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古室春冷

第五回 古室春冷

月色從中天一路偏移,在蒼穹中隨着下界的人一起漫步飄移,轉眼便來到了西南角上,算算時間該是四更左右了。

括蒼支脈近在眼前,葉凡算了算,時間還早,少年的傷勢用藥力穩住,陷入昏睡,暫時算是無憂,接下來只要出山後去藥店買些葯回來便可解決……

紫衣人聽到嘆息,不明所以地看了葉凡一眼,葉凡心情不怎麼好,回了他一眼。他頭一縮,馬上轉過去不再看——慘痛教訓啊~

腹誹於心的紫衣人突然停住腳步,低喝:「什麼人?」

「是我。」同樣低沉的聲音,自暗影中走出第三位紫衣人,年方及弱冠卻是一臉沉穩,毫無半絲浮燥。與兩人不同的是他的衣袖上紋著三道黃紋,十分顯眼。

兩位紫衣人見着來人,都放下背上之人,跪身行禮。「參見衛長。」

青年衛長忙道:「兩位少兄不用多禮,請起。」見兩人起身,才道:「本衛一直跟在兩位身後……」

背着葉凡的紫衣人急道:「有勞衛長護航。」

「自家兄弟,無需如此客氣。」衛長搖頭。「本衛是見朝廷兵力已不及此處,這位小公子受的傷已經不能再拖了,所以才冒然現身,想以自身功力為他打通經脈……不知葉公子意下如何?如果覺得本衛是多事不妨直言。」

葉凡雖覺此人有些多事,但看衛長熱誠的臉,想到無名教,久違的熟悉和親切還是讓他忍不住心下一暖。「晚生久聞無名教俠義之名,如今一見,衛長對我們區區小事也如此儘力,更勝聞名。想來是無帝教導有方……」說到這,微笑不語,心情甚是愉悅。

衛長臉色微紅,咳了一聲。「多謝公子誇獎,在下代帝座收下了。公子即是藥師大人的貴客,能為公子效勞,是在下福份。」看了看兩位紫衣人,一揮手。「你們倆到附近守着。刻下雖已離開雁盪,但危機未除,不可不防。」見兩人依言離去,遂扶著少年盤膝坐下,雙手按在少年命門,以真氣助他調息。

葉凡在旁看了會,繃緊的精神因驟然松馳而有些困頓,眼見周小姐甜蜜蜜地招手,忙起身走動,活動會兒筋骨,半時辰后又坐回少年與衛長身邊。

這麼一段時間,少年的臉色看來不再是沉黑鐵青,色澤漸漸變得柔和起來,而衛長腦門熱氣騰騰,在冬夜裏遇寒凝成蒙蒙氣體,汗水不住滑落額際。

又過了會兒,衛長臉色更白,汗下如雨,少年卻微帶了點紅潤,緊鎖的眉頭鬆開,睫毛顫動,似要醒來。

衛長突然睜開眼,仔細看着葉凡。

葉凡一怔。「……衛長有何事需要晚生效勞?」

衛長的手依然按在少年的命門上,即不像幫助,也不像威脅,沒有下一步動作,只是淡淡挑眉。「素聞帝座,驚、才、絕、艷、天、下、共、傾,該不會看不出在下的意思吧。」

久違三載的帝座二字入耳,葉凡神色微變,盯着衛長置於少年身上的那雙手,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晚生只是葉凡。」

「葉凡也罷,夜語昊也罷,你的存在,就是本教的變數。」衛長始終是同一張表情,方才的熱誠,此時看來竟然是冰冷。「三年前,你放棄了本教,詐死潛形,幸有煌帝座力攙狂濤,於生死存亡之際挽回了本教一線生機,聯武聖,壓朝廷,天下震動,無人敢輕窺無名一教。好不容易教中人心一致,擁煌帝座為主,令行無違,你卻在此時現身……在下寧可背上逆上之名,也斷不容許你再次出現影響到煌帝座的地位!」

衛長說話時,葉凡幾次欲言又止,但對着他冰冷堅硬的目光,終是喟然一嘆,星眸黯淡。「看來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會相信,也不會改變主意。」

「在下坦言——不!您傷煌帝座傷得太深!一意孤行,自以為補償了他,與他無所虧欠。但看在我們這些下屬的眼裏,你的行為——不可赦!在下絕不會讓你有機會再見到煌帝座!」

葉凡神色再變,苦澀無語。那段兄弟反目的往事一直是他心裏癒合不了的傷痕,此時被衛長重提,好一會兒才能說得出話來。

「你不是一般的衛長……你是御夜使中的一名。」

衛長漆黑如墨的眸子暗無天光。「是的,在下正是你八年前奪權時為煌帝座所救眾人之一。藥師病急亂投醫,也沒細查我的身份就私下指示我率領下屬助你們脫險。他雖不曾說出你的身份,但他卻不知,我一直都在暗中保護着他,十八山溪庄的那一幕,他能猜出你的身份,我又如何看不出。他的自作主張等於給了我一個接近你的好機會。」

葉凡搖頭嘆氣,也不知在嘆著獨孤,嘆著自己,還是嘆著煌與衛長,突而微微一笑。

「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恩仇分明,你不虧是煌教出來的人——告訴夜語昊,昊能放心將此子交與你么?」

他第一次親口承認自己的身份,一語即出,三年沉隱付諸流水,無帝再現紅塵。

衛長肅容。「在下不惜真力虧損助他療傷,便是要向帝座證明,此子不論背負多少恩怨,無名教都會代帝座接下!」

葉凡憐惜地看了會兒少年,緩步後退。「我明白了……三年前,我從天成崖跳下沒死,今天,你是要我從這裏跳下吧?」說完順便看了下身旁的絕崖。

「帝座果然聰慧,多活了三年,足該夠本。」此話聽來,無比諷剌,卻又似是無比誠摯。衛長依然面若枯石,冷硬地看不出喜怒哀樂來——他若不是這樣的人,就不會被派到風雲聚會的雁盪來,也不會一心想逼死上任無帝,更不會讓葉凡上了當。

葉凡似笑非笑地看着衛長,看着少年,看着遠山蒼茫,觸手可及,只差一步便可逃出生天;又看着底下石壁怪石險峻峭拔,犬牙錯落,深不見底。笑容更濃。「幽魂,始終只是幽魂……」說到這,又退了一步,一足已然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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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現在怎麼樣?你真的要看那人死去?」

「安靜,別妨礙你家公子思考!」年青人有些苦惱地看着遠處,因為距離太遠,他們在說什麼都聽不到,起了什麼變化也聽不到,只知道這葉凡來歷很不簡單,不論朝廷或無名教都得罪光了……

那麼,武聖庄呢?

年青人笑眯了眼。

「想要當捕鳥的小孩,就要有耐性一直等到最後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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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凡的身形終於自絕崖墜下了。

衛長心下不知是喜是悲,是驚是悔,想着三年前,天成崖邊,也是此人,以驚世才情操縱了整個天下的局面。有如此的才華,卻棄無名教而不顧,甘隱山野……衛長忿忿然沉眉,收回了按在少年命門上的手。

哪知他的手才移開,少年突然睜開眼,身形如脫弦之箭直往前沖,直直衝入絕崖,隨着葉凡墜下之處同時跳下。這一變化電光石火,衛長一時措手不及,眼睜睜地看着少年自眼前消失,驚愧交加,即驚少年的烈性,又愧對葉凡的承諾,怔然間,身邊輕風拂動,第三個人也跳了下去。

……今天是跳崖的好日子嗎?

衛長由驚愧轉為陰冷地看着第三道流星劃過,是有些眼熟的鵝黃色澤。

雖這絕崖乃經過算計挑選出來的,崖底怪石聳立,只要墜下便難逃粉身碎骨之厄。但有這兩人陪着墜下,或許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衛長急急轉身,欲下令屬下下崖尋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卻聽那兩個一直守在附近的下屬提高了聲音。

「參見藥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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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朕千里迢迢——居然是跑來雁盪陪你們跳崖……」風聲呼嘯中還有閑情廢話的,正是一手攬一個,左擁右抱不亦悅乎的『祈世子』。

葉凡被少年追上摟於懷中時已在後悔,沒想到接下來又跟了一個,拿跳崖當有趣。極速下墜造成的氣血上涌讓他暫時想不出也說不出什麼話來表達心情,只是瞪大了眼死瞪着軒轅,大有破口開罵的趨勢。

「乖乖,別生氣~」軒轅嘆了口氣,利眸見下方一抹綠,深吸口氣,體內真氣運轉,身形微偏,直直往那裏落去。

嚓——地一聲,小樹受不住三人的力道從根腰折,三人繼續往下墜,一路上又連續腰斬了八棵樹,這才讓下墜之勢稍緩。

葉凡終於擠出話來。「這些小樹會哭死的。」

軒轅眼睛眨了下,突然笑道:「昊都開口說話了,朕如何捨得。」

聲音在風中散得七零八落,他藉著第十株小樹再頓身形,真氣暗轉,濁力換為新力,同時雙手一拋,葉凡與少年齊齊被拋向崖壁,撞入壁上一個天然石洞。

軒轅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將功力控制得好,兩人落下地時勁力恰好消失,便如軒轅將兩人輕放於洞內一般,不曾震動他們的傷勢。葉凡一落下就急急竄起,顧不上研究少年的傷勢,將身子探出石洞查看軒轅行蹤。哪知軒轅拋去重負,也在此時偏身藉著旁邊崖石錯落以上天梯縱回這石洞。兩人都太急了,等發現不對時,眼對眼,鼻對鼻地瞧了個正,鼻尖與鼻尖之間的距離,頂多只能放進一張薄紙。

事出意外,看到對方放大數倍的大眼,兩人都有些傻眼,屏著息說不出話來,若可以,大約是動都不敢動了。軒轅總算記住自己還在崖外,腳下空空,及時伸手按在洞口,撐住了身形。

再看看葉凡難得獃滯的反映,暗自偷笑,兩臂一用力,身子更向上竄,吻住了微啟的薄唇。

葉凡又呆了呆,冷笑,兩手一推,順便一踢,將軒轅再次踹下絕崖。

「啊~~~~」軒轅慘叫不休。

「朕還沒吻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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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內久無人氣,曾盤踞過蛇蟲之物,森寒冷氣中透著腥臊腐爛之氣,甚是難聞。牆角蛛絲,地上蔓草,泥間糞垢,石隙蟲子唏嗦,看得軒轅皺眉不己,頰畔抽搐——好吧,他承認,他是不如夜語昊這般隨遇而安,可是他是天子耶,總不能強求他出得了殿堂,上得了洞堂!

拂開蛛絲蔓草,清出一片地方好坐下,葉凡將少年小心地放置在較為平坦的地面,又順手把了把他的脈,確定他傷勢如何。這一按,卻教他忍不住又皺起眉毛——唉,好不容易由衛長用內功打通淤血,沒想到又強用真氣而讓前功盡棄,這般三番五次地加重了傷勢,怕會落下病根……想到這,回眸看了眼軒轅。

軒轅聳聳肩,自袖內掏出黑玉瓶遞了過去。「大內密葯,請無帝賞光一用。」

葉凡……或許現在該叫他夜語昊,接過藥瓶打開聞了下,左眉不由微微一挑。「九轉金丹,你倒也捨得。據說自葛真人過世后,世上僅剩三粒。此葯功能起死回生,這般用來不覺小題大作?」

軒轅雙手叉胸倚在石壁,偏著頭半晌不語。

「……你想試探什麼?」

「不敢。」夜語昊倒出粒金丹,捺入少年蒼白薄唇,見金丹入口即化,省了不少功夫,這才抬起頭來。「只有個小小疑問。」

「嗯?」

長長的睫毛半掩眸子,在眼下印出一片碎翼,若有所思的目光一直落在少年身上,不曾稍轉。「伊祁……可姓軒轅?」

軒轅注視了夜語昊片刻,皺了下眉。「昊,朕一直以為,世上最討人嫌的人,莫過於自以為是的人。」

「我錯了?!」夜語昊抬頭,唇角微揚,眉眼俱是無動於衷。

軒轅又看了他好一會兒。「你不相信世上會有出乎你意料的事么?」

「……這倒不是,像你與伊祁會跟着我一起跳下來就不在我的意料中了。」夜語昊目光在軒轅那一轉,又落回伊祁身上。

他不提此事還罷,一提此事,軒轅便忍不住直起身瞪着他。此刻少年尚在昏迷中,不用有所顧忌,話就直接多了。「夜語昊,你持才傲物不可一世,好歹也曾是個人物,怎對朕卻是言而無信,再三失約!三年前答應的事,藉著跳崖就跑了;三年後再見,還是老樣子!你若不想死,憑那個衛長又豈難得倒你!簡直笑話!好,你不想要自己的生命,可以。但請別忘了,你的命在完成承諾之前並不完全屬於你自己!還是說,你對朕的承諾就這麼兼價?!好歹朕也是付出了巨大代價!你不要讓朕覺得自己像是蠢過頭的白痴!!」說到這,聲音提高,一掌擊在石壁上,石粉紛飛,印出個寸深的掌印來。

夜語昊沒想到軒轅的反映這麼激烈,張唇欲語,卻見軒轅突然捂住胸,唇角微微溢出血跡。

他在雁盪受伊祁行剌,傷未曾全好便四處奔波,方才又在絕崖處救下兩人,內力損耗過巨,復增傷勢,只是他逞能強撐,極力掩飾,夜語昊居然也沒發現他受傷不輕。

……真是亂七八糟……夜語昊靜默片刻,無語地將黑玉瓶遞迴軒轅,軒轅氣沖沖地一把奪過,倒了一粒服下,也不運氣化開藥效,就這麼怒瞪着夜語昊。昊被他這般瞪着,居然也覺有幾分心虛——自己真的過份了?

「咳……好些了嗎?」

「托福,死不了!」

「這樣啊……」夜語昊再咳了聲——為什麼沒人想到他也是個重傷者啊,果然是生氣的人最大?還是偏開話題好了。「你還沒說伊祁的身份。」

「沒什麼好說的。」

「那我來猜?」

「請便!」

夜語昊古怪地看了眼軒轅,突然忍俊不禁地彎起眼角。原來夜語昊看着軒轅難得負氣的樣子,突然想到,這軒轅小時性子嬌寵慣了,想必與伊祁現在沒差多少,都是一般愛生氣,只是後來不斷糾正修養,才變成如今這般模樣。這樣一想,就忍不住將軒轅笑面狐的樣子套上伊祁生氣的樣子——伊祁被撿回來后,哇哇叫的樣子,彆扭的樣子,微窘的樣子,不悅的樣子……

軒轅狐疑地瞪着他,不知他為何笑得如此開心。

夜語昊看了他一眼,正正臉色,決定不將自己心中所想的說出來,免得有人惱羞成怒。

「行剌你的是伊祁對吧,這點他也承認了——只是他還不知道自己行剌的是你。你被他剌傷,卻掛着傷四處尋找他,不敢動用官府的力量……啊,我……」夜語昊說到這,突然一怔,明白過來,這少年不可能姓軒轅的——軒轅竟然不敢動用官府的力量,正代表這少年的身份不可輕泄,一旦泄出會造成極大丑聞

——所以,他,不是先皇的私生子,而是……

「嘿,明白了?」軒轅冷淡扯下臉上面具,疊起收進袖袋。「何不繼續說?」

「是……先後……淑德太后……」夜語昊看着軒轅漠然的臉色,遲疑着慢慢道:「十七入宮,十八誕子封后,母儀天下,二十……病重歸西……」

軒轅低頭看着少年微皺着眉,有些不適的睡臉,用力將背靠到石壁上。

「都是一群無聊的蠢人吶……你猜着了又怎樣……」

「聽說淑德太后……未入宮前,是神仙府的大當家?」

「不錯啊。」軒轅原也不認為此事瞞得過昊,隨便說了句,又成了悶口葫蘆。昊待想再說,見軒轅這般神情,自覺不適合,但不說的話,氣氛又凝窘過度,咳了幾咳,乾脆閉目養神。

洞中的寂靜浮着虛無的安全。或許是劫後餘生帶來的鬆懈感,軒轅漸不再掩飾自己的情緒,眸子緊盯着伊祁秀麗的容顏,隨手撿了根附在衣擺上的枯枝,一截一截折斷。聽着卡喳卡喳的脆響,目光漸漸陰鬱。

過了會兒,目光移到夜語昊身上,正見他垂眉斂目,神色平靜,心下不禁有氣,身子也移了過去。

自從無名山溫泉一事之後,夜語昊對軒轅的舉動是留意有加,這會兒看似養神,神經卻是未曾鬆懈過,軒轅方動,他已睜開眼。「有事?」

「沒事不能過來么?」軒轅有些煩燥,想了想,突又笑起。「倒是昊呢,你之前說了那麼多話,好象少說了一事。」

「少說一事?」夜語昊閉了下眼。「是指你要現在上我?」

「聰明聰明,三年不見,你是解風情多了。不過,你是無帝,措詞別這麼難聽,像共效於飛,魚水之歡,燕好……哪個都不錯吧。」軒轅俯身逼近夜語昊,笑彎了狐狸眼,方才的不悅早就飛到九宵雲外。

「交媾罷了,用不着說得那麼好聽。」夜語昊心下嘆氣,嘴上嗤聲,「你要在伊祁面前?」

「你不放心,朕點他睡穴如何?」軒轅伸手撩起夜語昊散落的留海細發,在指間旋了旋,拔到他耳後,順手揉摸著細嫩的耳垂。愛不釋手地摩挲片刻,滑下,一個用力撕下那張平凡溫文的面具。

撫著清逸秀絕,高傲自負的容貌,喃喃笑語:「好久不見了……」

夜語昊呼吸微轉促,軒轅靠得太近,鼻息可聞,每一個吐納似都噴在對方臉上,而自己的呼吸也吸進了對方濃郁的氣息。太過曖昧的氛圍,讓他只能屏住氣淺淺呼吸。想偏開頭,又覺是示弱,當下皺眉冷聲道:「軒轅,你若非要在此地,我也無話可說,畢竟這是我欠你的。但我只欠你一次,事了之後,你須應我,從此陌路,再無任何牽扯!」

「再無任何牽扯?!呵!!」軒轅自牙縫間笑了一聲,狠狠捏住他的下巴,眸子冷硬得像塊黑石。「你在說笑話么?你怎麼可能與朕沒有任何牽扯,你若真想與朕沒有牽扯,你就不該在離去前幹了那件事!——你不知道嗎,伊祁的仇,正是由你間接造成的!」

夜語昊下巴被軒轅捏得生痛,聞言臉色微變,不由瞄了伊祁一眼,回想着自己當年走時佈置的諸多暗手。軒轅直直地看着那雙微帶出點人氣的清冷明眸,硬梆梆地扔出七個字。「灸-手-可-熱-勢-絕-倫!」

「灸手可熱勢絕倫……」夜語昊重複了一遍,突然想起。「是——」

「炙手可熱,連朕也都為之無奈的,普天下要多了那還得了?!夜語昊,你即逼着朕立下毒誓,為何又不信朕?!朕對着你所立的誓,何曾有相違過?!你為何將那份毒誓留給了倫王?!」軒轅手上加重着力道。

「我……事關天下,我不得不防著一手……倫王雖為王室,卻是富貴閑人,一向不理朝政……」夜語昊臉色更白,帶着透明的青灰,緩緩閉上眼。

「富貴閑人?!不理朝政?!」軒轅氣極反笑,想到自己一路倒霉都是為此,實在忍不住,又是一掌拍向石壁,入石數寸,整隻手都埋在石壁里。夜語昊聞聲睜目看了他一眼,唇齒微動,終是未說。「那是九王叔!他貴為朕師,昔年代先帝與無名武聖二莊周旋,確當得此語評價,朕繼位后九王叔便已隱居泉林——為的正是朝無二主,不敢功高震主!他那倫小子偏生不知好歹,只道王叔虧了他,一心與朕作對。

原本王叔走得乾淨利落,除了個倫王稱號,什麼都沒留給他,他抓不著朕的把柄,也只好安份守己。你倒好,一紙送過去,讓他知道朕的江山不是那麼安穩,居然還會受人要挾——像他這般有野心的蠢材,豈不心動?!你點燃了顆爆竹,卻拍拍屁股走人,留着朕焦頭爛額了三年……你還敢說沒有任何牽扯?!」

軒轅說着說着,原本扣在昊下巴上的手鬆開,漸漸下滑,若實若虛地按在夜語昊頸間,只要一個用力,世間就會少了一個可氣可恨的作對人……

手漸漸地縮緊,軒轅眯眼丈量著因呼吸困難而胸膛急劇起伏,蒼白的唇倔強抿緊,面若沉水的男人,感覺著這道高傲生命在自己的動念掌握中,似是完全屬於自己的快意,陰鬱的眉微微鬆開。

低下頭,輕吻著昊乾燥平滑的唇瓣,伸出舌尖細舔描繪,挑逗地在唇際滑動着,手心微向前用力,壓抵住喉結。手上力道不曾松,也不曾再緊,過了會兒,靜靜貼上昊因無法呼吸而輕顫的唇瓣。

夜語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近在咫尺的兩雙眼,一雙怒海紅蓮,焰焰燒熾,一雙冰封寒湖,漠漠無情。

對看了好了會兒,軒轅微笑着鬆開手,趁昊急劇喘吸時,將他整個人都壓倒在地面。夜語昊墊在下方,摔在堅硬的石地上,受力更強,咬牙痛哼了聲,眼前一片金光亂冒,臉色再次慘白。痛楚漸回時,只恨自己百骸未散,四肢仍在,尚未粉身碎骨。

「你啊你啊,不管怎麼樣,你總是有辦法讓朕生氣……」軒轅低語,有些無奈地看着身下的人,「朕都想不出該怎麼對待你了……傷了你朕也難過,可是不傷你朕更難過。只是今次……真的不能原諒你了!」

夜語昊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呼吸急促,哪有空去理軒轅在說什麼,軒轅也不在意,自顧自地說下去。

「朕那娘親淑德太后,出身權門,天生麗質,不管是身手,才華,容貌,運氣都可算是人上之人,可說是天才。可是,這也是她的悲劇了,她成材太早,心高氣傲,觀世透徹,反倒失去了生存的目標,行為只是隨心所欲,百無禁忌,喜怒無常,善惡不清。

先帝在一次偶然中見着她,為她這任性所迷,不顧諸臣反對,迎她為妃。她初入宮時,為了家人性命着想,也曾安份了些時日,後宮佳麗三千,先帝獨寵她一門。可是她一身反骨,一日不造反便痛苦,強捺了幾年,就跟着個說是什麼初戀的情人跑了。」

夜語昊雖有猜着,可也沒想到那個母儀天下的皇后居然是這般驕縱的性子,心下也不知是驚是厭是羨,默默聽着軒轅下文。

「皇后私奔,古所未有,為了天家顏面,甚至還得為之遮掩,說是病重,駕鶴西去了。私底下朝廷沒有少找過她,但她即曾是神仙府的大當家,那自該知道如何避過手下的追蹤,倒也逃了幾年。最後,是先帝鍥而不捨,在九王叔幫助下終於找到了她。

原以來她會捨棄天家而追隨的人應是無比出色,沒想到只是個文弱書生,又病又癆,窮苦交加。莽莽神州,風流人物數不勝數,何以她竟會選了這樣一個人?

那夜,她說,先帝太聰明了,在先帝身邊,她的才華全被掩滅,成了以色事君的女子。這對曾經風雲一時的她而言,斷是侮辱。

先帝回她,你若不喜,為何不與朕說,朕自知金籠中的鳥兒不是你的歸宿,只要你肯說,朕會讓你重掌神仙府乃至暗流。

她笑曰,只要有九王叔所在一天,她就永遠也站不到最高的地點。她是想要權勢,但她會自己動手來拿,不需要先帝雙手奉上。她逃出皇宮,本有着興風作浪的野心,但現在,她只願伴在此人身旁,了此一生。

先帝不解,再問緣故。她說,她不能獨佔最好的,寧可陪在最差的身邊。

先帝驚而嘆之,不意她的性子如此怪異,寧可委屈自身來貶低他。心下不忍亦是不舍,勸她回宮,即往不咎,卻只得她不斷嗤笑,攜著情人絕塵離去。帝事後不斷重尋,卻始終未得消息,始知那次見面是她存心的。

過了幾年,先帝病恙益重,無力上朝,由九王叔輔佐朕來代掌朝事。一日夜裏,有人擅闖東宮,卻是朕那淑德的娘親。她在九王叔的默許下私下潛入,來見她兒子的最後一面。」

夜語昊聞言看了眼軒轅,見他臉上似笑非笑,沉湎於往事,突爾嘆息。

「這般任性的娘親啊,隨心所欲到了讓人無話可說的地步。她說,她負了父王一生,所以,父王死時,她會陪着父王泉下重逢——到時會不會再負他端是聽天由命。只是,她也負了另一個人的一生。她死去,那人也不會獨活的,所以,她要為他留下個後代。也算是朕同母異父的親人,日後兄友弟恭什麼的,可少不得這小傢伙一份……

她啊她啊,就這麼自以為是,只見到自己,從來不去想別人的心情么?朕這樣問她,她卻笑了。

然後,她就走了。二年後,先帝駕崩,過了三日,九王叔送來一子,未滿周歲。

當時宮中風雲不定,先帝方逝,君幼臣強,風波無限,伊祁留下只會成為把柄。朕找來一些可以信任的人,將伊祁交與其中兩人,命他們結為夫婦,以伊祁親生父母之名,帶着他南下江南,遠避宮廷。」

伊祁的身世至此方明,夜語昊不由側目看了他一眼,甜甜的睡相帶着不知人間疾苦的純真。可是,因自己一時失策,卻讓他嘗遍了人間所有疾苦……想着月來相處的情景,少年的偏激、脆弱、懷疑、信任……任夜語昊如何心如鐵石,也不由傷神不已。

軒轅此時談起伊祁的身世,幾分是有感而發,又有幾分是存心的,瞧著夜語昊變色的模樣,微微一笑。

「伊祁自幼嬌寵,朕無法在他身邊照顧他,卻給他送去最好的師傅,最好的傭人,最好的父母,最好的衣食——最好的一切。只要朕小時有過的東西,就少不了他一份,甚至朕沒有的東西也給他準備了,還有他在宮中未必會享受到的自由。讓他如朕及母后之意,在快樂中成長。」

夜語昊臉色微白,明知軒轅的居心,還是不受控制地抽痛了心,想着自己當初對少年的用心,如今卻變成了種諷刺。

「倫王的事發生了,他憑着那張毒誓,說服了數字九王叔昔年的下屬——他們曾經助朕平亂宮闈,如今大都執掌高權——在京師鬧得朕未有一日安寧。朕欲下手,卻因彼方根基已厚,兼有無名武聖在旁虎視眈眈,於是,朕三年布網。不料,就在局勢漸明之時,他們卻發現了伊祁的存在,偽飾神仙府氣部使者的身份,滅了伊祁一門,引誘伊祁來尋朕復仇。

朕何曾對伊祁有過提防。伊祁不知朕的存在,朕卻每年都請來丹青妙手為他繪像。若非如此,朕也不致受這一刀之傷。

而現在,朕明知一切,居然對倫王還是無可奈何,明著只能下令查找刺客以掩耳目!自己卻得帶傷跑來找這個惹事精!偏偏他遇上你,偏偏你還帶着他到處亂躲,還被無名教坐收漁利,鬧到現在被困半崖,你說,朕能原諒你么?!」

果然如此啊……夜語昊喟了聲,冷眼看着軒轅,意氣風發的修眉鳳瞳間,確實多了些以往不曾見過的倦憊,只是向來隱藏得好,自己若非被他提醒,也是看不出的——頂多看到他那不住搖擺,氣死人的狐狸尾。

「何必說得這麼可憐,難道是想博取同情?」微咳了下,夜語昊不喜自己心中突起的波動,強捺下情緒,冷漠看着軒轅。「三年布網,到現在如果都收不了網,你也太不中用了,根本就沒有資格站在我面前!你該明白,夜語昊從不同情弱者!無能者尤為痛恨!」

濃重漆眸轉爍出異樣幽深,幽深中又有火花在跳動,軒轅突然低頭咬住冰冷的薄唇,力道不重,趁昊吃痛時輕易分開他的雙唇,探入舌尖輕觸。夜語昊驚詫迴避,直想轉開臉,卻被他雙手固定在頰側壓制住,無法退避。

舌頭摩擦著舌頭,帶出敏感的微顫,雙唇互抵交纏吸吮,第一次知道唇齒間竟有如此多的性感地帶。掙脫不得地任著對方為非作歹非禮著,夜語昊閉上雙眸,手指輕輕顫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喘著氣分開雙眸,銀線藕斷絲邊。軒轅的眸子為激情染紅,卻又有着一絲冰冷。「朕就知道你會這麼說,而朕這般辛苦,竟只為了有資格站在你面前……」

說到這,似是心有不甘,動作變得粗魯起來,三兩下分開昊的衣服,小心不扯破,雙手上下其索。

「等等……」驚喘一聲,夜語昊緊緊抓住軒轅的肩膀,十指深陷。此時心態不同,他再也無法等閑視之。「你真的要在這裏……」

接下來的話被軒轅堵住,一陣狂暴熱吻,堵得他差點回不過氣來,身體也有些不受使喚,再不及時制止,悔之晚矣。

「軒轅,我們來打個商量吧……」隨手一針刺向軒轅腰后命門。

軒轅頭也不回,分出一隻手擋開,喘息著問他。「商量什麼?」

「商量……」夜語昊沉默片刻,在軒轅快沒耐性時才慢慢道:「你今次讓我,過後,我隨你回宮一月,如何?」餌不下大點釣不住這隻魚。

「哦!」軒轅自情慾中找出自己的精明,反射性地回答:「不幹。」

「你!」

「除非你答應朕一年。」

「免談!!」

「那就算了……」

「等等!」

「想好了?」

「……」

「這樣吧,我也退一步,你在離宮中陪朕一年就可以了,畢竟朕也不是有那麼多空閑的時間,加加減減算算想想,你好生考慮,錯過可惜哦。」奸商一邊哄著肥羊一邊開心地繼續他的非禮大業。

「……」一步錯,步步錯,現在幾乎沒有籌碼可相談,還有什麼好說的。「你停手。」

「我答應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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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誓山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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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古室春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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