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濕潤的霧氣如同半透明的白絹,籠罩在魚肚白初現的黎明,廣大的天際尚有打扮部分仍是藍紫色的重重布幕。深不可測之中,有昨夜閃爍的星星燃燒的餘暉,襯托出其中晶亮的透明感。神秘的夜之女神仍舊眷戀的俯視大地。

仰視蒼穹,藍紫色的布幕逐漸自遙遠的天邊撤去,前後左右的視野讓盛大隆重的金黃射線漸次包圍,人的身形如同非這昂貴的黃金般光芒雕塑了出來一般,呼吸的一切也有着上天恩惠的黃金般氣息。

「金是看來俗氣,但在這時候看來卻只有讓人感到莊嚴。」秀麗的五官,在絢麗陽光的照耀下顯得亦發深邃,面對有這耳聞和柔光的那一面,除了黑暗的部分外,在挺拔身形的邊緣踱上了一圈金色的光輝。

「面對大地的恩惠,你竟敢口出不遜之言,太不敬了。」這搖著頭之外,還有風逸的搖摺扇的手。

「我心中存的只有敬意,誰像你,盡想些怪事。」

「五十步笑百步!」孟無拙左手手圓,右手執扇朝倚聖衡手不回的目光前劃去。

扇形的黑影一瞬間遮去了光芒萬丈,能讓人覺得聖潔的光線轉而落在那柄山水之後,從紙的縫隙中偷偷穿越過的細微陽光帶過來了山水的倒影,「你遮去我的大好美景了。」

「我就足以彌補一切。」孟無拙右手微翻,逼得倚聖衡不得不看向他這一邊,半晦半明的光線落在他略帶邪氣的面容上,妖魅的氣息亦發濃厚下去。

這時刻若是在他的背上再多出一對開開闔闔的黑色翅膀的話,也不會顯得突兀。

「到底是誰沒有敬意呀!」倚聖衡漫不經心的將左足後撤點地,右足順勢向前翻起后躍,一個旋身後空翻退開了孟無拙接近的身形。

孟無拙變換步伐,「不說這了,你這一大清早不睡覺的,跑到這花園中做的什麼事?」左腳朝倚聖衡右側虛踢二腳。

「看日出。」倚聖衡朝他的左邊方向閃躲卻正中孟無拙下懷,讓人一口氣給攬進了懷中,「結果有個不識趣的傢伙……」

「怎的?」孟無拙根本沒把倚聖衡警告性的目光給放在心上。

「擾人清幽。」倚聖衡掄起拳頭轟向孟無拙此刻難防備的左肩,硬是逼得抱着他的阿緹鬆開手去。

孟無拙飄向花木扶疏的後方,揮起的飄飄衣袂連帶捲動了厚重的霧氣向他身前合涌而去,「你不也是?擾這辰景的清幽!」誣賴的語氣就如同這漫天濕潤的霧氣盤踞不去。

「夏天的蚊子煩人,就在它的吵雜不休!」

倚聖衡身形略動,雙手同時襲向孟無拙的上盤及下盤,殘影猶留在空中發熱,交會的席位聲響已兀自不理會濃重大氣的阻擾穿巡而上。

「這倒是,嗡嗡不停的,吵死人了。」孟無拙起腳擋住倚聖衡正颳起風聲不停的一招,「流星趕月」。

「我看,別指望你會寫『適可而止』這四字了。」倚聖衡矯捷優美的向後旋身,一左腳跟為軸,右腳隨即掃向低空劃了一道帥氣的圓弧。

「適可而止?太簡單了,我怎麼可能不會!我可是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區區四個字,豈有不會之理。」孟無拙收扇往地上一頂,一個燕子翻身來到了倚聖衡的身後。

「可這『適度』二字,你給擺到這兒的角落生涼去啦!」倚聖衡順着圓行進的方向,修長的手指半分不差的按上了孟無拙的心口。

「此言差矣!這隻不過是『程度』上認知的問題罷了。」孟無拙左臂上翻來捉,倚聖衡早已溜之大吉,「怎麼?今早的過招就到此為止了嗎?」

倚聖衡收勢不動,「天氣越來越熱,況且莫堂主再過不久也會起身。」他那一頭及腰的長發此際稍嫌凌亂,輕飄飄讓微風略微刮向一輪灼人的金黃。

孟無拙漫步向攏著長發不停的倚聖衡身邊,手上的摺扇送著舒適的風,「認識莫堂主也有個三、五年了,別跟莫堂主老是說不上半句話。」

「說不上,是正常的,話,有人是算半句嗎?我知道。」倚聖衡舉起手示意孟無拙暫不要插話,「再說,莫堂主也早習慣了吧!」

「別把問題的癥結隨便就給轉嫁到別人的身上去了。」

「這是常習,人打從娘胎就帶出來的本能。」倚聖衡甩了甩散在身後猶帶着綠油油氣息的髮絲,邁開如暹邏貓般輕靈,還帶點神秘感的步伐,向昨日兩人共處的廂房走去。

「老實人,也讓你給說轉了。」孟無拙跟在後頭。

「你不也一向自認落後,可是,我瞧你說話十句裏頭總有八句拐。不就照你說的,『程度』上的差異問題!」算是已經走到他們房門的正前方子,但人與門之間的距離還隔着一片小小的卻富含生機的花圃,倚聖衡懶得繞路,頭也不撤的輕身而過。

孟無拙一樣跟着,「有這麼糟嗎?」

「無奸,」倚聖衡推開房門,「不成商。」

「總是為了利益着想嘛!不然怎麼做生意。」孟無拙隨後關上了房門,「一個『空青堂』要真講究,到太過於老實了,只會讓人給欺負了。」

做生意是必須講求信用的,那叫「誠實」,「誠實」和「老實」是不一樣的,商場上三不五時就要講求個什麼「心理戰術」來着,太過於老實,而不會揣測人的心機的話,要是「遇人不淑」就要吃虧了。

「這是真,人的相處若能少點推度,多些真心意,就不會那麼困難。」

「這是有感而發嗎?」孟無拙推倚聖衡至圓桌,掏出隨身攜帶的玉梳幫阿奇整飾起來。

「就當是吧!」倚聖衡添了杯桌上的冷茶啜可啜,「今兒個打算去哪?」

「先給莫堂主告辭,然後咱們往北去。」

「往北?『四十二分舵』放旁邊去嗎?」

「當然不是,事關『空青堂』我豈會馬虎看待,只是昨日裏我思前想後……」

倚聖衡猛地向後仰,因為扯痛了脆弱的頭皮而扭曲了一下臉皮,「昨天?你還能想?」充滿了「不可思議」含義的眼光剎時籠罩了孟無拙全身。

「當然,不然我幹嘛要另取個別字叫『無拙!』」「無拙」,就是沒有什麼事可以難得倒的意思嘛!

「『緹』字不好嗎?至少這是你那對無緣的父母給你取的名字。」雖然他「阿緹」、「阿緹」的叫了好些個年,卻不曾知道阿緹這「無拙」二字的由來。

「這字可太有女孩子味了,怎麼說,我可都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漢呀!」這理由旁人聽來不大,孟無拙自己看得可重了。

有很多事情發生之後,常都是旁人覺得無謂,而當事人卻很難看得開,經常都是為了一個小理由而已。

「『無拙』二字,師父取的?」

「我自取的,師父後來就隨我玄了。」孟無拙把那一把溜溜的黑法,給紮成了一般儒生的慣樣。

「師父也真由得你去了。」倚聖衡忽而把頭向右傾了四十五度角,「我們剛才好像不是在說今天的行程嗎?怎麼說到這上頭去了。」

「師父叫我們說的。」孟無拙得到了一個頗具凶光的大白眼,「向北去的理由是,再一個月就是一年一度的『堂主會議』了。」

「那麼這裏?」

「時機還未到,即使再放下再多的餌來『引蛇出洞』也達不到效果,只會招來更多的魑魅魍魎,不足一取。不如就暫時任他去吧!」

「防患於未然不是更好?」

「要是情報充足,我怎會任他去,目前不足的部分,只好先暫時用時間來彌補。」

「有個譜?」

「不多!」

「嗯……今天就起程回『東方堡』?用不上這許多時候吧!」

「『空院』是專為你這堂主而設的,你卻總是一年中住不上一個月滿,老四將房子晾在那它會哭的。再說,堡主大喜日我們沒有到,總要去見見咱們新上任的堡主夫人。這算不上是理由。」但倚聖衡也沒有再追問的打算。

人跟人之間即使再親密,總還是要預留一點不算大的距離作為彼此緩衝的局面,沒有人希望自己就像個透明人一樣,讓人一覽無遺,一丁點的小差距才會讓兩個人更珍惜契合的那一面。

充分的私隱權及適度的自由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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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膳過後,孟無拙向正品著清香的莫霜提出告辭之意思。

「哎!」莫霜端著精巧瓷杯的手,不由自主的略微晃了一下,「這麼快。」

辰時時分,驕陽尚收斂著熾熱的活力,但空氣中的分子早已因氣溫的加速攀伸而過於活躍了,颼颼風中夾着一股溫熱的氣息。

莫霜低下頭去。

今日她是刻意裝扮了,配合時節身上穿的是一襲冰藍色的水袖、襦裙,滑溜發上的髻,雖不是時下最流行,可也端正秀麗。小巧耳垂上戴的是剔透玲瓏的閃著柔光的珍珠墜子,一雙雪白天足上掛着兩顆叮叮噹噹的綴金鈴鐺,走起路來和著風會送出聽了愉快的節奏。

可惜這朝代禮教嚴謹,世上對女人家的作為多有限制,因為前一個朝代毀譽開放的影響吧!如今的女人家若是不小心露個手指頭給人見了,什麼淫蕩之類云云的形容詞就要往身上招呼來,所以即使是天氣熱得讓人難過,還是得從頭包到腳。莫霜的裝扮終究還只是看來清涼爽致而已。

「可是我莊上怠慢了手腳?」

「怎麼會?」孟無拙這會兒沒再拿着「山水」飛移,那悖逆感木扇子給擺在他的右手邊乘涼,倒是倚聖衡很想把它拿來驅熱。

「莫霜失禮的想請問原因。」她的白蔥手指在衣袖底下捏得死緊,表面卻仍是雲淡風清。

孟無拙沒有立即答話,捧著杯子們慢啜了兩口茶,銳利的目光調在綠波蕩漾的清茶上。

陽光落得奪人眼目,風的縴手清掠過閃動粼粼波光的水面,飄着沁人心脾荷香的亭子,是座落在田田荷葉的水塘上的。

這八角亭的一端接連着曲橋,隨意左右伸手一撈,就能搭住一朵或大或小、或盛開或含苞的帶着甜香的動人芙蓉。

其他幾面環伺著反映蔚陽太天而忽青乍藍的水面,粉紅嫩的荷花瓣在荷葉間隱隱現現。

風正送著。

一旁的倚聖衡決定他受不住了,捉起扇子製造了比大自然吹送的和風更大的空氣波動。

「下個月是每年一度的『堂主會議』。」孟無拙放下杯麵上掐著金色絲紋的白玉瓷杯,對於身旁阿奇的動作只是看在眼裏。

莫霜楞了一楞,「用不上這許多時候吧!」她說着與倚聖衡一樣的話。若當真要這麼早啟程,又怎麼會每一年都是日子的前一天才到達?

倚聖衡這下露出了「你看吧!我就說!」的神情。

孟無拙只是詭異的牽動了一下嘴角,沒費事去糾正倚聖衡彰露於外的表情,反正莫霜是看不出來的,他就這麼說了出來的話,不啻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動。

「早些出發無傷大雅,就當是沿途遊山玩水吧!」

「那麼,此地貴堂轄下的事打算不管了嗎?」莫霜指陳出現況,「在等待什麼嗎?」

「時間,比有形財富可貴。」孟無拙就點到為止了。

「時間嗎?」莫霜的腦子轉了轉,「果真是急不得的事……既然你們已經要北上的話,不如……」

最好是不要!孟無拙的預感向來沒失靈過。

「我跟你們一同走吧!」說這話的莫霜,開心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直線了。

「莫霜你一個姑娘家,這一路去都跟我們在一起的話,不是很好的做法。」孟無拙的眼睛也眯了起來,卻定為了不同的理由。

「怎麼會!多一個人的話除了能互相照顧之外,還可以解解悶呀!」莫霜是打定主意跟到底了。

孟無拙想盡名目再三婉拒,莫霜也絞盡借口不斷奮鬥,這一來一往不意間竟耗掉了一刻鐘更多。

起初倚聖衡還聽的津津有味只打算作壁上觀,可這久沒出結論的他嫌煩了,「就讓她去吧!」

孟無拙不會很意外,阿奇也不其然,就當真只有跟他一個人說話,阿奇只是少開口而已,但是接下來阿奇大概不會再說上什麼話了。

莫霜這邊是滿臉愕然。倚堂主開口說話,是不是代表哪裏是與以前不同了呢?對於這短短几個字的訊息,反而沒有聽得真切了。「倚堂……聖衡……」

麻煩!真是麻煩呀!孟無拙在心裏頭直嘆。倒也不是指莫霜會給他們惹麻煩,相信身為一堂之主的莫霜照顧自己是卓卓有餘了,而是……而是……若是一對情侶在談情說愛的當口,中間卻杵了一支大蜡燭,這……

這怎麼不礙眼嘛!

「聖……聖衡,你的意思是說我與你們同行,你不介意啰!」莫霜很高興,大大的瞳仁中閃著水汪汪的光彩。

倚聖衡點點頭。自認有必要補充一點,所以又說了一句話,「別妨礙阿緹就好了。」這就是他的原則了。

孟無拙很「感動」的露出一丁點的苦笑。

「那……那麼,『副堂主』,你也沒有再反對的借口了吧!」打鐵要趁熱啊!風爐不夠力就再壓它一把,火是不能熄的,必要時以職位相壓也可以。

「既然『倚堂主』都這麼說了,我這副手還敢有意見嗎?」突而改弦易轍以「副堂主」相稱,這點算計,他孟無拙會看不出來?沒反對不表示他贊成,阿奇的意見他甚少不順着去的,這種小事沒有爭執的必要性。

「什麼時候出發?」莫霜迫不及待的想立即上路了。

「越快越好!」孟無拙打的注意是儘快上路,儘快趕路,儘快到達。對於阿奇之外的人,他從不多費心思。

「我去稍事收拾。」莫霜表情沒變,心上自有計較。

孟無拙也感慨,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得夠明顯了,想來這回莫堂主是鐵了心要跟到底了……

阿奇這人還真是遲鈍到什麼都沒感覺到。

天,越來越藍,也越來越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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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姊,要離開了嗎?留下來再陪陪我嘛!」

莫霜剛剛才換好方便行動的打扮,她的小表妹就聞風而至。

「爹上京城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你要丟下我嗎?」這裏是一雙期盼能夠自由飛翔的靈動眼眸,強烈放射出一個訊息,給我天空。

「慕兒。」莫霜了解她這小表妹的心意,然而卻不能三思而行,怎捨得她在滔滔江湖亂塵中沾染,卸不去的種種。

「再陪陪我!」杜蓉慕的要求何其微小,大江大海的一切是奢求卻不敢妄想,這大門只能在她出嫁的那一天才跨得過。

莫霜當真作有為難,小表妹眼中的渴盼,不能讓人輕易忽視,而她的心之所系,也仍在咫尺天涯的那一端呀!

「霜姊!」杜蓉慕走上前去牽住那一雙始終對她疼愛有加、知她、解她的手,這大院深閨的窄路,都靠這一雙手的主人用着天南地北的經歷來擴充。

「原諒霜姊的無奈。」她終究是背叛了小表妹的殷殷期盼。

這一幕不知上演了多少次,杜蓉慕深知期盼到底會落空,她總是試了又試,拒絕雖然叫人失望,但憋在心上更難過,「慕兒多事了。」同樣是女兒身,莫霜如何不知小表妹心中所願,這個社會的不平,她早就知道的,雖然她是一門之主,但也常叫人不放在眼裏,就因為她這天生而來無法改變的性別。

痛則痛矣,她這一身傲骨是吞不下氣去的。

「我……我得走了。」莫霜走出房門,徒遺落滿室絢爛陽光。

「莫霜對你是虎視眈眈的,你倒還放個麻煩在身邊。」孟無拙沒有性別歧視,事關愛恨情仇的話連同性也是不可原諒的障礙。

「我想應該不會吧!莫堂主足以自保。」話沒聽全,不愛熱的倚聖衡一心只想離開這熱死人的地方,「莫霜是否同行」這樣的問題他沒放在心上。

孟無拙趁倚聖衡遲疑的一剎那,讓風雅的扇子又重回手中,「誰跟你說這個。」看不過去,阿奇那不舒適的模樣又再搖著扇子替他送起風來了。

孟無拙暗嘆一口氣,他不是個會自尋煩惱的人,對於任何事他都很看得開,「不該他的留不住,該他的跑不掉」是他對於事與物的看法。

但是只有那個阿奇,讓魂牽夢縈的阿奇,叫他放不下,他跟阿奇之間一直就是這麼平淡而緊密的相處著,沒有太多的贅言贅語,無言的交流是一種相處時的美麗。

他自信他的愛不會改變,雖然對象是一名男子,那又如何?

就是愛上了!

但阿奇呢?

他懂阿奇,仍然患得患失,普天下陷入戀愛的人也都如此嗎?

他名喚「無拙」,唯獨對於感情一事拙於表達、拙於開口。

「……緹!」

「……阿緹!」

「阿緹!你在想什麼?叫你這麼多聲也不回應,魂飛哪兒去了?」

「想着怎麼才能把你吃掉!這樣以後我們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孟無拙臉上的表情有大半是認真的,絲絲的殺氣,徘徊在他原就略顯邪魅力量外放的面容邊,這明媚的水上亭榭頓時散佈着異樣的氣氛。

「好啊!」倚聖衡真摯的笑猶如性別難斷的天人,他是代表着光明兀立在黑暗中,「只是我筋粗肉硬的,不好吃別怪我。」他也是認真的。

異樣的氣氛讓一陣清風吹了開去。

「……」孟無拙笑了,這一個笑揉雜着深情、真情。

這個光芒永遠不曾在乎,他刻意形於外的邪氣。

滿足了嗎?

也許吧!在這一刻中。

而,人永遠是貪心的。

「照咱們以往的速度前進的話,到『東方堡』約莫要費去十七、八日的天數。」

倚聖衡走向另一方陽光肆虐威力較弱的圍欄邊,斜坐上去,整個人趴在那上頭,看起來應該很不雅的姿勢,卻只有魅惑人的慵懶神態外露。

孟無拙再一度的為倚聖衡所心折,即使他已見過無數次,這樣叫人心醉的神態。

直勾勾緊盯着清涼的水花不放,如同天真孩子一般想望的神情,抒發着他的執著,在一瞬間奪人呼吸的風情魅力下,造作的刻畫在他的舉手投足之間,就像歷代的名墨一般,讓人不由自主的想投身其中。

阿奇的每一寸都美。

倚聖衡撇過頭來瞄了一眼,目光中充滿了不解,「說好不趕路的!」纖細的頸子隨着烏絲的傾瀉而露了出來。

「只此一回,沒有以後了。」孟無拙笑着一張無辜的臉請求。

倚聖衡閃過若有所思的一撇,又把頭給靠了回去,「你記得就好。」

「等『堂主會議』之後,我們去看海吧!」孟無拙這麼提議。

「好!」倚聖衡開心的很,這是他的心愿。

「海」這名詞他只聽人描述過。說那有白滾滾的水花,翻躍在一波接一波不停息向岸邊而來的浪潮上,很闊、很闊的蒼藍水面接着望不到邊涯的天,風中有着鹹鹹的氣味,岸邊有着嶙峋怪石傲視這壯闊,那是一個多過於一切的地方。

孟無拙知道倚聖衡的弱點,對於「利用」這一回事他是個中翹楚。

說他奸詐嗎?他不否認,因為確實如此。

「那麼,我們這一回就順着陸路北上。」這才是最重要的訊息。

「果然!」倚聖衡口中嘟噥著。光是聽到要縮短時日,就知道非避開水路不可,「這一回准不走長江啰?」他是抱着一點小小的希望詢問。

孟無拙轉開臉不忍去見他的失望。

……倚聖衡徑自安靜的沉澱他的不悅,他有些後悔,因一時的大意讓莫堂主同行了。

「走吧,莫堂主說在門口相候,別讓莫堂主久等了。」孟無拙將杯中最後一口飲盡。

倚聖衡突然沒了心思看,他喜愛的水,叫了就起身了。

孟無拙覺得奇怪,但沒有問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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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哪像遊山玩水?

莫霜看着因為又錯過宿頭而升起的營火。

倚聖衡盤坐在岩壁邊的石頭上,赤紅色的火光在他兀自吐息納氣的瑰麗臉龐,鑿刻出極大明暗反差的模樣。薄薄的雙唇在這幾日來幾乎不曾開啟過,除了必須要進食的時候外。

孟無拙則在距離火堆較遠的地方,料理著為了今晚捕捉而來的晚餐。

這幾乎就是他們出發這麼多日來固定的模式,莫霜負責生火,倚聖衡及孟無拙輪流去撿拾柴火以及打獵,吃的方面則都是孟無拙打點。莫霜曾因極為過意不去,自願獻醜勞動一番,卻讓孟無拙笑着婉拒了,理由他沒有講明,但一直就這麼下來了。

說獻醜是因為孟無拙的手藝當真是好的沒話說,連身為女兒身的莫霜都比不上,她想這麼多做只是想分擔一份內責任而已,至於另一個沒有說出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清楚。

劈啪劈啪的聲響在黑幢幢的林子裏,點綴性質的跳躍在搖晃的金紅火焰上,盛衰交替的蟬鳴聲在穿射林子而來的詭譎月光中傳送著,微風流過枝葉交織而成的代表生意的網狀脈絡,吹動着低沉樂章。

夜風訴說着白日不明了的秘密。

倚聖衡安靜的外表下是一顆極度不滿的心。他這是第一次與阿緹以外的人一同走向一個目的地,用討厭這樣的白眼都強調不完他的不愉快。

每天、每天一直趕着路,喜歡摟着他的阿緹好久沒有這樣親密的舉動,時常要說着令人愉悅言語的阿緹也好久沒說了,有多久了呢?從出發那天到現在已經有七、八日的光陰了。這是其一。

其二是他也好幾日近不得水,每天風塵僕僕、灰頭土臉的,自己看自己都快要很不順。

清涼的夜風染上了「不滿」的意味。

「無拙,我幫的上忙嗎?」莫霜第二十五次的嘗試,無所事事的滋味不太好受。

「謝謝,當真不用,放寬心等吧。」孟無拙微笑着做第二十五次的婉拒,她的心態他能理解,但是親手做吃食,是目前唯一能讓阿奇不要太難過的方法,連日來的趕路必定讓阿奇相當的不愉快的。

莫霜神情微黯。

黑暗中即使有跳躍火光,也無法深刻抵達莫霜的小臉上,但人的神采確是掩飾不來的。

……孟無拙的想法她不是沒感覺到,他是希望她不要與他們同行的,說不上來的一種排斥感,不斷的自那孟無拙的身上未經隱瞞的散發,她也不是非要與他們同行不可,知識與聖……聖衡難得見上一次面,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呀!

三樣面容、三種心緒,金紅火焰卻只能浮掠美麗的外貌,而無法進入紛亂糾結的情網涼風映映。

火烤的誘人香氣陣陣的瀰漫開來。

孟無拙稍稍轉動了挺拔的身子背向粼粼躍動的火光。他本不是太無情的人,對於莫霜的神情,不可能視若無睹,但卻也無法再給予什麼能讓莫霜覺得好過的行為了。

「可以吃了!」孟無拙召喚兩個有心思的人。

莫霜有着江湖兒女特有的豪情一躍而前,沒有半分做作扭捏,倚聖衡則是緩慢的張開迷濛卻意外帶着幾分銳利的雙眼,順着大自然輕盈流利的節拍走上前來,天庭流瀉的銀乳般的光彩,在他的周身織成一派聖潔的帷幕,同樣為他所系的兩顆心在一瞬間,同一般的迷炫了。

「來吧!」孟無拙搖搖頭,暗笑自己的失態,雖然他並不怕莫霜知道他的心所嚮往,但在這漫漫長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這一路下來,孟副堂主當真是辛苦了!」「無拙」二字莫霜仍是叫不出口。客套儘管是客套,說「謝謝」這樣的言語一樣是非常真心的,「這般的好手藝可謂是世上少見!」她口中咬着一絲一絲烤的香滑多汁的晚餐,玉蔥般的手指拎着烤肉的兩端。

「謬讚了!」孟無拙微微低垂的頭顱只輕輕的搖了搖,「多吃些吧!今天當真是辛苦了。」

倚聖衡依然默不作聲。好吃是他一直就知道的事,他是不介意一再的重複給阿緹聽,偏偏身旁有一個「礙眼」的人。

他那彷彿有着不可思議魅力的雙眼,順着頸子迴旋的弧度拋向在場唯一的女性。閃動的雖然只是微不足道、毫不顯眼的眼波,莫名銳利,若讓人給觀察到了必叫人心驚不已,可他一向無「情」到幾乎要叫人忽略的地步,懂他、仔細看他、體恤他的一直就只有一個人,那個如今突然變得少話的人。

而莫霜當然不會知道另一個人的心思,她咽下口咀嚼即化的嫩肉,頓了頓,「孟副堂主貴庚幾何?還未婚配吧!你未來的妻子將可說是一個相當幸運的姑娘呀!」她認為這樣的說法根本就是一種恭維。對於在這個還是君子遠庖廚的時代來說,的確是一種「不可多得」的說法。

無聲,回應凝結在風中。

沙沙作響的綠葉摩擦聲掩蓋了孟無拙輕嘆的一口氣,「吃吧!這還是極為遙遠的一個問題。」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遙遠?

倚聖衡略微停下了手中、口中的進攻之勢。

「遙遠」二字就如同一顆不小的石子一般,在經常平穩無波的心湖猛然投下,製造了一圈大過一圈的漣漪,連鎖反應般的掀去了浪潮不止。

婚配?娶妻?他也不是不曾去想到過,只是,當中這是一件「遙遠」的事,可如今阿緹已然二十而六了,不遠了!

經常有各色女子對阿緹提示著好意,由於阿緹總是一副若即若離的態度,倒也不叫他真能放在心上,然而順着時間沒有一丁點私情的流動,這已經不是可以用「再說吧」如此的借口,就可以全然不去想它的問題。

阿緹是怎麼想的呢?對於這一個來勢洶洶不可擋的「問題」?

「再過個五、六日,東方堡就能進入眼帘了。」孟無拙這番話的聲音不大,卻足夠三人都聽到,連他自己也不知是無心安慰著自個兒,或有益向其他的人作一番宣告,但這一句話確實是事實。

「那倒好,這幾日奔波下來,還真叫人有些吃不消。」莫霜這是沒話找話說了。當一名堂主,尋常忙起來趕他個十天內、半個月的路程的時刻總也不會少的,何況就這區區幾日?

而這話外之意,就盼有人明白。前些時日才說要遊山玩水的人,今日卻是堅持非得馬不停蹄趕路的人,這「緊急」的態度只差沒說要日夜兼程了。

被騙的感覺,確實是有的。

幽幽無盡的幽暗中,孟無拙的俊魅臉龐依舊笑得一片風雅。

心中的思緒他一向都掩飾得很漂亮的。說不上解釋,就不用多費無用的心思解釋了,他不認為莫堂主會對他這般「努力」趕路的用心有多大的贊成度,更何況是他心中那不可與人明說的理由!對於自願安分社會規範內的人,就不要太苛求了,畢竟離經叛道所需要的勇氣又豈是「莫大」二字就可形容得盡。

說他戲謔人間也無不可,世人看重的一切又能風華到幾時呢?他一心所求的,不過也就是那一份「圓滿」,打從一出生就失落的那一半總得在闔上眼之前找回來吧!否則又豈止「死不瞑目」!

這些少少的野味在三個人沉默的進攻下逐漸消失匿跡,一頓晚餐在倚聖衡咽下最後一口的時候正式宣告結束。燃燒的火材是他們之中唯一的不沉默者,自始至終的扮演着無可推卸的角色,風和火傳遞著寂靜之外的熱鬧及喧嘩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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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無拙打量了一會兒,今晚的夜色,有星、有月,銀亮的景緻萬分引人,夜空還算晴朗,這附近有一條不算大的小溪流,他眼光轉向正一臉不解的莫霜,「正好解暑!」

莫霜聽得分明卻仍是一頭茫茫白霧,「解暑?」儘管她再不拘於泥的一般姑娘家所矜持的一些無謂的小節,卻也沒有豪放到可以在「眾目睽睽」之下潔身、戲水!何況在場的有兩名雄性生物。

孟無拙當然知道,他是存心的。

他怎可能當真開口邀約一名女子在荒郊野地共戲水賞流,這一番話只為了如今面上流露興奮的俊俏人兒說的。

「如何?阿奇。」

倚聖衡用行動表示他的配合度。

「那麼,莫堂主,就有勞你暫守火堆了,有什麼事只要高聲叫喚,我們一定立刻回來。」孟無拙相信若不是太重大的事,莫霜是足以自保的。而深究結論,這樣的態度算不算是不負責任呢?他拒絕去想。

當然他可以學習著去體會在這世上另一個與他不同的個體,然而對於他自己來說,這樣的做法究竟有沒有好處呢?對另一個人來說也許有,而對著作這樣程度方法的自己而言,豈不是過於苛求了,為什麼要輕易犧牲自己。

能讓孟無拙做出原則之外的人,在這浩茫人間僅僅阿奇一人!

但是這樣的想法,若是被一個自諭為衛道人士的人給聽見了,相信難免會受到抨擊,什麼無情、冷血、缺乏人性之類不堪入耳的字眼,將會毫不顧慮聽者的感覺,而源源不絕的流傳著。這便是這社會矛盾的多重價值觀。當一個人被披上了一件灑潑著「正當」的外衣之時,在表象之下不可語人的種種行為,便可用「沒發現」作為理由,來讓這不合理的一切得過且過。

可悲嗎?

他孟無拙偏生要挑戰!

做與不做、想與不想均在他,選擇權確實掌握的只有自己,不會假他人之手。

於是堅持了數日,就不顧莫霜的安危決意如此做,莫霜的安全不會是他的責任,沒有認識任何人的責任,莫霜了解自己,否則她不能、也無法出來與眾人爭一片江湖天,聰穎的人知道自己的分量在那裏。

喟嘆!

莫霜支著頰落坐在岩壁旁。

絕色容顏一半沒在黑暗之中,一半挑動着金紅火光。閉闔到只剩一線細縫的雙眼,讀不到絲毫的情緒流瀉,以那角度來推測,約莫是向著火光在「觀察」吧!

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不想去戳破的假象!

可以任它去吧!

莫霜的嘴角向上彎去,卻是帶着自嘲的意味。

夜已深了,風仍然不停息的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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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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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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