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勝利

第二十八章 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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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勝利

八月九日,日寇正式宣佈無條件投降。

這個振奮人心的消息,馬上傳遍了湖邊的村莊。衝破重重苦難,和敵人反覆進行着殘酷戰鬥的湖邊抗日軍民,為這勝利消息沸騰起來了。人們含着淚水,帶着歡笑,奔走相告,苦盼的這個日子,終於來到了。

這天,彭亮累得滿頭大汗,在準備着給全隊來一頓豐富的會餐。他特別和管理員到湖邊買鯉魚,魚都是剛出水,還活蹦亂跳的。彭亮感覺到今天的陽光特別溫和,湖水也顯得格外清澈,微風從一眼望不到邊的荷花叢那邊吹來,帶着一陣陣的清香,遠遠望着突出水面的微山,它也彷彿顯得比往日更加秀麗。彭亮想到政委一向稱讚這裏的山青水秀,是個好地方,可是直到今天,彭亮才真正感覺到微山湖的美麗。到上燈的時候,各分隊都將豐盛的飯菜端到桌上了,劉洪大隊長,今天例外的允許大家喝酒,所以每個桌上都備有足夠的酒。會餐是在歡快的氣氛里進行的,杯盤丁當聲中夾着歡笑聲。在艱苦的戰鬥歲月里,他們不斷的談著勝利,現在勝利已經到來了。雖然過去他們再艱苦也從沒有皺過眉頭,相信勝利是會到來的,但是今天,他們才真正感到戰鬥的意義和勝利的愉快。

可是當他們看到屋當門,空着的那桌酒菜和桌正面牆上犧牲同志的牌位時,眼睛裏又都充滿了悼念之情。他們想起了林忠、魯漢、老張、馮老頭,還有王虎、張蘭……這些在戰鬥中犧牲的戰友和同志。這些同志的面貌和英勇的姿態,馬上閃進他們的腦際,使他們又想到多年來,在臨棗支線,微山湖邊的火熱的對敵鬥爭。在殘酷的戰鬥里,他們透過火光和槍聲,看到湖邊和鐵路兩側的人民,遭受着鬼子的燒殺搶掠,陷入難言的苦難。為了戰鬥的勝利,有多少好同志英勇的犧牲了。現在勝利來到了,可是這勝利是多少抗日軍民的血淚換來的啊!

會餐還沒有結束,劉洪和李正就接到司令部的緊急命令,要他倆去開會。李正要王強留下,照顧隊上的工作,吩咐隊員作戰鬥準備,以便隨時完成上級所交的任務,就匆匆的連夜到道東去了。

第二天劉洪和李正從司令部回來,隊員們都以歡樂的心情期待大隊長和政委帶給他們的好消息,可是他們一看大隊長鐵青的臉色,就知道劉洪是被一種憤怒的情緒所激動着,他的眼睛閃著逼人的光,嘴唇綳得緊緊的;政委的臉色也很嚴肅,顯然有什麼嚴重的事情發生了。

在隊員大會上,政委告訴大家一個氣人的消息,就是當日寇宣佈投降,我山東軍民正要向鐵道兩側及大城市進軍,迫使鬼子最後放下武器的時候,蔣介石竟發出了反動命令,要敵後血戰八年的八路軍和新四軍的部隊停止行動,集中待命;同時又命令華北的敵偽軍就地維持治安,等候國軍前來受降和接收。李正氣憤的對隊員們大聲說:

「這反動命令是什麼意思呢?就是要我們不要去收繳敵人的武器,要敵偽也不把武器交給我們,我們要去受降,就叫鬼子、偽軍替他蔣介石『維持治安』!過去抗戰打鬼子,他們望風而逃,跑得無影無蹤,現在他們又從老鼠窟窿里鑽出來,想獨吞勝利果實了!同志們!我們能執行這種反動命令么?」「不執行這熊命令!」

「抗戰時,他們不抗日,光搗蛋,現在勝利了,他們又在搗蛋!」

「打鬼子他們逃跑,別人打鬼子他們扯腿,現在我們把鬼子打投降了,他們來受降。蔣介石有什麼臉下這種熊命令!他憑什麼要我們來執行!不執行!」

「不執行!」

「不執行!不執行……」

隊員們都被蔣介石的反動命令激怒了,額上的青筋在跳着,嘴裏不住的在咒罵着,一致要求不執行這反動命令,向鐵道上的敵人進軍,迫使日寇投降。李正用手一擺使浮動的人群靜下以後,就又說:

「是的,我們不執行這極端錯誤的命令!現在我們的朱總司令已經給蔣介石打了電報,拒絕了他這個反動命令。敵後血戰八年有功於國家與人民的八路軍和新四軍,完全有資格也有責任收繳在解放區包圍之下的日偽軍武裝。現在我向大家宣佈朱總司令的命令:

延安總部頃發佈命令如下:

日本已宣佈無條件投降,同盟國在波茨坦宣言基礎上將會商受降辦法。因此,我特向各解放區所有武裝部隊發佈下列命令:

一、各解放區任何抗日武裝部隊均得依據波茨坦宣言規定,向其附近各城鎮交通要道之敵人軍隊及其指揮機關送出通牒,限其於一定時間向我作戰部隊繳出全部武裝,在繳械后,我軍當依優待俘虜條例給以生命安全之保護。

二、各解放區任何抗日武裝部隊均得向其附近之一切偽軍偽政權送出通牒,限其於敵寇投降簽字前,率隊反正,聽候編遣,過期即須全部繳出武裝。

三、各解放區所有抗日武裝部隊,如遇敵偽武裝部隊拒絕投降繳械,即應予以堅決消滅。

四、我軍對任何敵偽所佔城鎮交通要道,都有全權派兵接收,進入佔領,實行軍事管制,維持秩序,並委任專員負責管理該地區之一切行政事宜,如有任何破壞或反抗事件發生,均須以漢奸論罪。

總司令朱德八月十日二十四時

「同志們!上邊就是朱總司令發給我們的命令,我們要以實際行動堅決執行這個命令!」

「對!堅決執行朱總司令的命令。」

「敵偽軍要拒絕投降,我們就堅決把他消滅!」

隊員們都舉臂高呼,回答政委的號召,準備以堅強的戰鬥意志和戰鬥行動,來完成朱總司令的命令。

山東軍區司令部,為了執行朱總司令的命令,把全山東所有抗日部隊組織了五路大軍,向敵人佔領的交通要道和大城市進軍,他們的任務是迫使敵偽投降,不投降,就消滅他們。部隊所經過的村莊,路口,解放區的人民都為自己的勝利進軍的部隊紮上松柏門和牌坊,上邊寫着「勝利」或「凱旋」的金字。年青人都自願的去支援部隊,老大爺、老大娘、青婦隊的姑娘們和兒童,都站在道旁為過往的部隊準備茶水,向行進中的戰士口袋裏塞雞蛋,送水果。因為只有他們才知道自己的部隊在戰爭的年月里,怎樣的克服一切艱難困苦,打擊敵偽,為創造抗日根據地而戰鬥。現在鬼子投降了,和平的日子到來了,這勝利是多少同志為人民流了鮮血才換來的啊!現在抗日根據地的人民是以多麼歡欣的心情來歡送自己的抗日部隊去接受敵人投降啊!五路大軍在人民的歡呼聲里,向青島,向濟南,向徐州進軍。

魯南軍區的抗日部隊被編為第五路大軍,他們指向徐州,要使那裏的敵人投降。鐵道游擊隊是這支大軍的前導,不分日夜的向徐州迫近。

這天夜裏,鐵道游擊隊奉命撤到道東,和主力部隊匯合,準備向徐州挺進。當過鐵路的時候,小坡站在路基上,望着臨城站的燈光,那裏還有探照燈光在閃。小坡惱火了,低聲罵道:「奶奶!投降了還閃個熊勁呀!」他看着劉洪大隊長這時也站在那裏,在向臨城默默的瞭望,他知道大隊長這時的心情,他是在想念芳林嫂。隊長是個倔強的人,不願把感情露在臉上。小坡上前拉了劉洪一把,急切地說:

「我們應該馬上進臨城去繳鬼子的槍呀!怎麼舍了這近處反到南邊去呢?」

小坡仰望着劉洪的臉,他看到他的大隊長發亮的眼睛裏有些濕潤。這年青人又後悔,不該在這時拿這話來問大隊長。劉洪略微沉默了一下,又緊繃了一下嘴唇,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小坡知道大隊長不是在思考問題,而是在壓制自己的情感。劉洪說:

「同志!要從大處着眼啊,上級決定是正確的!徐州是山東的大門,我們迫使那裏的敵人投降,佔領了徐州……」說到這裏,劉洪揮動着手臂,向沙溝、臨城間劃了一條線,斬釘截鐵地說:「堵住大門,這些敵人一個也跑不掉!」

劉洪這后一句話,是以一種極憤怒的口吻說了的,顯然他是深深地痛恨著還沒有放下武器的敵人。

他們星夜趕到徐州附近。因為他們都是短槍便衣,司令部要他們先插進去偵察情況,準備給日本駐軍送出通牒。李正和劉洪便帶着隊員們,分兩股秘密的潛入徐州。

市內一片混亂,饑民在搗毀鬼子的倉庫,日偽軍退縮在兵營里不敢動彈。當鐵道游擊隊到達車站時,看到站上停了幾列剛開到的兵車,美式服裝的國民黨軍隊正源源的從兵車上下來,南邊的兵車還在不斷開過來;雖然是在夜間,可是天空的飛機還在嗡嗡的響,通往飛機場那邊也有國民黨部隊向市內擁來,原來是國民黨利用鬼子的火車和美國的飛機,從遙遠的地方把中央軍運來,搶佔徐州。鬼子和漢奸看到中央軍到來,像得了救似的,又蠢蠢思動,因為他們在這裏留下海樣深的血債,中國人民都用仇恨的眼光盯着他們,盼望着八路軍一進來隨時替他們報仇,繳他們的械,現在國民黨中央軍來了,他們在反共上是一致的,一見面真像久別的朋友一樣握手言歡,讓鬼子依然維持治安,並收編偽軍。偽軍馬上把太陽旗扯下來,換上國民黨旗,帽花撕下,來不及換上新的就搖身一變,成為中央軍編製以內的某師某團了。天不亮,中央軍就駐滿徐州了。

蔣敵偽合流了。八年來在敵偽鐵蹄下呻吟的人民,在血淚中盼著勝利的人民,勝利盼到了,可是勝利卻是這樣簡單:敵人還是敵人,只是換了一面「青天白日」的國民黨旗子。北邊響槍了,大概是中央軍碰到八路軍,向那邊射擊了。鬼子的槍,漢奸的槍,中央軍的槍,都一起在放。飛機翼下的日本國徽剛刷去,也許是由於太倉促了吧,雖然已塗上了「青天白日」,可是透過這油漆未乾的國民黨徽,還清楚的看出下邊的膏藥旗,就加了油飛向北邊的抗日根據地掃射去了。天亮以後,鐵道游擊隊被敵人發現,中央軍和敵偽軍就向他們展開了攻擊,劉洪和李正只得撤出了徐州,回部隊報告情況。

在回部隊的路上,他們看到一列列的兵車向北開來,中央軍在鬼子、漢奸的掩護下,沿着津浦鐵路線,進攻山東解放區。他們喊出「到濟南受降!」「收復失地!」的口號,實際上是想消滅八路軍。兵車不夠用,敵偽頑沿着鐵路線步行向北擁進。這些還依然穿着漢奸服裝的中央軍,每到一個村莊,都是燒殺搶掠,人民一片哭叫聲。他們昨天燒殺搶掠,是為了效忠日寇,今天他們的燒殺搶掠,卻是為了效忠國民黨反動派了。

李正拿着一份從徐州帶出的偽報紙,報紙在抖動的手上索索的響。一條消息使他氣得渾身打戰。原來偽報上登著蔣介石委任的山東省主席到了濟南,一到任就慰問受傷的敵偽,並由敵偽協助成立山東省政府。從抗戰一開始,山東國民黨的軍隊和政府人員,一聽炮聲,就都跑的跑了,投敵的投敵了。是共產黨八路渾領導了山東人民堅持了抗戰,和鬼子苦戰八年,才收復了山東大片土地,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權,可是現在卻從天上飛來了個省主席。當李正把這事告訴了隊員,隊員們都氣得紅了眼叫着:

「誰承認他這個熊主席,他有什麼資格當山東人民的主席,去他娘的!」

憤怒的隊員們,望着一列列往北開去的兵車,想到這麼多年來,他們在這鐵路線和鬼子反覆搏鬥,現在總算取得了勝利,可是今天蔣偽合流,又像狼群樣沿着這條交通線向山東人民進攻了,人民又將被拋進苦難里了。一些隊員都咬牙切齒了地說:

「我們在這裏艱苦戰鬥,難道就為的你們再來蹂躪這塊已經解放了的土地么?」

隊員們都摩拳擦掌,氣呼呼的跑來找大隊長和政委,指著鐵道上的兵車要求道:

「咱們和他們幹了吧!這口氣真咽不下!」

劉洪和李正帶着隊員回到主力部隊,把徐州的情況作了彙報,司令部也早收到這方面的情報,現在部隊正在重新部署,決定席捲掃蕩內地和交通線上拒降的敵偽。為了配合整個軍事行動,張司令對他們說:

「你們鐵道游擊隊馬上撤回微山湖一帶,任務是阻止頑軍北上,迫使敵偽投降。」

就這樣,他們不分晝夜的趕回微山湖一帶。可是國民黨北進的先頭部隊已經到達兗州了。在兗州和徐州之間的沿站都有頑軍部隊留下,和當地的敵偽合流,守着鐵路,讓他們的部隊不斷的源源北進。臨城也駐滿了國民黨部隊,這一點,特別刺痛了劉洪的心,因為芳林嫂還在那裏。據收到的情報,國民黨進了臨城站后,漢奸都被釋放了,日本特務搖身一變成了國民黨的特務。和八路軍有關係的人都遭到逮捕、屠殺。芳林嫂恐怕也要受害。

當鬼子一宣佈投降,劉洪就想到芳林嫂。所以在全隊為慶祝勝利而會餐時,他特意把鳳兒接到隊上來,他抱着鳳兒,就想到這孩子將要看到媽媽了,而自己也感到說不了的喜悅。劉洪雖然也和小坡一樣急切地想早進臨城,可是以後他們奉命去徐州,為了完成更重大的任務,他情緒上只微微波動一下,就毅然向南進軍了。那天,他和小坡在鐵道邊指著臨城站憤怒地說:「他們還跑得了?」他向小坡解釋,這也是自我安慰。他認為敵偽是跑不了的,芳林嫂出來,只是個時間問題。可是蔣敵偽合流,國民黨軍隊竟這樣快的到處竄犯,想不到芳林嫂由鬼子的手裏又轉到中央軍的魔掌里了。直到這時,劉洪才感到真正失掉芳林嫂的苦痛。過去芳林嫂被鬼子抓去時他感到難過,鬼子投降了,芳林嫂就有了出來的希望,可是現在國民黨中央軍又把她奪去了,出來的希望就不大了。劉洪深深知道國民黨對待共產黨的狠心,因為他自己身上就有着國民黨匪軍打的傷痕。

夜已深了,連夜行軍后的隊員都呼呼的睡去了,劉洪在燈影里來往踱著步子,想到芳林嫂,他的心像鐵爪抓着似的難過。他不時走到自己的床前,看到鳳兒正熟睡在他的床上,她圓圓的臉蛋上突然掛上一絲微笑,也許是她在夢中看到了媽媽。劉洪看到鳳兒睡夢的微笑,眼睛裏湧出淚水。

劉洪的悲痛是深沉的,可是倔強的他絕不讓自己被悲痛壓倒。過去革命鬥爭的鍛煉,使他有着堅如鋼鐵、從不屈服的性格。每當他哀傷的時候,他會忍住眼淚,在這忍住眼淚的同時,一種難以壓抑的憤怒便在胸中燃燒,他的眼睛亮了,拳頭握緊了,如果手中有槍,他就把子彈頂上膛,他能化悲憤為力量,展開不疲倦的鬥爭,而且越戰越堅強。過去使他難過和憤怒的是日本鬼子,現在使他傷心憤怒的是國民黨匪軍。他們過去不抗戰,反共反人民,使他流了血,如今在八路軍和人民用流血犧牲贏得了勝利,他們又捲土重來,人民又要遭受災害了,芳林嫂又有被殺害的危險。這痛心的一切,使他的胸膛里燃燒起熊熊的怒火,悲憤的眼睛在閃閃發光。他在燈影下踱著步子,由於心緒的煩亂,他的腳步是那麼有力的踏着地面,像要把地面上砸出坑窪似的。

「只有把這些進攻的匪軍消滅!」

他低低的自語着,發泄內心的氣憤,他很想馬上投入戰鬥,才感到輕鬆。想到戰鬥,他想到將要完成的阻止頑軍北上的任務。政委今晚帶着長槍隊到鐵道兩側去發動群眾,組織群眾性的破路鬥爭了。他也要在下半夜帶領三個短槍隊,到鐵路上進行破路。他看了看錶,已經十二點多了,按道理他應該躺下睡一忽,消除下疲勞,到下三點即出發完成任務。可是激動的心情使他不想睡眠,他渴望着儘快的投入阻擊蔣匪軍的緊張戰鬥。

劉洪發亮的眼睛,看到牆角的一大捆炸藥包,這是主力部隊攻城炸碉堡用的黃色炸藥,這次他們從司令部領了一批用來爆炸鐵路和火車,以阻擊蔣敵偽軍北上。

他便坐在牆角,把大炸藥捆打開,炸藥塊都像切成小塊的肥皂樣散開來,每塊都用油紙包着,他便把炸藥都分成一斤、兩斤重的輕便小包,因為一斤重足可以把鐵軌炸飛了的,他把炸藥分好都按上雷管以後,就用一塊黑布包了四五個小包,扎在腰裏,另外他還裝兩小包在兩個口袋裏。

深夜三點,各短槍分隊都集合起來,到大隊部領了炸藥,也像劉洪一樣用布扎在腰裏。劉洪站在小土堆上,對各分隊簡潔的談了任務,規定了路線,最後只見他把二十響一掄,發怒似的命令著:

「開始出發!炸路!」

三個分隊分成三股,在夜色中迅速的向鐵路邊奔去。臨城和沙溝站的探照燈還在照着。國民黨命令敵偽軍為他們護路,維持鐵路的安全。雖然這鐵路還有着敵偽的崗樓碉堡守衛著,可是自從日本宣佈投降后,他們對守衛鐵路這個「任務」已不大感興趣,只是心驚膽戰的縮在碉堡里,困為他們在這裏欠了海樣深的血債,生怕這裏的人民和八路軍擁過來,扭碎他們的腦袋。他們這種懼怕是有道理的,因為四下都是上百上千里的解放區,在這樣廣闊的土地上和強大的抗日軍民的包圍中,他們怎能不發抖呢!現在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得到寬恕,能夠生還回家。所以他們哪還有心緒來為國民黨賣命呢!一想到鐵道游擊隊勇敢善戰,他們就心驚肉跳,控制這條鐵路的信心早已失掉了。

劉洪帶着他的隊員們,敏捷的撲到鐵道邊,這裏的每個地方他們都很熟悉,就是敵人在鐵道兩側佈滿了崗,也擋不住他們靠近鐵路。他們把炸藥塞到鐵軌下邊,一列火車過來了,只聽「轟」的一聲巨響,車身搖晃了一下就停下了,兩節鐵軌炸得像兩條彎弓一樣,隨着騰空的鋪路石子,被拋出好遠。

鬼子、偽軍、國民黨軍隊,都倉皇的跳下車,驚恐的望着鐵軌被炸開的缺口,慶幸着火車還沒有翻筋斗,不然他們蔣敵偽都將埋葬到一個坑裏了。當國民黨軍隊、鬼子、偽軍正在修路時,其他的地方也閃起紅光,也不斷響起沉重的「轟隆」聲,整個鐵路癱瘓了。

當彭亮和小坡,帶着自己的分隊,把第一包炸藥塞到鐵軌下邊,彭亮的心情是很雜亂的,過去打鬼子、破鐵路、碰火車,他都沒有這樣過。他和小坡對望了一瞬,他倆在勝利會餐的那天晚上,談到和平,今後一塊干鐵路,多年的願望就要實現了,因此,感到目前這鐵道完全是自己的了,所以他們特別珍惜這鐵路,甚至對每個螺絲釘都感到珍愛。可是現在蔣敵偽合流,又順着這條鐵路線向解放區進攻了。為了保衛解放區,阻止蔣匪軍北上,他們要把這心愛的鐵路重新破壞了。

「奶奶!炸了吧!打走了這些龜孫,將來再修新的!」彭亮狠了狠心,把牙一咬,一邊叫罵着,一邊和小坡就一起拉着了雷管,跑向路基的遠處,在一片窪地里伏下。當震耳的轟隆聲響了,看到紅光一冒,鐵軌和沙石、土塊騰空而起,兩人感到一陣陣輕鬆」

白天國民黨匪軍強迫鬼子、漢奸為他們修路,可是天一黑,這整個南北鐵路線上爆炸聲又起了,又有了新缺口。當敵偽頑出動部隊打着槍,放着炮,趕到出事地點時,背後另一個地方又在爆炸了。當他們折回去時,看到這裏折的缺口更寬,有的地方,一兩里路長的鐵軌都不見了,原來這是李正領着群眾破路隊乾的,他們乾脆把鐵軌抬走了,抬到湖邊,深深的埋在地里隱藏起來。鐵路上的缺口,向南北擴展着,整個津浦路的交通已經斷了。

山東的軍民為了堅決執行朱總司令的命令,五路大軍以疾風掃落葉之勢,從九月十日到十月十三日一個月的大進軍里,消滅了山東境內十萬拒降的敵偽部隊,收復了四十三座縣城。

靠近交通線的鬼子,大部分都集中到鐵路線,國民黨指定津浦路的敵偽軍,北段的到濟南集結,南段的到徐州集結,去接受「國軍」受降。可是通往徐州的南段鐵軌被鐵道游擊隊徹底破壞了。魯南的第五路大軍和從南邊過來的新四軍主力,向兗州和徐州一線插過來,把在這一條線的蔣敵偽濁流截為數段,分段的包圍起來,向據守在這條線上的敵偽發出通牒,要他們投降,不然,就消滅他們。

竄至界河一帶的偽軍,由於拒絕投降,被我主力一舉殲滅兩個師和一個軍部。接着收復嶧縣、鄒縣,二百多鬼子被迫投降。自衛戰爭在津浦南段展開了。這一連串的勝利,使被圍困的敵偽震動了。

鐵路沿線的人民,受不了「國軍」的屠殺搶掠,都紛紛逃往解放區。深入解放區的蔣敵偽混合兵團,路斷糧絕,被重重包圍在滕縣、臨城、韓庄一線。剛塗上青天白日的日本飛機,又沿線來掃射和平居民,並運糧食給他們被圍的部隊,可是卻不能把他們從災難中救出。

為「國軍」開道的鬼子,穿着破皮靴,寒傖地抱着槍,在外圍警戒站崗,打仗,沒有東西吃,就偷偷的溜進附近的村莊去搶東西吃,被八路軍和民兵,一陣亂槍打回去了。

一列鬼子的鐵甲列車,停在沙溝站外的鐵軌上,一動不動的在那裏喘著氣。這是鬼子警衛鐵道線的鐵甲列車部隊,他們奉命要到徐州去集結,向國民黨軍繳槍。可是他們走出沙溝站不遠,前邊的鐵路就被破壞了,當他們剛想再縮回沙溝站,後邊的鐵軌也被鐵道游擊隊拆去了。鐵甲列車像一條僵硬的死蛇樣孤零零的被拋在湖邊的原野上。

這列鐵甲列車,鐵道游擊隊是熟悉的,他們經常在鐵道線上碰面。每當鐵道游擊隊打火車破鐵路,在鐵路上展開戰鬥的時候,這鐵傢伙就常來增援,照例是向鐵道兩側掃機槍,打小炮。臨棗線打票車時,它來增援,搞布車時也有它出現,七千鬼子圍攻微山島,也是這鐵傢伙封鎖了湖面,最後突圍過鐵路,張蘭就是被這上邊的鬼子打死的。幾年來他們在鐵路線上都是冤家對頭。現在這鐵甲列車向南逃竄時,又被鐵道游擊隊重重包圍。司令部指令鐵道游擊隊,一定要迫使鐵甲列車上的鬼子繳槍投降。

劉洪和李正派人把通牒和優待俘虜條例送進了鐵甲列車。這列車的長官小林瘦得像只鶴一樣,在四下響着的炮火聲里,伸長著脖頸,仔細看了通牒和俘虜條例,心情顯得沉重。當他再看到裏邊還夾有一封短訊時,他的雙手便不住發抖了,這信是飛虎隊寫來的,原來包圍他們的竟是他們的死對頭。信尾上寫着:「馬上繳槍!不然就消滅你們!」幾年來,他帶着他的鐵甲列車,在鐵路上轉來轉去,是深深知道飛虎隊的厲害的。他們給守路的「皇軍」麻煩不少,使「皇軍」吃了很多苦頭,「皇軍」對他們曾使用過不少惡毒辦法,還是對付不了他們,結果卻使自己的部下一提到飛虎隊就頭皮發麻。想不到在這倒霉的日子,他們最後像「逃難」似的向徐州撤退的路上,竟又碰到飛虎隊。小林部隊長用乾枯的手指,吃力的扭著自己細長的脖頸,像有什麼繩索套著使他悶得透不過氣來。

「他們說到,就准能辦到!」

小林部隊長反覆的念著信上的最後兩句話,喃喃的自語着。據說最近破鐵路,飛虎隊又有了新武器,使用炸藥了,他想到飛虎隊能夠飛上火車,把火車開走、碰壞,難道不能把炸藥送到他的鐵甲車下邊么!根據飛虎隊以往在鐵道線上的活動,這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么!想到這裏,小林部隊長又在吃力的搔著頭皮了。他在焦急、擔心自己會有隨着車皮飛上天空的危險了。

小林部隊長又想,逃避這個災難的唯一辦法,是把槍交給飛虎隊。可是到了徐州,國民黨向他要槍,怎麼辦呢?他們到徐州,是執行國民黨的命令,指定到那裏去繳槍的呀!把槍交給共產黨,國民黨是會惱怒的。而且從心裏說,他也真不願把槍交給共產黨啊!因為只有共產黨才是日本法西斯的真正敵人,國民黨早已不是他們真正的敵人了,因為他們在反共上還是一脈相通的呀!把槍交給反共的國民黨,不也很符合法西斯的脾胃么!可是在眼前被包圍的情況下,不把槍交給飛虎隊是要吃眼前虧的!不繳又怎麼能行呢!

小林在反覆的思索著,沒有好辦法,他深深感覺到現在不是按著自己的意願去想問題的時候了,他不住的搓著脖子和搔著頭皮。可是時間也不能太拖啊!飛虎隊是不好對付的,他們等得不耐煩了,用武力來解決問題就麻煩了。他馬上把一個中隊長叫來,要他代表他本人出去和飛虎隊接頭,囑咐在談判中注意方式,試探下飛虎隊的口氣怎樣,再作第二步打算。

這天,在鐵路附近一個村邊的茅屋裏,受降談判正在進行。在放油燈的桌前,站着鐵甲列車部隊長的代表鬼子中隊長,桌後邊坐着劉洪和李正。鬼子中隊長畢恭畢敬地以合乎標準的立正姿勢站在那裏,在劉洪亮得逼人的目光下,中隊長的眼睛常常畏怯地躲開,不敢和這稅利的眼光對視。可是他卻一再申述不能把武器留下的理由,請求鐵道游擊隊放他們南去徐州。他每次都被劉洪簡捷有力的語句駁回:

「不行!一定要把武器繳出,拒絕投降,我們就把你們消滅!」

鬼子中隊長一方面俯首表示出一副哀求相,一邊還是重申他們不能繳出武器的理由,像他們有說不出的苦衷似的,以此來掩蓋他們惡毒的陰謀:

「我們是奉命到徐州繳出武器的,你們要把武器留下,我們究竟要服從哪個命令呢!貴國中央……」

看樣子他又在敘述國民黨中央是唯一合法政府,他只能服從蔣政權的命令等濫調了。李正馬上打斷了對方的話,揚起了細長的眉毛,嚴肅地對鬼子中隊長說:

「你不明白服從誰的命令么?我鄭重地告訴你!你們要服從山東抗日軍民的命令!八年來,你們在這裏燒殺搶掠,留下血海深仇,山東人民要你們就地投降,你們就該繳出武器。同時向附近駐軍繳出武器,這也是波茨坦宣言的規定。不就地投降,就是拒絕投降,我們要把你們依然當作敵人來消滅!」「少和他羅嗦!」老洪憤怒地盯着眼前的鬼子中隊長說,「再限你們二十四小時答覆,不然的話,我們就要就地消滅。不投降,你們就休想走出一步。」

為了着重說明劉洪的意思,李正站起來,用一個小竹竿把鬼子中隊長的視線,引到牆上的地圖上,小竹竿在地圖上指點着,他附加著說明:

「你看!東至東海邊,西至太行山,再往西還是解放區,北至平津,南到長江,整個都是我們的解放區,這裏有千千萬萬的抗日軍民在監視着你們,你們不就地繳槍,想走出去,比登天還難!」說到這裏,李正把竹竿提到手裏,走到鬼子中隊長的身邊,以命令的口吻說:

「回去告訴你的長官,限你們在二十四小時內繳出武器,我們優待俘虜,保證你們生命的安全,發給你們通行證,可以通過解放區,就近回國,不然的話,你們就是自取滅亡。」「是!是!我回去向部隊長轉達……」

鬼子中隊長唯唯諾諾的退去,當退到屋門口時,正和進來的王強碰了個滿懷,鬼子中隊長馬上退讓到旁邊,向王強打着敬禮,連連賠禮:「對不起!對不起!」

俟鬼子中隊長走後,王強眯著小眼走進來,笑着對劉洪和李正說:

「打了八年,打得野蠻的鬼子現在倒也學會點禮貌了。」劉洪和李正都為王強的詼諧而哈哈的笑起來。

中隊長回到鐵甲車上,向小林部隊長報告了談判的情況,說飛虎隊態度很強硬,看樣子不繳下武器是很難向南走出一步的。他也向部隊長談了下所屬部隊的情緒很低落,已毫無鬥志,都要求早些放下武器回國。同時說明列車上的軍糧已經不多,眼看就要餓肚子,派士兵到附近村莊去籌糧,一離鐵路邊,就被打回來,小林部隊長聽了中隊長的報告,急得瘦長的臉頰上直往下淌汗,又在用乾枯的手指扭著脖子。隨着事態的嚴重,好像脖子上有條繩索越勒越緊了。情況確是困難的,四下都是上千里路的解放區,到處都有勇敢的抗日軍民,唯一可以挽救他們的這條鐵路線也被破壞了,沿途又都駐滿了八路軍、新四軍的主力。這裏南距徐州最近,可也了有幾百里,鐵甲列車是開不動了。只有步行,可是這是多麼艱難的一段路程啊!要走就得戰鬥,可是一想到戰鬥,他便完全陷入一陣陣的惶恐的情緒里了。士兵都失卻鬥志,就是勉強戰鬥,他們這幾百人也會很快被一眼望不到邊的解放軍抗日軍民的海洋淹沒了的。

他焦急得坐不住,就到列車裏去巡視一周,四下的鋼板都像在壓擠着他似的,看着裝置在射擊孔那裏的重機槍和小炮,彷彿覺得這些武器連一點用處都沒有,使他厭惡的吐著唾沫。他的唯一的希望,就是步行向南突圍,沖向徐州,可是這些重武器帶不動,只有丟下了。

「丟下?」小林部隊長自語着,「可是得有個丟法!」他無光的眼睛裏突然迸出凶光,狡猾的眨了眨,便對站在身邊的中隊長說:

「你明天再去找他們談判,就說重武器我們可以交出,步槍我們得隨身帶着,理由是我們路上要自衛呀!可是他們得給我們通行證,就是這樣。」

當中隊長臨走時,小林又把他叫轉來,又對他說:「如他們不接受,你就再要求把限期延長一天,讓我們再商量一下,不要把話說絕,因為我們確實是很困難的呀!」

第二天晚上,在原來的茅屋裏,又在進行談判,當鬼子中隊長轉述了他部隊長的要求后,劉洪瞪起發亮的眼睛肯定的說:

「不行!你們要留着步槍自衛!難道你們屠殺中國人還沒屠殺夠么!不全部繳出武器,我們就把你們消滅!」

劉洪最後一句話是那麼有力,像吼出的一樣。在這嚴厲而憤怒的話音里,鬼子中隊長嚇得後退了一步,好像馬上就要被消滅似的,獃獃的站在那裏。李正望了他一下,嚴正地說:

「你們只有一條生路,那就是全部繳出武器,這就是你們最好的自衛辦法!你們繳出全部武器我們才能執行優待俘虜的條例。不全部繳出武器,根本談不到給通行征。就是我們不消滅你們,你們帶着武器走不出多遠,也會被我們沿途大軍消滅掉!回去告訴你們的部隊長,就說這條路行不通。」最後鬼子中隊長提出要求,限期再延長一天,以便回去和部隊長商量。劉洪顯得不耐煩了,可是中隊長仍哀求着再允許他們一個時間考慮。李正說:

「好!你們今天願意繳出重武器,總算有了一點進步,我們再寬你們一天,你轉告你們的部隊長,要快下決心,我們不能再等了。」

劉洪對着唯唯諾諾退去的鬼了中隊長吼道:「要記住!只有這一天時間了!」

鬼子第三次來談判,除原來那個中隊長以外,又多了兩個副官。他們帶來了整個鐵甲列車上的武器裝備的表冊,上邊註明了重武器計有炮四門、重機槍八挺、輕機槍十六挺,步槍五百支,留下二百支。這鬼子中隊長一再申述著:

「這兩百支步槍我們部隊長一定要留下,大部分武器都交下了,我們已經盡到了最大的限度……」

劉洪怒視着鬼子中隊長說:「你的頭腦要清醒些!我們是命令你們全部繳出武器!這不是在做買賣討價還價……」說着,劉洪把三個鬼子拉到茅屋外,這時四外稠密的槍炮聲響得正急,這是八路軍正在殲滅拒降的敵偽。劉洪遙指著遠近處閃閃的紅光,對鬼子中隊長說:

「你聽這是什麼聲音,這是我們在聚殲拒降的敵偽,我們不是給你開玩笑!現在再沒有時間和你羅嗦了。對你們的圍攻,馬上就要開始!」

三個鬼子望着劉洪鐵青的面孔,在轟轟的炮聲里打着寒戰。就在這時,附近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一小股馬隊向這邊疾馳而來。

劉洪和李正仔細一看,為首的那匹高大的白馬上,正是魯南軍區張司令,後邊的十多個騎者,都是他的警衛隊。他倆馬上迎上去,打了個敬禮。張司令下了馬,就晃着魁梧的身軀走過來,和劉洪、李正握了手,用眼睛掃了一下旁邊的三個鬼子,就問:

「談判進行得怎麼樣?」說着他便用馬鞭指著旁邊三個鬼子軍官,又嚴厲地說:「他們還不願全部交出武器投降么?」當馬鞭指向鬼子的時候,三個鬼子都畏縮地打着敬禮,他們知道這一定是大大的官長。當劉洪站到張司令身邊,向首長彙報談判的情況時,三個鬼子便問李正:

「這是什麼的太君?」

李正把手向四下一揮,說:「這是全魯南軍區的張司令!」聽說是魯南軍區的張司令,三個鬼子便圍上來,懇求着張司令發給他們通行證,讓他們回國。張司令說:

「把你們的武器全部繳出,就放你們通過解放區!」他又回頭和李正低低的交談了幾句,就躍身上馬,回司令部去了。臨走前,他以響亮的聲音對三個鬼子說:

「記住!沒有鐵道游擊隊發給你們的通行證,你們就休想走出去!」

一個雨後的傍晚,鐵道游擊隊全體指戰員,集合在鐵甲列車和沙溝站之間的鐵路旁邊的一個空地上。他們都是服裝整齊,雄赳赳的列成二路橫隊站在那裏,長槍中隊的步槍上都安上雪亮的刺刀,短槍隊都把子彈上了膛的二十響快慢機提在手中,紅綠的槍穗在迎風飄展。

空地四周都嚴密的佈滿了警戒,張司令特地從司令部調一個警衛連給他們,以使在受降的莊重場面上顯得更威風,現在他們也以鐵道游擊隊的名義,散佈在四擊警衛。一個崗哨接一個崗哨,每個崗哨都端著步槍,作預備刺的姿勢站着,刺刀在發着寒光。機槍圍着空地擺了一個圓圈,都支在地上,張著黑黑的槍口,趴在機槍身後的射手,在向空地上瞄準著,緊張的扳著扳機,準備隨時把子彈從槍口裏噴射出去。再往遠處,還是崗哨,附近所有的有利地形都被佔領。在傍晚的暮色里,看着遠處林立的警戒,使鬼子摸不透這周圍到底埋伏了多少部隊。

西天泛著殷紅色的晚霞,映在碧綠清澈的湖水上,漾著一片玫瑰色的紫光,遠遠的霞光掩映的微山,像披着一件彩色的盛裝,屹立在湖心裏。深秋的微風,吹皺了平靜的湖面,越過含着水珠的淡黃色的豆田吹過來了,帶來湖裏一陣陣荷花的清香。

空場上是鐵樣的嚴肅和寂靜……

劉洪、李正和王強在隊前默默的踱步。大家的眼睛不時的向著鐵甲列車通往這空地的路上眺望,那裏有沉重的釘子靴的音響,隨着靴聲的漸近,廣場上更顯得肅靜,肅靜里卻充滿着緊張。

四路縱隊的鬼子,踏着沉重而又顯得疲乏的步伐,走進廣場,在空地上排成黑黑的行列。靜靜的面向著鐵道游擊隊立正站着。隊形是整齊的,每個鬼子都筆直的站着,但是他們的脖頸彷彿支持不住頭的重量,頭都低低的垂掛着,步槍還在他們的脅下,一列列的輕重機關槍,炮車,都僵冷的躺在它們低頭的主人隊前。

一隊鬼子軍官向廣場中央走來。李政委和劉洪大隊長、王強副大隊長,都昂首站着。鬼子軍官在他們面前卡卡的打着敬禮,他們只略微點了下頭。

一個瘦長身形的軍官,慢慢的向劉、李、王面前走來,數次前來談判的中隊長也緊跑上來,對着劉洪和李正介紹著這就是他們的鐵甲列車司令小林部隊長。他再向小林嘰咕了幾句,大概是介紹劉洪、李正和王強的身份。這時廣場上又恢復了肅靜,四下靜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小坡在隊中舉起的那面紅旗在撲撲的迎風飄揚。

小林部隊長走上來,向劉洪打了個敬禮,枯澀的眼睛獃獃地盯着劉洪的臉,像要從這臉上看出什麼東西似的。幾年來,在鐵路上反覆搏鬥的兩個敵對指揮員,現在第一次會面了,可是當劉洪發亮的眼睛怒視着他的時候,他膽怯的把目光躲開了,向劉洪伸出手來,想握一下,可是劉洪只憤怒的把手一揮,命令著:

「受降馬上開始!」

小林對這斬釘截鐵的命令,知趣的打了個立正,表示馬上就去執行。可是這個過去在中國土地上猖狂一時的法西斯軍官,在這決定他命運的一瞬,站在他的勝利者的面前,像有所感慨似的,想說一兩句話,但是看樣子對方並不打算聽他說什麼,可是他還是站在那裏低低地說:

「你的鐵路幹活的!我的也是鐵路幹活的!幾年來,你的拆拆,我的補補……」他停了一下,把兩手攤開說,「現在你的成功啦!我的失敗啦!……」說罷轉身而去。

接着他在鬼子的大隊前,嘰哩咕嚕的講了一陣話,隨着他話的尾音,鬼子大隊里,響起了一片噼哩啪啦步槍落地的音響。

一個鬼子軍官發出了一個口令,大隊的鬼子來了個向後轉,隨着一陣陣雜亂而沉重的釘子靴聲,他們放下過去用以屠殺中國人的武器,向遠處走去。

「一挺、兩挺、三挺、……十挺……十五挺……」

彭亮帶着他的分隊在拖炮車,鐵路兩側和湖邊村莊的人民,都像潮水一樣湧來,幫助鐵道游擊隊搬運武器、彈藥和軍用品。成捆的大蓋槍堆向馬車上,空地上熱鬧得像集場一樣,人群里充滿著歡笑。

隊員們押解著滿裝武器、彈藥的馬車,有的人除身上的步槍外,還背着機槍,在路上往回走。部隊比來時龐大多了,他們迎著夜風還在擦著汗水,被肩上的成捆的武器壓得喘息著,但是大家還是咧著嘴歡笑着。勝利使人們興奮得忘記疲勞。

鐵道游擊大隊在行進著,轔轔的炮車聲,載重的馬車被壓得吱吱的響,毛驢噴著粗氣在躍着泥蹄,人群在歡笑,連綿數里的行列在向湖邊前進。

隨着部隊的嗡嗡聲浪,小坡的歌聲起了:

…………

巍峨長白山,

滔滔鴨綠江,

誓復處失地逐強梁。

爭民族獨立,

求人類解放,

這神聖的重大責任,

都擔在我們雙肩。

歌聲飛過人群,向遙遠的湖面飄去。

三天以後,鐵道游擊隊又重新裝備起來了,將近二百人的部隊,全部是繳獲來的新武器,十多挺機槍,七門手炮,用不完的彈藥。他們被調往臨城外圍,配合主力,監視盤踞在那裏的蔣匪軍。

李正不分晝夜的整理著臨城的秘密關係,不斷和臨城出來的工人談話,並把新的關係派進去。他周密的掌握著臨城內部的情況,從來往的關係里,查聽芳林嫂的下落。

芳林嫂還囚在臨城的漆黑潮濕的監獄里。

自從她識破敵人的圈套,揭穿了敵人的陰謀,憤怒地打了松尾老婆以後,她又被投進苦獄里了,日復一日受着折磨,但是他始終沒有屈服。

芳林嫂經常在四周佈滿著驚恐和凄楚的夜裏,耳聽着遠處受刑的「犯人」的慘叫聲,和身邊受刑后的「犯人」的呻吟。她不住的用自己的手撫摸著身上的傷疤,把披散在臉上的亂髮甩開。她的黑黑的蘊藏無限深情的美麗的大眼睛,窺望着鐵窗外的星星,在想着劉洪他們,想着鳳兒。當想到這一世也許不能再看到他們的時候,她眼睛裏就湧出了淚水。用能夠見到自己的愛人和孩子為誘餌,鬼子要她出賣鐵道游擊隊,這是萬萬辦不到的,她寧肯犧牲個人的一切。

在她受苦的日子裏,勝利來到了。日本宣佈投降的消息,雖然被臨城的鬼子封鎖著,可是這消息很快就在臨城人民中間傳開了,到處是一片興奮和歡欣的浪潮。這消息也飛速的越過敵偽的崗哨,傳到了監獄里。這些被苦難折磨得遍體鱗傷的「囚犯」們,都從自己坐的或躺的地方爬起來,被苦刑摧殘得站不起來的人也爬起來。他們都向鐵門那裏衝去,他們大力的搖晃着鐵門上的鐵柱,把它們搖得嘩啦啦的響,憤怒的向著院裏的敵偽哨兵叱呼著:

「快把我們放出來!奶奶!快開門!」

「快開門!現在你們投降了!」

芳林嫂是他們中間叱呼得最厲害的一個,她渾身都充滿了力氣,用力攀著鐵柱在搖著,像要把鐵柱折斷似的。她在向鬼子的崗哨叫罵着。

鬼子的崗哨沒有往日的威風了,要是昨天他看到「犯人」這麼起鬨,他會端著刺刀來穿人,或者要向鐵門裏開槍的,可是今天他沒有敢這樣作。但是他也沒有答覆他們的要求,崗哨依然站在他警戒的崗位上。

特務隊里,有一個會說中國話的鬼子,走到鐵門前解釋,他臉上的兇惡神情減退了,現在換上一副狡猾的笑臉,隔着鐵門,對憤怒的「犯人」說:

「雖然已經宣佈投降,可還沒有簽字,這還不能算事實。同時我們已奉到蔣政權的命令,就地維持治安,等候國軍前來接收。所以我們還得維持秩序!」

「滾你媽的蛋!快把我們放出來!」

「八路軍進來,都打死你們這些龜孫!」

「蔣介石要你們維持治安,難道也叫你們把我們關在監獄里么?奶奶!」

「也許!」鬼子狡黠地笑着說,「這是貴國內部的事情,詳情我們就不知道了!」

芳林嫂從鐵門邊回到自己那個牆角里,坐在一堆爛濕的枯草上,用手指梳攏著蓬亂的頭髮。雖然鬼子沒有答應放她出去,可是出去總是不久的事了,所以勝利所帶來的興奮,還在鼓舞着她,她斷然的說:

「國軍來接收,萬萬辦不到,他們不知都跑到什麼老鼠窟窿里去了,現在不會回來了!」

她想到鐵道游擊隊就住在附近,他們馬上就要進到臨城了,劉洪、鳳兒馬上就要見面了,好像劉洪現在就在她的身邊,用發亮而又充滿愛撫的眼睛盯着她,她懷裏像摟着鳳兒,用乾澀的嘴唇在熱吻著孩子的臉頰。她完全沉浸在會見的歡樂情景里,她沒有感覺到兩行淚水已經漫漫的流上她瘦削的臉頰。

芳林嫂急切的盼著鐵道游擊隊的到來,一天、兩天、三天過去了,這對她說來,是多麼難熬的時間啊!怎麼還不來呢?

遠處有槍炮聲響了。

「打起來了么?是鬼子要等國民黨中央軍來,不讓鐵道游擊隊進來,又展開戰鬥了么?」

打起來也好。芳林嫂對鐵道游擊隊的戰鬥力是知道的,因為她和他們一塊戰鬥過。臨城鬼子不投降,鐵道游擊隊是會用武力把他們解決的。鬼子不叫進臨城,當然要打的。她知道劉洪的脾氣,投降了不繳槍哪還行么?而且劉洪也會想到自己,他會很着急的呀!

這天,監牢的大鐵門響了,芳林嫂是那麼興奮的從枯草堆里爬起來,她以為是鐵道游擊隊進來了。可是當她向門邊一瞅,她眼睛裏的歡喜馬上退去,瞪大了的眼睛怔在那裏,一群美式服裝的國民黨匪軍出現在她的眼前。國民黨匪軍進臨城了。現在從鬼子手裏來「接收」監獄的「犯人」了。

原來鬼子的特務隊長,陪着一個手拿「犯人」名冊的國民黨軍官,在對照著名單點驗著「犯人」。在「犯人」面前,鬼子特務隊長和國民黨軍官的臉上都是一樣的猙獰,每當後者的狼樣的眼光掃向一個「犯人」時,鬼子特務隊長就在旁邊低低的作著說明。當望着芳林嫂時,他低低的說:

「女八路!」

國民黨軍官厭惡的在芳林嫂的名字上邊,狠狠地劃了一個紅圈。

國民黨匪軍到臨城的第二天,監獄的「犯人」都作處理了。因犯罪而被鬼子下獄的,一律釋放:凡是八路軍、共產黨嫌疑犯,堅決抗日的,都一律繼續臨禁。監獄門口的崗哨,換成美式服裝的「國軍」了。隨着「國軍」的到來,監獄里又捕來一批新的「犯人」,這些都是在鬼子統治時期漏捕的八路軍和共產黨嫌疑犯。

「糟了!又落到這些龜孫的手裏了!」

芳林嫂低語着。她是深深知道國民黨匪軍反共殺八路的惡毒罪行的。劉洪是那麼英勇的抗日英雄,打得鬼子都怕他,可是他身上就有國民黨中央軍子彈打的傷痕。在國民黨、鬼子互相配合著交錯的在湖邊掃蕩鐵道游擊隊的時候,國民黨逮住了八路軍,不是活埋就是殺頭。現在她又落在這些惡魔的手裏,她不再希望能活着出去了。她也不流淚。她只有切齒的痛恨。

在一天夜裏,芳林嫂被提去受審,她昂然的站在那裏。生著一雙狼眼睛的國民黨特務軍官。狠狠地盯着她問:

「你為什麼干八路?供出來你們在臨城的地下黨,免得受苦!」

「八路軍是堅決抗日的,犯了什麼罪?」芳林嫂憤憤地說。「八路軍是匪軍,共產黨是奸黨!」國民黨軍官吼叫着,「我們要把你們一網打盡!」

「匪軍?奸黨?」芳林嫂在反問著。一陣陣怒火在她胸中燃燒,她走上一步,張大了喉嚨向對方吼著:

「你們中央軍才是匪軍,國民黨才是奸黨!八年來,人民受着鬼子的災難,你們不抗日,盡跟抗日的搗蛋,和鬼子一樣的在糟蹋老百姓。鬼子反共,你們也反共,鬼子屠殺我們中國人民,明打八路軍,你們也屠殺人民,暗打八路軍。你們是中國人,可是良心叫狗吃了。現在八路軍和抗日人民把鬼了打敗了,你們又回來騎在人民的頭上,還是反共反人民、殺害抗日的軍民。你們才是人民的敵人!人民總有一天會向你們這些龜孫算帳的!……」

芳林嫂不住的叫罵着。國民黨軍官拍著桌子叫囂著:「這熊女人!給我動刑!」

兩邊的匪軍,像野獸樣撲向芳林嫂,苦刑開始了,鬼子打的傷疤還沒有長好,現在她身上又添新的傷痕了。

國民黨審訊將近一個月的時間,一般的案情都弄清楚了。在一個陰霾密佈的深夜,芳林嫂雜在一批「犯人」里,被趕出了監獄。「犯人」的四周都有端著槍刺的匪軍,他們被押解著通過冷靜的街道,向臨城東邊不遠的圍子牆外走去。

在一片亂墳崗停下,匪軍們正在那裏挖著坑,顯然是要秘密的把這批「犯人」活埋。

芳林嫂這些日來受盡了苦刑,身體瘦弱得幾乎站不住,可是她還是頑強的站着。她知道現在就是她生存在人間的最後一刻了。她望着四周空曠的原野,一陣陣寒風吹着她蓬亂的頭髮,夜空的星星在眨着眼。她現在要死了,她感到自己沒有辜負鐵道游擊隊對她的教育,也對得起老洪。她沒有屈服。她也想到鳳兒,她知道劉洪會像父親樣的照顧她的。她心裏有一陣難過,但是在敵人面前,她抑制住了自己的眼淚。四周都佈滿了蔣匪軍的崗哨,再往遠處望,那邊是漆黑的一片。她向西南的湖邊眺望着,她只能這樣和親人作最後告別。

坑挖好了,她被推進一個濕土坑裏,由於身體的虛弱,她一跌倒在裏邊,就昏過去了,只微微的感到一鏟土壓在她的身上。

就在這第一鏟土拋向芳林嫂身上的一刻,墓地上像突然起了一陣疾風的旋轉,震耳欲聾的射擊聲響成一片,千萬道紅色的火蛇在墓地的低空飛舞,子彈像雨點樣歸來。這突然襲來的暴風雨,馬上把四周的蔣匪軍掃倒,埋芳林嫂的那個蔣匪軍只向坑裏送了一鏟土,就拋了鐵鏟栽倒在坑邊,腦漿四迸。

隨着暴風雨般的射擊以後,鐵道游擊隊四下喊著衝殺聲,向墓地撲來。當一支雪亮的手電筒光住照到土坑裏的芳林嫂的臉上時,她蘇醒過來了,耳邊聽到:

「快,快起來!」

這是劉洪的聲音。她忽的坐起來,劉洪抓着她的兩臂,就把她從坑裏拉上來了。小坡跑過來,急叫着:「來!扒在我的背上。」這年青人背着芳林嫂,向墓地外邊跑去。

槍聲還在墓地邊響着,臨城的蔣匪軍趕來增援,可是他們被那麼激烈的機槍炮火阻攔在圍門口,劉洪和李正,看看「犯人」都已救出,便對申茂說:

「長槍隊在這裏掩護,五分鐘后馬上撤走。」

他說着便帶着短槍隊向湖邊奔去。臨城附近的槍聲又響了。不久,又恢復寂靜了。

在湖邊一個村莊的茅屋裏,芳林嫂緊緊的摟着鳳兒。隊員們和莊裏的村民們都圍在她的身邊。有些老大娘在為芳林嫂整理頭髮,為她換衣服。當劉洪進來的時候,大家都漸漸的退出去,讓他們談談。

當劉洪端著一杯熱茶,走到芳林嫂的身邊,遞給她的時候,她不想喝茶,只把美麗的眼睛瞅著劉洪的面孔,眼睛裏滾出了兩行淚水。由於興奮和幸福,她的頭有點暈眩,不得不把它偎在劉洪的胸膛上。

當芳林嫂休養的時候,國民黨匪軍又從南邊湧來。為了保衛解放區,劉洪帶着鐵道游擊隊,又出現在自衛戰爭的戰場上,他帶着憤怒和仇恨,繼續英勇的戰鬥着。

一九五三年五月二十二日,脫稿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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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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