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真假劫鏢

六 真假劫鏢

廟外突然有人冷冷的道:「只因他並不需要你這廢物。」崆峒掌門大怒,喝道:「什麼人?快給我滾出來了!」卻見廟內防衛的官兵齊齊散開,列於廟門兩側,形成了條筆直暢通的道路,這廟原極為簡陋,但造就如此氣勢,倒也頗有些迎接大人物的排場。一青衫男子緩步走入廟中,他每一步固是踏得甚輕,卻無形中帶了種壓迫感。崆峒掌門原先的囂張氣焰登時全無,忙躬身垂,叫道:「曹大人。」曹振彥道:「我命你在鏢局中好生照看着龍總鏢頭,你卻帶了我的人來此胡鬧,眼裏究竟還有沒有我這個主子。」這話雖含有疑問之意,卻以平緩語調敘出,責備之意盡顯。他語聲全無溫度,眾人均覺自肺腑間直升起一絲寒意。李亦傑心道:「原來他們便是住在建業鏢局在長安的分局中。是了,他們地位甚高,自不屑於住在尋常客棧之中。」崆峒掌門眼神躲閃不定,在廟中地面隨處掃視,忽的看到那具仰卧於地的屍,心想此話原也說得通,略微有了底氣,便道:「屬下查知我等內部混入了欲劫鏢的探子,事態緊急,未及向大人稟報。」曹振彥哼了一聲,道:「探子呢?」崆峒掌門道:「已給屬下處置了。」曹振彥道:「嗯,你做得很好啊,倒是我錯怪你了,想要什麼獎賞?」崆峒掌門心下一喜,微笑道:「卻也不敢……」方抬頭,卻是接觸到了一對極凌厲的目光,幾如刀子一般,哪有半分讚賞之情?適才想必亦只是譏刺之言。曹振彥道:「要為華山派清理門戶,卻也輪不到你.你再不回去,莫非當真要我尋了轎子來抬你不成?」崆峒掌門心知此刻目的尚未達成,仍須得一個「忍」字當先。向李亦傑等人瞪了一眼,鼻中重重「哼」了一聲。廟內官兵見這崆峒掌門雖是心高氣傲,不可一世,卻是接連受挫,丟臉之至,俱覺萬分好笑,但也知其心胸狹窄,手段極是毒辣,自己若惹惱了他,當真便會給他捏螞蟻一般的捏死了,是以均強自忍耐。曹振彥再不去理他,又向眾人揮手道:「你們也都回去守着鏢箱,若是出了差錯,且先看看自己有幾顆腦袋。」官兵面面相覷,在船上時曾親身吃了苦頭,兀自記憶猶新。一人出列道:「大人,他們的武功……很是邪門,您安危要緊,還是讓奴才等在此保護大人為是。」崆峒掌門已走到門口,此番討了個沒趣,又見眾官兵面上肌肉**,內心定是笑了個天翻地覆,心頭火起,有意要奚落一番,回身冷笑道:「讓你們走便走啊!留在這裏自討沒趣么?曹大人是何等樣人物,豈需你們保護?若真有連曹大人都料理不得的強敵,你們便能打敗了?你們自認功夫更高明些么?」他這話表面雖是奉承,其中卻對曹振彥也含了譏諷之意,那自是說你的武功同樣不濟,定是一敗塗地。官兵也確是軍紀嚴明,片刻功夫便即聚攏,形成兩列,漸次散去。

曹振彥又向前踱了幾步,已走至李亦傑等人身前,淡淡的道:「幾位好高興緻,從常州一路追蹤來此,便這般想要那東西么?」李亦傑見他語聲神色皆是盡顯疲倦,想來為此事費心勞神不少,今日或可善了,當即拱手作揖,恭恭敬敬的道:「在下實是師命在身,不得已而為之。那姑娘又曾說此物定將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在下不才,卻也不能坐視不理。那鏢究竟是何物,還望大人明白告知了,至於兩全其美的妥善解決之法,稍後再商詳談。」他一番話很是彬彬有禮,曹振彥卻全不以為然,左眉一挑,冷冷的道:「小子口氣不小,你是什麼東西,要來與本府談條件?要打這趟鏢的主意,那是你打錯了算盤,本府好言相勸,切莫不識抬舉。」南宮雪已按耐不住,「唰」的一聲,拔劍出鞘,怒道:「你這種態度也可算作好言相勸?那如惡言相向,是否即要亮兵刃了?」曹振彥淡笑道:「現下亮兵刃的,似乎並不是我。」南宮雪一愕,強辯道:「是我先動手,那又怎的?你膽子倒也不小,敢讓手下全數退去,以為朝廷命官我們便不敢動你?你若是未攜兵器,我也不來占這個便宜,且讓我師兄借一柄劍給你,不知你使得慣么?卻是休想鑽那『手無寸鐵』的空子。」曹振彥冷然道:「不錯,我確是料定你們不敢動我。如今我並無動武之意,你不分青紅皂白出手攻擊,豈非有違『俠義』之命?似你們一般自居名門正派,對名聲素來最是看重。」江冽塵聽到此處,不由贊道:「說得好!此言深得我心!」他於假仁假義之人最是不屑,又道:「大家各司其主,各盡其職,原也不必如此苦苦相逼。」曹振彥對他早是極為欣賞,微微一笑道:「江公子所說不錯。這局面原可改善。此時荒廟之中諸多不便,明日本府便在長安『謫仙樓』相候。」說罷不待對方作答,轉身便行。當臨大敵,卻將背面相待,也是兇險之舉,卻可見其確是胸有成竹。南宮雪見他如此自大,便欲挺劍直刺,李亦傑挺上揮臂相格,拉住她手臂道:「以多欺少,勝之不武!有損我華山威名!」南宮雪奮力掙脫,怒道:「誰要你出手了?我足可自己擒住了他。」李亦傑仍是搖頭,道:「若是動武劫鏢,與盜匪一類有何分別?華山派門規第五戒便是戒見利忘義,偷盜財物。」南宮雪見他竟將門規也搬了出來,便如師父教訓弟子一般,不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這當口擺起師兄威風來么?」甩脫他手,曹振彥卻早已行得遠了。

那謫仙樓乃是長安最大的酒樓,自南宋末期初建成以來,又歷經數次翻修,規模早已不可同日而語。約定時辰原是午時,南宮雪主張巳時三刻先行前往「詳查敵情」,餘人除江冽塵外心下實也確有此意,但如從自己嘴裏說了出來倒顯得膽小怕事,此刻正裝作順了南宮雪之意。方行到酒樓正門前,卻見曹振彥獨自一人負手而立,他此時已著了官服,身穿雲雁補,朝冠頂飾小藍寶石,上銜青晶石,另有一番威風。南宮雪快步上前,朝他打量了幾眼,道:「曹大人當真準時。」曹振彥淡淡的道:「時辰地點既皆由本府所定,若再誤時,豈非太也說不過去?」南宮雪蹙眉道:「可你現下卻是提前了,要預先設下埋伏么?」曹振彥冷笑道:「荒廟之中你們早已是瓮中之鱉,想要為難,又何必等到今日?」李亦傑知他所言非虛,心下微感歉意,道:「如此,是我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南宮雪瞪眼道:「你言下之意,便指我是『小人』了?」李亦傑一時語塞,只道:「這……我……哪有此意?」南宮雪哼了一聲,又向曹振彥道:「喂,你便要讓我們站在外面『詳談』么?」曹振彥心想:「我幾時要和你這不知好歹的丫頭談了?」口中卻道:「自是不會如此失禮,各位請。」說罷當先入內,但他說及『各位』之時卻並未向南宮雪看上一眼,南宮雪心下有火,也只得權做未知,眾人也即跟隨而入。長安第一酒樓確是名不虛傳,各種佈置擺設極盡奢華之至。廳堂兩側分掛了一幅對聯,左側為「佳肴美酒餐廚滿」,右側為「送客迎賓座不虛」,便有小二迎上行禮,引著眾人徑上二樓。然這偌大一座酒樓,卻只在一樓櫃枱之側站着店家、小二,全無半個客人,二樓環境更為雅緻,卻也更是空曠。曹振彥似是看出了眾人疑慮,道:「今日這酒樓本府已包下了,商談要事,有那許多耳目煩擾做甚?」楚夢琳道:「是啊,那可是好生討厭!」說話間小二已領着眾人到了一處「八仙桌」,桌面較寬,四面長度相等,大方桌四邊,每邊可坐二人,桌面下部有一圈呈收縮狀。那桌椅是以上等圓木所制,盆碟亦是極佳瓷器,色如翡翠的孔雀綠、深沉幽凈的霽青,薄如紙、瑩如玉、吹之欲飛,又刻有透明飛鳳等花紋。小二殷勤介紹菜色,「蜜棗甑糕」「鍋盔」「老童家臘羊肉」「秦鎮涼皮」皆為長安特色菜,更是謫仙樓的招牌。李亦傑與南宮雪在華山修習武藝之時,每日裏吃的是粗茶淡飯,忽見得這等佳肴,同是喜上眉梢。另有一小二抱了一大壇酒上前道:「曹大人,這是小店近日新到的西鳳酒,便來與大人品嘗。」曹振彥頷道:「給他們也都斟上。」小二應道:「是。」酒水距杯沿的距離也是拿捏得恰到好處,立時便有一陣濃醇的酒香撲鼻.沈世韻微笑道:「小二哥,請問一下,這酒可是從鳳翔城西柳鎮運來的?」小二奇道:「是啊,姑娘怎的知道?」沈世韻道:「西鳳酒便是以產自此處為最佳,我才姑且猜上一猜。這酒始於殷商,盛於唐宋,在唐代即以「醇香典雅、甘潤挺爽、諸味協調、尾凈悠長」列為珍品。據聞蘇東坡任職鳳翔時,酷愛此酒,曾有「柳林酒,東湖柳,婦人手」的詩句。其以當地特產高梁為原料,大麥、豌豆制曲,無色清亮透明,醇香芬芳,清而不淡,濃而不艷,飲后回甘、味久而彌芳之妙,適時飲用,可有活血驅寒,提神祛勞之益。」

小二聽得津津有味,這一番典故卻有許多自己也未嘗知曉,便欲取了紙筆當場記錄,日後當可向客人誦讀。李亦傑暗暗稱奇,道:「韻兒,你懂得真多,你喝過這酒么?」沈世韻笑道:「我向來滴酒不沾,只是此前曾聽爹爹跟我大伯、三叔這麼說過,還說道有朝一日到了西柳,定當痛飲一番。」李亦傑拍手笑道:「妙極,令尊大人和我倒是酒中知己,如能得見,便同桌共飲,大是快哉。」卻見沈世韻睫毛低垂,面顯憂傷,這才想起她爹爹已不在人世,自己此言倒引起了她傷心事,當即乾咳一聲,舉杯道:「喝酒,喝酒。」

南宮雪見沈世韻這一番大出風頭,心下不悅,待李亦傑欲再斟酒時,輕輕按住他手,低聲道:「你別再喝了!」李亦傑奇道:「為什麼?」南宮雪面上微紅,嗔道:「因為你喝了酒便心中高興,如此這般,人家說什麼便是什麼了!」她指的本是沈世韻,李亦傑卻會錯了意,道:「你放心,待會曹大人說什麼,我一概不理,已是抱歉,再拒絕了他請我們喝酒的美意,那就是罪上加罪了!」說着又喝乾了一杯。江冽塵道:「無妨,李兄做個看客便是。敢問曹大人有何話說。」曹振彥道:「昨日江公子曾言『道不同不相為謀』,近日種種,皆是因此緣由。本府另有計較,江公子武藝過人,本府十分傾仰。現天下局勢已定,明朝與那李自成氣數盡了,清兵入關亦是朝夕之舉,本府便是歸屬於大清攝政王旗下……」話未說完,忽聽得樓下傳來一聲極凄慘的哭聲,似是個老婦所。又聽得小二等叫道:「本店今日不營業。」「哪裏來的瘋婆子,快快出去!」曹振彥微微皺眉,端起酒杯,道:「江公子請。」二人飲了,曹振彥正待開口,卻見一老婦跌跌撞撞的衝上樓來,穿着破衣爛衫,滿面菜色,另有小二追上來拉扯,嘴中不住咒罵,曹振彥長身站起,怒道:「做什麼?本府吩咐過,今日招待貴客,不許閑雜人等進入,你們只當作耳旁風么?」那小二道:「不敢,這……這瘋婆子直闖進來,口中直嚷着要告狀,我們卻是攔不住。」曹振彥道:「告狀?讓她去縣衙啊!」那老婦已抓住曹振彥衣襟下擺,哭道:「縣衙?一個人都沒有啊!大人,您可要為我做主,那群殺千刀的沙盜,昨夜到我家來搶了銀子,我們是窮苦讀書人家,那點全部家當……」又有小二在她腰間踢了一腳,罵道:「一點銀子,又打什麼緊了?沙盜怎的不一刀砍了你這老骨頭落得乾淨?」那老婦人道:「若只是銀兩,畢竟是身外之物,也就罷了,便作破財消災,可……可他們又將我孫兒遠程擄了去,還要我們拿銀兩去贖。哪有如此陰險貪婪之輩?他們想要贖金,又不給我們留下贖金,卻怎生付法?哎喲!我那苦命的孫兒啊!」直哭得聲嘶力竭.

沈世韻心下惻然,將她扶起坐在自己身旁,撫摸着她滿頭花白的頭,柔聲道:「老婆婆,您的心情,我都能夠理解,我……一個最好的姐妹,前不久便是死在沙盜手中。」想到小瓶不幸慘死,不由悲從中來,眼圈兒也是紅了。那老婦人抬起一雙淚眼看了她半晌,一雙筋骨突出的手顫抖著撫上她臉頰,哀聲道:「好……好姑娘……我那孫兒遠程,如今也是和你年紀相仿……」沈世韻更是憐憫,輕輕將那老婦摟入懷中,兩人即如此相擁而泣。又過片刻,沈世韻輕輕推開她,從盤中取了一塊「蜜棗甑糕」,放在她手中,勸道:「您不要太過悲傷,我相信善惡有報,沙盜定然不會有好下場。遠程公子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先吃點東西,我們再想法子去救他,好不好?」那老婦人終是點了點頭,才吃了一口,又轉向曹振彥道:「大人,您什麼時候調派人手去救我孫兒?」曹振彥瞧也不瞧她,只顧自斟酒,冷冷的道:「調派什麼人手?國事為重還是你的家事為重?我下屬均須得全力護鏢,最多尋個小廝隨你去庫房取些銀子作賠,也便是了。」那老婦人見他竟如此漠視人命,氣得嘴唇顫,卻再說不出一個字。沈世韻再也按耐不住,徑直走到曹振彥身前,語音清脆的道:「曹大人,如此說法,太也令人寒心齒冷了罷?您貴為知府,怎可這般草菅人命,置黎民百姓安危感受於不顧?若是連單戶最基本的身家幸福也無法保證,還妄談什麼『國家安定,百姓合樂』?沙盜猖獗已非近日,您不聞不問,只助長了他們氣焰,再說那無影山莊滅門慘事,同是一樁大案,您仍是坐視不理,那是祭影教所為,你怕了他們么?不敢招惹他們么?他日人們論及你曹大人,便說道只是欺軟怕硬,貪生怕死之輩!」

眾人自初識得沈世韻,便見她一直是一幅柔柔弱弱的模樣,此刻卻是如此義正詞嚴的指責,南宮雪亦是暗暗喝彩,江冽塵的側重點全在另一方面,聽罷將酒杯在桌上重重一放,森然道:「韻姑娘,你對無影山莊之事,倒關心得緊啊。」沈世韻全身微微一震,曹振彥卻是雙眉一軒,道:「你說韻姑娘么?便是荊溪沉香院繼穆青顏之後的一代名花魁?當真可笑之極,一個青樓女子,也配得這般跟本府說話?」沈世韻牙齒輕輕咬住下唇,李亦傑見她神色凄惶,又含了幾分驚懼,只道她定是大感受辱,起身上前,有意將她護在自己身後,向曹振彥不溫不火的道:「天下人可管天下事,韻兒之所以曾陷入沉香院,那自是有她的苦衷,如今她也脫離了那場所,曹大人您也是見識廣博之人,與那世俗之見,怎的卻這般看不開?再者,難為大人日理萬機,對那風月之事的傳聞,消息卻也不慢。」他此言既褒且貶,話意也甚是犀利。曹振彥怒極反笑,道:「好一個『天下人可管天下事』!李少俠,你等既是左右無事,便替本府料理了沙盜如何?」李亦傑氣往上沖,又想:「韻兒與沙盜仇深似海,我若能助她報得此仇,她定然十分喜歡。又可為民除害,何樂而不為。」當即朗聲道:「好,這又有何難,韻兒你放心,我定當給你出氣!」江冽塵忽道:「慢著,沙盜背信棄義,不守承諾,我與其尚有私事未了,我一個人去足可。」話音剛落,只見得他身影在樓梯拐角處一閃而逝。李亦傑搔頭不解,自語道:「你和沙盜很熟么?又何來『守諾』一說?」

江冽塵下得樓來,隨即直奔酒窖而去。他知沙盜既已來到長安,絕不會錯過這第一酒樓的美酒,這當可算得『究其理而推其行』,推門而入,果見沙盜便如初見時一般,正各自盤膝而坐,開懷暢飲。一口黑漆鏢箱正置於角落。眾人忽聽得門聲,各自去摸劍柄,待看清來人,俱是甚喜。沙老大長身而起,端著酒碗笑道:「原來是江兄弟大駕光臨,你沒事那可大好了,先前在船上我那幾個手下魯莽,害江兄弟身陷重圍,我一直掛懷得緊。」沙老二笑道:「大哥,我早說過,江公子如此人物,怎會栽在那幾個官兵手上?」沙老大哈哈一笑,將酒碗前伸,道:「江兄弟,眾兄弟皆是感激不盡,這碗酒敬你。」江冽塵微微揚手,便將那酒推得盡數潑在地上,沙老大面色一怔,隨即笑道:「這酒江兄弟自也瞧不上眼,李老三,你還愣著幹麼?快拿酒給江兄弟接風啊!」江冽塵冷冷的道:「在下累你竹籃打水,空自白忙一場,已算得辦事不力,接風一事,那可愧不敢當。」沙老大聽出他話裏有話,奇道:「江兄弟何出此言?」江冽塵向那鏢箱橫了一眼,道:「那破銅爛鐵的鏢箱,虧得你還留着,不知在我面前要如何做戲?」沙老大愣神片刻,已明其意,正色道:「江兄弟,我沙老大是個粗人,在武林中亦是名聲不佳,算不得什麼正人君子,但說出來的話,卻也仍是一言九鼎,絕不會做那出而反而之事。」江冽塵冷笑道:「你若並未開箱,如今該當在荊溪,怎會來長安自投羅網?只盼你莫要跟我說,水路不熟,以致迷失了方向。」沙老大道:「江兄弟倘若當真不信,沙某也是無計可施。但那鏢箱既說沒看,便是沒看過。我們駕船行到半途,想到尚有兄弟失手被擒,落入官兵之手,若拋下他們終究良心不安,這才轉來長安救人,至於昨夜在湯家盜銀兩、捉人質,皆是為了聲東擊西,引開官府注意之舉。」江冽塵尋思道:「這群人甚是愚鈍,料來片刻之間也編造不出這番說辭,他們要如此騙我,也實無好處。」面色登和,道:「如此,你倒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在下向你賠個不是。」沙老大忙道:「不敢。」江冽塵轉身凜然道:「那末我便同你們作筆交易,你放了湯遠程,你兄弟被擒一事盡皆交與我,事成之後,將那鏢箱給我。」說罷也不待沙老大作答,倏忽一閃,已自出窖。沙老二叫道:「江公子,這……」他本待說此事不妥,頭上卻已重重挨了個暴栗。沙老大揮袖道:「還叫什麼?人家若當真要劫鏢,咱們守得住么?只怕落得個人財兩空又遭殺身之禍,如今他還肯與我們談談條件,替我們救出被困兄弟,咱們已足可謝天謝地啦,又安敢再有他求?」

其時龍老鏢頭正在長安分局中靜坐休養,他在船中曾遭九節鞭力道重擊,初時並未覺有何不妥,然時日漸進,每逢牽動內息,總覺胸腑間有道怪異兇猛的真氣四處撞擊,周身倒如被掏空了一般,待要將其壓下,丹田中卻是空空如也,幾次氣血翻湧,煩惡欲嘔,額頭黃豆般的汗珠不斷滾滾而落。卻聽得門外語聲嘈雜,喝罵之聲大起,又有一清亮的聲音說道:「諸位告狀請自尋官府解決,建業鏢局豈是爾等刁民撒野之地?來人,給我轟出去了!」緊接着「砰」的一聲房門洞開,崆峒掌門大踏步而入,眼中好似要噴出火來,也不去顧禮節,只在房中不住圈轉,猶自怒道:「這一群沙盜還許不許人有片刻清閑?剛剛盜了城東湯家,今日辰時便又去盜城西朱家,朱家僕役倒來鏢局鬧事,老子可算是受夠了,曹振彥一心巴結那姓江的小子,昨夜更是為了討好他當眾給我難堪!咱們九死一生賣命護鏢,能得着幾兩銀子?龍總鏢頭,那物威力無窮不假,現下可說得是你我囊中之物,不若聯手自立為王,滅了各地亂黨,再誅了清兵!」他說得慷慨激昂,龍老鏢頭闔眼道:「道長此言差矣,我等既已答允出手相助,盡了自己的本分便是,不作他想。」崆峒掌門冷笑道:「你說的可比唱的好聽,還有一事令我極是氣不過,那小子口口聲聲說道為師兄報仇,卻與華山小賊關係密切,哼哼,擺明了便是借事端以尋我晦氣!」龍老鏢頭嘆道:「那少年不是崑崙一派,他的內功很邪,也不知是什麼路子。」崆峒掌門追問道:「可能否瞧出些門道?」龍老鏢頭緩緩搖頭,忽的張眼,目光如炬,道:「我且問你一事,崑崙雙俠當真是為你下毒所害么?」他雖已是中氣不足,話語聽來卻仍是凜然生威。崆峒掌門微微一怔,不敢與他視線相接,乾笑道:「現下提那不相干之事作甚?」龍老鏢頭厲聲道:「你如真行了這大違道義之事,老夫便須第一個容你不得!」崆峒掌門仰天打個哈哈,道:「就憑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我並不瞎,瞧得出你身受重傷,此刻便是一個孩童也能輕易制你死命,縱觀這建業鏢局,也只你龍總鏢頭還算成些氣候,待得駕鶴西去,百年基業只怕就此毀於一旦,非是我危言聳聽,你如好言求我一番,我尚可為你運功療傷,如何?」龍老鏢頭怒道:「你……你……咳咳……」這一下怒火攻心,登時氣息不暢,張口「哇」的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

崆峒掌門驚道:「你怎麼了?」唯恐有詐,伸二指搭上他手腕,適才之語確有危言聳聽之意,龍老鏢頭成名已久,卻也不敢小瞧了他,是以手中又暗伏了數招后著,豈料這一搭之下,覺他脈象微弱,倒似全無武功之人,甚是奇怪,不禁「咦」了一聲,問道:「龍總鏢頭,你感覺怎樣?」龍老鏢頭只覺肺腑間忽如萬把小刀切割,忽如萬蟻咬嚙,忽如烈火焚身,忽又如墜冰窟,當真說不出的難受,此刻也顧不得其他,將近日所感盡數說了。崆峒掌門心道:「那確是內力全失之像。再觀其面色死灰,想是中了陰毒掌力。」將他與江冽塵交戰之情默默回想一番,定是江冽塵以內力震開九節鞭時,與那鞭上又附了力道,是以他陡遭回擊,便如給人當胸打了一掌。又暗自盤算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何不趁此機會除了這個心腹大患?」當下更不遲疑,舉掌便向龍老鏢頭頭頂重重擊落,忽聽得窗外有人叫道:「啊喲,不好」,隨即「格喇喇」一聲,窗框塌落,崆峒掌門急退一步,兩柄長劍當面刺來,持劍的正是李亦傑與南宮雪。

原來楚夢琳在酒樓中便只聽得那老婦人斷斷續續的嗚咽聲,只覺悶極,心想:「江冽塵若當真擒住了沙盜,勢必驚動官府,而其中高手俱在看守鏢箱,鬧將起來,我當可趁虛而入。」本欲以買些東西為名離去,南宮雪卻也是一般的心思,李亦傑本待邀沈世韻同行,因她要陪着婆婆,只得作罷。到了街上隨意尋個路人打聽,那人聽得他們竟不知建業鏢局的所在,倒露出不解之情。幾人便在朱家僕役聚眾鬧事之時趁亂翻牆而入,來到龍老鏢頭房側時,聽得其中傳來說話聲,便矮身伏在窗格下,李亦傑將窗戶紙捅破了一個小洞,凝神細觀,待見崆峒掌門出掌傷人,心頭火起,將此番身處險地等情盡皆拋諸腦後,便從窗口躍入,南宮雪挂念他安危,也拔劍相助。楚夢琳暗忖道:「那牛鼻子還算得有兩把刷子,憑他二人也擋不住,我暫且按兵不動,稍後他定會去取鏢箱,到時跟在他身後見機行事便了。」

崆峒掌門左掌虛劈,李亦傑知他掌風凌厲,不敢硬接,忙側身避過。崆峒掌門此時卻也無心戀戰,右肘一沉,壓下南宮雪長劍,便即奪門而出。李亦傑但見龍老鏢頭仰卧於地,不暇追敵,忙上前查看他傷勢。見他天靈蓋盡碎,已是命在頃刻,鼻中一酸,喚道:「龍老前輩,你振作些了!龍老前輩?」龍老鏢頭半張開雙眼,問道:「你……你是誰……」他重傷之下,已是神智恍惚,眼前模糊一片。李亦傑道:「晚輩華山弟子李亦傑,對老前輩一直好生仰慕。」龍老鏢頭道:「華山……華山派么?也罷……」伸手入懷,將那九節鞭取出交在李亦傑手中,吸一口氣,道:「勞煩你……去交……交了給崔鏢頭……這是我鏢局……」南宮雪見他說得吃力,心下不忍,介面道:「是總鏢頭歷代相傳的信物,是么?」龍老鏢頭輕輕「嗯」了一聲,又道:「那鏢……須得去追……切記……不可妄動……」李亦傑見他此時仍挂念著鏢箱,心頭也說不清什麼滋味,道:「晚輩心下一直好生好奇,那鏢究竟是何物?前輩可否告知?」龍老鏢頭嘆道:「此物……有害無益……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人之事罷了……」南宮雪追問道:「那是什麼?」龍老鏢頭道:「那便是……便是此番……」忽的一口氣提不上來,就此氣絕。

李亦傑又驚又急,叫道:「龍老前輩!」他曾見師父、師娘為弟子運功療傷,此番便依樣畫葫蘆,將龍老鏢頭扶起,圈轉了他身子,雙掌抵住他后心,潛運內力。然他修為本就不深,龍老鏢頭又確已回天乏術,只是他焦急之下,也無心細想。南宮雪此時卻更為冷靜,蹙眉道:「此處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咱們這便去罷!」李亦傑卻是充耳不聞,南宮雪頓足道:「真兇早就去得遠啦,單留你這爛好人在此處,給人家看見,瞧你可說得清么?」李亦傑長嘆一聲,恨恨的道:「龍老前輩,您英雄一世,卻為賊人所害,我李亦傑但教有一口氣在,定當竭盡全力,為您報仇雪恨,還盼您得能安息!」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卻又將他屍身橫抱而起,南宮雪道:「你又要做什麼了?」李亦傑正色道:「我要去葬了龍老前輩,讓他入土為安。」南宮雪道:「這些事,那些鏢師自會處理……」李亦傑不再多說,踏步便行,卻見門口已被一群官兵團團圍住,領頭的幾位鏢師瞧來俱是局中的重要人物。一個焦黃麵皮的鏢師直直盯着龍老鏢頭屍身,忽的大喝一聲,從腰間抽出長鞭,向李亦傑當頭劈下,李亦傑忙向後縱躍,堪堪避開,那鞭力道甚是凌厲,將門側一張木桌劈得粉碎.

那鏢師待得再攻,李亦傑忙道:「前輩且住!請問哪一位是崔鏢頭?請他出來,我有話說!」那鏢師一怔,道:「你尋我何事?」李亦傑將那屍身放在木椅上端正坐好,迴轉身單手將九節鞭平平伸出,淡淡的道:「這是龍老鏢頭臨終前要我交給你,那也是要你接任之意。」崔鏢頭輩分較他為長,按禮他本應雙手奉上,但崔鏢頭卻一出招便下了重手,李亦傑心下有火,是以只用了單手。崔鏢頭微微頷,也是單手相接,卻驀一翻手,扣住了李亦傑手腕,這一招已是用上了「擒拿手」中的第十四式,李亦傑腕上便如套了個鐵箍,卻哪裏掙脫得開,崔鏢頭搶身欺上,雙指疾出,戳中了他「風池**」,李亦傑頓感全身酸軟無力,崔鏢頭多年精研武學,李亦傑此時便是手中有劍,仍尚不敵。南宮雪見師兄已然受制,心道:「惟今之計,須得設法搶佔先機,方有望脫圍。」長劍豁然抬起,向面前一名官兵左脅砍下,那官兵全沒防備,右手忙去拔刀,方拔出一半,長劍撞擊刀鋒,南宮雪手腕翻轉,直刺他右肩,這一招拿捏得極是巧妙,那官兵「啊」的一聲,肩頭貫穿,連退了數步,南宮雪一擊得手,本待乘勝追擊,卻見青光晃動,七八柄長刀已分別指向了自己周身上下各處要害。崔鏢頭喝道:「還不撒劍?」南宮雪雖是心高氣傲,卻知此時也不可意氣用事,劍尖緩緩下垂,崔鏢頭出指如電,亦是封了她**道。南宮雪怒道:「你待要將我們怎的?」崔鏢頭森然道:「你們殺了我們總鏢頭,這筆帳可須好生算上一算。」南宮雪叫道:「喂,你別血口噴人!」李亦傑怒道:「我已將九節鞭給了你,你怎還要懷疑?若非龍老鏢頭親手交與我,這是貴鏢局信物,我又如何得到?」崔鏢頭冷笑道:「那也容易得很,你已殺了總鏢頭,再從他屍身上取物,又有何難?」李亦傑怒道:「然則若非他遺言,我又怎會識得你崔鏢頭?」崔鏢頭傲然道:「崔某名滿江湖,你聽說過我的名頭,也知這總鏢頭之位該當由我接任,便即藉此來胡說八道一番。」李亦傑聽他這般自負,仰天長笑,崔鏢頭怒道:「有什麼好笑了?」李亦傑冷笑道:「好,你說我胡說八道,我便算是胡說八道好了。讓你接任總鏢頭乃是虛言,儘是我的胡編亂造,實則龍總鏢頭想要傳位之人乃是季鏢頭!你想要翻臉不認人,可也沒那麼容易,想賴掉酬金,就別怪兄弟不仗義,這可要將你作下的醜事說出來啦!」

他本是信口胡說,豈料崔鏢頭與季鏢頭在建業鏢局之中俱是龍老鏢頭的得力助手,大有分庭抗禮之勢,李亦傑如此說法,倒激了他心頭怒火,向季鏢頭瞪了一眼。季鏢頭生性淡泊,這番爭論無端波及自身,心下煩躁,但此事委實太過重大,不由不當場說清,問道:「小兄弟,他做了什麼醜事?」李亦傑笑道:「他自知技不如人,便暗中要我去謀害了龍老鏢頭。他出銀子,我花力氣,大家乾淨。」季鏢頭鋝須道:「原來如此。」斜睨著崔鏢頭,眼神中滿是憤慨之情。崔鏢頭急道:「聽這小子胡扯!憑他那一點微末本事,怎傷得了龍總鏢頭?」這一下情勢陡變,崔鏢頭為證明自身清白,竟反為李亦傑辯駁起來。季鏢頭冷笑道:「不錯,他武藝低微,他那同夥武藝可不低微,先將總鏢頭打得重傷,又讓他來揀現成便宜。當日是你我親眼所見,還自稱崑崙弟子,原來你是早有預謀!」李亦傑與船上惡鬥全然不知,但見自己適才之言確是切中了要旨,引得他們起了內訌,心中暗喜。季鏢頭又道:「孰是孰非,現下也作不得准,便帶了他們去謫仙樓,但憑曹大人定奪。」崔鏢頭本待當場將他二人擊殺,但此時卻難免有『滅口』之嫌,悻悻道:「原該如此。」一揮手向眾官兵道:「帶走。」南宮雪叫道:「別碰我,我自己會走!」

眾官兵直押著二人到得謫仙樓中,小二先前已因未攔住湯婆婆被罵了一頓,此時忙即迎上,賠笑道:「眾位官爺,小店今日不營業,明日再恭迎官爺大駕……」崔鏢頭喝道:「讓開了!我等均是曹大人下屬,你要再婆婆媽媽,若是延誤了軍機要情,便捉你們去問罪!」袍袖一甩,將小二推了個趔趄,大步上樓,只見曹振彥與江冽塵把酒言談,倒似相交甚歡,上前行禮,心下卻不住犯著嘀咕。曹振彥問道:「你有什麼事?」崔鏢頭向緊隨其後的一名官兵一努嘴,道:「你說。」那官兵上前行了個禮,道:「起秉大人,奴才本想提了所擒沙盜去遊街示眾,孰料……熟料他們卻是逃得一個也不剩,奴才看管不周,願領罪責!」說着便欲下跪,曹振彥伸手相扶,微笑道:「無妨,沙盜一眾已盡數降了我大清,那也是江公子的功勞。」崔鏢頭道:「曹大人恕你無罪,繼續說。」那官兵道:「是,是,多謝大人,當時奴才卻是不知,只道這一番闖下大禍,定受重罰,便欲去請龍老鏢頭示下,在門口卻見一惡徒從后偷襲龍老鏢頭,待得我去尋了各位鏢頭,龍老鏢頭已是……歸西了!」曹振彥淡淡的道:「哦?那惡徒是誰啊?竟敢如此大膽。」崔鏢頭回身道:「帶上來!」眾官兵當即蜂擁上樓,當先被制的便是李亦傑與南宮雪,二人俱是下盤不穩,腳步虛虛實實。曹振彥拍案而起,怒道:「誰准許你們全體擅離職守?想要造反了不成!」季鏢頭上前一步道:「曹大人息怒,只是敝局龍總鏢頭之死大有文章,不可輕易甘休,還須得討個說法。」眼神似有意,又似無意的瞟向崔鏢頭。崔鏢頭怒道:「你看我做什麼?」季鏢頭道:「你如並未行那虧心事,何以心虛若斯?此中因果,這位小兄弟最是清楚,便請他當眾說了。」李亦傑此時業已不敢造次,正色道:「崔鏢頭,適才晚輩心中惱你不問緣由便下殺手,這才信口開河亂說了一通,龍老鏢頭臨終遺言,確是要你繼他之位。」崔鏢頭哼了一聲,面上頗有得色。那官兵卻道:「不對,我分明親眼見你一掌擊在龍老鏢頭背上,又怎生說?」李亦傑道:「第一,那是雙掌,而非一掌,你眼力不佳;第二,我是在為他運功療傷,你瞧不真切,那是你見識淺薄;第三,還請你先去看清了龍老鏢頭死因,莫非你的天靈蓋是生在背部的么?」南宮雪聽他第三句搶白大是有趣,幾乎便要笑出聲來,然思及此刻狼狽處境,氣往上沖,向曹振彥叫道:「你和我們在這裏糾纏不清有什麼用?那真兇早便攜了你的寶貝鏢箱溜之大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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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影斷魂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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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真假劫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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