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窗外樹影婆娑,窗內衣香鬢影。不知從何處流瀉的音樂打動着每一位微醺人兒的心,只想找個靡靡之地,發泄渾身的慾望。

蒼拓凌喝着酒,無趣之至。他掛心獨自在家的冬雪。本想讓昊然或火霆陪着她的,卻讓兩通業務給耽擱了。他在此思念她,她是否同樣?其實他們分開不過兩個小時,為何心中聚集的難解悵意就紓緩不開呢?這個就是愛情的力量嗎,難分難捨,不離不棄?

或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蒼先生,為何不跳支舞呢?沒有女伴嗎?」嬌滴滴的女聲做作地響起,讓人想忽視也難。

「我一向不愛跳舞,也沒興趣。」有些不悅思念被打斷,蒼拓凌見是王語芬,念及這場宴會是她父親的壽宴,也不好為太過失禮。

「那我們去花園走走吧,我也不大愛跳舞。」見他不悅,王語芬趕緊見風使舵地改口道。

看看四周的人群,大多已醉翁之意不在酒。典型的上流社會的縮影,蒼有絲作惡。

「也好。」透透氣,如果可能,將話挑明了講,對他,對她自己都好。

「那我們走吧!」見他應允了,王語芬歡天喜地地急忙拉住蒼拓凌的手,「蒼先生,我倆就別見外了,畢竟已經這麼熟悉了,你就叫我語芬吧,那,我可以叫你拓凌嗎?」

將手中的酒杯放置在往來侍者的托盤中,其實是不著痕迹地躲開她的手。

「拓凌?」王語芬乖巧一笑,趕忙想再次纏上蒼拓凌的手。

「王小姐,我想我們之間尚未到互稱名字的地步吧。」直接拒絕,乾脆利落,蒼拓凌懶得和她虛與委蛇,同時推開玻璃門向花園走去。

「啊,當然,蒼先生。」找個台階讓自己快些下台,王語芬臉上險些掛不住。他與她之間一冷一熱的狀況已引得她自認為是妒忌她美貌與家勢的一群女人紛紛議論。她狠狠瞪了眼那一群三八的女人,然後急匆匆追上蒼拓凌的腳步。

戶外清冷的空氣讓蒼拓凌低氣壓的心好受多了,他緩了腳步,一個恍惚間,冬雪柔和的笑就像園中草木清新的氣味,無息潛入他心脾。

生平不會相思,才害相思。

「蒼先生,你有在聽我說嗎?」王語芬壓低的嬌嗔詢問有疑問,也有嗔怪。

「什麼?」回過神來,蒼拓凌掃了一眼身邊面帶桃花的女人。她剛才有說什麼?

兩人踱步至花園的溫室旁,王語芬思量著語句:「你不覺得我倆現在都是適婚年齡了嗎?家父與令尊交情向來甚好,商業上我們兩家是合作無間;你如此俊美瀟灑,而我則是芳華正茂,如果我倆——」

「兩家的交情大概只限於是商業上的往來所衍生的必要應酬吧?!」聽出她語中意味,蒼拓凌的反擊毫不留情面,「像這種大型企業會和相關企業保持良好的合作關係是最起碼的原理,王小姐你不會不清楚。」沒有猶豫,繼續進擊:「你的追求者如過河之鯽,我何須插上一腳。再者,我已心有所屬。」如果他早些說出這些,當年的東方雪是不是就能和他廝守到老?

潮紅的臉在聽到這些直白的陳述后變得蒼白和——猙獰。他甚至連拐彎抹腳的掩飾都不願,就這麼毫不留情地踐踏她主動奉上的心,她,她一向是受家人寵愛的,竟然——「你已心有所屬?」

「沒錯,如果順利,她會成為我的妻子。」

不置信地望向臉色冰冷的男人,他的話,可真夠傷人心。「那你對我為何那麼好?」

「對你好?我怎麼不知道?」欲加之罪。

「在你的公司時,你是很溫和的。」比起她一直垂涎的昊然。

「小姐,你不會區分尊重與對你好的界限嗎?」蒼拓凌冷笑一下,為她的自大與遲鈍不齒。

「蒼拓凌!」王語芬獃滯了,這種傷透人心的話從小到大沒人敢跟她說一個字,哪個不是哄着她,護着她,寵着她,這個男人居然——衝上前去,王語芬撲入他懷中又捶又打,滿臉的妝被哭得狼藉一片:「你怎麼可以這樣!」狠命地撒潑發泄不出又羞又惱,轉而不舍地像牛皮糖一樣粘在他身上。

萬萬沒想到她會使起潑來,當蒼拓凌反應過來后正急欲推開時——

清清淺淺的淚掛在笑容未來及收回的熟悉面容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慘淡表情揪得人心不自覺地會痛。原本是想來給蒼拓凌一個驚喜的冬雪,傻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笑着從廳內一直追趕着他們,直到看見王語芬撲入蒼拓凌的懷中,才被刺得一頓。她以為他會推開她的,可他僵住的手,猶如做壞事被人當場逮捕住的表情,讓她忘了該如何去反應。連笑都來不及收回,淚水就模糊了她的眼,她已看不清蒼拓凌接下去的動作,她也不願去看。

為什麼?為什麼剛才兩人在明亮寬敞的大廳不談話,偏偏要轉入私僻的小花園;為什麼王語芬會像情人撒嬌般對他捶打,又抱着他哭泣;為什麼他不馬上推開她?為什麼?

他與她之間,有什麼事瞞着她嗎?

一旦有了疑慮,各種猜測接踵而來。

「冬雪——」蒼惶間推開王語芬,蒼拓凌快步欲追上轉身落荒而逃的冬雪,哪裏管得了被推倒在地的王語芬,以及——

「冬雪——」

誰?誰是冬雪?王語芬一個不防被推坐在地,狼狽不已。他怎麼突然叫一個女人的名字?他像是看見了什麼?但這一切她還來不及問,來不及細想,離開的蒼拓凌是一個原因,被一群女人給團團圍住則是另一個原因。

「喲,想不到王家大小姐居然被蒼先生推坐在地上啊!」

「就是嘛,真是好沒面子。主動投懷送抱人家也不要,丟人哪。」

「人家蒼先生條件優渥,你們說,他怎麼會看不上門當戶對的王小姐呢?」

七嘴八舌,嘰嘰喳喳,這群女人從大廳內關注他們一直到廳外,剛才他們間的事情全落入這些三姑六婆的耳里。女人天生的善妒,使得她們一有機會便不放過,抓來攻擊平日裏高高在上如今是不堪一擊的弱者。沒辦法,蒼拓凌不近女色的原則是有口皆碑的,連家勢龐大的王語芬的倒貼看來都是白忙一場,不趁機落井下石怎對得起家勢平平又無法接近俊男的自己。

「王小姐,人家是怎麼拒絕你的呀,有心上人了吶,嘖嘖嘖,真可惜不是你。」

「你不是曾自信滿滿地誇海口會坐上蒼夫人寶座嗎?怎麼,你現在就沒戲了?你好像還沒開始呢?」

「多可憐啊。」一個女人繪聲繪色嘆氣道,「原來是看上副總裁昊然的,可惜他天生是冰塊,老弄

得我們王大小姐熱臉貼人家冷屁股,沒戲。如今攀上總裁,哈哈哈,我還說怎麼愈挫愈勇呢,原來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囂張的笑聲漫延開來,王語芬全身無力地軟坐在地上,滿身滿心都是被譏諷的難堪。她們憑什麼這麼笑她,憑什麼?她比她們漂亮,有錢,有勢,她們憑什麼?

對,她們是妒忌她,是的,妒忌!

可是,大滴大滴的淚湧出,精心粉妝的臉花得有些慘不忍睹。她就算以此可以安慰自己,仍咽不下這口氣呀!她們有什麼資格辱罵她?

「滾,你們給我滾!」王語芬發瘋一樣從地上一躍而起,抓起地上的泥、枯葉就往這群女人身上擲

,「這是我家開的酒宴,你們給我滾!」

「呀——」好事女人們尖叫着跳離開來,生怕弄髒了自己美麗的衣服,「你瘋了,瘋了。」

「啊——」慘然大喊一聲,王語芬痴痴定住,手中的泥隨手掌的鬆開而緩緩落下,轉而手指蜷起,收緊,精心修剪的指尖深深嵌入肉里。這個屈辱她怎受得了!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管她自己是否還曾對昊然有好感,總之,從這一刻起,這一切都會被她拋諸腦後。蒼拓凌,我不會放過你的!還有那個叫冬雪的女人,咱們走着瞧!有本事就永遠不要被我找到!

冬雪戚然的身影飄懸在傷感的夜色中,烏黑柔亮的發隨每一個步伐而飄散開來,潔白的裙擺像翻飛的花朵在修長的雙腿下旋舞。蒼拓凌追着身前那飛跑的身影,腦中都是慢了數秒的混沌和那與情況緊急相反的凝滯,她的身影像飄飛的蝶,似顫抖的雪花,仿若一個眨眼的瞬間,她就會從他眼前消失不見:「雪——」

大廳的私密交談聲瞬間冰住,大多數人轉向蒼拓凌由偏門奔進的方向,被那聲從心肺中發出的凄然呼喚所震驚。

「拓凌,你怎麼了?」與蒼拓凌同來的蒼源發覺兒子的不對勁,一把抓住他似在搖晃的身體,「怎麼了?」

腳步在向前飛奔,卻總像是力不從心,他從來未發覺冬雪此時的速度竟快得讓他追趕不上,她的無

措與傷心,他滿心的焦急與恐懼,刺得他眼中流下的液體是什麼?

冬雪別走啊,你誤會我了,誤會我了。

手臂有力的扶持,掌心帶來的溫度,觸得他一下子清醒過來,他怎麼呆在這兒了?

「拓凌,你怎麼——」很久沒見兒子落淚了。

「爸,待會兒給你解釋。」管他人怎麼看,蒼拓凌不及擦淚,衝出大門,尋找著前方——

銀色法拉利一個漂亮轉弧自他面前而過,閃過冬雪低頭捂住臉的悲戚側面,以及車主的定格——塞洛斯。

就在車將平治而出的一剎那,塞洛斯側首向大廳門口的蒼拓凌咧唇一笑,意味不明。隨即,車影消

失。

留下蒼拓凌滿心震驚,怎麼回事?!他怎會在這兒,還載走了冬雪?

流暢的車型在疾馳中如矯健的豹,優雅平治於茫茫夜色,吞噬眾人的目光。塞洛斯無視於時速的規定,嘴角掛着一絲玩味的笑,瀟灑而利落地穿梭於車流間:「你沒事吧?」

坐在塞洛斯的身邊,彷彿能感受到他寧靜的氣息。她慌亂而受傷的心此時竟不可置信地無痛無傷,只有混亂。

「你相信你所看見的一切?」塞洛斯又掛上少見的笑,側眸望向她發問。

直覺地轉首回視他的目光,如清洌的泉水滑入她的心田,身心仿若一下子輕鬆無比。相信嗎?她原

本是待在家中看着醫學原文書,等蒼拓凌回來的,可是等了一個鐘頭后,才發現沒有他的聲音縈繞在身旁,這個屋子有多冷清。平時他上班常有電話打回,讓她如守着家的小媳婦般等待他那一句「你好嗎?」現在他在宴會中,忙於應酬交際,自是無時間給她電話。可就是這麼一個念頭一閃,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換了衣服奔向門外。她想見他,想給他一個驚喜。

「要我帶你去嗎?」才走下樓,就見塞洛斯倚於車旁如知曉萬事般開口詢問,思索片刻,冬雪就上了車。對於他,她沒有蒼拓凌那麼多的疑慮與戒備,她只是覺得這個男人對她莫名其妙的好,好像,好像在彌補什麼愧疚。

可誰知卻看見王語芬撲入蒼拓凌懷中那一幕。

該相信嗎?冬雪靜滯地反問自己:也許她是應該相信的,王語芬撲入他懷中是不爭的事實,蒼拓凌沒有推開她的樣子是事實。可是,真是這樣嗎?心底又有個聲音在反駁自己,想想往日的一切甜蜜,想想兩人間的真摯,他的愛是那麼濃郁,熱切啊!思及此,心裏忽然踏實起來,再想想在公司時,蒼拓凌見到王語芬的反應是直接且厭惡的。如果說他真能在她面前如此高水平地扮演負心郎角色的話,那麼就算是她是看走眼她也認了。

冬雪搖搖頭:「我想不。」這樣平靜地細想后,發現有很多疑點:蒼拓凌的表情可以解釋為乍見她

時的詫異而不是被人當場捉住壞事的困窘;他沒有推開王語芬的姿態可以解釋為一時的獃滯與僵硬;手中接下去的動作分明是想推開而在見到她時凝住;而最重要的是自始自終都是王語芬對他又打又抱,他並無任何回應啊!

管他是否會有人在後面叫罵,塞洛斯一踩剎車,「那還說什麼,回去。你根本沒有逃的理由。」並作勢要轉彎。

可是——冬雪一下子按住他的雙手,等等,再等等,讓她再想一想,讓她再靜一靜。為什麼她會那麼決絕地想逃,為什麼她會在知道自己愛上拓凌后仍直覺地不相信他,是哪裏出了問題,哪裏?

「有什麼好想的,冬雪。有什麼不對勁嗎?」後面幾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冬雪醒悟地猛抬起頭直盯塞洛斯的眼,這個男人——他說這一句是有心還是無意?

對,不對勁,是不對勁,她的逃其實是為了這長久以來的種種不對勁吧!雖然她很幸福,雖然她擁有該人人稱羨的愛情,可是這一切的背景是什麼?蒼拓凌刻意逃避她夢中死去的原因,不告訴她他與昊然間的聯繫,昊然的神秘兮兮,火霆似知曉萬事……她可以明了拓凌的真心,可以接受他的愛情,可這並不代表她就可以忽視發生在她周圍的會令她窒息的疑點。

原來,王語芬的事只是個索引,原來她那天對塞洛斯說她不在乎是自欺欺人,雖然她知道,在拓凌

深愛她的那顆心下面,有着不會自己傷她一分一毫的小心,但所有的擔憂一旦找到了引爆口,就由不得控制地爆發出來。

他不願說,她願意等,但,她仍是心慌啊。愛與痛,相信與懷疑,矛盾交雜,而這才是她一旦找到理由就想逃的原因吧!

塞洛斯似心有所感地將握住方向盤的手轉握住她的,冰冰涼涼,沒有正常人該有的體溫,卻奇異地平定了她的不安:「很矛盾,對嗎?」

冬雪垂下頭,久久未做聲:「我想找個地方想一想。」

塞洛斯咧嘴一笑,優雅而尊貴。抽回手,安撫地拍拍她的臉,「去我那兒吧。」

車動,無影。留下許多未解的問號。

七天了。蒼拓凌手枕着額頭,煩亂地緊扣著前額的發。心中似火在灼燒。她在哪兒?尋找了七天仍是一點頭緒也沒有。從冬雪愛去的地方到她曾去過的地方,甚至是她只去過一次的昊然的外婆家,雖然知道她若是孤身一人斷沒法如此遊走,但仍心存僥倖地搜尋着。

桌上堆着數天來的各式緊急文件,蒼拓凌抬起頭看了桌面一眼的結果是全被他掃到一旁,留出他眼前一片光潔的桌面。冬雪清淺的笑,委屈的淚從他心底一一閃過,連桌面都似附和地印上她的影像。

長嘆一聲,蒼拓凌甩甩頭,知道此刻不是沉溺與感傷之時。仰身向靠背倒去,心中開始過濾著冬雪

有可能求助的人選。可思來想去,卻覺得不可能,除了他、昊然、火霆和昊然的外婆,沒人能看得到她啊!

不,也許該說可能還有一個,塞洛斯,他是最值得懷疑的對象。可惜當他那夜找到他時,他正色反問:「你說什麼,冬雪在不在我這兒?開玩笑,她現在不是在醫院嗎,我沒事弄個病人回家幹嘛?我是醫生沒錯,但沒必要一天二十四小時全為病人服務吧!」

確實無理可駁,但他當時仍不放過地點出事發時他與冬雪在一起的事實,結果卻引來他的哈哈大笑:「蒼拓凌,我很想替你檢查一下你腦部狀況,我明明是一個人去找朋友傑克,哪來的女伴?而且還是正躺在醫院的女伴。」

這也沒錯,事後他查證過,參加宴會的傑克說塞洛斯確實找過他談了些醫學上的事,事後不久就走了。

一切都似乎沒問題,但較之他們三人的焦急,塞洛斯怪異的默視,不聞不問,偶爾瞭然於心的空茫一笑,讓人沒法不去猜測他與這件事的關係。雖然思前想後無論前世或是今生,都未曾與他有過交集。

如果說,冬雪真的與塞洛斯在一起,而只是不願出來見他,他的心裏或許會好受些。只要一想到她無依無靠一個人流落在外七天七夜,他的心就疼得似千針萬針在扎。她吃什麼、喝什麼?會受凍嗎

?在哪兒入睡?好多擔憂與焦慮會一齊湧入腦中,鬧哄哄一片,讓他無法安神。

雪,你在哪兒?蒼拓凌站起身,踱向窗邊,看着灰濛濛的天空下矗立的高樓。何處是你暫時的容身地?誰來給你溫暖?誰來讓你安心?誰來讓你依靠?他或她有我對你這麼好嗎?

辦公室的門被輕巧推開,昊然端著杯熱咖啡走進來:「蒼,喝點,提提神。」知他這七天來少吃少睡,無法好好休息,只有助他一起渡過難關。

蒼拓凌回過頭來,苦苦一笑:「沒事,精神還可以。」

「你根本在硬撐。只怕等你找到冬雪,人已經倒下了,根本沒機會向她解釋。說不準再等你一覺醒來,她又氣得不見了。」隨後而入的火霆端着數碟甜點,正咽著蛋糕而含糊不清地規勸著。待努力地吞下后,又撈起一個冰塔不懈地努力勸著:「吃點吧,好好吃哦,上面沾有楓糖,甜而不膩……」

蒼拓凌的腳步伴着火霆滔滔不絕的介紹到門邊:「謝了,我想去醫院看看。」也許能碰上思念父親的她,也能碰上塞洛斯而再套套他的話,雖然他的嘴和蚌沒什麼兩樣。

「等等啊,我也去。」火霆趕快又抓起一大塊起士蛋糕,與昊然衝出門去。「搞什麼嘛,這麼急!」而到了醫院,景物依舊,只看在蒼拓凌眼中卻是感慨萬千,冬雪數天前還倚着他走在通往她病房的路上,如今,伊人卻不知在何方。

「冬伯伯。」眼尖地在樓梯拐角處發現冬父,蒼拓凌禮貌招呼,壓抑著沒有在他身邊看到冬雪的巨大失望,「您這是——」

「想看看。」語不多,其中的不舍卻讓人心碎。

一行人隨冬父蒼老的腳步子緩行,卻不知病房內——

「冬雪,你的身體情況很好,適宜於做手術。如果你願意的話。」翻看着手中一沓厚厚的數據單,塞洛斯頭也不抬地開口。

「嗯,隨便。」還是立於那永遠會被塞洛斯當日換掉的蓮花旁,冬雪心不在焉地應着。有多久沒有見到他了?七天,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回答。真是久遠啊,久到她都忍不住相思的寂寞了,不管未來是福是禍,都要回到他的身邊。其實今天冒險前來,對塞洛斯說是想見父親,其實心裏真正想見的人是他吧,雖然可能會被他發現!可是心中又有個聲音在說,發現又如何呢?

對呀,發現她,她又回到他的身邊又如何,她是如此想他啊!

聽到她的回答,塞洛斯抬頭望向她笑了一下,突然又怪異地一顰眉,轉而走到她身旁,抽出瓶中那一大捧蓮花。

冬雪不解地抬頭欲詢問,就見塞洛斯纖長的手指探入瓶中,接着抽出手,一個彈指,沾了瓶中蓮花水的手指射出一個晶亮的點,沒入冬雪的額心。

不痛,準確的說是沒有任何感覺。冬雪不解地摸摸額心,水滴似快速蒸發掉或迅速滲入她肌膚中一樣,沒有一絲曾在她額心停留的痕迹,額心乾爽滑膩,一如從前。「怎麼了?」

但接着執意尋求答案的眼在轉向推門而入的人時凝住,剛才所有的不解與奇異都拋諸腦後。冬雪愣愣地看着走入病房中的一行人,以及——蒼拓凌!

「蒼先生,冬醫師,你們來得正好。」塞洛斯似早預知到一樣,處變不驚,悠然倚在窗前,緩緩將蓮花再次插入瓶內,然後輕揮手中一疊報告:「檢查結果出來了,冬雪除了長期卧床使腿部肌肉輕微萎縮外,一切正常,如果條件允許,隨時可以進行手術。」

空蕩蕩的屋子,沒有他預期中的巧笑伊人傍在花旁向他露出思念神色,蒼拓凌再次壓下心中湧起的失落,正色面對塞洛斯:「腿部輕微萎縮?」走至床邊,深深瞅著病床上的冬雪,蒼白的神色,緊抿的雙唇,但這些日子來,陪伴在他身旁的佳人是如何的鮮活輕盈。

「手術前作簡單的按摩,術后積極復健,一切會恢復正常,並無大礙。」塞洛斯似乎難得好心情地講了一大堆。

「你說過只有50%的希望。」如果可能他希望是刀到病除。

「事在人為。」塞洛斯有所保留,並輕笑出聲,弄得屋內的男人們不知所為何事。

「塞洛斯先生,為病人做手術是一件讓你如此開懷的事嗎?」蒼拓凌不動聲色地開口,平靜的語氣

難分喜怒。

「當然不。」塞洛斯仍含着笑向房門走去,「我只是看到一件令我感到有趣的事而已。」

塞洛斯冷冷的語音在室內小小地迴旋著,冬雪的心也隨之一陣陣地抽搐著、冷卻著。他對她做了什麼手腳!她現在明明站在蒼拓凌、昊然、火霆及父親面前,但他們竟對她視而不見。如果是為了父親也在場的緣故,那他們如此不動聲色的反應還真是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絲毫沒有見到她的激動——難道是沒有理由讓他們甚至是他激動嗎?冬雪咬着唇,獃獃地立在原地,腦中混沌一片地胡亂猜測著。

「他真的很不對勁。」昊然沉思著,道出心中所想。

「不對勁?」冬父不解,「我有見他對冬雪的檢查,非常詳細與細心,由他主刀我很放心。」

「當然,他的醫術畢竟是世界級的。」蒼拓凌笑了一下,雖沒有暖意到達眼底,但也足夠安撫人心,「冬伯伯,送您回去吧,你可能也累了。」

不著痕迹地叫昊然、火霆送冬父離開,蒼拓凌坐在冬雪病卧的床沿,痴望着最愛的紅顏,一解相思。「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當初東方雪詠出的這句詩如今可是他的心情?

他瘦了。當蒼拓凌專註地望着床上的她,她卻與他對望着。青色的胡碴冒了出來,眼中全是疲憊,衣領卷皺,顯示他數天未盡心整理儀容。他是個很愛乾淨與整潔的人啊!冬雪輕嘆口氣,雙手輕輕

貼上他垂首望着床上病軀的他的面頰。那麼陽剛的俊容如今卻盡顯清癯……蒼拓凌忽渾身一震,抬起頭來,正望向前方那一瓶蓮花。剛剛是怎麼了,是錯覺嗎?他竟會突然感覺到冬雪雙手貼上他時的細膩感覺。這是極度思念造成的嗎?

被那雙突望向她的眼給嚇了一跳,冬雪急忙縮回手,他看得見她?畢竟現在父親已經不在房內了。冬雪眨巴眨巴眼,發現他瞬間燃起火花的眼轉瞬又黯淡下去,像是剛接到令他失望、給他巨大打擊的壞消息,復而低下頭去,喃喃道:「剛剛是你嗎?」

原來,苦澀的笑不自覺地掛到了嘴邊,冬雪輕輕搖搖頭,他真的看不見她了,就像她的父親一樣。是塞洛斯做的手腳吧!他知道她還沒理清心中那一團亂麻,知道她不知如何面對他,所以他讓蒼拓凌暫時無法見到她——無論是相見還是未曾謀面。

他想她嗎?就像她想極了他一樣?這次,冬雪小心翼翼地再次貼上他的頰,小小聲地在心底自問,他也許是想她的,因為他的眼睛在述說着答案,他的胡碴在傾吐著相思,他的衣領在泄露著秘密。那她可以理解為他想她,就像她想他夜夜無法成眠一樣?可,如果答案不是呢?

自欺欺人地反覆折磨著自己的內心,冬雪忽愁忽笑,凝望蒼拓凌專註深情的神情,不願移開眼。

「蒼,回去吧。再去山上看看,你不是說過冬雪喜歡那兒的嗎,她也許會去。」看不慣他為情所困的模樣,返回的火霆好言相勸。

「冬雪應該不會來這兒,她若有心要避你,是不會選擇會見到你的地方的。」昊然加入勸解的陣營。

「為什麼呢?」蒼拓凌凄然苦笑,「是我給的愛不夠嗎?是我付出的不夠多嗎?這一切竟然敵不過一個局外人王語芬!這算什麼!」

不是的,不是的,冬雪慌亂地搖著頭,忘記她現在根本不可能被他看到。拓凌,不是你的錯,是我的,是我被愛情背後的陰影給嚇到,是我怯懦停滯不前,是我害怕你隱藏秘密背後所代表的危險,是我——淚水滾落而出,冬雪瞬間哭得難以自抑。她一時的想不開與任性,竟造成他與她的兩敗俱傷。

可她的淚水挽不住蒼拓凌一行人離去的腳步,冬雪踉蹌地跟上,淚眼朦朧地說着,塞洛斯,你在哪兒,讓我能被他看到,我要向他解釋清楚……結果,所有的希翼卻被合上的房門無情地關在門內。

一踏出門外,蒼拓凌的表情漸漸收斂。他的傷痛,永遠只與冬雪分享,冷硬的保護色隔開了他與眾人的距離。

「好巧。」到達第一層,竟碰上了先前早離開的塞洛斯。他主動開口,滿眼含笑,「碰到你真是好,剛才的報告我放在冬雪的病房裏了,能幫我跑一趟拿下來嗎?我今晚還想再對照數據想一下有沒有比較好的手術方案。而且,你看我現在……」他正忙着婉言拒絕雙眼含春的護士小姐。

擋下昊然與火霆想代勞的意思,冬雪的事始終是自己的事,蒼拓凌冷然道:「我去。」而且不巧,他曾在兩天前親眼目睹塞洛斯是如何冷冰冰地直接拒絕送上門來的護士小姐的,如今卻細心呵護少女純真的心不受傷害,如此強烈的反差讓他不起疑心都難。

待蒼拓凌走遠,塞洛斯恢複本性乾脆利落地直言打發掉那兩位少女,惹得二人茫然不知這劇烈的變化是為何,只有雙雙掩面哭泣而去。塞洛斯再回頭時,正對上電梯門緩緩合上,隔開蒼拓凌的眼。

呵,剛剛兩人視而不見時,滿目的相思令人動容,真要任冬雪這麼拖下去,他可有些於心不忍了,而且,只怕時間有些來不及了……重摺回房內的蒼拓凌尋找著塞洛斯所說的報告,發現它竟然被他奇怪地壓在蓮花瓶下,於是走過去,手扶花瓶,正欲抽出報告。而此時見蒼拓凌又折回的冬雪一見他就跟上他的腳步,同他一起站在蓮花旁,心裏奇怪他回來的原因,見他似乎是想拿報告,也沒管自己是否拿得住花瓶就直覺想幫他的忙,伸手與他同扶起花瓶。而同樣的心意,讓兩手交疊。

手一刺,蒼拓凌鬆開掌。又是那種感覺,冬雪似乎在觸碰他的感覺。可這次讓他來不及細想,蓮花瓶直墜落地的聲音就喚回他的心智。

「嘭!」清晰的破碎聲回蕩在室內,瓶中水頓時濺了一地,蒼拓凌隨之急蹲下想撈回花瓶的身形就此伴着四射的水花牢牢定格。一雙他再熟悉不過的白色牛筋皮鞋透過陽光緩緩出現在他眼前,接着是飄逸的裙,纖細的腰,隨着目光的上移,最後才是讓人心醉的、心碎的容顏。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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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塵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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