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遼闊的北地夏日因為少了許綠蔭的遮蔽而更現炎熱難挨,因着對流而產生挾著細緻黃沙的滾滾熱風,怒吼似的狂卷過整個北大荒。

整個的中原詳實的說起來,也只有靠近滔滔海邊的地帶是緩和的,期於越近內地景象則越趨、蒼涼,含着豐沛水氣的海風只能滋潤到中原的東半部更少,到了高高而起的太行山之邊,能製造出甘霖的水氣早已耗得差不多,再過去的,就只有乾燥的吹着會叫人臉生疼的風了。

這是一片有着漢民族種種血淚充迭而成苦難的高原,崩落的黃沙順着強猛的水流日夜東去,土容代替著這一片不及南遷的漢人子弟流出的淚水,然而逝去的沙塵再多也不能代替了這萬分之一的苦。

這一塊重新建立生機的土地,是中原那些個自諭為「正統」的人在倉促之餘第一個放棄的地方,沒有實權實勢的老百姓們在亂世的,每一個開端都是最先的犧牲者。

東方堡,鄙視這一切的不幸而直挺挺的矗立在這一片終日黃沙漫滾的高原上。用着自己的正義守護住了每一顆倉皇不安的靈魂,這是它在這漫荒土地上,所能為眾人所盡的一分心力,所以它不容小覷。

一輪昏黃的落日搖搖半掛在欲合末合的天際,朱紅染的蒼穹艷麗迷人,幾許炊煙,幾點芒星,天空無雲的撼闊狹窄人心。

這炊煙,若斷若續。

「今年兒個可真難得!」二十來張桌子也填不滿的廚房此時正是忙碌時分,油煙和蒸籠發出的熱滾水氣熏和著原就稍微悶熱的空間。

「怎麼?你又知道了什麼消息?」奮力洗著百人份山菜的小廝騰出個空隙,抹了抹汗水,順便問了一下身旁也不得閑雙手飛忙揀著菜的同儕。

將手上處理完畢的青綠葉子丟入了另一個水盆之後,「堡里是禁止亂傳的,你還問!」

「那你起個什麼頭!」小廝沒好氣的說着,換到了左前方的水盆前蹲著繼續工作。

「哎呀!也不是這麼說的啦!」反正手上的工作已經完畢了,不說點話太悶,「看在我還不錯的份上,我就把我的發現告訴你。」

斜瞄著的這一眼有着不信任的成分。

「聽我說,這一回呀!難得『空院』和『嗥院』的主子都這麼早回來了。」他當這是一個大秘密。

「這我早知道了,還用得着你來告訴我!」

「你怎麼知道的?」

「你、就知道你消息靈通?早在兩院主子達到的時候,各自的丫頭就都到過廚房吩咐啦!就只有你還拿它當寶!」這口氣中看扁人的意味可大的很。

「你……」

「我什麼我!廚娘在叫啦!再不過去我們鐵定會讓人給扒層皮下來。」

「你們兩個,這是玉丫頭三刻鐘前要的一大盆熱水,抬到『嗥院』去,小心些!」廚娘插著腰,一手還忙碌的在空中飛舞。

「『嗥院』?真的?叫我們去!」

廚娘拿大半的眼白朝着這兩個有些興奮過度的人,「沒瞧見大夥兒正在忙呀!快些去!」

「『嗥院』呀!」兩個同樣興奮的人,懷着一樣雀躍的心走了。

「還有『空院』的,回來記得也給送去!」廚娘對着遠去的人大聲吩咐著。

「『空院』!」這一回可就是頭疼的表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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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堡佔地極為遼闊,光是地上有形建築物的部分,就算花上一整天也走不完,守護著城堡的石牆為雙重的設計,在這外族盛行的地帶是一種安全的象徵,至少看來心安,雖然確實是十分的堅固。

東方堡的大門的確氣勢極為攝人,在黃沙映襯下更加壯闊豪氣,正是這片高原一直所帶給人們的感覺。

正門進去,先入眼帘的是可容納足足百人有餘的議事廳,「聳天堂」。

五個院,分別讓五堂的堂主,在回到東方堡的時候有個休憩的地方。

尚有高高而起的三座塔,不時有疲累的信鴿進入,再由裏頭駐守的人負責統合、接收來自四面八方的消息,作為龐大「東方門」下達各式指令的依據。

「東方堡」的主人,也是「東方門」的最高統領者,東方際,方帶着妻子從外而歸便聽得了管家的回報。

「『空院』和『嗥院』的主子都回來了?這倒難得。」他與妻子一同走向他倆專屬的地方,年有五旬的管家,跟在後頭報告著今日堡內算得上是大事的事。

「二院一堂?」東方際身旁還存着少女氣息濃厚的是他過門不久的妻子,寧璇冰,「我來到的這些時日都還不曾見過哩!」

「『空院』的主子就是『空青堂』的堂主倚聖衡,這堂的副堂主是你已見過的孟無拙。」

東方際推開房門,順手讓各柱子上斗大的夜明珠露出了明光。

「嗯。這很特殊。」清靈的聲音飄了開來,「還特地在堡內辟個地方給各堂堂主,那麼副堂主怎麼辦?」寧璇冰進到內室,卸下用來擋風沙的披風。

「副堂主?也只有一個堂有這麼一回事!」東方際譴了管家離開,「反正就這麼一個特例,倒也不用去擔心。」

「特例?這是什麼呀!」

「當年我延攬的是孟無拙,才第一眼就覺得是一個深具謀略的人才,反倒是倚聖衡因為冷淡少言而被我給忽略了。」然而演變的結果,至今向來仍舊好笑,「無拙的答應是挺暢快的,就只有一個附加條件。」

「使命呢?」寧璇冰坐在桌旁,雙手支著兩頰。

「他作條件,阿奇就讓他給推了出來。」

「阿奇,那是誰?」

「就是倚聖衡呀!取得是『倚』字的偏旁,無拙說這是他特有的稱呼法,但他只告訴我是把我當兄弟看待。」

「我也能這麼叫嗎?」

東方際沉吟了一會兒,「最好不要,無拙這人表面上看來無害,他心裏的窟窿不是旁人弄得清的。」即使他與孟無拙相處了這些年,他仍不敢說摸得他心裏想法的一成,好的做法還是不妄加揣測的好。

「那麼今兒個夜裏進晚膳之時就看得到啰!」寧璇冰是滿懷興奮,兩位能力過人的堂主能夠同時出現可算是相當的難得,江湖上還少有人有這等運氣。

雖然這五位僅得了個「堂主」之職,但看在其餘各門派的眼裏可是眼紅非常。

「當然,回堡內的第一天,按慣例是要一同進餐的。只是往後,大概會少看到『空青堂』的兩個大忙人。」

「此話怎講?」

「你見了倚堂主一面就會知道了。」

「那麼『嗥院』的堂主名諱為何?」寧璇冰也不去追問丈夫故意的賣關子,該知道的時候,她自然也會知道的。

「莫霜,唯一的女性。」東方際推開窗子,讓向晚的微風不受阻隔的進入內室帶來一道微涼。高原的日與夜溫差極大,入了夜炙人的溫度就會下降成足以傷害人的低溫,即使是在夏天這樣的季節。

「這可少見了。」寧璇冰覺得有趣,在這樣的時代能讓女性獨當一面的機會,斷然是沒有,想不到會給她看到了一個意外。這表示了她的老公知人善任,這也是她的眼光好。

東方際瞧見了,「我不介意你這麼想。」

「另外三個堂呢?」

「再過些時日就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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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院」,原本意指「空青堂」堂主回到「東方堡」中所暫居的一個院落,如今倒是顧名思義了。「空」,還當真是空無一物。

「東方堡」雖在陳設上盡量都是以實用、樸實、不華麗為主,但也沒有吝嗇到區區的一個院落也不去加以陳設。實際上,各個院落的擺設都是以各院落主子的喜好為依據裝陳,喧囂華擾的俗麗是沒有,精巧秀麗、落拓大方倒常見,這說明了院落的主子們都還有一定的品味。

堪稱「玩味」的就是「空院」莫屬了。

「空院」平時就禁止奴僕們的進出,除了每日固定打掃的丫鬟及長工之外。一旦「空院」的主子「們」回來,連這些庸人都免了。這在「東方堡」中可說是一座最神秘的院子了。當然,人們在遇到了一樁口耳相傳間的「神秘」事件之時,好奇心經常有如廚房中貪婪吞噬乾柴的猛火一般旺盛,但敢擅越雷池的目前倒還沒有,實質的探勘行動,僅止於每天經過「空院」旁的時節,努力的伸個頭、張大眼睛、豎長耳朵,捕捉些微小動靜罷了。

「空院」中可沒有龍潭虎穴,只不過偶爾會在奴僕當中,聽到被盛傳的幢幢陰晦的鬧鬼謠言而已。

「苦差!真是苦差!」去了「嗥院」方迴轉的兩名小廝,一人抬着兩桶熱燙的水,踱著比龜慢的不情願步伐向「空院」前進。

「廚娘倒會使喚人,怎麼不是平日就得當班的老張哩!」

「別再提了,誰讓你不主廚房政!」先前洗著大盆兒青菜的小廝遺憾的搖了搖頭,繼續咕噥,「洗著大把的泥葉都好過這會兒上『空院』。」

「是啊!而且早上大夥兒擠廚房時,我才聽綠丫頭提起。她說啊,昨兒個夜裏,馬房的王彥經過『空院』旁的羊腸小道……」

「行了!行了!越提越叫我毛骨悚然的!」洗菜的小廝抖了抖身子,如同抖落滿身雞皮疙瘩。

連帶的兩桶熱水亦激烈搖晃了起來,亮晃晃的水漣漪泛著銀白光,盪到了桶壁順着木紋彈跳了出來,一會兒時間就讓覆著薄薄黃沙的石板子給吸收了。

兩個小廝來到了「空院」禁閉的木板門前,猶豫着是敲門?還是自個兒把桶子給抬進去?

「敲門的話,這木板子門離主房可有一段距離,不太容易聽得到吧。」

「那還是自個兒進去好了。」

達成共識的兩人正要伸手去推緊禁閉合著的木門……

「你們兩個是新來的嗎?連這點兒規矩也不知道。」孟無拙持着摺扇、鬥鬥衣袂

飄揚在夾帶着細微沙粒的黃風中,笑笑的拉開薄抿的嘴唇成一輪新月,微眯的雙眼中有着不容忽視的嚴厲。

突如其來的低沉聲音,嚇得兩名小廝心頭肉猛然劇烈一跳,遽然的回身動作使得各自的桶子得以使用離心的力量與大地的吸引力相抗衡,脫離掌控的水珠不受拘束的再度消失於薄沙中。總算這最後的尖叫聲,在身為男人的一點點矜持下硬生生的抑制住了。

「穩住,穩住,別不當心的把水給灑光了,回頭又要再從廚房給抬過來的話,太辛苦了。」及肩的黑髮沒有綁束的狂卷向風流瀉的方向,浮動翻滾的髮絲在似笑非笑的俊容前張搖,拔了這千百遍的不規矩,孟無拙索性任它去了。

「對不起!對不起!」兩名小廝連迭道歉,慌張的不知該把手腳給擺在哪兒才好。在廚房當差的這些日子以來,聽是聽得不少有關「東方堡」中各家主子的傳聞軼事,是也曾希望過,有朝一日能見到傳聞中的主角,但就因為是在廚房當差的關係,想見到主角是絕對不容易的事。從來也不曾去妄想的事,如今在沒有心理準備的狀況下發生了,豈是「慌張」可以形容之。

孟無拙玩味的將雙手給交疊在胸前,不發一詞。若有所思的黑色瞳眸中,不悅的嚴厲已經讓促狹的玩心給取而代之,他判斷眼前這兩人定不是平日就維持「空院」基本整潔的奴僕之一,才會在這當口犯下這等錯誤、才會如此驚慌。過了半個月的無趣日子,只能說這兩個小廝來的時間挑得不好,他需要一點生活上、精神上的調劑。

小廝們還在道歉,很努力的嘗試要將行為的動機解釋清楚,而孟無拙也繼續的無動於衷的,杵在這兩個因莫名情緒驅使導致慌亂不已的人前面,露出一副滿臉笑意卻又不像在笑着的表情,這原本應當是扭曲面容的要素,之於他,竟成了增加他邪魅氣息的材料之一。

一陣染著橙紅色澤還夾帶醉人藍紫的沙風呼嘯而過,石板子上的薄薄黃沙升到了站立的人們的膝關節高,狠勁的刮過衣物,「啪」的一聲隨風而走,隱約間還可聽到感染著晚夜風涼的熱沙彼此間的激烈競爭,勝利者隨風繼續徜徉,落敗者伏上石板子地,等待下一次風起。

風聲暫息。

孟無拙微側一下頭,開口要再為這情景放下能滿足他個人玩心的辛辣變數,「阻止」的信息已悠悠而來。

木板門在風中開展,製造了微弱的音響,兩名小廝不由自主的再度旋身,這會兒已是轉換成藍紫帶紅的水珠閃著晶亮的光芒,一閃為順暢的圓弧消失在風中,而小廝們臉上的表情卻就此凝住。

「……」啞口無言。

身着白色儒衣的倚聖衡立在勁風的側面,右手撐開給風襲擊的隨時像是要關上的木門,絕秀的面容上與炫麗的夕照相對比之下顯得過於平靜無波。

小廝們靜靜端立在他們的雙腳連接着大地的一點,「跟人一模兒大小的人玩偶」大概是他們目前最佳的寫照。

身為人家的奴僕自然沒有機會出去看看展闊的天地,「一樣米養百樣人」是普遍流傳的俚語,但他們卻從未真正見識到何謂「百樣人」,一般面像一顆心,這在他們單純的世界中,如何是不存在的。所以今日,他們見到了倚聖衡的第一表現是啞口無言,這一個冷淡的俊秀面容,對他們而言,就有如觀音像一般的美麗,而且是用上等白色的美玉,經過巧匠精心雕刻而成。

倚聖衡眼中沒有容納兩名「無關緊要」人物的空間,漆黑中抹上了夕日朱黃的雙,眸一瞬不瞬的瞧著另一張好樣兒的面容。

孟無拙舉起了修長有力的右手,在低下頭的一剎那拂開這始終不懂得乖順的黑色髮絲,半閉合的雙眼及嘴角那一抹掀動着優美曲線的雙唇在這一刻,看起來竟是帶足了百分百的孩子氣,「行了,我曉得收斂的。」頸子的弧度取向仍是朝着說話前的方位。

倚聖衡微閉上濃長睫毛的雙眼,抬頭向遠西地平線上的日輪瞥了一瞥,隨即轉身向內而去。他絕倫的身影在這風沙不停的大地上顯得有些纖細,儒白色的下擺在勁風中隨着風的節奏彈跳,晃過了兩眼即沒入了建築物的入口內。

「看傻眼了?」孟無拙帶着興味的眼打量住兀自失神的兩個人,在阿奇消失瞬間之時,所吐出的一口大氣,那難以誇張的「真使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就不知是從何而來?為了什麼了?

他嘗試繼續在臉上維持「禮貌性」的微笑。

「呃……」總算有一個人回過神來了,「這熱水……應該還是熱的吧!要……要抬到哪兒去?」洗菜的小廝紅著臉、低着頭,有些不敢承認方才失態的人正是自己。

「擱著吧!」孟無拙揮揮手上閉合著的摺扇,姿態悠閑卻又符合著風的節拍。

「這……」兩名小廝異口同聲的發出為難的聲音。

「擱著吧!要不是你們就犯著規矩,把這四桶水給進裏頭放去。」

「這……我們……」

「……」

「行了!同樣的話我不想重複這麼多遍,擱著吧!」裏頭那一個沒耐心的人才特地出來「警告」過,要再繼續玩下去,只怕今晚這地頭做主的會不理會與「空院」協定的規矩,硬是自個兒闖來,到那節骨眼可就更難收拾了。

小廝們帶着滿心的不安,總算將水桶給擺在原地,揣著心口走了。

無拙下意識的再舉起右手以阻擋風沙,喃喃自語道:「這『東方堡』的規矩倒徹底。」他回想起自己所定下的,只能說是不相上下,批評的立場上沒有他落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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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即使是南北分裂的戰亂時代里,堅毅的漢民族們依舊不屈不撓的發展着屬於民族特性的文化,烽亂的戰火讓人為的界線以及代表着力量的武力給阻絕在北方,南方的繁華是用着北方「遺民」的血和汗為養分,逐漸茁壯出燦爛的花朵及果實。

這時的庭院造景自不如後世來到美輪美奐、成熟精巧,但位於熾熱的高原上,有些蔥蘢綠意、繁花錦盛可是一件奢侈的享受,尤其在這兵馬相容的年代中,不大有人會有那個心思去顧想到溫飽之外的事了,「東方堡」中的人們算是個相當的特例,自然是因為他們有着如此的財力及足夠捍衛自己的力量。

「空院」中沒有其他的幫手,孟無拙當然得自己將水給抬進院裏,倒進奢想着滾滾水流的大木桶里。

「水有些溫了,這種熱烘烘的天氣洗起來倒剛好。」無拙放下桶子,抽過一旁架上的毛巾來擦著修長手指上掛着的水珠們,抽空望了一眼外邊的房間。

這裏的每個房間該有的都有,桌子、椅子、柜子、茶几,其他尚有床板,以及華美卻顯得突兀的屏風。這張有着雲霧繚繞、成對仙鶴衝天而去的木製屏風原本是沒的,東方堡嫌防太過一望無「阻」,硬是差人送了一張來。此外,一樣也沒有,徒遺落偌大的空間滿是蕭然。比起其他的院落來,「家徒四壁」這四個字雖然不大合用,勉強也稱得上了。

這院落的主房不巧是座南向北,風沙盡打這兒來。威力抗些風沙,主房門前植了一派疏疏落落、排列的極有規矩的綠樹。

無拙這朝外的一眼看了老久,巡梭的目光終於瞧見了自己搜尋的目標了。

他丟下毛巾,燃它孤助無力的朝水晃晃的深處沈去。

青綠色的調子中滲透出幾許黃褐色的星盤點點,左右的晃動不定並沒有影響到這青青蔥蔥的本身散發的安定感,青褐交接之中飄出一絮白,一死黑禮。

無拙在枝份交錯處找到了正享受着狂風卷快意的倚聖衡,「今天的風可大?」

「強而散漫。」倚聖衡低垂的頭兀自顧守着原來的領域。

「一身風塵,要不褪了它?」無拙指指主房的方向,「水正合適,溫潤而舒暢。」

倚聖衡抬頭望望天色,「接近掌燈時刻了。」

無拙笑看聖衡這一口吐得優美的氣,「照慣例,逃不掉的!」相同的提醒,每每回到這兒都要做的。

「就不能缺席一次嗎?怪麻煩的。」聖衡一口氣站了起來,右手一提占上了無拙的肩側,俊秀的臉龐上,滿是不耐,硬是將兩道姣好的眉毛,給扭曲到幾乎連在一塊兒了。

麻煩倒還其次,這麼多個麻煩每次一回到這兒還不得照做。主要的可是這一行而來,半個多月有餘的,除了他自己和阿緹之外的同行者,可不容易終於有個把時辰不用見到那張臉,入了夜居然又要心煩一次!真煩!

「別想太多了,心放寬了好過日。」孟無拙故做姿態的拍了拍身旁人兒的肩膀。

倚聖衡側過臉別了他一眼,「你可輕鬆。」兩道眉毛間的距離還沒回到正常。

「怎麼會?」無拙輕輕的在他臉頰上啄了一下。連這一種程度的親密也不被允許出現的日子,於他而言談不上一丁點兒的輕鬆。聖衡臉上那種程度的不悅還及不上他的千分之一,他真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是不?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

聖衡落下手瀟灑的轉身向不停呼喚着他的波波晶瑩,風聲削去了他的低聲咕噥,「算了!就當是灰塵一樣的洗去就算了吧!」他長到這歲數,情緒向來平穩,這跟無拙的個性是很像,但略有出入,很多事情在他看來總是無波無礙的,所以他是「無感」而不只是「少感」,唯獨能令他情緒的湖面揚起陣陣潮浪,僅僅止於相關於無拙的事情。

他不與人交談,不是少言而是不想搭理阿緹以外的人。

他不在人前表達情緒,不是不善於表達而是壓根兒不想在阿提的人前透露出情緒;他當然知道自個兒這毛病算不上好事,難免要讓人給解釋成高傲、孤僻之類不具美善的字眼,但他理會這些做啥來着?他求的是無愧於心!

這想像的兩人純粹因緣際合的湊在一塊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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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風依舊狂放卻多添了清涼的氣息,弦月低低垂在地平線上,偶然空蕩蕩的紫幕中還會傳來一兩聲遙遠的孤鳥鳴聲。

坐落「東方堡」中的一角,「月閣」此刻正是燈火通明。

這「月閣」是非正式的迎賓場合,用來招待的是較為親近的好友及親戚們,而五色堂主們回到堡中的第一個晚上亦是在此一聚,今晚「月閣」的客人便是孟無拙、倚聖衡及莫霜三人。

倚聖衡慢慢的、慢慢的、「慢」步在通往「月閣」的花間小徑上。

「依你這不調,走到的時候怕不大夥兒都散席了。」孟無拙也是慢慢的「慢」步時,不時搖搖摺扇、望望孤月。

聖衡瞥瞥身旁行走速度與他有得比慢的人,「那麼你先去,別顧慮我了。記得散席的時候替我張羅點吃食回來。」乾脆點就停下了腳步,交代了幾聲,打算拍拍屁股走人。

孟無拙旋身快速的一把攫住了正欲伏諸行動的聖衡大幅擺盪的手,使個巧勁一個大彎拉他到懷裏來,「你就這麼打算?真忍心丟下『可憐』的我?」

懶洋洋的意思多的掙扎了兩下,倚聖衡發現脫不開這雙堅似鐵的臂彎和寬厚溫暖的胸膛,索性任他去了。他放軟了身子,渾似無力的靠着,「我就不『可憐』?十來天的,除了你之外還有別人,趕路也趕的一個急驚風一樣,這不像阿緹你這個人,更不合乎我的口味。」

喜悅就像溫暖的海潮般隨着笑意蔓延開來,無拙開心的往聖衡的頸子上蹭去,「以為你連這個也沒感覺。」

「該不會……」

「你不以為,中間夾了個莫霜怪不舒服的嗎?」

倚聖衡驀地使勁掙開了那雙臂膀,「我真多事呀!」他為時已晚的將手抓向了頸子表達他的懊惱。

孟無拙偷空得了一個吻,「別說了,咱們的主人正等著哩!」長手一伸,將滿臉懊悔的阿奇再度帶向了「月閣」。

倚聖衡踩着不情願的步伐而去。這慣例也不是一定就要實行,合著「慣例」就是讓人用來打破用的,他當然可以拒絕到場,也沒有人能反對,但哀嘆們那性格有些古怪的當家主子,畢生就是奉「打擾善良老百姓」為個人終生的行事準則,說不準,難保他不會硬是在用餐之後直直的沖向「空院」,以便趁機實行這怪異的行事原理。他又不是吃飽太撐,怎麼能給這樣的人機會來打擾他。

「雖然心裏明白,還是不甘願做吧!」孟無拙依舊踩着慢慢的步伐,突然開口說了這一句不相關的話。

「那當然!」倚聖衡的聲音中仍然聽得出不悅,但隨着人聲的逐漸高揚,他面上的表情,在不自覺中逐漸趨向平和無波,說是冷淡也不為過。

「今兒個晚上尚有另一位貴客。」孟無拙向旁邊入內捧著托盤行禮的丫鬟點頭致意。

聖衡用仰首這樣的動作來代替他的疑問,絲緞般的秀麗黑髮漾出水般的光潤黑有清新的氣息,看得後頭端著時鮮果物而來的丫鬟楞楞的傻了眼。

孟無拙揚去嘴角,頓了一頓,「咱們主子的『大房』呀!或者稱之為『原配』、『正室』,什麼都可以啦!總之就是他的『第一位』夫人。」

「孟無拙!」在燈光搖曳下的兩人的身影的後頭,傳來一絲疑似不滿的聲音,「你就非得這麼亂扣帽子嗎?」

「我可是瞧在你是我們『東方門』偉大的當家主子上的份兒。」孟無拙轉過身來不意外的瞧著這一對璧人。

倚聖衡拱手為禮,閃著燭光的半邊致麗臉龐看不出情緒。

「倚堂主,真有一段時日不曾見到你了,着實讓人想念呀!」光看到聖衡眼中一閃而過的光芒,東方際就很樂了。他臉側向身邊的美麗少婦,「這是我東方際『唯一』的夫人,娘家姓氏為『寧』,閨名璇冰。」

「夫人。」孟無拙斂手施了一個禮,「在下孟無拙,我們見過面的。」

寧璇冰點點頭,有點興奮期待的等著夫君引見另一位無聲的美麗人兒。光只是佇立一旁仍然擁有不可磨滅的存在感,還有連她也要自嘆不如的容貌,也許「美麗」一字尚不足以形容。

「『空青堂』的倚堂主,倚聖衡,倚堂主。」

無拙看了阿奇一眼,轉達了他的意思,「他很高興與你見面,夫人。」高興是他多加的。

「倚堂主他……呃……恕我冒昧,倚堂主他……」寧璇冰的兩隻小手在胸前比劃,尋思著一個比較不唐突的方法來轉達她的疑問。

「不是。」孟無拙友善的回答了,這個她難以啟齒的問題。

「阿奇不是不會說話,他生性如此,連我認識他,這麼一段時間,他跟我說過的話連十隻手指也板不到。」東方際親切的為小妻子補充上這一段,卻刻意在語氣中多添加了「埋怨」的因子。

「親愛的門主大人,你不想阿奇就這麼甩頭回『空院』去吧!」孟無拙警告性質的說道,「你明知他對這規矩有多反感。」原來這稱為「慣例」的規矩,是東方際專為倚聖衡訂下的,當初就是見倚聖衡一來到「東方堡」盡只管住「空院」里待,除了「堂主會議」之外那兒也不去。

東方際聳聳肩,「走吧!待在這又沒東西可以吃。」

「轉得有些硬,但勉強可以接受。」孟無拙搖頭晃腦的下了一個像是批評般的結論。

「還有一位哩?」寧璇冰不斷的東張西望。

「別急,既然要一塊兒用餐,怎麼也見得到面,不會跑掉的。」東方際撫了撫小妻子的柔順髮絲。

「你是說見過面的話,跑掉也不要緊?」走在前方的孟無拙撇過頭來湊熱鬧。

「誰讓你這麼解讀的!」東方際輕鬆的打消他的妄想念頭。

前方的「月閣」這會兒現出了它完整的形貌。雕花的窗子全數敞開着,夜風是自由來去的穿梭著,周圍種滿了許多株綠數,透露出一股清涼。

別放的環境不似南方,「南船北馬」可不是虛傳,亭台水榭在北方是少見的,雖然「東方堡」有的是能力來經營這樣的一個庭院,但東方際個人倒深不以為意,這亂的世代,有閑錢不如拿來幫幫還有這許多無家可歸人才是上策。

「莫堂主在裏頭等著了。」孟無拙向後傳達了眼前所見,而他身旁的阿奇則是不作響的低下頭去。

「你瞧,不就在那了。」東方際多此一舉的再重複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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