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公牛的神殿

第六章 公牛的神殿

玫瑰瘋狂者--第六章公牛的神殿

第六章公牛的神殿

1

星期四晚上臨睡前,羅西將那隻嶄新的電話機插頭重新插入了插座,撥通了安娜的電話。她想從安娜那裏知道有沒有新消息,是否有人在城裏見到了諾曼。安娜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她說一切都很平靜,還引用了一句老話:「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羅西心存疑慮,但是她並沒有任何錶露。她除了向安娜表達對她前夫的哀悼以外,不知道還需要遵循哪些禮節。

「謝謝你,羅西。」安娜說,「彼得是個很難相處的怪人,儘管他待人坦誠相見,但他這個人卻並不怎麼可愛。」

「他對我很好。」

「這太符合他的天性了。他對陌生人像一位樂善好施者,而對家人和朋友卻喜怒無常。在一次感恩節晚餐上,他竟把一隻火雞扔到了他弟弟頭上。我記不清原因了,好像是為了巴解組織這一類毫不相干的事。」

安娜長嘆了一聲。

「星期六下午我想為他舉行一個紀念活動,大家坐在摺疊椅上圍成一圈,就像AA聚會那樣,共同聊一聊有關他的話題。至少我是這麼打算的。」

「這主意很不錯。」

「你真的這樣認為嗎?」安娜問道。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傲慢地揚起了眉毛,「我這個想法是不是有些愚蠢?無論如何,我會把野餐會儘可能拉長一些,以便有足夠的時間進行這項活動。這個悲慘事件毫無疑問給我們留下了遺憾,受虐待的姐妹們畢竟失去了一位朋友。」

「如果是諾曼乾的——」

「一切即將真相大白了。」安娜說,「多年來我一直跟那些身心受到傷害、終日戰戰兢兢的女人們一起工作。我知道她們有的已經發展到嚴重的受虐狂程度,很多人由於長期受迫害,得了精神分裂和精神抑鬱綜合症。你還記得挑戰者號穿梭機爆炸事件嗎?」

「記得……」羅西迷惑不解地說,她對那場悲劇記憶猶新。

「那天晚上,一位婦女滿面淚痕地來找我。她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並在自己身上連擰帶掐,兩頰和雙臂到處是一片片紅斑。她說所有的宇航員,包括那個和藹的女教師在內,都是由於她的過錯而死的。我問她為什麼這樣說,她解釋說,她曾經寫過兩封信,對穿梭機載人飛行計劃表示了支持,一封寄給了《芝加哥論壇報》,另一封寄給了當地的國會議員。」

「受害婦女因此經常受到人們的譴責,就是這麼回事。其實這種事例還很多。」

羅西想到了比爾。那天他用胳膊摟着她的腰,共同漫步在湖邊的小路上,一直走到科恩大廈,他對她說,不要認為這是你的過錯,諾曼並不是你發明出來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一直不能理解她們這種精神綜合症,」安娜說,「可是現在我完全理解了。應該有人受到譴責,否則所有的痛苦、壓抑和孤獨就沒有任何意義了,那時人就會變瘋。寧可受到人們的譴責,也不要變成瘋子。現在你到了該作出選擇的時候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你明白。」安娜冷靜地說完之後,她們就換了別的話題。

2

和安娜道晚安以後又過了二十分鐘,羅西已經躺在了床上。她雙眼圓睜,手指合攏在枕頭底下,黑暗的夜空中有許多面孔像斷了線的氣球般在她眼前浮動着。拉比·利弗茨遞給她一張監獄專用信紙,上面寫着「走出監禁,奔向自由」幾個大字;羅達·西蒙把鉛筆插進頭髮里,告訴她說,應該是尼龍長襪,而不是尼龍長發;戈特·肯肖身穿超大號的長運動褲和男式V字領內衣;熱情的旁克搖滾青年辛西亞(羅西總是記不住她姓什麼)把頭髮染成了兩種顏色,對她說她曾經一連幾小時坐在一幅油畫旁,觀看着畫里那些流動的河水。

當然,她還夢見了比爾。她看見他那雙在淺綠底色襯托下的褐色眼珠和飄逸的黑髮,甚至右耳垂上扎過的耳朵眼癒合后留下的小圓疤痕(一定是大學時期在酒後失控的狀態下讓人扎的)也看得一清二楚。她能感到腰上那隻溫暖的手掌和強有力的手指所產生的感覺,她想知道兩人的身體偶爾碰一下之後,他是否會感到激動。她承認自己對這種身體上的偶然接觸感到激動萬分。他和諾曼太不同了,他是那樣的超凡脫俗,對於她來說他無異於一位外星來客。

她閉上眼睛,墜入了更深的夢境。

另一個面孔浮現在眼前,那是諾曼。他在笑,但是那雙灰色的眼睛令人齒冷。我在拖釣你,寶貝兒,諾曼說。睡到我自己床上去的日子已經為期不遠了,我正在拖你上岸。很快我就會跟你談談了,挨得緊緊地。這次談話很短,當談話結束時——

他舉起了拿鉛筆的手。那是一支二號蒙古鉛筆,筆尖像刀片一樣鋒利。

這一次我不再對你的胳膊和肩膀感興趣了,我將直奔你的眼睛,或者你的舌頭。寶貝兒,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一支鉛筆刺入你那隻嘰里唄啦嘮叨個不停的舌頭——

她睜開了眼睛,諾曼的面孔立即消失了。她又閉上了眼睛,呼喚著比爾的面孔。開始她以為諾曼仍會出現,可是她錯了。

她想,星期六我有個約會。我們兩個人將要一起度過一整天。如果他想吻我,我會答應的,無論他擁抱我、撫摩我,我都會答應的。我很想和他在一起。我真傻。

她又開始飄浮。她想,她大概是夢見了她和比爾後天將要一起參加的那個野餐會。有個人在他們的附近野餐,那人一定是帶了一個嬰兒,因為她聽見了那個嬰兒孱弱的哭聲。突然——轟隆隆,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雷聲。

她想,這裏的情形酷似我的油畫發生的一切。我要在吃野餐時告訴他關於油畫的事。今天我把這事給忘了,因為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但是……

又是一陣電閃雷鳴。這一次似乎來勢兇猛,距羅西也更近了一些。她被徹底震撼了。大雨會毀了他們的約會,摧垮姐妹之家在艾丁格碼頭舉行的消夏野餐會,致使音樂會最終被取消。

別擔心,羅西,驚天動地的電閃雷鳴只是發生在油畫里,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但是,如果這是在夢裏,為什麼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腰身和壓在枕頭底下的胳膊?為什麼仍然能夠感覺到兩隻手勾在一起,身上蓋着薄毯?還有,為什麼還能聽見窗外傳來的汽車聲?

蟋蟀仍在令人煩惱地聒噪著:唧——唧——唧。

嬰兒的哭聲還在繼續。

她的眼瞼突然被一道刺眼的閃電變成了紫色,緊接着便是一陣轟隆隆的雷聲,暴風驟雨已經越來越近了。

羅西突然驚魂未定地從床上坐起來,心臟仍在嘭嘭跳個不停。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了,然而她發現這裏卻沒有什麼電閃雷鳴。她好像仍然聽見蟋蟀在歌唱。果真如此,便一定是她的耳朵在捉弄她了。她往房間里掃視了一遍,牆上那個長方形的物體是一幅叫做羅絲·麥德的油畫。明天她要把它取下來,放在籃子裏面,帶它去上班。羅達和利特很可能知道附近有什麼地方可以定做鏡框,她需要重新定做一幅。

她仍然能聽見蟋蟀微弱的叫聲。

她想,這是公園裏的聲音。她又躺下了。

如果這真的是公園的的聲音,難道關着窗戶也能傳進房間里嗎?理智在問她。它的聲音里充滿了疑慮,但是語調中並沒有生氣的成分。你能肯定這一點嗎,羅西?

她當然可以肯定。夏天即將來臨,到處都是這種蟋蟀,它們的歌唱聲整個世界都聽得到。好吧,就算這幅油畫有些古怪,但是還有一種更大的可能,那就是她自己的腦子裏產生了古怪的念頭。

你認為這件事絲毫沒有危險嗎?現在理智的語調中出現了焦慮的聲音。姑且不論這是一種厄運還是一場災難,無論你把它叫做什麼,你能說你的周圍不存在任何危險嗎?

不,她不能這麼認為。危險隨處可見。只要想想安娜·史蒂文森的前夫就會立刻明白。

她不想知道彼得·斯洛維克發生了什麼事,她不願意為他而感到內疚。她只願意對星期六的約會做一番邏想。她想像著:假如比爾·史丹納吻她,那會是怎樣一種情形?他會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還是環繞在她的腰間?他的嘴唇貼住她時會有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他會不會……

羅西的思緒飄向了遠方。雷聲仍在轟鳴,蟋蟀的歌聲更加響亮了,而羅西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其中有一隻蟋蟀已經從地板上跳到了床上。這時,連接心靈和肉體的那根繩索已經徹底斷開了,她在黑暗中越飄越遠。

3

一道閃電驚醒了她,這一次不是深紫色的閃電,而是輝煌耀眼的一道白光。緊接着的一聲霹靂也不像原來那樣只是轟隆作響,而變成了一陣天崩地裂的怒號。

羅西從床上驚醒,她坐了起來,急促地喘息著,一把將薄毯拉到了脖子底下。又是一道閃電,她藉著亮光看見了那隻小餐桌和廚房的櫃枱,還有小巧玲瓏的沙發。通向浴室的門開着,印着菊花圖案的浴簾收攏到了一起。由於她的眼睛對明晃晃的閃電一點兒也沒有準備,當房間重新歸於一片黑暗之後,她的視覺仍舊滯留在剛才的情景中,卻神奇地發現,所有景物的顏色都被反轉了。她意識到她仍然聽得見嬰兒的哭聲,但是蟋蟀已經停止了歌唱。風在咆哮著,她不僅聽到了,而且也感覺到了,它吹亂了她額角上的頭髮,她還聽見嘩啦嘩啦一連串紙張被風吹動的聲音,接着是砰地一聲,那摞紙終於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她把下一部錄音作品,即理查德·萊辛的長篇小說的台詞複印件忘在了餐桌上,它一定是被風吹到了地板上,像瀑布般散落得到處都是。

這不是夢境,她一邊想着,一邊將兩腿放到了床下。她住窗外看了一眼,立刻吃驚得屏住了呼吸:兩扇窗戶都不見了,或者說,原來是牆壁的地方現在完全變成了一整扇窗戶,而且它是打開的。

不僅如此,在這扇打開的窗外已經不再是春藤大街和布萊茵特公園的景色了。羅西看見有一位身穿玫瑰紅無袖束腰短裙的金髮女子,站在一座鬱鬱蔥蔥的小山頂上,遙望着山腳下一處古希臘神廟的廢墟,短裙的下擺在她那雙平滑而修長的腿邊隨風起舞;羅西還看到,那女人跟她一樣,額角上有一撮從髮辮中鬆開的金髮,在狂風中猶如某種浮游生物的須邊,繞着那條古典法國辮不停地飄動着。正在這時,一道深紫色的閃電劈開了天空,她在晃眼的亮光中還看見,有一隻毛髮蓬鬆的小馬駒正在一口一口地嚙咬着青草,它的腦袋隨着吃草的動作在一起一落不停地擺動着。

如果這面牆壁果真是一扇窗戶,這扇窗戶便是開着的。正當羅西在仔細觀察時,她忽然看到小馬駒的鼻子已經伸進了房間。它在地板上聞了聞,沒有發現任何令它感興趣的東西,便又退了回去,重新開始在自己的地盤上嚙草。

緊接着是更多的閃電,夾雜着一陣緊似一陣的滾雷聲,狂風又開始呼嘯起來。羅西聽見,散落的書頁在廚房陽台上飛快地旋轉着。她站起身,任憑睡衣拍打着雙腿,輕手輕腳地向油畫走去,現在那幅畫已經佔了整整一面牆壁,從地板一直連接到天花板上,從左邊的牆角一直延伸到了右邊的牆角。她額角上那一撮散亂的頭髮被風吹來吹去,她清晰地聞到了一股正在逼近的甜絲絲的雨水味兒。

不會等太久了,她想。我會被雨澆透的,我們兩個人都會。

羅絲,你在想什麼?理智在沖她尖叫着。以上帝的名義,你究竟在——

羅西強壓下了那個聲音,她已經聽了一輩子,早就聽夠了。她面對着一面牆壁,而它已經不成其為一面牆壁;就在離她不到五英尺遠的地方,站着那位身穿古典式玫瑰紅束腰短裙的金髮女子,她雖然沒有轉過身,羅西仍然能夠看見:當她注視着山下時,她那隻舉起的左手在不斷地傾斜和調整著角度;羅西還看見,她那閃亮的左胸正在隨着一次次的呼吸不停地上下起伏着。

羅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步入了畫面之中。

4

畫面里的世界至少比外面低十度,沒膝深的野草撥弄着她的腳踝和小腿。她忽然又聽見了嬰兒孱弱的啼哭聲,隨即又消失了。她回頭看了看,希望看到自己的房間,但是它已經不見了。在她走進來的那個地方有一棵多節的橡樹,樹根和樹枝向四面伸展着。橡樹底下支著一個畫架,畫架前的高腳凳上擺着一隻顏料盒,裏面放滿了各種各樣的畫筆和顏料。

畫架上夾着一張畫布,尺寸和羅西在自由之城租賃店買來的那幅油畫相同。她大吃一驚,她從畫面上看到春藤大街上那間屬於自己的房間,而且是從臨街的窗口往裏面看時才能看到的情形:房間里有一個女人,那正是羅西自己,她面對大門站在房間的中央,她站的姿勢和位置與那位遙望山腳下神廟廢墟的金髮女子不完全一樣,例如,她沒有舉起自己的左臂;但是她們之間的距離如此之近,使羅西感到如履如臨;緊接着看下去,這幅油畫在其他方面更令她驚恐萬狀:那女人穿着一條深藍色的錐型寬鬆便褲和一件粉紅色無袖上衣,而這身衣服是羅西計劃和比爾騎摩托車郊遊時的裝束。我得穿點兒別的,她想,似乎覺得只要改變了服裝的搭配就可以改變眼前的一切。

有什麼東西碰到了羅西的手臂,她尖叫一聲轉過身去,意外地看到一匹小馬駒在用略帶歉意的棕色眼睛注視着她。雷聲在頭頂轟鳴著。

毛髮蓬鬆的小馬駒套在一輛漂亮的輕便馬車上,馬車旁站着一位女士。她穿了一件用幾乎透明的紅色薄紗手工製作的多層連衣裙,裙擺長及腳面,羅西透過它隱約可見裏面透出溫馨的牛奶咖啡色皮膚。閃電照亮了天空,羅西看見的正是她和比爾一起從老爸餐廳回家的那天她偶爾在油畫上發現的東西。她在畫面中看到草地上有一輛輕便馬車和一個女人的身影。

「別擔心,」身穿紅色百褶裙的女人說,「你不用害怕,小馬駒除了青草和三葉草花以外,不會咬任何東西。它剛才只是出於好奇聞了一下你的氣味。不會有事的。」

當羅西意識到這人正是那位被諾曼稱之為「懶惰的胖女人」時,她突然有了一種欣慰的感覺。她就是溫迪·亞洛;但是由於溫迪·亞洛已經死了,因此這便是個夢。無論自己的感覺有多麼真實,細節有多麼可靠(例如,她從胳膊上擦掉一滴小馬駒的嘴巴蹭上的露珠),它畢竟是個夢。

這當然是個夢,她對自己說。羅西,沒有人能夠走進畫面。

這種解釋對她不起任何作用,但是,那個照料馬車的女人是死亡已久的溫迪·亞洛的想法卻對她產生了作用。

風在咆哮著,羅西又聽到了嬰兒的啼哭聲。她現在又看到了一些別的東西:小馬駒身後的輕便馬車上放着一隻用綠色電影樣片編織的大花籃。花籃的提手上裝飾著一團絲帶,絲帶的頂端還有一朵用真絲編織的蝴蝶結。

「羅西。」

一個聽上去深沉、甜潤、略顯嘶啞的聲音在對她說話。羅西聽到后頓覺魂飛魄散,背上起滿了雞皮疙瘩。這裏面一定出了什麼問題。她感到,這個女人的聲音只有她自己能夠聽見,它會令任何一個聽到它的男人忘掉一切而只聯想到性。但是事情出現了一些差錯,極其嚴重的差錯。

「羅西。」那聲音又在對她說話,她突然明白了:它好像在努力模仿人的聲音,並且在竭盡全力地回憶怎樣才能發出人類的聲音。

「姑娘,請別那樣盯着她看。」穿紅色百褶裙的女人說,她好像焦急萬分,「她跟你不同。」

「你搞錯了,我根本就不想看見她,」羅西說,「我只想回家。」

「我並不責怪你,但是一切都太晚了。」那位有一雙嚴峻的黑眼睛和堅定的嘴角的女人一邊說,一邊撫摩著小馬駒的脖子。「別碰她,其實她並不想傷害你。她只是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罷了。」她用一隻手指點着自己的太陽穴。

羅西很不情願地向那位身穿玫瑰紅短裙的「羅絲·麥德」靠近了一步。她為她背上、肩膀上和脖子下面的紋理感到着迷,她的皮膚比水洗的絲綢還要細膩,脖子上部的曲線更加迷人……

羅西不知道那些潛伏在發線下面的灰色陰影是什麼東西,也不想知道。最初她猜測那是咬傷的痕迹,但是看上去並不像。羅西知道咬傷的痕迹不應該是這樣的。是麻風病嗎?或者是某種更加糟糕的傳染病?

「羅西。」甜潤而沙啞的聲音又開口說話了。那裏面有某種東西使羅西剋制不住地想大聲尖叫起來,諾曼的笑容就使她有這種感覺。

這個女人一定是瘋了。姑且不論她皮膚上的傷痕是怎麼回事,一切都足以證明這一點,她瘋了。

閃電忽暗忽亮,不斷地發出晃眼的光芒。雷聲隆隆滾過。在一陣陣大風中,從山下神廟的廢墟方向傳來嬰兒嚎啕大哭的聲音。

「你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裏?」

那女人露出右臂,給她看胳膊底下一個已經結了痴的白色疤痕。「這個傷口曾經流過許多血,後來感染了。」她用那種甜潤而沙啞的聲音對她說。

羅西也伸出了自己的手臂,兩個人的不同之處在於,羅西傷口的部位是在左手而不是在右手,但是她們的傷疤卻是一模一樣的。羅西突然覺得可怕極了:如果她穿一件羅絲·麥德式玫瑰紅古典短裙,她露出的將是右肩,而不是左肩;假如她有一隻金色手鐲,她肯定會戴在左手,而不是右手。

山頂上的女人是她的鏡像。

山頂上的女人就是——

「你就是我,對嗎?」那位辮一根古典法國辮的女人略一轉身,羅西便用恐慌得發顫的聲音喊道,「別轉過身來,我不想看見你!」

「別那麼激動。」羅絲·麥德用一種奇怪的語調極有耐心地說道,「你是真正的羅西,羅西就是你自己。你可以忘記一切,卻不能忘記這個事實。還有一點也請你不要忘記:我會報答你。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將來我都會償還的。這就是我們走到一起來的原因。這也是合情合理的。」

閃電撕扯著天空,雷聲震撼着大地,橄欖樹被狂風吹得彎下了腰。羅絲·麥德的金色髮辮中露出了一縷頭髮,它們自由自在地隨風飄舞著,在恐怖的電閃雷鳴中看上去就像一縷縷金絲。

「現在,就請你去吧,」羅絲·麥德說,「給我把嬰兒找回來。」

5

嬰兒的哭聲從遠方飄來,它好像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另一個世界傳到了這裏。羅西遠遠地向山下那座古廟的廢墟望去。它的外觀從這裏看上去十分奇怪,令人產生了某種不愉快的感覺,它歪歪斜斜地坐落在那裏,平添了一份恐懼。她的胸口這時也開始顫抖起來,如同她在那次流產以後經常會發生的情形。

羅西打算說些什麼,又不能確定要說什麼,只知道自己想對羅絲·麥德表達出反抗之意,但是還沒有等她張口,便有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肩膀。這是那位身穿紅色百褶裙的「溫迪·亞洛」。她搖搖頭警告她別說話,又敲敲自己的太陽穴,用手指著山下的廢墟。

另一隻像墓碑一樣冰冷的手抓住了羅西的右手腕。她轉過身,才意識到那位穿玫瑰紅短裙的女人現在已經跟她面對面了。頃刻之間,混亂的思緒像水母般充斥着羅西的頭腦,她低垂着眼睛,以免看見對方的面孔。這時她看見了抓着她左手的那隻手背,上面長著一個黑灰色的膿包,這使她聯想起在海洋中遊動的食肉動物。手指甲的顏色是死灰色的。忽然,羅西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一條小白蟲從其中一隻指甲縫裏蜿蜒蠕動着爬了出來。

「現在就去,」羅絲·麥德說,「為我做一件我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情。記住,我會報答你的。」

「好吧。」羅西說。一種迫切地想抬頭看一眼那個女人的面孔的可怕願望頑強地抓住了她。真想看一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哪怕她會生吞活剝了你,也得看一眼在令人發瘋的死灰色陰影籠罩下自己的另一副面孔。但是……「好吧,我去。我可以試一下,不過別讓我看見你。」

那隻手鬆開了她的手腕——一點一點地,好像一旦發覺羅西有所動搖,便立刻撲過來抓緊她。那隻手掉轉過去,用一隻死灰色的手指尖指點着山下。

「繼續往前走。」羅絲·麥德說。

羅西緩慢地往山下移動着腳步,她仍然低垂著目光,看着光禿禿的腳面在高低不平。沒及膝蓋的草地上滑動。直到驚心動魄的炸雷噼啪一聲撕裂了長空,她才抬起頭來,她驚訝地發現,穿紅色百褶裙的女人也跟她一起下山了。

「你是來幫助我的嗎?」

「我只能走到那裏。」身穿紅色百褶裙的女人指了一下坍塌的石柱。「她所擁有的我都擁有,至今為止她還沒有傷害過我。」

她伸出一隻胳膊,羅西看見亂七八糟的一團粉色物體在她手腕和小臂之間的肌肉中蠕動,她的手掌心裏也有同樣的一個,這個還稍微好看一些。它使羅西想起了在小房間的地板縫裏發現的那些三葉草。那間被她當做避風港的溫暖的小房間現在卻離她那樣遙遠。也許那些生活才是個夢,而眼前發生的一切才是真正的現實。

「至少到現在為止,我惟一能找到的只有這些東西了。」她說,「但是有了它們,我便可以離開這裏了。那隻公牛會追蹤着我的氣味找到這裏來的。雖然它只想追尋我一個人,我們倆卻都會被它殺掉。」

「什麼公牛?」羅西迷惑不解地問,她感到十分恐慌。她們已經快要走到坍塌的石柱那裏了。

「是復仇之神艾林尼斯,它保衛著這座古老的希臘神殿。」

「這是一座什麼樣的神殿?」

「別問這些男人的問題,你是在浪費時間,女人。」

「你在說些什麼?什麼叫做男人的問題?」

「就是那些你早已知道答案的問題。跟我到這邊來。」

「溫迪·亞洛」站在一段長滿苔蘚的立柱旁,不耐煩地看着羅西。神廟在距她們不遠的地方若隱若現。羅西就像在看一部焦距失真的電影一樣看着那座模糊不清的神廟,視力受到強烈的傷害。眨眼間她發現那座神廟的陰影又消失了。

「復仇之神文林尼斯只有一隻眼睛,他的另一隻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但是他有驚人的嗅覺。今天是你的日子嗎,姑娘?」

「我的……日子?」

「你倒霉的日子!」

羅西搖了搖頭。

「太好了,果真如此的話,我們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今天也不是我的日子。自從我開始生病以後,身上就再也沒有流過那種只有女人才流的血液。真是太遺憾了,因為那東西現在對我們最有用處。不過——」

驚天動地的一聲霹靂從頭頂打了下來,天空立刻被劈成了兩半,冰冷的雨點已經開始滴落下來了。

「我們得快點兒!」紅衣女人對她說,「把你的睡衣撕下來幾條,長一些的做帶子,大一些的做包袱,用它包幾塊石頭,然後用帶子系起來。別跟我爭論了,也別問我任何問題。儘管照我說的做就是。」

羅西彎下腰,從睡衣的下擺撕下一條很寬的布條。睡衣沿着左腿處被撕開了一條裂縫,羅西的大腿幾乎全部暴露了出來。現在我走路的樣子一定像一位中國餐館穿旗袍的女招待,她想,接着又從睡衣上撕下一根窄一些的布條。她抬起頭,吃驚地發現「溫迪」手裏拿着一把邪惡的雙面匕首。羅西沒有注意到她是從哪兒弄來的這玩意兒,也不知道那女人會不會像保羅·謝爾頓充滿柔情且又毒汁四濺的小說主人公一般,毫不猶豫地將匕首捅進她的大腿。

她很可能會這麼做,羅西想。她知道如果那個叫做羅絲·麥德的女人和她一起旅行的話,她自己也會渴望擁有一把匕首。她又回憶起與她同行的這位紅衣女人怎樣用一個手指敲自己的太陽穴,告訴羅西說不要碰她。「溫迪·亞洛」曾經這樣對她說:她並不想傷害你,她只是無法控制她自己。

紅衣女人站在裂成幾段的石柱旁邊。羅西打算問她用匕首幹什麼……後來又決定不問了。這顯然是一個「男人的問題」,所謂「男人的問題」就是那種人們知道應該怎麼回答的問題。

「溫迪」摸了摸眼睛,抬起頭來看着她。「你準備好了嗎,我需要一大塊兒布條。」她說。羅西還沒有來得及說話,「溫迪」已經用刀尖刺破了自己的皮膚,她用羅西一點兒也聽不懂的語言嘟噥了幾句,聽上去像是在祈禱,然後用匕首沿着手臂割出了一條和那件百褶裙十分相稱的漂亮線條。匕首劃過之處很快便高出了一塊,皮膚和皮下組織開始收縮,手臂上裂開一道鮮紅的刀口。

「哦,真疼!」那女人呻吟著,伸出那隻拿匕首的手,「給我一塊大一些的布條,快點兒!」

羅西手拿匕首,腦子裏面亂成了一鍋粥。她雖然驚慌失措,卻並不想嘔吐,鮮血並不使她感到噁心。「溫迪·亞洛」將布條對摺了幾下,蓋在傷口上,待鮮血滲透布條之後,立即將它揭開。她顯然不是為了使傷口儘快癒合,而是為了讓那塊布條浸滿鮮血。當她又把手伸到羅西面前時,手中依然是她所熟悉的那塊布條,但是顏色已經變得很深。布條上的藍色和鮮紅的血液混合在一起,變成了玫瑰紅,即羅絲·麥德那條短裙的顏色。

「現在去找一塊石頭,用這塊布條包起來,」她對羅西說,「然後脫掉衣服,用它在石頭包的外面再包上一層。」

羅西揚起眉毛,睜圓雙眼,緊緊地盯着她,比看到血流如注的胳膊還要吃驚。「不,絕對不行!」她說,「除了這件睡衣以外,我什麼也沒有穿!」

「溫迪·亞洛」毫無幽默感地失聲笑了起來,「你實在不想脫就算了。那就請你再遞給我一塊布條,否則我會由於失血過多而喪命。」

羅西把稍窄一些的布條遞給了她,這一塊同樣也是從藍色睡衣上撕下來的,棕色皮膚的女人用它迅速地包紮着胳臂上的傷口。這時在她們身旁出現了一道像魔鬼的煙花般瑰麗無比的閃電,羅西聽見一棵大樹在慢慢倒下,同時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隆聲。緊接着天空又發出了似炮擊般驚天動地的一聲霹靂,空氣中立刻散發出一股像生鏽的銅板一樣濃烈的銅臭味兒。緊接着,整個世界變成了一隻被閃電撕裂的巨大水袋,劈頭蓋臉地下起了瓢潑大雨。冰冷的雨點瘋狂地傾瀉著,狂風又將大雨吹成了一道水平的幕簾。羅西看到包紮傷口用的布條很快便被雨水打濕,傷口處有一股草莓啤露般淺粉色的血水順着手指縫流淌。

羅西不再考慮自己在做什麼和為什麼要做了,她摸了摸肩膀,抓住睡衣的後背,彎下了腰,從頭頂上脫掉了那件惟一的睡衣,全身便立刻暴露在冰冷的雨水之中。大雨像針尖一樣狠狠地扎向她的面頰、肩膀和裸露的背部,她急促地呼吸著,緊繃的皮膚從腳後跟一直到脖子底下長滿了一層雞皮疙瘩。

「哎喲!」她感覺到自己馬上就要窒息,絕望地喊叫了一聲,「哦!太冷了!」

她放下睡衣(它基本上還是乾的),用手抓着沾滿血水的布條,在兩截斷裂的石柱之間摸索到一塊圓麵包大小的石頭。她揀起它,一放在膝蓋上,將睡衣臨時掛在腦袋和肩膀上,兩隻耳朵露在外面。她用那塊滲透了「溫迪」血水的即骯髒又噁心的布條將那塊石頭包住,然後按照她的指示,用睡衣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兒包了起來。她知道,血水已經基本上被雨水沖凈了。因為這不是毛毛細雨,也不再是傾盆大雨,它已經變成了一場洪荒。

「接着干!」棕色皮膚的紅衣女人告訴她,「在神廟中繼續尋找!走出神廟以後,無論如何都不要停下腳步,無論看到什麼東西都不要拿,不要相信你看見和聽見的任何事物。儘管這是一個鬼魂出沒的地方,但是在公牛的神殿裏,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一個活生生的女人。」

羅西全身篩糠似地哆嗦著,眼睛裏的雨水把看到的一切都變成了雙影,雨水順着鼻尖往下流淌,水珠掛在耳輪上,就像戴了一副用奇異的珠寶製成的耳環。「溫迪」站在她的對面,雨水將頭髮粘在眉毛和臉頰上,烏黑的眼睛閃爍著光芒。為了讓自己的聲音穿過越來越強烈的風雨,她不得不大聲地喊叫着:

「從靠近祭壇另一側的大門走出去,你會進入一座花園,那裏所有的花草都凋謝了;穿過花園,便進入一片小樹林,那裏除了惟一的一棵以外,所有的樹木都枯萎了;在小樹林和花園之間有一條小溪,千萬不要喝裏面的溪水,無論你有多麼口渴都不行,甚至連一滴也別沾!踩着石板走上台階!如果你不小心沾上了溪水,它將使你忘掉所有的事情!甚至包括你的姓名!」

閃電穿過雲層,發出眩目的亮光,暴風雨在閃光中呈現出一副瀕死的怪物的模樣。羅西從來沒有感受過這樣徹骨的寒冷,從來沒有如此清醒地意識到過這種無法抑制的興奮,也從來沒有產生過如此強烈的慾望,渴望着暖和一下被劈頭蓋臉的大雨澆得冰涼的身體。隨着傾盆大雨逐漸轉為濛濛細雨,她的思維也逐漸正常起來。看來這絕對不是一場夢。

「快走進那個小樹林里去!那裏的樹全都枯萎了,惟一活着的是一棵石榴樹!將它的種子收集起來,但是千萬不要嘗那些果實,也千萬不要把摸過種子的手放進嘴裏!樹旁有些台階,順着那台階走下去,進入底層的大廳!找到那個嬰兒,把它帶回來,千萬要小心公牛!提防復仇之神文林尼斯!現在快去!趕快!」

羅西害怕公牛的神廟,畏懼它那光怪陸離的混亂情景,但是現在極度渴望走出暴雨的念頭已經超越了一切惶恐和害怕。她真想遠離這塊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地方。她仍然用手保護著頭部,擔心大雨會突然轉變為冰雹。她忽然想到,赤身裸體地挨冰雹的襲擊,即使是在夢裏,那滋味也一定會極不好受。

羅西走出幾步以後,轉過身來看着那位棕色皮膚的女人。「溫迪」看上去幾乎跟她一樣一絲不掛地站在那裏,她那身輕薄透明的百褶裙像一層紅色的顏料,緊緊地裹着她的身體。

「誰是艾林尼斯?」羅西大喊了一聲,「他是誰?」她鼓起勇氣回頭看了一眼神廟,幾乎希望眾神聽見她的聲音會走出來。可是沒有神靈出現;在瘋狂傾瀉的瓢潑大雨中只能隱約看見那座歪歪斜斜的神廟遺址。

棕色皮膚的女人眼睛骨碌碌地轉了幾圈。「為什麼你表現得這麼愚蠢,朋友?」她也同樣大聲地沖着她喊道,「接着找下去!只要你還能走動就不要停止下來!」然後舉起手臂,直指神廟,那姿勢簡直和她的女主人羅絲·麥德一模一樣。

6

蒼白而赤身裸體的羅西將濕透的睡衣揉成了一團,用它頂在腹部,儘可能地保護著那個部位,一步步接近了神廟。走了幾步之後,她在草地上看到一尊石雕頭像。她低下頭,以為自己會看到諾曼。當然很有可能是諾曼,所以她應該隨時做好準備。夢中發生的事情一般來說會遵循這種邏輯。

那隻頭像不是諾曼。幾近禿頂的腦袋,肥胖的面孔,經過精心梳理的戴維·克羅斯比武鬍鬚,這一定是羅西剛來那天尋找姐妹之家時走錯了方向,在維尼酒吧門廊里看見的那個粗壯男人。

我又迷路了!她想。哦,兄弟,我真的迷路了。

她走過坍塌的頭像面前,它那沒有眼珠的眼睛似乎在哭泣,它的臉頰和眉毛沾上了一簇野草,好像一道又長又濕的綠色疤痕,當她走近外形奇特的神廟時,身後似乎有人在低聲說話:嗨寶貝兒想來嗎你說什麼想騎在上面嗎想給我做伴嗎你說是嗎?

她跨上神廟的台階,上面長滿了長春藤和爬山虎。她感到地面上那個石頭腦袋隨着她的腳步而轉動着,在濕透的地面上擠出了泥漿,似乎想在她走進黑暗之前欣賞一下她那赤裸的臀部曲線。

別想這事兒。別往這上面想。

她剋制住想從雨水中跑掉,從石頭腦袋的視線中徹底消失的慾望,繼續小心翼翼地選擇著自己的道路,留神不要踩到破裂的石塊上,以免扭傷踝骨或者引起骨折。這還不是最糟糕的,誰知道會有哪些惡毒的東西隱藏在黑暗之中,趁你不備時扎你一下或咬你一口?

雨水順着她的肩腫骨,沿着脊椎骨一直流淌下去,雖然她感到比任何時候都要冷,但她仍然站在台階的最高處,注視着神廟高大而幽暗的門廊頂部。她在自己的油畫中沒有看到過這一畫面;它們消失在房檐下面的陰影之中。

這是一個背靠電話線柱的表情冷酷的男孩,他的頭髮搭在前額上,夾克衫的領子翻立着,下嘴唇上叼著一支香煙,他歪斜著髓骨站在那裏,活生生一副懶散的樣子,那姿勢一看便知在70年代末一定是個最酷的傢伙。那傢伙還在說着什麼,好像在說:嗨,寶貝兒,嗨寶貝兒嗨寶貝兒,想躺下嗎?想騎在我身上嗎?想給我做伴嗎?

那是諾曼。

「不,」她喃喃低語着,似乎是在呻吟,「哦,不。」

哦,對,那正是諾曼。毫無疑問,諾曼靠在州立大街和奧布萊威利49號公路交叉路口的電話線柱上,看着來往的車輛,聽着BEEGEE搖滾樂隊《你該跳個舞》的歌聲從芬尼根酒吧傳出來,大門敞開着,音量調到了最大。

一陣風吹過,羅西又聽見了嬰兒的哭聲。它不像是受到了傷害,卻像是肚子餓了的聲音。微弱的哭聲令她的視線從那個悲慘而骯髒的雕像身上轉移開,她開始赤着腳挪動起來。正當她要通過神廟的門廊時,她又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她實在剋制不住想看一眼的慾望。小諾曼不見了,她看見就在門廊的上方刻着一行字:把我的愛滋病傳染走,老兄。

夢境中的一切就像水一樣,沒有什麼東西是持續不變的,她想。

她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溫迪」仍然站在倒塌的石柱旁,低下頭掃視着她身上那件沾滿了泥水的亂糟糟的衣服。羅西舉起沒有拿睡衣的那隻手沖着她搖晃了一下;「溫迪」也舉起了一隻手算是回答,然後站在那裏繼續觀察著,好像已經忘掉了傾盆大雨。

羅西走過寬闊而冰冷的門廊,進入了古廟之中,有點緊張地站在後面,假如她看到……哦……無論她看到什麼,她隨時準備立即逃跑。「溫迪」告訴她不要向鬼神提出任何問題,但是羅西猜想那個紅衣女人應該樂觀自信一些才對。她畢竟回來了。

她猜測裏面比外面暖和多了,沒想到那裏有一種潮濕石頭髮出的逼人寒氣,那是一種從墓穴中發出的寒氣,這時她不能確定是否要走進正前方那個被陰影籠罩的、撒滿落葉的門廊。這會兒她感到太冷了,全身上下都出奇的冰涼,連周圍的空氣都寒冷到難以忍受的地步。她打着哆嗦,急促地呼吸著,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皮膚里往外冒着熱氣。她用手指尖摸了摸乳頭,毫不驚訝地發現自己摸到的就像是一塊石頭。

她想回到山頂上那個身穿玫瑰紅短裙的女人那裏,赤手空拳地面對羅絲·麥德,這想法促使她往前走。她小心翼翼地走進側廊,仔細傾聽着嬰兒的哭聲。那聲音聽上去好像在幾英里以外,向她傳達了某種具有魔力的東西。

下去,把我的孩子給我抱回來。

卡洛琳。這是她打算給自己的孩子起的名字,它迅速地出現在她的腦海中。諾曼已經從她體內奪走了那個孩子。她胸中又開始爆發出那種急促的悸動。她摸了一下乳頭,疼得縮回了手指。它已經變軟了。

她迅速調整了視線,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公牛的神廟具有某種古怪的基督教式外觀,它實際上很像奧布萊威利的第一座衛理公會教堂,她在結婚以前每周都要去兩次。他們的婚禮就是在那裏舉行的,她的父親、母親以及弟弟死於交通事故以後葬禮也是在那裏舉行的。裏面有一排排木製的老式長條靠背椅,後面幾排已經翻倒在地上,一半埋入了散發着樟木氣味的樹葉中;前面幾排還在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座位上間或放着厚厚的黑色封面的書,可能是讚美詩集,羅西就是在它們的伴隨下長大的。

當她像個新娘一樣赤身裸體地走進中間的側廊時,她所知道的第二件事就是這裏的氣味。門外那股好聞的樹葉氣味下面,隱藏着一絲令人不快的臭味。它很像鬆軟的沃土味,又像黴菌味,還有點像腐敗物質的氣味。實際上它並不是其中任何一種。汗酸味兒嗎?有那麼一點兒像。也可能是其他液體。她想到了精液,或者血液。

隨着氣味而來的是一種被一雙惡毒的眼睛注視着的感覺。她感到它們在仔細地研究她的裸體,細細地盤算著,為她身體上的每一個曲線作出記號,記住她的潮濕、光滑而柔軟的皮膚下面的每一次肌肉運動。

緊緊地挨着你談一談,在空洞的雨水敲擊地面以及枯葉上她的赤腳發出的聲音下面,她好像聽見神廟在哀嘆著。緊緊地挨着你談一談……但是我們要談的事情不需要太多時間,對嗎,羅西?

她在神廟靠前邊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從第二排座位上拿起了一本黑皮書。剛一打開,一股濃烈的腐臭味兒使她差點兒窒息。這一頁的最上邊是一幅輪廓分明、線條清晰的油畫,是她年輕時讀過的讚美詩集中從來沒有出現過的:一位婦女跪在地上對一位男子進行着口淫,他的雙腳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對獸蹄。實際上他並沒有臉,而只有一個使人聯想到是一張臉的東西。他酷似諾曼的老搭檔哈里,羅西看到了二人可怕的相似之處……每當她坐下,他總是貪婪地看着她的裙邊。

油畫底下,五顏六色的書頁上印滿了19世紀傳教士西里爾發明的字母,雖然很面熟,卻無法讀懂。她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原因:當她去旅行救援處向彼德·斯洛維克求救時,他閱讀的正是一份用那種文字印的報紙。

這時突然發生了令她震驚的事情。那張畫突然動起來了,一根線條好像在向她白皙的。有皺褶的手指上爬了過來,在書頁上留下類似蝸牛爬過的痕迹。它畢竟是活生生的。她啪地一聲合上了書本,緊咬着嘴唇,把從內心深處衝出來的尖叫聲又強壓了下去;接着又是砰地一聲,這是她把書扔掉了的聲音。這聲音和她壓低嗓門的一聲尖叫驚醒了躲在唱詩班樓廂陰影里的一群蝙蝠。有幾隻立即像無頭蒼蠅般在頭頂飛來飛去,黑色的翅膀拖着令人噁心的棕色身體在潮濕的空氣中亂撞一氣,最後退回到洞裏。前面是祭壇,當她看到金色的陽光從左邊那扇打開的橢圓形側門傾瀉進來時,立刻鬆了一口氣。

你——真的——是——羅——西,神廟中一個毫無生氣的聲音在低聲耳語着,聽上去單調乏味得近乎可笑。你——是——羅——西——本人……到這兒來,我會——跟——你——玩兒個——心——跳。

她不願回頭看,目光繼續緊盯着灑滿陽光的側門。雨變小了,原先房頂上那種有空曠迴音的水流涌動聲現在變成了低沉而持續不斷的嘩啦聲。

這裏只許男人進來,羅——西,神廟在沙沙低語着,然後又補充說,諾曼總是說他不想回答她的任何問題,其實他並不是真的在生她的氣;男人本來就是這樣。

她走過去時看了看祭壇的位置,迅速移開了視線。那裏現在是空的,上面既沒有佈道的講壇,也沒有宗教信條和神秘的書本,但是她看見在光禿禿的石頭上面映着一個盤旋的章魚的黑影,銹跡斑斑的顏色暗示著那裏曾經是血跡,巨大的黑影意味着多年來那裏曾經濺灑過大量的鮮血。

神廟又在低語:那是拱形汽車旅館,羅——西。石頭上的樹葉旋轉起來,發出一種從沒有牙床的嘴巴里發出的那種笑聲。他們辦理了登記手續,卻沒有辦理付賬手續就——走——了。

羅西一步一步往門口走去,不想聽見那些聲音。她的眼睛直視着前方,甚至有些期望當她走近大門時,它會砰地一聲在她面前關上,但是她盼望的事情並沒有發生,諾曼的臉也沒有出現。她走上一小塊台階,聞到一股雨水帶來的生機勃勃的青草氣味,儘管雨還沒有完全停下,空氣卻已經開始變得溫暖起來。到處是沙沙作響的雨點聲和陣陣雷鳴,那已經是最後的餘音。已經沉默多時的嬰兒這時又開始在遠處啼哭起來。

羅西。

這一次不是神廟發出的聲音。這是諾曼的聲音,就在她的身後,她突然意識到她聞到了諾曼的科隆香水味兒。我的弟兄們除了英國皮衣,別的什麼都不穿。她感到有冰涼的東西順着脊椎骨爬了上來。

他就在她的身後。

從後面伸出手來夠她。

不,我不相信。即便是我想要相信,也絕對辦不到。

這是個很愚蠢的想法。愚蠢到足以列入吉尼斯世界紀錄,但這想法使她鎮靜下來。她走得很慢,心裏十分清楚:假如走得太快就會迷路。她又下了三個台階,來到一個她在心裏把它叫做公牛花園的地方。雨還在下,但是小得多了。風勢已經減弱,羅西走進一個用兩排玉米桿組成的通道,聽到不遠處有溪水咆哮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大,當她走出玉米桿通道時,看見在不到十五英尺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溪,它大約有十英尺寬,從兩岸舒緩的坡度可以判斷出,溪水原來很淺,只是雨水的流量稍稍增加了河水的深度。小溪中間有四塊大石頭,在水流沖刷下變成褪了色的烏龜殼。

溪水呈現著柏油般烏黑的顏色。她一邊慢條斯理地往前走,一邊用手擠掉頭髮上的雨水。走近小溪后,她聞見一股奇特的礦化物氣味,那是一種濃烈而誘人的金屬味兒。她突然覺得口渴難忍,嗓子眼裏直往外冒火。

你不能喝這裏的水,無論多渴也不行。絕對不行。

對,她就是這麼對她說的;而且她還警告過她,即使她被那溪水僅僅弄濕了一根手指,她也會從此忘掉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的姓名。但是真有這麼糟嗎?其實從另一個角度考慮一下,如果能夠忘掉諾曼,忘掉他曾經為了她而殺過人,難道事情真的很糟糕嗎?羅西咽了一口唾沫,感到嗓子裏面像有乾柴烈火在燃燒。她用手在身上使勁兒拍打,從乳房和脖子周圍收集到一些水分,然後嘴巴對着手掌貪婪地吸吮。這辦法並沒有消除口渴,反而加劇了口渴的程度。溪水繞着台階流過,閃耀着誘人的黑色亮光,濃烈的礦泉水味兒充斥着羅西的整個大腦。她知道那水的味道一定像淡而無味的、陳舊的糖漿水,她還知道那種奇怪的鹹味和溴化物氣味兒充滿喉嚨和肚子時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那是一種使人能夠遺忘一切的泥土氣息。她會忘掉普拉特夫人,她曾經告訴她,她的全家都在高速公路上遇難了;她會忘掉舉著蒙古鉛筆和黑桿網球拍的諾曼,忘掉維尼酒吧里的那個男子,還會忘掉那個把姐妹之家叫做同性戀福利會的胖女人。她多想忘記她曾坐在屋角,腎臟的疼痛使她嘔吐個不停,還得吐在圍裙里。忘掉這一切該是多麼美好的事情!有些事忘記與否沒有什麼差別,而另外一些,例如諾曼用網球拍對她所做的一切,則必須忘記……忘到好像從來沒有過這種體驗,甚至在夢中也沒有發生過的程度。

羅西全身發抖,眼睛盯着像透明絲帶一樣靜靜流淌的黑色溪水,嗓子眼裏像是在燃燒。她不停地眨眼,想像自己彎下了腰,把整個腦袋伸進水裏,像頭牲口一樣痛飲一番。

在忘掉那些災難的同時,你也會忘記比爾,理智帶着一絲遺憾在對她竊竊私語。你會忘記他那雙有着褐色眸子的淺綠色眼睛,以及耳輪上扎過耳朵眼的小圓疤痕。近來發生了許多值得你記住的事情,羅西,你是知道的,對嗎?

羅西不再猶豫了。她走上第一塊大石頭,伸出雙手保持身體平衡。從她的睡衣包裹里不斷地流下來紅色的水,她能感覺到裏面包裹着的石頭的分量。她左腳踩在石頭上,右腳站在岸邊,鼓足了勇氣,抬起右腳,往前邊那塊石頭上邁去。一切順利。她又舉起左腳,邁了一大步,跨上第三塊石頭。這一次她的身體有點失去平衡,向右邊擺了擺。她舉起左手搖晃了幾下來維持平衡,溪水被石頭晃動得嘩嘩作響。這時她已經站在了小溪的中央,心臟咚咚地跳個不停。

羅西擔心再猶豫下去很快就會凍僵,她踩上最後一塊大石頭,一步跳上了長滿枯草的岸邊,只三步就走到了前面的叢林中,她意識到,劇烈的口渴就像一場噩夢一樣總算過去了。

叢林里似乎活埋着一些巨人,他們伸出手臂,用沒有果實的樹枝向空中無言地訴說着這裏曾經發生過的謀殺。枯萎的樹枝相互交錯糾纏在一起,在空中形成了奇怪的幾何圖形。一條小路通向這些幾何圖形。這條小路的保鏢是一個裸體的男孩雕像,他那根直挺挺的生殖器碩大無比,雙手高高地舉在頭頂。當羅西經過他時,他那雙沒有眼珠的石頭眼睛對着她眨眼。這一點她十分肯定。

嗨寶貝兒!石頭人在她的腦海里憤怒地說,想下來嗎?想跟我玩兒一次嗎?

她舉起手擋住自己,匆匆走開,但是石頭男孩兒只是個石頭男孩兒而已……假如他是別的什麼,哪怕只是一剎那也很可怕。水從他那大得可笑的陰莖上滴了下來。羅西想,他肯定能保持着勃起的狀態。她看着他那雙無珠的眼睛,以及過於狡燴的笑容。諾曼會十分嫉妒你。

她匆忙從雕像身邊走開,沿着通向樹林的小路前進,她強烈地渴望回頭看一眼,石像是否跟她走來,那隻挺起的陰莖是否在動。但是她極力剋制住自己的衝動。她不敢看。她怕自己由於過度緊張會看到一個有可能並不存在的東西。瓢潑大雨已經變成了淅淅瀝瀝的小雨。羅西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有一會兒聽不見那嬰兒的哭聲了,也許它睡著了。也許公牛艾林尼斯聽膩了這哭聲,像吞噬薄餅一樣把它一口吞了下去。無論發生了哪種情況,它都不會哭,羅西怎樣才能找到它?她繼續往下走,傾聽着雨水打在枯樹上的嘩嘩聲,不願承認自己在樹皮上看見了人的面孔。是真正的人的面孔,而且還在尖叫。羅西覺得很像女人的面孔。

走了一段路以後,她看見一棵倒下的大樹堵塞了小路。這棵大樹很明顯是在暴雨中被雷電所擊中的。它一半已經裂開,並被燒成了焦黑色,幾根樹枝像死灰復燃的營地篝火一樣還在青煙繚繞。羅西不敢爬過去,到處都是乾裂的樹枝和鋸齒般尖利的主幹。

她從右側徐徐繞過倒下的大樹和露出地面的樹根。她繞回去很長一段路,才繞過了像蛇一樣突然鑽出地面的一節樹根。

嗨,寶貝兒!你想玩一玩嗎?你這婊子,你不想嗎?

這聲音從一個塌陷的山洞裏飄了出來。樹根突然劃過她的小腿。

想跟四個人一起玩嗎?羅西?這倒聽起來不錯,我會從後門溜進你的房間,像吞噬烘烤得香噴噴的乳酪三明治一樣吞掉你。否則,你就用你的嘴巴吸走我的愛滋病。

「放開我。」羅西悄悄地說,用睡衣墊著樹根,擺脫了它的糾纏,繼續匆匆趕路。由於樹根纏得太緊,在她小腿上留下了一道圓形的紅色斑痕,然而很快便消失了。她覺得自己差點被嚇壞了,不過對於一個和諾曼生活了十四年之久的人來說,這種恐懼算不了什麼。

7

又走了五分鐘,她已經走到了路的盡頭。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孤獨凄涼的林中空地,裏面只有一棵植物是有生命的。它是羅西一生中所見過的最美麗的樹,她吃驚得幾乎窒息。她曾經是奧布萊威利衛理公會主日學校的忠實學生,現在還能記得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裏的故事,她想,假如在伊甸園中真有一棵知善惡之樹,它看起來一定跟這棵樹一模一樣。

樹上密密麻麻長滿了細長而光滑的綠色樹葉,紫紅色的果實沉甸甸地掛滿了枝頭。在它周圍倒下了很多玫瑰紅色的大樹,和羅絲.麥德的短裙顏色非常相似。這些倒下的大樹多數還十分新鮮飽滿,它們很可能是被剛剛過去的暴風雨所摧毀的,甚至那些已經開始腐朽的大樹也同樣生機盎然。羅西愉快地抿著嘴唇,渴望揀起一隻果實,結結實實地咬上一大口。她想像那滋味一定是酸甜的,葉子很像大黃的葉柄,果肉帶有樹林里那種沒有完全熟透的山莓味兒。她看着那棵很像石榴的大樹,一隻果實從不堪重負的枝頭落下,砸到了地上,裂開的果實裏面露出了玫瑰紅色的果肉,她能看見涓涓果汁中的一粒粒種子。

羅西往樹下跨了一步,便停了下來。她在兩根石柱之間徘徊著:她的心靈相信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她的肉體卻感到這不可能是夢,世界上沒有任何人的夢能夠如此真實。她半信半疑地開始傾向於相信這是一場夢。樹的左邊看上去很像地鐵入口,寬闊的白色台階一直通向黑暗的地下。台階上有一座雪花石膏的柱基,上面刻着「迷宮」兩個字。

真的,這太過分了。羅西想着,但是她仍向大樹走去。如果這是夢,她遲早可以從自己的床上被鬧鐘叫醒,然後關掉鬧鐘,以免被它吵得心煩意亂。現在她多麼渴望聽到它的鈴聲!她很冷,腳也很臟,她還被樹根勾住過,她的裸體被一個石頭男孩貪婪地注視過,他太年輕,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麼。總之她感到假如她不能儘快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會得一場重感冒,甚至感染上支氣管炎,它會影響她星期六的約會,還會使下個星期的錄音工作全面陷入癱瘓。

羅西沒有注意到,一個人會因為夢中旅行而患感冒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她跪在落得滿地都是的果實旁,仔細地研究著,仍然渴望知道它的滋味。她打開了睡衣的一角,又撕下來一塊布條,把它鋪在地上,打算把揀起的種子一粒一粒全部放進去。

她想,這計劃真不錯。但願我能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她的手指尖好像打了一針足量的奴佛卡因似的,頓時變得毫無知覺,同時,一陣奇妙的芳香撲進了她的鼻子。那是一種甜蜜的香味兒,但是並不是花香味兒,它使羅西想起了餡餅、小甜餅、蛋糕等等從奶奶的爐子裏面烤出來的那些可愛的東西。它還讓她想起了當她和比爾並肩往科爾大廈方向走時,比爾的身體碰到她時的那種感覺。當然,這種感覺和奶奶那個鋪着亞麻油氈地毯的廚房之間的距離需要用光年來計算。

她把二十多粒種子放在了那塊布條上,猶豫不決地聳了聳肩,又加進去兩粒。這些夠了嗎?她既然不知道為什麼要採集它們,又怎麼會知道需要採集多少粒。她最好趕快離開這裏。她又聽見了嬰兒的嗚咽聲,比抽泣的聲音還要小,這就預示着它已經打算放棄努力,準備睡覺了。

她把潮濕的布條像疊信封那樣對摺起來。這使她想起每當冬季快要過完時,父親就用一隻信封給她帶回來一些種子,那時她還是一名主日學校的好學生。現在她已經長大了。她為自己美麗的裸體感到自豪,而不是羞愧。

她頭腦中理智的那一半自我不到一秒鐘便立即意識到,她打算用自己那隻染上了玫瑰紅果肉的手指幹什麼。她的心咚咚咚地跳個不停,使勁吹了吹手指,那種酸甜的味道充滿了整個頭腦。不要嘗,「溫迪」曾經警告過她。干萬別嘗那果實,甚至也不要把摸過種子的手指放進嘴裏!

這是一個危機叢生的地方。

她站了起來,看着骯髒的手指顫抖,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它們一樣。她任憑果實和種子撒了滿地,匆匆離開了。

這不是知善惡之樹,羅西想。這也不是生命之樹。我想,這是死亡之樹。

一陣微風吹過,石榴樹長而光滑的樹葉沙沙作響。好像喋喋不休地用嘲弄的口氣悄悄念叨着她的名字:羅西——羅西——羅西!

她又跪下來,尋找活着的青草,結果一棵也沒有找到。她放下睡衣,把包着種子的小包放在它上面,拔下一大把潮濕的枯草,使勁摩擦著摸過種子的手。玫瑰紅褪掉了許多,但是並沒有徹底消失。指甲下面仍然留有原來的顏色。嬰兒的哭聲更加頻繁了。

「好吧,」羅西喃喃自語着站起身來,「你的手離你的嘴遠一些。這樣就會沒事。」

她走向白色雪花石的台階,站在台階的頂層,對進入黑暗感到有些擔心,便試着給自己打氣。白色雪花石基座的表面刻有「迷宮」二字,它現在看起來已經不再像是一個基座,而像是一小塊墓碑。

嬰兒還在啼哭,好像沒人安慰它似的,它就在下面黑暗中。那種孤獨的、自我安慰的聲音最終使她往前跨了一步。它不應該在這樣一個孤獨的地方自己哭着睡着。

羅西一邊往下走,一邊數着台階。第七層,她從一個房檐下面走過。在第十四層時她回頭看見後面有一個矩形的光亮,轉身面對着它,那光亮像幽靈一樣出現在她眼前。她一層一層地往下走,赤腳踩在石頭上發出噼啪的聲響。

五十層。七十五層。已經是一百層了。她停在了第一百二十五層台階上,又看見光亮了。

你真傻,羅西。其實這一切都是你的想像。事情就是如此。

不。她慢慢地舉起手,包着種子的小包和拿它的那隻手閃着迷人的綠光。扭曲的黑影變得高大起來,好像那不是一堵牆,而是玻璃魚缸,無生命的東西漂浮在水的表面。

羅西!停下來!別再繼續這樣想!

她不能。

那你就什麼都不要看!

這是一個好主意。了不起的主意。羅西低頭看着自己腳上鬼火般暗淡的X光,繼續往下走,低聲地數着台階。綠光繼續照亮下面的台階,當她到達第二百零二層,也就是最底層台階時,好像站在了一個用綠色膠質體照亮的舞台上,她抬起頭,準備接受她所看見的一切。下面的空氣是流動的,既潮濕又新鮮,但是裏面有一種她不喜歡的氣味兒。像動物園裏的味道。她感到這裏好像關着某種野生動物。毫無疑問,這一定是公牛文林尼斯。

面前有三面石頭牆,高十二英尺,由於牆太高,她看不見牆的另一邊。這裏也閃耀着那種暗淡的綠光,羅西神經質地掃視着通向四個方向的四條狹窄通道,應該去哪個方向?嬰兒還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嚎啕大哭着,但是它的聲音正在漸漸減弱,好像一台收音機的音量正在被人漸漸關掉。

「快哭!」羅西大喊了一聲。頓時,四面傳來了她自己的回聲。「嗚……嗚……嗚!」

除此以外什麼聲音也聽不見。四條通道通向了迷宮的四個入口,它們默默地面對着她,就像四隻張大的嘴巴,謹慎地露出吃驚的表情。她在距離右邊第二個通道不遠的地方看到了一堆黑色的東西。

你知道那該死的東西是什麼?她想。你曾經忍受着諾曼、哈里,以及諾曼所有的朋友,你已經忍受了十四年了,以至於愚蠢到連一堆牛糞也認不出來的地步。

這個想法引發了一連串的記憶,那些臭男人坐在客廳里沒完沒了地談工作、抽煙,談工作、說黑人的笑話,接着又談工作,說下流故事,這些都使她生氣。羅西並不否認這種感情,她一生都在自我訓練,使自己接受他們。生氣的感覺不錯,比起恐懼來要好得多。還是個孩子時,她也有過在遊樂場上發出刺耳尖叫的歲月,那種聲音能將玻璃震碎,能使眼珠爆裂。十歲左右時她因為發出了這種尖利的聲音而遭到了譴責,人們說那聲音不是女士應有的;它足以破壞一個人的大腦。現在羅西想看一看自己是否還拿得出這項保留節目。她將地下潮濕的空氣全部吸入肺部,一直送到身體的底層,閉上了眼睛,回憶上小學時玩過的把戲。她甚至覺得自己已經聞到了她最喜歡的那件法蘭絨襯衫令人心醉的芳香,她曾經一直把它穿到背後破成了兩半。她張開嘴,聲嘶力竭地發出了一聲哀鳴,那是一種用常聲和假聲反覆變換著喊出來的聲音。

她欣喜若狂了。這仍然是兒時的聲音,但是比兒時要好聽得多,同時使她感覺到好像是回到了過去,就像驚奇女郎。超級女孩以及安尼·奧克萊的綜合體。最重要的是,它確實起作用了,甚至當她的校園節目還沒有表演完,那孩子就開始哭起來了。那是她的肺部所能發出的最尖利的聲音。

快點,羅西,你必須越快越好。如果她真的累了,她現在這種音量不會堅持太久。

羅西往前走了兩步,觀察著通向迷宮的四個人口,然後走近每一個入口處仔細地傾聽。毫無疑問,嬰兒的哀號聲出自第三個通道,這絕對不是想像。至少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她開始往下走,赤腳拍打着石頭地面。她忽然又停了下來,頭揚得高高的,牙齒咬着下嘴唇。她撕心裂肺的叫聲吵醒的不止是嬰兒,通道里某個地方有獸蹄在岩石上奔跑的聲音,迴音使她無法判斷距離。它們邊跑邊發出懶散的哼哼聲,這聲音越來越近,逐漸減弱了下去,然後又一次高近了。最後一切都停止了,她聽見一聲低沉的帶有濕氣的噴鼻聲,緊接着是一聲更加低沉的哼哼聲。隨後便只有嬰兒的聲音了,它的號哭已經開始減弱。

羅西完全可以想像出公牛的樣子:一隻巨大的野獸,長著堅硬的獸皮,又寬又厚的黑色肩膀在腦袋上可怕地隆起,鼻子上應該戴着一隻金色的圓環,像她小時候讀過的神秘故事中半人半牛的食人怪獸。艾林尼斯站在一條通道的路口,低着頭,伸出犄角,靜靜地傾聽着她的聲音,等待她的來臨。

她走進微微發光的通道,一隻手扶在牆面上,用耳朵尋找嬰兒和公牛的蹤跡。她期望找到更多的動物糞便,但是什麼也沒有。至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過了大約三分鐘,她進入的那條通道匯入了一個了字路口,嬰兒的聲音從左邊的路口更加清晰地傳了出來。難道我的耳朵也像手一樣有左右的區別,因此左耳才能更加迅速地抓住聲音嗎?她有些茫然。不過她仍然轉向了左邊。她只走了兩步便停住了,突然想起那些種子可以派上用場了。她現在身處險境,沒有任何人可以跟她分擔恐懼。她回到丁字路口,跪在地上,打開那隻小布包,取出了一粒種子,把它放在台階上,尖的一頭指向來的那條路。她想,這裏不會有小鳥吃掉路標。

羅西站起身,繼續前進,只走了五步就來到一個新的路口,她往下面看時,發現它又分出了三條岔路,她選擇了中間那條路,用種子做了記號。在這條岔路里走了三十步,拐了兩次彎,便走到了盡頭,面前是一堵石牆,上面有七個用刀砍出來的大字:想跟我玩兒一把嗎?

羅西回到三岔路口,俯身揀起種子,放在一條新的路口。

8

她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走到迷宮的中心,因為時間很快便對她失去了意義。她知道不會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因為嬰兒的哭聲還在繼續。羅西實際上已經距它很近了,但是哭聲已經時有時無。她兩次聽到公牛單調而沉悶的刨蹄聲,她停住腳步,雙手合十放在胸前,等待着它的出現。

每當路標用完之後,她總是揀起每一粒種子以備下一次使用,以免找不到回去的路徑。當她最後來到一個路口時,看到正前方有綠色閃光,便走進去。

她來到這條通道的盡頭,站在入口處,那裏出現了一個鋪着石板地面的房間。她迅速掃視了一遍,房頂上有一個海綿狀的黑洞令她眩暈。她又往下邊看了看,注意到每個角落裏都散落着大堆的牛糞,便將注意力迅速轉移到房間的中央。一塊地毯上躺着那個豐滿的、捲髮的嬰兒。她的眼睛哭腫了,臉頰上滿是淚水,不過她很快就安靜下來了,至少是暫時安靜了。她的雙腳暴露在外面,看樣子她曾努力想看到自己的腳指頭。她不時地發出一兩聲帶着淚水的抽泣和喘息。這聲音打動了羅西的心,好像那嬰兒隱約知道她被人遺棄了。

把我的孩子還給我。

誰的孩子?她到底是誰?誰把她帶到了這裏?

她決定不再關心它們的答案,至少現在不。她在這裏已經躺得太久了,甜蜜而孤獨地躺在迷宮的中心,想看一看自己暴露在冰冷的綠光中的腳指頭,藉以安慰自己。

這種光對她並不好,羅西迷惑地想道、她匆匆走向迷宮中央,心想,一定是某種射線。

嬰兒轉過頭,看見了羅西,向她伸出了手。羅西的心完全被這個姿勢征服了。她用被單包好孩子的胸口和肚子,把她抱了起來。嬰兒看起來有三個月大,她用胳膊摟住羅西的脖子,低頭靠在羅西的肩膀上。她又開始哭了,不過非常微弱。

「沒事了,」羅西說,溫柔地拍打着小小的背部。她能聞見嬰兒的皮膚氣味,比任何香水的氣味都要溫馨和甜蜜。她用鼻子蹭著長在精巧的小腦袋上面的頭髮,「沒事了,卡洛琳,一切都好了,我們這就離開那可怕的老魔鬼……」

她聽見刨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正在越來越近,她閉上了嘴,暗暗祈禱公牛沒有聽見她飽含仇恨的聲音,祈禱文林尼斯的踢聲迅速轉彎,另選一條道路,儘快離開她們。這一次她的祈禱沒有靈驗。踢聲正在逼近,聲音越來越尖銳,終於停下來了。她聽見一隻巨大的野獸發出重重的呼吸聲,好像一個矮胖子剛剛爬上樓梯后在急促地喘著粗氣。

羅西逐漸感到一種熟悉的、僵硬的感覺,她轉過身來,面對着艾林尼斯。文林尼斯就在這裏。

這隻公牛能聞到我的氣味,向我衝來。這是穿紅色百褶裙的女人告訴她的……她還告訴她別的。它要找的是我,但是我們兩個人都會被它殺死。艾林尼斯聞到她的氣味兒了嗎?」羅西不這麼想。她在想,公牛的任務就是保護這個小嬰兒,它跟羅西一樣被嬰兒的哭聲吸引到了這裏,無論如何公牛已經來了,這是一隻羅西所見過的世界上最醜陋的野獸。

它剛剛衝出通道口,形狀還不太清晰,羅西好像看到它紋絲不動地低着頭站在原地的外形。公牛巨大的前蹄上深深的裂口使它看起來像大鳥的爪子一樣,在石頭地板上創個不停。它的肩膀超過羅西至少四英尺,她猜想它的體重至少是兩噸左右。它低着的腦袋是扁平的,像一把榔頭,閃著綢綢般的亮光。公牛的犄角又短又粗,不到一英尺長,但它又尖又厚。羅西不難想像它能夠毫不費力地壓扁她的脖子和肚子……假如她逃跑,就抓住她的後背。她想像不出這樣死去會是什麼感覺;甚至和諾曼在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也仍然無法想像。

公牛抬起了頭,她看見它的確只有一隻眼,那是一隻藍色透明的物體,巨大而奇特地長在鼻子正上方。它低下了頭,伸出爪子般的前蹄,又開始不停地刨起地板來。她明白了一件事:它要發起進攻了。

嬰兒發出了一聲震耳欲聾的號哭,幾乎直接刺入羅西的耳膜,她跳了起來。

「噓,寶貝兒,別怕,別怕。」

但是恐懼果真已經來到眼前——那是一種難以估量的巨大恐懼。公牛打算一把揪出她的內臟,用它們裝飾這些閃閃發光的牆壁。她想,如果把它們放在綠色牆壁上,看上去會是黑色的。她已經沒有藏身之處,這裏連一根立柱也沒有,即使逃跑,那隻瞎牛也能聽見她在石頭路面上跑動的聲音,在她還沒有跑出一半路時,它就已經把她弄成了兩半兒,它會用犄角緊緊抵住她,把她扔到牆上,再牴,然後踩在她的身上,直到踩死為止,連嬰兒也難逃魔爪。

它雖然是個獨眼瞎子,它的嗅覺卻沒有任何問題。

羅西眼睛睜得滾圓,觀察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幾乎被公牛前蹄的刨地聲所催眠。刨踢的聲音終於停止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裏揉成一團的潮濕睡衣,那裏麵包着一塊石頭。

它的嗅覺沒有問題。

她跪下一隻膝蓋,眯縫著一隻眼睛,瞄準了公牛,右手抱緊嬰兒,左手打開睡衣包。她包石頭的那塊布是深紅色的,那是因為它滲透了「溫迪·亞洛」的鮮血。但是瓢潑大雨已經把血跡衝掉了許多,睡衣的顏色變成了淺粉色,只有衣角仍舊顯出鮮亮的玫瑰紅。

羅西左手握住石頭,感覺到它的分量。趁著公牛的前腿彎曲時,她悄悄用石頭瞄準了它,沿着地板將布條包着的石頭扔到公牛的左側。它的頭重重地擺向那個方向,鼻孔閃閃發光,向那包它既聽見聲音、也聞到氣味兒的血腥的東西沖了過去。

羅西迅速地站了起來,將剩餘的睡衣放在嬰兒的被單旁。她的手裏還捏著包有最後三粒種子的小包,羅西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她只知道全速地奔跑,衝出通道,文林尼斯正在她身後向那塊石頭進攻。她用慢動作全速地奔跑着,現在這一切都像夢境,因為只有在夢中,特別是在噩夢中,當魔鬼離你只有兩步遠的時候,人們就是這樣跑。在噩夢中奔跑往往變成了慢動作。

羅西聽見獸踢敲擊地面的聲音又在逼近,她立即衝進了一條狹窄的通道,那聲音很快又逼近了,她一隻手把由於害怕而號啕大哭的嬰兒緊緊地抱在胸前,一路尖叫着倉皇逃命。但是公牛的速度比她快得多,它超過了她……從靠右側的另一條通道中漸漸遠去了。文林尼斯及時發現那塊石頭是個詭計,回來抓她了,但是它選錯了路口。

羅西大口地喘著粗氣,口乾舌燥地匆匆趕路,她的太陽穴、嗓子眼和眼球全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快了節律。她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在往哪個方向跑,現在一切都要取決於做路標用的種子了。即使她漏掉了一粒,都有可能使她在這裏徘徊幾個小時,直到最終被公牛發現並撞倒為止。

她來到一個三岔路口,尋找了半天,卻沒有發現種子。但是她看見了一條閃閃發光的、公牛尿濺上的污跡,這使她產生了一個可怕的想法,這裏究竟放過種子嗎?她記不清了。少一個便意味着一切全無。但是她並不記得她沒有放過,有可能她放的那粒種子被公牛昂首闊步地衝過路口時踩到牛蹄子上帶走了。

通道長二十碼,又通向另一個三岔路口。她匆匆衝進去,跟自己說如果找不到種子先不要驚慌,只要退回幾步就是那個三岔路口,她可以不費吹灰之力重新嘗試另一條路口。如果她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就應該這麼做。

她看到了那顆種子,它的尖頭清楚無誤地指著岔路口靠右手的方向,她情不自禁地嗚咽起來。她吻了一下嬰兒的臉頰,看到她又睡著了。

9

羅西抱着卡洛琳轉向了右邊一條通道,邊走邊用胳膊搖晃着她。她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無以復加的恐懼感。雖然每到一個轉折點她都會牢記着放上一顆種子做路標,但是她居然在這個岔路口忘記了!

羅西來到最後一個轉彎時,看到了前方的台階。她情不自禁地喘著粗氣,喜極而泣,匆匆跑出了通道,爬了五六個台階之後,又轉過身向後張望。從這裏可以看到迷宮彎彎曲曲伸向黑暗的盡頭,許許多多的左轉彎、右轉彎、岔路口、死胡同,在靠右邊十分遙遠的地方,她仍然能夠聽見艾林尼斯在疾馳著。它越跑越遠了。她們安全了,羅西的雙肩寬慰地鬆弛下來。

忽然耳邊傳來「溫迪」的聲音:我這樣說請你別介意,你得帶着這孩子回到這裏。儘管你很出色,但是事情還沒有完成。

她當然還沒有完成。前面還有二百多個台階在等待着她,這一次她還抱着孩子,而且她已經筋疲力盡了。

寶貝兒,不要急於求成,慢慢來。理智在說話。這樣做就對了。

羅西開始一層一層地爬台階,並且一遍又一遍地回頭張望着。

公牛能上台階嗎?

嬰兒在她懷裏越來越重。她已經隱約看見上面露出的亮光,她眯起了眼睛。那亮光好像在捉弄她,走了半天也沒有更接近一點,她的呼吸變得越加急促,太陽穴上的血管跳動得更加劇烈。她的腎臟兩周以來第一次真正感覺到了疼痛,她顧不了那許多了,目光緊緊盯住那些亮光不放。它們終於開始擴大起來,最後在台階頂層變成了一個出口。

離頂層還有五個台階的時候,她的右腿肌肉突然開始痙攣,膝蓋後面的肌肉劇烈地扭曲著,幾乎一直影響到右邊的半個屁股,她按摩著腿部,感到摸著的就像是一塊石頭。她嘴角痛苦地抖動着,發出輕輕的呻吟。她不停地按摩著腿部肌肉,半天才完全鬆弛下來。她等待了一會兒,想知道是否還會再來一次,然後把重心放在那條好腿上面,小心翼翼地爬完了最後幾層台階。她站在頂層四面張望,感到有些眩暈。她終於從可怕的幽禁中掙脫了出來。

當她還在地下時,那些厚厚的雲層已經散去,天空充滿了夏日的朦朧陽光。羅西轉過了滿是汗水和淚水的臉,空氣凝重而又潮濕,但是羅西感到這是她有生以來所呼吸過的最甜蜜的空氣。她依然可以聽見,雷聲在遠處某個地方像一個被擊敗的惡霸無可奈何地嚇唬一下對手似地繼續轟鳴著。這雷聲使她想起了艾林尼斯仍在黑暗的地下奔跑不停,尋找一個侵犯了它的領土、偷走了它的尊嚴的女人。羅西臉上掛着一絲微笑地想着。沒有關係,你這同性戀雜種,無論這女人是不是婊子,她也早已離你而去。

10

羅西邁著緩慢的步子離開了台階。她坐在一條通向枯樹林的路.口,把嬰兒放在膝蓋上。她只想好好地喘口氣,讓朦朧的陽光暖暖地照在背上。當她再一次抬起頭來的時候,才意識到剛才打了一會兒瞌睡。

她站起身,摸了摸肌肉拉傷的小腿,疼得縮回了手。她聽見一大群小鳥的聒噪,聽起來好像是一個大家族在為星期日的午餐而爭執不休。羅西給孩子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她愜意地哼了一聲,兩片嘴唇之間吹出了一個小泡泡,又歸於寧靜。羅西既感到可笑,又嫉妒她若無其事而信心十足地酣睡的姿態。

她沿着小路走了不多一會兒,又回過頭來看着那棵惟一有生命的樹,它長著閃閃發光的綠葉,紫紅色的果實,「經典寓言」地鐵站就在前邊不遠的地方。這裏的景色令她留連忘返,她如痴如醉地欣賞著,並將它們默默地記在了心裏。

這些景色都是真的,她想,我所看到的物體如果不是真的,怎麼可能如此清晰?而且我知道自己剛才打了一會兒瞌睡,人怎麼可能在夢中睡覺呢?就是說,你怎麼可能在睡着以後又睡着呢?

理智在說,忘掉他們。你最好忘掉,至少現在必須如此。

它可能是對的。

羅西又出發了。一棵大樹倒在路中間,她想把它搬開,忙了半天才發現不用這樣,她完全可以繞開大樹,從旁邊走過去。

耳邊傳來一陣嘩嘩的水聲,她走到了小溪邊,發現那條黑水已經變淺,那幾塊墊腳石已經變成了地板磚一樣大的石塊,小溪已經失去了迷人的魅力,現在它散發着一股馬桶的氣味兒。

小鳥又開始爭吵起來了——是的,你說了;不,我沒說;是的,你說了。神廟的房頂上有二三十隻大鳥。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鳥,不知道它們從哪裏來,為什麼在這裏。

嬰兒在睡夢中不安地扭動着身體,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一她把她往胸前抱得更緊了一些,目光仍然注視着大鳥。它們同時起飛,撲棱撲棱地拍打着像晾衣繩上的床單那樣巨大的翅膀。它們好像並不喜歡她這樣注視它們。大多數飛到那棵倒地的枯樹枝上,有幾隻繼續在朦朧的空中盤旋,就像西部電影中的厄兆一樣。

它們從哪兒來?到底想幹什麼?

越來越多羅西無法回答的問題。她把它們撇在一邊,踩着石頭跨過了小溪。當她走近神殿時,隱約看見它的側面有一條小路。儘管羅西還赤身裸體,小路的兩邊長滿了帶刺的灌木叢,但她仍然抱着卡洛琳,果斷地走上了這條小路。她小心翼翼地探索著,為防止身體被扎而左右躲閃。儘管如此,右腿還是被扎破,流了一些血。

她來到神殿的一角,抬頭看了一眼房頂,發現這座建築有些變化,但是又說不清有哪些變化。她看見穿紅衣服的女人還站在石柱旁,便向她站的方向走了六七步,回過頭再一次用整個身心觀察著這座建築。

這一次她立刻發現了它的變化,她吃驚地嘆息了一聲。公牛神廟現在看起來既呆板又不真實……它變成了平面的。這使羅西想起在高中時讀過的一首詩,那是關於一幅大海的油畫中有一隻船的故事。她感到這個建築變得非常古怪,它沒有透視感,好像一個平庸的畫家創作出來的一幅拙劣的油畫。

「女人!你這個女人!」

她回過頭,看到「溫迪」用不耐煩的目光在詢問着她。

「快點兒把那個嬰兒抱過來!你不是在旅遊觀光!」

羅西沒有理睬她。她冒着生命危險帶回了這個嬰兒,她不打算聽她的命令。她打開被單,看見這個小寶貝和她一樣,是個女孩兒,而且是個什麼也沒穿的女孩兒。她們只有這兩點相似。孩子的身上沒有被牙齒咬出的疤痕,而且據羅西觀察,這個可愛的小身體上連一塊胎記也沒有。她用一根手指從上到下輕輕劃了一遍,從膝蓋到肚子,直到肩膀,完全是白壁無瑕。

是的,白壁無暇。羅西,既然你為了她赴湯蹈火,既然你把她從黑暗的公牛和其他上帝才知道會發生的一切那裏拯救了出來,你真的打算把她交給這兩個女人嗎?她們兩人都不怎麼健康,山頂上的那個女人精神還有點問題,是嚴重的精神病。你打算把孩子交給她們嗎?

「她是對的。」棕色皮膚的女人說。羅西朝那個聲音轉過身去。「溫迪·亞洛」站在那裏會意地看着羅西。

「是的。」她說道,好像羅西大聲對她表示了懷疑似的,又沖她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讓我來告訴你。她毫無疑問是瘋了,但是她的瘋狂沒有傳給孩子,她知道這一點。她不能留下這個孩子,你也不能。」

羅西往山上掃了一眼,她只看見那個穿紅色連衣裙的女人站在小馬駒身旁,等待着事情的結果。

「她叫什麼?那孩子的媽媽?是不是叫做——」

「這沒有什麼關係,」棕色皮膚的紅衣女人急匆匆地打斷了她,好像她不希望羅西說出來,「她叫什麼名字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的精神狀態。她遭受了那些災難和不幸以後,變成了一個毫無耐心的人。我們最好現在就走,別再說莫名其妙的廢話了。」

羅西說:「我已經決定把我的孩子叫做卡洛琳。諾曼說我可以這麼叫她。她叫什麼他並不關心。」她開始哭起來。

「這名字聽上去很不錯。你就別哭了,我們接着走吧。」她把一隻手搭在羅西的肩上,她們開始往山頂爬去。山上的青草溫柔地撫摩著羅西的腿、膝蓋和赤腳。「女人,你能聽一聽我的建議嗎?」

羅西奇怪地看着她。

「我知道一個人痛苦時很難採納別人的建議,但是請你考慮一下吧,我是有資格這麼做的:我出身於奴隸家庭,戴着鐐銬長大,一位女士付贖金把我救了出來,她並不是女神。那就是她。」她的手指向那位靜靜地站在那裏遙望着並等待着她們的人。「她喝了青春之水,她也給我喝了,現在我們在一起,雖然我並不了解她,但是當我照鏡子時,我在自己臉上找不到皺紋。我埋葬了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還有孩子的孫子,直到第五代。我目睹了一場接一場的戰爭,就像海浪一樣此起彼伏,它們衝掉了腳印,衝垮了沙堆築成的城堡;我看到城市的大街上無數屍體在火中燃燒,成千上萬的人頭掛在大街兩邊的柱子上;我還看到過明智的領導人被人謀殺,愚蠢的傢伙取代了他們。我一直活到了今天。」

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直到今天我還活着,如果真有什麼值得我建議的事情,現在這件便是。你要聽嗎?快點回答,我不想讓她聽見。咱們最好離近一些。」

「是的,我想聽,請告訴我。」羅西說道。

「對於過去的事情最好冷酷無情一些,別把它們看成是沉重的打擊,要看成是生存的必須。記住,即使不為你的生命着想,為了神靈的緣故,也要請你千萬不要看她!」

紅衣女人加重語氣,悄悄說完了最後一句話。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裏,羅西又站在了金髮女人面前。她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羅絲·麥德玫瑰紅短裙的折邊,直到卡洛琳在她的懷抱中掙紮起來,憤慨地伸出了細細的胳膊,她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抱得太緊了。孩子醒了,她抬起頭,明亮的眸子很有興趣地注視着羅西。她的瞳孔像夏日的晴空般呈現著朦朧的藍色。

「你幹得很漂亮,」那個甜潤而沙啞的聲音告訴她,「謝謝你。請把她交給我。」

羅絲·麥德伸出了雙手,帶過來一大片黑影。羅西看見了她不想看見的東西:那女人的手指之間有一層像苔蘚般厚厚的、灰綠色的淤泥,羅西想都沒有來得及想,就把嬰兒抱開了。這一次嬰兒掙扎得更厲害了,間或發出一兩聲短促的啼哭。

一隻棕色的手臂搭在羅西的肩膀上。「我告訴過你,沒事兒,她不會傷害她的。我會全力照顧她,直到我們的旅行結束為止。不會等太久了,她最後會把嬰兒交給……哦,以後的事情你不用擔心。嬰兒在一段時間裏暫時屬於她。現在就請交給她。」

這是羅西一生所遭遇過的困境中最難處理的一件了。她伸出抱嬰兒的雙手,當拖着長長的黑影的雙手接過嬰兒時,她用滿意的聲音孱弱地哼了一聲。嬰兒抬起頭來,望着那張羅西不得不迴避的面孔……她笑了。

「好極了。好極了,」甜潤而沙啞的聲音低吟著。這聲音里有某種跟諾曼的冷笑很相似的東西,它使羅西想要尖叫。「寶貝兒,天黑了,是嗎?真討厭,寶寶不喜歡天黑,哦,媽媽知道。」

色彩斑斕的雙手舉起嬰兒,緊挨着那件玫瑰紅古典短裙。孩子抬起頭笑了,將腦袋靠在媽媽的胸前,又閉上了眼睛。

「羅西?」穿短裙的女人似乎處於精神病狀態,她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說,那聲音像一個專制的暴君,在對想像中的軍隊發號施令。

「我在這兒。」羅西近乎耳語的聲音回答。

「真的是羅西?是羅西本人?」

「我想……是的。

「你還記得你下山以前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是的,」羅西說,「我記得很清楚。」她真希望自己什麼都不記得。

「那麼我跟你說的是什麼?」羅絲·麥德得寸進尺地追問道,「我怎麼說的,羅西本人?」

「你說,『我報答』。」

「是的,我報答。地下十分黑暗,你一定感覺到不舒服吧?」

她謹慎地想了想。「不舒服,但這不是最糟的。我想最糟的是那條小溪,我曾想喝那裏的水。」

「你生命中有許多事情都想忘掉嗎?」

「是的,我想是這樣。」

「包括你丈夫嗎?」

她點點頭。

那女人抱着熟睡的孩子,把她靠在胸前,語調中帶有一種不正常的自信,使羅西心裏打了個哆嗦。「你應該跟他離婚。」

羅西目瞪口呆地說不出話來。

「男人是言生。」羅絲·麥德滔滔不絕地說,「有的男人很溫柔,也有修養,但有人不行。如果我們不幸遇到了一個不溫柔、沒有修養的人,一個無賴,我們難道不覺得受騙上當嗎?我們難道不是坐在床邊的搖椅上,悲嘆自己的命運嗎?我們能生一輛卡車的氣嗎?不能,因為卡車是帶輪子的,它能拉走整個世界,生它的氣最終只能被它碾個粉碎。無賴和畜生必須受到懲罰,我們必須對這件事有信心,因為畜生之間還是有區別的。」

比爾不是畜生,羅百想。她知道她將永遠不敢當着這個女人的面大聲地說出來。不難想像她會輕而易舉地抓住她,撕破她的喉嚨。

「畜生在任何情況下都會互相撕咬。」羅絲·麥德說,「他們低看頭,搖晃着衝過來,這是他們的方式,你明白嗎?」

羅西突然覺得,她的確知道這個女人在說什麼,這使她害怕。她抬起手指摸摸嘴唇,感到它乾裂而燙手。「不會有戰鬥的,因為他們互相併不認識。他們——」

「畜生之間會互相撕咬的。」羅絲·麥德又重複了一遍,然後把什麼東西伸到她面前。她看了半天才辨認出,那是她戴在右肘上的一隻金色的臂環。

「我……我不能……」

「拿着,」穿短裙的女人忽然不耐煩地厲聲說道,「拿着,拿着!別嘮叨了!看在神靈的份上,立即停止你的嘮叨,你這隻愚蠢的羔羊!」

羅西用顫抖的手拿起了臂環。儘管一直緊貼著金髮女人的肉體,它摸上去仍舊是冰涼的。如果她非要我戴,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羅西想道。但是羅絲·麥德沒有強迫她戴上。她只是伸出色彩斑斕的雙手,指著橄欖樹。樹下的那隻畫架不見了,油畫變成了正常的尺寸。畫面無疑發生了一些變化,上邊仍然可以看到春藤大街的房間,只是畫面上那個站在門口的女人不見了,房間十分黑暗,床上的毛毯下面露出了幾根金髮和一隻肩膀。

那是我,羅西奇怪地想。我正在睡覺,並在做着現在這個夢。

「繼續走,」羅絲·麥德摸着她的後腦勺說道。羅西向畫面走近了一步,主要是為了擺脫那隻冰涼而討厭的手即使是最輕微的撫摩。忽然她意識到她能聽見模糊的車輛聲,她的雙腳和膝蓋埋沒在青草中,蟋蟀在周圍跳動。「繼續走,真正的小羅西,感謝你救了我的孩子,」

「我們的孩子,」羅西剛說完,立刻感到一陣恐慌。一個能糾正這個女人的人自己多半也是個精神不正常的人。

但是穿玫瑰紅古典短裙的女人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樂了。她回答道:「是的,是的,如果你喜歡這麼叫,就叫做我們的孩子好了。現在接着走吧。記住那些必須記住的東西,忘掉那些必須忘記的事情。走出我的保護圈之後,就只能靠你自己保護自己了。」

不用你說,羅西想。你完全可以放心,我決不會來找你。

她的思路被打斷了。她看見油畫中有一位女人走到她床前,從露出肩膀的地方揭開了毛毯。

這已經不再是原來的畫面了。

它又變成了一隻窗戶。

「繼續走。」紅衣女人輕柔地說,「你做得對,在她能感覺到些什麼之前趕快離開這裏。」

羅西走近畫面,羅絲·麥德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這一次既不甜潤也不沙啞,而是用殺氣騰騰的聲音大聲地喊道:「記住,我要報答你!」

羅西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得閉上了眼睛,突然間,羅西斷定穿古典短裙的女人忘記了自己為她付出的一切而準備殺她。她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可能是油畫的邊框,她有一種下墜的感覺。她感到好像有個雜技演員在她的肚子裏翻筋斗,隨後黑暗向她的眼睛和耳朵襲來。黑暗中她隱約聽見遠處有些可怕的聲音在越來越近,也許那不過是中央火車站地下隧道里火車通過的聲音,或者是轟鳴的雷聲,還可能是公牛文林尼斯在地下迷宮中低垂著腦袋,高昂着短粗的犄角盲目亂竄時發出的吼聲。

大概有一段時間,羅西失去了一切知覺。

11

她就像一隻無夢的胚胎躺在胎盤液囊中一樣,靜靜地、毫無知覺地搖曳著,直到早晨七點。床邊那隻模仿大本鐘的小鬧鐘無休止地喧鬧起來,一下子將她從睡夢中驚醒。羅西直挺挺地坐起身,雙手像雞爪般在空中揮舞,嘴裏繼續喊著已經忘記含義的、連她自己都聽不懂的夢話:「別逼我看見你!別逼我看見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這時她看見了奶油色的牆壁和使人產生虛幻豪華感的可愛的小沙發,燦爛的陽光從窗口盡情地向房間裏面傾瀉著,它們終於將她拉回了現實之中。無論她在夢中和誰在一起,無論她去過什麼地方,現在她又變成了羅西·麥克蘭登,那個靠錄製有聲圖書生活的單身女人。她曾和一個壞男人在一起度過了許多年,但是最終離開了他,又遇到了一個好男人。她住在春藤大街897號二樓盡頭的一所小房間里,從這個房間的窗口處可以愜意地欣賞布萊茵特公園的景色。哦,還有一件事,她這個單身女人這輩子不打算再吃一次一英尺長的熱狗了,特別是夾泡菜的那種。他們好像不同意她的看法。她記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麼夢。

記住你必須記住的,忘掉你必須忘掉的。

但是她記得這一切是怎麼開始的:她像愛麗斯漫遊奇境一樣,進入了畫面里的世界。

羅西紋絲不動地坐了一會兒,堅定地把自己拉回到真正的羅西的世界,伸手拿過聒噪不休的鬧鐘。她並沒有按掉鬧錶開關,而是一把將它扔到了地上。它躺在那裏,仍舊興奮而毫無意義地喧鬧着。

「雇幾個殘疾人。觀察他們是件很有趣的事。」她用嘶啞的聲音說。

她身體前傾,揀起了鬧鐘,眼角的餘光又看見了那位金髮女子。她感到驚奇,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像那個俯首帖耳的羅西·丹尼爾斯。她握著鬧鐘,用拇指尋找著鬧錶的按鈕,突然又想起了什麼,她看了看自己的右臂,那上面並沒有多出什麼。

她止住了鬧鐘,坐直身體,推開毛毯和被單,看到自己赤裸裸地什麼都沒有穿。

「我的睡衣在哪兒?」她向空無一人的房間喊道。她感到自己從來沒有發出過如此愚蠢的聲音……這自然是件令人費解的事情:睡覺時還穿着睡衣,醒來時卻赤身裸體。與諾曼的十四年婚姻生活沒有教會她適應這樣奇怪的事情。她把鬧鐘放在床頭柜上,兩腿伸到了床下——

「哇!」臀部和小腿疼得她大叫了一聲,「哇,哇,哇!」

她坐在床邊,戰戰兢兢地先挪動右腿,然後挪動左腿,兩條腿都疼得厲害,特別是右腿。好像她昨天替老祖父完成了所有的工作計劃,推了一天的石磨,踩了一天的腳踏機器似的,儘管那天她惟一的鍛煉是跟比爾一起散步,那只是悠閑的街頭漫步。

她突然想,那聲音好像中央火車站地下隧道中隆隆開過的火車聲。

什麼聲音?

有一會兒工夫,她幾乎就要抓住它,可是又飄走了。她小心翼翼地站起來,在床邊站了一會兒,跌跌撞撞地向浴室走去。她感到右腿只要一用力便會拉緊似的,腎臟也疼起來了。以上帝的名義,這是怎麼回事?

她記得在什麼地方讀到過,人們有時會在睡夢中跑步。也許她也在夢中跑步了?也許在她已經記不清的那個夢中爆發了一場非常可怕的混亂,她要使勁跑才能擺脫它們?她停在浴室門口,回頭又看了一眼卧室。被單揉成了一團,但是並沒有像她期望的那樣打了結或揉搓成皺皺巴巴的樣子。

羅西看見一樣她不喜歡的東西,使她回憶起過去的可怕歲月,那就是鮮血。有細細的幾行,而不像是一滴滴的鼻血或者裂開的嘴唇留下的痕迹……除非在夢中翻身時運動過於劇烈而弄破的。第二個想法是她訪問了紅衣主教(羅西的母親堅持要她以此稱呼每月一次的月經),但是現在還不到時候。

女人,是你的來潮嗎?你的月亮圓了嗎?

「什麼?」她問空房子,「什麼月亮?」

她又一次錯過了某樣東西。幾乎要抓住時,又讓它飄走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至少解除了一個秘密。從外表看來,她抓破了自己。的小腿,毫無疑問,血跡就是從那裏流到床單上的。

難道我睡着后出於本能地抓破了自己?難道——

這一次這個想法持續的時間更久了一些,也許這根本就不是一個想法,而是一個想像。她看到一個裸體的女人——就是她自己——小心翼翼地沿着路邊走着,路邊荊棘叢生。當她打開淋浴噴頭,伸出一隻手試水溫時,她發現自己很想知道,如果一個人的夢很生動,他能不能在夢中真的流血,就像那些在耶穌受難日手腳流血的人一樣。

你的意思是說你遭到了污辱嗎?

我什麼也沒有說,因為我什麼也不知道,她回答自己。多麼可信!她幾乎相信自己的話是真的。一個熟睡者的皮膚上會自然而然地出現一道抓痕,同這個人在夢中同一時刻做出的動作完全相稱。這道抓痕並不是不可能產生的;而完全不可能的是,一個睡着的人只因為夢見自己赤身裸體,她的睡衣因此便從身上消失了。

脫掉你身上穿的那件東西。

我不可能那麼做!除了睡衣以外,我沒有穿任何東西!

幽靈般的聲音。她聽出其中一個聲音是她自己,而另一個呢?

這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她在睡夢中脫掉了睡衣,就是這麼回事。也許是一段清醒后的幕間插曲,她在黑暗中跑過,踩着白色踏腳石跨過了黑色溪流,後來她就脫掉了睡衣,只要她找一找,一定會在床底下發現它皺皺巴巴地揉成了一團。

「對極了,除非是我把它吃掉了。或者是——」

她把試水溫的手縮了回來,好奇地看着它。手指尖上有褪了色的玫瑰紅污跡,指甲蓋上也有一點兒。她慢慢地把手舉到面前,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回答了這個問題,這一次不是理智的聲音,毫不誇張地說,這聲音把她嚇了一大跳。不要把摸過種子的手放在嘴裏!不要!千萬不要!

「什麼種子?」羅西恐怖地問道。她聞了聞手指,只有魔鬼般的芳香,一股使她想起烤肉和烤糖餅的味道。「什麼種子?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情?是不是——」她停住了。她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但是她不喜歡聽見那個問題像一宗沒有完成的工作那樣在空中盤旋。事情還會繼續下去嗎?

她回到噴頭下面,調整好水溫,直到不至於熱得受不了為止。她用香皂特別小心地擦洗着手指,連指甲下面也看不見一絲那種玫瑰紅了。接着她又洗了頭髮,一邊洗一邊唱起歌來。過了五分鐘,她走出浴室,讓身體晾乾,開始有一種真正是肉體的感覺,不再感到像電話線和玻璃渣一樣麻木和僵硬了。她的聲音也接近正常了。

她開始穿牛仔褲和體恤衫,想起拉比·利弗茨約她吃午餐,又換上了一件新買的裙子。她坐在鏡子前,開始辮髮辮。這是一件花費時間的工作,因為她的背後和肩膀以及大臂仍然感到十分僵硬。熱水使這種情況改變了許多,但沒有徹底恢復正常。

是的,這個嬰兒個頭很大。她想到。她那麼專心地辮着她的髮辮,以至於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麼。即將辮好時,她從鏡子裏面看到身後有什麼東西擴大了她的視野。

「哦,我的上帝!」羅西無力地喊了一聲,她站起身,拖着毫無知覺的雙腿走過房間。

在正常的情況下,這幅畫面上的金髮女子總是站在山頂上,髮辮搭在兩隻肩腫骨之間,左手高舉,可是現在她把左手放在了眼皮上,用它遮擋着陽光,畫面上作為雷雨前兆的雲層已經消失。穿玫瑰紅短裙的女郎頭頂上是七月潮濕的天空,羅西幾乎沒有注意到,空中還有幾隻黑鳥在盤旋。

天很藍,因為風暴已經過去,她想。當我在……哦……當我在別的什麼地方的時候。

她關於「別的什麼地方」的記憶只留下了黑暗和可怕的印象。這已經足夠了;她不想再回憶起更多的東西,她想也許她已經不想給這幅畫配鏡框了,她改變了主意,決定明天不讓比爾看到它了,甚至連提都不再提這件事。他如果看到雷雨前的陰暗天空變成了晴空萬里的艷陽天,事情便糟了。但是如果他看不到任何變化,情形則會更糟,那就意味着她自己神經不正常了。

她揀起了沒有玻璃的畫框。在通往客廳的大門右側有一個小壁櫃,裏面放着她離開諾曼時穿的一件低幫帆布運動鞋和一件新買的廉價合成纖維汗衫。她不得不將油畫放在地上,以便打開櫃門,她本來可以夾在胳膊底下,這樣便可以騰出一隻手來,可是她不願意那樣做。當她再一次揀起畫的時候,她大吃一驚,定睛看着畫面。太陽躲起來了,幾隻黑馬在神廟的上空盤旋,一幅全新的景色。但是除了這些,是不是還有些別的東西?還有其他什麼變化嗎?她這樣想,她認為其所以自己沒有看出其中的變化,是因為畫面中並不是增加了什麼,而是減少了什麼。有什麼東西消失了。又有某樣東西——

我不想知道,羅西毫不猶豫地對自己說。我甚至都不願意考慮這件事。

但是她很為自己這種方式擔心,因為她已經開始把這幅畫當做自己好運的象徵,一種吉祥物。有件事是毫無疑問的:正是由於羅絲·麥德這幅畫對她的激勵,她才順利通過了第一天的錄音工作,打消了恐懼感。所以對於這幅畫她不願意產生任何不愉快的想法,也不想對它產生害怕的感覺——但是她已經在害怕了。畢竟這幅油畫上的天氣從來沒有發生過變化,她不知道應該怎樣處理它。但是她知道它將在什麼地方度過今天和即將來臨的周末:就在壁櫃裏面,和她的舊鞋做伴。

她把它放進壁櫃,讓它靠在牆上,剋制住讓它面對牆壁的慾望,然後關上了櫃門。做完這一切之後,她穿上自己那件惟一的短外套,挎上皮包,離開了房間。當她通過陰暗而漫長的走廊往樓梯口走時,有一個聲音在她內心深處說:我會報答你。她停在樓梯口,渾身上下劇烈地顫抖起來,皮包差點兒掉在地上,有一會兒工夫她感到右腿疼得厲害,它一定是發生過嚴重的痙攣。過了一會兒,疼痛總算過去了,她迅速地衝到了樓下。我不再想這件事,她一邊往汽車站走,一邊想。如果我不願意想的話,誰也不能強迫我想。我幾乎可以肯定,我不願意再想這件事了。我只願意想着比爾。比爾和他的摩托車。

12

她的腦海里一直在想着比爾,並在這種狀態下匆忙開始了錄製《謀殺未來》的工作。午餐時也沒有閑暇考慮油畫中的那個女人。利弗茨先生帶她去了一家叫做德拉·非米納的意大利小餐館。那是一家羅西所見到過的最舒適的餐館,當她吃西瓜時,他向她提出了一種叫做「更加牢固的商業約定」的建議,他建議她在一份合同上簽名,這份合同上說,每周付給她八百美元,或以二十周為期限,或以十二本書為期限,由她選擇其中一種。這並不是羅達所說的那種可以得到一千元酬金的合同,但是拉比還許諾讓她加入某個代理機構,只要她願意,就可以參加儘可能多的廣播節目。

羅西,到今年年底你就能掙到兩萬二千元了。還有,假如你真的需要這份工作的話……為什麼要匆忙決定呢?羅西對自己說。

她問他她能不能利用周末考慮一下此事,利弗茨先生告訴她當然可以。當他在科恩大廈向她告別時,她看見羅達和科特坐在電梯口的長凳上吃驚地偷偷窺視着她。利弗茨先生向她伸出手來,她也伸出了手,以為他要握手。沒想到她的手被他用雙手握住,彎下腰吻了一下。從來沒有人吻過她的手,雖然她在許多電影中看見過,她的身子顫抖了一下。

只有當她坐進了錄音棚,看着科特在另一間房間里繞帶時,她的思維才回到了油畫上。它現在已經被她安全地(羅西,但願如此)藏進了壁櫃里,突然她知道它發生了哪些變化,油畫里到底缺少了什麼東西:是那隻臂環。那個女人原來戴在右肘上,今天早上她從手臂到肩膀任何飾物也沒有戴。

13

羅西當天晚上回到房間之後跪在地上,用目光在沒有整理的床上搜尋着。她看見了那隻臂環,它在床邊的黑暗處發出微弱的亮光。在羅西看來它就像是女神的訂婚戒指。臂環旁邊還有些別的東西:一塊小小的藍色布條。她畢竟找到了一塊丟失的睡衣。那上面濺上了一些玫瑰紅的東西。看上去像是血跡,但羅西知道那不是,它們是從某種絕對不能品嘗的果實中榨出的汁水。她今天早晨洗澡時從指甲縫裏摳出了類似的污跡。

臂環沉極了,至少有一磅重,也許兩磅。如果它是用某種看上去很相似的材料製成的話,它應該值多少錢呢?一萬二千元?或一萬五千元?真不壞!想一想吧,它來自一幅她用一文不值的訂婚戒指換來的油畫。但她仍然不願摸它,她把它放在床頭柜上的枱燈旁。

她把藍色小包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了一會兒,背靠在床頭上,雙腿交叉著,十足像個中學生。她打開小包的一角,裏面露出了三粒種子,那是三粒像石榴籽一樣小的種子,當羅西帶着絕望和無端的恐懼觀察着它們時,幾個無情的字眼像銀鈴般響徹了她的腦海:我要報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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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瘋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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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公牛的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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