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回到台灣,恰是日正當中。

宋展鵬幾乎沒有時差上適應不良的困擾,自行叫車到公司,把程瑤和行李交給司機載回陽明山的家,沒有甜言蜜語的吻別,就這樣冷冷清清地與新婚妻子分道揚鑣。

程瑤的臉龐也結了層霜,隨着兩人的距離拉得越長遠,霜越是溶解得快,可是表情沒變,不快樂已烙印在眉宇深處。

宋展鵬怪她沒有女人的善解人意,更沒有做妻子的柔順體貼,對丈夫的心不懂得拿,連丈夫的胃也不在乎,竟然任由他做個不需加油打氣的工作狂。

程瑤怨他待她沒有對其他女人的十分之一溫柔,那花花公子的聲名吝於用在妻子的身上,竟然視她如沒有知覺的低等生物。

兩人之間的戰爭已成惡性循環,你對我一分靜默,我就加重兩分對你冷落。都不認輸,也都輸了──輸在兩人的心裏面,藏着千刀萬剮的痛苦。只是,兩人都掩飾得無懈可擊。

一進到家門,滿屋子各色各樣的玫瑰,令人眼花撩亂。

程瑤鼻里充滿了刺激的酸澀,對這一屋子的愛情花,感到受之有愧。

尚宇文別出心裁地往程瑤頸上套了圈掛在手上良久的花環,不語的花環像在對她說:阿啰哈。可惜另一個花環等無人。程瑤的心,猛地一縮,五臟六肺全湧上了淚水。

尚宇文若無其事地說:「歡迎我的孫媳婦回家,要不要陪孤獨、寂寞的外公一塊吃午飯,先解決我這煩人的老頭,然後再去睡個午覺,好好地調適一下?」姜畢竟是老的辣。

「我很樂意,外公。」程瑤止住了悲傷。

一桌子精緻的港式餐點,顯見尚宇文的心思是多麼的細膩。

程瑤訕笑道:「這麼香噴噴的點心,展鵬真沒有口福,偏要去公司叫便當吃。」

尚宇文順水推舟道:「他就是這個樣子,責任心太重,過去老是把公事帶回家來,也不陪陪我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過所剩下多的余日。」

「外公長命百歲,所以,展鵬才會把心放在事業上,將外公交給他的公司辦得更好,賺更多的錢。」這話真像是賢內助說的,好假。

「傻丫頭,我可是為你着想,過去我可以不計較,但現在放着新婚燕爾的嬌妻在家,這怎麼都說不過去,等他回來,我一定在他耳邊念經。」尚宇文敵我分明。

「他以後會常回來陪外公的。」

「我才不要他陪,我就等將來曾孫子成群地在我膝下遊戲,陪我打電動玩具。」尚宇文技高一籌地說出外公的心聲。

「我會努力。」她閃閃爍爍地。

「你一個人努力怎麼夠!還要他配合。」尚宇文感嘆道:「我年輕的時候,不但整天心繫公司,甚至把最重要的蜜月都縮水減量,結果就只生了展鵬他媽這一個女兒,等到發覺少了什麼,卻為時已晚。」只生了一個孩子的人,這一生最大的打擊,就是遭逢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劇時,心傷得無以為靠。

程瑤唇畔浮起溫柔的笑意,「我會把外公的希望,轉達給展鵬知道。」心底卻是殘忍地咒罵,她根本不想懷姓宋的骨肉,最好讓他絕子絕孫。

「你可不能太任由他職業病發作,要好好地管教他,名利擱兩旁,家庭擺中間。」尚宇文語出幽默道。

「謹遵外公教誨。」

「展鵬是個很重視家庭氣氛的人,你們一定會幸福的。」

「嗯。」心裏發出另外一種聲音:是嗎?

「對了,你們的蜜月旅行似乎較預定的行程延後了三天,是不是瑞士太美了?」

她討好地說:「這是送給外公的小小紀念品。」

「哈!裝了梨子的酒,果然精緻。」尚宇文如獲至寶地把玩。

「外公見過?」

「在旅遊雜誌上看過,今天能一睹它廬山真面目,還真謝謝你的慧心。」

「外公高興,我也高興。」

「馬屁精!」宋芸芸頭髮蓬亂,睡眼惺忪地出來。

「芸芸!不準對你大嫂沒禮貌。」尚宇文變臉如翻書,剛才的笑容一轉眼沒了。

宋芸芸懼怕道:「大嫂,對不起,原諒我剛睡醒,牙還沒刷。」

「昨晚又幾點才回家?」

「沒看錶,不曉得。」宋芸芸大氣不敢吭。

「你這樣三天兩頭請假、換班,是我教你的做事態度嗎?」

「外公,昨晚後院不知怎麼回事跑來一隻瘋狗,吠得我一夜沒睡好,所以早上才會起不來。」宋芸芸拿着雞毛當令箭。「我今天非要教訓那隻畜生,打斷它的腿,看它以後還敢不敢來這兒撒野。」

「不准你碰它,它是你大嫂的愛犬嘟嘟,我昨天接它來的。」

「謝謝外公。」程瑤感激涕零。

「慢點,外公,大哥不喜歡狗,您這麼做好嗎?」宋芸芸沖着程瑤說。

「這個家,是我在作主。」尚宇文威嚴十足。

「展鵬他……他為什麼不喜歡狗?」

尚宇文怪聲怪氣地說:「穿開襠褲的時候,差點被狗咬成太監。」

程瑤眉毛翹得老高,抿著嘴笑。

宋芸芸苦哈哈道:「這下可好,我在這個家的地位落得連只狗都不如。」

天氣正好,有春天的味道。

程瑤帶着嘟嘟在草皮上平治近一個小時,發泄似的流汗,然後泡了個活筋絡血的三溫暖,把一身的疲倦蒸發掉,神采飛揚地探望母親去。

她在臉上塗抹幸福的顏色,褐色眼影、藍色睫毛液、刷黑的眉毛、淡膚色水粉餅、桃花腮紅、玫瑰唇膏,又把喜氣穿在身上,一臉就寫着──我是新娘子。

這樣大概可以瞞過人們的眼睛,以為她是個成熟的女人吧!

在臨出門前,她在鏡前反覆練習女人該有的自信,而不是女孩的青嫩,才敢讓自己給母親審核,她的女兒長大了。

看着窗外氣溫適中,程瑤推著母親在樹蔭下納涼。恰巧有對老夫婦相偕經過,老太太兩手撐著拐杖,費力地移動打了厚重石膏的右腳,而老先生一旁小心翼翼地守護,兩人的樣子是感人的。

程瑤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鶼鰈情深、天長地久。

「他們一定很幸福。」程瑤說,那聲音混合了欣羨和顧影自憐。

程母開朗地說:「我們都幸福。」

程母極小心地打量女兒,從她進病房的第一眼到現在,程母就對那件火鶴色改良式旗袍感到刺眼。程瑤的衣櫃從來沒有過這樣誇張的大紅,也沒有老氣的旗袍,還有她的妝太濃、笑太多,而失神的時候更多,這些蛛絲馬跡在在顯示她有心事。

一定和女婿有關!程母瞭然於心,想是兩人還在玩翹翹板的遊戲,爭誰佔上風。

「我是說夫妻到了這種鶴髮雞皮的年齡,仍如此珍愛對方,實在難能可貴。」她想宋展鵬到了那種年齡,可能會老牛吃嫩草,盡收乾女兒。

「你也能。」程母是這麼想。

她一時口無遮掩道:「媽被展鵬騙了,他根本是個花花公子,才容不下歐巴桑。」

「真是杞人憂天!女兒,媽看得出來將來只有你作繭自縛,發小脾氣,演離家出走的鬧劇,而我那女婿可會天涯海角追回你,要定你的一生。」

「你還問我怎麼迷住他,我倒要問問媽是怎麼被他收買的,如此心悅臣服、一面倒的?」程瑤牢騷滿腹。

「你說的,媽媽重男輕女。」程母避重就輕道。

她爭風吃醋地說:「媽,我和你有二十多年的感情,你怎麼能疼他勝過我!」

「老來得子啊!」見程瑤噘起了嘴,程母失笑道:「傻女兒,媽對女婿好一分,是希望他回報在你身上多一分,這麼簡單的道理,你這是喝哪門子的乾醋!」

「媽,你怎麼拿我當猴耍!」她撒嬌道。

「因為,你生氣時嘟著小嘴的模樣,總讓我全身浸浴在幸福的滿足感里。」

她極小心地問道:「媽,你病痛纏身,為什麼還會覺得幸福?」

「幸福是一種態度,而不是狀態。」機會教育來了。

「好深奧!」

「比如說,在一天之內,你因廣播時吃螺絲,而被上司叫去訓話,你會感到沮喪、受挫;到了下班,馬路上有個男孩對你吹口哨,這可能就會改變你的心情,把你一整天的陰霾掃空,所以你只要記得這個口哨,這一整天都會是幸福、快樂的。」

「那也可能只是短暫的感觸罷了。」

「幸福快樂是一種選擇。縱使你在最悲哀的時候,也可以想一段愉快的往事,或唱一首旋律優美的歌,甚至於大吃大喝一頓,其實最好就是把悲哀淡化,讓自己的心靈寧靜安祥,幸福快樂自然充滿你周遭。」程母長篇大論。

她恍然,「所以,什麼也打不倒媽!」此刻的心情什麼也聽不進。

「有,你呀!」程母牽腸掛肚道。

「我?!」

「我女兒的婚姻。」

她漫不經心地討教,「怎麼樣才會有個好婚姻?」

才一年的合約,處得好或不好,有什麼好在意?她不在意。

她真的不在意他,和婚姻。

「愛上你每天過的日子,也讓每天和你過日子的人愛上生活。」

「太難了,也太不具體了。」

「其實,夫妻間難免有意見相左的時候,而稜角要經得起磨,讓你的婚姻磨成珍珠,千萬別中途放棄,除非這個婚姻本身是錯誤的。」

她迷濛地應聲道:「哦。」的確,這是個開頭就錯誤的結合,在利字下。

程母鐵口直斷,「放心,你和展鵬的婚姻,即使是天變、地變,姻緣不變。」

「這麼倒霉!」程瑤將嘆息聲鎖在心底。

「心裏在慶幸。」程母笑了笑。

時間,會替女兒帶來幸福的結果,她知道。

辦什麼公事!宋展鵬對一桌子的公文生氣、咒罵、咆哮。

沒有人能夠替他分憂解勞,請來的全是些酒囊飯袋,竟然在他蜜月旅行回來的第一天,把堆積如山的簽呈放在他的辦公桌上,擺明是要累死他這個總經理。他很想罵人,隨便罵誰都好,只要能排解他一肚子的火就可以,讓他罵爽了,他會給那個挨罵者大方地調薪,彼此爽快。

可是,他誰也不能罵,因為這一桌子的公文是他自找的。

他裝出一副工作狂的模樣來到公司,一坐上總經理的寶椅,那隻起痒疹的右手便招來了秘書,把這一個月的日報表、主管會議紀錄、大小公告統統呈上,原本是想藉這些文字、數字來驅散腦海里某個人的影像,卻沒料到,他愈發思念她。

她在幹什麼?一定是在睡覺。就因為想到那張席夢思的軟床,上面躺了個睡姿撩人的身體,他滿腦子湧現著刺激感官的幻想,整個人居然掉入頭昏眼花、胸口燥熱的休克狀態,不知是欲死,還是欲生的前兆,惹人心煩。

正在這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的困境中,尚宇文撥了通電話,放馬過來了。

線的那端傳來急切的聲音,「展鵬,你老婆失了。」

「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家裏都找過了嗎?有沒有留字條?」宋展鵬像無頭蒼蠅一樣,拿着話筒走來走去。

「我不知道,本來看她和嘟嘟在後院玩……」尚宇文細說重頭。

「嘟嘟?誰是嘟嘟?她的狗?我不是把它倒貼給人家了嗎?你居然把它接回來,存心跟我作對。」宋展鵬心煩意亂地說:「算了,這事以後再跟你算帳,先把剛才的話講完。」

「後來我就去睡午覺,醒來在院子裏喝下午茶,看她房間窗帘沒拉上,想說太陽大,怕西晒進屋,就叫邱媽去替她拉上,誰知邱媽說床上沒人……」

「她會去哪兒?」他問。

會不會是逃跑了?莫非她打心眼就不原諒他那天的醉酒,只不過在瑞士人生地不熟,不敢表露心事,直到忍氣吞聲地回台灣,才將他一軍。天啊!

尚宇文放馬後炮地說:「等一下,電話留言條上有寫,去醫院看母親。」

「真是的,害我窮緊張。」宋展鵬頓時感到心中石頭落了地的心安。

接着那頭傳出竊笑,「哦!原來你還是很關心她嘛!」

他怔忡了好一會,僵硬地說:「那當然,我的繼承權全仰賴她。」

「現實!」尚宇文暗笑地嘴硬。

他不客氣地說:「人不自私,天誅地滅。」人性既是如此,他又何必逆道而行!

「既然瑤瑤這麼重要,那你的丈母娘也該有點影響力吧!」

他良心不安了起來。

「心虛了?」尚宇文話中帶刺道:「辦了那麼感人肺腑的迎娶場面,結果是利用人家的眼淚、感情……」

宋展鵬慚愧到了極點。「我這就去醫院。」

喀地一聲掛斷電話,宋展鵬恨不得插翅飛到丈母娘的跟前,向她懺悔。

也許是自幼喪母的關係,他總想獲得程母的認可、讚賞,如今她可能會對他感到失望,這令他好生難過,自責甚深。為什麼?母愛,總是與他擦身而過。

【】

在門口徘徊了好一會,宋展鵬覺得自己很孬種,大男人長了個老鼠膽。

他到底怕什麼?怕見丈母娘?一點也不;難道是怕見程瑤?是的,他怕輸了面子。

「媽,我來看您了。」他鼓足勇氣推門進去。

「公事忙完了,應該回家休息的,改明天再來也不遲,別把身子弄壞了。」程母擱下手中的相片簿,神情是慈祥的。

宋展鵬張望着問道:「我不打緊,瑤瑤……」

「瑤瑤二十分鐘前走了,去看以婕,展鵬,你急着走嗎?想不想和我一起分享瑤瑤的童年?」

「求之不得。」他搬張椅子,像個小學生坐在老師的身旁,補習功課。

他迫不及待地想了解程瑤,這又是什麼樣的心情?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他告訴自己就是這麼簡單的原因,別往牛角尖鑽了。

「瑤瑤以前是個小胖妞,小的時候還得過健康寶寶第一名。」

「好可愛。」他對她每一張表情,都看得很仔細,眼底流露着繁星般的憐愛。

程母注視着他面部表情的變化,心中竊喜,這小子掉入情網了。

「這張吹蠟燭的生日照,瑤瑤為什麼事哭得那麼傷心?」

「瑤瑤本來有個雙胞胎弟弟,四歲那年和鄰居小朋友到溪邊玩水,發生不幸,這是瑤瑤一個人過五歲生日的照片,她哭個不停地吵著要弟弟。」程母困難地咽下淚水,嘴角仍頑強地揚起笑容。

宋展鵬窘迫道:「媽,對不起,讓你想起傷心的往事。」

「我總是這麼勸自己,瑋瑋和我沒緣,這樣我就比較能接受無情的事實。」

宋展鵬將相片簿往前翻,問:「哪一張是他的照片?」

「瑤瑤的爸爸燒光了。」程母停頓了一會,用近乎說故事的口吻道:「瑤瑤在生日那天,許了一個很不平常的願望,她說從此要一個人像兩個人活一樣,所以經常自言自語,說是和瑋瑋說話,有時候又會抱着照片睡,早上醒來總是淚痕斑斑,為了愛她,她爸爸不得已只好將瑋瑋的記憶從這個家抹去。」那挖去的回憶,簡直就像挖去程母心上的一塊肉,痛得無法忘記。

他見風轉舵道:「瑤瑤會彈鋼琴?」

「在她父親事業沒失敗前,瑤瑤學鋼琴,後來沒有錢讓她繼續,她自己存錢,無師自通學會吹口琴。」程母指著另一張瑤瑤吹口琴,娛樂家人的照片。

「咦!怎麼這張畢業照,瑤瑤側着身子?」

「她說是抗議老師不公平,把她的成績給了個家境好的同學。」程母感觸良多地說:「瑤瑤本來是讀一所聲譽卓越的私立中學,成績好的可以直升學校高中部,不過,那時我們已經沒有能力付出那麼昂貴的學費,她的老師就借花獻佛地把她和那個功課不好,但有雄厚本錢的同學交換成績,為此,瑤瑤還氣得整整哭了一個月。」

「她的個性從小就這麼激烈?」

「不,是從她爸爸為朋友作保被陷害后才如此。那時我們求助無門,親戚、朋友各個與我們畫清界線,正是『富在遠山客不絕,窮居鬧巷無人問』的寫照,這些人性的醜陋面,在瑤瑤十四歲的心靈,留下了很深的傷痕。」

「紙張薄,人情更薄!」宋展鵬心裏有股衝動,好想、好想一輩子捍衛著程瑤,使她不再受風吹雨淋之苦。

「那些不愉快都過去了,我相信,你會給瑤瑤新的、幸福的人生觀。」

「我會的。」話已出口,他怎麼收回?

白底黑字的合約和對岳母的承諾,他該選擇遵守哪一項?

在百貨公司附設的二樓咖啡廳,程瑤和謬以婕享受着秋天吃雪糕的痛快。

謬以婕不苟同地問:「天啊!是誰教你打扮成這樣?他嗎?」

「成熟嫵媚有什麼不好?」

「好過頭了,要不是你現在出門有轎車代步,換成搭公車、走路來這兒,我保證沿路上一定會有尋芳客問你HowMuch?」謬以婕心直口快地。

「你錯了,我確實是坐公車來的,不過,沒碰到你說的情形。」程瑤嘴巴是這麼說,心裏卻很清楚剛才一路走來時,遇上不少異樣的眼神,女人鄙夷她,男人意淫她。

「那是因為天色還不夠暗,你僥倖免於難。」謬以婕衷心建議道:「我是為你好,下次請別帶着一臉調色盤出門,也別穿這種大紅大綠的丑衣服。」

「我這樣是為了表現新娘子的喜氣……」

「喜氣是眼波流露的,嘴角放送的,自然形成的氣象,裝不出來的。」

「那我豈不是弄巧成拙!」程瑤呢呢喃喃地,心裏擔心母親也看出她的破綻……

謬以婕慣性惡毒道:「何止!你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以婕,你真不怕得罪我!」她氣呼呼地搬出老闆娘的頭銜威脅道。

「我怕嗎?」謬以婕偏過頭,自我分析,「也許心裏有一點怕,但嘴巴不怕死。」

「你那張嘴巴,是我見過最毒、最臭、最常忘了漱口的嘴巴。」

「你呢!大拇哥笑二拇弟,也好不到哪裏去。」謬以婕以毒攻毒地反駁。

程瑤無可奈何地拿雪糕出氣,攪成稀爛。

「對了,你怎麼會坐公車來?還有,你老公又為什麼殺氣重重地來上班?你們兩人蜜月出了問題?」

「他是他,我是我,他的事我不插手,我的事他也不過問。」他們兩人的關係,就像楚河漢界畫得那麼清楚。

「還沒圓房?」

「不要在這光天化日的公眾場合,談論這些好嗎?金賽夫人。」

「是誰的問題?」謬以婕打破砂鍋問到底。

程瑤敷衍道:「時機不到。」

謬以婕嘖嘖稱奇道:「這種事還要看時辰?宋展鵬不是很風流嗎?難道他忍得住?」

「我還沒準備好。」她巧妙地閃避。

「你真是鎮定,居然能拒絕他。」謬以婕懷疑地說:「你該去看看心理醫生,檢查一下是不是有冷感的毛病?」

「也許。」她不否認,也不承認。

謬以婕令人噴飯地問:「他難道一次也沒有強渡關山的念頭?」

「你去問他。」她不動聲色地回答,可惜,一張臉像個透紅蘋果,泄漏了真正的謎底。

「不用,我曉得有,但是他還是尊重你,不錯,好男人。」謬以婕讚賞有加。

程瑤轉移目標說:「不要光說我,應該恭喜你坐進了辦公室。」

「那要多謝你這個好姊妹的提拔。」

「我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

「這麼說就那麼一次交談,我就被老闆賞識了。」謬以婕一副相見恨晚的遺憾。

「哪一次?」她一頭霧水。

「你離職那一天,喝醉酒的那一次。」

「不是你送我回家?」

「是你和他先送我回去的。」謬以婕當時還笑說:賺了兩百元奶粉錢。

「那我……」她耳根子都紅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只穿着單薄的內衣,其他衣服則整整齊齊地掛在衣櫥內,從這一點證明,衣服不是她褪去的,因為她那時已醉得人事不知……天啊!

「有什麼精採的事發生了?」

「沒事。」她大聲地,以音量趕走謬以婕的好奇心。

真的什麼事也沒發生?!

【】

謬以婕偷得浮生一個小時的閑后,回到工作崗位,留下程瑤叫了杯咖啡,獨坐。

忽冷忽熱的口感,有點像她和宋展鵬相處的情形,讓天都捉摸不定,連他們當事人也搞不清,為何太陽出來后,又會感到滿地的濕意?

喝醉酒的那一天,她依稀記得見到了爸爸,就像小時候,爸爸總是背着她在草皮上放風箏,是的,那天她清楚地感覺到伏在爸爸的背上,雖然比記憶中要寬廣,但是溫暖如昔。

是他,不是爸爸,她終於明白了。

他為什麼要背她?難道和第二天他換了部蓮花跑車開有關聯?她到底做了什麼要求?他又為何順從她?程瑤失控地陷入混亂的思緒里。

「這麼美麗的總經理夫人,怎麼孤零零一人在喝黑咖啡!」左威豪不請自來。

程瑤警戒道:「位子多得很,麻煩你滾開。」

「老闆娘,做生意要精打細算,那些空位留給客人坐,收銀機就會多叮噹一聲,你的荷包也可以跟着抽頭,而又有人陪你消磨時間,一舉數得的如意算盤,我都幫你打好、算好了。」左威豪自我陶醉。

「我寧願你滾回去工作。」她同樣在商言商。

左威豪強詞奪理道:「太苛刻的公司,當心員工組織公會示威。」

程瑤不甘示弱道:「太懶惰的員工,我可以引用勞動基準法予以開除。」

「這麼凶!一定是我剛才忘了稱讚你的妝,既成熟又迷人,比以前多了分性感。」左威豪目光淫穢。

「哼!」她恨不得立刻衝進化妝室,洗掉他的讚美。

以婕說得沒錯,她這一臉胭脂是徹底的失敗,從左威豪驚「艷」的眼光得知。

程瑤霍然站起身,但左威豪的手搭在她椅背上,使她進退維谷。硬沖,勢必會碰到他的毛手;往後退,卻被矮屏風擋住退路,她只好緩口氣,坐了下來。

「你已經混了十分鐘,再不回去上班,我就叫管理部記你曠職。」

「我現在被降職成二樓樓面管理員,巡查這兒並沒錯。」

「這麼卑微的工作,你不怕同業笑話你?」她傷了他的面子、裏子。

「大丈夫能屈能伸。」左威豪身子骨不經意地抖瑟著,壓住桌下的暴戾拳頭。

小不忍則亂大謀。左威豪在心裏反覆告訴自己。

「既然這麼痛恨這間公司,何不把老闆開除,找間大廟去呢?」

「我捨不得這裏的人,尤其是美麗的總經理夫人。」

「我看是另有陰謀。」程瑤一針見血。

「我已經算是被挑斷筋脈、功力盡失的廢人一個,哪還能興風作浪?」左威豪唇畔掛了個衰弱、令人懷疑的微笑。

「你不是一個能忍耐的人,今天這麼委屈自己,一定是日後的好處太大,使你願做龜孫子。」程瑤嘴不饒人。

他神情不自然地說:「誰會收我當孫子?」

「你真想做人家的孫子?」她反詰。

他半真半假道:「我這塊不成材的料,誰要?」

「你承認了?」她覺得他在暗示什麼,可是她卻猜不透箇中玄機。

左威豪眼角餘光瞄到宋展鵬在門口顧盼,歹念萌生。「小瑤,我早該公開我們是情侶的關係,這樣總經理絕對不會橫刀奪愛把你強佔,硬生生拆散我們。」

「你不是早就在男同事的面前,蓋得天花亂墜……」

「你今天約我來這兒見面,又和我訴了這麼多苦,我聽了心好痛,告訴我,怎麼樣才能讓你快樂?」他乘機捉住她的手,激動地、悲憤地將內心戲演得淋漓盡致。

宋展鵬剛好走到距離他們一張桌子的地方,上了左威豪的當。

她掙開鐵鉗。「我臉上什麼時候寫了不快樂?」

「你哀怨的眼神,都說了。」

宋展鵬氣不可遏,她竟然不會演戲,在外人面前露出一副怨婦的可憐相。

外人,不,是前任男友,難不成她想養小白臉?!

「你無聊。」

「我知道你捨不得和他的錢離婚,那麼只要你有需要,隨時可以來找我,我都會給你最大的安慰。」左威豪痴情地說。

宋展鵬難抑怒氣地上前道:「不用麻煩了。」

左威豪慌亂起立。「總經理,對不起,不是我……是夫人她……」

「你陷害我。」程瑤這才警覺到宋展鵬的到來。

【】

平治車卡在中山北路的車陣中,動彈不得。

緩慢、停滯的交通,對宋展鵬惡劣的心情,無疑是雪上加霜,冷到了冰點。

綠巾罩頂的憤怒,使他呼吸不順暢,全身氣血逆流,一時間壓抑不住來勢洶洶的燥火,宋展鵬鼻子沁出了血,紅得嚇人。

程瑤伸手欲拿面紙幫他止血,手腕卻被他緊握,力量大得幾乎捏碎她的骨頭。她沒有求饒,隨着肉體上的痛苦擴張,讓他以為是痛使她落淚,而不是因為她疼惜他的心在哭泣。

「不用你雞婆。」他任由血絲滴在衣襟上,用一隻手轉動方向盤,靠邊停。

然後,他放開她,仰著頭,鼻子塞了團面紙,癱進椅背,合眼養神。

程瑤輕輕地把淚水拭去,望着窗外熙來攘往的人群,有人閑散逛街,有人匆忙趕車,就是沒有人和她一樣,臉色蒼白像遊魂。

時間一分一秒地溜過,天空塗上了一片薔薇色,將車窗燒得彤紅,而他睡著了。

她想起了母親的話:悲傷的時候,看看美麗的周遭。

可是,這麼美麗的落日彩霞,怎麼會沒有一點幸福和快樂的成分呢?她不禁自問。

月亮開始往上跳躍,從山緣到雲端,使天際變暗,獨留月的皎潔。

宋展鵬伸了伸腰桿,醒來第一句話便說:「約舊情人,約到公司里,你還真是作風前衛,令人咋舌。」

她無情無緒地說:「我會笨到落人口舌嗎?」

「那他怎麼會和你坐同一桌?」

「不期而遇。」

「你就這麼大方地和他坐下來,兩人敘舊。」宋展鵬捕風捉影道:「或是報告蜜月旅行的點點滴滴?」

「我也想走,可是他的手擋住我的去路,為了公司聲譽着想,我才忍住掀桌子的衝動,和他舌槍唇戰。」程瑤定下心,把話講清楚。

「你和他明目張膽地坐在那兒,在員工進進出出都看得到的地方,你將我的面子往哪裏放?」他還是氣憤難平。

「我沒想到會遇到這個意外,那個位子是以婕走後空出來的,他自己不請自來。」

「你和以婕既然聊完了,為何還留在哪兒?」

「多坐一會,享受一下你精心設計的咖啡廳,錯了嗎?」真是無妄之災!

「你分明是在等他。」他雙眸燃起火簇,不分青紅皂白地說:「瞧你這一身的打扮,邪里邪氣,一副想勾引男人的淫蕩相。」

「我只是不適合濃妝,不像有些女人濃妝艷抹像天仙,以後不化就是了。」

他暴躁道:「不要提到茜兒,她和這件事牽扯不到一起。」

「我說了名字嗎?還是你自己做賊心虛?」她氣他叫茜兒叫得真親熱。

「不要拿自己和茜兒比,你怎麼比得過她呢?」他殘酷地說:「論熱情,她是打火機,你是冰棒;論感官享受,她是彈簧床,你是木板床。」

「論身分,我可以捉她去警察局。」

「哈!關於這點,有關當局已經考慮取消通姦罪的刑罰,你回去翻翻上個月的報紙,就曉得正室的法律保護將一無所有。」宋展鵬故意惹怒她。

程瑤不費吹灰之力地反擊道:「這麼說,我也可以考慮養小白臉?」

「你錯了,還不肯認錯!」

「是你中了小人的挑撥離間,還不知清醒。」

「你給我滾下車。」宋展鵬話一出口,便覺得十分不妥,萬一她氣跑了,煮熟的鴨子不也飛了……

她沒有猶豫就跳下車,天不怕地不怕的骨氣。「不坐就不坐,全台北市又不是只有你這一輛車,就算是,我也還有兩條腿,去哪兒都走得到。」

他按下車窗,放話說:「程瑤.你回來。」

她往他車頭狠狠地踹一腳,不在乎穿着裙子,也不在乎路人睜大的眼睛,我行我素。

他一愣,就這樣眼巴巴地看着她消失在人潮里。那身影顯得很單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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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你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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