的事。」

「最後,還有一句。」沈焱在步出廳門前停下腳步,不曾回頭。「不論兩位信否,我與祈從沒互通過姓名。所以,我雖設計了這一切,當日我卻確實不知兩位的身份。宜昌之岸,我救的只是宣逸與葉浩兩位書生,而不是現在的——無帝及軒轅帝!那時,我確是想將兩位當成好友來看待……」

「這小子……」見沈焱走遠了,軒轅逸敲了下扇子,苦笑。「被他這樣一說,朕倒不好找他算帳了……喂,你聽夠了,可有什麼感想?」

他問話的對像不是身旁的夜語昊。

謝長纓自屋內慢慢走了出來。

冷眼瞪了兩人一眼,明知兩人位高權重的身份,看起人還是像當初小酒鋪初次相見時,一色無趣,絕世孤冷。

「謝謝。」

「……只有這兩字?我們費了半天的口舌引出沈焱內心感想,你的感想只有這兩字?!」宣逸開始不滿。

「不,這是謝你們,在三峽上助我們退敵之事。」

「……謝公子果然也是聰明人。」夜語昊輕笑一聲。「能藏而不露,便已先勝一著。」

謝長纓瞧了他一眼,肩膀微動,春冰上的劍穗不住搖晃着。

夜語昊含笑靜坐,整個人深沈若汪海大海,非微風可起波瀾。

劍穗停止搖晃,謝長纓抿緊唇,冰封的眸子生機盡復,利若鷹,狠如狼,激昂戰意不斷沸騰。

「夜語昊,總有一天,我會找上你!」

一拱手。

「今日之事謝過,謝長纓告辭!」

「連論劍大會都肯捨棄,難得。」搖了搖扇子,軒轅逸微笑。「昊啊,這兩人好象都看出來了。」

「這證明他們對我們確實有心。」夜語昊也微微笑起,對謝長纓的挑戰不甚在意——到時能找得到人再說~~

「呵呵~~」

「呵呵~~」

尾聲

一大早,祈世子就來敲門,見門口站着數次被趕出來的侍女,心下有數。「公子,時候不早,該起程了。」

屋內寂然,只有兩道平緩的呼吸聲。

無奈地咳了聲,壓低聲音。「公子,雖是春宵苦短,君王可不能不早朝,快點起來吧,屬下人馬都點過了,只等公子一人。」

屋內寂靜依然,呼吸聲平緩依然。

「公子……」再敲敲門,好歹昨天將人逼得太緊,現在他還沒那個膽子去冒犯龍威,只得不住敲著雕花門,一心巴望高天義沒有將門做得太厚,這樣敲破了門便可有借口進去。

「公子!!」有些急燥地繼續敲,眼見着日上三竿,祈世子決定,不管看到什麼尷尬畫面都當沒見着,狠狠心,為自己將諸天神佛都請來保佑一遍,這才踢開門。

床上睡了兩人,無驚無怒,呼吸平緩。

一點正常反應都沒有——雖然這兩人一點都不正常!

祈情知不對,衝上前,一把掀開兩人臉上的面具。

『嘭——』地一聲,外面等候的人都聽到,似乎是桌子被人打破的聲音。

碎屑瀰漫中,祈咬着牙,憤怒瞪着床上兩個被點了睡穴的陌生人,正好見到兩人間有一封信。

深呼吸幾口,取過信,拆封。

祈:

很抱歉,『君無戲言』是本座說的。

下方署名,龍飛鳳舞三字

——夜語昊!!

震驚中,腦海閃過——

葉浩骨折沒來;

宣逸說話一直咳嗽;

聚義廳中,宣逸投降得太快,招式各大門派的都有,就是獨門絕招沒用上;

誓辭:逸答應你!逸將隨你回京!

……

……忍耐

……

……忍耐

……

「那兩隻狼狽為奸的王八羔子~~~~~~~~」

衝天怒吼震破了翠雲山莊的屋頂。

一狼一狽合作愉快地逃出翠雲山莊,繼續向著崑崙前進。

「昊,你有必要給祈這麼大的剌激么?」

「為什麼沒有必要?!那日你沒來,他說捨不得你去無名教受冷落!」

「哦……」

「真真豈有些理,看輕本座不成,有本座在,哪個敢冷落了你?!就算假笑也要他們笑出熱情來!」

「謝謝,不過你真要這樣,那你得時時刻刻陪着朕了,不然煌他們那一肚『熱情』,朕可消受不住。」

「嗯……咦,你看,那邊不是沈焱與謝長纓!」

「哎,沈焱還是被追上了~~」

「哼!」

「……你不高興什麼?」

「不高興被利用!沈焱那天說了那麼多廢話,不覺可疑!」

「唔,人家藉機對謝長纓表明心意,免得日後相見被揍,也是人之常情,有何不好。」

「……這是你常乾的事,你當然贊成好了!」

「那,換個角度想想,沈焱會這麼干,不正合了我們的心意。」

「……」

「祈今次最高明也是最大的敗筆,就是請來這兩人幫忙。沈焱固然將我們一手引入劍閣,但這兩人殺傷力太大了,根本連自身都無法控制。為了不至己方人手損傷慘重,除了樹林里那次攔截之外,其餘的都被祈阻止了。」

「……有這樣一個體恤人材的好下屬,你該開心。」

「過獎了。祈當然也知這樣早晚會露出破綻來的,所以沈焱才玩這種曖昧把戲,教我們暫時分不開心放不得手,這你不也知道了。」

「所以我才送沈一把粉……」白衣青年終於笑了起來,眉目間流轉的狡詐,絕不下於狐狸眼兒同伴。

狐眼兒同伴見狀眼睛一亮,笑嘻嘻地攪着他的腰,順口接道:「讓他假戲成真~」

「不錯,只要種下曖昧的種子,危險的友情總有變質的時刻^o^」

「現在沈與謝再次走在一起^_^」

「機會再次降臨^v^」

「哎,我們真是太不良了~」兩人同時大笑出聲,唯一的心思都是一樣的。

——想要我們上當,不付出代價怎成~

錦衣青年咳了聲,突然想到此時大約又在抓狂的愛卿。

「昊啊,祈明白一切后,定會說……」

「我們一狼一狽^7^」

「狼狽為奸對吧~~」

「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

快樂的逃亡之行還在繼續,接下去,這兩位不良教主與蹺宮皇帝又會荼毒了什麼人呢?

月娘再次打了個哆嗦,扯過面紗,不忍看下方那群尚不災難將臨的無辜蒼生。

下方,崑山萬里,銀妝素裹

——崑崙無名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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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番外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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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2.雲散碧天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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