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季雅原是想夤夜潛逃的,但因頭疼,再加上幾天沒睡好,所以她容許自己暫作小憩,卻沒想到這一覺,睡到了天光大亮。

她醒來,嗅到了濃濃花香。

她支撐起身,揉揉眼睛,疑是在夢裏,因為看見了滿滿一室的紅、紫、白、粉、黃……的花海。

但不是在作夢,她咬了手指,會疼的!

在睡前她已經作下了決定,管他九百九十七還是多少,不是她的東西,她就不能要。

她原是心意已決,卻讓眼前那片迎風擺動的花海,給擺得有些動搖了。

她下床往花兒行去,看見它們被擺得規規矩矩,各有各的位子,花兒雖多卻一點也不亂,每片花瓣上都還有晶瑩剔透的露珠,花香撲鼻,看得出是天還沒亮就去采了的,用心深刻,令人感動。

她睡得好沉,竟連有人進來為她佈置了這樣一個「花陣」都不知道。

她走到花旁,決定動手將它們全扔掉,因為她不想要,也要不起,但她伸出手,看見了一張夾在花瓣間的小紙條。

白山茶代表真情,感覺到了嗎?這是我真心的謝意!

她置之不理,又看見了另外一張。

雪花蓮代表希望,妳一直希望我乖,而我也已經為妳辦到了,

滿意嗎?

那段話下面畫了一隻咬着毛筆、又叫又跳的小猴子,讓人看了想不笑都不行。

接着是--

橙花代表清麗,它會讓我想到妳!

她不禁臉紅心跳,卻再也壓抑不住繼續看下去的渴望了。

梅花代表堅忍,妳對我似乎如此。

大理菊代表感謝,這是官家人該對妳說的。

孤梃花代表喋喋不休,呃,它也會讓我聯想到妳。

金針花代表忘憂,妳或許需要。

茉莉花代表妳是我的,沒錯,妳是我的--夫子!

一路看下去,她時笑時嗔,忽悲忽喜,有時嘟嘴,有時想掉淚,就在她自覺快要變成瘋子時,一張更小的紙片登然入目。

文竹代表永恆……妳喜歡嗎?

她將紙片揉成團握在掌心裏,企圖忽視。

但眼睛可以忽視,心卻不可以,她的心跳得癲狂,為了他那些瘋言瘋語。

討厭!

她低低憎怨,他的人暫時饒過她了,卻搞出了這麼個「花」招?逼她想要眼不見為凈都辦不到。

定下心神,季雅先將所有小紙條收起,再喚來照料她起居的小丫鬟可可,可可一走進來,險些讓花海給嚇掉了下巴。

「季夫子,這些……」

「是花鋪的夥計送錯了地方……」季雅面容鎮定,幸好官家還有間花鋪,可以容納這些「花海」。「妳幫我去找幾個人來,把花都搬了過去。」

送錯地方?!

可可搔頭不解,所謂送錯,頂多只有一束,這麼大陣仗的送錯,若讓老爺或是七小姐知道了,那些夥計還能不丟了差事嗎?

「安靜點送回去,別太張揚。」季雅特別吩咐道。

可可點頭表示懂,知道此事若被人看見,肯定會有人要遭殃。

她找來了幾個信得過的長工,大傢伙安靜地忙和了好一陣,又是捧花又是搬盆景,終於在最後一束花被捧抱出去了后,季雅這才鬆了口氣,卻沒想到一個轉身,險些和站在身後的少女撞在一起。

季雅站定身,定睛瞧去,這才看見來人是官至寶的未婚妻郭虹珠,這又嚇得她的腿想要發軟了,她一邊拍心口,一邊審視對方臉色,擔心對方上門來,是來興師問罪的。

但幸好花沒了,紙條也收起來了,應該沒關係了吧?

「當心點,季夫子。」郭虹珠笑得很友善,「妳肯定是早膳還沒吃喔,所以才會鬧腿軟。」

呃,雖然她真的還沒吃,卻很清楚自己的腿軟是來自於心虛。

「郭姑娘……早!」

「早,哇!季夫子,妳這兒怎麼一早就這麼熱鬧?」

「沒事、沒事,只是有些夥計將花貨鋪錯了地方而已。」

「鋪錯地方?」郭虹珠瞪大眼睛,「這真是太胡塗了,有沒有增加妳的困擾?如果有,我立刻去叫七姊教訓他們……」

果真是官家千金,動不動就要找人問罪。

「千萬別這樣,郭姑娘,妳的好意我心領了。」季雅趕緊阻止,「同樣是捧人飯碗過日子,我能體會那種感受的,做錯事情他們已經很難過了,實在是沒有必要再去苛責他們了。」

郭虹珠搖頭,臉上寫滿了佩服。

「季夫子,我原是不太能理解妳何以能夠收服至寶哥哥,又讓官家人個個喜歡的,但現在聽到妳這麼善體人意的說詞,我想我終於明白了,心美勝過人美,妳的崇高品德就如空谷幽蘭一般,自然而然引得人人心悅誠服,並且甘願追隨。」

容谷幽蘭?!

還心悅誠服,甘願追隨?

季雅羞紅臉,因為愧不敢當。

「呃,郭姑娘,妳可能誤會了,其實我一點也不……」

「季姊姊就不用再謙虛了,咱們這裏人人有眼睛,妳是怎樣的為人,咱們都看得清楚,這種事就算妳再怎麼推讓,也是無法改變事實的。」

季雅在心底慚愧,卻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郭姑娘,妳剛剛喊我什麼?」

郭虹珠偏首燦笑,「喊季姊姊呀,至於妳,嗯嗯,就該喊我一聲珠妹妹的了。」

「為什麼?」季雅傻愣。

「因為我要和妳結拜呀!」

郭虹珠一邊笑一邊拉她坐下,臉上笑容親切。「但因為不是在咱們自個兒家裏,所以規矩就簡單點了吧,我向七姊問過了,她們院子裏有宗祠、有土地爺爺,如果妳希望來個正式點的儀式,她可以幫我們做個證人,但如果妳不在意,咱們就用口頭說定的也行……」

絮絮叨叨、叨叨絮絮,季雅很多話都聽漏了,只來得及問上一句--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結拜嗎?因為我已經決定了……」小姑娘雖是笑咪咪的,但話語中卻絲毫不減霸道氣勢,「要喜歡妳了,我喜歡妳,妳喜歡我,那當然就要結拜嘍!」

「為什麼?」季雅仍是只有同樣的傻傻一句。

「因為呀……」郭虹珠嘆口氣,終於不再笑了。「因為『鬼手神醫』跟我說了,他說愛一個人,方法要用對,否則就只是在自尋苦惱。

「他說至寶哥哥能不能恢復是一回事,但如何讓他不論是在五歲、二十五歲,甚至是五十五歲都還能一樣愛着我,這才是我該要努力的方向。

「他又說了,愛他所愛的,接納他所想要的,這個才叫做真愛,所以我去向官姊姊及大娘她們都問了個清楚,並列出至寶哥哥平日愛吃的、愛用的、愛玩的東西,好讓他能早日接受我。」

「鬼手神醫」喬東風說的?

洛伯虎的舊識?官至寶的幫凶?

他沒事去告訴虹珠這些做什麼呢?

這個男人又是站在哪一邊的呢?

郭虹珠沒看出她的恍神,只是繼續往下說。

「我看得出來,還有官家上上下下也都看得出來,失智后的至寶哥哥,最喜歡的人就是他的季夫子了,我承認先前我是有些吃味的,但我已經想清楚了,為了至寶哥哥,我必須像他一樣的喜歡妳,還要向妳學習,拉妳一塊去照顧他,讓他的病早日康復,畢竟,這才是我們大家急着要見到的結果,不是嗎?」

是嗎?

那個壞傢伙還有什麼地方需要康復的嗎?

被眼前少女的熱情所感動,季雅險些就要說出官至寶詐病的真相了,但轉念一想,說了又能如何?不是反而更讓她知道至寶有多麼排斥她了嗎?

她該努力的,是為虹珠說服至寶,接受她純摯的愛情,兩人也好共偕連理,而不是將事情給愈搞愈雜吧。

在郭虹珠的努力鼓吹之下,在季雅給自己的不斷心理建設之下,她決定再次出現在官至寶的課堂上。

既然樓子是自己捅出來的,她就該面對現實,將事情收拾善後,她一定可以堅決定地告訴至寶,要他別再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快將注意力放回那始終痴等着他的未婚妻身上吧。

季雅和郭虹珠同時出現,那原是百般聊賴地坐在書齋里,早計劃好要來場大鬧的官至寶,見着了季雅的現身,眼神閃了閃,那原想要去翻桌的手縮回,果真如郭虹珠所希望的,當個乖寶寶學生了。

如坐針氈,這是季雅坐下后的唯一感覺。

當郭虹珠面對着他們時還好,但只要她轉身往板上書寫,或是去翻書冊找資料時,官至寶就會開始蠢蠢欲動了。

妳看見花了嗎?

他寫了張字條傳給她。

她只冷冷回了「扔了」兩個字,並用眼神提醒,他該注意的夫子是站在前頭的郭虹珠,而不是她。

其實我……是裝病的!

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他喜歡她,他想要追求她,卻又怕她當他只是孩子氣的潑蠻執意。

我知道!

她偏過視線,看見了他的反應。

那挑高的劍眉不是一雙睿智的眼神,這還是頭一遭,她瞧見了他未經任何偽飾的真實反應,很男人,很有力,很聰慧,很……叫人心動!

她快快地將視線狼狽收回,逼自己去想虹珠喚她姊姊時的可愛表情。

他不是她的!他不是她的!他是虹珠的!他是虹珠的!

她不斷告訴自己。

就在此時,又有紙條被送了過來。

妳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在給我親親之前就發現了嗎?

他故意這麼寫,還附帶了一記邪肆壞笑。

當然不是了!

她原不想再回他,但見他這麼寫,她只能氣急敗壞地回了過去。

是昨晚你來找我之前才剛剛知道的!

他目帶思索,想不出究竟是在哪件事上,讓她給瞧出了端倪。

是妳太聰明,還是我的演技太差勁了?

我不想再說了,你專心上課,要不我就要走了,對虹珠好一點,否則別怪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姊姊她們。

她冷冷回應,轉過頭不再看他。

也不知是威脅生效還是他在想事情,總之他當真安靜了好一會兒,但沒多久,一張紙條再度被送了過來。

妳其實是……喜歡着我的吧?

轟地一聲,季雅像只煮熟了的蝦子似地紅了臉,提不起勇氣迎視他那帶着審視的眼神。

她努力吸氣,終於提起筆,才寫了個「不」字就被他伸來的掌給壓住了。

這一回他壓低着嗓音,在她耳畔低語。

「如果妳是想要撒謊,那就別寫了,反正我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的,眼睛!

他凝視着她玉頸上因着他的親近,而瞬間豎直的細細寒毛。

還有她的呼吸,喘得很不順遂,面色潮紅,他甚至可以想像到她的心跳,怦怦跳個不停,他一邊含笑審視,一邊在她耳畔續語。

「不用害羞,因為我喜歡的人……也是妳的,我最最親愛的季夫子……」

季雅再也受不了了,她慌張跳起只想快逃,卻讓他的手給拉住了。

他甚至還笑了,笑得有些惡意,似乎打算就在這裏,在郭虹珠面前做出正式的宣告了。

驚惶失措,無計可施,她咬牙用腳往官至寶腳上重重踩下,趁他吃疼鬆手之際,拔腿逃開。

郭虹珠聽見聲音訝然回頭,卻什麼都來不及問了,因為季雅已經快速逃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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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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