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部

他們五個人,全都有一副嚇人的寬肩;在一間陰暗的、聞得見鹽和海水味的卧艙里,他們支著肘在桌邊喝酒。與他們的身材相比,艙房實在太矮了,一端細小下去,像一隻掏空了的大海鷗肚膛。船艙微微晃動,發出單調的嘆息,徐緩得催人入睡。

外面,該是海與夜,可是從裏面什麼也看不出。唯一的出口開在艙頂,用木蓋關上了,用來照明的,是一盞搖來擺去的舊吊燈。

爐子裏生着火,烘烤着他們潮濕的衣衫,散發出混有土製煙斗味的蒸汽。

一張粗笨的桌子佔據了整個住室,不大不小正好剩下一圈空隙,可以讓人溜進去坐在緊貼橡木板壁的窄木箱上;頂上幾根巨大的梁木,幾乎碰着他們的腦袋;在他們背後,幾張像是用厚厚的方木挖成的小床,彷彿安放死者的墓穴般敞着口。所有的板壁都破舊而粗糙,受着潮氣和鹽水的侵蝕,天長日久,被他們的手摩得溜光。

他們各自用碗喝着葡萄酒和蘋果酒,生的歡樂照亮了他們誠實坦率的面孔。此刻他們圍桌坐着,用布列塔尼方言談論女人和婚姻問題。

盡裏面的板壁上,在一個備受尊敬的位置,有一尊陶制的聖母像釘在一塊小木板上,這是水手們的守護神,有點兒舊了,着色的藝術還很原始。陶制的人物比活人的歲數大得多,然而,在這破木屋的灰暗色調中,她那紅藍兩色的衣服還是給人一種新鮮的印象。她想必不止一次在危難時刻傾聽過熱烈的祈禱,在她腳下還釘有兩束假花和一串念珠。

五個人的裝束一模一樣,上身緊緊裹着厚厚的藍毛線衫,下擺扎在褲腰裏,頭上戴着一種名叫蘇爾瓦(這是給我們北半球帶來時雨的西南風的名字)的油布雨帽。

他們的年齡大小不一。船長四十歲上下;另外三個介乎二十五至三十之間。還有一個,大夥叫他西爾維斯特或呂爾呂的,只有十七歲。從身材和氣力上看,他已經頂得上一個大人;臉頰也已蒙上一層黑黑的、又細又鬈曲的鬍鬚;只是他還保留着一雙藍灰色的孩童的眼睛,異常溫柔,充滿稚氣。

由於地方小,他們緊緊地擠在一起,他們就這樣蜷縮在陰暗的斗室中,卻好像感受到了真正的幸福。

外面,該是海與夜,該是黑且深的海水的無盡的嘆息。掛在壁上的一隻銅鐘指著十一點,無疑是晚上十一點,貼近天花板,可以聽見外面的雨聲。

他們快活地相互傾訴婚姻大事,但絕無下流的內容。他們談的是未婚者的結婚計劃,或是家鄉婚宴上發生的趣事。有時他們一面大笑,一面冒出幾句有點過分坦率的關於愛情享受的暗示。不過在受着這種艱苦磨練的人們看來,愛情總是神聖的,即使赤裸裸地說出來,也仍然算得上是純潔的。

這時候西爾維斯特不耐煩了,因為另一個名叫若望(布列塔尼人念成揚恩)的沒有下來。

真的,揚恩在哪兒?一直在上面幹活嗎?為什麼不下來參加他們的盛會?

「可是,就要到午夜了。」船長說。

說着,他站起身,用腦袋頂開本蓋,從洞口叫喚揚恩。於是一道奇特的亮光從上面瀉落下來。

「揚恩!揚恩!……咦,『人』呢?」

「人」在外面粗魯地應了一聲。

從那暫時半開的洞口透入的亮光是那樣蒼白,簡直像是白天的光。「就要到午夜了」,可這確實像是太陽的光,好像是從極遠處被一些神秘的鏡子反射過來的薄暮時分的光。

洞口又閉上了,仍舊是黑夜,小吊燈重又閃動着黃色的光輝、大家聽見「人」穿着笨重的木鞋,從木梯上走下來。

他進來了,由於身材奇偉,不得不像大熊似的弓著腰。他一進來就捏著鼻子扮了個鬼臉,因為鹽味大刺激了。

他的身材稍稍超過了普通人的尺寸,特別是那寬闊的肩膀,平直得像一條木杠;正面看去,雙肩的肌肉在藍毛衣下隆起,在手臂上端形成兩個球形。他那雙褐色的大眼十分靈活,露出魯莽而高傲的神情。

西爾維斯特伸手摟住揚恩,充滿柔情而又孩子氣地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西爾維斯特是他未來的妹夫,一直把他當大哥哥看待。他也就以一種嬌惠的獅子的神情任人愛撫,一面露出潔白的牙齒,報以親切的微笑。

他嘴裏安置牙齒的地方似乎比旁人要寬敞,所以牙齒有點稀疏,顯得非常細小。他金黃色的鬍鬚從來不剪,可也不怎麼長,在他那輪廓細緻優美的嘴唇上面,緊緊地捲成兩個對稱的小鬈,然後在兩端,在深深四進的嘴角兩邊鬆散開來。其餘地方的鬍子都颳得乾乾淨淨。他紅潤的臉頰上只有一層新生的絨毛,好像還沒讓人碰過的水果的絨毛一樣。

揚恩坐下以後,大家重新斟酒,還把小見習水手叫來幫他們裝煙斗、點煙。

這種裝煙斗的活計,等於讓小水手也來抽上兩口。這是個強壯的圓臉小傢伙,和這些彼此沾親帶故的水手也沾點親;雖說工作也相當繁重,他仍是船上受嬌慣的孩子。揚恩讓他用自己的杯子喝了點酒,就打發他睡覺去了。

然後,大夥又拾起了關於婚姻的重大話題。

「你呢?揚恩,」西爾維斯特問,「你什麼時候辦喜事?」

「你也不害臊,」船長說,「像你這樣大的小夥子,都二十七了,還不結婚,姑娘們看見你會怎麼想呢?」

揚恩晃了晃他那嚇人的寬肩,擺出一副蔑視女人的架勢,回答說:

「我的喜事嘛,晚間辦;別的時候也行,這得看情況。」

這位揚恩剛剛服完五年兵役,他在艦隊當炮手的時候學會了法語,還學來一套懷疑派的論調。這時他講起他最近一次「親事」,這一次好像持續了半月之久。

那是在南特,同一個歌女的事情。一天晚上,他出海歸來,帶着幾分醉意闖進一家劇院。劇院門口有個女人在賣一個路易(即二十法郎)一紮的大花束。他買了一束,並沒想清楚要派什麼用場,可是一進劇場,他就對準正在台上演唱的女人,使勁把花擲去,——半是突如其來的愛情的表示,半是對他認為塗得太紅的那個大玩偶的嘲諷。那女人竟當場被花束擊倒;隨後她熱愛了他將近三個星期。

「在我開拔的時候,」他說,「她甚至把這隻金錶送給了我。」

為了讓大家看看這隻表,他像對待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藝似地,把它隨便扔到桌上。

事情是用粗魯的詞句和他獨特的形象語言描述出來的,可是對於這些處於太古狀態的人們,這種文明生活中的平凡故事卻顯得十分不協調,他們能感覺到的,是他們周圍大海的深沉的寂靜;他們所瞥見的,是從艙頂瀉下的給人以北極暮夏之感的午夜之光。

揚恩的這些舉止談吐,使西爾維斯特又驚異又難過。他是個純潔的孩子,在一種尊重聖禮的環境中由他的老祖母撫育成人。老祖母是普魯巴拉內鄉一個漁民的寡婦。西爾維斯特很小的時候,天天和祖母一起去母親墳前,跪著作一遍禱告。墳場在一處懸崖上,從那裏可以遠遠看見當年使他父親葬身海底的英吉利海峽的灰色波濤。祖母和他非常窮,他不得不很早就出海捕魚,他的童年是在海上度過的。至今他還每晚作禱告,他的眼睛還保留着一種宗教的純真。他也挺漂亮,除了揚恩,船上就數他長相最好。他的嗓音柔和,孩童的語調與他高大的身材和黑色的鬍鬚顯得有點不相稱。因為長得太快,他對自己一下子變得這麼高大壯實幾乎有點惶惑不安。他打算不久就和揚恩的妹妹結婚,但從來沒有理睬過其他女孩子的挑逗。

在船上,他們總共只有三個鋪位,兩個人才有一張床,所以夜裏只能輪班睡覺。

到他們飲宴——為紀念他們的守護神聖母升天節舉行的宴會——完畢,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了。他們當中的三個溜進那墓穴一般的小黑窩裏睡覺,其他三人回到甲板上繼續那中斷了的捕魚工作,這三個人是揚恩、西爾維斯特和一個名叫紀堯姆的同鄉。

外面天是亮的,永遠是亮的。

但這是一種蒼白又蒼白的、什麼也不像的光,它無精打采地投射在物體上,好像落日的反照。在他們四周,立時展現出一片沒有任何色彩的無垠的空間,除了他們的船板,一切都像是半透明的、觸摸不著和虛無縹緲的。

肉眼幾乎連海的模樣也分辨不出來,近看彷彿是一面無法映照任何形象的顫動着的鏡子;朝遠一點看又像變成了霧氣瀰漫的平原;再往遠看,什麼也沒有了,沒有輪廓也沒有邊際。

空氣的潮濕陰涼比真正的寒冷還要凜冽,還要侵人肌膚,呼吸的時候,可以聞到濃烈的鹽味。萬籟俱寂,雨也停了。天空上,無形無色的浮雲似乎蘊藏着這種無法解釋的潛在的光;人們可以瞧見東西,卻仍然意識到是在黑夜,而且所有這些東西的蒼白色,都說不上有任何細微的差異。

站在上面的三個人,從小就在這寒冷的海上,在這影影綽綽的幻象一般的奇境中生活,他們已經看慣了在他們窄小的木屋周圍發生的千變萬化。他們的眼睛像海鳥的眼睛一樣習慣了這一切。

船在原地緩緩地搖擺,總是發出同樣的嘆息,單調得像一個人在睡夢中反覆吟唱的布列塔尼歌謠。揚恩和西爾維斯特很快地準備好魚鈎和釣絲,另一個則打開一桶鹽,磨快了大刀,坐在他們身後等待着。

這用不着等多久。他們剛把釣絲拋進平靜冰冷的水中,就立刻提起了像鋼刀般閃亮的、灰色的、沉甸甸的魚。

一條又一條活蹦亂跳的鱘魚接連地被釣了上來,他們默默地捕魚,動作麻利而不間斷。另一個用他的大刀將魚剖膛、拍平、灑上鹽、計數,於是那供他們回去興家立業的鹹魚便濕淋淋、紅鮮鮮地在他們背後堆積起來。

時間單調地流逝著,在外界廣大空曠的天地間,亮光慢慢在起變化;它現在似乎逼真一些了,本來是灰白的暮色,像極北地帶夏季的黃昏,現在卻越過居中的黑夜,變成類似曙光的景象,被大海所有的稜鏡映照出一條條玫瑰色的波紋。

「你的確應該結婚了,揚恩,」西爾維斯特凝視着海水,突然說,這次用的是十分嚴肅的口吻。(看來他清楚地知道在布列塔尼有人被他那老大哥的棕色眼睛吸引住了,只是他不好意思接觸這個重大的主題。)

「我嗎!……不久,有那麼一天,對,我會結婚的。」這揚恩,總是那麼倨傲,他轉動着靈活的眼睛,微笑着說,「但不是和家鄉的任何姑娘;不,我呀,我要和海結婚,我會邀請船上所有的人去參加我的舞會……」

他們繼續釣魚,因為不應該浪費時間閑聊天,他們正夾在一個龐大的魚群中,這個魚群正在遷移,整整兩天還沒有過完。

前一晚他們全都沒睡,三十個小時之內釣得了上千尾肥大的鱘魚;因此,強壯的胳膊都疲勞了,人也都昏昏欲睡。他們唯有身體還醒著,機械地繼續釣魚,而思想卻時不時地在睡眠狀態中飄浮。他們所呼吸的大海的空氣,潔凈得像世界初創時一樣,使人充滿活力,所以儘管疲勞,仍然感到心胸開闊、容光煥發。

早晨的光,這真正的光,終於到來了;像混沌初開時一樣,這光與黑暗分離,在天際聚集起來,形成極其厚重的團塊;他們現在看東西那麼清楚,這才發現已經脫離了黑夜,發現原先的亮光竟是像夢一般模糊而奇異。

那被厚厚的雲層覆蓋着的天空,這兒那兒到處綻開裂縫,就像在圓圓的屋頂上開了一些天窗,從裂縫裏透出一道道泛著玫瑰紅的銀光。

底下的雲層組成一條深色的帶子,環繞着全部海水,使遠方籠罩着一片昏黑、晦暗。這雲使人感到空間已被封鎖,劃定了界限;這去像在太空拉上了簾幕,像是張開了一幅帷幔,以掩蓋那些擾亂人心的重大秘密。

這天早晨,在這條載着揚恩和西爾維斯特的小木船周圍,變化無窮的外部世界呈現出一派無限肅穆的氣象,部署成聖殿的情景,從大殿拱頂透入的光束,長長地映在靜止不動的水面,就像照射在教堂前面帶欄桿的庭院裏。隨後,遠方又逐漸出現了另一種奇景:一片玫瑰紅的齒形崖高高聳立,這就是陰鬱的冰島海岬。

揚恩和海結婚!……西爾維斯特一面繼續釣魚,一面反覆思索,卻沒敢再說什麼。聽到他的老大哥拿神聖的婚姻開玩笑,他心裏很不是滋味;特別因為他還很迷信,竟由此產生一種恐懼之感。

他為揚恩的婚事已經考慮了那麼長的時間,他盼著揚恩和歌特·梅維爾——班保爾的一個金髮女郎——結婚,要是能趕在服兵役之前,在這為期五年、沒準不能生還的流放之前參加他們的婚禮,那該多高興啊!想到這無法迴避的流放一天近似一天,他的心都揪緊了。

早上四點鐘,在下面睡覺的另外三個人一齊來換班。他們還帶着幾分睡意,一面深深吸着涼颼颼的新鮮空氣,一面上來穿好長靴,因為剛上來嫌白光的反射耀眼,他們都把眼睛閉上了。

揚恩和西爾維斯特急急忙忙啃點麵包幹當早飯;他們先用木把麵包砸碎,然後咯嘣咯嘣地大聲咀嚼著,麵包竟硬到這種程度,他們不覺笑了起來。想到就要下去睡覺,可以在小床上暖和暖和,他們又變得非常快活了。他們互相摟着腰,哼著一支古老的曲子,搖搖晃晃一直走到艙口。

在跨進洞口之前,他們停下來和船上那隻名叫「土耳其」的狗玩了一陣。這是一隻幼小的紐芬蘭狗,有着四隻粗大的、然而還很幼稚和笨拙的腳爪。他們用手逗弄它,狗像狼似地咬他們,終於把他們咬痛了。於是揚恩那雙變化無常的眼睛裏含着怒意,使勁一推,小狗趴下去,哀叫起來。

揚恩的心地是善良的,但天性有點粗魯,他那副身架只要鬧着玩玩,溫柔的撫愛便常常近乎野蠻的暴行。

他們的船叫瑪麗號,船長是蓋爾默。這船每年都要到這夏季無黑夜的寒帶來,從事危險的大規模捕魚。

船已經很舊了,就像它的守護神——那陶制的聖母像一樣。船骨是用橡木做的,厚厚的船幫已經有了裂縫,凹凸不平,浸透了濕氣和鹽分,但還很結實耐用,散發着瀝青的強烈氣味。停泊著的時候,因為船肋粗大,模樣顯得笨重,但每當強勁的西風一起,它便又獲得了輕快的活力,好似被風喚醒的海鷗。它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在海浪上顛簸跳躍,比一些現代工藝精心製造的新船還要靈巧、輕捷。

他們,六個大人和那小見習水手,全都是「冰島人」①(這是個勇敢的航海民族,主要散居在班保爾和特雷吉耶地區,世世代代以捕魚為業)。

①「冰島人」,指以去冰島捕魚為業的漁民。

他們幾乎從來沒有在法國度過夏天。

每年冬季一結束,他們就和其他的漁民一道,在班保爾海港接受啟航的祝福。為了這個盛典,碼頭上搭起了臨時祭壇,規格永遠一成不變,祭壇造成岩洞的模樣,裏面陳列著錨、槳、漁網之類,中間供奉著水手守護神,那溫柔嫻靜而毫無表情的聖母,這是特地為水手們從教堂里搬出來的。她永遠用同一雙無神的眼睛,注視着一代又一代的漁民,其中運氣好的滿載而歸,另一些卻一去不回。

一長串由妻子、母親、未婚妻和姐妹組成的行列,緩緩地跟在聖體後面,在港口繞行一周,港內所有的冰島漁船都懸旗挂彩,用旗幟向經過的行列致敬。教士在每艘漁船面前停下來,口中念著禱詞,作著祝福的手勢。

然後,他們像一支艦隊似的出發了。只留下幾乎沒有丈夫、也沒有情人和兒子的家鄉。遠去的時候,船員們放開嗓子,用顫抖的聲音齊聲唱着海上的福星,聖母馬利亞的讚歌。

每年,總是同樣的啟航儀式,同樣的告別。

隨着,又開始了海上的生活,三、四個粗魯的夥伴,在北極海冰冷的水裏,在搖搖晃晃的甲板上,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

八月末是返航的日子,但瑪麗號按照許多冰島人的習慣,僅僅在班保爾靠一靠岸,接着就直下加斯科涅海灣,在那兒賣掉他們的魚,再到那些佈滿鹽田的沙洲上,購買下次出海需用的鹽。

在這些太陽依然暖熱的南部港口,幾天之中到處都是這些渴望着娛樂,陶醉於夏季的殘輝、溫和的空氣、大地和女人的健壯的水手。

然後,伴着最初的秋霧,大夥返回了家園。在班保爾,或者分散在哥洛地區的茅屋裏,暫時忙着家庭、戀愛、結婚和生育等事情。幾乎每年都會發現一些去年冬天懷孕,而今正等著教父回來好接受洗禮的嬰兒。這個被冰島吞噬的漁民的民族,是需要許許多多孩子的。

這年六月,一個晴朗的星期天的傍晚,班保爾有兩個女人正聚精會神地寫一封信。

事情發生在一扇大窗子前面,窗子敞開着,古老而厚實的花崗岩窗台上,放着一列花盆。

她們俯身在桌子上,看上去兩人都很年輕,一個戴着老式的大頭巾,另一個戴着班保爾女人用的新式小頭巾。「這是兩個戀人,」人們會說,「正在合夥給某個漂亮的冰島漢子寫一封溫柔的信呢!」

正在口授的——也就是戴着大頭巾的那一位抬起頭來,尋思著,嗬!原來是個老太婆,非常非常老,儘管那裹在小小的褐色披肩里的身材從背後看去還很年輕,其實已經很老了,是一位至少有七十歲的老奶奶。可是她雙頰泛紅,還顯得頗為漂亮、滋潤,正像某些童顏鶴髮的老者那樣。她的薄紗頭巾低低地罩住頭頂和前額,疊成兩、三個寬大的尖角,好像一個套著一個似地,一直垂到後頸窩。她那可敬的臉龐嵌在這帶有宗教氣息的白色皺摺中間,顯得很協調。她的眼睛,十分溫柔,充滿著誠實善良。她已經沒有牙齒,一顆也不剩了,笑的時候,便像嬰兒似的露出圓圓的牙齦。雖然她的下巴已經變成了「木鞋尖」(就像她經常說的),她側面的線條卻沒有受到歲月太多的損害,至今還可以依稀看出她當年一定和教堂里的聖女一樣端正完美。

她瞧著窗外,尋思還能說些什麼事好讓她的孫兒高興。

說真的,整個班保爾地方也找不出第二個像她這樣的好老太婆,能夠在這樣那樣的事情上,甚至憑空找出那麼多有趣的話來說。在這封信里,她已經講了三、四個滑稽可笑的故事,但是絲毫不帶惡意,因為她頭腦里根本沒有邪惡的念頭。

另一個女人看見沒什麼可說的了,便細心地寫上地址:

冰島海面,雷克亞未克附近,瑪麗號船長蓋爾默轉西爾維斯特·莫昂

先生收。

然後,她抬起頭來問道:

「完了嗎?莫昂奶奶?」

這一位很年輕,年輕得可愛,一張約摸二十歲年紀的臉蛋,金黃色的頭髮,在這以深色頭髮居多的布列塔尼的一角,這種顏色是很罕見的。她滿頭金髮,配着亞麻般灰色的眼睛和近乎黑色的睫毛。她的眉毛和頭髮一樣是金黃的,中間有一道顏色較深,呈橙黃色,像是描上去的一條線,使她的臉帶上一種堅毅果敢的表情。她側面的輪廓較短,顯得十分高貴,筆直的鼻樑從額頭一直連下來,像希臘人一樣,長得十分端正。一個深深的酒窩,生在下唇底下,更增添了唇邊的嫵媚。每當她專心思考什麼,便不時用雪白的上齒咬着下唇,在柔嫩的皮膚上留下一道細長的紅印。她整個苗條的身軀都透著某種驕傲,還有一點兒嚴肅,這是從她的祖先,勇敢的冰島水手那兒繼承來的。她的眼睛有一種既固執又溫柔的表情。

她的頭巾紮成貝殼形,低低地罩在額頭上,像布帶一樣緊貼著腦門,然後從兩邊高高提起,露出耳後捲成螺狀的粗大髮辮。古代傳下來的這種頭飾,使班保爾的女人頗有一種古色古香的神態。

她顯然是和這可憐的老婦人在截然不同的環境中長大的。她雖稱她為奶奶,其實老人只是她的一個境遇極其不幸的遠親。

她是梅維爾先生的女兒。梅維爾先生早先也是冰島漁夫,後來靠海上某些大膽的營生髮了財,這是個多少有點海盜意味的人物。

剛才她們寫信的漂亮房間就是她的房間,一張全新的、城裏時興式樣的床,掛着緄花邊的細紗床帷;厚實的牆壁上,糊著淺色的花紙,可以減輕花崗岩壁的粗糙不平。天花板上,一層白石灰掩蓋了那些能說明宅子年歲的巨大梁木;——這是一座地道的富裕的中產者的房屋,窗子開向班保爾古老的灰色廣場,當地的商業集市和宗教祭典就在這廣場上舉行。

「完了嗎?伊芙娜奶奶了你沒別的話耍說了么?」

「沒有啦,姑娘,只要再添上一句,說我向加沃家的孩子問好。」

加沃家的孩子!……也就是揚恩,……這美麗而驕傲的少女,寫着這個名字的時候不覺臉紅了。

她用熟練的書法在信尾添上這句話后,便站起身來,扭過頭看着窗外,似乎廣場上有什麼令人感興趣的事情。

她立起來顯得比較高;像上層社會的婦女那樣,她穿着一件十分合體的、沒有一點皺摺的上衣,儘管戴着頭巾,仍不失大家閨秀的風度。因為從來沒幹過粗活,她的雙手十分細嫩白凈,但並沒有被公認為美的那種病態的纖瘦。

其實,早先她還是小歌特的時候,也曾赤着腳在水裏跑來跑去,那時她媽媽已經去世,爸爸在打魚的季節一出海,她就成了流浪兒;她美麗,紅潤,蓬頭散發,任性固執,在英法海峽尖厲的風中茁壯地成長起來。這段時期,她被貧窮的莫昂奶奶收留了。莫昂奶奶到班保爾一些人家去幹活時,就把西爾維斯特交給她照應。

她比這個交給她照料的小不點兒只大十八個月,卻像個小媽媽似地疼愛他;她的頭髮多麼金黃,他的頭髮就多麼烏黑,她有多麼活潑和任性,他就有多麼聽話和惹人愛憐。

她長大以後,財富和城市並沒使她頭暈目眩,她回想童年的生活,心中有如浮現出原始自由狀態的遙遠夢境,有如重新憶起一個模糊而神秘的時代,那時沙灘比現在更遼闊,海岸上的懸崖峭壁無疑也比現在更雄偉……

大約在她五、六歲,年紀還相當小的時候,她那開始買賣船貨的爸爸有錢起來了。他把她帶到聖布里厄,後來又到巴黎。——於是她從小歌特變成了「瑪格麗特小姐」。她高大、端莊,目光嚴肅,雖說和在沙灘上流浪的布列塔尼女孩已經大不相同,內心卻總有些自由放任,仍然保留着兒時固執的天性。她對生活中一些事情的了解都是偶然之中得來的,沒有經過任何選擇,然而一種天生的、出眾的自尊,對她起了保護作用。她不時有些大膽的舉止,會當着人說出一些過分坦率的話,使人大吃一驚,她那清澈美麗的目光不大會由於年輕男子的注視而低垂下來;但這目光是如此坦然印淡漠,不可能引起絲毫的誤解,他們立刻就看出對方是一個心地和面貌一樣純潔、規矩的女孩子。

在這些大城市裏,她的服裝比她本人的變化大得多。雖說她保留了頭巾,那是布列塔尼女人很難摘掉的,但她很快就學會了另一種穿衣的方式。以前當漁家女時自由慣了的、在海風中萌發出美麗輪廓而又發育和豐滿起來的身軀,現在用城市小姐們的長襪和長緊身緊束了起來。

每年她都和父親一道回布列塔尼——像那些洗海水浴的人一樣,只在夏天回來,幾天之中,她又重新拾起往日的回憶和歌特的舊名(布列塔尼語歌特即瑪格麗特);她有點好奇地看待那些人們經常談到、卻從來不在那兒露面,而且每年總有幾個一去不回的冰島漁夫;她到處聽人談到的這個冰島,對她好像是個遙遠的深淵。——現在她所愛的人就在那兒。

隨後,由於父親一時心血來潮,有一天她又被永久地帶回這漁民的國度。她的父親想要在故土上終其天年,而且作為一個闊人住在班保爾廣場。

等她把信重讀了一遍,把信封封好以後,那貧窮而清潔的善良的老奶奶就道謝著告辭了。老人住得相當遠,在普魯巴拉內鄉的入口,海岸邊的一個小村落里,她一直還住着那所茅屋,她在那兒出生,在那裏生養兒子,又在那兒抱孫子。

她穿過市區時,許多人向她招呼,她也頻頻地答禮。她是地方上最老的女人之一,是一個備受尊敬的勇敢家族的倖存者。

她雖穿着補得不能再補的破衣,但因異常的乾淨整齊,居然顯得穿戴還不錯。她總是披着班保爾地方那種褐色的小披肩,這算是她作客的盛裝了,六十年來,她的大頭巾上紗制的尖角就垂在這披肩上,這是她結婚時的披肩,從前是天藍色的,兒子皮埃爾結婚時,她把它重新染過了,從那時起,她只在星期天才用一下,所以直到現在還看得過去。

她走起路來依然腰桿挺直,沒有一點老態;儘管下巴確實有點向上翹,可是她的眼睛那麼和善,側面的線條那麼清秀,人們不能不承認她還是很漂亮的。

她非常受人尊敬,單從人們對她的問候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回家的路上,她打她的「戀人」門前經過,他是個細木匠,從前熱烈地追求過她,現在已是八十歲的老人了,他總是坐在門口,而由那幫年輕人——他的兒子們——在工作枱上創木頭。人們說她當姑娘時不肯嫁他,後來當了寡婦仍不肯嫁給他,他始終感到難過;年紀一大,這種感情竟轉化成一種半含惡意的、可笑的怨恨,他總是這麼和她打招呼:

*喂!美人,什麼時候該給你『量尺寸』哪?……」

她謝謝他,回答說不,她還不想請人做這身衣服呢。這老頭兒稍顯笨拙的玩笑里,說的是松木板做的衣裳,一切塵世的衣裳就以此告結束。

「好吧,你樂意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吧!可別客氣啊,美人,你知道……」

他和她開這種玩笑已經有好幾次了,今天她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因為她感到格外疲勞,格外被那無休止的勞作累垮了。她想到她親愛的孫兒,她最後的一個親人,從冰島回來就要去服兵役了。五年哪!可能要去中國,還得打仗!到他回來的時候,誰知她還在不在人世呢?一想到這裏她就異常難過……不,這可憐的老太太確實並不像她表面上那麼快活,瞧她的臉可怕地痙攣著,好像要哭的樣子。

很有可能,真的,很可能人家不久就會從她那兒把最後一個孫兒奪走……唉!她可能會孤苦伶仃地死去,連再見他一面都辦不到……已經有人(她所認識的一些城裏的紳士)多方設法把他留下,理由是有一個快要喪失勞動能力的窮苦的老祖母需要他奉養,可是沒有成功。因為西爾維斯特的一個哥哥若望·莫昂是個逃兵,家裏雖說從此不再提起他,但他畢竟在美洲的某個地方活着,就是他剝奪了小弟弟免服兵役的特殊照顧。而且還有人提起她享有水手寡婦的微薄年金,他們覺得她還不夠窮呢。

她回到家裏,為她失去的所有親人,兒子和孫子們,作了很長時間的禱告;然後又懷着熱烈的信仰為她的小西爾維斯特祈禱,她力圖快些入睡,卻又想起了松木板的衣裳,想到她已經這麼老了,孫兒還要離開,她的心都揪緊了。

另一個女子,那年輕的姑娘,依然坐在窗前,凝視那反射在花崗岩牆壁上的落日的金色餘輝,瞧著那黑色的燕子在天空中盤旋。班保爾總是那麼死氣沉沉,即使是星期天,即使在這漫長的五月之夜,也沒有一個人來向年輕的姑娘們獻殷勤,她們三三兩兩地散著步,懷念著遠在冰島的戀人。

「替我向加沃家的孩子問好……」寫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心情很激動,現在,這個名字再也不願離開她了。

她像一位日閣千金,常常整晚坐在窗前。她的父親不喜歡她和其他年齡相仿的、過去和她身分差不多的姑娘一起散步。再說,當他走出咖啡館,和別的像他一樣的老水手一道抽著煙斗散步時,他很樂意抬眼看見女兒在那所闊人的住宅里,在那嵌在花崗岩中的窗前,在一盆盆花的中間。

加沃家的孩子!……她情不自禁地瞧著海的那一邊,她什麼也看不見,但是可以感覺到海就在近旁,就在這些小巷的盡頭,水手們就沿着這些小巷走上坡來。她的思想奔向那永遠吸引、迷惑而且吞沒著人的遼闊世界;奔向那遙遠的北極洋,蓋爾默船長的瑪麗號就在那兒航行着。

這加沃家的孩子是個多麼古怪的小夥子呀!用一種既大膽又溫柔的方式向她進攻以後,現在卻逃走了,再也逮不著了。

……

隨後,在她漫長的沉思中,她又重溫了去年返回布列塔尼時的情景。

十二月的一個早晨,經過一夜的旅行,從巴黎開來的列車,在霧氣濛濛的、泛白的微明中,把她和父親送到了甘崗,天氣非常冷,黑夜正在隱退,這時她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印象:這古老的小城,過去她只在夏天才經過,此刻簡直認不出來了。她在那兒有一種突然掉進鄉下人所說的「往昔」——往日的遙遠年代——的感覺、離開巴黎,竟是這樣的寂靜!這另一世界的人們的靜靜的生活列車,就這樣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霧中行駛!這些幽暗的、陰濕發黑的花崗岩老式房屋,這殘存的夜,這布列塔尼的所有事物——現在由於她愛着揚恩而讓她覺得可愛的這一切,那天早上都顯得憂傷凄涼。一些黎明即起的主婦已經打開大門,她經過的時候,瞥見室內古舊的陳設和巨大的壁爐,剛起床的老奶奶裹着頭巾,神態安詳地坐在爐邊。天稍亮的時候,她去教堂作禱告,那雄偉的大殿在她看來是多麼陰暗和龐大啊,它那粗大的柱子,柱基已因年代久遠而損壞,它那墓穴般的、陳腐的硝石氣味,和巴黎的教堂是多麼不同!圓柱後面一個幽深的角落燃有一支蠟燭,一個女人跪在燭前,無疑在許什麼心愿;微弱的火焰在穹隆里輪廓不明的空間內幾乎完全沒有亮光,……她突然重新體驗到一種自己已經忘懷的感覺:在她很小的時候,當人們帶她到班保爾教堂作冬天第一次早禱時感受到的那種恐懼和凄涼。

這巴黎,她當然不留戀,雖說那兒有許許多多美麗有趣的東西。首先,她在那兒感到受約束,因為她血管里有着航海者的血液。其次,她在那兒覺得自己是個外來的陌生人。巴黎的女子,一個個都體態纖瘦,腰肢束成不自然的曲線,她們走起路來有一種特殊的姿勢,很善於在撐著鯨骨的緊身褡里扭來擺去;而她是太有頭腦了,絕不會試圖模仿這類舉動。她戴着每年從班保爾定做的頭巾在巴黎街上行走,頗有些不自在;可是她沒有意識到,人們之所以頻頻地回頭看她,是因為她長得實在可愛極了。

在這些巴黎女子中,有一些固然具有某種高雅風度,使她頗受吸引,但她知道這類人難於接近。其他的一些,階層較低,可能願意與她交往,她又不屑與她們為伍,倨傲地避開了她們。因此她在那兒沒有什麼朋友,除了她那忙忙碌碌、經常不在家的父親,她幾乎和任何人都不來往。所以她毫不留戀那離鄉背井的、孤獨的生活。

儘管如此,她回來的那一天,看見冬天的布列塔尼竟如此荒涼,仍然大吃了一驚。想到還要坐四、五個小時的馬車,更深地鑽進這個平淡乏味的地帶才能到達班保爾,她不禁心情抑鬱,煩躁不安起來。

這是個陰天,整個下午,她和父親乘着一輛又小又破、四面透風的驛車旅行,天黑下來的時候,他們在沐著霧氣凝成的小水珠的樹木的撞憧怪影下,經過了一些凄涼的村莊。不一會他們就得點燈了,什麼也看不見了。兩道孟加拉焰火似的發綠的光,好像在馬匹前方的兩側奔跑,這是兩盞前燈投射在路旁無盡的綠籬上的光,為什麼十二月里突然有這麼綠的樹木?她起初很驚訝,俯身想看個明白,隨後她似乎認出而且憶起這是荊豆,是生長在懸崖和小徑上的海濱的常綠荊豆,它在班保爾地區是從來不會黃萎的。就在這時颳起了一陣較溫暖的風,她於是相信自己認出了,感覺到了海……

這條路快到盡頭的時候,一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使她興奮而且愉快起來:

「瞧,既然是冬天,這次我要看到那些漂亮的冰島漁夫了。」

十二月份,他們應當都在的,兄弟、未婚夫、情人、親友,每次她回來度夏時,她那些大大小小的朋友晚上散步時談得那麼多的人們,全都該回來了。她一心想着這些,雙腳一動不動,竟在馬車裏凍僵了……

確實,她看見了他們,現在她的心已被他們當中的一個佔有了。

她第一次看見他,那位揚恩,是在她到達的第二天,「冰島人的朝聖節」慶典上,這天是十二月八日,是漁夫們的保護神聖母傳喜訊的日子。行列剛剛通過,陰沉沉的街道上還懸著白布,上面釘有常春藤、冬青和一些冬季的花草樹葉。

在這慘淡的天空下舉行的朝聖節,快樂也是沉重和略顯野蠻的。這種沒有喜悅的快樂,主要來自對危險的藐視和挑戰態度,也來自體力的健壯和酒精的刺激;而在這快樂之上,卻比別處更不加掩飾地籠罩着普遍的死的威脅。

教堂的鐘聲,教士們的唱詩聲,小酒店裏傳出的單調俚俗的小調,水手們古老的催眠曲,來自大海、來自渺茫之鄉、來自太古時代沉沉黑夜裏的古老的悲歌,在班保爾形成一片喧嘩。成群的水手互挽著胳膊,在街上踉踉蹌蹌地走着,一則因為在船上搖晃慣了,二則因為開始有些醉意,在海上度過了長期的禁慾生活,他們邊走邊向女人們投去分外熱烈的目光。一群群姑娘,頭戴修女式的白色頭巾,未得緊緊的美麗胸脯微微顫動着,漂亮的眼睛裏滿含着整個夏天的慾望。古老的花崗岩房屋包藏着人世的躦動紛擾,陳舊的屋頂講述著多少個世紀以來它們和風、雨、迷霧及大海擲給它們的一切之間的搏鬥,講述著在它們蔭庇之下發生的種種熱情故事以及往日的勇敢冒險和愛情奇遇。

宗教的感情,往昔的印象,帶着對古代祭禮的尊崇,對白壁無暇的保護神聖處女的象徵的尊崇,籠罩在這一切之上。在小酒店旁邊,台階上落滿樹葉的教堂敞開了陰森的大門,門內香煙繚繞,黑暗中燭光閃爍,在穹壁上,到處掛着水手們的供品。在多情的少女們身旁,那些失蹤的水手們的未婚妻,那些遇難者的寡婦,披着長長的黑紗,戴着光滑的小頭巾,從死者的祭堂走出來,眼睛低垂,默默地在人世的嘈雜聲中穿過,好像在預告著死亡。而那近在咫尺的海,永遠是這強壯有力的一代代人的偉大養育者和吞噬者的海,也在騷動着,發出巨大的聲響,參加著這節日盛會。

從這一切事物的總體上,歌特獲得了一個混亂的印象。她很興奮,而且歡笑着,但內心卻十分苦楚,想到這個地方又成為她永久的住處,她便悶悶不樂。在廣場上,有一些遊藝項目和雜耍,她和女友們一道溜達着,她們把左右那些班保爾或普魯巴拉內的年輕男子的名字告訴她。一群冰島人停在民歌歌手們面前,背朝着她們,其中一個身材像巨人般高大,肩膀也出奇地寬,一開始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不假思索地,甚至略帶嘲諷地說:

「這人好大的塊頭!」

言下之意似乎是:

「誰要是嫁給這麼一個闊肩的丈夫,生活里該多不便啊!」

他似乎聽見了這句話,便回過頭來,把她從頭到腳迅速地打量了一遍,那眼光似乎在說:

「這戴着班保爾頭巾的姑娘是誰?風度這麼高雅,我從來沒見過她呀!」

隨後,由於禮貌的關係,他趕緊垂下眼睛,重又顯出專心聽唱歌的樣子,只讓人看見他腦袋上相當長的,在後頸根鬈曲得十分厲害的黑髮。

她曾經無拘無束地打聽過其他許多人的姓名,卻沒敢探聽這個人的。這依稀難辨的漂亮側面,這高傲而略顯剽悍的目光,這稍帶黃褐色的栗色眸子,在眼白髮藍的眼睛裏靈活地轉動着,所有這一切都給了她深刻的印象,而且使她膽怯起來。

這恰是「加沃家的孩子」,西爾維斯特的大朋友,她在莫昂家早就聽說過了。朝聖節這天晚上,西爾維斯特和他手挽手在街上走着,正好遇上她和她父親,於是他們停下來彼此問候。

……小西爾維斯特在她面前很快就恢復了兄弟的姿態。由於他們是親戚關係,便仍然用親昵的口吻談話。不錯,在這已經長了黑鬍鬚的十七歲的大男孩面前,她一開始有些猶豫,但他那和善的孩童般的眼睛是如此溫柔,完全和過去一樣,她很快就覺得似乎從來沒有和他離開過似的。他到班保爾來的時候,她便留他吃晚飯;這種事無關緊要,他因為自己家裏飲食不很好,在她這兒便津津有味地吃着……

說實在的,在這撒滿綠色樹枝的灰色小街的拐角,揚恩第一次被介紹給她時,對她的態度是不怎麼殷勤的,他只是以一種近乎靦腆然而十分高貴的姿態向她脫了脫帽,又用他那同樣迅速的目光把她打量了一遍,然後把眼睛轉向另一邊,顯出不高興遇見她,而且急於要走開的樣子。祭祀行列通過時,起了一陣強勁的西風,把黃楊樹枝撒了滿地,又在空中拋下了一幅灰黑的帳幔,……歌特,在她回憶的沉思中又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切:朝聖節結束時陰沉的黃昏;被風卷得沿街飛舞的釘著花草的白布;成群的喧鬧着的冰島漢子,這些和風、和暴風雨周旋慣了的人,看見天快下。雨了,便唱着歌鑽進酒店裏去;特別是那個大小夥子,站在她面前,扭過頭,因為遇見她而滿臉不高興和心煩意亂的樣子,……從那時到現在,在她身上起了多麼深刻的變化啊!

那節日結尾時的喧鬧和現在的寧靜是多麼不同!同樣是這個班保爾,今夜是多麼的沉靜和空虛!這五月的溫暖而漫長的黃昏,使她獨自守在窗前,情思脈脈,沉入遐想。……

他們第二次相見,是在別人的婚禮上。這加沃家的孩子被指定和她配對作儐相。起初她想像這事會不大愉快:和這小夥子一道列隊在街上走,所有的人都會因他的高身材而注意他們,何況他還很可能一路上找不出一句話來對她講!……再說,這人一副孤傲的氣派,真讓她望而生畏。

到了約定的時間,所有的人都集合在一起,準備整隊出發,只有揚恩沒有露面。時間過了,他還是沒來,人們已經在說不要等了。這時她才發現,她只是為他一人才梳妝打扮的;和其他任何青年人在一起,這慶祝,這舞會,對她都會平淡乏味、毫無樂趣……

最後,他終於來了,也穿得漂漂亮亮,他毫不局促地向新娘的親屬道歉。他說,一些意想不到的巨大魚群,當晚將從歐里尼洋麵通過,英國方面已經發出通告;於是普魯巴拉內所有的船隻立即準備待發。各個村子都鬧騰起來,女人們到酒店去找她們的丈夫,催他們快跑;她們自己也東跑西顛,幫着扯篷,開船;總之,這在當地真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戰鬥準備」。

他在圍繞着他的人們中間神態非常自如地講述著,夾帶着一些自己獨有的手勢,靈活地轉動着眼珠,他面帶動人的微笑,露出閃亮的白牙。為了更好地表達啟航的匆忙,他在語句中不時帶出一聲小小的、拉長的「嗬!」——這是水手們模仿風的吼聲來表現迅速的一種呼叫,十分滑稽。他說他不得不趕快找一個替手,而且設法取得冬季僱用他的船老闆的同意,這樣一來就遲到了;因為不願意錯過這次婚禮,他失去了他在這次捕魚中的全份利益。

聽他說話的漁夫們,對這些原因是完全理解的,誰也沒想到要責怪他;人們都知道,生活中的一切,多多少少要和海上意料不到的事相關聯,多多少少要服從天時的變化和魚群的神秘遷移。在場的其他冰島人只是遺憾沒早些聽到消息,好和普魯巴拉內的漁民一樣,去打撈這從洋麵經過的財富。

現在已經太晚了,算了吧,只好把手臂交給姑娘們了。提琴手已經開始在門外奏起音樂,他們於是高高興興地上了路。

起初,他只是對她講些沒有意義的殷勤話,就像人們在婚宴上對不太熟悉的姑娘們講的那種。在這一對對儐相中,只有他們這一對是彼此陌生的,其他全是表兄妹和尚未結婚的情人。其中有幾對只是沒有舉行婚禮罷了,因為,在班保爾地方,人們從冰島回來的期間,愛情總是進展得很快的。(不過他們都是誠實人,隨後總歸要結婚的。)

但是,在晚上跳舞的時候,他們倆的談話又回到這次魚汛上,他忽然注視着她的雙眼,說出這樣一句出人意料的話:

「在班保爾只有你一個人,甚至在世界上也只有你一個人,才能使我放棄這次出航;若是別的任何一個姑娘,我是決不會錯過這次捕魚的機會的,歌特小姐……」

這漁夫敢於對她,對多少像位王后一般來到這舞會上的她,說出這樣的話,起初使她頗為吃驚,隨後卻美滋滋地十分高興,她終於回答道:

「謝謝你,揚恩先生,我也是寧願和你而不願和別人在一起。」

全部情況就是如此。但是從這時起一直到舞會結束,他們開始用另外一種方式交談,聲音更低,也更溫柔……

大家隨着提琴跳着老式的舞蹈,和幾乎總是同樣的舞伴在一起。當他出於禮貌和其他姑娘跳過以後再來邀請她時,他們便交換一種老友重逢時的微笑,而且繼續進行他們剛才的十分親密的談話。揚恩以一種天真樸實的態度講述他的捕魚生涯,他的辛勞,他的收入,他的父母過去為養育十四個小加沃所遇到的困難,——他是他們的長子——現在,他們總算寬裕一些了,特別因為他父親在英法海峽找到了一隻漂流的難船,政府把這隻船售出后,分給他父親一萬法郎,這筆錢使他們得以在原有的住房上加蓋一層樓房。他們家在普魯巴拉內的最高處,在陸地的盡頭,在波爾—愛旺村,俯臨英法海峽,風景十分優美。

「這冰島的職業,」他說,「是十分艱苦的呢。二月初就出發,駛向一個那麼寒冷、那麼陰沉的地帶,海面又是那樣的兇險、不平靜……」

……所有他們在舞會上的談話,對於田特都像昨天的事情一樣記憶猶新,她瞧著五月的夜幕在班保爾降落,一面在頭腦中慢慢地重溫那次談話的情景。如果他根本不想結婚,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生活細節,而她也多少像個未婚妻似地聽着;殊知他並不像個喜歡把自己的私事告訴一切人的平庸男子啊……

「……不過這仍是一個相當好的職業呢,」他說,「我呀,我是不會改行的。干這行每年能掙八百法郎,有時候還掙到一千二百法郎,我回來領到這筆款就交給我母親。」

「你都交給母親嗎,揚恩先生?」

「是呀,總是全都交給她。在我們這兒,冰島人都習慣這樣,歌特小姐。(他說這話時,彷彿這是天經地義而且十分自然的事情。)因此,我呀,你也許不信,我幾乎從來身無分文。每逢星期天,在我來班保爾的時候,母親才給我一點零花錢。別的事也都一樣。我穿的這件新衣是我父親今年給我添置的,沒有這件衣服我絕不會來參加婚禮;嗯,肯定的,穿着去年的舊衣服,我絕不會來把手臂獻給你……」

她因為看慣了巴黎人的裝束,揚恩的新衣在她看來可能並不太優雅,上衣太短,露出背心的敞胸式樣也有點過時了;但是套在這衣服里的身軀卻漂亮得無懈可擊,而且跳起舞來是十分的氣派。

每次他對她講述什麼,他就微笑着注視她的雙眼,看看她有什麼反應,當他對她談出這一切,讓她知道他並不富有時,他的眼光是何等的善良和誠實啊!

她也一直正面瞧着他,對他微笑。她很少回答,可是全神貫注地聽着,而且越來越感到驚異,受他吸引。他是怎樣的一種混合體啊!既有粗野生硬的舉止,又有惹人愛憐的孩子氣。他的嗓音低沉,和別人說話時,顯得生硬而果斷,和她談話時,卻變得越來越清新、柔和;只是對她一人,他才會讓自己的聲音極為溫柔地顫動,像弦樂奏出的朦朧的低音。

這個風度瀟灑、表情強悍的大小夥子,在家裏居然被人當小孩看待,自己還覺得理所當然,這是件多麼奇怪而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跑過那麼多地方,有過那麼多的奇遇,經歷過那麼多的危險,可是在父母面前還保持着這種恭順的絕對的服從。

她把他和別人作比較,和三、四個巴黎的浮華少年,幾個為了她的錢而追求過她、向她表示過愛慕的小職員和平庸文人之類作比較,覺得他是她所認識的男人中最優秀的,同時也是最漂亮的。

為了使自己和他距離更近,她告訴他,她的家也不是一直都像現在這麼寬裕;她的父親以前也是冰島漁民,因此至今在冰島人中還很受尊敬;她說自己還記得小時候赤着腳在沙灘上奔跑,就在她可憐的媽媽死去以後……

……啊!這舞會之夜,在她一生中唯一甜蜜的、也是決定性的一夜。那一夜可以說已經十分遙遠,既然那是在十二月,而今卻已是五月了。所有那些漂亮的男舞伴,現在都在那邊捕魚,分散在冰島海面上。——正當布列塔尼的土地靜靜地罩上夜幕的時候,他們在那無邊的孤寂中,在蒼白的陽光下,卻看得清清楚楚。

歌特依舊呆在窗口。隨着夜的降臨,幾乎被古老的房屋從四面八方封閉起來的班保爾廣場顯得愈來愈凄涼,到處聽不到一點聲響。房屋的上空,仍然透著微明,似乎愈來愈深邃,升高,漸漸遠離了地面的景物。此刻,在這黃昏時分,這些景物全都連成了一片,成為一幅山牆和古老屋頂的黑色剪影。不時地,一扇門或一扇窗關上了;某個老水手跌跌撞撞地從小酒店出來,朝陰暗的小巷走去;或者幾個溜達得晚了的女孩子,捧著五月的鮮花回來,其中一個認識歌特,便向她道著晚安,把一束山楂花朝她高高舉起,彷彿要讓她嗅嗅花的香氣;在這半透明的夜色中,她還可以依稀看見這白色小花的細巧花束。此外,有一種溫馨的香味從花園和院落升上來,這是爬在花崗岩牆壁上的忍冬開花的香氣,還有從港口飄來的淡淡的海藻的氣味。一些晚歸的蝙蝠在空中掠過,無聲地飛翔著,像是夢中的動物。

歌特在這窗口不知度過了多少個夜晚,她凝視着這憂傷的廣場,思念著已經出發的冰島人,而且總是在回憶那次舞會……

婚禮接近尾聲時,天氣非常熱,許多跳華爾茲的人開始頭暈了。她想起他曾和別的一些女人,一些多多少少和他有過愛情關係的姑娘或女人跳舞,她想起他回答她們的呼喚時那種輕蔑的高傲態度……他對待她們是怎樣的不同呀!……

他是一個可愛的舞伴,身體挺直得像一棵成材的大橡樹,旋轉時腦袋微微後仰,風度既輕鬆又高貴。他那鬈曲的棕色頭髮,稍有一些披在前額上,隨着跳舞時帶起的風飄動着;當他俯身將她挽得更穩,好跳快速華爾茲時,個子也相當高的歌特感覺到他的頭髮擦著了她的頭巾。

他不時將他的小妹妹瑪麗和西爾維斯特指給她看,那未婚的一對正在一起跳舞。看見他們兩個那麼年輕,兩人在一起時那麼克制,彼此恭恭敬敬,滿臉羞怯地、低聲說着一些無疑十分美妙的事情,他不禁和善地笑了。當然,他也不會容許他們有別種姿態;儘管他已經變得很老練很大膽,但是,看見他們那麼天真,仍然覺得十分高興;他和歌特交換著親密的會心的微笑,好像在說:「看看我們這兩個小弟弟小妹妹,他們是多麼可愛又可笑啊!」

夜將盡時,人們頻頻地抱吻,表兄妹、未婚的情人之間的吻,儘管是當眾嘴對嘴地吻著,卻仍然保持着一種坦率、誠實的儀態。他當然沒有吻她,對梅維爾先生的女兒是不能這麼做的;他可能只是在最後的華爾茲舞中將她摟得稍微緊一點罷了,她呢,對他完全信賴,一點也不抵抗,相反卻心甘情願地靠在他身上,在這使她整個身心都被他吸引過去的、急驟的、深沉的、美妙的暈眩中,她那二十歲少女的感官絕不是無動於衷的,但首先是她的心在開始騷動。

「你看見那個不知害臊的姑娘了嗎?她是怎樣地盯着他瞧啊!」兩、三個漂亮姑娘在議論,她們的眼睛在金黃色或黑色的睫毛下貞潔地低垂著,而她們在那些男舞伴中,卻每人至少有一、兩個情人。她的確老在瞧他,但她有她的理由,因為在她的生活中,他是第一個也是僅有的一個引起她注意的青年男子。

早上分手的時候,當所有的人都在寒冷的曙光中四散走開的時候,他們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互相道別,好像是兩個第二天又要會面的未婚情人。她和父親一道穿過這個廣場回家時,絲毫沒有倦意,只覺得又輕盈又快活,她高高興興地呼吸著,甚至愛上了這戶外的寒霧,這慘淡的黎明。一切都使她感到美妙和甜蜜。

……五月的夜早已降臨,所有的窗戶都隨着窗框的聲響關上了。歌特還呆在那兒,讓她的窗子敞開着。稀稀落落的最後幾個行人,還能在黑夜中辨認出她的白頭巾的模樣,他們想必會說:「那個姑娘,一定是在思念她的戀人啦。」這是真的,她確實在想他,帶着一種想哭的心情在想他;她小小的白牙咬着嘴唇,不斷地繃開那鮮艷的嘴唇下面的皺摺。她的眼睛凝視着黑夜,卻沒有瞧任何具體的東西……

……但是,這次舞會以後,為什麼他再也不來了呢?他起了什麼變化呢?偶然遇見的時候,他總是一副想逃開的樣子,把他那總是轉動得很迅速的目光轉向一邊。

她常常和西爾維斯特談起這事,他也覺得不可理解。

「不過,歌特,只要你爸爸同意,你該嫁的還是他呢,」他說,「因為這一帶你再也找不出比得上他的人了。首先,我告訴你,他是很規矩老實的,儘管表面上看不出來;他喝醉酒的時候很少。他有時有點執拗,其實十分溫柔。不,你不知道他心眼有多好。而且他是怎樣的一個水手啊,每個漁季,船長們都爭着雇他……」

她爸爸的同意么,她是有把握的,因為她想乾的事,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障礙。他不富有,這個她根本不在意,首先,像他那樣的水手,只要花點錢讓他去學習六個月的航海課,就可以成為一名船長,而所有的船主都會樂於把船交給他的。

他的個子太大,這也沒什麼關係;過分強壯,在女子身上可能是缺點,而對於男人卻絲毫不會有損於他的美。

此外,她還不露痕迹地在當地那些知道所有愛情故事的姑娘們中間打聽過,誰也沒聽說他對誰有過什麼諾言;不管是在雷查德里歐還是在班保爾,他和那些愛慕他的美人們周旋,總是保持一定距離,並沒顯出和誰更加親近的樣子。

一個星期天的晚上,已經很晚了,她看見他在她窗下經過,還緊緊地挽著一個名叫貞妮·加洛芙的女人,這女人當然很漂亮,只是名聲極壞。這件事,使她十分痛苦。

人家還告訴她,他性格非常暴躁;一天晚上,他喝醉了,在班保爾的一家咖啡館,漁夫們正在那兒飲酒作樂,因為人家不給他開門,他便將一張巨大的大理石桌向那扇門擲去。

所有這些,她都原諒了他:誰都知道,水手們發起怒來有時候會作出何等樣的事情……但是,如果他的心地是好的,為什麼當她什麼想法也沒有的時候,他來接近她,而後又撇開她;他有什麼必要含着看上去那麼坦率動人的微笑整晚地注視她,像對待未婚妻似的用溫柔的聲音向她講知心話?現在她已經不能再受別人,不能改變主意了。從前,就在這個地方,當她完全是個孩子的時候,人家呵責她是個壞小孩時,總說沒見過脾氣有她那麼犟的;至今她還是這樣。雖然她現在成了一位美麗的小姐,而且未經訓練就具有了一種略顯嚴肅、高傲的風度,其實她的本性還是沒變。

這次舞會以後,去年冬天就在期待與他相見的心情中度過,而他卻直到動身去冰島也沒有來向她告別一聲。現在他不在這兒了,對於她也就等於一切都不存在。緩慢的時間似乎步履艱難地爬行着,——爬向漁夫們返航的秋天,她已經盤算好,到那時一定要把事情弄個明白,也好有個了結……

市政廳的時鐘正敲十一點,——在這春季寧靜的夜晚,鐘聲顯得格外嘹亮。

在班保爾,十一點就算很晚了;歌特於是關上窗子,點燃了燈,準備睡覺……

這事在揚恩,很可能只是由於有點怪僻;或者,也由於他有點驕傲,他是因為覺得她太有錢,而害怕遭到拒絕嗎?……她曾經想直截了當去問他;但是西爾維斯特覺得這樣做不合適,一個女孩子顯得這麼大膽總是不太好的。在班保爾,已經有人在批評她的神情和裝束了……

……她像一個正在做夢的女孩子一樣,心不在焉地慢慢脫去衣服:首先摘掉她的細紗頭巾,接着是她按城裏式樣做的緊貼腰身的雅緻的長裙,她把它們隨便扔在一張椅子上。

然後再解她那闊小姐用的長緊身,因這緊身使她具有巴黎人的身段,引起了一些人的議論。她的身體一旦自由,就顯得更加完美了;因為不再受束縛,不再被褲襪捆得過分細瘦,她又恢復了那種豐滿柔和的自然線條,像那些大理石雕像一樣;她的動作改變着這些線條的狀貌,而她的每一個姿勢都是十分優雅動人的。

在這深夜裏,小小的油燈孤零零地燃燒着,有點神秘地照亮了她的肩膀和胸脯、她的還沒有被任何人看到的可愛的形體,既然揚恩不願意要她,這美麗的身體將不會為任何人所有,而會不經觀賞就逐漸枯萎。

她知道自己臉蛋漂亮,但對自己的形體美卻沒怎麼意識到。再說,在布列塔尼地區,冰島漁民家的女孩子一般都具有這種類型的美,人們也就不太注意,甚至她們當中最不規矩的女孩,也不會向人炫耀這一點,而且羞於讓人看見她們的身體。正是城裏那些高雅之士才對這個給予極大的重視,要模塑或描繪下來。

她着手解開盤在耳後的螺狀髮髻,兩條辮子便像兩條沉甸甸的蛇一般落下來垂在背上。她又將它們像冠冕一樣挽在頭頂,——這樣對睡覺比較適宜——於是,從側面看去,她很像一個羅馬處女。

這時她的手臂仍然舉著,一面咬着嘴唇,一面繼續用手指玩弄金色的髮辮,好像一個孩子一面擺弄什麼玩具,一面想着別的;後來,她又讓它們垂落下來,為着消遣很快地把它們拆開、抖散,不一會她就讓頭髮一直蓋到腰部,像個森林裏的仙女。

隨後,睡意終於來了,儘管為愛情所苦惱,想要哭泣,她還是一下子跳上床,把臉埋藏在像帳幔一樣鋪開的、絲一般的頭髮里。

莫昂奶奶在自己普魯巴拉內的茅屋裏,在人生另一個更黑暗的斜坡上,也終於入睡了,她帶着老年人冷瑟瑟的睏倦,想着她的小孫兒和死亡。

在這同一時刻,在瑪麗號上,在這晚很不平靜的博雷阿勒海面上,揚恩和西爾維斯特,這兩個被思念的人,一面唱着歌,一面在無窮盡的白晝的光亮下快活地釣著魚。

……

約一個月以後,——六月。

在冰島一帶,出現了被水手們稱作「白色寧靜」的那種稀有的天氣;也就是說,空氣紋絲不動,好像所有的風都吹盡了,終止了。

天空濛著一幅巨大的白幕,接近水平線的部位,漸漸發暗,變成了鉛灰色,像錫一樣毫無光彩。水平線之下,死氣沉沉的海水射出刺眼的、蒼白的寒光。

這一次,是波紋,是變幻不定的波紋在海面嬉戲;一些輕飄飄的圓環,像對着鏡子呵氣呵出來的。整個閃光的水面好像籠罩了一張構圖模糊的大網,上面的圖案自行組合,又自行毀壞:轉瞬即逝,霎時無影無蹤。

是無盡的黃昏還是無盡的清晨,誰也說不清。太陽已經不再表示時刻,它總是呆在那兒,主宰著這些停滯不動的事物的光輝,它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圓環,幾乎沒有邊沿,隨着模糊不清的光暈,一直擴大到無限。

揚恩和西爾維斯特並排坐着,一面釣魚,一面唱着「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那支永遠也唱不完的歌,他們因這歇的單調覺得有趣,便以孩子氣的滑稽模樣互相睨視而笑,同時沒完沒了地唱着這歌的疊句,而且每次都要增添一點新的勁頭。在含着鹽分的新鮮空氣中,他們的臉蛋紅撲撲的;他們所呼吸的空氣,純凈而且給人以活力,他們竭盡全部氣力和生命,深深地把這空氣吸進胸膛。

然而,在他們周圍,卻是一片死氣沉沉的景象,是一個死去的或壓根不曾創造出來的世界的景象;光,沒有絲毫熱力,一切事物都凝然不動,好似在這幽靈的巨眼般的太陽注視下永遠僵冷了一樣。

瑪麗號在遼闊的海面上投下了一條暮色般的長長的陰影,在這反射著天空的平滑的白色水面上,顯得像是綠色;陰影覆蓋住的這部分海面沒有反光,清澈得可以看見水下的事物:無數的魚群,數也數不清,全都一樣,靜靜地朝同一方向滑去,彷彿它們無止無休的旅行有它的既定目標。這是鱘魚的集體行動,它們列隊順着同一方向行進,像是一道道灰色的影線,不斷地、迅速地顫動着,給這一片沉寂的生命帶來了流動的感覺。有時候,尾巴突然一擺,全體都同時翻身,露出銀光閃閃的肚腹;尾巴再一擺,同樣的翻身,藉助緩緩的波浪遍及整個魚群,恰如成千上萬的刀片在水的兩邊各投出一道小小的閃光。

太陽已經很低,還在繼續下沉,這顯然是傍晚了。太陽愈是向與海銜接的鉛灰色層降落,就愈是發黃,它的圓環就愈清楚、愈實在。人們可以用眼睛盯着它,就像盯着月亮一樣。

但它依舊照耀着,好像就在相去不遠的空間,彷彿只要乘船到水平線的盡頭,就能與這浮遊在離水面不過數米的空氣中的哀傷的巨球相遇。

捕魚的速度相當快,瞧著那靜止的海水,可以清楚地看見事情的進展:鱘魚以貪饞的動作來咬釣鈎,感到被扎了一下,便搖了搖,好像要讓嘴更牢靠地掛在釣上。漁夫們連續不斷地用兩手迅速提起鈎絲,把魚扔給那個將魚開膛弄平的人。

班保爾的漁船散佈在這平靜如鏡的海面,給這一片荒寂帶來了生氣。這裏,那裏,可以遠遠看見一張張小小的船帆,徒具形式地懸掛着,因為根本沒有風;在水平線灰暗的背景上,雪白的船帆映襯得十分清晰。

這一天,冰島的漁業像是一種安寧而且輕而易舉的職業,一種小姐的職業……

……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他們唱着,這兩個大孩子。

對於自己生得漂亮和神態高貴這一點,揚恩向來不大留意,而且,他只是和西爾維斯特在一起時才像個孩子,只是和他在一起時才唱歌和玩樂;反之,和別人在一起時,他卻沉默寡言,甚至顯得驕傲和陰沉;可是當旁人有求於他時,他又很好說話,只要不惹惱他,他總是和善而且樂於助人的。

他們唱着這支歌,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另兩個人在唱另一支歌,另一支同樣以朦朧的睡意、健康和淡淡的哀愁譜成的簡單曲調。

時間悄然流逝,他們並不感到厭倦。

下面,在船艙里,鐵爐中總是生着火,艙口一直關閉着、好讓那些要睡覺的人感覺是在夜裏。他們睡覺時只需要極少的空氣,而那些城裏長大的、不那麼強壯的人所需要的空氣則多得多。他們深厚的肺臟既然整天吸滿了無窮盡的空氣,睡覺時也一併睡著了,幾乎不再動彈。他們可以像野獸一樣,蜷縮在無論什麼樣的小洞裏。

換班以後,他們願意什麼時候睡覺就可以什麼時候睡覺,在這持久的光亮中,時辰已無關緊要。他們總是睡得很好,寧靜無夢,整個身心都得到休息。

他們偶爾也想到女人,睡覺時便不大安穩,他們睜大了眼睛捉摸著六星期以後捕魚即將結束,他們不久將有新的情人,或重新佔有已經相愛的舊情人。

但這種情況是很少的;他們更多的是以忠誠的態度想念她們:他們憶起妻子、未婚妻、姐妹、雙親……因為已經習慣于禁欲,在很長的階段內,感官也都沉睡了……

……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此刻他們凝視着灰色天際深處某種依稀難辨的東西。一縷細煙從水中裊裊上升,帶着另一種比天空顏色稍稍深一點的灰色,像一條極細極細的尾巴。以他們訓練有素的善於探測深度的眼睛,很快就看出那是什麼東西:

「一艘汽艇,那邊!」

「我想,」船長瞧着它說,「我想這是政府的船,是巡洋艦來這兒巡邏……

這縷輕煙給漁夫們帶來了法國的信息,其中有一封由漂亮少女代筆的老祖母的來信。

船慢慢靠近了,不一會就看見了它黑色的外殼,這確是一艘巡洋艦,是到西部峽灣來巡邏的。

與此同時,一陣寒氣逼人的微風,開始在靜止的水面的某些地方吹起波紋,在它光亮的鏡面上繪出藍綠色的圖案,或拖長成條狀,或張開如扇形,或枝枝椏椏化作珊瑚的模樣;這些變化都帶着輕微的響聲極快地完成,似乎是一種覺醒的信號,預示這無邊的麻木狀態即將結束。天空揭開了它的帷幕,變得明朗起來;雲霧重新降落在水平線上,聚集成一堆堆灰色的棉狀物,像是環繞着海的柔軟的圍牆。將漁夫們夾在當中的兩面無邊無際的鏡子——一個在上,一個在下——重又顯得深邃清澈,好像拭去了那使它黯淡的水氣。天色變了,但是以一種不妙的迅速的方式在變着。

所有在這片海域轉悠的法國漁船,布列塔尼的,諾曼底的,布洛涅的,敦刻爾克的,都從四面八方聚攏來。它們像鳥雀一般聞聲而至,集合在巡洋艦的後面;其中甚至還有從水平線的某些空隙中鑽出來的,到處都出現了它們發灰的小小翅翼,遍佈在這蒼白荒涼的海面上。

它們不再慢慢漂流,而是趁著新起的清風,張滿船帆,箭一般地行駛過來。

冰島還相當遠,卻已看得見了,它彷彿也和那些漁船一樣,想向巡洋艦靠攏。它愈來愈清晰地暴露出它那光禿禿的石頭高山,——這些山岩從來只有一側的下部在明處,似乎躲藏着不願露面似的。它甚至延伸出去和另一個顏色相仿,卻又逐漸加深的冰島相連接。但這是一種幻象,這山嶺更加巍峨的另一個冰島,其實只是水氣的凝聚。總是低低的、懶洋洋的太陽,無力升到景物的上空,便透過這幻島顯現出來,它透現得那麼清晰,竟像是處在幻島前面似的。這對肉眼說來簡直是一種無法理解的現象。太陽已經沒有光暈,它那圓盤又有了鮮明的輪廓,它彷彿更像一個可憐的、垂死的黃色星球,猶疑不定地停在那兒,在一片混飩之中……

巡洋艦拋錨了,此刻被冰島漁船團團包圍着,從每一條船上都放下一些核桃殼似的小艇,把一些鬍鬚老長、穿着粗劣的魯莽漢子送到巡洋艦上。

他們有點像孩子似的,人人都有點要求,為一些小小的傷痛要葯啦,修補點什麼啦,食品啦,信件啦。

還有一些由於犯了過失彼船長送來釘上鐐銬的;因為都是為政府服役,他們覺得這些事都很自然。當巡洋艦上狹窄的下層甲板被四、五個躺倒的釘了腳鐐的大孩子佔滿時,給他們釘鐐銬的老船員便對他們說:「側着躺吧,孩子們,好讓人走得過去呀。」他們微笑着,溫順地照辦了。

這一次,有許多捎給冰島人的信件,其中兩封由瑪麗號船長蓋爾默轉交,一封給揚恩·加沃,第二封給西爾維斯特·莫昂(這封信是由丹麥轉雷克亞未克,在那兒交給巡洋艦的)。

郵務員掏空了帆布口袋,把信件分發給他們,他宣讀信封上的地址常常頗為吃力,因為並不都是由書法熟練的手寫出來的。

於是船長說道:

「快些,快些,氣壓在下降了。」

他看見海上划來這麼些核桃殼似的小艇,在這不太安全的地帶聚集了這麼多漁夫,感到有點不耐煩。

揚恩和西爾維斯特總是一塊兒讀信的。

這一次,是在午夜的陽光之下,那太陽總是帶着死去的星球的神情,從水平線的高處照射着他們。

他們兩人躲在甲板的一角,互相用胳膊勾著肩坐着,慢慢地讀著信,彷彿是為了更深切地體會信中所談家鄉的事情。

在揚恩的信里,西爾維斯特知道了他的小未婚妻瑪麗·加沃的消息;在西爾維斯特的信里,揚恩讀到了老祖母講的滑稽故事——沒有什麼比這些故事更能娛樂離家的親人了,還有與他有關的最後一行:「替我向加沃家的孩子問好。」

讀完了信,西爾維斯特膽怯地把自己那封信指給他的大朋友看,想要他讚賞那一筆好字:

「瞧啊,好漂亮的字體,是不是,揚恩?」

可是揚恩十分清楚這是哪一位少女的手筆,便晃晃肩膀轉過頭去,似乎要表明這位歌特終於使他厭煩了。

於是西爾維斯特小心翼翼地折起了那封可憐的受蔑視的信,重新把它放進信封,貼胸藏在毛衣里,十分憂傷地想道:

「肯定的,他們不會結婚……但是他究竟為什麼對她這樣反感呢?」……

巡洋艦上的鐘敲半夜十二點了。他們還坐在那兒,像做夢一樣,思念著故鄉、遠離的親人和千百種事情……

這時候,稍稍把自己的邊緣浸在水裏的、永恆的太陽,又開始慢慢上升了。

這就是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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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島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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