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第4節

①衛萊勒(1773—1854),波旁王朝復辟時期出任過首相,以反動著稱。

「約瑟夫,」伯爵見梳妝完畢,對僕人說,「把這個公文包拿走,窗帘拉開,把椅子擺擺齊,再把壁爐的罩毯拿下來抖一抖,放平整了,各地方都擦擦乾淨。哦!窗子打開,讓房間通通風。」

伯爵一連串下命令,忙得約瑟夫喘不過氣來。僕人猜出了主人的用意,趕緊動手,歸攏一堆堆賬單、文件夾、書籍、傢具,把全公館一向最受忽略的這間書房收拾整齊,給決定王家莊園收入的聖堂添點生氣,添點和諧。他把雜亂無章的東西整理出點秩序,就像時新服裝用品商店那樣,將最好看的東西放在最顯眼的地方,用花色品種創造出一種官氣的詩意,幹完停下手,看看周圍一堆堆文讀紙張,有幾處一直堆到地毯上,又自我欣賞了一會兒,便搖了搖頭出去了。

可憐的老官僚卻不以為然,他不放心地朝四周掃了一眼,皺着眉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便袍,撣去上邊的幾小片煙葉,仔仔細細地拭了拭鼻子,擺好火鏟火鉗,撥旺爐火,再提提鞋子,拉出橫夾在襯衫和便袍領間的小辮子,重新垂放在身後,又操起掃帚,掃了掃表明他有慢性鼻炎的爐灰,最後環視一下房間,這才在寬大的太師椅上坐下來,心想女兒挑不出什麼毛病來了,因為女兒聽他的諄諄勸導,慣用放肆的挑剔與取笑岔開。在這種場合,他還要保持做父親的尊嚴。他悠閑地捏了撮煙葉嗅了嗅,咳嗽了兩三聲,彷彿要點名似的,這時聽到輕快的腳步聲,見女兒哼著《刮鬍匠》小調走了進來。

「早安,爸爸,一大早把人家叫來幹什麼呀?」

這句話像小調的尾聲,從她嘴裏唱出來;唱罷親了親伯爵,神態滿不在乎而又輕薄,活像一個自信無論怎樣都討人喜歡的情婦,沒有一點溫存的骨肉之情。

「親愛的孩子,」德·封丹納先生正色說道,「我把你叫來,是要鄭重其事地談談你的終身大事。現在已經刻不容緩,你應當選擇個丈夫,好保證一輩子的幸福……」

「我的好爸爸,」愛米莉用最動聽的聲音打斷父親的話,「關於我的那些求婚者,咱倆有過停戰協定,好像還沒有期滿呢。」

「愛米莉,今日所談,事關重大,不要嘻嘻哈哈的了。親愛的孩子,最近這個時期,真心愛你的人都齊心協力,要給你找一個合適人家。這樣關心你的不止我一個,你若用輕率的態度來對待,就成了忘思負義的罪人了。」

年輕姑娘聽了這幾句話,又慧黠地朝父親書房的擺設掃了一眼,然後走過去,搬了一把看來客人不大坐的椅子,放到壁爐的另一側,面對着父親坐下來,雙臂叉在綉滿花的雪白的短披肩上,毫不在意地壓皺了蜂窩似的絹網,擺出一副十分嚴厲的神態,可惜裝得過火,無法掩飾臉上一絲譏誚的神情。她偷眼瞧瞧父親那副苦相,打破沉默說:

「親愛的爸爸,我可從來沒聽您講過,閣員穿着便袍就去宣佈政府公告。」愛米莉微笑着又趕緊補上一句:「不過,沒關係,老百姓也不必多挑剔。請吧,宣佈您的法令與正式薦舉吧。」

「瘋丫頭,對我來說,向你推薦人,並不總是輕而易舉的事。聽着,愛米莉,我的骨氣是孩子們的一份財富,我是損害我的骨氣,給你招募來一隊隊舞伴,好讓你一到春天就把他們驅散;我已經想好了,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你雖然出於無意,可確實引起我們同一些府第的磨擦,以後恐怕要生出事來。我的女兒,你已經是二十二歲的人了,早在三年前就該結婚。看看你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婚姻都挺美滿,對方相當富有。可是,我的孩子,告訴你說,辦這幾次喜事的花費,以及你讓母親維持的生活排場,耗掉了家中的大部分收入,輪到你結婚的時候,我只能給你十萬法郎的陪嫁。從今天起,我要為你母親將來的生活打算打算,總不能光顧著子女,把她忽略了。愛米莉,我萬一離開人世,絕不能讓德·封丹納夫人仰人鼻息,而應當讓她繼續過舒適的日子。她一心跟着我,受了不少苦,也該過過好日子;按說,我這種報答也夠遲的了。我的孩子,要看到,你的陪嫁這樣微薄,而你的心卻比天高,兩者實在合不上拍。還要看到,我只為你拿出這筆錢,你哥哥姐姐結婚時都沒份兒。不過,他們也都很慷慨,一致同意特別照顧最受疼愛的孩子,絕不計較。」

「哼!他們那樣有錢,當然啦!」愛米莉搖頭晃腦,挖苦地說。

「孩子呀,絕不要這樣貶低愛你的人。要知道,只有窮人才是慷慨的。有錢人總能找出十足的理由,向親戚討還兩萬法郎。好啦,孩子,不要賭氣,還是說點正經話吧。在那些要成家的青年裏,你沒有格外注意德·馬納維爾先生嗎?」

「哦!他呀,話都說不清,『賭』不說『賭』,說成『祖』,還總覺得自己的腳小巧,動不動就低頭瞧瞧,那副得意樣兒!再說,他的頭髮是金黃色的,我不喜歡金髮男子。」

「那麼,德·波爾諾先生呢?」

「他不是貴族,人長得丑,身體又胖,頭髮倒是棕色的。兩位先生的長處最好合在一起,頭一個把身體與姓氏給第二個,第二個再保留他的頭髮,這樣的話……也許……」

「德·拉斯蒂涅先生呢,你還有什麼話可說的?」

「他當上銀行家,是借德·紐沁根夫人的力!」愛米莉刁鑽地答了一句。

「那麼,咱家的親戚,德·包當丟埃子爵呢?」

「那孩子跳舞糟糕透了,還沒有財產。一句話,爸爸,這些人全沒有爵銜,我至少也得像母親這樣,當個伯爵夫人。」

「怎麼,整整一冬天,你看哪個人也不……?」

「一個也不行,爸爸。」

「你到底要找什麼樣的人呢?」

「要找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兒子。」

「我的女兒呀,你瘋啦!」德·封丹納先生說着,忽地站起來。

他猛然抬起頭,向空中望去,彷彿要從宗教意識中汲取新的剋制力量,然後又用憐愛的目光瞥了女兒一眼;女兒感動了。父親又拉起女兒的手,緊緊握住,激動地說:

「天主明察,可憐的迷途的孩子呀!我憑着良心,盡到了做父親的職責……我說的是什麼?憑着良心?不,是本着愛你之心,我的愛米莉!是的,天主明鑒,今年冬天,我把不少體面的青年帶到你身邊,他們的才能、品德、人格我全了解,各方面都配得上你。我的孩子呀,我的任務完成了。從今天起,我卸下為父的一項最沉重的義務,讓你來掌握自己的命運,心中真是又喜又憂。我這聲音,可惜從來沒有嚴厲過,不知道久后是否還會在你的耳邊迴響。不過,要記住,美滿的婚姻,主要不是建立在顯赫的身份與財產上,而是建立在互敬互愛的基礎上。從本質上看,這種幸福樸實無華,極不顯眼。你自己選擇吧,我的孩子,無論挑誰做我的女婿,我都同意;但是有一點,你將來萬一不幸福,也記着你無權怪你父親。你需要我幫忙,為你奔走,我是不會拒絕的;對你只有一點要求:選擇要嚴肅,一錘定音。我已經是白髮蒼蒼的人了,絕不能為這事再次損害尊嚴。」

這番話委婉懇切,語氣莊嚴感人,體現出真摯的父愛。德·封丹納小姐聽了深受感動,但掩飾住內心的激情,一躍身跳到還坐在那兒發抖的伯爵雙膝上,無限溫柔地愛撫他,極其親熱地哄他,直到老父親痛苦情緒漸漸平息,眉頭舒展開,精神也振作起來,這才輕輕地對他說:

「親愛的父親,對您的體貼關懷,我非常感謝。看得出,您要接待自己最喜愛的女兒,還把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可是,您也許沒有料到,她竟這樣張狂,這樣不馴服。不過我想問一句,父親,嫁給法蘭西貴族院議員,難道真這樣困難嗎?您不是講過,他們一打一打地造出來嗎?咳!您給我出出主意,這總歸可以吧!」

「可以,我可憐的孩子,當然可以。我還要經常向你大喝一聲:『當心哪!』要知道,拿先王的話說,在我們的『統治體』中,貴族院還是一支很新的力量,議員不可能擁有巨大的財富。有道是:愈富愈想富。我國貴族院裏的首富,也沒有英國上議院裏最窮的半數家財。因此,我國貴族院議員無不到處尋訪,給他們的兒子挑選擁有巨額遺產的姑娘。他們都需要締結金錢婚姻,這種情況要持續二百多年。你等待渴望的良機,可能在尋覓中蹉跎你最美好的年華。在這過程中,你的魅力,我是說你的魅力,也很可能創造奇迹,因為在我們時代,為數不少的人都是由於相愛而結婚的。別看你年輕,骨子裏卻有經驗,可以指望能出奇制勝。你不是看一個人多胖多瘦,就能衡量出他的品德高下嗎?這種本領就不簡單。所以說,像你這樣聰明的人,用不着我提醒判斷人有多難。我確信你碰到一個陌生人,絕不會見他有一副奉承的面孔,就認為他是個有識之士,也不會見他體態風流,就認為他品德高尚。總而言之,我完全同意你的見解:凡是貴族院議員的子弟,舉止風度必然獨特,不同一般。高貴的身份,目前雖然毫無標誌,不過在你看來,那些青年身上也許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東西』,能使你辨認出來。況且,你控制自己的心,就像個騎術高明的人,絕不會讓坐騎失蹄。女兒呀,祝你如意!」

「你挖苦人哪,爸爸!那好吧,我向你宣佈:倘若嫁不上貴族院議員,我寧肯出家,老死在德·孔代小姐的修道院裏。」

說着,她從父親的手臂中掙脫出來,為能左右父親的情緒而感到自豪。她走了出去,一路哼著《秘密的婚姻》中的《親愛的,不要懷疑》的曲調①。

①原文為意大利文:「Matrimoniosegreto」,意為《秘密的婚姻》,是一出歌劇。「Caranondubitare」,意為《親愛的,不要懷疑》,是這出歌劇中一首歌曲。

這天,正趕上家庭喜慶日,府中大擺宴席。到最後上點心時,愛米莉的大姐,稅務局長普拉納的妻子提高嗓門說,有個極為富有的美國青年,狂熱地愛上了她的小妹,想要攀這門親事,提出的條件特別令人艷羨。

「想必他是銀行家吧,」愛米莉愛理不理地說,『戲可不喜歡金融界人士。」

「可是,愛米莉,」愛米莉的二姐夫德·魏蘭納男爵說,「您也不喜歡司法官,再把沒有貴族爵銜的財主拒之門外,我真弄不清,您到底要在哪個階層里挑丈夫呢。」

「特別是你那以瘦為美的標準,就更難辦了,愛米莉。」二哥中將也插了一句。

「我心中自有主張。」年輕姑娘答道。

「哦妹妹要求門第高貴,人幾年輕英俊,又有錦繡前程,還得擁有十萬里佛爾年金收入。一句話,就像德·馬爾賽先生那樣的人!」二姐男爵夫人一旁說。

「親愛的姐姐,」愛米莉接過來說,「糊裏糊塗的婚姻,我見得多了,絕不會照那樣辦。為了避免議論我的婚事,我在這裏宣佈,今後誰再向我提這個問題,我就認為是故意擾我,跟我過不去。」

愛米莉有個舅公,從前是海軍少將,到了古稀之年,多虧賠償法案,他的財產增加了兩萬里佛爾年金。他特別喜愛這個外孫女兒,敢於向孩子講幾句逆耳忠言;他想沖淡這場談話中的尖酸口氣,便高聲說:

「別再折磨我這可憐的愛米莉啦!你們還看不出來嗎?她要等待波爾多公爵①成年呢!」

①波爾多公爵(1820—1883),查理十世的孫子,當時不滿十歲。

老人這句戲言,引起鬨堂大笑。

「當心,老瘋子。我可要嫁給您!」愛米莉也回敬了一句,幸虧她的話被笑聲淹沒了。

「孩子們,」伯爵夫人想減輕女兒無禮的話的分量,在一旁開了口,「愛米莉同你們幾個一樣,只向她母親討主意。」

「噢,天哪!這完全是我個人的事,由我自己定奪。」德·封丹納小姐一板一眼地說。

大家的視線立刻集中到一家之長的身上,誰都要看個究竟,他會有什麼反應,好保住面子。可敬的老旺代黨人不僅在社會上聲望卓著,而已受到全家人的愛戴,在這點上勝過許多父親。家中成員無不承認,他品性穩練,並以此為全家造福,因此十分尊敬他,如同英國家庭和歐洲大陸某些貴族之家尊敬族長一樣。餐桌上一片沉默,大家忽而瞧瞧嬌姑娘賭氣傲慢的神色,忽而看看德·封丹納夫婦嚴厲的面容。

「我已經讓我女兒愛米莉掌管自己的命運。」伯爵語氣深沉,決斷地回答。

這時,賓主的目光一齊投向愛米莉小姐,眼神里既含有幾分好奇,又帶有幾分憐憫。伯爵這句話等於宣佈,愛米莉的這種性格,全家人都認為不可救藥,父親也愛莫能助,從此撒手不管了。兩位門婿悄聲議論,三個哥哥沖各自妻子微微一笑。從此以後,誰也不關心這個驕傲姑娘的婚事了。只有老舅公還保持海軍的勁頭,不管那一套,仍舊陪愛米莉到處蹓跶,容忍她的壞脾氣,敢於同她鬥嘴。

議會表決通過預算之後,一年的好季節來臨。伯爵一家真不愧是海峽對岸①議員家庭的典範,不僅插足於政府各個機關,而且在議會佔有十個席位。每年季節一到,他們便像一窩鳥兒似的飛向奧爾奈、安東尼、夏特奈等遊覽勝地。大姐夫稅務局長非常闊氣,為妻子新購置了一座鄉間別墅,位於風景優美的蘇城②,大姐只在議會開會期間呆在巴黎。美麗的愛米莉雖然瞧不起平民階級,但是,還不至於鄙視他們的錢財所提供的享樂。她陪姐姐到豪華的鄉間別墅,倒不是離不開去消夏的親人,而是因為凡是有自愛心的女子,都迫於時尚,每年夏季必得離開巴黎。蘇城綠油油的原野,正是世所公認的避暑勝地。

①指英國。

②蘇城當時是個小鎮子,離巴黎十公里。

蘇城的鄉間舞會,每周舉行一次,規模盛大,幾乎風糜一時,名聲雖然很響,但是出了塞納省,人們未必知道,因此有必要在此交待幾句。蘇城是個小鎮,以四郊美景著稱,其實也可能平常得很,只不過巴黎市民蟄居在石窟般的樓里,有如井底之蛙,一見到博斯的田野風光,便讚不絕口,將那地方捧出了名。然而奧爾奈詩意般的綠蔭,安東尼起伏的匠巒、比埃佛爾的翠谷,確實引去了幾位遊歷過許多地方的藝術家、一些喜歡挑剔的外國人,以及不少很有眼光的艷麗的女人。他們去那裏居住,表明巴黎人偏愛那個地方是有道理的。而且,對巴黎人來說,蘇城還別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力。在一座景緻秀麗的花園中心,矗立着一個巨大的亭子,八面通風,圓頂輕巧而寬闊,亭柱華美異常,這便是鄉間跳舞廳,鄉村的繆斯之宮。每逢這個季節,附近那些道貌岸然的莊園主,也短不了來光顧一兩次。他們或者騎馬列隊,氣派十足而來,或者駕着華麗的輕車,一路疾馳,給安步幽思的行人揚上一臉塵土。每逢星期天蘇城舉辦舞會,訟師文書,阿斯克雷皮奧斯①的信徒,以及巴黎店鋪里養得麵皮白凈細嫩的青年,都蜂擁而至,要飽飽眼福,看看幾位上流社會的貴婦,並引她們瞥上自己兩眼,起碼也能瞧見那裏同法官一樣狡猾的村姑——這種願望倒很少落空。樂隊位於大圓亭的中央,許多市民都是在這樂聲中結成良緣的;亭蓋若有口,能講述多少戀愛故事啊!當時,巴黎市郊還有兩三處舞會,但總不及蘇城舞會熱鬧,因為蘇城舞會上各色人物混雜,別有一番情趣,而且無可否認,比起別處來,這圓亭、美景,以及迷人的花園,都要勝過一籌。

①阿斯克雷皮奧斯,阿波羅之子,古希臘人、古羅馬人奉為醫神。

愛米莉就頭一個願意化裝成民家女子,參加這地方的歡樂舞會,心想混跡在雜亂的人群中,一定樂趣無窮。家裏人對她的願望好生奇怪,然而,對大人物來說,「微服出遊」,不正是令人神往的享樂嗎?德·封丹納小姐美滋滋地想,那些市民肯定千姿百態,自己具有句魂攝魄力量的一瞥一曬,準會印在他們心上;又想到有些跳舞的女人定然忸怩作態,想想就覺得好笑,於是削尖幾支鉛筆,準備畫下幾個場面,充實自己的諷刺畫冊。她越想越盼得心切,覺得星期天來得特別慢。

星期天終於盼來,普拉納別墅一家人提前用了晚餐,全體步行去為舞會捧場,步行去也免得損害身份。正是5月天氣,黃昏景色無限美好。德·封丹納小姐一到舞場就發現,幾組跳四對舞的人顯然屬於上流社會,不免非常詫異。她也看到一些青年無疑是用一月的積蓄,來追求一日的歡樂,還注意到好幾對男女樂而忘形,顯然不是夫妻關係。這種種場面俯拾即是,不用她費心擇取。只見布衣與綢裝同樂,市民跳舞同樣優美,有的比貴族跳得還好,令德·封丹納小姐驚疑不止。大部分人的衣着都簡單得體,舞會上代表土皇帝的農民也都聚在一角,彬彬有禮得令人難以置信。看來,舞會上各色人物,愛米莉小姐需要經過一番揣摩,才有可能發現取笑的話題。然而,這位睥睨一切的姑娘,還未從容地施展她那訕笑的本領,傾聽漫畫家最喜歡搜集的警言妙語,卻在這遼闊的田野上,猛然發現一朵鮮花(比喻是當前流行的修辭法,不妨在此用用),色澤那樣艷麗,令她耳目一新。常常有這種情形,我們看着一條衣裙、一幅帷幔、一張白紙,卻心不在焉,不能立時發現上面的一個污點,或者色彩突出之處,後來看到時,覺得很突然,彷彿原先不存在似的。同這種意識現象相仿,德·封丹納小姐在一個青年男子身上,發現了夢想已久的最完美的相貌。

舞廳四周擺着粗木椅子,愛米莉小姐坐在家人的圈子外圍,好能像展覽會上那樣,按照眼前人群的活動畫幅,或起身,或向前,行動自如。她舉起單片眼鏡,毫無忌憚地對準一個只離兩步遠的人,仔仔細細地端詳,彷彿在看一幅頭像或風俗畫,要加以褒貶似的。她的目光掠過這幅巨大的活動畫面,突然被一張面孔給吸引住了;這個人彷彿被特意安排在畫面的一角,居於最顯眼的位置,同其餘部分根本不成比例。這個陌生男子輕輕靠着一根亭柱,叉著雙臂,身子微微前傾,獨自在那兒冥想,好像擺了姿勢讓畫家畫像似的;他雖然丰姿俊妍,神態高傲,卻絲毫沒有矯飾的成分;頭略微偏向右側,面部露出四分之三,頗有亞歷山大、拜倫以及其他一些偉人的姿態,但是毫無惹人注目的意味。他盯着一位跳舞的女郎,目光流露出一種情思。他的身材頎長飄逸,類似阿波羅的優美體型;頭髮黝黑,在飽滿的天庭上自然地捲曲著,顯得格外俊俏。德·封丹納小姐一眼就看出來,他的服裝質地精良,嶄新的羊皮手李顯然是上等製品,腳下的愛爾蘭皮靴也顯得十分纖巧。他不像禁衛軍的舊下級軍官,以及商行的酒色之徒那樣,渾身總是掛滿無聊的裝飾品,僅僅有一條黑帶飄在做工精細的背心上,系著他的單片眼鏡。他的睫毛那麼長,那麼彎曲,把眼睛都遮住了,連眼光極高的愛米莉也從未見過;一副黃褐色的臉龐,顯得剛毅而有個性,但微露憂鬱與深情;一張嘴似乎總含着笑意,富於表情的嘴唇彷彿隨時要往上翹起,然而這種神情不是發自心中的歡愉,而是清愁所添的風采。看光景,他頭腦有無限憧憬,一身氣度不凡,誰也不敢貿然說:「這個風流少年!」或者說:「這個美男子!」誰都想同他結識。就是目光最敏銳的人看到這個陌生青年,也不能不承認他是才華出眾的人;不知道他有什麼重大考慮,才來到這鄉間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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