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但是,當侍衛把人押進來時,東丹九重就知道他的期盼只不過是一個奢望,與其說侍衛是把林非押進來,倒不如說他們是把他拖進來的,不過林爭也夠機伶,在天牢時已命人把他清洗乾淨,再為他換過另一件囚衣、穿上鞋子,血腥是沒有了,但臉上、手掌上已經潰爛的傷口卻無法掩蓋過去。

東丹曨出身皇家,自然知道宮中用刑的手段,倒也沒有驚奇,但當他仔細打量時,他發覺林非的眼神很空洞、神色茫然,宛如傻子般一直張著口、不斷流出口水,心裏不禁有點奇怪起來。

待侍衛一鬆手,林非就像一條狗一樣四肢着地,兩各侍衛不得不一左一右地架着他的雙臂,逼他抬起身來,面向前方。

東丹曨越看越是詫異,試探的輕輕叫了一聲,"林非?"

一聽見自己的名字,林非猛然抬起頭來,滿頭亂髮如鬃,竟『汪、汪'的高聲吠叫起來。

東丹曨被嚇得倒抽一口氣,渾身一震,東丹九重立刻忙不迭的展臂把他擁緊,佯怒的向下方喝道:

"混帳東西!快把他拖下去!"

侍衛們惶恐不已,連忙把林非拖離,可才剛走到門坎邊,忽然又傳來喝止的聲音。

"不!等等!"

喝止聲是來自從驚嚇中回過神來的東丹曨,看着侍衛們頓步后,他猛然轉頭看向身側的東丹九重,"重兒,你對他做了什麼?"聲音是壓着的,但已經充分表露出他的震驚。

東丹九重苦笑,"孩兒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會不知道?若你沒有對他做什麼,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濃密的眼帘盡向上揚,東丹嚨漂亮的翠眸中閃爍著熠熠怒火,不是因為林非,而是因為他無法忍受自己的兒子做出這種以折磨別人為樂的卑劣行徑。

"孩兒真的不知道。"

看見在東丹嚨漂亮的眸子中閃動的兩簇小火,東丹九重更加不敢承認什麼,只得皺着眉頭,露出一臉無辜之色。

"孩兒自從把他收押后,根本就沒有空理會他,說不定是他受不住壓力自己瘋掉了,又或者是下面的人濫用私刑,孩兒真的一無所知,不過孩兒答應父王一定會徹查此事、一定會給父王一個交代!"

言之鑿鑿,東丹嚨也不知道該相信與否,只是定定看着東丹九重,默然許久之後輕嘆一口氣,"你長大了,很多事自己懂得分辨,不必向我交代什麼。"

心中一驚,東丹九重忙不迭的道:

"父王千萬別這樣說!"

東丹嚨不再應話,別過頭去,將目光放到門邊,對押著林非的侍衛說:

"我有話要對他說,把他帶過來一點。"

侍衛不安的向東丹九重看去,見他點頭同意,這才敢把林非押過去,就停在床尾,與東丹嚨、東丹九重距離只約一丈,唯恐他又突然發瘋,兩個侍衛的四隻手都把他的肩臂壓得牢牢的,不敢稍有鬆懈。

"林非,我只有一句話想問你。"

唯恐林非聽得不清楚,東丹嚨緩緩地一字一字的說:

"我從來沒有得罪過你,你為什麼恨我入骨?"

東丹桂恨我,是因為我受盡父皇寵愛,更險險得到帝王寶座;趙一崇對付我,是因為覺得我恃才傲物、目中無人;但林飛為什麼恨我?反覆思量,我一直想不通?

助紂為虐的人很多,但是林非並非單純如此,而是真正、徹底的怨恨著東丹嚨,每當幫着東丹桂羞辱他時,林非眼中就會流露出令人不寒而慄的興奮光芒;他記憶中的林非只不過是東丹桂身邊的一個太監,他甚至乎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和他說過什麼話。

抑揚的聲音頓下,四周靜寂無聲,林非也不知道有沒有把他的話聽進耳里,只一直流着口水,茫然看着虛空。

良久,東丹九重柔聲說:

"父王,我看他已經完全瘋了,根本不明白你在問什麼,別再浪費時間了,讓孩兒命人把他押下去吧!"

東丹嚨回過神來,看一看下方的林非,見他毫無反應,只有輕輕點一下頭。

"真可憐......"

幽幽長嘆在殿中迴響,聽得一直痴痴獃呆的林非忽然渾身一震。

真可憐......

真可憐......

這是誰說的話?對誰說的?可憐什麼?

真可憐的奴才!

是了!是在那個下雪的冬天......凈身不久的我,穿着單薄的太監衣服和許多許多小太監在御花園中一字排開......

總管太監站在他們面前,吩咐他們一會兒要好好表現,說不定會被皇上最疼愛的小皇子看上,成為他的貼身太監,以後身份就不同了。

大雪紛飛,他冷得全身都麻痹了,總管的話根本沒有聽進多少,就連自己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一直到以為自己會就這樣冷死時,一個穿着黃色衣服的男人悠悠到來。

所有人都跪下了,跪在厚厚的雪上,向他下跪。

男人抱着一個小小的孩子,一個漂亮得就像是用白雪砌成的孩子,他的小嘴紅艷艷的、臉頰紅撲撲的,粉雕玉琢的臉孔上鑲著一雙翠綠色眸子,顏色比他身上穿的翠色羽裘更翠,比他雙手抱着的綠玉暖手爐更晶瑩。

頓時,他像是著了魔一樣,眼睛不由自主的膠着在那個孩子身上,隨着孩子的移動而移動。

男人抱着孩子在眾太監前緩緩走過,他不停的在心中念著,渴望他們在他前面停下來,選中他。

天神彷彿聽見了他的渴求,男人的腳步停在了他身前,瞬間,瘋狂的雀躍湧上他的心頭。

"唉......真可憐的奴才!長得又丑又瘦,還好象很冷呢......父皇,兒臣不選了,不如叫他們下去取暖吧!"

孩子的嗓子動聽得像一顆顆大小不同的珍珠互相碰擊時所發出的聲音,卻令他瞬間如墜落地獄......

那一刻,他忘記了一切宮規猛然抬頭,瞪大的眼睛正好與那孩子的眼神在空中對上,霎時,孩子受驚的把頭縮到男人懷中,但在這短短的一刻當中,他已經看清楚那雙翠綠、晶瑩得更勝美玉的眼瞳中寫着的是憐憫,更看見了自己的卑微。

就因為那一眼,他被拖到敬事房足足打了二十大板,以為會就此一命嗚呼,卻偏偏命硬的生存下來,他拚命地討好宮中的主子,被提拔到東丹桂身邊當差,終於再有機會可以近距離見到東丹嚨。

那時,東丹嚨已經長成一個翩翩美少年,眉如遠山、唇如塗朱,眉宇間帶着不經意的驕矜,淺笑時,兩朵梨渦掛在臉頰上,甜得叫人心醉;他不喜歡束髮,總是放任烏絲散落在肩頭,愛穿寬袖長袍,身一動,翠綠的袖子便跟隨着他優美的姿體起舞,絕美得難以形容。

那天,成為他一生人中最痛苦的日子之一,由宴會開始至終,東丹嚨都沒有正眼看過他一眼,東丹嚨根本就不認得他,對他而言刻骨銘心的相遇,根本就不存在於東丹嚨腦海中。

由那一天起,他開始瘋狂的恨著東丹嚨!

過去與現在重疊,林非混濁的腦海倏然清明起來。

"都是你的錯......"

突然從林非口中吐出的聲音令眾人為之一怔,就連東丹九重也以為是他聽錯了。

"你說什麼?"

"都是你的錯......"林非緩緩抬起頭來,目露凶光的盯着東丹嚨,聲音雖然乾澀難聽,卻一字一字非常清晰,"是你的錯,是你!"

劍眉攏起,東丹九重對侍衛打個眼色,正要他們把人拖下去時,他身旁的東丹嚨忽然開口問:

"我做錯了什麼?"

"是你的錯!是你看不起我,為什麼你不看我?為什麼?我......我是人,我不是狗,我是人......我和你一樣是人,你憑什麼那樣看我?我恨不得把你的雙眼挖出來......我要你比我更賤、更賤,你是淫奴......你不可以看不起我了......嘻嘻......"

聽林非越說越是亂七八糟,更加羞辱到東丹嚨,東丹九重頓時臉沉如水。

"胡說八道!快把他拖下去!"

左右立刻領命,抬起林非的雙手雙腳硬是把他拖走,就見他一邊瘋狂的掙扎扭動,還一邊不停的大叫:

"是你!是你害得所有人都不正常!我、東丹桂,全都是你!你不是人,你是妖精......是你令每個人都瘋掉,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為你,這麼多年來死那麼多人......都是因為你......啊!不!我是人!我是人......我不是奴才、不是狗,求求你、求求你別那樣看我......我什麼都肯做......只要你看我一眼......"

瘋言瘋語、顛三倒四的話聽得人眉頭大皺,林爭靈機一動,把靴子脫下來塞到林非口小,宮殿這才恢復安靜。

揮手用左右退下,眼見東丹嚨垂首不語,東丹九重暗恨在心,口裏柔聲哄道:

"父王,千萬別把一個瘋子的話聽進耳里。"

東丹嚨輕聲道:"瘋子也有三分清醒,至少有一件事他說得對,我害死了很多人......當年......你母妃被賜死時才剛滿二十四歲......"

東丹九重安撫的說:

"父王,母妃的死不是你的錯。"

事實上,東丹九重對於早逝的娘親的印象已經變得很淡了,回憶起童年,腦海里充滿的總是東丹嚨溫柔而美麗的臉孔,那就像是他的全部!

"你的母妃是個溫柔安靜的大家閨秀,當年,我們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

聽着東丹嚨的喃喃自語,東丹九重嘆了一口氣,小心撥開落垂落在他頰旁的幾縷青絲,用指尖輕輕扳起他的下巴;翠眸倒映出的水光令東丹九重倏然心痛不已,緩緩湊近頭,正要吻去他眼角的悲傷,東丹嚨的身子卻忽然像是受到驚嚇一樣地微微顫動,別過臉去。

唇瓣與他的臉掠過,東丹九重不免覺得尷尬,但至少他沒有在臉上流露半分,只柔聲道:

"父王累了吧?孩兒也記起還有事要辦,就不阻父王休息了。"

正要離開,東丹嚨忽然回過頭來,叫住了東丹九重。

"重兒,有件事我一直想對你說。"

東丹九重笑着點點頭,"父王請說。"

"我想搬回和碩王府。"

剎那間,東丹九重的笑容不由得僵硬了。

"什麼?"

"我想回和碩王府住。"東丹嚨重複道。

眨眨眼,東丹九重臉上的神色已恢復自若,微微一笑,再次坐到床邊,"父王為什麼突然這樣想?是對干清宮有什麼不喜歡嗎?還是那些奴才侍候得不周到?請父王說出來,孩兒必定一一改進。"

東丹九重說得是那麼溫柔體貼,讓東丹嚨不由得遲疑起來,可半晌后他還是搖了搖頭。

"你已經這麼大了,皇后嬪妃都納了,怎麼還能一直粘著爹?別人會笑你的。"

"嘴巴生在他們口中,他們要笑就隨他們笑,孩子不怕!"東丹九重輕輕拉起東丹嚨的手,貼著自己的臉細細摩挲,笑得更加溫柔。

"孩子氣!"東丹嚨忍不住笑了笑,但想法依舊沒有動搖,"我住在宮中總是會招人話柄的,而且和碩王府是我和你母妃結髮的地方,也是你出生的地方,裏面有我一生中最快樂的回憶,父王老了,只想在回到那裏枕夢而眠,度過餘生。"

"父王不老,看上去別人還以為你是孩兒的兄弟呢!而且,王府有的只是過去,往後的回憶有孩兒和你一起創造。"東丹九重把臉貼著東丹矓的手,仰頭看着他。

從東丹九重的眼睛深處,東丹嚨看見了一種太過深情的光芒,他感覺到自己的預感似乎成真了,咬一咬牙,狠著心腸說:

"你未來的回憶應該和你的皇后一起創造。"

東丹九重靜默半晌后,說:

"父王若離宮,孩兒就不能侍候你了。"

"宮裏的奴才這麼多,你隨便找幾個侍候我就行了。"

"由別人照顧父王,孩兒不放心。"

"那就叫蓮兒隨我出宮吧,她的傷應該好得差不多了,她之前侍候過我,你應該可以放心。"

"父王......"

看着東丹九重臉上像個孩子一樣的懇求神色以及拖得長長的尾音,東丹嚨只能別過頭去,不再說話;東丹九重不是獃子,對東丹嚨忽然急離宮的理由早已瞭然了七、八分,也不敢再說下去,沉默片刻便抿唇轉身離去。

當看見東丹九重大步從干清宮中出來時,庄青就隱隱察覺到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走到南書房,東丹九重揮手摒退左右,只留庄青侍候,坐到案后打開奏摺一本本開始硃批;庄青偷偷的抬頭看着他,見他臉上的神色是那麼地平靜專註,還以為剛才的想法只是自己一時多心。

默默無語之間,只有沾著硃砂的筆尖在紙上磨擦,發出細細的聲音。

忽然,東丹九重拿筆的手不知怎的一抖,筆尖就在奏摺上劃出一道斜斜紅痕,臉色倏沉,把手上的狼毫使勁擲開,筆在石磚上滾動,不斷發出啪啪的響聲。

庄青被嚇了一跳,反射性的單膝跪下。

"皇上息怒!"

瞬間,東丹九重已經冷靜下來,神色溫和的對庄青擺擺手。

"小青,朕沒有生氣,更不關你的事,起來吧!"

依言而起,東丹九重果然沒有責怪庄青,自顧自的垂着眼帘,用左手托著頭,右手不停手指叩著椅柄;知道這是他想事情時的一個習慣,庄青不敢打擾,只得垂著頭,肅然靜立。

叩指聲時而規律、時而凌亂,代表着東丹九重心中的難題未解,窗外的夕陽開始西下,天色橙黃。

此時,外面的太監前來通報,新任的九門提督萬子斌求見;東丹九重想了片刻,停下叩指頭的動作,傳令晉見。

萬子斌進來之後,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高呼萬歲,但不知為何,他那張黝黑臉孔此刻看上去竟有點發白,特別是當眼角掃過旁邊的庄青時;打量着他的臉色,東丹九重對他的來意已猜到幾分,便向庄青點一下頭,命他迴避。

待庄青退下,東丹九重才問:

"子斌,有什麼要事?"

"臣請皇上賜死!"

聞言,東丹九重瞼露訝色。

"朕為什麼要殺你?"

"當日在鎖雲殿中的各個同僚先後亡故,微臣想,既然皇上有心掩蓋當日所發生的事,微臣不如自請死罪,總勝於日後死得不明不白!"萬子斌字字鏗鏘,復又跪到地上,請皇上賜死!"

"這件事你還是知道了......"

萬子斌其實是東丹九重幾年前在軍中結交的朋友,為人剛強爽直,殺人滅口的事,他本來不想被萬子斌得知,但在這天下間果然是沒有事情是能夠絕對被隱瞞起來的--就像他對他父王的感情一樣。

嘆了一口氣,東丹九重對萬子斌說:

"朕不會殺你。"

"但皇上把當天在鎖雲殿中的所有人都殺了。"

"那是為了大局!當天的事不能流傳出去。"

"他們都忠心耿耿!"

東丹九重淡淡的問:"你能保證當日在鎖雲殿中的二十六人都會永遠忠心嗎?若其中有一個人不忠心,事情會變得如何?當日的事流傳出去之後,你以為朕這個皇位還能夠坐得穩嗎?你能夠不死嗎?"

這些問題萬子斌無法回答。

步下台階,東丹九重伸手拍一拍萬子斌的肩頭,"子斌,不是朕心狠手辣,而是事情必須如此。"

抿若唇,萬子斌心中其實亦明白東丹九重的憂慮。

"臣自知失禮,請容臣告退,閉門反思。"無法再說什麼,萬子斌只得跪地告退。

"子斌,等等!"東丹九重有心安撫萬子斌,笑着把他叫住,"前天,御廚做了一道新菜式,是一道用金瓜鮮魚熬的羹,朕嘗過了,味道實在不錯,不如,你今晚就留在宮中試試吧!"

萬子斌搖搖頭,"比起湯羹,臣現在更需要的是一壺酒。"現在要說他是以酒消愁也好,以酒麻醉也罷。"酒嗎......?"聞言,東丹九重竟沉吟起來,半晌后,他喃喃自語:"說不定,這也是朕所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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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難自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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