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時影?」凱斯跟大狗梭巡一周,從陽台上兜回來,問,「這裏是哪裏?」

「我的家。」

凱斯看似有些困惑,把鞋子踢在地板上,站到沙發上去走來走去,張望着空蕩蕩的房間。

時影向後靠,覺得疲倦。明明室內很安靜,耳邊卻有說不出的噪音嗡嗡響個不停。窗戶開着,偶而傳來街上的汽車聲,雖然不是很響,卻一下一下扎得人煩躁不安,而且,霉味還未散盡,氣溫已經降得太低,顫慄一下,時影猛地睜開眼,被蹲在身邊的凱斯嚇了一跳。他歪著頭,大眼睛正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看。一瞬間的狼狽過後,些微惱火湧上來,時影用力站起向卧室走,走兩步,心裏又有些彆扭,終於還是交待了一句,「我有點累,要躺一下,你自己玩,等我起來我們出去吃晚飯。」

「……哦。」

看着卧室的門在眼前闔上,凱斯落寞地抱住大狗,喃喃自語,「阿布,我不喜歡這裏。」

時影承諾中的晚飯並沒有兌現。也許是旅途勞累,他一直睡得很沈,不知道身邊時間在悄悄流逝,夜色漸濃,街燈亮起,路人行色匆匆,十字街頭由繁華變為空寂……一直在側耳傾聽的小小身影終於耐不住清冷,從地板上爬起來,在屋子裏來回摸索……

時影忽然醒過來,覺得眼皮上有什麽亮亮的東西在跳躍。他睜開眼,發現是窗帘被微風掀動,使得落進來的淺淡陽光也像蝴蝶翅膀一樣在不停扑打。聲音不太一樣,空氣的味道也不太一樣,他靜靜地趴着想一會兒,嘆了口氣。

這裏已經不是寧靜的與世隔絕的森林小屋。

旁邊發出悉悉索索的細小聲音,時影轉過頭,看到凱斯的紅頭髮從床沿冒出來,接着是雪白的額頭,淡淡細眉和大的離譜的綠眼睛……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帶着一絲歉意小心翼翼開口,「時影,你醒了嗎?你能不能來看看阿布?」

時影迷迷糊糊坐起來,意外地發現身上很溫暖,雖然窗戶半開着,而且自己根本是和衣而睡,蒙特利爾的冬天什麽時候變得這樣舒適了?這個念頭只是閃了一下,他沒有細想,拍拍凱斯的頭,問,「阿布怎麽了?」

凱斯跳起來抓着他的手往外拽,「阿布餓了,我就從那個柜子裏找了東西給它吃,可是它吃了之後就難受。」

時影完全清醒過來,「天哪,現在幾點了?」他轉頭向外看,這樣的光線,至少是上午九點了,他大步從床上跨下來,「你給阿布吃了什麽?柜子裏找到的東西?……糟糕,這裏的狗糧已經過期了!」

可憐的阿布被緊急送往獸醫處救治,因為吃了過期食物的不良反應,必須要注射點滴。趴在病床上的阿布愁眉苦臉,凱斯一臉內疚,「都是我不好!」時影也很抱歉,「不不不,是我不好才對。」兩個人爭着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擔。

獸醫在旁邊笑,「下次注意就行了。」

兩個人坐下來等。時影揉揉臉,問凱斯,「你餓嗎?」凱斯搖頭。平常也是要喂他才會吃一些,這大概就叫做不食人間煙火。時影自己也沒胃口。

玻璃牆像一幅畫框,框住陽光下的街道。青灰色的路面,落光葉子的樹木是炭筆勾出的黑色剪影,與路邊的招牌糾纏在一起,穿紅大衣的女人在下面匆匆走過。曾經色彩斑斕的世界讓時影覺得目不暇給,現在也只不過是失焦視線中一幀幀機械翻格的畫面。

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可以消失的。

時影輕輕喟嘆,站起來去揪揪凱斯的耳朵,叮囑他,「好好在這裏陪陪阿布,等一下我來接你們。」

「好,你去哪裏?」

「我跟人有約。」

這是個不定期約會,時影把車開到大學醫院,去見沃恩教授。一看到他教授就明白了,「開始了?」

時影點頭。

「你仍然堅持不動手術?」

「教授,」時影溫和地回答,「我寧願立刻死掉,也不願作為一個白痴活過下半生。」

教授嘆口氣,「即使有藥物抑制疼痛,接下來的日子也不會很好過。」

「我有心理準備。」

「你……好吧,我希望你再考慮一下,或者跟家人商量一下。」

時影笑一下,「謝謝,我會的。」

教授微微搖頭,惋惜無奈也有些歉意。也難怪病人不肯動手術,瘤體緊貼住腦部一條重要神經線,在那裏動刀無可避免會損傷大腦機能,也許可以活下來,但以失去智力為代價?這位年輕病人的表現已經算相當冷靜了。

時影毫無異樣地回到獸醫院接凱斯與阿布,回家的路上買了食物與狗糧,看凱斯抱着阿布探頭東張西望,索性沿着聖勞倫斯河一路開下去讓他看足街景,有些麻木的心思在凱斯驚奇的小聲嘟囔中慢慢解凍。

凱斯整個人趴在車窗旁,頭轉來轉去,兩隻貝殼般小耳朵在風裏吹得紅通通。

時影揉揉他頭髮,漫不經心問,「好玩麽?跟你住的地方一樣麽?」

凱斯毫無戒備道,「我家裏沒有這樣多房子,你不見過的麽?這裏的風不能到處吹。」

時影點頭,心想,遇到凱斯的地方,必定不是大城市。

「時影,」凱斯迴轉頭,「我們快些找好不好,然後你快些想起我。」

時影怔然,過一會兒,才明白他在說什麽,「……好!」他答。快些找,──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找些什麽,名與利?成就感?親情與愛情?或是幸福?假如一個人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還需要找什麽?

他把車轉到帕皮諾大街,開回那幢老公寓。這附近的房子年頭都頗古老,充滿濃郁的上世紀風情,對面的蘇瑪麗咖啡店飄出熟悉的麵包香,鄰居是一對講法語的年輕夫妻,午後當陽光爬上窗枱,床上廝混的人安靜下來,可以聽到那邊傳來叮冬的鋼琴聲,那位太太在家裏教著幾個小學生。

放下電話迴轉身去,對着那雙烏珠水晶的眸子笑着說,「他們答應了。」聽到尖叫聲,看到那具蜜色軀體歡快地撲過來,呵,當時在想什麽來着?好像在想,我此生別無所求了。

跑在前面的凱斯停下來,忽然消失的足音讓人心裏一空。

時影抬頭,越過男孩的肩,看到站在門口的人,和他無措的眼神。

……傑。

地上扔著一隻背囊。他兩手抄在衣袋裏,垂著頭,眉心微鎖,頎長的身體透出一絲猶豫,投過來的目光是還未做最後決定便被驚擾的一片空白,張了張嘴,卻沒說話。

凱斯和阿布走過去,雙雙站定抬頭看他,男孩歪著頭問,「你找時影嗎?」

「……傑,」時影頓一下,走上前。心臟只有一下子的窒悶而已,很快開始重新撲撲跳動,血液的流動也許比以往激烈一些,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來,「我以為你在紐約。」

「……今早剛到。」

「工作結束了?」

「是。」

說到這裏,兩個人都安靜下來,似乎不知道該怎麽繼續下去。還是文傑先開口,帶着一種難以察覺的自暴自棄,聲音還算平穩,「我說過有事想告訴你。」

「是,」時影溫和地點頭,「你說要當面談。」

通電話的時候,沒有想到會這麽快見面。事實上通話中大多數時間他們都沈默,後來時影仔細回憶,即使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也很少「談談」,這想起來讓人無語,彼此相愛無疑的人並沒有考慮到這些細節。

「電話里你沒提到要回來。」文傑開口。

「是的,是臨時決定。」

「我在想,也許我可以來整理一下,如果鑰匙還在那裏。」

「……它還在那裏。」

文傑勇敢地抬起頭,「我想搬回來,──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

時影看着他,許久,他在心裏無聲地嘆息,然後輕輕說,「好的。」

好的。

文傑垂下頭,嘴角抿一下,低頭抓起背囊,從旁邊牆上的廊燈燈罩里摸出鑰匙,打開門,走進去。經過凱斯身邊時他側了側身,時影在後面看着他,看到他身上最初的猶豫已經完全不見,目光掠過凱斯時閃爍了一下,終於還是堅定地挪開了。

跟進去的時候,文傑就站在近門處,向周圍看了看,過一會兒,說,「少了一些東西。」

「……是的。」是少了一些。原先牆上無處不在的照片已經不在了,有葡萄枝花紋的地毯不在了,從世界各地收集的一些趣致小玩意兒不在了,茂盛蔥綠的植物不在了,鋪滿沙發讓在上面翻滾的人感覺舒適的絲絨墊子也不在了……

文傑回過身看時影,眸子烏珠水晶,蒙塵的星一樣。

有很多東西都已經不在了。

他勉強地笑一下,「是的!好的!……伊恩,你總是這樣。」他忽然探身過來,抓住時影的衣服,把他拉近用力吻他的唇。並不是淺吻。然後又突然地放開,說,「我們可以換一種裝飾風格。」他提過背囊,把它拋到沙發上去。

時影轉頭,看到凱斯站在一邊,睜著大眼睛,一聲不吭地看着所有這一切。一時之間忽然有些躊躇,不知道是否應該感覺尷尬。可是凱斯的目光又太明澈清澄,讓他無從解釋。

「那麽,」文傑轉過身來,正式把視線落在凱斯與阿布身上,「你養了一條狗,還有……」

他語氣平常,但不知為什麽,時影覺得他在緊張,全身肌肉都綳得很緊。那種掩飾在內心深處的緊張,讓時影心裏掠過一絲酸楚,他無法去擁抱他,安慰他,只得聳聳肩,輕鬆地說,「對,一條狗,它叫阿布。還有凱斯,他是我要解決的,呃,一個小小的問題。」

凱斯的綠眼睛慢慢瞪圓,嘴扁了起來。

他語氣平常,但不知為什麽,時影覺得他在緊張,全身肌肉都綳得很緊。那種掩飾在內心深處的緊張,讓時影心裏掠過一絲酸楚,他無法去擁抱他,安慰他,只得聳聳肩,輕鬆地說,「對,一條狗,它叫阿布。還有凱斯,他是我要解決的,呃,一個小小的問題。」

凱斯的綠眼睛慢慢瞪圓,嘴扁了起來。

時影失笑,戳戳他鼻尖。

文傑有點驚訝,但也只是一瞬,然後問,「睡哪裏?」

時影挑挑眉。

文傑聰明起來的時候也真是很……聰明。睡哪裏?公寓裏只一間睡房一張睡床,現在住進三個人,這個睡哪裏的人是誰?時影看着文傑下意識避開自己的視線,很清楚地感到異樣。

他不動聲色說,「凱斯一直睡沙發。」

文傑頓一頓,點頭,拿了自己的東西很自然地走進卧室去。

凱斯跳起來,被時影手疾眼快一把抱住,「喂喂,你要干什麽?」

「他要干什麽?」凱斯不服氣地反問回來。

時影啼笑皆非,「他要干什麽同你有什麽相干?」

「……」凱斯大概沒想到這其中的關聯,怔一怔,軟下來,不過還堅持問,「他要做什麽?」

「他是我以前的戀人。」

「那就是已經分開啦,為什麽還要找你一起親熱?」

「什麽……親熱?」時影瞪大眼睛。

凱斯的眼睛瞪得比他還要大,「親熱!就是睡在一起,交配,作愛,身體蹭來蹭去,臉也蹭來蹭去……」

「停!」時影打斷他,「你怎麽知道?」

「我看過那麽多,怎麽會不知道?」凱斯的語氣似在說他大驚小怪。

時影還真是不負所望地大吃一驚,「在哪裏看過?」

男孩揮揮手,「哪裏都有,房子裏,畜欄里,山坡上,海上,樹林里……」

略一思索,時影馬上明白了,一時想不出該做出何種表情而導致面部肌肉有些僵硬,「……看得還真全面,因為風是哪裏都去得的,是吧?」

凱斯奇怪地看他。

「咳,以前還真沒想到有這種被偷窺的危險,不拉窗帘就做的情況好像還不少……」時影清清嗓子,喃喃自語。

凱斯湊過來,摟住他的腰,仰著臉央求,「你們還是不要親熱吧?我們不是有約嗎?我那麽喜歡你,看了會難過啊。」小臉晶瑩剔透,讓人想重重擰一把。

時影哭笑不得,心道,我真的要親熱還會讓你參觀嗎?何況,他嘆口氣,「我們的約是這種約嗎?真是的話,你變個女孩子豈不更好?」

這話明顯讓凱斯有點受打擊,「你更喜歡女孩子嗎?可是所有的風都是男生,原素裏頭只有雲和雨有女孩子,我也沒辦法呀。」他低頭思前想後一會兒,毫無預兆,眼淚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滾落下來,「時影時影~明明你以前戀人都是男生,為什麽我就不行?」

時影嚇一跳,手忙腳亂去幫他擦,不知怎的看着凱斯睫毛顫抖,淚水汪汪的模樣直想笑出來,!,這可不好,他趕緊抵制不良情緒,努力安撫,「噓,別哭別哭,我只是開個玩笑,──我不會跟文傑親熱,他只是睡在那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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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尖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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