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蟋蟀

第五章 蟋蟀

玫瑰瘋狂者--第五章蟋蟀

第五章蟋蟀

1

星期三下午下班以後,羅西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夾裹着走進了熱茶餐館。她買了杯茶水和一些點心,在靠窗口的餐桌旁坐下,目送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從窗外走過,仔細地品味着紅茶和小甜餅的滋味兒。這會兒街上大多數是剛下班的辦公室僱員,都在急匆匆地回家。自從離開白石旅館以後,熱茶餐館已經不在羅西上下班的必經之路上,但她連想都沒有想就來了。她懷念和波爾在這裏呷著熱茶度過的那許多美好時光,到現在為止她還沒有發現一個可以代替這裏的好去處,自然便回到了熱茶餐館這個她所熟悉和信任的地方。

羅西兩點鐘左右錄完了《章魚》,正在桌子底下找皮包準備離開時,麥克風裏傳來了羅達的聲音:「羅西,在另一部小說開始之前,你需要休息一下嗎?」她曾經多麼渴望,並且相信她能繼續錄製另外三本貝爾·拉辛的作品,現在終於得到了。她心裏湧上了一陣無法形容的激動和快樂。

緊接着便開始了驚驚恐怖小說《謀殺未來》前兩章的錄製工作。大約在四點鐘休息時,羅達約她一起去女浴室。

「我實在忍不住想吸一支煙,可是整個大樓里只有在這兒才能吸煙,而且能不被人發現,真令人費解。羅西,現代生活純粹是垃圾。」

羅達在浴室里點燃了一支卡普里香煙。她瀟灑地吸了兩口,然後熟悉地把它放在水池中間的連接處。她兩腿交叉坐着,將右腳搭在左腳的上面,若有所思地看着羅西。

「我很喜歡你的髮型。」她說。

「謝謝。」羅西不自覺地摸了摸頭髮。那是昨晚一時衝動去美容店做的,五十元對她來說太貴了,但她無法剋制那種強烈的慾望。

「你知道嗎,拉比要跟你簽一份合同。」

羅西皺皺眉,接着搖了搖頭:「不,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

「拉比這個人長得有點兒像專利會員卡上的那個老頭,他從1975年起就從事有聲圖書事業,所以他很清楚你的價值。他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你好像還挺感激他?」

「我當然應該感激他。」羅西僵硬地回答。她不喜歡這種談話方式;它使她想起在莎士比亞悲劇中,人們在朋友背後捅完刀子就立刻暈倒在地,醒來后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痛不欲生地用大段獨白說明他是如何的萬般無奈。

「別讓感情妨礙了你的切身利益。」羅達說着,將煙灰仔細地彈進了水池,擰開涼水管把它沖了下去。「我不知道你的故事,也不想知道,但是我知道你在錄製《章魚》時每天的酬金是一百零四元,這太離譜了,你知道嗎,你的聲音很像小伊利沙白·泰勒,非常難得。此外,你現在是一個人,還不太適應獨身生活,處處顯得既單純又膽怯。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嗎?」

羅西並不很清楚。她覺得羅達肯定以為她太稚嫩。她不想讓羅達知道她的真實想法。「是的,我當然知道。」

「好啊,看在上帝的份上,可別懵我。其實我並不想從拉比那裏分一杯羹,或者從你的蛋糕上切一塊,我和科蒂斯只是為了給你捧場。拉比雖然也這樣想,但是他和我們有區別,拉比同時也在為他自己的錢包考慮。有聲圖書還是一項新興的事業,它的歷史跟電影差不多,現在我們從無聲到有聲才剛剛走完了一半路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有一點兒明白了。」

「當拉比聽你朗讀《章魚》時,他就已經在考慮瑪莉·匹克福德的作品了。我知道這聽起來像是在發瘋,但這是真的。而且你也是由於這個原因才遇到他的。人們傳說,萊恩·特納是在一個雜貨店裏被星探發掘出來的。拉比也早在他心裏創造了一個神話:他在朋友史丹納的租賃商店裏發現了尋找舊明信片的羅西。」

「他就是這樣說到我的嗎?」一股暖流湧入心中,頓時她對拉比產生了愛意。

「哦,其實他在什麼地方遇到了你,當時你在幹什麼,這些都不重要。事實是你很出色,羅西,你真的很有天分,好像天生就是做這種工作的材料。不過,即使拉比發現了你,也不意味着他就能夠左右你的一生。千萬別對他百依百順。」

「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羅西同時感到激動和慌亂,對羅達冷嘲熱諷的態度產生的憤怒很快就被一陣歡樂和興奮所淹沒。她確信自己將會有一段快樂的時光,如果拉比真的和她簽約的話,這種快樂將會持續得更久。羅達自然會向她發出警告,她又不住這種遠離市區的小房間,在這種簡陋的住宅中生活的人不具備維護人格和尊嚴的基本條件,例如,你把汽車停靠在車道上,收音機就會被人偷走。羅達有一個當會計的丈夫,住的是郊區別墅,開着一輛1994年的銀色尼桑,她還有全球通用卡和美國通用卡。更令人羨慕的是她那張藍十字卡和銀行存款,如果因病不能工作,她還可以提取存款。羅西能夠想像到,擁有這類東西的人無一例外地擅長於對別人指手畫腳。

「也許他真的沒有這樣想過,」羅達說,「但是羅西,你就像是一座小金礦,任何一個人一旦發現了金礦,他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即使拉比這樣的好人也不會例外。」

這會兒,羅西注視着窗外,慢慢地呷著熱茶,又回憶起下午的情形。羅達用自來水管澆滅了煙頭,把它扔進煙灰缸里,又回到她身旁。「我知道以你現在的處境,最重要的是工作能夠有保障。其實我從1982年開始就經常跟拉比合作了,我知道他並不壞,但是我還是想提醒你,雙鳥在林不如一烏在手,別讓到手的這隻鳥飛走了。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不太明白。」

「就是說,只跟他簽六本書的合同,不要貪多。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每天來錄音公司上班,周薪一千元。」

羅西的目光在她臉上轉來轉去,好像肺里的空氣被一隻吸塵器吸光了似的,她感到底氣不足。「周薪一千元?你大概瘋了吧?」

「去問問科特·漢密爾頓我是不是瘋了。」羅達冷靜地說,「聽我說,這不僅涉及到音質的問題,最重要的還是錄音量。錄製《章魚》時你得到的酬金是每周一百零四元,而我合作過的每個人周薪都在二百元以上。說句實話,你的聲音簡直妙極了,最不可思議的是你的呼吸控制得恰到好處。你既然不唱歌,怎麼能如此嫻熟地控制自己的呼吸呢?」

羅西眼前出現了一副噩夢般的情景:她的腎臟部位腫得像一隻鼓鼓囊囊的熱水袋,手捏著圍裙的一角,坐在牆角里祈禱上帝。她想吐,因為腎臟好像被一根尖利的長棍戳傷了,她只能慢慢地控制住呼吸,以便使它與劇烈的心跳協調起來。她痛苦地傾聽着諾曼在廚房裏一邊用酒吧男高音的歌喉高唱着《丹尼爾》或《瑪利亞,拿走你的信》,一邊為他製作著一份三明治。

「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告訴羅達,「遇到你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什麼叫做呼吸控制。多半是天生的。」

「姑娘,你要珍惜自己的天賦,決不要濫用。」羅達說,「現在咱們該回去了;否則科特會以為咱們在這裏舉行神秘宗教儀式呢。」

正當她準備結束一天的工作時,拉比從城裏的辦公室打來了電話,祝賀她完成了《章魚》的錄製,儘管沒有特別提到簽約的事,但是邀請她星期五中午一起吃飯,同時討論一下「業務安排」。羅西同意了,她掛上電話,感到有些茫然。她想起了羅達對拉比·利弗茨的準確評價:他確實有點像某種會員卡上的那個小老頭。

當她在科蒂斯的私人辦公室里掛好話筒,回到錄音棚去拿皮包時,羅達已經走了,她很可能去女浴室里再吸最後一根煙。科特正在給錄音帶做記號。他抬起頭來,笑嘻嘻地看着她說:「羅西,你今天太出色了。」

「謝謝你。」

「羅達說,拉比要跟你簽約。」

「她是這麼說過,」羅西點頭同意道,「我想她說得對。我得用手碰一下木頭,別讓好運氣從我的手中溜走了。」

「你若想跟拉比做交易,首先必須知道一件事。」科特把錄音盒放在貨架的靠上面一層,那裏已經放滿了像一本本白皮書一樣的磁帶盒。「如果你錄製《章魚》僅僅得到了五百塊錢,拉比待你就太不公平了。你等於為錄音公司節省下來了七百塊錢。你該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吧?」

她當然明白了,現在她坐在熱茶餐館里,回想着近日以來一次接一次意外降臨的輝煌前程。她有朋友,有自己的住處,當她結束了克里斯蒂娜·貝爾的作品之後,還有更多的工作在等着她。而且她將要簽一份意味着每周有一千元進賬的合同,比諾曼還掙得多。如果合同真的能夠簽下來的話,那就太刺激了。但願這一切都是真的。

哦,還有一件事。星期六她還有一個約會……如果算上夜裏那場靛藍女孩組合的現場音樂會,那就是整整一天時間。

羅西揚起了眉毛,嚴肅的面孔上終於露出了明亮的笑容,她真想緊緊地擁抱一下自己,又覺得不太雅觀。吃完最後一口點心,又往窗外看了一眼。她真想知道,這麼多的好事怎麼會全部落在她一個人身上,她多希望這是真實的生活:當一個女人真正跨出了牢籠的那一刻,她向右一轉彎就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步入了天堂。

2

波爾·海沃弗德在離熱茶餐館半個街區遠的地方。她不打算直接回家了,那個餐館並不遠,再往前走一點兒就到了。她沒有穿那身白色的旅館女招待工作套裝,下班后換了一身衣眼,腿上是一條紅色的休閑便褲,正在和二十多個行人同時穿過馬路。今天晚上她加了個班,毫無來由地想道,羅西一定去熱茶餐館了。這大概就是女人的直覺。

她輕快地斜睨了一眼身旁那個笨拙的傢伙,幾分鐘前她在白石旅館的報刊櫃枱旁見到過這個人。如果只看外表而不注意他的眼睛(其實那眼睛裏什麼也沒有),他本來可以歸人有趣的那一類男人之中。當他們走上行人路時,他迅速地向她身上掃了一眼,那雙毫無表情的空虛的目光使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3

羅西突然想再喝一杯茶,她站起身向自助餐櫃枱方向走去。她一點兒也沒有想到波爾會來這裏,因為現在早就過了下班的時間。波爾大概出於某種女人的直覺,果真來了。

4

他身旁那個婊子有點討人喜歡,諾曼想,她穿着紅色休閑便褲,長著小巧玲瓏的屁股。他往後退了一兩步,寶貝兒,讓我仔細地欣賞一下。但是在他退後了一步時,卻發現她已經轉身走進了一家小餐館。諾曼從餐館的窗戶往裏面看了看,發現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引起他的興緻,只見一群毫無魅力的老女人正在就著甜膩膩的垃圾食品,貪婪地喝着杯中的咖啡和熱茶,還有幾個裝腔作勢的男招待,他們走路的步態酷似同性戀者。

老女人們一定喜歡他們,諾曼想。同性戀式的步態會給他們帶來豐厚的小費,所以他們樂得這副摸樣。一個成年人還能怎樣走路呢?他們不可能都是同性戀者。

他隔着玻璃向餐館裏面毫無興緻地瀏覽了一圈,餐桌上的顧客們多數穿着水磨藍牛仔褲。他注意到一個比其他顧客都年輕得多的女人剛剛離開了靠窗口的座位,向茶座盡頭的自助餐櫃枱走去。他用目光迅速地在她的臀部掃視了一遍(其實他看到任何一個四十歲以下的女人時總是首先注意這個部位,他只想判斷一下她是不是他所喜歡的那種類型的女人)。

羅絲的臀部過去也是那樣的,他想。那是在她放棄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之前,後來她的臀部就逐漸變成了一隻大簸箕。

他從窗口看到,餐館裏面那個年輕女人長著一頭美麗的金髮,比羅西的要漂亮得多,而且它一點也沒有使他聯想起羅西的頭髮。羅西是經常被諾曼的母親叫做「童子軍」的那種人,她很少在頭髮上下工夫,由於她長著一頭暗淡無光的灰鼠皮色的頭髮,所以諾曼對她並不報任何幻想。通常她總是在腦袋後面用一根橡皮筋像扎馬尾巴一樣隨便扎一下。如果要出去吃飯或者看電影,她最多用一根從雜貨店買來的那種鬆緊帶再繫上一圈。

諾曼迅速地看了一眼熱茶餐館里的那個女人。她沒有棕色的皮膚。她是一個長著苗條的臀部、金髮碧眼的女郎,既沒有扎馬尾巴,也沒有系髮帶,而是精心地辮了一根金黃色的髮辮,讓它高雅地垂在背後。

5

羅西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紅茶從取款機旁轉過身來。這一天中最激動人心的事情,莫過於看到波爾·海沃弗德出現在她的面前,這情景甚至比聽到羅達告訴她每周可以掙一千元的消息還要令她驚訝和興奮。波爾剛看到羅西時,一點也沒有認出她來。當她很快反應過來之後,她眉毛揚得高高的,眼睛睜得滾圓。她咧開了大嘴,與其說是在大笑,不如說是在大喊大叫,使那間本來就不太寬敞、走六七步就到頭的餐館顯得更加擁擠。

「羅西?是你嗎?哎喲,我的天!」

「是我。」羅西笑着說,她興奮得臉都紅了。她感覺到人們轉過身來注視她們的目光。這時,羅西發現自己的身上又發生了一件奇迹:她已經不再介意別人的目光了。

她們坐在過去通常坐的那個靠窗口的老地方,各自端著一杯熱茶,羅西甚至又讓波爾為她要了一份甜點心,儘管她來這座城市以後減掉了十磅體重,而且打算儘可能保持現在的體型。

波爾不斷地嘟噥著說,她根本無法相信眼前這一切。羅茵認為她實際上是在吹捧她。波爾的目光不斷地從她的眼睛上移到她的頭髮上,似乎竭力想弄明白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你看上去年輕了五歲。」她說,「這真是太奇妙了,羅西,你簡直美得足以引誘男人犯罪了!」

「我付出了五十元的代價,就該讓我變成瑪莉蓮·夢露才對。」羅西笑着回答她說。自從她跟羅達之間的那番談話以後,她對花錢做頭髮這種事情不再感到是一種奢侈了。

「你在哪裏……」波爾剛要問,又停住了,「你是按照那幅油畫的模樣改變的髮型,對嗎?你的頭髮跟油畫上那個女人一模一樣。」

羅西覺得自己的臉一定會紅起來,結果並沒有,她只是點了點頭。「我喜歡這種髮型,所以想試試。」她猶豫了片刻,又說,「到現在我還不敢相信,我居然把頭髮染了。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改變頭髮的顏色。」

「第一次……我絕對不相信!」

「真的。」

波爾彎下腰,好像要策劃一樁陰謀似的,對她悄悄地耳語道:「那種事終於發生了,我沒猜錯吧?」

「你在說些什麼呀?什麼事終於發生了?」

「你一定遇到有趣的男人了!」

羅西張大了嘴巴,然後又閉上。等到再一次張開時,仍然想不出該說什麼好,又好像什麼都不必說;隨後她發自肺腑地爆發出了一陣歡笑。她笑得流出了眼淚。波爾也跟着笑了起來。

6

羅西掏出了鑰匙。她不需要打開春藤大街897號臨街的大門,那道門在每天晚上八點鐘以前都開着。她找出了一把開信箱的鑰匙,信箱正面的膠條上寫着:羅·麥克蘭登女士。明白無誤地告訴所有的人她屬於這個地方。是的,她已經成為這裏的一員。信箱裏除了一張廣告以外什麼也沒有。走上二樓后,她又找出一把鑰匙,用它打開了自己的房門。這把鑰匙歸她所有,除了她以外,樓房監督員那裏還有一把。她是從市區整整步行了三英里回到家的,簡直累壞了。今天她興奮得有些坐立不安,同時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考慮問題,另外她還想把那些做了一半的美夢繼續做下去,所以沒有乘車。兩塊甜餅早已在路上消化得一乾二淨,過度的興奮並沒有降低食慾,反而使她飢腸轆轆。她回憶著一生中是否有過這樣的快樂,結論是否定的。發自內心的快樂遍佈着全身,雙腳雖然很累,身心卻感到無比的輕鬆。她走了這麼多路,腎臟竟一次也沒有疼過!

羅西走進房間以後(這次她沒有忘記鎖上大門),又開始咯咯地笑了起來。波爾知道了她的所謂「有趣的男人」,她強迫羅西承認了一部分——畢竟她已經決定星期六晚上帶比爾去參加靛藍女孩音樂會,那時姐妹之家的姑娘們都能見到他;但是當她辯解說她改變頭髮的顏色和髮型絕不是為了他的緣故(實際上她說的是真話)時,卻看見波爾對她戲謔地翻著白眼,不停地眨着眼取笑她,這令她很惱火……不過她也嘗到了某種甜蜜的滋味。

她打開窗戶,讓公園裏喧鬧的聲音隨着春末夏初濕潤的微風一起吹進來。她走近小餐桌,比爾星期一晚上送給她的鮮花放在餐桌底下一隻紙箱旁邊,花朵已經枯萎,但是她不願扔掉它們。至少等到星期六再說。昨天晚上她夢見了他,夢見自己騎在摩托車上,坐在他的身後。他開得越來越快,突然她好像說出了一個可怕而又奇妙的詞,那是一個有魔力的詞,她已經想不起來究竟是什麼了,總之它毫無意義,類似於滴答或者嘰嘎,但是它在夢中變成了一個動人的字眼,而且剛勁有力。有一個聲音反覆在她耳邊嗡嗡作響:除非你確實想說那個詞,否則千萬別說出聲來。她記得當他們沿着一條鄉村公路飛速前進時,她在不斷地思考着這句話。公路的左邊是小山,右邊是碧藍色的湖水,湖水的表面泛著金色的陽光。前方的小山上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她知道在山的盡頭有一座神殿的廢墟。除非你打算用你的整個肉體和靈魂做保證,否則你千萬別說出來。

她說出了那個詞;它就像一股強大的電流一樣從她的嘴裏迸發出來。比爾的哈雷車剎那間離開了公路,前輪雖然還在旋轉,但是已經離開路面有六英尺高了,她看見他們兩人的影子已經移到了腳下。比爾轉動了一下扶手,他們突然升起來了,一直飛向高高的藍天,從濃密樹叢覆蓋着的路面上消失得無影無蹤。正在這時,她從夢中醒過來了,被子在床上揉成了一團。她驚魂未定地喘著粗氣,隱藏在體內的某種熱量使她的身體繼續顫抖著,雖然肉眼看不見,它卻像日食發生時的太陽光那樣依然十分強烈。

她懷疑即使試遍所有有魔力的詞他們也不一定能夠飛起來,但是她想她會有辦法讓那些花朵多保留一段時間的,也可能秘訣就在那本書的其中一頁上。

書是她在伊萊恩夢幻做頭髮時買的,書名雖簡單,但很文雅:(自我改變髮型十款)。「這些款式很不錯。」伊萊恩告訴她說,「當然以我的觀點來看,做頭髮永遠都應該找專業理髮師,但是假如你的時間或者費用情況使你不能保證一周一次,你又不想撥打800尋求那種劣質的上門服務,免得照完鏡子就想自殺的話,這本書提供了一個能夠保住面子的折中辦法。看在基督份上,請你答應我,如果有人邀請你去鄉村俱樂部跳舞,一定要先來找我。」

羅西坐下,翻到第三款,古典式髮辮……設計師解釋說,它也叫做法國辮。她翻看着由一位模特示範編結這種髮辮全過程的黑白照片。看完最,她便開始鬆開自己的髮辮,一邊拆一邊熟悉著每個環節。鬆開比辮起來要容易得多。她付出了四十五分鐘的時間和一大堆詛咒的話,才辮成了多少有些像頭一天晚上從伊萊恩夢幻走出來時的模樣。無論如何這本書是物超所值的。波爾在熱茶餐館里由於詫異而令她難為情的尖叫聲也應該視為她付出的代價。

做完這一切之後,她想起了比爾·史丹納(她從來不覺得離他太遠),她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喜歡她的髮辮,以及她染成金色的頭髮;還有,他是否確實注意到了她的這些變化,哪怕其中任何一種也好。她還想知道如果他沒有注意到,她會不會不高興地嘆一口氣,皺皺眉頭。她當然會這樣做。他會不會不僅注意到了這些變化,而且產生像波爾一樣強烈的反應(例如,發出一聲尖叫)?甚至像在愛情小說里所描寫的那樣,一把將她擁進懷裏……

她一邊在皮包里找梳子,一邊繼續開始做她那小小的白日夢:星期六早晨,比爾在她的髮辮下面繫上了一根天鵝絨髮帶,其實似乎不用解釋他為什麼隨身攜帶一根天鵝絨髮帶,因為這隻不過是廚房餐桌上的一個小小的白日夢。這時她的思想被廚房遠處傳來的一個微弱的聲音擾亂了:唧——唧——唧。

一隻蟋蟀。這聲音並不是從布萊茵特公園裏傳來的,它是從更近的地方傳來的。

唧——唧。唧——唧。她用目光在洗滌他下面搜索著,發現有一樣東西在跳動。她站起身,打開碗櫃,從裏面拿出了一隻調製杯。她輕輕走過房間,在起居室停下來,拿起椅子上的那張廣告,然後跪在那隻蟲旁邊,它正往她打算放電視機的南邊牆角方向跳。假如在搬家之前她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的話,她就會買一台。從今天起,找一間更大一些的房間似乎不再是個白日夢了。

那是只蟋蟀,它是怎麼跳到二樓來的?這好像是個秘密,但它的確是只蟋蟀。現在她才明白其中的原因了。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快睡着時蟋蟀的叫聲還是這樣清楚。它肯定是藏在比爾的褲腳翻邊里,被他的腳步帶進房間來的。除了鮮花,他還給她帶來了另外一樣小禮物。

晚上你聽到的是不止一隻蟋蟀的聲音。心靈深處那個已經久違的很特別的聲音——理智的聲音突然又開始說話了。它的聲音顯得有些陌生和沙啞。你聽到了整個野外的蟋蟀聲,也許是整個公園裏的蟋蟀聲。

走開,她愜意地想着,手裏舉著那隻調製杯,將小小的蟋蟀驅趕到了牆角,在它剛跳起來的一瞬間,用廣告紙準確地將它接住,並立即倒進了杯子裏面。一隻蟋蟀的聲音在我心裏變成了許多蟋蟀的大合唱,就是這麼回事。別忘記,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了。我已經在迷迷糊糊地做起夢來了。羅西舉着裝有歡蹦亂跳的蟋蟀的調製杯,用那張廣告蓋住杯口,使它不能跳出來。她捧著杯子走到窗口,揭開廣告紙,將調製杯舉到了空中,昆蟲可以從比這兒高得多的地方跳下去而不至於摔傷,她記得在一部關於大自然的電視節目中看到過。

「加油,可愛的小東西。」她說,「做個勇敢的小男孩,接着跳吧,看到馬路對面的公園了嗎?有那麼高的草叢,多得喝不完的露水,還有許多雌蟋蟀——」

她突然停住了。這隻小蟋蟀不是藏在比爾的褲腳翻邊里進來的,因為他星期一晚上帶她出去吃飯時穿的是一條牛仔褲。她開始回憶當時的情形,大量的信息隨即便清晰地回到了她的腦海中。牛津襯衫和萊威牛仔褲,沒有翻邊的褲腳。她還記得他的穿着看上去令她賞心悅目,她有些放心了,穿這身衣服的人是不會帶她去一些充滿幻想的地方,然後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的。

藍色牛仔褲,沒有翻邊的褲腳。

那麼這個小東西是從哪裏來的呢?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蟋蟀不是藏在比爾的褲腳里,它一定是藏在別的什麼人的褲腳里,上樓以後跳了出來——多謝免費帶我一程,夥計。然後再跳進她的房間。這使她聯想到令人不快的不速之客。

好像要表示同意似的,蟋蟀突然跳出了調製杯,向夜空縱身一跳。

「祝你旅途愉快,真誠地歡迎你回來做客。」羅西說。

當她把杯子拿回來時,一陣風吹了進來,手裏的廣告搖搖晃晃地落在了地上。當她彎下腰準備揀起廣告時,她伸出的那隻手在離它還有一英寸遠的地方僵住了。她看到了另外兩隻蟋蟀。兩隻都是死的。它們躺在水槽附近,一隻面朝下趴着,另一隻仰面朝天,腿伸得長長的。

一隻蟋蟀她可以理解和接受,但為什麼是三隻,而且是在二樓的房間里?準確地說,該如何解釋這件事?

這時羅西看到在離死蟋蟀不遠處,兩個洗滌槽之間的縫隙中有東西。她跪下來,用手從縫隙中掏出后舉到眼前。

是三葉草的花朵。一朵小小的粉紅色三葉草花。她看了看那個夾縫,又看了看兩隻死蟋蟀,然後讓自己的目光慢慢轉移到奶油色的牆壁上……接着轉移到掛在窗口旁的那幅油畫上面。最後她的目光投向站在小山頂上的羅絲·麥德(即玫瑰紅,一個很不錯的名字),和在她身後嚙咬青草的小馬駒身上。

羅西感到她的心臟像一面被蒙住的鼓,發出了沉悶而強烈的跳動聲。她在油畫旁彎下腰,在層層疊印的陰影中仔細地觀察著,油畫的表面隱約可見那隻小馬駒的鼻子。接着她又對筆劃進行了更加細緻的觀察,小馬駒的鼻子下面是一片夾雜着草綠色和橄欖綠色的青草,看起來層次分明,顯然是畫家自上而下一氣呵成的,綠色草地的表面影影綽綽閃爍著粉紅色的斑點。那是三葉草花。

羅西看了看手掌心裏那朵粉紅色的小花,把手伸向油畫做了一番比較。顏色完全一致。她突然將手舉到嘴邊,毫不猶豫地對着油畫吹了一口氣。她多麼希望看到這隻粉紅色的花朵能夠穿透油畫表面,進入那位無名畫家在六十或者七十年以前,甚至一百年以前創作的那個世界之中。

當然,什麼也沒有發生。粉紅色的小花碰在油畫表面的玻璃上(拉比在遇到她的那天曾經說過,通常很少有人用玻璃鏡框覆蓋油畫),它彈了一下,像一隻薄紙捏成的紙球般輕輕飄落在地上。也許那幅畫是有魔力的,但是覆蓋着油畫的那層玻璃肯定不具有魔力。

那麼蟋蟀是怎樣跳出油畫的呢?你真的以為一切就這樣發生了嗎?蟋蟀和三葉草花從油畫裏面捧出來了嗎?

上帝,幫幫我,她想到。她有個想法,如果有人和她一起走出這所房間,這個想像就會變得十分可笑,或者完全暗淡下去,但是現在一切正如她所想像的那樣:蟋蟀真的從身穿玫瑰紅短裙的金髮女郎腳下的草叢中跳了出來,它們從羅絲·麥德的世界來到了羅西·麥克蘭登的世界。

它們是怎麼出來的呢?難道是從玻璃鏡框上滲透出來的嗎?

不,當然不是。這樣想太愚蠢了,可是——

她用顫抖的手將油畫從牆鈎上取下來,將它底朝上放在廚房的櫃枱上面。油畫背面硬紙板上的幾個碳筆字比原來更加模糊了;如果她最初沒有看見羅絲·麥德幾個字,現在是絕對認不出來的。

她帶着猶豫和恐慌的心情』(她可能一直處於恐慌的心情之下,只是在這之前她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罷了)摸了摸紙板,裏面隨即發出了嘩啦嘩啦的響聲。那聲音實在太響亮了。她又用手在靠近鏡框邊緣處摸了摸,她摸到了一樣——其實是一些東西……

她咽了一口唾沫,覺得嗓子干疼,好像喉嚨裏面燃起了大火。她拉開櫃枱抽屜,用這隻不像是她自己的手從裏面取出了一把水果刀,將刀刃小心地對準棕色的紙板。

別這樣做!理智尖叫了起來。羅西,你不知道那裏面會有些什麼東西!

她舉起刀尖,水平地對準了紙板,想了想,又把它放下了。她舉起油畫,看了看靠近鏡框邊緣的地方,她感到自己的手抖得很厲害。她看到沿着鏡框的邊緣之處有一個四分之一英寸寬的裂縫,這並沒有使她驚訝。她把油畫又放回到櫃枱上,右手抓住油畫,又一次用左手——她那隻聰明的手——拿起了水果刀,將刀刃對準了紙板。

別這樣,羅西。理智這次沒有尖叫,它在呻吟著。請不要這樣做,讓它好好地待在那兒吧。這是一個多麼愚蠢的建議。假如她聽從了它的第一個建議,她現在還在跟諾曼共同生活,或者毋寧說,共同走向死亡。

她用刀尖劃了下去,一直劃到明顯有些鼓起來的地方。六七隻蟋蟀跌跌撞撞地滾落在櫃枱上面,四隻是死的,一隻在無奈地掙扎著,第六隻歡蹦亂跳,一下就跳到了櫃枱上,又一下跳進了水池中。緊接着又掉出來幾朵粉紅色的三葉草花,和一些碎草屑……還有半片枯褐色的樹葉。羅西揀起了最後一樣東西,好奇地看着它。這是一片橡樹葉。她幾乎可以肯定。

羅西毫不理會理智的聲音,小心翼翼地繼續割著那張硬紙板。當她拉開紙板時,更多攜帶着鄉土氣息的物質掉了出來:一些螞蟻(大多數已經死了,還有三四隻仍然在蠕動),一隻飽滿的蜜蜂屍體,幾朵雛菊花瓣,是那種一邊唱着他愛我嗎,他不愛我嗎,一邊從花叢的最中間採摘下來的那種花朵……還有幾根透明的白色毛髮。她把它們舉到陽光下,右手仍然緊緊地抓住油畫。她感到背後傳過來一陣顫慄,好像有一隻巨大的獸蹄順着她的脊梁骨爬了上來。如果放在獸醫的顯微鏡下面觀察一下,她知道會看到些什麼:這些毛髮是馬背上的。或者更準確點說,這是一隻毛髮蓬鬆的小馬駒身上掉下來的。一隻剛才還在另一個世界中嚙咬着青草的小馬駒。

我一定是瘋了,她冷靜地想。這並不是理智發出的聲音,而是她自己的聲音,它代表了她最核心的思想和她自己的看法。它並沒有歇斯底里,也並非愚昧無知,它的話既合理又冷靜,還包含着些許好奇心。

她並不相信自己真的瘋了,她割開了做底襯用的硬紙板,結果從油畫和硬紙板之間掉出來一大堆青草、毛髮和活生生的昆蟲。這難道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嗎?幾年前她在報紙上看過一篇故事,一位婦女在一幅家族肖像的背面發現了股票證;和她相比,發現幾隻昆蟲就顯得太一般了。

但是它們仍然活着,三葉草仍舊那樣芬芳,青草也還是那樣翠綠,羅西,這些事又該怎麼解釋?雖然樹葉已經枯萎,但你是知道的——

她想那是被風吹落以後變枯萎的。畫面上是盛夏,但是你甚至能在那片草叢中發現有五月的樹葉。

所以我再重複一遍:我一定是瘋了。那些材料就在這裏,青草。昆蟲,還有毛髮,它們掉落在廚房的櫃枱表面,撒得到處都是。

這是一堆材料。

不是夢境也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的材料。

還有別的,一件她不願正視的事情。這幅油畫對她說過話。雖然不是大聲說,但是自從買了它以後,它就一直在對她說話。油畫的背面寫着她的姓名,只是改頭換面,拼寫不同罷了,昨天,她花了遠遠超過自己支付能力的一大筆錢做了一個髮型,使她看上去就像油畫上的那個女人。

突然她果斷地把刀刃插進鏡框後面的紙板,沿着鏡框的邊沿由下而上地划動起來。如果她感覺到有阻力,她一定會停下來——因為她只有這一把水果刀,她不希望折斷刀刃——但是緊緊捏著鏡框的那隻手已經支撐不住了。她拉開上面的紙板,用空着的那隻手扶住玻璃,使它不至於掉下來,然後取下玻璃放在一邊。又有一隻蟋蟀啪嗒一聲掉在了櫃枱上。她取出油畫,把它拿在手裏,去掉鏡框和紙板以後,油畫大約長三十英寸,高十八英寸。羅西用手指在早已凝固的顏料上面輕輕地觸摸著,她能感覺到細微的層次差別,還能看到藝術家用畫筆精心創作的痕迹。那是一種有趣而不安的、但是並非超自然的感覺;她的手指並沒有穿透畫布的表面,進入到另一個世界中。

這時電話鈴響了。她昨天已經買來了電話機,接好了插頭,並把它調整到了最大音量。它突然爆發出的那種尖銳刺耳的顫音嚇得羅西大叫了一聲,她跳了起來,僵硬的手指差點戳破了畫布。

她把畫布放在廚房櫃枱上,衝出去接電話,希望能聽到比爾的聲音。果真如此的話,她會邀請他來這裏看看她的油畫,以及油畫里捧出來的各種各樣的小東西。那些材料。

「你好。」

「你好,是羅西嗎?」不是比爾,是位女士的聲音。「我是安娜·史蒂文森。」

「哦,是安娜!你好,你怎麼樣?」

水池中不斷地發出唧——唧的聲音。

「我近來不太好,」安娜說,「實際上是非常不好。發生了一件極其不愉快的事情。這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也許它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誠心誠意地希望如此,但是仍然存在着這種可能性。」

羅西坐了下來,這時她所感覺到的那種害怕一點也不同於在油畫背面的硬紙板里發現了蟋蟀的感覺。「怎麼啦,安娜?發生什麼事了?」

在安娜對她講述的過程中,羅西心中的恐懼在逐步升級。安娜說完后,問羅西是否需要暫時回到姐妹之家,來這裏過夜。

「我不知道,」羅西麻木地說,「我需要想一想。我……安娜,現在我必須打一個電話。我會給你回電話的。」

她沒有等安娜回答就掛上了電話,撥通411,問了電話號碼后,又撥。

「自由之城。」一個蒼老的聲音說。

「你好,請找史丹納先生。」

「我就是史丹納。」略帶沙啞的聲音回答道,聽上去很滑稽。羅西有些迷惑,她忽然想起他和父親共同經營這家商店。

「比爾,」她說。她的嗓子又干又疼,就像裏面著起了大火。「我找的是比爾……他在這裏嗎?」

「小姐,請稍等。」當電話放下時傳來一陣沉悶的金屬滑動聲,從遠處傳來:「比利!有位女士找你!」

羅西閉上了眼睛。她聽見水池中傳來似乎非常遙遠的蟋蟀聲:唧——唧。

漫長而無法忍受的等待。一滴眼淚從她左邊的眼睫毛上滴落下來,滾到了臉頰上,接着右邊也滾落了一滴。一支古老的鄉村歌曲飄進她了的心中:「比賽開始了,我們仍舊為你驕傲……痛苦留在了心中……」她擦掉了眼淚。她這一生里擦掉過許許多多的眼淚。假如印度人關於肉體能夠再生的說法是正確的話,她再也不願意回憶起這一生是怎樣度過的。

終於有人拿起了電話。「喂,你好?」她似乎是在夢中聽到了這個聲音。

「你好,比爾。」這絕對不是一種正常的聲音,也不僅僅是一般的耳語,它更像是一種略帶沙啞的耳語。

「我聽不見。」比爾說,「夫人,請你大聲一點好嗎?」

她不想大聲說話。現在她只想突然掛掉電話,但是她不能這樣做。因為假如安娜的分析是對的,就意味着羅西正在被一個傢伙一步步緊逼着,那個傢伙遲早會發現比爾,那時他將遇到麻煩,而且是非常嚴重的麻煩。她清理了一下嗓子,又試了一遍:「比爾嗎?我是羅西。」

「羅西!」他高興地喊了一聲,「嗨,你好嗎?」

他的聲音真摯自然,毫不裝腔作勢。這使事情更加糟糕。她感到好像有一把尖刀在她的內臟中上下攪動。「星期六我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了,」她很快地說着,眼淚不斷地從眼睫毛下面滲出來,吧嗒吧嗒掉落得越來越快了,『我絕對不能跟你出去,那天我一定是瘋了,以為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你當然能!羅西,看在基督份上,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他的聲音聽上去驚慌失措,並不像她所想像的那樣,他一點兒都沒有生氣,但那聲音里透著真正的恐慌。驚慌失措會使事情更加糟糕。她無法容忍。

「別給我打電話,也別來找我。」她告訴他。突然,她好像清楚地看見了諾曼,他站在大雨瓢潑的大樓對面,大衣領子立了起來,路燈模模糊糊照亮了他的下半個臉,有點兒像理查德·萊辛小說中那個兇狠野蠻的惡棍。

「羅西,我不明白——」

「我知道,實際上這樣更好。」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斷斷續續地繼續說着,「離我遠一些,比爾。」

她迅速掛上了電話,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會兒,讓自己痛痛快快地哭出了聲音。她用手背把放在膝蓋上的電話機推開,機座掉在了地上,話筒發出了嗡嗡的聲音,聽起來很像星期一晚上催她進入夢鄉的蟋蟀的合唱聲。她突然無法忍受,感到那聲音如果再持續三十秒鐘,自己的腦袋就會立即裂成兩半。她走到牆根,蹲在地上,一把揪下了電話插頭。

她想站起來,兩條腿卻直打哆嗦,幾乎要支撐不住身體了。她乾脆坐在地板上,手捂著臉,讓眼淚在臉上自由自在地流淌著。她已經沒有任何選擇餘地。

安娜一遍又一遍地說,她並不能最後確定,甚至請羅西也不要就此斷定她的懷疑。但是羅西卻完全可以肯定,這件事正是諾曼乾的。諾曼就在這裏,他已經失去了健全的心智。諾曼殺害了安娜的前夫,彼得·斯洛維克,而且正在四處尋找她。

7

他透過餐館的櫥窗玻璃往裏面看時,只需再過四秒鐘就能遇上他妻子的目光,但是被他錯過了。在離開熱茶餐館五個街區遠的地方,諾曼轉身走進一家叫做「五元店」的打折商店,商店的廣告牌上寫着:「本店所有商品一律不超過五元!」廣告語印在一幅做工拙劣的亞伯拉罕·林肯的肖像畫下面,林肯長滿大鬍子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對於諾曼來說,這幅肖像畫酷似一個曾經被他逮捕的勒死妻子和四個孩子的傢伙。準確地說,這個商店離自由之城租賃抵押店只有幾步之遙。他買了一副遮陽鏡和一隻棒球帽,打算今天偽裝一下自己的外表。

作為一名有十年經驗的老牌偵探,諾曼堅信偽裝這種玩意兒只有在偵探電影、夏洛克·福爾摩斯探案故事以及萬聖節狂歡這三種情況下才派得上用場;在白天尤其不起作用,化裝就是化裝,偽裝就是偽裝,一眼就能被人識破。他最新結識的朋友彼得·斯洛維克最終向他承認說,他把他那位流浪街頭的妻子羅西送進了新時代的妓院——一個叫做姐妹之家的地方。這裏的姑娘們對鬼鬼祟祟地圍着這座城堡晃悠的捕食者特別敏感,對於這些女孩兒來說,妄想狂不僅僅成為了一種生活方式,它已經完全變成了一門藝術。

棒球帽和墨鏡使他實現了這一目的——他為這個黃昏所計劃的一切,用他當偵探后第一個搭檔戈登·薩特維特的話來說,就是「玩兒一個小遊戲」。戈登也喜歡強制他的年輕助手,每當需要偽裝之前都告訴他們說,現在來做一種叫做「舊膠鞋」(意為老偵探)的遊戲。戈登臃腫不堪,身上發出臭味,不停地嚼煙葉,是個長了一口大黃牙的酒囊飯袋,諾曼從第一眼看見他時就鄙視他。戈登當過二十六年警察,九年偵探,但是他始終沒有找到過感覺。而諾曼找到了。他討厭跟這種人談話,但有時必須跟他談,甚至在黑暗中進行偵察時還要與他配合。他工作時有一種特別的感覺,多年來這種感覺一直伴隨着他。它使他順利地完成各種案子,並使他得到提拔,這些案子把他變成了一個媒體爭相報道的「有出息的傢伙」。就像對所有有組織犯罪的調查那樣,在那次調查中,調查人員一直追蹤的主要線索慢慢消失了,而這件緝毒案與其他案子的區別就在於,諾曼是這件案子的負責人,這也是從事警察生涯以來第一宗由他負責的案子。在找不到線索的情況下,他毫不猶豫地做了所有警察都不可能或者不願意做的事情:他選擇了直覺,把他的前程全部託付給了這種感覺,一切都按照直覺的啟發去做,毫不畏懼地勇往直前。

對於諾曼來說,世界上不存在什麼「小遊戲」,只有多聲部合唱。當你感到困惑時,去找跟這個案子有關係的一切地方,把你的內心全部打開,甚至不要放棄任何似乎沒有價值的瑣碎想法,以及大量不成熟的假設,在你這樣做的時候,你就好像坐在一隻慢慢划動着的船艙裏面放長線釣大魚,不停地重複著扔出去、收回來的過程,等待着魚兒上鈎。有時什麼收穫也沒有。有時你只能釣到一根樹枝或一隻舊膠靴,或者連餓極了的烷熊都不肯吃的某種魚。

但是,有時你也能釣到很好吃的魚。

他戴上棒球帽和墨鏡,拐上了哈里森大街,直奔杜漢大街而去。徒步旅行三英里去尋找姐妹之家不是件難事,諾曼可以用這段時間來清理一下自己的頭腦。當他到達251號的門口時,腦子裏面應該像一張白色印相紙,隨時準備記錄任何一個外來的影像,讓它們跟自己的預想吻合起來。

花了不少錢買來的那張地圖就放在他的后褲兜里,他始終沒有拿出來使用過。來到這座城市還不到一個星期,他已經把地形、方位清清楚楚地印在了心裏,甚至比羅西還要清楚,這種能力不是經過訓練得到的,它是一種天賦。

昨天早上一覺醒來,他就感到手、肩膀和腹股溝都疼痛難忍,下巴疼得張不開嘴,醒來后的第一個哈欠使他經受了極度的痛苦。他極其震驚地意識到,他對彼得·斯洛維克——那個城市猶太男孩的所作所為可能是個錯誤。錯誤到底有多嚴重,現在還很難說清,因為在斯洛維克的房子裏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構成了他的污點,當他站在白石旅館報刊櫃前時,他覺得不應該有關於那件事的報道。自從十幾歲起,小心翼翼地保護自己已經不言而喻地成為他生活中嚴格遵守的信條。

他在報刊櫃買了一份報紙,在乘電梯回房間去的路上瀏覽了一遍。沒有任何關於彼得·斯洛維克的消息,但是諾曼感到令他寬慰的消息並不多。號手的屍體不一定這麼快就被發現,並在一大早出版的報紙上刊登出有關消息,他很有可能仍然躺在諾曼藏匿的那個地方。由於屍體已經相當模糊,他在離開之前曾經對它進行了一番修飾,然後才塞進了地下室的熱水器後面。但是像號手這種終日從事公益性活動並有着許多磁鐵般靠得住的朋友的人,不會長期不露面而不為人發現。有人會擔心,還有人會去他那個小而舒適的耗子洞裏尋找他,最終將會在熱水器後面有令人不快的發現。

今天早晨的報紙在都市新聞第一版上刊登著昨天早晨所沒有的新聞,一行赫然醒目的標題寫着:城市社會工作者在家中慘遭殺害。按照文章所述,旅行救援處只不過是號手的一項業餘活動……而且他的生活並不困難。按照報紙上的說法,他有一個非常富有的家庭,他凌晨三點鐘在長途汽車站送那些離家出走的妻子們去那所叫做「姐妹之家」的妓院。對於諾曼來說僅僅證明了一件事——這個人如果不是工資太低,那就一定是位性機能失調者,無論如何,他是個典型的空想社會改良主義狂人,整腎忙於拯救世界,以至於沒有時間為自己換件褲頭。旅行救援處,救世軍,撥打求助電話,波斯尼亞解救中心,俄羅斯救助協會,還有兩三個「婦女事業會」。報紙上沒有詳細列出最後這幾個機構的名稱,但是諾曼已經知道了其中的一個,那就是姐妹之家,也就是那個女同性戀者的樂園。星期六號手有一個紀念性服務活動,報紙稱它為「紀念大會」。可敬可畏可悲的耶穌呵!

他還從報紙上獲悉,斯洛維克的死亡可能與他服務過的某一個機構……其實和任何機構都沒有關係。警察將會檢查他的私生活(他們總是想像,像號手這樣有一個活動出租房屋的人應該有自己的私生活),而且他們也不會忽略目前越來越多見的「無動機謀殺」的可能性,也可能這只是一個偶然路過的精神變態者,找一個房間進來,只是為了找些東西磨磨他那發癢的牙齒。

以上這些消息沒有任何一條透露關於姐妹之家的婊子們。對於這一點,諾曼如同對自己的名字一樣知道得一清二楚。由於工作關係,他對於臨時住處和避難所有着豐富的經驗。住在姐妹之家裏的女人們表現出極端的小心。小心?見鬼去吧。現在智力障礙這個詞已經有了新的標準。

諾曼昨天在圖書館里泡了一整天,他找到了許多與姐妹之家有關的東西。最有意思的是,安娜·史蒂文森在1973年以前曾經是號手的夫人,跟他離婚後,又恢復了婚前的姓名。假如你不熟悉女同性戀者婚配禮儀的話,這看起來純粹像是雜亂無章的巧合。他們成雙成對地出入,但是很少能夠同甘共苦,共駕一輛車,這種婚姻一般不能持續太久,因為一個總是往左,另一個總是往右。他們不知道一個簡單的真理:被一個共同的政治理想促成的婚姻往往是不能正常運轉的。

號手的前妻並沒有把姐妹之家的地址選在破舊不堪的女子避難所附近,那裏貼著這樣的警句:「女人說給女人聽。」一年前的《星期日增刊》上發表的一篇文章說,史蒂文森女士已經打消了那種「男性不僅實行性別歧視,而且愚昧透頂」的想法,在這個題目下還引用了一位名叫格特·肯肖的女人的話。「男人們並不是我們的敵人,除非他們證明自己是。」她說,「但是假如他們仇視我們,我們必將仇視他們。」報紙上登了一幅她的照片,是個又黑又胖的老雜種,她使諾曼隱隱約約想起了芝加哥橄欖球隊的黑人球星——「冰箱」威廉·派里。「你總想打敗我,寶貝兒,我會拿你當彈床跳的。」他經常這樣喃喃自語。

那傢伙雖然有趣,卻和這事無關。這個城市裏有一些男人和女人專門負責介紹並安排人們到這個地方來,它大約由其中一個女同性戀者,而不是某個委員會管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她們現在的處境和那個隱蔽的對手完全一樣,彼得·斯洛維克之死使雙方都處於高度警戒的狀態。她們不像警察那樣擅長於推測,除非有事實能夠證明她們是錯的,她們會堅持認為斯洛維克謀殺案和她們有關係,特別是他生命中的最後八個月或六個月里他所介紹過的那個人。羅西的姓名已經從紛亂的頭緒中顯露了出來。

真不明白,你究竟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問自己。以上帝的名義,為什麼要這樣做?要知道用別的辦法也可以找到你所要找的東西。因為你毫無疑問是個警察。為什麼要使他們害怕?那篇文章中提到的那個黑胖子,格特什麼的,很可能正站在那該死的會客室窗口,用望遠鏡觀察著每一個走過這裏的人。

答案就在這裏。但是在他馬上就要接近它的時候又偏離了它,由幹線索太模糊以至於總是看不清楚。他殺害小號手和勒死穿淺褐色緊身短褲的紅髮妓女都是出自一個同樣的原因——有某樣東西從他的內心爬了出來,迫使他非這樣做不可。那樣東西現在越來越頻繁地出現了,他不願想它。最好別想。這樣更安全些。

這時候,他已經到達了目的地;野貓宮殿就在面前,251號正對着他。

諾曼邁著悠閑的步伐,從容不迫地穿過馬路,走到杜漢大街雙號那邊,他知道任何監視者都不會懼怕一個遠遠地走在馬路對面的傢伙。他忍不住想像到,那個監視者一定是報紙上登出了照片、長得像只黑桶的傢伙,左手提着一隻實用的大工作包,右手舉著一隻高解像度的野外望遠鏡。他稍稍放慢了腳步,提醒自己方萬不可大意,她們的紅色警報已經亮了。

這是一座用白色線條裝飾的建築,不完全屬於維多利亞式風格,它講述了世紀之交一位富有寡婦的故事。這座建築從正面看好像很窄,但是諾曼正是在跟它差不多的那種住宅里長大的,他幾乎可以肯定,它橫跨了整個街區,和後邊的大街相連。

由於到處都是這些該死的婊子們,諾曼提醒自己千萬要小心一些,不要改變這種從容悠閑的步伐,不要在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就把它吞下去,而是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到處都有他媽的婊子。

的確如此。到處都是婊子。

他感到怒火開始在脈搏中燃燒,隨後心中出現了他所熟悉的、所有那些他無法用語言表達的形象的總代表:那張信用卡。她膽大包天竟敢偷走的那張綠色信用卡。它的形象總是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搖晃着,它代表了他生活中所有的恐懼和強制性,代表了他的全部仇恨。有時,當他躺在床上想睡覺時,母親那張蒼白無力的、狡黠的面孔,或者父親的聲音便進入了夢境:「過來,諾米。我有事要告訴你,最好我們兩人靠近點談一談。」這就意味着一頓毒打。假如你的運氣好,遇到他喝醉了,他的手就會伸進你的褲襠中。

這些又有什麼關係,現在惟一重要的是街對面那座建築,他必須把握住這惟一的機會,每分每秒都不能浪費。

他已經來到了那座建築的大門口。它有一個美麗的草坪,很窄,而且很深。沿着門廊兩邊修建的兩塊漂亮的花圃中,一朵朵春天的花蕾正在含苞欲放。每一塊花床中各有一個爬滿了長春藤的金屬柱,頂部有一個黑色塑料圓筒,圓筒周圍的長春藤經過了定型修剪。諾曼知道那裏面隱藏着兩台攝像機,可以從不同角度拍出大街兩個方向的影像。如果室內現在有人在監視,她只能看到一個頭戴棒球帽、鼻子上面架著一副墨鏡的小老頭,彎腰勾背地在兩個顯示器之間走來走去,像黑白照片一樣清晰,他那六英尺三英寸的個頭在粗心大意的監視者看來要矮得多。

大門的頂端還有一台攝像機,門上沒有鑰匙孔,因為複製一把鑰匙極其容易,如果手頭有現成的工具,撬鎖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不對,他發現了一個密碼鎖,他猜測後院肯定還會有更多的攝像機。

當諾曼走過房門時,他冒着被監視者懷疑的危險最後又掃視了一眼庭院。庭院的菜園中,有兩個穿短褲的野貓正在往地面上插一根長長的細棍,他猜想是番茄架。其中一個有着橄欖色的皮膚,腦袋後面扎著又長又黑的馬尾辮,精力十分旺盛,大約有二十五歲左右;另一個更年輕一些,可能還不到二十歲。她的頭髮染成了兩種顏色,左耳貼了一塊邦迪,身穿一件無袖熒光襯衫,左邊二頭肌上還刺著紋身。諾曼看不清那個紋身是什麼內容,但是根據他多年來當警察的經驗,很可能是某個搖滾組合的名稱,或者罌粟花的圖案。

諾曼想像自己突然不顧攝像機的存在,衝過大街,抓住那個打扮成搖滾歌星模樣的小野貓;看到自己的大手在那細細的脖頸周圍撫摩,直到停在她的下巴底下。「羅絲·丹尼爾斯,」他向旁邊那個精力充沛並扎著和羅絲一樣的馬尾辮的人說,「把這隻母貓給我立刻帶走,否則我會像擰小雞一樣擰斷她的脖子。」

這才叫過癮。不過幾乎可以肯定,羅西已經離開了這裏。他在圖書館的調查結果證明,自從1973年利奧和傑西卡·史蒂文森建立了姐妹之家以後,約有三千多名婦女利用過這個機構提供的服務。她們住在這裏的平均時間是四個星期,然後很快就轉移到其他機構中,變成一隻繁殖後代的種馬或者傳播疾病的蚊蠅。離開這裏時,代替畢業證書的是每人一隻硬梆梆的人造陰莖。

不過,羅絲肯定早已走了,她的女同性戀夥伴為她找到了一份卑賤的工作,還為她找了一個過夜的地方。街對面那座建築里的婊子們一定知道她在哪裏,那個史蒂文森的文件夾里肯定會有她的住址,花園裏的那個婊子可能還在那隻野貓的窩裏喝過紅茶,煮過童子軍式的晚餐,其他人則聽去過的人仔細描述她們在一起時的情形。女人天生就是這樣。你只有殺了她,才能讓她徹底住口。

花園裏那個梳着搖滾歌星髮型的年輕人忽然抬起頭看見了他,向他招了招手,着實嚇了他一大跳。他感到糟透了,因為她好像在嘲笑他,而且那兩個人都像是在嘲笑他,她們排成一隊站在女子同性戀城堡的窗口,嘲笑這個能使半打大富商破產,卻不能制止自己老婆偷走那隻該死的信用卡的偵探諾曼·丹尼爾斯。

他的手攥成了一隻拳頭。

控制自己!諾曼·丹尼爾斯的理智尖聲尖氣地告誡他。她可能是對所有的過路人,甚至有可能是在對一條迷路的小狗揮手!她可能就是這種人!

是的。不錯,結論必然如此。諾曼舉起一隻手,劈向空中,算是一個簡單的回答。他甚至努力擠出了一個微笑,結果又一次引發了嘴角肌肉的劇烈疼痛。隨着那個熱辣辣的野貓轉過身繼續做她的工作,諾曼的笑容迅速消退,他匆匆離開,心臟咚咚亂跳。

諾曼努力把思維集中在目前急需解決的問題上:怎樣才能從她們中間孤立出其中一個婊子來,最好是那個領頭的;他就不會碰巧找來一個什麼忙也幫不了的蠢貨。怎麼才能跟她談一談?但是眼下他用理性解決問題的能力似乎正在消失。他舉起手,撫摩著下巴上的關節。他以前也這樣傷害過自己,但從來沒有如此嚴重過,他究竟對號手做了些什麼?報紙上並沒有說,但是下巴和牙齒的劇痛都向他暗示,那一定是非同尋常的。

他們要是抓住我麻煩可就大了,他對自己說。他們把我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拍了照片,他們還有我的唾液標本……還有……我可能還留下了其他體液。這些日子他們一定做過各式各樣稀奇古怪的實驗,把所有找得到的東西都拿來做了實驗,我甚至在自己不知道的情況下已經變成了嫌疑犯。

一點不假,不過他們抓不住他。他在白石旅館登記的名字是阿爾文·多德,來自紐哈文,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他可以出具一張帶照片的駕駛執照,它足以證明自己的身份。假如這裏的警察打電話向家鄉的警察詢問他的去向,他們會說諾曼由於有功而受到表彰,現正在離中西部一千英里以外的猶他地區國家公園野營度假。他們甚至告訴這裏的警察別做蠢事,諾曼·丹尼爾斯是一個心地善良而且有着輝煌前途的傢伙。他們當然也不會泄露溫迪·亞洛的故事……但願如此。

不會的,或許他們發現不了。不過這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問題在於,他並不顧及晚一些又會怎樣,他現在只能顧眼前了。怎麼找到羅絲,和她嚴肅地談一次話。送她一份禮物,就是那張信用卡。它再也不會出現在垃圾筒里了,也不會出現在男同性戀者的錢夾里了。她必須向他保證不再丟失或者扔掉它。他要讓她放在一個最保險的地方。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信用卡上,近來一直如此。無論睡着還是醒著,好像那片小小的塑料卡片變成了神秘的綠色河流,他的一部分思想匯入了這條主流之中。現在所有的思想都已經流動起來,在匯入綠色主流以後就融為一體,難分彼此。那個難以回答的重要問題又出現了:她大膽到竟敢拿走它的地步,到底這是為了什麼?她完全可以離開他,即使他不能理解她的出走,他也能夠理解她把這個陰謀藏在她那顆卑鄙而醜惡的心裏那麼久,是因為她害怕他不原諒她或者殺死她。但是這不能解釋她為什麼膽敢偷走他的信用卡,拿走屬於他的東西,像一個小孩偷偷爬上豆莖,偷走了熟睡巨人的金豆子……

諾曼一點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些什麼,他把左手食指放在嘴裏使勁地咬着。的確很疼,而且疼得厲害。可是這一次他一點兒也沒有感覺;他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的兩根食指上各有一層厚厚的骨痴,他一感到緊張就咬食指,這是他兒時留下的一個很老的習慣。開始他還在輕輕地咬着手指,隨着繼續思考,淺綠色信用卡在他心裏逐漸加深著顏色,直到最後變成了在暮色中看到的那種接近冷杉樹的黑色,已經一點也沒有最初的石灰色了。這時手指上的骨痴已經開始支撐不住尖利的牙齒,手上和嘴裏流滿了鮮血。他的牙齒咬進了傷口中間,津津有味地欣賞著疼痛的感覺,在皮與肉之間擠壓着,品嘗著鮮血的滋味,它又威又濃,味道跟號手的鮮血差不多,當他咬破皮下軟組織時——

「媽媽,那個人為什麼使勁咬自己的指頭呀?」

「別擔心,咱們走吧。」

這一段對話使他清醒。他好像突然從短暫而深沉的夢中醒來,那雙獃滯的眼睛看見,有個女人帶着一個三歲的孩子從他身旁匆忙走開,她飛快地拉着那孩子,簡直要跑起來。當那女人回頭時,諾曼從她的目光中看到的是恐懼。

他究竟在做些什麼?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左手食指,它的兩邊各有一個很深的、仍然在流血的月牙痕迹。這些日子以來,他一直想狠狠地咬一頓,去去那些霉氣,把它們咬下來再咽進肚裏。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咬了,也不是第一次吞咽了。

這是一條狗屎大街。他從后褲兜中掏出手絹,包在流血的食指上。他驚奇地發現天已經黑下來了;有幾座建築裏面的燈已經亮了。他走了有多遠?現在究竟在哪裏?

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交叉路口的牌子上有幾個大字:德伯大街。在他右邊是一家很小的家庭零售店,門口掛了一隻車圈,櫥窗里的一塊廣告牌上寫着:微波鮮肉卷。諾曼的胃開始咕咕作響。他意識到,自從離開大陸快運之後,他第一次感到了飢餓。在長途汽車站的快餐廳里吃那一頓冷食純粹是由於羅絲會作出這樣的選擇。

幾隻新鮮的微波肉卷正是他現在想要的東西,這個世界上惟一想要的東西……就像他母親做的一樣。她是個肥胖的飯桶,總是愛不停地大聲嚷嚷。但是毫無疑問她會做飯。她曾經對自己燒的一手好菜感到非常得意。

肉卷最好是新鮮的,諾曼邊走邊想。商店裏有一位老人在櫃枱後面走來走去。你的肉卷最好是新鮮的,老爹,否則你就祈求上帝保佑吧。

他用手尋找大門拉手時,玻璃上的一張廣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廣告是用黃色的紙印成的,雖然他無從知道這一張恰巧是羅西親手貼上的,也沒有來得及看見姐妹之家幾個字,但他感覺到有某種東西在刺激着他。

他彎下腰讀了起來。他的眼睛突然變小,注意力高度集中,心臟加快了跳動。

晴朗的天空下

到美麗的艾丁格碼頭

來和我們一起玩兒

謹此祝賀

姐妹之家九周年

消夏野餐音樂會

6月4日,星期六

*購物攤點*工藝製作*好運遊戲*

*手工製作技巧大賽*兒童聯誼會*

特別節目!!!

靛藍女孩組合,晚八時,現場表演

為單身父母提供兒童託管服務

「熱烈歡迎個人或全家前往助興!」

所有收入歸姐妹之家

它提醒您

對一位婦女實施暴力

就是對全體婦女的犯罪

四號,星期六。就是這個星期六。他那四處遊盪的羅絲會來嗎?她當然會了,而且她會和所有新結交的女同性戀朋友們一起來。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她們是一群臭味相投的傢伙。

諾曼用咬破的那根食指順着廣告最後一行往上數,停在了倒數第五行。手絹外面已經滲出了血泡。

「熱烈歡迎個人或全家前往助興!」

它就是這麼說的,諾曼認為到了自己着手處理這件事情的時候了。

8

星期四早上,大約十一點半鐘。羅西喝了一口水,在嘴裏含了一會兒,徐徐地咽了下去。她接着又拿起了台詞。

「她無論如何都會來的;這一次不是他的耳朵在捉弄他。彼得森能聽見走廊上傳來的高跟鞋不斷敲擊地面的聲音,他能夠想像到她在打開的皮包裏面翻來覆去地尋找著那把鑰匙,擔心後面會有魔鬼追過來,更害怕早已在房間里等候多時的幽靈。他確定小刀仍在手裏后,便把尼龍長發套在了頭上。當她的鑰匙開始在鎖孔中發出聲響時,彼得森舉起了刀子——」

「停!停!停!」話筒中傳來了羅達不耐煩的喊聲。

羅西抬起頭來,透過玻璃牆看着她說:她一點也不喜歡科特·漢密爾頓將耳機套在鎖骨上,坐在控制台前注視着她的那副樣子,但是使她驚訝的是羅達居然置牆上那張「不得吸煙」的警告於不顧,正在控制室里吸著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這個早晨好像羅達一切都不順心,而且出問題的不止是她一個人。

「羅達,我有什麼地方錯了嗎?」

「你是從哪兒冒出『把尼龍長發套在頭上』這句話的?」羅達在控制板上的一隻聚苯乙烯泡沫杯中彈掉了煙灰。

開始羅西一點兒也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她將最後兩句台詞在心底默默地重複了一遍,突然恍然大悟地呻吟了一聲:「我的天,羅達,應該是尼龍長襪,真是太抱歉了。」

科特又將耳機塞進了耳朵,同時按下了一個按鍵。「謀殺未來,準備錄第七十三次……」

羅達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對他說了些什麼,羅西感到胃裏好像灌滿了冰水。「不用費心了。」她透過玻璃看到羅西一副受挫的樣子,便沖她笑了笑,那是一個蒼白但又快樂的笑容。「羅西,一切正常,今天提前半小時吃午餐,你可以出來了。」

由於站得太急,羅西的左腿不小心碰到了桌角,差點打翻桌上的礦泉水。她匆匆走出了錄音棚。

羅達和科特站在外面的房間里,羅西幾乎可以斷定,不,她完全可以肯定他們在談論她。

羅西,如果你真的相信這一點,你大概就該去看病了。理智又以尖銳的聲音叫了起來。羅西從來聽不進去它的勸告,這一次卻十分認真地接受了。

「我還能幹得更好一些。」她告訴羅達,「我說到做到,對上帝發誓,今天下午一定會比現在好得多。」

這是真的嗎?活見鬼,她一點也不知道,她整個早上都在努力,和錄製《章魚》時一樣,她想把自己完全埋沒在《謀殺未來》之中,可是一切努力幾乎都白費了。從昨天晚上開始,她進入了阿爾瑪·聖佐治的世界,這是個被精神病患者彼得森所愛慕和追求的女醫生。她突然被一大堆混亂不堪的聲音拖了出來:首先是安娜在電話里告訴她,她的前夫,即送她來姐妹之家的那個人被謀殺了;接着比爾又迷惑不解地問她出了什麼事;最後也是最糟糕的,就是她自己對比爾說的那些話,要他遠遠地離開她。

科特拍了拍她的肩膀。「今天你的聲音可不怎麼樣。」他說,「這就好像做髮型做砸了一樣,或者比這更糟一些。錄音公司經常有這類事情發生。對嗎,羅達?」

「當然。」羅達回答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從羅西臉上挪開過。羅西非常清楚羅達在看什麼。昨天晚上她只睡了兩三個小時,而且她也沒有使用那些能使自己看上去精力旺盛的化妝品,以遮蓋睡眠不足留下的痕迹。

而且即使我想用那些東西修飾自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使用。

上高中時她曾經上過一些有關化妝的基礎課,多麼具有諷刺意味,在一生中最不需要化妝的年齡里學習化妝。自從嫁給諾曼以後,她只用過一點粉和一兩支最接近自然色的口紅。諾曼曾經告訴她說,如果我是個經不起誘惑的人,我早就跟別人結婚了。

她想,羅達可能正在仔細地研究着她的眼睛:熬紅的眼瞼,充血的眼白,以及黑色的眼圈。昨天夜裏關燈以後,她絕望地躺在黑暗中痛哭了一個多小時,眼淚哭幹了,但是始終沒有睡着。她努力不去想,卻仍然禁不住要想。當黑夜漸漸消失時,她頭腦里得出了一個真正可怕的結論:給比爾打電話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在她最需要他的安慰和保護時,絕對不該拒他於千里之外。

保護?她想。哦,小男孩兒,這真可笑。我知道你喜歡他,寶貝兒,這並沒有什麼錯,但還是面對現實吧:諾曼會拿他當午餐的。

她無法確定諾曼已經來到了這座城市。安娜不厭其煩地再三強調說,彼得·斯洛維克贊助了好幾項事業,並不是每一項都為人所知。也有可能是別的事情使他陷入了困境……以至於慘遭殺害。

除非羅西的心靈對這件事毫無知覺。但是她已經感覺到了,這是諾曼乾的。

好幾個小時過去了,那個聲音繼續在她耳邊悄聲低語着。她的心靈知道嗎?是不是深藏在她內心的恐懼利用了安娜的電話,趁她和比爾的友誼還沒有更進一步發展時迫使她放棄?

她不知道。但是不再和他見面的想法使她感到痛苦,也使她害怕,好像一件設備失去了一樣最重要的零件。當然,一個人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就對另一個人產生這樣強烈的依賴感,但是為什麼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她就驚慌不安,就有生命即將枯竭的感覺?這又該怎樣解釋?

當她終於睡着以後,又夢見騎在他的摩托車後面,穿着羅絲·麥德那種玫瑰紅短裙,兩腿夾住他的臀部。剛睡着不久鬧鐘就響了,她呼吸困難,渾身滾燙,看上去好像在發高燒。

「羅西,你沒事吧?」羅達問她。

「沒什麼,只不過……」她掃了一眼科特,又回過頭來看着羅達。她聳聳肩膀,嘴角往兩邊撇了撇,無可奈何地笑了。「你瞧,這是我一個月中最難熬的日子。」

「哦,」羅達露出沒有被說服的樣子,「好吧,咱們去找一家咖啡店或者小飯館,把各自的煩惱埋沒在金槍魚沙拉和草莓奶昔之中。」

「說得好,」科特說,「我請客。」

這一次羅西心悅誠服地笑了起來,不過她仍舊搖了搖頭。「我不去了。我只想一個人散一會兒步,讓風吹掉一臉的灰塵。」

「如果你不吃飯,不等到下班就得暈倒。」羅達說。

「那我就要一份沙拉。我保證。」

羅西已經開始往千瘡百孔的舊電梯間走去。「別點多了,我怕萬一打飽嗝會破壞了大家的好胃口。」

「今天和往日沒有什麼區別。」羅達說,「咱們十二點一刻開始,怎麼樣?」

「行。」她說。直到電梯從四層搖搖晃晃地開到一層,在大堂停下來時,羅達的最後一句話還在她頭腦中迴響:今天和往日沒有什麼區別。如果今天下午還是錄不好怎麼辦?如果今天從七十三到八十到一百到不知道多少遍,她該怎麼辦?如果她明天去見利弗茨先生,他給她的不是合同而是一張解僱通知,那時又該怎麼辦?

她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衝動,那是對諾曼的刻骨仇恨。這感覺就像一件枯燥而沉重的物體,類似於一把因為生鏽而變得遲鈍的短柄斧子向她兩隻眼睛中間沉重地砍了過來。即使諾曼沒有殺害斯洛維克先生,即使諾曼仍然遠在家鄉的另一個時區里,他依然在追尋着她的蹤跡,就像彼得森追蹤可憐的、嚇破了膽的阿爾瑪·聖·喬治那樣,在她的頭腦里追尋着她的蹤跡。

電梯門打開了。羅西向大堂走去。一個站在大樓示意圖前的男人轉過身,面對着她。他的臉上充滿了希望和不安,那種表情使他看上去顯得更加年輕。他幾乎就是個英俊少年。

「嗨,羅西。」比爾說。

9

她突然產生了想要跑掉的強烈衝動,在他還沒有看出他已經動搖了她的想法時離開這裏。這時他的目光抓住了她的視線,他緊緊地注視着她的眼睛,逃跑已經不可能。她已經記不清那雙眼睛中那種迷人的綠色眼底,像灑在淺淺一池碧水中的陽光般閃閃爍爍。她沒有向大堂的出口方向奪路而逃,而是慢慢地朝他走去,同時感到了幸福和害怕。現在她強烈地感覺到,終於可以鬆一口氣了。

「我跟你說過,要你離我遠點兒。」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不想讓他碰到,但她無法抗拒……她那雙被他抓住的手也不想掙脫他的掌握。

「對,你是告訴過我。」他簡潔地說,「但是羅西,我辦不到。」

這使她著慌,她放開了他的手。她不相信地研究着他的臉。這種事情過去在她身上從來沒有發生過。她一點也不知道應該有怎樣的表示,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他張開雙臂,或許只是為了暗示他的無能為力,但是這個姿勢是她那疲倦的心嚮往已久的,它把她的拘謹和慌亂一掃而光,羅西發現自己像夢幻般投入了他寬闊的胸懷,當他用雙臂擁抱着她時,她的臉緊緊地貼住他的肩膀,閉上了眼睛。他用細長的雙手撫摩着她的頭髮,今天她沒有編髮辮,讓它飄逸地披在肩上。她有夢幻般的奇妙感覺:她不是剛剛投入他的懷抱;她一直都處於睡眠之中,直到今天鬧鐘才把她從摩托車的夢境中喚醒;她就是那位吃了毒蘋果以後終日昏迷不醒的白雪公主,直到現在才徹底蘇醒。她終於清醒過來了。她用那雙初次睜開的眼睛驚奇地注視着周圍的一切。

「你能來我真高興。」

10

他們沿着湖濱大道往東走,強烈的熱風迎面撲來。他用胳膊繞在她的腰上時,她對着他微笑着,他們已經沿着湖邊走了三英里了。羅西覺得,只要他的胳膊一直這樣擁繞着她,她就能夠一直沿着湖邊走下去。也許會走到對岸,就這樣靜靜地繼續走下去,從一個水浪走到另一個水浪。

「你在笑什麼?」他問她。

「哦,沒笑什麼,」她說,「我只是想笑罷了。」

「你真的希望我來找你嗎?」

「是的。昨天晚上我一直睡不着。我始終在想,自己犯了個錯誤。我覺得這真的是個錯誤,但是……比爾……」

「說下去。」

「這是因為我一直在為你着想,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男人有過這種感覺。我對你說這些話,一定是瘋了。」

他更加用力地捏着她的手。「你沒有瘋。」

「我給你打了電話,告訴你離我遠一點,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或者可能會發生一些事情。我不想讓你受到任何一點傷害,現在我還是這樣想。」

「是關干諾曼,對嗎?他終於來找你了。」

「我的心靈告訴我,這就是他。」羅西小心翼翼地說,「我的神經也在告訴我,他已經來了。但是我不敢肯定該不該相信我的心靈和神經,它們多年來被嚇怕了。我的神經已經快要崩潰了。」

她掃了一眼手錶,又看了看停在前方街角處的熱狗攤。附近一小片草坪上有幾隻長凳,一些秘書模樣的人在那裏吃熱狗。

「你能為一位女士買一份夾泡菜的熱狗嗎?」她問道,「我長大以後就再也沒有吃過這種東西。」

「我很樂意為你買一份。」

「讓我們坐在那邊的長條椅上,我可以跟你談談諾曼。然後你再決定是否繼續和我來往。如果你決定不再來找我,我也完全理解。」

「羅西,我不想……」

「現在別這麼說,等我跟你講完有關他的事情以後你再決定。最好等你吃完以後我再開始,否則會影響你的食慾。」

11

五分鐘以後他回到了長凳旁,她已經坐在那裏了。他小心地端著一個托盤,裏面放着兩隻一英尺長的夾泡菜的熱狗和兩杯檸檬汁。她拿起一隻熱狗和一杯飲料,把飲料放在長凳上,嚴肅地看着他。「你真不應該給我買飯吃。我覺得自己就像為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做廣告的那個流浪兒。」

「我願意為你買東西吃。羅西,你太瘦了。」

她想說,諾曼從來不這樣說,但又覺得好像不完全如此。她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才對,便什麼也不說,開始翻弄那隻熱狗。她皺着眉頭,專心致志地咬了一口,好像在履行一種祖上遺傳下來的由媽媽傳給女兒,然後一代接一代傳下去的神秘儀式。

「羅西,現在跟我講講諾曼吧。」

「好吧,讓我想想怎麼開頭。」

她又咬了一口熱狗,津津有味地欣賞著泡菜帶給舌頭的刺激,然後喝了一口檸檬汁。她想,等她一講完,比爾就不願意再了解她了,他會感到毛骨悚然,同時又會極端厭惡,因為這個女人居然和諾曼這樣一個畜生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但是現在已經為時太晚,她開始講了。她從容不迫地說着,心情逐漸開始平靜下來。

她從十五歲開始說起。當她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特別喜歡在頭髮上系一根粉紅色的絲帶,她覺得美極了。一天晚上,她打算參加的一個未來家庭主婦集會被臨時取消,父親要在兩個小時之後才能來學校接她回家,為了消磨時間,她便去看了一場兩個校隊之間的籃球賽。她說,她去那裏是為了讓別人看到她系著一根漂亮的粉紅色絲帶。圖書館整個都空了。在露天看台上,一個身穿隊服的小夥子在她身旁坐下,他是個寬肩膀的大男孩兒。這個高中生如果不是在十二月份因為打架被開除的話,本來應該和其他校隊隊員一起在場上打比賽。她繼續著談話,任憑自己的嘴巴不停地傾瀉,儘管她曾經打算把這一切永遠都留在心底。關於網球拍的故事她將永遠守口如瓶,不會講給任何人聽。她只對比爾講了諾曼怎樣在度蜜月時咬了她,她努力說服自己這是愛的一種特殊方式;以及流產;她還告訴他面孔上和背部的傷痕為什麼會有重要的區別……等等。「所以我總是不停地需要上廁所。」她低下頭,神經質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笑,「不過現在好多了。」她告訴他在他們剛剛結婚時,他經常用打火機燒她的手指和腳趾,幸運的是這種折磨在諾曼戒煙以後就停止了。她還告訴他,一天晚上諾曼回家后,把晚餐放在腿上,一聲不響地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當主持人播完新聞之後,他把盤子放在飯桌上,拿起一根鉛筆就往她身上使勁兒紮下去,鉛筆頭像一顆黑痣般留在皮膚下面,不過當時幾乎沒有流血。她告訴比爾,她並不怕諾曼對她的嚴重傷害,最使她害怕的是他的沉默。當她問他她到底做錯了什麼時,他從不回答,只是不停地在她身後走來走去,直到她不再說話為止。她沒想過要逃跑,那樣做無異於往火藥桶里扔火柴。他不斷地用鉛筆扎她的胳膊。肩膀和胸部,每當鉛筆頭通過外衣扎進她的皮膚里,衣服就發出短促的爆破聲:噗!噗!噗!最後她躲在角落裏縮成了一團,用膝蓋頂住胸口,胳膊緊緊地抱着腦袋。他臉上裝出一副嚴峻的表情跪在她面前,不停地用鉛筆扎她,不斷地發出那種噗噗的聲音。她告訴比爾,那時她斷定他一心想殺了她,她將成為這個世界上惟一被一支二號蒙古鉛筆殺死的人……她還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絕對不能尖叫,因為鄰居會聽見,她不希望他們發現自己是怎樣在羞辱地活着。當她痛苦到了非尖叫不可的地步時,諾曼去了浴室,關上了門。他在那裏待了很久。這時她便開始考慮逃跑,只要能離開這所房子,去任何地方都行。但當時已經是深夜,況且他又在家。假如他發現她跑了,他會窮追不捨,一旦抓住她就把她殺掉。她知道他會這樣。「他會像咬雞胸骨似地咬斷我的脖子。」她說話時始終沒有抬起頭來看比爾。她向自己保證一定要離開諾曼,只要他再傷害她,便立刻離開他。但是自那以後大約五個多月過去了,他一次都沒有碰過她。開始並沒有感覺到事情有多糟,於是她就告訴自己,既然能夠忍受他一遍一遍用鉛筆扎她,就應該能夠忍受他的拳頭。她不停地這樣想,直到1985年,他對她的毆打突然開始升級。她告訴他那一年溫迪·亞洛事件使諾曼變得謹小慎微。

「就是你流產的那一年嗎?」比爾問道。

「是的。」她對着自己的手說,「他還打斷了我的一根肋骨,也可能兩根,我記不清了。你不覺得很可怕嗎?」

他沒有答腔。她接着又說了下去,告訴他最可怕的是諾曼長久的沉默,這比使她流產還要嚇人。他什麼也不說地看着她,鼻子響亮地出著氣,就像一隻野獸準備猛撲過來似的。在她流產以後,事情變得好了一點兒。她告訴他自己是怎樣在搖椅上打發時間的,當她聽見諾曼的車開進車道,拉開桌子準備晚飯時,才意識到自己一天幾乎洗了八九次澡了。通常她總是關掉浴室的燈。「我很喜歡在黑暗中洗澡。」她仍然不敢把眼睛從自己的手上移開,「裏面就像一個潮濕而安全的密室。」

安娜因為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給她打電話。她得到一些報紙上沒有披露的、被警察扣下來以便進一步查明事實真相的消息。彼得·斯洛維克全身被咬了三四十口,至少丟失了一塊骨骼。警察相信兇手帶走了它。安娜從治療小組得知,羅西·麥克蘭登在本市接觸過的第一個重要人物就是安娜的前夫彼得·斯洛維克,而羅西曾經與之結婚的恰恰是一個咬人的畜生。安娜補充道,這二者之間也許沒有必然的聯繫,但是……萬一有另一種可能呢?

「一個咬人的畜生,」比爾輕輕地自言自語着,「人們就是這樣稱呼這種人嗎?」

「我猜是這樣。」羅西說,由於擔心他不相信她的話,便揭開錄音公司的粉紅色體恤衫的短袖,露出了右肩膀,她指給他看上面的白色傷疤,看上去那像是一塊鯊魚咬過的痕迹。這是他第一次,也是他在蜜月中給她留下的結婚禮物。她又伸出了左臂,給他看另一處殘留的傷痕。這塊傷疤使她想起了茂密叢林中長著獠牙、隨時準備猛撲過來的野獸。

「這一次傷口流了很多血,後來感染了。」她的聲音就像在說一件日常瑣事,「但是我沒有去醫院。諾曼給我帶回了一大瓶抗生素藥片。後來傷口慢慢癒合了。他認識各行各業的人,從這些人那裏他能夠得到各種各樣的東西。他把他們叫做『父母的小幫手』。這個人非常狡猾,對嗎?」

她說話時眼睛仍然盯着自己那雙放在膝蓋上的手。最後她終於鼓起勇氣,抬起頭向他臉上迅速看了一眼,探測一下他對這些話的反應。但是她看到的情景使她大吃一驚。

「羅西,你說什麼?」比爾坦率地問了一聲。

「你在哭?」羅西說,現在連她自己的聲音也有些發抖。

比爾看上去有些意外。「不,我沒有,至少我並不知道。」

她伸出食指在他眼睛下面摸了一下,伸到他的眼前,讓他看手指上的淚水。他咬着嘴唇仔細地看着。

「你沒有吃多少。」他的紙碟子裏還剩了半隻熱狗,麵包旁灑落着幾片芥辣味泡菜。比爾將紙碟子扔進長凳旁的垃圾筒里,又回過頭來看着她,心不在焉地擦著臉頰上的淚痕。

羅西心中籠罩着陰雲。她想離開公園的長凳,卻已經為時太晚了。他現在該問她為什麼要和諾曼在一起了。這是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它將成為他們之間的第一個障礙。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跟諾曼在一起,更不知道為什麼一滴血就改變了她的一生。她只知道在那些歲月里,全家最溫馨的地方只能是浴室,它黑暗、潮濕、霧氣蒸騰,就像是個秘密的儲藏室。有時她在搖椅上躺了半個小時就像剛剛過去了五分鐘,當你生活在地獄的烈火中時,任何問題對你來說都沒有意義。地獄里更不存在動機和目的,治療小組的姐妹們都知道這一點;那裏從來沒有人問她為什麼要跟諾曼繼續生活下去。她們早就知道。她們是從自己的經歷中知道的。她猜想,她們中間說不定有人知道網球拍是怎麼回事……她們甚至知道比網球拍更加糟糕的事情。

但是比爾的最後一個問題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努力掙扎了一下,才沒有摔倒。

「1985年溫迪·亞洛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他殺死她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

她感到非常震驚,這可不是那種不經過考慮就可以信口開河的問題。雖然人們一直在含混不清地傳說着,但是從來沒有得到過完全的證實,它已經在她心頭縈迴了許多年。

「羅西?我在問你,你認為他殺死她的可能性——」

「我認為很可能……哦,實際上可能性很大。」

「她的死對於他來說是個解脫,不是嗎?民事法庭就不會將這件案子無休止地拖延下去了。」

「你說得對。」

「如果她被人咬過,你認為報紙上會提到嗎?」

「我不知道。可能不會吧?」她看了一眼手錶,迅速站了起來,「哦,小男孩兒,我現在該走了。羅達希望十二點一刻就開始,現在已經十二點十分鐘了。」

他們開始肩並肩往回走。她發覺自己渴望他的手繼續留在她的腰上,但是她的一半告訴她不要大貪婪,另一半告訴她不要自找麻煩,他只是對她做了一點兒小事。

我想我一定是愛上他了。

這並不是今天的頭條新聞。事情早已發生了。

「安娜關於警察說了些什麼?」他問她,「她是否讓你去報警?」

她在他的手臂中顯得有些僵硬和呆板,嗓子眼兒直發乾。

警察是兄弟。這句話諾曼已經對她說過無數遍。執法者是一家,警察是兄弟。羅西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相互支持、互為隱瞞達到了一種怎樣的程度。但是她知道,諾曼經常帶回家的那些警察看上去和他一樣的可怕,她還知道,諾曼從來不說任何一位警察的壞話,甚至包括他的第一個搭檔,他最厭惡的那個詭計多端而且貪污受賄的雜種格登·薩特威特,當然還有哈里·畢辛頓,他善於用那雙貪婪的眼睛把羅西從頭到腳扒個精光。哈里得了一種皮膚癌,早在三年前就提前退休了,但是1985年他仍然是諾曼的助手,當時里奇·班德和溫迪·亞洛一案剛剛告一段落。假如這件事正如羅西所懷疑的那樣,是諾曼殺害了溫迪·亞洛,那麼哈里肯定會給予諾曼關鍵性的支持。不僅因為他本人也捲入了此案,還因為天下執法者是一家,警察是兄弟。警察以與常人不同的方式看待世界;他們要扒了皮抽了筋地看。這使他們變得不同於常人,使他們中的一部分人變得絕非普通人能夠相比。諾曼就是這樣被造就出來的。

「我決不靠近警察。」羅西連珠炮似地說着,「安娜說我用不着非去不可。沒有人能強迫我這樣做。警察都是他的朋友和兄弟,他們互相包庇,而且——」

「放鬆點,別緊張,」他有些慌亂地說,「放鬆點,現在沒事了。」

「我怎麼可能放鬆!我想說的是,你並不了解情況。正因為如此我才給你打了電話,說我再也不能和你見面,因為你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樣的事情。假如我去本地的警察署跟他們談,他們肯定會和我家鄉的警察聯繫,如果碰巧是跟他一起辦過案的、經常在凌晨三點一起監視罪犯、曾經把生命託付給他的一位警察……」她腦子裏想着哈里,那個總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乳房看的傢伙,她每次坐下來之後,總是一遍遍地將裙邊拉好。

「羅西,你沒有必要這樣想——」

「不,我只能這樣想!」她那麼激烈,完全不像是她自己的聲音。「如果一個警察知道怎樣和諾曼取得聯繫,他一定會和他聯繫的。他會告訴他,我一直在打聽着他的消息;而且當我提出控告時,他們會讓我留下地址;如果我真的留給他們,他們會立刻通知他的。」

「我相信並不是所有的警察……」

「你跟他們住在同一個屋檐下,玩過同一副撲克牌,一起看過電視嗎?」

「哦……這倒沒有。不過……」

「我不僅跟警察共同生活過,還經常聽他們談話,我知道他們對於世界的看法。他們就是我說的這副模樣,甚至連最優秀的警察也本例外。」

他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他想,諾曼用心靈感應術從警察署發現她住在春藤大街的想法具有一定的說眼力。但是他並不想因此而保持沉默。她臉上那種充滿仇恨的、決心不再回到痛苦中去的表情已經說明,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說眼她。她畏懼警察,事情就是如此。

「此外,安娜說過我用不着非去不可。安娜說兇手如果真的是諾曼,她們會首先看到他的。」

比爾想了一會兒,覺得這話有道理。「她們打算怎麼辦?」

「她已經開始着手幹起來了。她傳真給一個我家鄉的婦女組織,告訴她們這裏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她請她們寄來一些有關諾曼的信息,結果一個小時以後她們用傳真機發送過來一大堆有關的材料,其中包括一張照片。」

比爾揚起了眉毛。「高效率,而且又是在業餘時間。」

「我丈夫在家鄉是位英雄人物,」她悶悶不樂地說,「他負責的辦案小組破獲了一起重大販毒集團案。他的照片在報紙頭版連續刊登了兩三天,有人還向他免費供應了一個月的飲料。」

比爾吹了一聲口哨。可見她並不是個偏執狂。

「收到安娜求助信的那位婦女組織成員做得更絕,」羅西接下去說,「她撥通了警察署的電話,詢問她能不能跟諾曼談一談。她編造了一個故事,說她的組織想給他頒發一個婦女推薦獎。」

他想了半天才明白是怎麼回事,隨即大笑起來。羅西也面帶倦容地一起笑了起來。

「值班警官用電腦查詢了一下,說丹尼爾斯中尉在度假。他認為是在西部某個地方。」

「但他很有可能是在這裏度假。」比爾沉思著。

「是的,假如真的有人受到了傷害,那就是我的過錯……」

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讓她轉過身來。他看到她神采奕奕的眼神開始變得畏縮起來。那是一種令他傷心的表情。他突然想起,他在基督教中心的宗教研究班聽人說過,在《聖經》中的先知先覺時代曾經發生過用亂石砸死人的事情。當時他認為那是有史以來所發明過的最殘忍、最令人難以置信的懲罰方式,比火刑和電椅要殘酷得多,這種行刑方式永遠無法證明其正確性。但是現在,當他看到諾曼·丹尼爾斯對這位脆弱而易受傷害的可愛女人所做的一切時,他對這一想法產生了懷疑。

「不是你的錯。」他對她說,「諾曼並不是你製造的。」

她驚愕了。她的頭腦中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念頭。

「以上帝的名義,他究竟是怎樣找到這個斯洛維克的?」

「他想像自己變成了我,以這種辦法追蹤到了他。」她說。

比爾看着她。她點了點頭。

「這聽起來近乎瘋狂,但這的確是真的。他真的能做到,我見過他這樣做。他就是用這種辦法破獲了販毒集團。」

「是預感,還是直覺?」

「都不是。是一種類似心靈感應術的東西。他把這叫做釣魚。」

比爾搖搖頭。「我們是在談論一個極其古怪的傢伙嗎?」

這種問題使她吃驚,她笑了。「大男孩兒,你什麼都不明白!不管怎樣,姐妹之家的夥伴們都看到了他的照片,特別是星期六的野餐會,她們會非常小心的。有人會帶去壓縮毒氣的……安娜提醒她們一定要在真正陷入困境時再使用。我覺得這些辦法相當不錯。她還安慰我說,羅西,別害怕,我們都經歷過恐懼的歲月。但是,當那個在長途汽車站救了我一命的人被殺害以後,你感到的豈止是害怕!」

她逐漸提高了嗓門,而且越說越快。他碰碰她的手。「我非常理解你,羅西。」他用安慰的聲音說,「我知道這不僅是害怕的問題。」

「安娜知道她在做什麼,她安排了這一切,她還通知了警察署,說有個醉鬼在周圍轉來轉去地用磚頭砸玻璃。他的妻子出去拿報紙時他還往她身上吐唾沫。但是安娜從來沒有對付過諾曼這種人,我最擔心的就是這一點。」她停了一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揚起眉毛。沖着他露出了笑容,「不過,她說我絕對沒有必要捲入此事。——

「我真高興她能這麼說。」

科恩大廈已經近在眼前。「你連一句也沒有提到我的頭髮。」她又抬起頭,害羞地掃了他一眼,「你是沒有注意到,還是不喜歡?」。

他笑嘻嘻地觀察了一下她的頭髮。「我的確注意到了,也很喜歡,但是我想的是別的事。我是說,我真的擔心會永遠見不到你了。」。

「真對不起,讓你這麼不安。」想到他在為她擔心,她心裏很快活。當她和諾曼約會時有過一絲一毫這種快樂的感覺嗎?她不記得了。現在一切都已經像一場夢一樣變得模糊不清。

「你是從油畫上那位女郎身上得到的靈感嗎?你就是在買那幅畫的時候遇到了我。」

「也許是吧。」她謹慎地說。他一定感到奇怪,因此才沒有提起她的頭髮。

但是他又一次令她吃驚了。

「大多數女人改變頭髮的顏色時讓人感到,她只是改變了頭髮的顏色。」他說,「大多數男人假裝不知道,但是實際上他們都知道。可是你……給我的印象是,你去我的商店那天頭髮是染過的,而現在才是你的頭髮真正的顏色。別以為這是胡說八道,我說的是真話。通常金髮看起來不怎麼真實。你的頭髮應該像油畫里那樣辮起來。那樣會使你像斯堪的納維亞公主,性感極了。」

這個字眼觸動了一陣既具魅力又令她驚慌的感覺。我不喜歡性,她想。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性,但是——

羅達和科特從另一個方向朝他們走來。四個人在科恩大廈老式的旋轉門前會齊了。羅達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比爾,帶着明顯的好奇。

「比爾,這兩位是我的同事,」羅西不僅沒有平靜下來,臉頰反而更加灼熱了,「他們是羅達·西蒙斯和科特·漢密爾頓。羅達,科蒂斯,這位是——」剎那間,她一點也想不起來這個對她來說已經十分重要的男人的姓名,大腦里頓時一片空白。所幸的是她很快又想起來了。「比爾·史丹納。」

「見到你真高興。」科特說完,跟比爾握了一下手。他看了一眼大樓,很明顯,他想儘快把自己的腦袋塞進那副耳機中間。

「羅西的朋友。」羅達說,伸出了自己的手。細細的手鐲在她的手腕上發出微弱而不和諧的撞擊聲。

「認識你們非常榮幸。」比爾說完,又轉向了羅西,「你星期六還打算去嗎?」

她興奮地想了想,然後點了點頭。

「我八點半來接你,記住,穿暖和一些。」

「知道了。」羞怯的感覺傳遍了全身,她頓時覺得乳房發脹,手指也在顫抖。他的目光又一次啟動了那種感覺,但比上一次具有更強大的魅力。她突然產生了一陣極其強烈而古怪的衝動,想全身心地擁抱他……就像藤纏樹一樣緊緊地依偎在他的身上。

「那好,咱們星期六見。」比爾說完,身體稍稍傾斜,匆匆地在她嘴角上吻了一下。「羅達,科蒂斯,再見。」

他轉過身,吹着口哨離去了。

「羅西,我想說的是,你的品味還不錯。」羅達說,「瞧他那雙眼睛!」

「我們只不過是朋友而已。」羅西尷尬地說,「我見到他是在……」她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突然解釋他們相識的過程會把事情複雜化,那樣會使自己更加窘迫。她只好聳聳肩,神經質地笑了笑。「你瞧,就是這麼回事。」

「是的,我看得出來。」羅達看着比爾在街上逐漸遠去的身影說道。接着她轉過身,高興地沖羅百笑着,「我真的能看出來,在這個歷盡磨難的女人心中跳動着一顆真正的羅曼蒂克的心靈。我衷心希望你和史丹納先生成為非常好的朋友。怎麼樣,你準備好開始工作了嗎?」

「是的。」羅西說。

「既然你已經處理好一切……你現在處於良好的狀態,我們能做得比早上好一些嗎?」

「我肯定會好得多。」羅西說。事實證明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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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瘋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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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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