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旦夕禍福

七 旦夕禍福

曹振彥面色驟變,驚道:「你此話當真?」他先前初聞龍老鏢頭死訊,只略感意外,卻也並不如何放在心上。此時卻是焦急之情由心而生。南宮雪翻個白眼,道:「我閑得無聊么?要說瞎話來尋你們開心?」崔鏢頭卻道:「還請曹大人放心,哪有此事?龍總鏢頭雖受賊人所害,敝局上下俱是悲痛萬分,卻也仍當秉承他老人家遺志,鏢箱斷無在我建業鏢局之中被劫之理!」曹振彥見他說得信誓旦旦,心下稍寬,道:「依你所言,這鏢現下是無恙了?」崔鏢頭笑道:「安然無恙!」曹振彥道:「好!那末即刻動身,早些運到也便交了差,以免夜長夢多。」向江冽塵抱拳道:「江公子,本府改日再請你喝酒。」南宮雪冷笑道:「你不信便罷,我只跟你說,是那崆峒老道要龍總鏢頭與他合作犯上作亂,龍總鏢頭不從,這才遭了毒手,至於他的下落么,我們正待去追,你手下這群飯桶卻來纏夾不清,礙手礙腳,那可就無從得知了。」說着攤開雙手,做個無可奈何之狀。崔鏢頭心想:「鏢局中出了這等大事,道長不可能未得訊息,卻是此刻尚自影蹤全無,那是什麼緣故?莫非她所言非虛?」口中卻自負道:「我早瞧出那老道沒安好意,果真如此。」南宮雪道:「你知道他包藏禍心,卻又怎的不說?你見龍老鏢頭被害,心中歡喜,是也不是?可你剛剛繼任,鏢局便栽個大跟頭,那也沒什麼好看。」崔鏢頭適才所言本待昭示自己有先見之明,卻反是弄巧成拙,怒道:「臭丫頭胡說八道!」南宮雪見他著惱,好生得意,又道:「我怎樣了?你還不幫我解開**道,更待何時?」崔鏢頭不耐道:「四個時辰之後,你**道自解,吵什麼了?」季鏢頭微微一笑,在李亦傑與南宮雪**道間推拿幾下,道:「此時四肢或許尚有些酸麻,那也是氣血不暢之故,稍待片刻,才可恢復如初。誤會一場,得罪了二位少俠,還請勿怪。」李亦傑拱手道:「好說!」南宮雪道:「他好說,我不好說,須得讓崔鏢頭給我們賠禮方可。」崔鏢頭怒道:「你還當我怕了你不成?」

江冽塵笑道:「她的**道么?解與不解,那也沒什麼相干。崔鏢頭你忒也拖泥帶水,早便點了她啞**豈不幹凈。」崔鏢頭早見他武功之高深不可測,如今曹振彥也對他禮敬有加,自己更須得小心巴結著,笑道:「江公子指教得甚是。」南宮雪叫道:「你敢!」季鏢頭笑道:「崔鏢頭,怎的越不長進?你和小女娃較什麼勁?」李亦傑欲將話題引開,忙賠笑道:「冽塵你果真教沙盜臣服了么?那可好生了得!」江冽塵微微一笑,起身離席,低聲問道:「她沒和你們在一起么?」李亦傑奇道:「他?誰啊?你說沙盜?」沈世韻也已扶著湯婆婆走到旁側,聽得此言,笑道:「李大哥,你於此節怎的這般魯鈍?江公子要問的自然是楚姑娘,我說得對么?」江冽塵大是尷尬,先前李亦傑倘若直接作答,此事也就過了,但他偏生未解其意,沈世韻如此說來,反鬧得人盡皆知,面色一沉,南宮雪從未見他如此神情,正欲調侃一番以報先時之仇,卻有一小二上前向曹振彥行禮道:「先前小人上街採辦布帛之時,確曾見得一位道長騎了匹寶馬,趕着輛大車,瞧馬兒情狀,車廂內物事似是極重。」曹振彥雙眉一軒,道:「你怎的不早說?他朝哪裏去了?」小二道:「各位大人說話,哪有小人插嘴的餘地?我當初也並未細看,不過他方向是要出城。」曹振彥道:「想逃么?哪有這般容易?事不宜遲,傳令封鎖城門,咱們這便去追!」崔鏢頭為人謹慎,擔心他另有幫手,問道:「他身邊可還有旁人么?」小二道:「旁人?是了,有個少年和他共乘一騎,似是並未學過武功。」

湯婆婆忽的顫聲道:「那少年……怎生模樣?」小二向她斜了一眼,沒好氣道:「似你一般破衣爛衫,滿是書卷氣,相貌倒也算得清秀。」湯婆婆全身一震,「啊」的一聲低呼,大力握住了李亦傑的手,急道:「那定是遠程……定是他無疑了,這孩子方出了虎**,又入狼窩,那便如何是好?那便如何是好?」李亦傑忙安慰道:「請婆婆在此稍待,此去危險,晚輩定當竭力相救。」湯婆婆道:「你也知此去危險?那我又怎可讓遠程身處險境?」李亦傑本待再勸,沈世韻卻向他搖了搖頭,正色道:「婆婆挂念她的孫兒,希望看到遠程公子平安,那也是人之常情,我來扶著婆婆,我照顧着她便是。」南宮雪冷笑道:「你去得甚好,給人家唱支曲兒,那也不用打了。」湯婆婆全未聽出她弦外之音,卻是喜上眉梢,道:「韻兒,原來你還會唱曲兒,閑暇時候,婆婆可要聽聽。」沈世韻垂不語。行到樓外,崔鏢頭早已吩咐了屬下回鏢局牽來四匹高頭大馬,曹振彥與江冽塵各騎一匹,另兩匹卻是崔季二鏢頭的坐騎。四人當下不再耽擱,策馬疾馳,李亦傑與南宮雪運起內力奔行,倒也並不感如何吃力,官兵則是列為齊整方隊緊跟,沈世韻扶著湯婆婆快步前行,然她二人一是體質柔弱,一是年老力衰,距離卻漸落後得遠了。

湯遠程自被沙盜放出,所處之地卻是十分陌生,連向幾個路人詢問『城東湯家』,均回說不知。正自慌張之際,忽見一名道士駕了輛大車平治而來,神情煞是威風凜凜,忙上前問道:「大叔,勞你的駕,小侄有事相詢,你可知從此如何去城東湯家么?」崆峒掌門蹙眉道:「你是湯家的人?」湯遠程忙道:「是,小侄名叫湯遠程。」崆峒掌門心道:「此番孤注一擲,現下卻畢竟還在長安城內,若被追上了可是糟糕。不如先帶他同行,身邊有個人質,想來對方也當忌憚,出城后再將這小子宰了便是。」做出一副慈祥神態道:「原來是湯家小公子,從沙盜手中脫險可也當真不易,貧道與你家人有些交情,來,我這便帶你去。」湯遠程大喜,稍一思索卻又覺不妥,道:「大叔尚有要事在身,小侄怎敢勞煩了您?只需大叔給指點個路線即可。」崆峒掌門笑道:「什麼勞煩不勞煩,你家與我要去之地也可稱得順路,大叔平素最喜行善,小公子無須拘禮。只是我這車廂中載得有要物,還要委屈公子與貧道共乘這馬了。」『行善』一說若給旁人聽了,也不知作何感想。湯遠程卻是拍手笑道:「妙極,那正是『得其所哉』,小侄長到這麼大,可還從沒騎過馬。」忽又面色轉憂,嘆了口長氣道:「令大叔見笑,小侄爹娘去得早,便是由奶奶撫養長大,每日只是讀書,盼有朝一日高中狀元,謀得個一官半職,出人頭地。只是這馬……」說着神態大是忸怩,崆峒掌門已猜到他是心中怯了,朗聲笑道:「公子莫慌,且將手與我,我來拉你上馬。」湯遠程方握住他手,便感一陣大力傳來,周身輕飄飄的似已全無重力,如給浪潮托起,驀的視角一轉,自己已落在他身後,這一下立時佩服得五體投地,道:「大叔,你便是人家所說的『武林高手』罷?」崆峒掌門微微一笑,徑自駕馬前行,道:「大叔不才,確是武林中人,這『高手』二字,豈敢,豈敢。」他近日連遭奚落,此刻得這般誇讚,對方雖是個不懂武功的書生,卻也仍是十分受用。湯遠程又道:「大叔……不,師父,請您收我為徒可乎?徒兒若是有師父一般功夫,他日再有盜賊前來,那就不必怕了。」崆峒掌門心想:「我的武功便只能用來對付三流小蟊賊么?」雖大是不悅,卻也知他並無惡意,只是胸無遠大志向,淡淡的道:「你是個讀書人,家裏還指望着你光宗耀祖。」湯遠程唯唯諾諾,卻也不知讀書與學武何以不能並存。

那馬兒乃是建業鏢局中重金購得的名駒,奔跑端的是迅捷無倫,不多時便已行了甚遠。湯遠程平日極少出門,是以崆峒掌門帶他所行之路全然不對,他也是不知。此刻已是午時,日頭正赤,湯遠程自昨日被沙盜所擄至今俱是粒米未進,此刻只覺口乾舌燥,忽見前方不遠處有個茶攤,喜道:「師父,徒兒想去討碗涼茶來喝。」話剛出口,便即後悔,想到師父已在烈日下趕了這許久的車,想必更累,自己如此說話,太也不體諒他了,果聽得崆峒掌門哼了一聲,道:「你不是想學武功么?那可不比你讀書,須得受些苦頭,此時便已吃不消了?」湯遠程面上一紅,道:「不是的,我聽得師父喘息已較前時為粗重,衣衫上也略有汗漬,定是乏得緊了。徒兒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想請師父稍事休息。」崆峒掌門笑道:「你這小子良心倒好。」這一路也自無事,湯遠程喋喋不休,他便與其閑話一二。湯遠程自幼便熟讀古籍,對兵書也頗有鑽研,這一番相談,自己對那戰場上行軍佈陣一節倒是大有進益,不由心中歡喜,殺心漸消,心想:「他日南征北戰之時,讓這小子來做軍師,為我出謀劃策,當可使得。他生性單純,易於操縱,此時對我忠心耿耿,我便當真收他做了徒弟,傳他一身武功,又有何不可?」當即道:「路邊粗茶,那有什麼好喝了?待我們安定下來,師父請你喝上好的美酒,滋味可佳得許多了。」湯遠程道:「師父一番美意,徒兒感激不盡,只是徒兒家中……卻沒什麼美酒。」語氣甚是失落。崆峒掌門笑道:「咱們此去崆峒,自是由師父來盡這地主之誼。」湯遠程奇道:「怎的是去崆峒?不是回我家么?」崆峒掌門自知失言,勒馬停車,道:「你要拜我為師,須得先行稟報了你家中長輩,再帶你回崆峒。」湯遠程大喜,不住拍手。崆峒掌門乾咳一聲道:「你不是要去討涼茶么?現下便去罷!」湯遠程道:「是,師父。」緩緩站起身來,忽聽那馬長聲悲鳴,隨即前蹄陡然一沉,他身子失去重心,不由大驚失色。崆峒掌門暗叫:「不好,還是給追上了。」雙足在馬鞍一瞪,凌空躍起,在空中轉個圈子,穩穩落地,湯遠程卻直翻跌了出去。

崆峒掌門正方站定,見眼前強敵環伺,若是人質先自行摔死了,那可就麻煩得緊,當即平平掠出,直抓湯遠程后心。崔鏢頭手腕一揚,數點寒星破空而至,崆峒掌門耳力何等靈敏,以他武藝,即便是身在半空,自可轉身以內力拂去暗器,但他滿心便只挂念著湯遠程,無暇理會,背部倒被盡數擊中,雖未傷及要害,仍是痛得悶哼一聲,好在及時抓住了湯遠程,使他免於摔得頭破血流。崔鏢頭見偷襲得手,好生得意,喝道:「兀那老賊,你還想逃到哪裏去?」崆峒掌門將湯遠程放落地上,眯縫了雙眼道:「崔鏢頭說話客氣些,我逃什麼了?」話間拉着湯遠程緩步前行,直走到那輛大車與一眾官兵當中之空位,這便是將大車護在了身後。

湯遠程仍是驚魂未定,嚇得面色白,顫聲問道:「師……師父,這……」崆峒掌門卻也不去理他,向曹振彥隨意拱了供手,雖是行禮,卻全無恭敬之意,微笑道:「曹大人,江公子,現下可非我率人胡鬧了罷?如此興師動眾,不知有何見教?」其時曹振彥等四人並未急於下馬,崆峒掌門雖是仰頭說話,神態間卻也不墮了一代武學宗師之威。曹振彥淡淡的道:「未知道長邀功如此心切,倒甘為車夫之行。」崆峒掌門哈哈一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昔日那越王勾踐尚可卧薪嘗膽,今日貧道便暫且屈尊一回,卻又怎的?」曹振彥輕輕鼓掌道:「當真敢於自比,這般鎮定自若,本府也要喝一聲彩了。」崆峒掌門笑道:「那自是不勝榮幸。曹大人一句誇讚,當抵得過炎炎烈日下的一碗涼茶。」李亦傑見他神態傲慢,早已心頭火起,橫劍當胸,喝道:「到得此時仍在裝腔作勢,今日便以你之血告慰龍老前輩在天之靈!」崆峒掌門驚道:「你說什麼?龍總鏢頭死了?怎……怎會如此?是誰害死他的?」他語音顫,倒似對此確是毫不知情,李亦傑瞧他一副有恃無恐之狀,氣得幾欲背過氣去。湯遠程卻道:「師父,這些人兇巴巴的,沒一個好東西,咱們去找茶攤老闆說話,別去跟他們說話。」眾人見那茶攤老闆一張被曬得黝黑的臉龐,**著上身,滿是補丁的衣服隨意扎在腰間,頸中搭一條毛巾,雖底色為白,但似是長年不曾洗過,落滿了灰塵,已近為黑色,右手執一抹布擦拭桌椅,左手在前額扇掌成風,時不時又抬起頭吆喝一聲:「涼茶喲!」,眾人不知湯遠程不諳世事,只道他存心奚落,將此人身份反抬得較曹振彥為尊,俱是忍俊不禁,崔鏢頭與曹振彥亦是面和心不和,思來滑稽,忍不住當先便是「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季鏢頭同是滿面笑容,卻見曹振彥面色鐵青,忙將面色一沉,向湯遠程道:「小朋友,非是我們不安好心,這俗話說得好,捉賊捉贓,如今你師父可給我們當場擒住啦,那輛大車中的物事便是證據,瞧他尚有何話說?」湯遠程道:「什麼賊不賊啊,說得那般難聽。我師父說他沒做之事,自是沒做,你們要問卻又不信,那費這番口舌又有何益?我們尚要趕路,也沒時間同你們啰嗦,是你們無故射死了我們坐騎,賠上馬來!」

崔鏢頭怒極反笑,道:「這馬本就是我鏢局之物,我自喜歡將家中的馬射殺來玩,有何不可?」湯遠程道:「你喜歡就去玩啊,同我們又有什麼相干了?」眾人見這少年臨危不懼,對答如流,暗贊他頗有膽識,其實湯遠程也並未想得許多,只是他讀書甚豐,能輕易捉住對方語中漏洞,再則他全無心機,倒如凶神惡煞之人同一個孩童說話一般,崔鏢頭也是給氣得無可奈何。李亦傑忽道:「你是遠程么?怎的同這老賊在一起,又做了他的徒兒?」他本已認定了湯遠程是遭脅迫同行,但此時見他大力出頭,哪有半分不情願之意?現下卻又叫他師父,此中緣由,可就搞不懂了。湯遠程奇道:「是啊,咦,你是誰啊,怎麼識得我?」李亦傑道:「我……一言難盡,你快些過來,你的家人很擔心你。」湯遠程道:「你又知道了?我與師父這便是去我家啊!」崆峒掌門聽他二人再對答下去,恐會拆穿,左臂圈轉,勒住了湯遠程咽喉,湯遠程突感呼吸一窒,叫道:「師……師父!」崆峒掌門低聲道:「別作聲,現下他們要來同師父為難,你配合著些,咱們定可脫困。」湯遠程仍是不解其意,卻是謹遵師命,假意掙扎幾下。

李亦傑大急,拔劍出鞘,右足一蹬,欺近崆峒掌門身前,便向他手臂砍去,崆峒掌門腳跟略轉,竟將湯遠程的頭直送向他劍前,李亦傑牢記沈世韻囑託,唯恐傷了他,忙用力收劍,卻是用力過猛,足下踉蹌幾步,以劍駐地。崆峒掌門右足反踢他手腕,出掌便向他頸間劈去。李亦傑忙亂間鬆手撒劍,着地滾出,崆峒掌門一招擊空,欲待再打,卻覺手臂甚僵,幾是抬起亦有不能,將真氣在全身流轉一番,到手臂處卻似陡遭橫空阻隔一般。這一下方寸大亂,猛然間想起一事,抬喝道:「剛才那暗器上喂毒不曾?」崔鏢頭冷笑道:「就興你用毒害人,旁人便用不得么?」崆峒掌門叫道:「快快交出解藥,放我們離開,否則……這孩子就沒命了!」說着手臂收集,直勒得湯遠程喉骨格格作響,此時他雖有愛才之心,卻也覺保全自己性命要緊,是以倒並非做戲。

崔鏢頭仰天打了個哈哈,道:「豈有此理,由得你在大街上隨意捉個路人,便想要我等就此罷手,天下焉有這等便宜之事?」崆峒掌門道:「他可不是隨意路人,他乃是湯家小公子是也。」崔鏢頭冷笑道:「湯家小公子又怎樣?死個把人,有什麼稀奇了?」與季鏢頭使個眼色,二人齊躍下馬,崔鏢頭手持九節鞭,攔腰向崆峒掌門揮去。季鏢頭手持鋼刀,飛身而至,當頭劈下。其勢崆峒掌門雖有湯遠程作盾牌,卻仍只能擋得其一,勢必被另一著擊中。情急之下,只得將腰間運滿了內力,仰身以湯遠程之身擋那柄刀。李亦傑忽的一個鯉魚打挺,躍起后立即合身撲上,二指疾插季鏢頭雙眼,季鏢頭一怔,揮臂格開,將刀圈轉,指向李亦傑,怒道:「你小子做什麼?待要找死么?」便這麼緩得一瞬,崆峒掌門已是帶了湯遠程向後縱躍,避過了那一鞭。崔鏢頭大怒,叫道:「這小子與那老賊果是一路!」

李亦傑深深一揖,道:「請恕晚輩斗膽。二位鏢頭要殺這老賊,實是大快人心之事,只是若要在晚輩面前傷了這位公子,那可萬萬不能。」崔鏢頭冷笑道:「萬萬不能?那咱們便瞧瞧。」仍是揮鞭急攻。這一下情勢忽變,崆峒掌門自也是瞧出了些門道,便以湯遠程左擋右架,果見李亦傑便全力助他禦敵,不由又驚又喜。李亦傑遠非崔季二鏢頭之敵,只得將華山派中變化繁複的劍招盡數使將出來,將二人兵器盪開,崆峒掌門足下不住後退,已退到了那大車之前,驀的背部突遭掌力重擊,猝不及防,手上勁力稍懈,便見大車中躥出個人影,似是個女子,將湯遠程從他臂間拉了出去,又躍開數丈,脫離了他掌控範圍。崆峒掌門方才看清她便是那大船上話語咄咄逼人的少女楚夢琳。

楚夢琳在鏢局中緊跟崆峒掌門而出,見他流露出尋車之意,便順着他眼神所及搶先躲在一輛大車的車廂之中,見他將鏢箱匆匆塞入,便立即策馬疾行。之後其與湯遠程一路對話也是盡皆聽在耳中。崆峒掌門適才將背部抵在車廂,她便趁機出掌偷襲。崆峒掌門未及堤防,這才輕易著了道兒。

湯遠程甩開她手,叫道:「喂,你是誰啊?幹什麼鬼鬼祟祟偷襲我師父?」楚夢琳笑道:「既要偷襲,那自是鬼鬼祟祟,倘若光明正大,也便稱不得『偷襲』了。如此簡單之事尚且搞不清楚,瞧你怎麼中狀元?」湯遠程奇道:「你怎知道……啊,你早便躲在車廂中了,是不是?想要偷東西么?」楚夢琳道:「那又怎的?那口箱子中是什麼你知道么?算了,我便同你說了,你也是不懂,只記得是寶物便是。」其時李亦傑已不必再顧念湯遠程,便與崔季二鏢頭聯手進攻崆峒掌門,崆峒掌門右臂仍是全無知覺,直以左臂對敵,險象環生。湯遠程叫道:「他們怎的三個人打我師父一個?我要去幫我師父!」楚夢琳急道:「笨蛋,你當他真心待你好么?他不過將你當作一面擋箭牌罷了!」湯遠程怒道:「胡說,不許你編派我師父,讓開了!」楚夢琳身形一晃,擋在他身前,笑道:「要攔住了你,那也不難。」

湯遠程不會武功,待要從左繞開,楚夢琳便隨他向左,待要向右,楚夢琳又隨他向右,總是笑吟吟的相攔。湯遠程又急又怒,本欲伸手向推,但與那『男女授受不親』一節卻又所信甚篤,不住頓足氣惱,忽聽得一個蒼老的女聲喚道:「遠程!」回果見沈世韻扶了湯婆婆快步走來,湯遠程大喜,忙迎上叫道:「奶奶!」湯婆婆握住他手,朝他上上下下不住打量,說道:「遠程,快給奶奶好好看看,你還好么?那些沙盜,沒為難你么?」湯遠程笑道:「奶奶放心,我這可不是好好的!」說着又氣鼓鼓的道:「那群沙盜真是一等一的大壞蛋,幸而這位好心的師父救了我!」楚夢琳聽他祖孫談話,冷笑道:「只怕你那位師父,才真正是一等一的惡人。」湯遠程叫道:「住口!」沈世韻道:「遠程公子,楚姑娘所言非虛,此事也甚繁雜,個中因果,稍後李大哥自當向你分說明白。」湯遠程怔怔的瞧著沈世韻,見她眼波流轉,巧笑嫣然,一襲粉衫襯托著曼妙身段,秀美不可方物,一時竟看得痴了,不由脫口道:「莫非今日三生有幸,得見天仙下凡么?這凡間哪會有姑娘一般人物。」湯婆婆笑道:「你幾時也這般會耍貧嘴了?韻兒可是個好姑娘,你被擄去期間,便是她在安慰、照顧我,你對她可要心存謝意才好。」湯遠程忙道:「多謝韻兒姑娘照顧我奶奶。我……在下姓湯,草字遠程,今日得見姑娘,那實是……實是……」他一心想說幾句漂亮話,卻偏生心緒大亂,楚夢琳見他窘得滿面通紅,大是有趣,單肘搭在他肩上,笑道:「見到美麗的女子,便連話都不會說了么?我見你行事傻頭傻腦的,將來可別去做了油腔滑調的無行浪子。」沈世韻微微一笑,道:「遠程公子得能平安歸來,婆婆一顆心當可放下了。」楚夢琳挑眉道:「如何,你現下可知我沒罵錯你師父罷?」湯遠程向她瞪了一眼,道:「那又怎的?韻兒姑娘這般說,我便信,你說的,我卻偏偏不信!」楚夢琳直氣得杏眼圓睜,突聽季鏢頭大喝一聲:「著!」一刀劈下,正中崆峒掌門右臂。

這一番三人圍攻,崆峒掌門小腿便埃了崔鏢頭一鞭,那九節鞭以純金打造,是極沉重之物,腿骨似已碎裂,只得將全身重量盡皆交於一條腿上,那便是以單手單腳禦敵,大是不便。李亦傑長劍斜挑,一劍刺入他肩頭,深入寸許。崆峒掌門暗道:「留得青山在,不懼沒柴燒,如今情勢與我大為不利,總是保全性命要緊。」當即探手入懷,作勢虛揮,叫道:「看鏢!」三人均忌憚他梅花鏢厲害,忙躍離他近旁,各挺兵刃護住周身,崆峒掌門再不耽擱,轉身足便奔,待三人反應過來,已是追趕不上,崔鏢頭與季鏢頭大聲喝罵。曹振彥卻也不以為意,翻身下馬走到大車前將蓋布掀開,見那口黑漆鏢箱好端端的置於其內,暗中抒了口氣,向李亦傑道:「李少俠仗義相助,這可多謝了。他日如有何事相求,本府自當竭力。」李亦傑忙道:「不敢。只是如今在下確有個不情之請,那鏢箱中的物事,可否與我帶走?」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嘩然。崔鏢頭道:「你一介武夫,要這東西作甚?」季鏢頭道:「此話也說得出口,這小子瘋了不成,那可不是痴心妄想么?」曹振彥面色一沉,道:「你強搶不成,便欲來好言相商么?此事再也休提。」楚夢琳怒道:「親口說過的話,卻又來賴,怎的這般小器?」見江冽塵始終坐於馬上袖手旁觀,急道:「你倒也說句話啊!」曹振彥回身道:「江公子,非是我言而無信,那是朝廷重物,我做不得主。」江冽塵微笑道:「無妨,那一箱石頭,便平白相贈亦是大可不必。」曹振彥一怔,道:「你說什麼?」,此時也顧不得規矩,揮劍便向鏢箱砍去,那劍乃是削金斷玉的利器,一劈之下,立時將鐵鏈斬斷,大鎖也斷為兩截,眾人屏住呼吸,待要細看端詳,曹振彥吸一口氣,抬手開箱,卻見其中黑壓壓一片,果真滿是石頭,腦中「嗡」的一響,退了一步,幾乎站立不穩。

眾人指指點點,俱是議論「怎會如此」「當真是石頭」之聲,湯遠程卻捧腹笑道:「原來你所說價值連城的寶物,便是石頭,哈哈,韻兒姑娘,你說好笑不好笑?」楚夢琳斥道:「閉嘴!這斷魂淚……我親眼見他將鏢箱塞進來,怎……怎會變成石頭啦?」江冽塵笑道:「如此孤陋寡聞,武林人士各有所好,這位道長喜歡收集石頭,也是有的。」曹振彥腦中靈光一現,心道:「他既知道這箱內裝的是石頭,必曾動過手腳,真鏢箱的所在,也自當知曉。」只得硬著頭皮道:「江公子,此物極是重要,懇請公子……將鏢箱還上。」江冽塵笑道:「這個自然,做兄弟的也不會令你為難。此刻前來權為瞧個熱鬧,別無他意。這箱石頭該是在常州之時你為掩人耳目所備罷?在船上被沙盜所竊,你要我去擒他們,便可來個『偷梁換柱』,不過那鏢箱本就是你清軍之物,自當原物奉還。現下便是置於謫仙樓酒窖中,你自行去取便是。」曹振彥本是極力想要取回鏢箱,也知絕難談攏,萬料不到他竟如此爽快,這一下出其不意,倒是愕然。

楚夢琳的反應遠較其為劇,奔向江冽塵馬前拉着他衣袖叫道:「你在說些什麼?斷魂淚怎可拱手讓人?」江冽塵悠然道:「斷魂淚那是絕無可能,但不知你要清政府的攻城火炮又有何用?」楚夢琳奇道:「攻城火炮?」曹振彥介面道:「不錯,這鏢便是此番我軍一舉攻下潼關所需火炮彈藥。」楚夢琳愣神半晌,才問道:「那……很厲害么?」江冽塵冷笑道:「昔日清太祖愛新覺羅努爾哈赤連年征戰,未嘗一敗,卻也是死在明朝將領袁崇煥袁督師的火炮下,其威力可想而知。」楚夢琳吐吐舌頭,訥訥道:「原來如此,那位姑娘所說『此物一出,血流成河』想必也是指此而言了,倒也說得通。」

李亦傑歉然道:「曹大人,我們本以為那是武林至寶斷魂淚,一路給您添了不少麻煩,好生過意不去。」曹振彥道:「李少俠無需自責,本府對此知之甚淺,還要請教。」如今他所押運之物失而復得,大喜之際,對李亦傑說話也逐漸客氣起來。南宮雪忽然快步上前,語音清脆的道:「你曾說過願竭力相助我等,若是執意推卻倒顯得不識抬舉,現下我確是有一事相勞,你幫是不幫?」曹振彥道:「說。」南宮雪道:「這位韻姑娘持了一封書信待要面見攝政王,以我等身份難為,你要押鏢前往,便允我等同行如何?」見他面顯猶豫之色,又道:「你儘管放心,那鏢又不是我們所要之物,自不會再打它主意。」曹振彥向沈世韻瞟了一眼,心想:「觀其氣質似是大家閨秀,她要見王爺做什麼?莫非是王爺的千金?若是位郡主,那倒不可怠慢。」便道:「你想何時動身?」李亦傑插話道:「江湖險惡,我實是希望韻兒早些找到安身之所,直想現下即刻啟程。」曹振彥笑道:「你倒更是心急。」沈世韻聽得連日來的奔波終於得償所願,不由感激涕零,說道:「多謝李大哥,多謝曹大人,韻兒當真無以為報。」屈膝欲拜,南宮雪按住她肩頭,冷冷的道:「用不着這麼感動,我只是想早些料理了你的事,便可與師兄再去尋斷魂淚。」

湯遠程尚自依依不捨,低聲道:「韻兒姑娘,你這便要去了么?待你入了王府,我……我這小小書生,日後再要相見,那可是千難萬難了……」湯婆婆輕拍他背,勸道:「遠程,你只需回家好生讀書,幾個月後參加考試做得了狀元,還有什麼事辦不到?」湯遠程聞言大喜,道:「便是如此!」又學着江湖禮節向沈世韻抱拳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我們後會有期。」沈世韻微笑道:「那就一言為定。」凝神片刻,又從衣衫中掏出塊手帕輕輕放在他手中,湯遠程只見那手帕上綉了朵嬌艷欲滴的蓮花,又自散著一股淡淡熏香,煞是心醉,直到湯婆婆拉了他遠去,仍是一步三回頭,不住揮手作別。

當下眾人徑至謫仙樓將鏢箱運出,套上車馬前往攝政王府。崔鏢頭與季鏢頭領了賞金,先行離開。到得府前,見到眾多侍衛,守備甚是嚴密。曹振彥只向其說『陽和府知府已將鏢物送到,另有要事求見王爺』,那官兵入內通報,不多時即返回,稟道:「王爺說曹大人此番辛苦了,這便請進府一敘。」當先引路。曹振彥又吩咐了幾名官兵將鏢箱尋個妥善所在安置,這才緊跟而入,眾侍衛見李亦傑等人與他是一路,也不阻攔,皆是恭恭敬敬的行禮。

王府內分為平行的東、中、西三路,有大門五間,正殿七間,後殿五間,后寢七間,左右有配殿,東路和西路各有三個院落,和中路建築遙相呼應。最後部分是個花園。那官兵引著來到居中正殿,道:「大人請。」眾人踏步入內,見殿中擺設極是簡潔,與庭院中豪華反差甚大,但因內少雜物,倒倍感寬敞舒爽。兩側牆壁懸了些書畫,沈世韻曾得爹爹指點,精通此節,認得那俱是名家真跡,暗暗稱奇。沿牆設了張紅木几案,攝政王多爾袞坐在其側,身披官袍,頭頂帽后拖一花翎,翎上有眼,那自是身份尊貴的象徵。曹振彥行禮道:「參見王爺。」多爾袞頷道:「有勞曹大人,本王當稟明皇上論功行賞。」又向李亦傑等人掃了一眼,意下相詢。曹振彥道:「這幾位少俠……是下官在押鏢途中所結識的朋友,我下屬中曾有內賊作亂,若非他們相助,這任務也難以如此順利。此外為禍四方的沙盜得能歸順大清,同是他們的功勞。」說着一一引見,待說到沈世韻時,只含糊其辭,一略而過.多爾袞笑道:「那可當真了不起,都請落座罷!」又命下屬多搬來些座椅。

李亦傑坐定后,見几案上攤放着一張羊皮紙卷,似是張地圖,其上又標有些紅圈。多爾袞道:「那是不日後攻打潼關的路線圖,尚有待完善。眾位先請看此處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大順軍亦是極有信心,才致於此兵力匱乏。」又指點着地圖上另一處畫了紅圈之處,道:「這是敵方糧草運行必經之路,本王待於此設伏劫下,兩軍交戰一方如無糧草,過不了幾日便是潰不成軍了。再從此處……到此處……兩地合圍,攻個措手不及……」他邊說邊沿圖指點,李亦傑與行軍打仗卻是一竅不通,聽得一頭霧水,卻仍是拍手贊道:「王爺當真用兵如神,世所罕見!」多爾袞甚是得意,江冽塵忽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多爾袞道:「不錯,本王便是那黃雀。」江冽塵冷笑道:「你倒理會得。」多爾袞聽他語氣有異,不似誇讚,奇道:「江公子此話何意?」

江冽塵道:「兵法有雲『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道者,令民於上同意,可與之死,可與之生,而不畏危也;天者,陰陽、寒暑、時制也;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取勝之道,不外乎『知用其計,攻其不備,出人意料』,交戰時若得均依王爺之念,固是甚佳,然敵亦非酒囊飯袋之輩,絕無隨意任由宰割之道,再者清軍隊分散太過,單體勢孤,兵力必薄,對方正可逐一擊破,若李闖王再於此處加派兵力,先阻了援路,時進可攻,退可守,已立於不敗之地,大順軍想要取勝,更是不費吹灰之力。」多爾袞凝神思索半晌,才道:「江公子見解獨到,確是本王所料不周,依你又該如何?」江冽塵道:「凡先處戰地而待敵者佚,后處戰地而趨戰者勞。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楚夢琳聽得大是枯燥,挑眉道:「要對付李自成,哪用得着這般大費周章?我素聞他便是個扶不起之人,比那前朝崇禎昏君也未見得好到哪裏,又疑心下屬,致使軍心潰散,民心盡失,不少降將都紛紛倒戈其他陣營,李岩將軍曾隨他出生入死,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共同打下江山,卻也遭殺身之禍,自袁崇煥之子袁承志攜金蛇劍離開后,他手下便再無精兵強將,早是強弩之末……」江冽塵冷笑道:「你大可將他說得再無用些,這等對手始終久攻不下,清軍面上須不好看。」楚夢琳這才自知失言,待要致歉,多爾袞卻道:「楚姑娘見聞倒也廣博,本王同各位商量一事,不知可否?」

李亦傑道:「王爺但有所命,在下等自當遵從。」多爾袞微微一笑,道:「在座俱是少年英雄,此次背水一戰,成敗皆在此一舉,如能得諸位相助,我大清軍隊當稱得『如虎添翼』,無往而不勝。哈哈,哈哈!」最後兩聲笑得甚是豪邁,盡如天下已是囊中之物一般。曹振彥喜道:「如此甚好,今日在謫仙樓我本也意下如此。」多爾袞笑道:「不枉你隨我旗下多年,倒是甚知我心意。」曹振彥笑道:「下官只是與王爺一般的求賢若渴。」多爾袞又是大笑數聲,才問道:「李少俠,你意下如何?」

李亦傑腦中昏亂一片,往日師父的教誨卻是在心中浮現,只隱隱知道若如此相助滿洲人入關乃是大逆不道之舉,自己方才義正詞嚴的指責崆峒掌門欺師滅族,如今又怎可為此劣行?當即拱手道:「承蒙王爺看得起,只是在下與師妹另有要事在身,已然耽誤了數日,卻是不敢再擱。」多爾袞面色一沉,冷冷的道:「不必尋那些借口,你便是不願幫我們去攻打漢人,是也不是?」李亦傑正色道:「王爺若要作此想法,也無不可,那確是原因之一。」曹振彥見二人已然說僵,再任由不管只怕立時將要翻臉,當即轉移話題道:「那斷魂淚經你們傳得神乎其神,待得尋着了,先與我同王爺開開眼界如何?」沈世韻幽幽的道:「那又有什麼好看了?這實是個不祥之物,便是由它,才害得我現下家破人亡。」

她話音剛落,眾人目光便齊刷刷的射去,一來她自落座起便一直默默喝茶,誰也未曾留意於她,二來這話太也駭人聽聞,李亦傑道:「韻兒……這……你到底是……」沈世韻苦笑道:「適才王爺與各位盡在商談軍機要情,我也不便多話。我只是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如非走投無路,也絕不會來此投奔。」說着從衣衫中取出個信封,雙手奉與多爾袞道:「這是家父的親筆書信,諸般事端,王爺一看便知。」多爾袞甚是疑惑,伸手接過,見那信封雖已略顯微黃,卻仍極是平整,全無折角皺褶,想是一路保存妥善之故,取出書信細看。沈世韻又轉向眾人,眼眶中已有淚水滾動,輕聲道:「此前未向各位明言,那是韻兒的不是。只因當初為小瓶背叛,我便對任何人都存了疑懼之心。然這一路,各位如此待我,韻兒念在心中,不敢有絲毫或忘,如今是欠一個解釋。」伸手輕輕捧起茶杯,道:「江公子,你曾問我為何對無影山莊一事如此關心,那是因為……我便是二莊主之女,本名叫做『沈世韻』。祭影教聽信武林至寶斷魂淚在我家的謠言,便來搶奪,找不到就將我家數十口人全都殺了,我爹拚死才護得我和丫鬟小瓶逃出,可是……可是她也死啦,這番血海深仇擔在我身上,那是無論如何,非報不可的。」她本是泫然欲泣,說到最後聲音卻極是堅定。李亦傑動容道:「韻兒你放心,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日後若見到祭影教中人,見一個我就殺一個,見兩個我就殺一雙,定會為你討個公道!」沈世韻道:「多謝李大哥,但我卻不願你涉入其中。」

多爾袞此時已看完了書信,嘆道:「令尊大人文武雙全,那是武林中難得的人才。不久前我才與他會過一面,怎知當日一別,如今竟成永訣,世事變幻,不勝唏噓。」嘆了口氣又道:「沈姑娘盡可放心,我與令尊乃是過命的交情,他的遺孤我絕不會不管,你便安心住在我王府之中,自無人敢來欺侮了你。」沈世韻道:「多謝王爺,只是小女子卻不可一輩子躲在此處苟且偷生。」多爾袞道:「要報仇,那也不急在一時。」說着輕輕擊掌,對一名上前的僕從吩咐道:「你去將湖心殿好生收拾一番,讓沈姑娘居住。」那僕從應了下去,多爾袞解釋道:「湖心殿是建於『湖心亭』旁的一座偏殿,那裏多年無人居住,但卻是風景優美,環境清幽,只盼沈姑娘不嫌簡陋。」沈世韻道:「王爺肯與我容身之所,那已是感激之至,怎會另有怨言?我早已不是昔日的千金小姐。」多爾袞道:「如此本王便放心了,你收拾一下,我另尋個僕役帶你過去。」沈世韻道:「匆匆逃難離家,兩手空空,唯一的一點銀兩也被騙了,那也沒什麼好收拾的。」多爾袞嘆道:「可憐,可憐!」

便有僕從帶了沈世韻離開,餘下眾人各懷心思,南宮雪忍不住又問:「王爺可曾知曉『斷魂淚』么?」多爾袞道:「不知。今日方初次聽聞,本王與江湖中事並無興趣。」南宮雪眼珠一轉,道:「我只是想,斷魂淚只怕確是尚在祭影教手中,那末只須找到了斷魂淚,便可找到祭影教,就得為韻兒報仇雪恨。王爺您勢力遍佈大江南北,為我們多留意些,可說輕而易舉,有了消息即請知會。」李亦傑在几案上重重一拍,直震得茶杯也彈了起來,怒道:「便是尋到天涯海角,也要將這群惡魔找了出來。」南宮雪忙迎合道:「不錯。」多爾袞揮手道:「好罷,我心傷故友身亡,曹大人,勞煩你幫我送客。」

曹振彥直送著眾人到了府外,復勸道:「李少俠,本府與王爺所言之事,你還是再考慮一番,事成之後,便是開國功臣。」李亦傑心中卻只挂念著沈世韻,想道初見時她在沉香院中彈唱的嫵媚,被惡徒調戲時的慌張,自己挺身而出為她解圍時她的感激,以及一路同行她的音容笑貌盡皆在眼前閃過,雖交談也不甚多,但能常常看到她,也是好的,今日一別,從此天各一方,也不知待到何時方能再相見,煞時湧起一股曲終人散的悲涼,又想:「我如能與韻兒結為夫婦,從此找個山水清靜之地隱居,再不過問江湖俗事,我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閑時有她撫琴相伴,再有兒女繞膝,人生若此,當真神仙也不比我快活。」嘴角不自禁的現出笑意,但也知此事絕無可能,終究是一場空夢罷了,面色復轉憂傷。此時只想找個地方大醉一場,就此人事不知才好。南宮雪見他神情甚是頹喪,卻也無計可施,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咱們就此別過。」扶著李亦傑離去。楚夢琳大反常態,只是若有所思,也不說挽留之言。曹振彥更不去理她,向江冽塵道:「江公子,那沈傲天我也是識得的,他才識武功均與公子相差甚遠,若能與公子共事,實乃在下三生有幸。」江冽塵不置可否,楚夢琳只推說頭疼,堅持尋家客棧歇宿,江冽塵便也由她。

楚夢琳始終一言不,在客房中便靜靜坐在床沿,直到了三更時分,估摸著旁人都睡熟了,這才提了桌上佩劍,從窗口悄沒聲息的躍出,她腳程極快,不多時便到了王府,只是牆都修得極高,欲縱入是不可行,只得繞至正門,府前侍衛甚是警覺,挺起長槍喝道:「什……」只說得一個字,楚夢琳身形晃動,幾個侍衛便哼也不哼一聲,如一團爛泥般癱軟在地,楚夢琳抿嘴一笑,說道:「你奉我為神,那可很乖很好。」隨即斂了笑容,閃身進府,庭院中仍見不少侍衛提了燈籠四處巡邏,不由暗罵:「這般賣力做什麼了?又不會多得銀兩。」好在這王府極大,又是夜色昏暗,藉著官兵眼力死角,或藏身假山後,或隱於樹側,緩緩摸索前行。她於王府道路極是陌生,只記得個「湖心殿」之名,心想:「沿着湖走,總能尋到些端倪。」又行出甚遠,忽見一殿內透出些許亮光,忙矮身摸近,輕輕捅破窗紙。

殿內一燈如豆,光線很是昏暗,正中也是置了張几案,多爾袞與一身穿黃袍的少年分坐兩側,似在商談要事,但兩人聲音俱是壓得極低,卻也聽不真切。楚夢琳又待片刻,方要離去,那少年突然長身站起,拍手大笑道:「妙極!皇叔果然高明,如此一來,我大軍便可長驅直入,勢如破竹,直取潼關!我當稟明父皇,與您重重有賞!」多爾袞笑道:「多謝太子殿下,本王不過為些份內之事,怎敢妄居功勞?」楚夢琳心道:「原來他便是當今太子,嗯,是皇太極的兒子了,年紀倒輕得很啊。」

又聽那太子道:「皇叔何必過謙?您為我朝征戰四方,戰功無數,我等皆有目共睹,父皇對您也是賞識得緊,他日侄兒登基,諸事不明,還盼皇叔多多指點。」多爾袞笑道:「以我這點淺薄見識,不配在太子殿下面前獻醜,『指點』二字,如何克當?最多不過是在太子殿下處理朝政之時,從旁略提些拙見罷了。」那太子笑道:「便隨皇叔罷!深夜叨擾,可是有失禮數,小侄這便告退。」多爾袞道:「待本王送送太子殿下。」那太子揮手道:「不必,皇叔還請早些就寢,小侄所乘車馬便在府外不遠……」

話猶未了,忽聽得府外傳來一陣「叮叮咚咚」的瑤琴之聲,忽而婉轉悠揚,忽而高亢凄厲;忽如溪水輕流,忽如大海咆哮,三人雖與樂律並不如何精通,卻也聽出這曲子中乃是暗含了極大悲傷,似是彈奏之人心中有千萬般冤屈待訴。楚夢琳見旁有棵大樹,枝丫橫伸,生得極是繁茂,便輕輕躍起,伸足在樹身一點,借力上了房頂,復奔至房沿,一躍上樹,伏在葉冠之間。這一下視野霎時開闊,只見旁近便是一片湖,湖中有個亭子,隱約可見一個粉衫少女坐於其中撫琴。又是幾聲輕柔之音響過,突急轉高,到了極處,「當」的一聲琴弦斷折。那少女輕嘆一聲,抱起長琴出亭,依稀便是沈世韻。她本在湖心殿中睡覺,到了半夜突噩夢驚醒,又憶起在無影山莊中錦衣玉食的生活,如今只覺恍如隔世,悲從中來,見到房中放了架古琴,便披衣起身,攜了琴到亭中彈奏。此時多爾袞與那太子也已出殿,沈世韻全沒料得有人,「啊」的一聲低呼。

那太子見她容貌亦是生得秀麗絕倫,已生愛慕之心,大聲贊道:「彈得好,如此美妙的琴音,我還是第一次聽到,真是大快平生。宮中那些侍女婢僕,卻有哪一個及得上!」沈世韻只是心中惶恐,道:「參見王爺……小女滋擾了王爺與貴客清靜,當真罪該萬死……」那太子道:「何謂滋擾?那些嘈雜之音才稱得滋擾,我與皇叔商談要事,乏得緊了,聽到姑娘所奏天籟之音,只覺說不出的快意,皇叔,你說是不是啊?」多爾袞忙應道:「確是疲勞盡消。」那太子笑道:「如何,可否請姑娘再彈唱一曲?」沈世韻道:「小女琴藝低微,沒的污了王爺與公子耳朵。」多爾袞勸道:「沈姑娘,太子殿下讓你彈,你就彈罷!彈得太子殿下高興,也當賞你些什麼。」那太子道:「不錯,沈姑娘有何吩咐,只需開口便是。」沈世韻道:「原來您是太子殿下……小女多有失禮,可不敢有所求。」那太子道:「好,你可願意彈奏么?」沈世韻躬身道:「是。」又攜了琴回到亭中,玉指輕輕撩撥琴弦,唱的卻是唐朝溫庭筠的《更漏子》.

「玉爐香,紅燭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場衾枕寒。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低到明。」

那太子向多爾袞低語道:「皇叔,這沈姑娘琴彈得好,歌也唱得好,容貌更是極美,如此女子,你卻從何處覓得?」多爾袞笑道:「她是我一故友的女兒,只因家道突變,不得已才在我王府暫居。」那太子聞言一喜,道:「暫居?」沈世韻已是抱琴緩步走到二人身前,福身道:「教太子殿下與王爺見笑。」那太子正色道:「誰敢笑你了?沈姑娘,你願意隨我回宮么?待我登基便娶你為妃,什麼逐級晉位,大可不必理會。我宮中更有許多名貴寶琴任你彈奏。」向多爾袞笑了笑道:「侄兒可不是說皇叔府中的琴不好。」多爾袞笑道:「這琴有些年頭了,早就不中用啦。」沈世韻驚道:「太子殿下,這……這怎能使得?民女出身低微……不配作您的妃子……」多爾袞笑道:「沈姑娘,你便隨太子殿下入宮,從此榮華富貴享用不盡,便有何難決之事,太子殿下也自會為你做主。」沈世韻心道:「他既是未來的皇上,我要向祭影教報仇,當可着落在他身上,憑他們有通天本領,也敵不過千軍萬馬。」那太子見她面顯為難之色,忙道:「此事仍須得依沈姑娘之意,若她執意不願,我也不會勉強。」沈世韻道:「不,得蒙太子殿下垂青,是小女前世修得的福氣,王爺已然應允,小女怎會不願?」那太子大喜,握住了她手,叫道:「沈姑娘!」沈世韻嫣然一笑,道:「太子殿下叫我『韻兒』好了。」那太子道:「是,是,韻兒。」多爾袞道:「天色已晚,太子殿下請先行回宮,明日本王再遣人護送沈姑娘。」那太子道:「不,我現下就帶韻兒去。」沈世韻垂,面上嬌羞無限,那太子見她衣衫單薄,忙將身上黃袍脫下,披在她身上道:「夜裏風寒,切莫受涼了。」沈世韻道:「萬萬不可,太子殿下千金之軀……」那太子笑道:「你關心我,是不是?我身體可沒那麼弱,只盼你暖和了,我就比烤着火爐還舒坦。」這份體貼,倒比之李亦傑與湯遠程尤甚。

楚夢琳藏身樹上,眼見得太子扶著沈世韻去得遠了,多爾袞卻始終默然佇立,正心急如焚,忽聽他朗聲說道:「是哪一位夜入王府,不知有何見教?」他眼神所瞧方向竟便是自己藏身所在,楚夢琳不敢作答,稍待片刻,多爾袞又道:「尊駕既不肯說,想是不懷好意的了。」驀然出掌,楚夢琳只覺一股極大壓力襲到,呼吸一窒,肺腑也猶如被擠壓一般,幾欲吐血,又是一陣掌力從旁而至,將多爾袞的掌力霎時化解,近旁一棵大樹上躍下一人,向多爾袞拱手道:「王爺好耳力。」卻是江冽塵。

多爾袞一怔,問道:「江公子此來尚有同伴么?怎的不一齊現身相見?」江冽塵冷冷的道:「你王府雖是戒備森嚴,於我卻猶入空城,想來便來,要什麼同伴了?我現下有事相詢,沒時間與你東拉西扯。」這幾句話說得極是無禮,多爾袞卻也不惱,笑吟吟的道:「好,江公子請問。」他先前分明聽得東樹梢有人壓得極低的呼吸之聲,江冽塵何時前來卻是半點不知,他從樹上躍下之時那樹枝葉亦動也不動,多爾袞為人謹慎,未摸清對方實力,也不敢輕舉妄動。江冽塵道:「日間提及斷魂淚,我便覺王爺神色有異,分明知道些內情,偏生隱瞞了不說,那不問江湖之事云云,恐怕只是個幌子,只是此言忒也漏洞百出,常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試想你統率千軍,若於武林中事全不知曉,又如何謀取天下?只是你究竟知道多少,一時難解。」多爾袞笑道:「江公子絕頂聰明,一語中的,不妨來猜上一猜。」江冽塵雙眉一軒,道:「你說不說?」多爾袞笑道:「江公子何須動怒?不錯,說斷魂淚是武林至寶,不過是我暗中遣人放出的假消息,它就是個餌,一個引武林中人鷸蚌相爭的餌。真的斷魂淚,說穿了毫不稀奇,當真不值一提,那只是和碩庄親王在本王之弟多羅豫郡王多鐸剛滿月時贈與他的玉佩罷了。」

江冽塵心道:「是了,那日在武當山頂,臨空道長也曾說過斷魂淚是和碩庄親王所傳之物,只是多羅豫郡王乃是清太祖第十五子,論起輩分是他侄兒,贈禮天經地義,何以心中滿懷悲憤?若實是不舍,又何必相送?其中似是含有極大隱情,卻令人好生費解。」楚夢琳聽多爾袞親口揭示這驚天謊言,不由俯身前傾,想聽得更仔細些,卻見他突然抬頭,目光如炬,直射向自己藏身之處,又踏步前行,直驚得心中大駭,忙扯過樹枝遮蔽,倒震得樹葉沙沙作響,一顆心幾欲從胸中跳了出來。江冽塵忽道:「你要什麼條件?」多爾袞霍然止步,顯是此言相較更為重要,回身道:「江公子果然爽快,本王初衷不變,仍是誠邀閣下相助。」江冽塵不答,多爾袞微微一笑,緩緩踱步,森然道:「再同你說得詳細些,卻也不妨。我曾向那無影山莊莊主沈傲天談起此事,他執意不從,本王一怒之下,便在江湖上散佈消息,說道斷魂淚就在他山莊之中,如此一來不勞我親自動手,自會有人去教訓他,果不其然,只是祭影教一出手便是滿門盡滅,手段之毒雖出了原先所計較,卻畢竟是替本王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他今晚連番語出驚人,饒是江冽塵素來冷靜,卻也不由微微愣怔,不及防備,多爾袞已是身形一晃,直躍上樹,只聽得一聲低低慘呼,楚夢琳從樹上跌落下地,單手按住肩頭,指縫間微微滲出血絲。

多爾袞冷笑道:「江公子,這小女娃躲在樹上也有些時候,以你功力絕無可能聽之不察,卻只權做未覺,又竭力轉移本王注意,如此意欲相護,卻是何故啊?」楚夢琳叫道:「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我自來斬草除根,和他又有什麼干係了?」多爾袞奇道:「斬草除根?你的目標是?」楚夢琳恨恨道:「那沈世韻是無影山莊餘孽,一路騙得我們好苦,現下滿心想尋我教復仇,怎可留她在這世上?只是她進了宮,另有厲害靠山,可就麻煩得緊。」撕下衣襟隨意裹了傷口,掙扎著站起,怒視着多爾袞,眼中好似要噴出火來,又道:「我到得此時方知,原來一切皆是你處心積慮借刀殺人,設下圈套引我們入局,累得我教為你所欺,做你的工具。」多爾袞冷冷的道:「聽你的語氣,你們二位便是祭影教中的重要人物,無影山莊滅門燒庄一事,也是你們所為?」楚夢琳道:「不錯,是又怎樣?你適才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難道我們還怕了你么?一次已是奇恥大辱,絕不會再被你所利用。」多爾袞朗聲長笑,道:「虧得你們自翎一統江湖,還不是也如旁人一般被本王**於股掌之間。無影山莊失手一事,傳揚出去,於貴教名聲須不好聽。再者,沈世韻入宮做了皇妃,豈會輕易與你們甘休?本王可暗中替你們料理了她,除去這樁麻煩。事成之後,本王也當將斷魂淚雙手奉上,貴教教主想要此物,你們給他即可,是不是寶物,那就怪不得你們。其中得失,二位也想得通罷?」江冽塵默然半晌,方抬了視線與他對視,淡淡的道:「好,就依你所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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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影斷魂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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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旦夕禍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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