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使

我把那封信放回盒子裏，蜷縮在地板上，頭埋在膝蓋間。如在夢境中一般，這些天來的千思萬緒在我腦海中翻動，重新鑲嵌成一副畫卷。一切疑問終於水落石出，我也終於明白了瑪麗問題的答案，第一件聖誕禮物的真諦。我終於用這種方式得以了解。一想到這點，我的心就隱隱做痛。這時，我聽到大門口的聲音，凱麗和簡娜回來了，我趕緊站起身下樓去迎她們。

「我得給簡娜做點吃的。」說着凱麗撲進我懷裏，開始抽泣。「我好累，親愛的，好難過。」我緊緊摟住她，問道，「瑪麗怎麼樣了？」

「不大好。」

「去躺一會兒吧，我來做飯，過會兒就安排簡娜睡覺。」

凱麗聽話地在沙發上躺下，我給簡娜換了衣服，給她做了些吃的，然後帶她到樓下的小書房去。窗外漆黑一片，屋子裏沒有半點火光，只有房間一角的聖誕樹散發着點點幽光，上面的小燈泡有節奏地一閃一閃，在房間里變幻出不同的光影。

我默默無語地抱着簡娜。

「爸爸，瑪麗奶奶能回家過聖誕嗎？」她問。

我用手理了理頭髮，彷彿要理出個頭緒來。「不知道，瑪麗奶奶病得很厲害。」

「她會死嗎？」

聽到簡娜這個問題，我思忖著是否應該將真相告訴簡娜。

「是的，寶貝兒，我想瑪麗會離開我們。」

「哦，如果她要離開的話，我想把聖誕禮物先給她，可以嗎？」說着，簡娜跑到聖誕樹邊上，拿過一個小小的、包裝得笨手笨腳的小盒子。「爸爸你看，這是我做的天使。」簡娜興奮地向我展示她用膠布、膠水還有回形針做成的紙板小天使。「我知道瑪麗是很喜歡天使的。」

「是的，寶貝兒，瑪麗很喜歡天使。」說到這裏，我無語凝咽。聖誕樹靜默的幽光彷彿預示著一位友人即將離我們而去。

這時，我聽到前廳的電話響了。凱麗下樓去接了電話，然後來找我們。「里克，醫院來電話了，瑪麗快不行了。」我趕緊給簡娜穿上大衣，把她放在凱麗的車裏，我們決定開兩輛車去，這樣萬一到了生離死別的那一刻，我們兩個有一個可以送簡娜回來。到了醫院，我們急匆匆地走進瑪麗的病房，那裏只有一盞孤燈和瑪麗困難的呼吸聲。她睜着眼睛，望向我們。簡娜首先跑到瑪麗的病床邊，手穿過護欄，把她的聖誕禮物——自製的小天使——放在瑪麗手中。

「瑪麗奶奶，這是給你的聖誕禮物。」

瑪麗緩緩舉起那個小東西看了看，接着微笑着攥緊簡娜的小手，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后說道，「哦，謝謝你，好漂亮。」她邊說邊摩挲著簡娜的臉蛋兒。接下來，瑪麗艱難地轉過頭，把手伸向我們。

我趕緊走過去，輕輕握住她的手。「感覺怎麼樣？」我關切地問。她擠出一絲微笑，說道，「你搞清楚了嗎？第一份聖誕禮物到底是什麼？」我更緊地握住她的手。瑪麗欣慰地說，「你終於明白了。」

「是的，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你要告訴我什麼了。」

眼淚順着面頰滑落，我深吸一口氣，清了清喉嚨。「謝謝你，瑪麗，謝謝你教會我這麼多。」

「你發現聖誕盒子裏的信了吧？」

「是的，對不起，沒經你允許我就讀了。」

「沒關係，有人能讀到這些信，我很高興。信本來就是讓人讀的。」說到這裏，瑪麗沉默了。許久，她再度開口，「那個聖誕盒子你拿去吧，就當是我給你的節日禮物。」

「謝謝你，我會好好保存的。」

整個病房此時籠罩在一片靜謐當中。

瑪麗忽然說，「我得走了，安德麗亞在等我。」

我含淚笑着，「嗯，她一直都在等着你。」

瑪麗沖我微笑了一下，然後望向凱麗。「謝謝你，這些天來一直陪着我，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聖誕快樂，瑪麗。」凱麗答道。

「上帝保佑你，孩子。照顧好你的小家，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意味深長地說，語氣中滿是關愛。說完這話，瑪麗閉上眼睛，躺倒在枕頭上。凱麗抱起簡娜，把她帶出病房，走的時候眼中噙滿淚水。我沒有離開，撫摸著瑪麗仍然柔軟、溫暖的手。我心裏明白，這是最後一次握她的手了。

「聖誕快樂，瑪麗。我們會想念你的。」我喃喃說道。

瑪麗再度睜開眼睛，向床尾的方向撐起身子，一顆淚滴順着她的臉頰淌下來，可是嘴角又明明掛着微笑。她在說着什麼，可是聲音太小，我聽不清。我湊近些，聽到她不斷重複著「我的天使」這幾個字。循着她的目光向床尾望去，只看到半垂在地上的綠色睡袍。我悲傷地再度凝望瑪麗，心想這老婦人已到彌留之際。正在這時，音樂聲響起。正是那聖誕盒子所

發出的、輕柔甜美的樂曲。剛開始的時候只是低鳴淺奏，後來聲音越來越大，歡樂明快地充滿了整個房間。瑪麗疲憊不堪的面孔上泛出少有的寧靜，瞳孔深處彷彿有希望在閃亮，面孔上笑意盎然。見此情景，我終於能會心一笑，因為我知道，安德麗亞來接她的媽媽了。

那天，當我最終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凌晨時分了。瑪麗的哥哥從倫敦趕來，我離開病房，好讓他們兄妹能共度瑪麗生命的最後時光。簡娜已經睡了，凱麗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從醫院返回，只好把包裝好的聖誕禮物孤零零地放在聖誕樹下。我走過去，在樹前的搖椅上坐下，在那微弱的光線下捂住臉。

白天，從天使雕像回來時我想了一路，終於想明白了第一件聖誕禮物是什麼。與其說是想出來的，不如說那答案自己從心中迸發。那禮物就是——愛，父母對兒女的愛，純潔如聖誕初雪。上帝是如此愛他的子民，將自己的兒子遣下塵世幫助世人。這份愛我們遲早要還給他。我終於明白瑪麗要向我講述的是什麼了。

我站起身，上樓來到簡娜的房間。小姑娘睡得正香。我抱起她暖暖的小身子，讓她蜷在我的臂彎里，再度回到小書房。我的淚滴在她的頭髮上。

我的小女兒，我親愛的小女兒，我是多麼的傻，差點就讓你稍縱即逝的童年時光從我的指縫間溜走。我總是認為自己還年輕，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會永恆不變，而我的小女兒也永遠不會長大。可是，時光最終會證明我錯了，有朝一日簡娜會長大，會離我而去，而我將會在小女兒童年時光的一顰一笑中漸漸老去。

簡娜深吸了一口氣，身子因為寒冷而蜷得更緊。我摟住她，緊緊地。

父親之所以成為父親，就是要在女兒冷的時候伸出臂膀，就是要明白有那麼一天，當他驀然回首，他的小女孩兒已經長大成人，會飛向遠方。望着熟睡的小女兒，我感覺心裏有什麼正在一點點消失，在這轉瞬即逝的甜蜜時刻，我摟着我的小女孩兒，希望這一刻能成為永恆。

然而，此刻，這些對未來的憂慮無足輕重。此刻，今夜，簡娜還是我的小女孩兒，這寶貴的聖誕夜仍然是我們共享的美麗時光，沒有人能將這一刻奪走。沒有。瑪麗，你是多麼智慧啊，你了解那個清冷的早晨，上帝送走聖子耶穌的時候是什麼樣的心情；你也了解生活的漫漫長路上會有怎樣的艱辛。那本聖經上的滴滴淚痕正是瑪麗對聖誕的領悟。那種母愛是如此之純，如此之深，以致其他任何形式的愛都會黯然失色。她明白我正在為事業打拚，可在這營營苟苟的瑣碎當中，卻丟失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她了解愛。她也愛我，所以她讓我明白，讓我看到生命的真諦。瑪麗給了我一生中最最重要的聖誕禮物，那就是我女兒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