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趁著兩個女人一起去洗手間的時候,心萍說她給林世豪打八十八分,要是他的外型再正點些,穩有九十五分。

曉晴對這第一次的相親約會感覺還好,她居然一點也不緊張。而且如果她要選丈夫,她並不覺得長相很重要,像林世豪這種大眾臉、中等身材就可以了。

像秦克宇那種超過一百分的帥哥,反而令她膽戰心驚,縱使她稍有姿色時能留住他的目光,誰知道他什麼時候會被別的美嬌娥擄走。

令她比較不能忍受的是林世豪有點傲,言談之間聽得出他頗以他是留美雙碩士的高知識分子,又是高收入的電子新貴一族為榮。

「我是個相當坦率的人,不瞞你們說,我回台灣這三年來,幾乎每隔一兩個月就相一次親。人家都說我眼高於頂,過於挑剔,可是我覺得尋找一個終生伴侶這種事一定不能草率。我在美國看多了以離婚收場的怨偶,孩子被不願負責的雙親丟過來拋過去,實在可憐。我一輩子只想結一次婚,不想離婚。」林世豪說。

「林先生,我相信你一定是個忠於婚姻的丈夫、疼愛孩子的父親。」心萍兩眼發亮,好像恨不得自己未婚,能取得與他相親的資格。「哪個幸運的女孩能夠嫁給你,一定很幸福。」

「那可不一定,我有點大男人主義,有的女孩就明白跟我表示她無法接受。說現在都什麼時代了,女人多半擁有自己的事業,我要求我的老婆結婚後要待在家裏做家事、帶孩子,簡直是藐視女人。」林世豪的目光不時射向曉晴。

「嗯……」心萍沉吟道。「如果結婚前我老公要求我婚後別工作,在家相夫教子的話,我恐怕會考慮很久。我一個高中同學是家庭主婦,她就跟我抱怨過,她覺得自己像個台佣,很沒成就感。曉晴,你覺得呢?」

曉晴聳聳肩:「我不知道,我沒有想過。結婚好像是離我還很遙遠的事。」她知道林世豪幾次近乎失禮地盯着她看,可是她並不感到有壓力;要是秦克宇那樣盯着她看,她的細胞不知會緊張死幾千萬個。

心萍笑着打圓場:「曉晴就像我妹妹,她從來沒交過男朋友,單純得像一張白紙。我們學校有個老師說曉晴就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小龍女,那是因為曉晴生性害羞,不擅與人交際,從不多級男性教職員講話,所以給人那樣的印象。事實上曉晴做家事一把罩,她不僅燒得一手好菜,還會包水餃、做小籠包、縫十字綉,現在的女孩,十個裏面也找不到一個這麼乖巧、文靜又能幹的;而且她惟一的嗜好就是看書,她一個禮拜看的書可能比我一年看的書還多。」

「心萍,」曉晴不安地拉拉心萍的袖子。「夠了啦!我至少有三年沒做過小籠包,你還拿來說。」林世豪聽了不覺莞爾。他笑起來有個淺淺的酒窩,使得他那張平凡的臉看起來可愛些。

「聽起來我跟吳小姐應該會合得來。我規定自己每天至少要花一個小時上網探尋新知,或是看書,當然看的多半是與我本業有關的書。做我們這一行隨時都要學習,必須一直跟隨電腦科技進步,否則會被淘汰,壓力很大;所以我希望每天下班后能回到一個溫暖舒適的家,有個體貼的老婆煮好晚餐在等我。吳小姐喜歡看什麼書?」

「呃……我喜歡看小說、散文……」

他們談到了下午兩點,心萍想拉她老公先走,留下兩個相親當事人繼續談;但曉晴堅持要跟心萍一起走,心萍只好再留下來,又繼續談了兩個鐘頭。後半段的談話,多半是心萍的老公與林世豪談電腦工業的現況和未來的展望,曉晴樂得靜靜的旁聽。

好不容易終於能脫身了,還是拜心萍老公的牌友打他手機找他打麻將之賜。

林世豪說要送曉晴回家,曉晴沒答應,推說要跟心萍逛街買東西。他向曉晴要電話號碼,曉晴還在猶豫要不要給他,心萍就先把她家的電話和手機號碼全報上。

「這下子我可以放心了!」一走出林世豪的聽力範圍,心萍就發表感想。「杯世豪雖然不夠高不夠帥,但也不醜,還上得了枱面。他要是陪你去參加同學會,一介紹他任職於那家全國知名的電腦公司,年薪千萬,保證你那些同學都會羨慕你,還沒結婚的同學可能甚至於想把他搶走。」

「你又想太多了。」曉晴淡淡地說。「我跟林世蒙不過剛認識而已。」

「我看得出來他對你的印象很好。他跟我老公在講話的時候,不時對你笑,盯着你瞧。」

曉晴搖搖頭。「我並不很欣賞他,我覺得他有點自負,擺明了他有錢、一身的名牌,正在挑老婆,能合乎他要求的他才要。他根本沒有把感情因素列入他的婚姻條件中。」

「他們學理科、搞電腦的,不像我們文科畢業的這麼感性。我不否認他比較現實,但那也是這個社會的價值觀造成的,就是要跟隨潮流、念熱門的科系,才能找到高薪的工作,才有錢穿名牌、住華屋、買好車、挑老婆。我相信他必定已經付出十幾年努力,才能達到今天的成就。」

「一個人有沒有成就,如果只以他的賺錢能力來評價的話,那這個社會就太可悲、太市儈了。檳榔西施的收入可能比幼稚園的老師還高,難道檳榔西施的成就、對社會的貢獻,比幼稚園老師還高嗎?」

「曉晴,你離題太遠了,我們在談的是林世豪這個人。我覺得他至少很誠實,他把他要求的說在前頭,對方無法接受的話,就不必再浪費彼此的時間。以你沉靜、內向、戀家、與世無爭的個性,你應該很適合做家庭主婦。不必再為五斗米折腰,有大把的金錢和足夠的時間可以揮霍,多輕鬆呀!」

「或許我可以認命地做個稱職的家庭主婦,但那應該基於我愛這個男人,所以願意和他共築愛巢,守着我們的家。如果沒有感情而接受家庭主婦的職位,在我看來不啻是換個老闆而已,即使有錢有閑,工作情緒不見得會比現在快樂,反而可能因為忍受到極限就辭職不幹了。」

心萍輕聲嘆氣。「我早就該想到你這個幾乎不沾染紅塵俗世惡習的現代小龍女,是不能以金錢打動的。不過,感情是靠培養的,我老公剛追我的時候,我根本不把他看在眼裏;只是當時沒人追,閑着也是閑着,跟他約會了幾次,一次比一次更了解他,才覺得他也蠻可愛的,頗有可取之處。曉晴,如果林世豪要跟你約會,請你看在我的分上,務必把我這個過來人的話聽入耳,給彼此一些機會來培養感情,也許你們會愛上對方。」

曉晴腦中浮現一個人影。除了他,她還可能愛上別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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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曉晴難得的過了十一點才回家,因為她和心萍逛街逛得腳酸正想各自打道回府的時候,在百貨公司門口遇到兩年前因結婚而離職的一位同事。以前她們三個人中午常常在一起吃便當,交情還不錯,久不見面的三個人到百貨公司地下室喝飲料,聊一聊,沒想到一聊就聊到百貨公司打烊。

第二天早上,曉晴被電鈴聲吵醒。她睡眼惺忪地去開門,走到門口才警覺自己由於天氣熱,只穿着半透明的清涼睡衣。她頓時清醒,自門上的放大孔往外看,確定外頭只有小玲一個人,才打開門。

「小玲,早安。」她含笑道。

「吳姐姐,我昨天晚上等你等到睡著了。」小玲嘟著嘴怨道。

「喔,對不起,我跟朋友聊得忘了時間,太晚回來了。」曉晴歉意十足地說。「你還沒洗澡嗎?」她看到小玲手上抱着換洗衣褲。

「還沒。」

「來,進來,我馬上幫你洗。」

「等一下。」小玲說。「吳姐姐,你也忘了你昨天說今天要帶我去動物園嗎?」

「我沒忘。」曉晴微笑道。「我們等下就去動物園,好不好?」

「好。」小玲高興地展露笑容。「阿伯叫我要先問你,他說你說不定今天有約會,不能陪我。」

約會?他以為她昨天相親,今天會打鐵趁熱去約會?

「沒有,我已經跟小玲約好了,講話當然要算話。」

「阿伯,」小玲往她阿伯的門口看去,大聲嚷叫道:「吳姐姐說她要帶我去動物園。」

「喔。」

她的阿伯在她的話剛講完的下一秒鐘就出現在曉晴的視線,快得曉晴無法反應,連退回門內都來不及,腦子裏只想到:糟糕!她沒有穿胸買。

她的淺藍色睡衣雖然胸前有個大蝴蝶結,又打了皺摺,可是質地甚薄,她的門口又靠近走廊盡頭的窗子,天氣晴朗光線甚好,恐怕……她的心危顫顫地抖著,他卻掛着一臉的笑容走近她,她只好雙手在胸前交叉,拚命叫自己表定一點,千萬別又臉紅得可笑。

「我剛才去買早點,多買了一份你的,豆漿和蛋餅,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慣?」

他神清氣爽的穿着休閑服,帥得像要去拍廣告,更讓她覺得自己簡直衣不蔽體的模樣好狼狽。天哪!她好像連夏天穿舒服的薄涼睡衣睡覺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你太客氣了,我……」她本想拒絕接受他的早餐,可是想到要花費一番唇舌婉拒,不如拿了就走,可以儘早邂開他的眼睛。她左手護胸,右手以最快的速度去接裝了早餐的塑膠袋。

她那個樣子一定很奇怪、很彆扭、很滑稽。可是,沒辦法,他侵擾了她的私隱。

「謝謝。小玲,我們進去洗澡。」

她忙不迭地低頭,輕拉小玲,使小玲加快速度進入她的公寓,然後關上不鏽鋼門。見他還站在門外,她不自在地勉強對他微笑,很快就關上第二道鐵門。

在幫小玲洗澡時,她有些心不在焉。一再地想,她關上門之前,他那頗堪玩味、似笑非笑的表情是什麼意思?

他是在嘲笑她: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何必緊張得像個怕人偷窺的老處女?

還是在指控她:嘿!嘿!嘿!你可是按那些邪書上所教的,故意穿得令人想入非非來勾引男人?真是豈有此理!誰知道他會一早就來送早餐。難道以後不管怎麼熱,她都得把自己包得像粽子一樣睡覺,以防不速之客在她睡得迷迷糊糊之際來按門鈴嗎?

她在給小玲綁辮子的時候,小玲突然冒出一句:「阿伯要載我們去。」

「什麼?」曉晴一驚,雙手一松,本來已快綁好的辮子鬆散開來,得再重綁。

「我跟阿伯去買早餐的時候,阿伯說他今天沒事,可以陪我們去動物園。阿伯還問我你早餐喜歡吃什麼。我說豆漿和蛋餅,對不對?」

「對。」曉晴心裏五味雜陳。也許他生性體貼,也許他只是隨口問問、隨手買,她應該管住自己的心,別亂想。「小玲,」她試探的輕聲說:「既然阿伯有空,讓阿伯帶你去動物園就好了,我不去,好不好?」

小玲原本愉悅的臉馬上變了樣。「不好。你剛剛才說已經跟小玲約好了,講話當然要算話。」

「啊,我……」曉晴啞口答不出來。「我有點頭痛。」這並非謊話,只是這種頭痛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如果不跟他保持距離,她如何能挽救自己逐漸沉淪的心?

「很痛嗎?」小玲擰著眉頭問。

「喔,還好啦!我……」她考慮了一下,決定還是別對小孩子食言,也許她可以說服秦克宇去享受他今天的自由時間。「好吧!我答應小玲了,不能說話不算話。」

「那你頭痛怎麼辦?」小玲關心地問。

「呃……只有一點痛,等我吃完你阿伯送的早餐,可能就好了。」或者就真的頭痛了。

小玲去陽台跟雪球玩,讓曉晴得以從容地吃早餐、換衣服。其實她也無法從容,得知他在等,她頗有心理壓力。

想了又想,她決定穿襯衫和長褲,絕對不暴露,沒有爭議性,沒有勾引人之嫌。本來不想化妝的,可是才化了幾天的妝,好像已養成習慣,薄施脂粉后,果然看起來比較有精神。

「小玲,可以走了。」

「我去叫阿伯。」小玲高高興興地打開門出去。

曉晴清掃雪球的便便、給雪球換乾淨的水,一邊作好萬一得跟秦克宇同遊動物園的心理準備。反正少跟他講話,刻意跟他保持距離,別再讓他的微笑攻破她的心理防線,應該就沒什麼危險性。

可是,一分鐘后,當他笑容可掬、英俊瀟灑地出現,她的防線瞬間崩潰!只能在心裏慘兮兮地暗叫道:完了!

她應該趕快去醫院掛急診,請醫生給她打能對這位帥哥的微笑免疫的針。但只怕這種藥劑還沒發明出來。

她說她帶小玲搭捷運去動物園就好,很方便的,不需要勞煩他開車;他說他的車好幾天沒開了,不跑一跑容易出毛病。她說他不需要浪費一整天的時間陪她們逛動物園;他說他不覺得是浪費,他本來就很喜歡看動物。

結果她只好乖乖地坐上他的休旅車,假裝無視於他的魅力。

天氣晴朗炎熱,一上車他就戴上太陽眼鏡,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很酷,一笑就十分迷人。

到了目的地,他們下車,曉晴併攏五指擱在額前,想抵擋刺眼的陽光。戴着鴨舌帽的秦克宇立即說要幫她們買遮陽帽和太陽眼鏡。他不僅僅是說說而已,一看到在販賣帽子和太陽眼鏡的精品店,馬上領她們過去。

他們先幫小玲選了一副很炫的心型框眼鏡和一頂可愛的小帽,然後秦克宇推薦了幾款太陽眼鏡,要曉晴一一試戴。

曉晴戴起其中一副,對着鏡子看了看,正想聽聽小玲的意見,但小玲已不在身邊,被動物造型的玩具吸引去。

「這副不怎麼樣,」秦克宇說。「換這一副戴看看。」

她靦腆地摘下原先戴的眼鏡,換上另一副,對着鏡子又瞧了瞧。

「我看看。」他說。

她轉頭去讓他看。他戴着太陽眼鏡,她看不見他的眼睛,但是能感覺到他盯着她看,她因此而雙頰發燒、耳朵發熱。

透過他有色的鏡片,他看得出她在臉紅嗎?但願看不出。

「還好。再換這副看看。」

這次她不待他說,換好太陽眼鏡就抬頭給他看。反正她也戴着太陽眼鏡,他也看不到她的眼睛,不可能看出她目中的尷尬之色。

「嗯,這副好。你的臉尖,這副有點方,很適合你。」

她轉頭看鏡子,覺得他言之有理。

「來,戴看看。」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她還沒反應過來,一頂寬邊帽已經落在她頭上。戴得不好,帽緣壓到她眉毛,他幫她把帽子拉好,還站到她面前,幫她把帽子兩側的絲帶拉攏來交叉,往上拉到她脖子下面。

「這頂不錯,好看。」

他並沒有碰到她,卻令她覺得他的動作過於親密,已逾越她的防線。他一向都對女人這麼殷勤嗎?不管是哪個女人?

她想皺眉,可是看到他嘴角的微笑,她的不悅霎時消弭,也許他沒有別的意思,她又何必那麼敏感。但從來沒有一個男人為她做過類似的服務,教她以平常心等閑視之,實在有點難。

「怎麼樣?」他問。

她看一眼鏡子裏的自己,耳尖地聽到有人在輕聲問:「他是不是秦克宇?」她連忙隨便對他點個頭,想趕快離開這裏,以免引起別人注意。

他叫來小玲,一手牽小玲的手,一手輕觸她的肩膀,護着她不被旁邊一個汗臭味很重的胖男人碰到,一邊走向櫃枱。

他要櫃枱小姐一起結算她和小玲的帽子和眼鏡的錢,曉晴正想拒絕他的好意,兩個年輕的小姐擠到她身邊,一個問:「請問你是秦克宇嗎?」另一個問:「可以請你幫我們簽名嗎?」她們浮現光彩的粉臉上寫滿得遇偶像的興奮。

「秦克宇是誰?」他佯裝不知道。

小玲輕笑出聲,曉晴輕捏一下小玲的肩膀,示意她別講話。

「噢!你不是秦克宇呀?」一個女孩失望地說。

「你跟他長得好像唷!」另一個女孩說。

「秦克宇是歌星嗎?還是演戲的?」他的演技還真不賴。「他跟我一樣大小眼,必須戴墨鏡遮醜嗎?」

「認錯人了!」

「對不起唷!」

兩個女孩垂頭喪氣地走開。

曉晴看到他打開皮夾,裏面有好幾張信用卡,不過他選擇付現金。

走出商店,站在艷陽下,小玲和曉晴再也忍不住地笑成一團。

「阿伯,你好會演戲!」小玲咯咯笑。

「嗯。」曉晴笑着應和。「演得像真的一樣。」

秦克宇微笑道:「剛才我好擔心小玲會說:『阿伯,你忘了你叫什麼名字呀?』幸好小玲很聰明,什麼話也沒說,也笑得很小聲。」

「上次我在王奶奶家告訴王姐姐電視里的那個人是我阿伯后,王姐姐就一直問:『你阿伯結婚了沒有?有沒有女朋友?』嗦得要命。我看到王姐姐也問了吳姐姐好多問題。後來在車上,吳姐姐跟我說,我們還是別讓別人知道阿伯是誰,省得麻煩。」

「呃……你不用擔心,心萍已經結婚了。」曉晴為心萍辯解,他可別誤會了什麼才好。

他那張戴着太陽眼鏡的俊臉浮現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我一點也不擔心。」

她看不見他的眼睛,無法解讀他的目光。即便他另有他意,此刻她也不想去分析,以免擾亂她已經夠混亂了的心情。「這不方便,等我們上車,我再把我該付的錢給你。」

「我不收。帽子跟眼鏡都是我堅持要買的,就當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你已經送過我禮物了,我不能再收。你不收我的錢的話,那……還你。」曉晴把太陽眼鏡和帽子摘下,一起遞到他面前。

他蹙眉。「一點小錢而已,你何必……」

「這是原則問題,」她說。「我要用的東西我自己付錢,才能用得心安理得。」

他舒展眉頭微笑。「以後你老公要買東西給你,你也會拒絕嗎?」

「那另當別論,不過,原則上我還是希望花自己的錢買自己要的東西。」

他先接過太陽眼鏡,掛回她臉,再接下帽子,戴回她頭上。一邊說:「我了解你的原則了,以後我盡量不觸犯你的原則,OK?如果你堅持要付錢給我的話,等下午餐就由你請客好了。」

「好。」她重新綻開笑容。

「吳姐姐,」一臉困惑的小玲拉拉曉晴的衣服。「我媽媽買衣服、買鞋子,都叫她男朋友付錢耶!你好笨唷!有人要幫你付錢不好嗎?」

「不好。」曉晴望向秦克宇,期待他幫她解釋。她說不好的口氣似乎太強烈了,她並不想批評小玲的媽媽,但是也不想讓小玲從小就有錯誤的觀念。「呃……我喜歡花自己賺的錢,別人賺錢也很辛苦,沒道理要人家幫我付錢。」

「我媽媽做檳榔西施賺的錢都去買六合彩和樂透杠龜了。她要是沒有錢就打電話叫她男朋友來,有時候叫這個,有時候叫那個,太小氣的男朋友她就不要,再換一個。」

秦克宇聽得頻頻搖頭。「小玲,你知不知道你媽媽那樣做是不對的?」

小玲低下頭去,放慢了語調說:「我聽過爸爸罵媽媽不要臉,跟男朋友要錢。媽媽說:『你有本事給我錢呀!你給我錢,我就不必向別人要。』可是爸爸找不到工作。爸爸說就算他找得到工作,賺的也不夠媽媽花。」她小小的肩輕輕聳動,隨即低聲啜泣:「我要找媽媽。」

曉晴咬着下唇,疼惜地看着小玲,蹲下去把小玲摟入懷裏。她的遮陽帽沒有綁緊帶子,因為她這一動而溜下她的背。秦克宇在她的帽子落地前及時抓起來。

「小玲乖,不哭。」曉晴柔語道:「我想你媽媽一定也很想你,她最近可能比較忙,等她忙完了就會來找你。」

小玲哭着搖頭。「媽媽不要我了!媽媽不要我了!她說我很煩,早知道就不要生小孩。」

「不,小玲很乖,一點都不煩。」曉晴哽咽道。「吳姐姐將來要是生的小孩有小玲一半聰明、聽話,我就很高興了。」

「真的嗎?」小玲心型眼鏡下的臉頰已被汗水和淚水濡濕。

「真的。」曉晴以肯定的語氣說,還連點了三次頭。

「好了,別在這裏曬太陽了。」秦克宇左手輕拍兩下小玲的肩膀,右手輕托曉晴的手肘扶她站起來。「我們該去看動物了。」他幫曉晴把帽子戴好。

曉晴用手指抹一下淚,無法忽視他站得離她很近,令她半分鐘前還在為小玲感傷的心情頓時轉變。

他拉起她帽子的帶子想幫她綁,她急忙退一步說:「我自己來。」

等她把帽子綁好,淚痕猶存的小玲向她伸出手,她微笑地牽小玲的手。小玲一手牽阿伯,一手牽吳姐姐,往可愛動物區走去,好像已經忘了剛才的灑淚場面。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曉晴和秦克宇頗有默契地盡量逗小玲開心。秦克宇買了即可拍,很少照相的小玲一開始在鏡頭前顯得生澀,但在阿伯的指導下,很快就進入情況,興匆匆地擺出姿勢和充當背景的動物合照。

也很少照相的曉晴做模特兒的天分遠不及小玲,攝影師太英俊、太親切、太溫柔了,她反而無法放鬆,光是要和他的魅力對抗,不讓自己對他太痴迷,就需要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隨時高度警戒。

她不肯獨照,總是和小玲合照,也為他和小玲拍了幾張。一對像是大學生的情侶好心地主動過來,說要幫他們全家拍照。

秦克宇說了「謝謝」便把相機交給那個男生,沒有多作解釋;離他們較遠和小玲站在一起的曉晴也不便說什麼,只好眼睜睜看着秦克宇來到她身邊。

「靠近一點。」拿相機的男生說。

秦克宇挨近曉晴,曉晴幾乎無法保持微笑,怕他會聽到她如雷的心跳聲。

「笑一個。」活潑的大學女生在她男友背後伸出雙手,比兩個V,然後把她比V的四根手指作勢往她男友頭上插,逗得在拍照的三個人全笑出聲。

從無尾熊館出來后,他們找不到餐廳,只好買些包子、熱狗、肉粽里腹。這回秦克宇沒有跟她爭,由曉晴付賬。

一邊吃東西,秦克宇一邊說他們在拍攝「野外搜奇」時發生的趣事給她們聽——他們遇過野豬、毒蛇,和黑熊隔了十幾公尺打過照面、被野生獼猴丟過石頭;最驚險的一次,是一位工作人員不小心招了一窩虎頭蜂。

下午,他們又在非洲動物區和沙漠、澳洲動物區流連許久,直到小玲說她腳酸走不動了,他們才結束這趟動物園之旅往出口走。

秦克宇抱着累得昏昏欲睡的小玲,曉晴走在他身邊,她的手機突然響起。她以為是心萍打來的,連忙接聽,沒想到是個男人的聲音。

「請問是吳曉晴小姐嗎?」

「是的,您哪位?」

「我是林世豪。」

她眨了眨眼,花了三秒鐘才想起林世豪是誰。

「喔,林先生,你好。」

她的眼角瞥見有東西在動,略微側頭去看,是走在她旁邊、離她不到三十公分的秦克宇換了一手抱小玲。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她感覺他在注意聽她講電話。

「昨天我們見面,我對你的印象非常好。我們可以再約個時間吃飯、聊一聊,增加對彼此的了解嗎?」

「嗯……」她猶豫着,不自覺地去看秦克宇,高挺的身材、俊逸的側臉,百分之百的帥哥。

如果她想玩愛情遊戲,當然應該選擇他;但是她太生嫩、太脆弱、太正經,玩不起愛情遊戲。剛才他只被兩個年輕的女孩左右夾纏一下子,她似乎就已有些許醋意,將來她如果在愛情遊戲中陣亡,那豈非將痛苦得如下十八層地獄?

「吳小姐。」林世豪催促她回答。

「好。」她毅然說。

「太好了!這個禮拜五晚上六點半方便嗎?」

「嗯……」早上秦克宇說過,這次他禮拜一出門,最晚禮拜四會回來。「禮拜五晚上,可以。」

「你住哪裏?我到時候去接你。」

「你不用從新竹趕來接我,告訴我在哪裏,我自己去就好。」

等他們講好地點,通訊結束,秦克宇剛好打開車門。他請她先上車,然後把睡著了的小玲抱給她,他再關上門,走向另一邊的車門。

等他坐上駕駛座,鑰匙插進鑰匙孔里,他並沒有馬上發動車子,沉默著一動也不動,像是在思索。

曉晴困惑地看他。

他轉過頭來面對她,嘴巴張開,卻什麼都沒講就又閉上。她好想摘掉他的太陽眼鏡,看看他的眼神能不能透露出他沒講出口的話。

他看回前方,發動車子。「謝謝你提議帶小玲來動物園,她今天玩得很高興。」

她不禁感到失望,他要講的只是這句話嗎?不然,她又期待他講什麼呢?一分鐘前,她以為他猜到打手機給她的人是她相親的對象,她以為他的笑容因而消失,她以為他也許對她有點……沒有,是她自以為是,自作多情。

今天在他們相處的六七個鐘頭里,他待她很好,好得令她幾度錯以為他們的關係不只是鄰居,不只是因為她是小玲的保姆,他才那樣溫柔地對她講話,那樣細心地照顧她,那樣慷慨地不時對她微笑。

「我今天也玩得很高興。」她的語調與她的話語不協調。

「你——」他這一聲拖得好長,害她又深切期待,只要他給她一點暗示,她就不去和林世豪約會。「你累了吧?我們今天走了好幾個鐘頭。你可以睡一下,到家我再叫你。」

「好。」她抱着上半身倚在她懷裏的小玲,找了個較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心情莫名的低落。

難道是她會錯意?雖然她缺少和男人相處的經驗,但她看過不少愛情小說,當一個女人感覺一個男人在寵她,隨時在注意她,以他的肢體語言在保護她,她該怎麼想呢?當他只是習慣做紳士,對每個女人都那麼好,並非對她情有獨鍾?

她不由得懷疑,如果不是出自真心的「歡喜受、甘願做」,一個男人會體貼入微的呵護一個女人嗎?

剛才小玲被前面的人群擋着,叫嚷着看不見時,秦克宇立即舉高小玲跨坐到他肩上,讓她抱着他的頭、高人一等的小玲笑嘻嘻地看個夠。當曉晴正在羨慕小玲如此得寵時,秦克宇竟然叫她踩在他的慢跑鞋上增加高度。

當時她連忙推辭,即使她穿着平底鞋,也可能把他踩痛。可她實在受寵若驚。

「來,踩上去。」他一手抓着他肩上的小玲,騰出一手來抓她的手臂。「快點,食蟻獸很少見,錯過了可惜。」他誠懇地邀請。

不容曉晴多想,她彷彿被他舉高了些,腳不得不踩到他的鞋子上。令她動容的不是罕見的食蟻獸,而是他的這分心。

他寵她的例子不是只有這個,隨便舉都找得出四、五個。他剝好茶葉蛋才招呼她吃,還叮嚀她要慢慢吃,別被蛋黃噎著了;她知道他是說給她聽的,因為他們都知道小玲不吃蛋黃。

她的手不小心被竹筷子細如針的竹屑刺進,他握起她的手,凝神把竹屑挑出來,一再關心地問她:「還痛不痛?」顯得比她還緊張。

他是個即使再挑剔的女人也無法不承認的完美玩伴,尤其到了下午,她已經習慣他的陪伴,能以較輕鬆的態度面對他。在看白犀牛時,她知道他靠得很近,手臂碰着她手臂,她的心跳居然沒有過於劇烈,能夠頗自在地跟他笑談在一部電影里看過犀牛救火的一幕。那時候她幾乎以為他們是一對相當親近的男女朋友。

直到她接到林世豪的電話,她才覺醒,回到現實來,痛苦地警告自己:她對他的迷戀已經太嚴重了,應該儘快畫上休止符。

而儘管理智叫她要踩煞車,她仍然偷偷地希望,他對她好是因為他喜歡她。如果他喜歡她的程度多到對她有感情,那麼他就應該阻止她去和別的男人約會,但是他沒有。

他們之間的氣氛因為林世豪的那通電話而產生變化,他對她的態度變得太客氣而顯得生疏。

她沮喪得想哭,卻不得不告訴自己,她決定和林世豪約會是正確的選擇。她本來就不該對秦克宇有非分之想。

他太亮眼了!他一直戴着鴨舌帽沒有拿下太陽眼鏡,但今天動物園裏幾乎每個看到他的女人和女孩仍對他行注目禮。如果他以真面目示人,他可能會被包圍得寸步難行。

只要他願意,將來他無疑可以成為更知名、更出色的明星,而她吳曉晴只是個毫不起眼的教會學校的圖書館管理員。

她跟林世豪不必有結果,她也不一定得照心萍說的,誘拐一個帥哥去參加同學會。但是現在,她需要和林世豪約會,以轉移自己對秦克宇過多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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