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文傑確實只在睡覺,有四隻眼睛為證。

凱斯拉着時影進去的時候,他已經趴在床上睡著了。時間還只不過剛剛過午,他卻已經疲累不堪地沈入睡神的黑暗國度,眉皺着,英俊的五官之間有一種隱忍和苦悶,好像為着什麽事耗盡了元神。

時影朝凱斯攤攤手,把他扯出來,說,「看,只是睡覺而已。」

凱斯的眼淚放得快收得也快,此時注意力已經分散到別處,「他為什麽不高興?」

時影頓一下,「不知道。」

「你怎麽會不知道?」凱斯不解,「你不是可以看到嗎?」

時影奇問,「我可以看到?」

凱斯比他還奇,「你看不到嗎?風信說你能看到的。」

時影看着他,半晌,靈光一現,「……慧眼?」

「呃,我也不太明白,」凱斯猶豫一下,「就是可以早一點看到……看明白……然後就能跟我一起。」

時影想一想,笑了,「那不是慧眼,那叫做看破紅塵,得道升仙,是人類的一種特異功能,通過自我暗示實現。可惜,不管是看透人心,還是看破紅塵,我都做不到。快過來,別人的事情別人自己會處理,我們來想一想怎麽處理你的問題。」

他走開去打電話,運氣不錯,接起來的不是答錄機,而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聲音里不知怎的帶着點怒氣,「喂?」

「請找亞述聽電話。」

「他不在!」

「何時打過來能夠找到他?」

「任何時候都不可能!」

「……我可以問一下他去了哪裏嗎?」

「地獄或許!」

「……呃,抱歉,」時影小心翼翼地問,「小姐,是這樣,我只是想問一下,我曾經寄給他一包東西,是照片,自蒙特利爾寄出,但我剛剛發現其中有一些必須收回,您是否知道那包東西的下落?」

對方硬梆梆回答,「幫不了你,你可以祈禱你的東西沒有跟他一起被地獄之火焚毀。」

時影乾巴巴道謝,放下電話,心想,亞述這個小子不挑好時機與女友分手,那些照片可別被這位憤怒的女性燒掉才好。亞述以前的女友之一就曾經那樣干過,將他所有個人物品包括衣物、書籍、唱片與未完成作品統統堆在浴室付之一炬,冒出的濃煙驚動了鄰居,最後連警察都到場干預。

想了想,再打到別的可能地點去找,幾個電話下來,時影發現自己這位好友人間蒸發,不知所蹤。這可有點麻煩。

凱斯坐在旁邊的沙發靠背上,手扶着他肩聽他講電話。男孩落座的地點經常稀奇古怪,又喜歡掛在他身上,因為身體輕盈,並不覺得累贅。

「你在找東西嗎?」凱斯伏下身子問,說話間有青草般氣息拂過。

「在找你的下落啊,不是說拍到過嗎?我在想應該查看一下以前的照片,只憑我自己的腦子恐怕很難想起來。」記憶力自生病後明顯受影響,時影委實是不太信任自己的頭腦。

「哦。」男孩懵懵懂懂。

能問的人都問過,無奈,時影只得留言請大家見到有關人士通知其速與己聯絡。凱斯自己倒並不着急,蹦蹦跳跳跟着時影到廚房去看他煮東西吃。阿布對吃也有濃厚興趣,跟進來,得到一碟新鮮狗餅乾,很是開心。

文傑進來的時候,時影正向坐在料理台上的凱斯嘴裏填切成小塊的蘋果,看到他,起身用微波爐熱東西,然後將盛着燉菜的盤子放到桌子上,招呼他,「吃點東西。」

文傑猶豫片刻,過來默默坐下。

他吃東西的時候,時影不著痕迹地看他。再見到他,心底那種強烈到整個人都想蜷起來抵禦的酸痛已經變淡了,更多的是無法言喻的惆悵。很多以往的記憶碎屑自有意志地翻騰起來,一一掠過腦海,最後定格在那個美麗的午後,他們剛剛結束一次美妙的做愛,然後接到電話,父母終於同意時影與一個男性結婚。

僅僅三個月後,文傑變了心。

而現在,他說要搬回來。

小廚房裏一時靜悄悄。

文傑吃完了,站起來把盤子拿到水槽去沖洗。

「你是要跟時影和好嗎?」先開口的是凱斯,他一直坐在料理台上,一隻腳踩在阿布頭上,另一隻腳蕩來蕩去,大眼睛眨巴眨巴盯着文傑看。

「凱斯,不要亂問問題。」時影阻止他,眼睛卻也不由自主看過去。

文傑腳步頓住,轉過頭來,像是要說些什麽,可是半天也沒開口。

時影無聲的嘆息,站起來拍拍他肩,「不用理他。」

文傑牽牽嘴角,露出一個苦笑,「伊恩,對不起。但是,可以嗎?」

時影淡淡地笑,「沒什麽不可以,不過,我覺得你現在心很亂,也許你需要一點兒時間,我也需要,我們可以過些日子再來談這個問題……最近沒有工作要做吧?」

「沒有。」

「我也沒有,可以放鬆一下。」

「這……到是難得。」文傑看起來鬆弛了些,笑了笑。

時影長吁一聲,「是啊,難得。」心裏升起一股莫名的傷感,他凝視文傑一會兒,說,「對不起。」

顯得有些意外而莫名的道歉讓文傑怔忡了一會兒,良久,他輕輕說,「伊恩,你好像有點變了?」

「……或許吧,或許我變得太晚了。」

文傑目光落在時影臉上,眼神錯綜複雜。

看着一聲不吭走出去的文傑,凱斯從背後趴到時影背上,小聲問,「你說了什麽讓他這麽難過?」

時影苦笑,「我說了什麽你不都聽見了?」

「嗯,沒聽懂。」凱斯很坦率,「那麽,他到底是不是要來跟你和好的呢?」

「……不知道。」

「你看不到還真是麻煩,我來幫你想辦法弄明白。」

時影把他揪到前面來,很認真地說,「凱斯,不要再問他這樣的問題。」

「我知道,我想別的辦法去打聽呀。」

「你能去哪裏打聽。」

「咦,我可是風呀!哪裏都能去的風!」

過了幾天,時影釋然。說是哪裏都能去,那小家夥卻也只是趴在陽台上念念有詞。時影心裏暗自嘀咕,大概已經是人的軀體了吧?到處亂走畢竟不太方便,也好,否則多少還要擔些心事。

不過……

沈吟著開口,「凱斯,你頭髮……好像有點變顏色了。」

原來亮澤的紅銅色似乎開始發灰,有幾縷發梢甚至隱隱變白……風精也流行染頭髮嗎?時影頗為好奇。

凱斯「咦」一聲,立刻跑到浴室里去察看。

聽着浴室里傳來的驚訝的咦哦聲,時影轉頭看文傑,他正沈默地坐在窗邊,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燈光在玻璃上映出朦朧的倒影,他臉上有一絲淡淡憂傷。這次回來,他與以往大不相同。時影一向偏愛個性外向活潑有點天真的人,覺得愛上他們格外容易。即使外貌平凡,他們身上那種由內而外的幸福感也深深吸引他。時影無可救藥的喜歡這種幸福充溢的感覺,在他們身邊,連哭泣都是生命中甜美動人的點綴──更何況不論文傑還是凱斯,相貌都遠在平凡之上。

文傑那燦爛的笑容被他留在了哪裏?

正沈思,耳邊聽到很小聲的「噓噓」聲,時影詫異地扭頭,看到浴室門邊凱斯藏頭露尾,擺着手試圖招呼自己,看那架勢,是不想讓旁邊的文傑注意到。他走過去,配合地小聲問,「怎麽了?」

凱斯一把把他拉進浴室,抓着自己的頭髮給他看,一臉苦相,「時影,髒了。」

「誒?」

「他們跟我說過在城裏會很容易變髒,真的髒了。」凱斯綠眼睛飽含委屈,「怎麽辦?」

時影花一分鍾稍微理解了一下這種情況,試探著說,「洗洗?」

凱斯的嘴扁下去,幾乎快哭出來,卻沒像以往那樣一蹦三尺遠,只垂著頭猶豫。

時影實在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抗拒洗澡,只得小心地問,「洗了會怎麽樣?」

凱斯難過地搖搖頭,「……不會怎麽樣。」他左右尋思良久,終於抬起水蒙蒙的大眼睛,一臉堅決,「好,你幫我洗!」

「我幫……」時影恍然,原來這孩子自己不會洗澡!

有些失笑,他揉揉凱斯頭髮,「這有什麽問題,我教你。」說着在櫃中取出毛巾浴衣,又走去浴缸邊放水。浴缸還是當初與文傑一起選定的大號古式站腳浴缸,帶踏步,兩個大男人舒舒服服窩在裏面也不嫌擠。

冒着熱氣的水從貝殼形狀的水龍頭裏泄下來,衝出一圈圈碧瑩瑩的漩渦,浴鹽放了蘋果味的,已經散發出甜香。時影招呼凱斯,「快點進去,咦,衣服怎麽還沒脫?也要我幫你嗎?」

凱斯一步一拖,如同將上刑場,好不容易走到浴缸邊,鼻子尖已經紅了,淚眼汪汪囁嚅,「你不可以笑我。」

時影莫名其妙看着他,見他嘟著嘴慢慢解衣裳。老公寓屋子裏電熱汀燒得暖,凱斯便不肯穿厚,總還是他乍來時那棕綠相間的的大襯衫與棕色布褲,赤着腳跑來跑去,此時脫倒也方便,襯衫很快滑下去,露出少年單薄白皙的身體,凱斯像沒站穩,身子晃一晃。時影直起身,叉著腰看他,催促,「快點啊。」

接下來的一幕讓時影目瞪口呆。

凱斯一咬牙,奮力把褲子褪下去,那褲子在他腳踝處堆成一團,纏得他歪歪扭扭,幸而及時抽出了腳,才不至於摔倒。

裏面居然沒有穿內褲!

一個念頭還沒閃完,就聽見凱斯尖叫一聲,眼前一陣風過,接着是「砰」的一聲,已經沒了人。時影嘴張得好塞進一隻鴕鳥蛋,慢慢將頭向上仰。

凱斯四肢大張,無著無落地亂划拉着,看樣子若不是有屋頂擋着,還能繼續往上飛。那一聲響卻是他後腦一時不防磕到天花板,痛得眼淚都飆出來。

時影張著嘴說不出話來。

看情形凱斯是拚命想下來,正努力掙扎著。他的身體修長纖細,皮膚尤其美,晶瑩細緻,如會發光的玉,胸前兩點與腿間的小東西也緋紅可愛。明明是漂亮之極的少年,此時的狼狽模樣卻只讓時影想笑,他也真的笑了出來。

凱斯見他還笑,嘴扁了又扁,眼淚終於委屈地劈哩啪拉掉下來,如同下雨一般,淋在時影頭上臉上不少。時影趕緊避開,站到踏步上伸手去夠他,跟牽氣球一樣將他身子慢慢拖下來,一邊忍着笑道,「怎麽會這樣?」

凱斯縮在他懷裏嗚咽,「我……我也不知道,風信說要穿了衣服才能站在地上。」

他這樣子實在可憐,時影只得想法安撫,「怪不得你不要洗澡,不怕不怕,我幫你洗。」

凱斯抽泣兩聲,憤然道,「不許笑我!……還是家裏好,城裏這麽臟。」

「是是,不笑。」時影邊說邊想法子要把他按到水裏去,老實說,還真是不容易,倒叫時影想起一句老話,按下葫蘆起了瓢。

凱斯整個人跟只氫氣球一樣,一鬆手便往上浮,扒著浴缸邊也不管事,時影又要按住他,又要搓洗他,兩隻手簡直忙不過來。凱斯努力想要自救,手腳亂撲騰,卻只有更添亂,水花四濺,連時影身上頭上都濕成一片。

時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反正已經濕了,索性跨進浴缸里,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上面,總算可以騰出兩隻手來。凱斯手腳立刻順勢纏上來,螃蟹一樣把自己穩穩固定在時影身上,左右看看,十分安心,咯咯笑起來。

正鬧得歡,門突然被推開來,時影一扭頭,看到文傑怔怔站在那裏看他們,臉上表情有點奇異。頓一頓,心裏不由苦笑起來。

凱斯也轉頭看着文傑,卻是一臉的純真,大眼睛滿是好奇,臉上還帶着未褪的笑意。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的姿勢看在別人眼中有多麽曖昧。時影壓在上面,襯衫已經濕透,貼在肌膚上,露出隱隱肉色,而自己渾身赤裸,雪白的四肢緊緊圈在他身上……

還沒等想出合適的對白,文傑已經一聲不吭的關上了門。時影沈默片刻,苦笑着搖頭,拍拍凱斯的屁股,「鬆開一點,抱這麽緊怎麽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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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尖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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