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這件衣服是誰的?」崔尹貞在溪澗找到正在洗衣的良喜。

「山大哥的,小姐,你別誤會,我幫山大哥洗衣是為了幫你還人情。」

一大清早的那件事,似乎給良喜帶來不小的打擊,畢竟兩女一起生活了十七年,對彼此了解甚深,良喜能一眼看出尹貞對阿獅蘭汗有好感,尹貞同樣也能一眼看出良喜對山大哥有好感。

上次良喜嘲笑她,這次換她笑良喜──龜笑鱉無尾。

崔尹貞以促狹的眼神看着不打自招的良喜,像州官審案般問道:「良喜,我只問衣服是誰的,又沒問你為什麼要洗衣服,你幹麼要回答那麼多?」

良喜不慌不忙地回道:「因為我知道小姐一定會問原因,所以我一次講完。」

「山大哥叫你幫他洗衣服嗎?」崔尹貞非逼她認罪不可。

「沒有,山大哥不是那種會麻煩別人的人。」良喜小心用字。

「你幫山大哥洗衣,會不會有人生氣?」

「不會,我就是看沒有人幫他洗衣,衣服又髒了,才會幫他洗。」

「太好了,山大哥沒老婆,不知道有沒有人在偷笑?」

「小姐,你找我有什麼事?」良喜技巧地轉移話題。

「我的臟衣服堆在床下,你怎麼不幫我洗?」崔尹貞語帶責備。

「是大汗不準任何人進房打擾你養病。」良喜大呼冤枉。

「那又是誰幫我脫衣服的?」崔尹貞一點也想不起來。

「我不曉得,也許是大汗,也許是小姐自己。」良喜不在乎的回答。

良喜現在只在乎一個人──山大哥。情竇初開的女孩都是這個樣子,就算有千萬人站在她面前,她眼裏只看到她心愛的男人;至於她心愛的女人,小姐,雖然是她心中第二重要,但跟第一重要相比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一想到山大哥,良喜既傷心又難過,山大哥的眼裏沒有她。她原本以為山大哥生性害羞,所以才會不看她一眼,但事實不然,山大哥看小姐的眼神,似乎特別晶亮,誰教小姐是高麗第一美女,哪個男人見了不色迷迷!

經過早上那件事,良喜第一次對小姐起了妒心,她好生氣,但不是氣小姐,而是氣她自己小鼻子小眼睛,小姐又不是招蜂引蝶的妓女,故意做出站不穩腳的嬌弱狀勾引山大哥,她明知如此,卻還是控制不住……

一陣咳嗽聲,打斷良喜的思路。「山裡冷,小姐還是回房去躺着吧!」

「我已經睡了三天三夜,再睡下去會把我的臉睡腫。」崔尹貞不依地搖頭。

「小姐依然美麗動人,人見人愛。」良喜用木棒狠力拍打衣服。

「打那麼用力,小心把衣服打爛了!」崔尹貞提醒道。

「這衣服不值幾個錢,打爛賠錢就是了。」良喜賭氣地說。

「你在生什麼氣?」崔尹貞心裏有數,良喜借打衣服發泄一肚子的悶氣。

「沒有。」眼淚快滴下來,良喜趕緊低下頭,假裝專心地搓洗衣服。

「你怎麼哭了?」崔尹貞的臉忽然出現在良喜的下方。

「小姐你病才剛好,趴在地上會着涼的。」良喜連忙拉起小姐。

「我知道,早上山大哥扶我一把,你在生這個氣。」

「小姐你別瞎猜,我根本忘了這件事。」

「今天換作是你搖搖欲墜,山大哥也會扶你一把的。」

「山大哥不只扶小姐,而且他還用深情的眼神望着小姐。」

「沒有這回事……」崔尹貞解釋得口乾舌燥,但良喜一句也聽不進去。

「良喜要去晾衣服,不跟小姐聊了。」良喜拿起木盆,轉身走開。

留下呆若木雞的崔尹貞,過了許久,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良喜真傻,把自己逼到死巷裏躲著哭,身為良喜的小姐,她有義務要讓良喜得到幸福。

不知道山大哥對良喜的感覺如何?

※※※

山大哥叫手下殺雞宰鴨,獵兔捉魚,采果摘菜,並拿出最好的美酒,舉辦晚宴慶祝金夫人康復,命令下達之後,不料天有不測風雲,居然飄起毛毛雨來,但大家依然興緻勃勃,只是增加了削竹搭棚的工作。

只見臨時搭起的露天廚房,忙進忙出的人群中穿梭著良喜的身影,說是為小姐做幾道補身的菜,其實是想像個妻子般做菜給山大哥吃。

良喜不好意思向山大哥表白,這種事沒有女孩子主動的道理,但她想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以後每至夜深人靜,她就可以一邊懷念一邊把枕頭當成山大哥,假裝躺在山大哥的臂彎里!或笑或哭……

端著熱騰騰的鐵盤子,面對滿桌還沒開動的的佳肴,良喜將鐵盤子刻意放到山大哥的前面,正想離去,卻被山大哥叫住。「良喜快坐下來吃飯!」

「我不能坐,我是奴婢。」良喜彆扭地搖頭。

「在我的山寨沒有主僕之分,大家一律平起平坐。」

「我不習慣跟很多人一起吃飯,我看我端了碗,蹲到一旁吃就行了。」

「不行,只有狗才蹲在一旁吃。」乃朵塔吉語不驚人死不休。

「無所謂,我跟狗一起吃。」良喜狠狠地瞪乃朵塔吉一眼。

良喜今天是怎麼了?在座的每個人都感到奇怪,除了山大哥之外,其它人很快就想通,崔尹貞是早就知道,乃朵塔吉則是從良喜的眼神看出,阿獅蘭汗是聽聲音就明白,良喜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她害羞。

崔尹貞以小姐身分命令。「良喜,聽山大哥的話,乖乖坐下來吃飯。」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良喜臉上,良喜知道只要再說一個不字,大家一定會你一言我一句地圍攻她,她哪裏招架得住,她是個婢女,不習慣成為焦點,只好拿着鐵碗往小姐旁邊走去,沒想到乃朵塔吉卻不放過她……

除了輪值的守衛之外,寨里的人全到,在空地上搭起的竹棚里,有二十來張長桌,每張桌子都人滿為患,山大哥和阿獅蘭汗一起坐第一桌,山大哥坐主位,阿獅蘭汗坐右手邊,依次是崔尹貞、乃朵塔吉,其餘全是寨里重量級人物。

良喜最後一個到,看了半天看不到容身之處,只好向小姐求救,擠一擠,讓個小縫讓她坐,但乃朵塔吉卻說:「良喜,你的位置在山大哥旁邊。」

「乃朵大哥,我要陪我家小姐。」良喜真想拿根針把乃朵塔吉的嘴縫起來。

「人家夫妻相親相愛,你擠進去算什麼?」乃朵塔吉譏誚。

「你讓開點,我要坐在你和小姐之間。」良喜要求道。

「不成,我這兒沒空間,你還是到山大哥那兒去。」乃朵塔吉偏不讓位。

「你替我幫山大哥挾菜斟酒,山大哥對我有救命之恩。」崔尹貞落井下石。

言下之意,小姐欠債,婢女還情,天公地道,其實尹貞看得出來,良喜表面上不情不願,心裏卻是高興得半死,如果她的命令是叫良喜去陪睡,良喜一定會氣得跑走,跑到山大哥的床上,執行她可愛的命令。

良喜低着頭坐到山大哥身旁,嬌羞的模樣無異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菜全在桌上,卻還沒人開始動筷子,因為大家都在等山大哥,山大哥卻在等良喜坐定,然後才站起身,高舉酒杯。「今晚不醉不睡。」

「好!不幹杯的是小狗!」隔桌一個小嘍啰站起來帶動氣氛。

山寨里的人多是粗人,吃飯喝酒和說話一起來,四百個人同時說話,聲音大得像在殺敵,崔尹貞因為不想做小狗,乖乖地一口飲盡,嗆了一聲,但嗆聲被話聲淹沒,只有坐在她兩手邊的耳朵聽到……

「你還好吧?」說這話關心她的人是乃朵塔吉,不是阿獅蘭汗。

「我的喉嚨像着火似的難受。」崔尹貞吐著舌說。

「喝碗湯就沒事了。」乃朵塔吉起身伸長手,盛了一碗清湯。

「真的很有效!」崔尹貞接過湯碗,喝了一口,露出如花般燦爛的笑容。

「多吃菜,只要不空腹喝酒就不會難受。」乃朵塔吉殷勤地挾菜。

「謝謝你教我,我果然舒服多了。」崔尹貞頻頻點頭。

乃朵塔吉之所以這麼努力,是因為他了解大汗也想這麼做,但礙於面子,大汗絕對不會在崔姑娘面前表現關心,崔姑娘這次生病就是最好的例子,大汗無微不至地照顧崔姑娘三天三夜,卻在她醒來的一刻鐘以前,溜之大吉。

他自認這麼做是為主分憂,替主代勞,他以為大汗會高興,其實不然。

若不是在別人的屋詹下,以阿獅蘭汗火烈的個性,乃朵塔吉早就到地下去見閻王了,他忍耐著,把目光移向山大哥。「承蒙山大哥熱情款待,小弟願將身上所有財物留下做為回報。」

「你這麼說是看不起我,當我是貪財山賊。」

「山大哥誤會,小弟沒別的意思,只是想答謝。」

「喝酒就是最好的答謝方式。」山大哥視酒如命地說。

「既然山大哥如此說,小弟就敬山大哥一壇酒。」阿獅蘭汗爽快地回道。

「來人!去拿一壇還沒開的酒來!」山大哥吆喝着嘍啰,不久兩個嘍啰用扁擔挑了百斤重的酒罈來,全部的嘍啰都起身拍手助興,大聲叫好,氣氛好不熱鬧,但眾人是高興,阿獅蘭汗卻是想借酒澆愁。

阿獅蘭汗眉頭不皺,一手抓起大酒罈就往嘴裏灌,山大哥並不知道大汗酒量深不可測,急急抓住酒罈底,想要把酒罈奪下,但他發現有一股雄厚的內力包住酒罈,令他使不上力,於是他改用勸阻。「金兄弟,剩下的一半留給我喝,我可是從不照顧醉漢的。」

「我不會麻煩你,我會把我老婆吵醒。」阿獅蘭汗照灌不誤。

「金兄弟壯得像牛一樣,金夫人嬌弱,恐怕無法應付。」

「你別看她那樣,在床上可是比我勇猛多了。」

男人最喜歡聽到這類吃豆腐的話,自然引起鬨堂大笑,崔尹貞則火冒三丈。

她一邊想事情一邊喝酒,她已經知道金夫人的由來,但之前她找不到機會向山大哥說明;趁現在說出阿獅蘭汗的身分,眾人一哄而上,砍了阿獅蘭汗的腦袋,立下大功,朝廷不但不會再圍剿山寨,搞不好還封山大哥做將軍!

對!就這麼做!正是她報恩的最好機會!

「山大哥,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小妹薄酒以敬。」崔尹貞拿起酒杯。

「夫人要敬的是金兄弟才對,是他不眠不休地守在你床邊。」山大哥指出。

「若不是山大哥帶我來山寨養病,小妹早就病死了。」

「我只是提供大夫,金兄弟才是重要的關鍵。」

「這麼說,我應該敬大夫一杯。」崔尹貞朝着大夫敬酒。

一旁聽到崔尹貞死都不肯向他道謝的阿獅蘭汗,臉上表情如同在眾人面前摔了一跤,十分難看,只好用不屑武裝自己,冷笑地說:「我跟她相敬如賓,常常在房裏「進來進去」,在這兒就不需要了。」

有經驗的男人都聽出話中「進來進去」是什麼意思,又是一陣大笑。

崔尹貞羞紅了臉,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乃朵塔吉見狀,拿起酒杯向山大哥敬酒,替崔尹貞解危,然後又把矛頭一轉,逗著良喜說:「良喜,大家都向山大哥敬過酒了,就差你一個,你還不快向山大哥敬酒!」

「我不會喝酒,乃朵大哥你別為難我。」良喜求饒道。

「酒跟水味道一樣,不信你喝一杯嘗嘗看。」乃朵塔吉說謊騙她。

「真的嗎?小姐?」良喜的眼神求救地看着崔尹貞。

「我喝給你看。」崔尹貞抬頭飲酒,把杯子倒放在桌上,涓滴不余。

「小姐你是不是喝醉了?」良喜見狀,擔憂地走到小姐身旁。

崔尹貞像在自療脖子扭到似地不停搖頭,借酒壯膽地說道:「良喜,酒很好喝,你一定要喝,你一定要向山大哥敬酒,如果你喝醉,山大哥一定會照顧你……」臉一轉,崔尹貞對着山大哥大聲問:「山大哥,對不對?」

山大哥雖然是山賊,但在沒做山賊前讀過聖賢書,儒家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深植他心中,若是良喜喝醉,他是不會去照顧她的,可是說出來怕會傷了良喜的心,所以他選擇不回答。

「山大哥你別聽小姐亂說,她喝醉了。」良喜緊張地解釋。

「我沒醉,我清醒得很,山大哥你喜不喜歡良喜?」崔尹貞又問。

「小姐!你別鬧了!」良喜面紅耳赤,臉色比在座每個喝了酒的人都紅。

「山大哥!你快回答我的問題!」崔尹貞近乎大吵大鬧。

「良喜!扶小姐回房!」阿獅蘭汗冷聲命令。

「我不要!我要跟山大哥喝酒!」崔尹貞張牙舞爪。

「小姐,你怎麼咬人!」良喜扶著小姐的手被反咬一口。

「山大哥,請容我失陪一下,待會兒我們再喝。」阿獅蘭汗一把抱起崔尹貞。

「來人,快去準備解酒茶。」山大哥命令,但這句話像劍一樣狠狠地刺進良喜的心,剛才小姐問了幾次山大哥,喜不喜歡她?會不會照顧她?山大哥都不回答,卻對小姐表現出溢於言表的關心,可見……

山大哥喜歡的是小姐!一聲怒吼打斷良喜的思維,阿獅蘭汗不悅地說:「良喜!你還杵在那兒幹什麼!還不快跟我回房!小姐醉了,她需要照顧。」

良喜趕緊跟上,走在阿獅蘭汗的身後,在經過山大哥身旁時,眼睛偷瞄了一下,正好跟山大哥的眼神相會,兩人的目光都像作賊般迅速轉移,雖然只是一剎那的接觸,不過兩人的心跳卻有如萬馬奔騰……

把尹貞放到床上,留下良喜看護,阿獅蘭汗又回到筵席上和山大哥喝酒,小嘍啰們大為驚異,喝了那樣一壇酒還能走路不搖不晃已夠讓人驚奇了,放着那樣的如花美眷躺在床上,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會選擇留在床上,而不會跑來喝酒。

金夫人是天底下男人夢寐以求的老婆,就算結婚二十年以上也不會厭倦,那美貌,那身材,那喝醉酒的可愛模樣,這些小嘍啰光是想就流出口水……

阿獅蘭汗也想留在溫柔鄉,但他愛面子,怕人笑他胯下癢,所以只好來喝酒,反正她是他的女人,以後玩她的機會多得是,可是跟山大哥像這樣把酒言歡的機會不可能再有,他打算在三天之內一定要通過千里長城不可!

兩人愈喝興緻愈高昂,阿獅蘭汗忍不住問:「山大哥為人正直,怎麼會做山賊?」

「一言難盡,我是被逼得走投無路才淪落至此。」

「山大哥是欠人家錢?還是欠人家命?」

「我原本是務農的,兩年前舍妹被一惡人看中,弄得我家破人亡。」

「可恨!山大哥為何不去報官,將惡人繩之以法?」

「萬萬不可,我去官府無異是自投羅網,這個惡人是個高官。」

「我懂,既然官官相護,山大哥何不去暗殺他?」阿獅蘭汗做出手刀的姿勢。

「他武功高,又有士兵保護,我根本近不了他身。」山大哥嘆息道。

「我替山大哥報仇,山大哥只要把名字告訴我就行了。」

「讓你知道他名字也無妨,反正你也殺不了他,那惡官正是李承道。」

「總有一天我會將李承道的人頭送給山大哥。」阿獅蘭汗胸有成竹。

山大哥沒當一回事,話峰一轉。「金兄弟,既然你們無路可去,何不在山寨住下,我願把我的所有分一半給金兄弟。」

阿獅蘭汗突然不吭聲,不過感動的表情全寫在臉上,心中卻是悲傷的,這樣一個人將來可能會是他的刀下亡魂,他無可奈何地嘆了一聲氣,戰爭是無情的,他絕不能對敵人產生友情。

「山大哥的好意,小弟心領。」阿獅蘭汗抱拳一揖。「我親戚住在長城外,我打算去投靠他,卻卡在我過不了關,實不相瞞,我妻子也被李承道看中了。」

「以李承道的個性,他一定會在長城佈滿重兵,所以你走不出去。」

「是啊,我也正為此事苦惱不已。」

「金兄弟,我有辦法,給我三天的時間。」

「山大哥有何妙計?」

「我有個打漁的朋友,天一亮我立刻遣人下山去找他,請他代為安排你們一家上船,從海路行走可避開千里長城的重兵。」山大哥忽然一臉嚴肅,語重心長地說。「山大哥我絕不會忘了金兄弟,日後大家見了面仍是好朋友。」

阿獅蘭汗不說話,只是以微微點頭代替承諾……

※※※

崔尹貞在聽到乃朵塔吉形容自己的失態時,真想把臉埋進泥土裏。

從乃朵塔吉口中,同時知道了三天後將離開山寨的消息,崔尹貞的心不禁往下一沈。

離開山寨,就等於離開高麗,踏上蒙古草原,前途茫茫,也許她再也沒有機會回到故鄉,她突然好想娘,好想大哥,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不過,她可以想像得到爹此刻一定活得提心弔膽……

誰叫他要賣女求榮!她毫不同情爹,不過她還是希望菩薩能保佑爹長命。

現在,當務之急是趕快找到良喜,離開山寨對她來說,肯定是晴天霹靂!

再加上,昨晚她問了那麼多不該問的,本來是好心想幫良喜問出山大哥的心思,沒想到山大哥一概不回答,良喜一定很不好受,都怪她幫了倒忙,不知此時的良喜會不會跑到懸崖邊學飛鳥……

果然不出她所料,良喜孤獨地坐在崖邊,風在她身旁大聲呼嘯而過。

光聽風聲,就知道山谷有多深,崔尹貞雖然很害怕,但她還是小心翼翼地跨出腳,一步一步地朝着崖邊移動,不過她比較希望良喜看到她的模樣,會往回走,所以她邊移腳邊叫良喜:「我找了你老半天,你跑到這兒幹什麼?」

「這兒風大,小姐,你別過來,免得被風吹下去。」良喜轉過頭出聲阻止。

「你跟我身材差不多,你沒被風吹下去,我當然也不會。」

「算了!我不想管你了,你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好了。」

這話真絕情!但婢女也是人,也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也有情緒失控的時候,崔尹貞不會生氣,這反而讓她覺得自己更有責任安慰良喜,就像她心情不好的時候,良喜安慰她一樣。

來到崖邊,崔尹貞坐在良喜旁邊,怕她想不開似地抓住她的手臂。

「良喜,對不起,我昨晚本來是想幫你的。」崔尹貞抱歉地說。

「我不怪小姐,只怪我自己長得丑。」良喜自暴自棄。

「你若是丑,天底下至少有三分之二的女人都該去跳河!」

「小姐,你能不能不要說話,讓我安靜一下?」

「不能,我有很多話要說,而且這些話以後沒機會對你說。」

「我每天都在小姐身邊,說話的機會多得是,我只求你現在不要說話。」

良喜一大清早就跑到崖邊吃西北風,所以沒聽出崔尹貞話中有話。「山大哥想到一個能通過千里長城的好法子,水路。」

「什麼時候走?」良喜吃驚的表情中透著淡淡的離情。

「後天一早上船。」崔尹貞深吸一口氣。「良喜你可以不用上船。」

「為什麼?是大汗不讓我上船嗎?」良喜百思不得其解。

「不是,我想你比較想留在山寨里。」崔尹貞有心成全。

「那小姐呢?小姐難道不想留在山寨避風頭嗎?」良喜多餘地問。

「我跟大汗一起走,我若不走,我怕他會濫殺無辜。」崔尹貞想好借口。

小姐的心情,良喜直到這一刻才明白,她倆同樣是為愛所苦。「我真希望我能向山大哥舉發大汗,偷偷在他飯菜里下毒!」

「良喜,你為什麼不向山大哥舉發?」

「因為小姐……良喜說不出口。」

「因為我什麼?」崔尹貞不明白地皺眉。

「良喜不想讓小姐痛苦一輩子。」良喜感同身受。

「大汗死了,我才不會難過,我高興都……」崔尹貞喉嚨一哽,眼淚不受控制地撲簌簌流下,就算騙得了良喜,也騙不了她自己的心,不如對自己誠實一點。

「我真傻,喜歡上蒙古殺人魔王!」

「小姐,你別哭,除掉殺氣,大汗是個還不錯的男人。」

「他一點也不好,既不溫柔,又不……」越是想數落阿獅蘭汗,崔尹貞哭得越傷心,連話都說不出來。

良喜一手探到小姐後背安撫,一邊說好話。「以大汗的身分,衣不解帶地照顧小姐三天三夜,實在難得,可見他對小姐用情很深。」

「小姐,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大夫當時認為小姐風寒攻心,病癒的機會渺茫,可見小姐今天能跟我坐在這兒,都是大汗的功勞,不管到哪兒,大汗一定不會虧待小姐的。」

「不提他,良喜,你後天不用上船了。」崔尹貞抹掉淚,鄭重地說。「你留下來,替我報恩,照顧山大哥。」

「不!良喜死都不從!」山大哥又沒喜歡她,良喜怕留下來會成為笑柄。

「這是命令。」崔尹貞知道良喜心裏想什麼,鼓勵道:「你別擔心,你有一張清秀的臉蛋,又有一顆善良的心,山大哥遲早會喜歡上你。」

就在爭論不下之際,山大哥叫道:「吃早飯了!」

一聽到山大哥的聲音,良喜就像神魂被勾去般乖乖地離開崖邊,剛才還說死都不會丟下小姐,現在一個人走在前頭,也不管小姐會不會被風吹走,這就叫愛情的魔力,崔尹貞只有苦笑一聲。

來到山大哥面前,崔尹貞說:「明天我就要下山了,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說拜託太見外了,有什麼事儘管吩咐我。」山大哥洗耳恭聽。

「山大哥,我把良喜交給你了。」崔尹貞一說,良喜臉燙得像烤地瓜。

「吃飯是假,我也是為這件事而來。」山大哥也臉紅,但皮膚太黑而看不出來。

「山大哥的意思是……」崔尹貞一時之間沒會過意。

「我很喜歡良喜,希望金夫人能玉成。」山大哥低着頭喃喃。

「可是你從沒正眼瞧過我一眼!」良喜居然以手抬高山大哥的下巴。

真是大膽!崔尹貞刮目相看,在不知道山大哥心意之前,良喜別彆扭扭,沒想到一知道山大哥的心意,良喜表現得比火還熱情,不過山大哥也不遑多讓,握住良喜的小手,輕輕一拉,良喜便偎在山大哥懷中……

山大哥沙啞地說:「我心裏矛盾,我是山賊,我怕不能給你幸福。」

「現在你為什麼不怕了?」良喜柔聲問,崔尹貞懷疑自己耳朵有問題。

「昨晚那一眼,讓我有信心讓你得到幸福。」山大哥眼透濃情。

「幸好我昨晚偷看你一眼,不然後果不堪設想。」良喜回以蜜意的眼神。

「良喜……」山大哥手捧著良喜的臉蛋。

「山大哥……」良喜合上眼睫,雙唇誘惑地微啟。

眼見他們兩個頭就要迭在一起,崔尹貞手臂冒出無數個小疙瘩,人是奇怪的,自己親熱是甜蜜,看到別人親熱會覺得噁心,崔尹貞大聲咳嗽,提醒他們,她的存在,良喜畢竟是婢女,聽到小姐的警告聲,不情不願地推開山大哥。

崔尹貞微笑。「太好了,郎有情,妹有意,正好配成一雙。」

「良喜若不嫌倉促,我想請崔姑娘喝了喜酒再走。」

「好!好!我要去鬧洞房!」崔尹貞孩子氣地拍手叫好。

「等等,山大哥,你剛才喚小姐什麼?」良喜聽出剛才的話有端倪。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了。」因為阿獅蘭汗不在,山大哥才敢說真話。

只要是靠近千里長城的城鎮,幾乎每走十步就會看到一張畫像,畫上的美人令人驚艷,但畫上的賞金更讓人驚喜,平常都是山大哥一個人進城看看有沒有什麼買賣可做?當然,對山賊來說,買賣就是搶劫,看到崔尹貞時,山大哥心知這個比畫像更美的美人,價值萬兩黃金。

崔尹貞問:「山大哥,那你為什麼不去報官領賞?」

「我不會把崔姑娘推入李承道的虎口裏。」

「不對,是豬口。」崔尹貞糾正。

「那隻老肥豬是我的仇人……」山大哥說出自身的遭遇。

山大哥的遭遇固然讓人同情,但崔尹貞有一個疑問。「山大哥,我知道你是不得已才落草為寇,但你心懷俠義,明知金兄弟是蒙古人假扮,為何不以社稷和百姓為重,為高麗除大患?」

「殺了一個大汗,蒙古會派更多的大汗、更多的鐵騎,殺我更多的百姓。」山大哥深謀遠慮地說。「我對大汗好,一是惺惺相惜,另一是希望我的友情能留給他一絲好回憶,將來他在面對無辜的高麗百姓時,能手下留情。」

「很難!他連小孩都殺,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崔尹貞餘悸猶存。

「大汗是蒙古人,不是魔鬼,是人就有救。」山大哥篤信佛教。

「但願你是對的。」崔尹貞不想爭辯,她何嘗不希望如此!

「能不能減少他殺氣的關鍵在你。」山大哥說出他的看法。

「我?我不被他殺,就要阿彌陀佛,謝謝菩薩保佑了。」

「只有你能讓他從惡鬼變成善神。」山大哥繼續他的論調。

「山大哥,你太高估我了,我沒那麼大的能耐。」崔尹貞不為所動。

「我看得出來大汗對你有深情。」山大哥旁觀者清。

「你錯了,山大哥,我只是他的禁臠。」崔尹貞羞赧地說。

「我是男人,我比你了解男人對感情的表現方式,就是不善表現。」

「他說過,抓我是為了給李承道難堪,他自認這是羞辱敵人最好的方法。」

「男人是世上最會說謊的動物。」山大哥打氣道。「相信我,大汗非常愛你,黎民的生死全看你能不能善用這一點,只要你能做到,天下太平。」

崔尹貞責無旁貸的點頭。「如果我真有這種影響力,我會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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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獅蘭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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