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部

冰島的太陽從顏色到狀貌都變了,它以一個不祥的早晨開始了這新的一天。它完全卸去面幕,射出了光柱般的穿透天空的強烈光線,預示壞天氣即將來臨。

近來天氣實在太好,是該結束了。微風吹動密集的船隻,彷彿感到需要將它們吹散,將它們逐出海面;這些船於是像潰敗的軍隊一樣開始四散奔逃,——單憑這天空表明的威脅(這是絕不會弄錯的),就足以使它們逃散了。

風越來越大,人和船都顫動起來。

浪還不大,但已開始一浪逐一浪,推涌堆疊,起初白色的泡沫像大理石花紋般在水面鋪展,隨後,伴着輕微的噼啪聲,冒出一陣陣水氣,好像在火上煎炒一樣,所有這些刺耳的聲音都與時俱增著。

大家再也顧不上釣魚,只是忙着駕駛。釣絲早就收起來了。他們全都急於把船駛開,——有的想到海灣找避風港,便力圖及時趕去;另一些卻寧願繞過冰島南端,到達廣闊的洋麵,認為面對自由的空間,順風行船更為安全。他們彼此還能依稀看見,在浪濤四處,這兒那兒,到處冒出一些船帆,一些濕漉漉的、疲憊的、正在逃竄的可憐的小東西,——然而它們依然挺立着,活像孩子們玩的吹倒了又立起來的木髓不倒翁。

巨大的帶狀雲層聚集在西方地平線上,看上去頗像島嶼,現在雲層從上面崩裂,散亂的雲塊便在空中奔騰。這雲彷彿無窮無盡,風將它展開、拉長、延伸,從中抽出無數陰暗的幕布,將它們鋪展在本來是黃色的、晴朗的、而今已變成寒冷而深沉的鉛色天空。

風勢越來越猛,大風搖撼着一切。

巡洋艦已經開往冰島的避風港;只有漁夫們留在這狀貌兇惡、色澤可怕的動蕩的海面。他們急急忙忙準備着應付暴風雨的襲擊,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很快就要彼此看不見了。

捲成渦螺形的浪在繼續追逐著,聚集、疊合,一浪更比一浪高,浪與浪間的波谷也更深了。

幾小時之內,這前一天還如此寧靜的海域,全都翻騰搗動起來,震耳欲聾的響聲代替了先前的沉寂。轉眼之間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眼前這全部無意識的、無益的騷動,進展得多麼迅速,這一切的目的何在?……這盲目的破壞又是何等的神秘!

從西方源源而至的雲塊,已經在空中鋪開,又匆忙地、迅速地堆疊、增厚,這黑了一切。只剩下幾道黃色的裂縫,太陽便從那兒投下最後幾個光束。現在變得發綠的海水,愈來愈多地湧出一道道白色泡沫。

中午,瑪麗號已完全是一副對付壞天氣的姿態;艙口已經關閉,風帆已經落下,它靈巧輕捷地跳躍着;在業已開始的動亂中,它具有一種樂於與風暴嬉戲的大海豚的神情。這隻卸去風帆、剩下前桅的船,此刻的姿態,按水手們的說法,叫做「逃在時間前面」。

天上,已是一片昏黑,變成一個密封的、窒人的穹隆,還有一些更加濃黑的東西,以變幻不定的形態在它上面瀰漫開來;天空幾乎像一個靜止不動的回屋頂,必須仔細觀察才能看出它實際上正在飛速地運動:巨大的灰色幕布匆匆滑過,又不斷被另一些來自水平線盡頭的幕布替代;黑暗的帷幔彷彿從一個滾筒上源源不絕地散脫出來。

瑪麗號在時間前面奔逃,越跑越快;時間也在奔逃,在某種神秘而可怕的東西前面奔逃。風、海、瑪麗號、雲,所有的一切都發瘋似地朝同一方向飛奔,奔得最快的是風;其次是隨着風跑的較重較緩的大浪;再其次是瑪麗號,被風和浪卷帶着朝前奔去。波濤追逐著漁船,灰白的浪峰在無窮盡的瀑布中滾動。船呢,老是被趕上,被超越,然而憑着它尾部造成的奇妙航跡,憑那粉碎狂濤巨浪的渦流,它總能從巨浪中逃脫。

在這奔逃的姿態中,人們感受最深的,是一種輕快的幻覺;無需任何辛苦和努力,只覺得自己在跳躍、當瑪麗號隨波濤上升時,它像被風舉起一樣,毫不搖晃,隨之而來的下降則好似滑行,使人感到腹部微顫,就像在「俄國車」的模擬降落或夢中假想的墜落中感受到的那樣。它像倒退般下滑著,逃遁而去的浪山鑽到船下好繼續朝前奔。於是它又落人一個同樣在奔跑的巨大波谷里;它一直沉到那水花四濺的谷底,卻沒有受到絲毫損害,甚至沒有被澆濕,它和其他一切一樣奔逃,像煙一樣,在前面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波谷底,比上面更加黑暗,每個浪頭過去,可以看見緊接着又來了一個,另一個更高的、由於透明而顯得碧綠的高聳的浪頭,它匆匆而來,畫着兇險的弧圈、帶着隨時準備閉合的漩渦,似乎在說:「且慢,待我來抓住你,吞掉你……」

……可是不然,浪只是將你舉起,好像聳聳肩膀舉起一根羽毛;而且,它挾著喧鬧的泡沫和瀑布般的轟鳴,你卻感到它幾乎是悄然從你身下通過。

就這樣,連續不斷,愈來愈洶湧,一浪接一浪,一浪比一浪高,連接成長長的山脈,山間的深谷已開始令人恐懼了。在愈來愈陰沉的天空下,所有這一切運動都愈益猛烈,響聲也愈來愈大。

這確是極壞的天氣,絕不可掉以輕心。但只要前面有廣闊自由的空間,有地方可逃就行了。而且,今年瑪麗號恰好在冰島漁區的最西部度過了漁季,因此向東奔逃正是回家的路程。

揚恩和西爾維斯特在掌舵,他們用腰帶把自己縛在舵桿上,仍舊在唱「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那支歌;他們為這樣的運動和速度所陶醉,便盡情地唱着,也為在這一片喧騰中彼此一點聽不見而感到好笑,他們為着好玩把頭轉過去迎著風唱,連氣都透不過來了。

「喂!孩子們,上面有問味嗎?」蓋爾默從半開的艙口探出他滿是鬍鬚的面孔,問道,活像一個魔鬼正要從魔盒裏鑽出來。

啊!不,當然,上面是沒有問味的。

他們毫不恐懼,因為他們有紮實的航海知識,對船的堅固程度和自己的臂力有足夠的信心,而且他們還相信那陶制的聖母會保護他們,四十年來她在冰島的旅途中,已經跳過無數次這種危險的舞蹈,而始終是微笑着呆在她的兩束假花之間……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一般地說,他們對自己周圍看不多遠,幾米之外,全都是驚濤駭浪,全都是高高聳起的灰白色的浪峰,封鎖着他們的視線。他們總覺得自己處在一個狹窄的舞台上,雖然場景在不斷變換;而且,這些景物都浸沒在一種以非凡的速度,像雲一般在整個海面流逝的水煙之中。

但是西北方向有時卻露出一角青天,從那兒可能會突然改變風向:這時一線微光從天際斜投下來,一道長長的反光灑落在翻騰著的白色浪尖上,使天空的圓頂顯得更加陰暗。這一角青天看去十分慘淡;這隱約可見的遠方,這偶爾露出的遠景,再清楚不過地表明到處都是同樣的混亂,同樣的狂暴,從而使人心中更加難受起來。這混亂和狂暴一直擴展到空曠無垠的廣漠的水平線的那一邊,四周是一片無止境的恐怖景象,人們卻孤單單地懸於其間。

一切都發出巨大的喧囂,好似世界末日的前兆一樣,散播出世界將毀滅的恐怖。人們可以從中分辨出千萬種聲響:從上面,傳來種種尖銳或深沉的聲音,由於廣闊而幾乎顯得十分遙遠:這是風,是這場混亂的偉大靈魂,是支配一切的無形的力量。風聲令人恐懼,但還有別的聲音,那更靠近、更物質、更具有破壞性威脅的,則是彷彿在火上燒煮而呼呼作響的、巨浪翻滾的水聲……

風浪愈來愈大。

但是,儘管他們順風而逃,海浪仍然開始蓋過漁船,就像他們所說的,要「吞掉」他們:起初,浪花衝擊著船尾,隨後,大股的海水以粉碎一切的力量猛撲過來。浪愈來愈高,愈來愈發狂似地升高,然而它們又漸漸碎裂,人們看見大團大團發綠的海水,從抓起的浪濤中落下,被風颳得遍處皆是。它們帶着砰砰的響聲,沉甸甸地一攤攤落在甲板上,這時瑪麗號便像感到疼痛般地全身顫抖起來。現在因有這些散亂的白沫,什麼都分辨不出來了;當狂風哀號得更響時,滾滾的白沫便飛奔著,像夏天路上的塵土一般越滾越厚。大雨已經來了,卻斜著橫掃過去,它們一起呼嘯著、抽打着,如同皮鞭一樣打得人很痛。

他們兩個仍然掌著舵,身子縛在舵桿上,穩穩地站着;他們身上的油布衣,像鯊魚皮一樣又硬又亮;他們用塗了柏油的小線把油布衣的領口、袖口和褲口緊緊捆住,不讓水灌進去。水便在他們身上嘩嘩地淌著。風急浪高時,他們便弓起背伏在舵桿上,免得被風浪掀倒。他們感到臉頰的皮膚灼痛,呼吸也不時中斷。每次大浪過後,因為鬍鬚上掛滿鹽粒,他們便相視微笑着。

然而時間一長,這畢竟令人十分疲乏,這不肯平息的狂濤巨浪,一直保持着它極度的狂熱。而人和獸類的暴怒卻很快就會衰竭和平伏下去;——必須長時間長時間地忍受,忍受這沒有理由、也沒有目的、如同生和死一樣神秘的無生命物的暴怒。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這支古老歌曲的疊句,仍從他們變得發白的唇間傳出,但已變成一種無聲的、不時無意識地反覆念叨的東西。過度的動蕩和喧囂使他們昏昏沉沉,儘管年輕,他們的微笑由於冷得牙齒髮顫也變得難看了;他們的眼睛,在發疼的眨巴著的眼皮下半閉着,獃獃地凝然不動。他們緊伏在舵桿上,像兩根大理石的拱形支柱,他們幾乎不再思索,單單憑着肌肉的習慣,以抽搐的、發青的雙手做着必要的努力。他們的頭髮淌著水,嘴巴痙攣著,樣子變得很古怪,渾身都顯出原始的野性。

他們彼此看不見了!僅僅意識到自己還在原地,兩人緊挨着。在更危險的時刻,每當一個新的、陡直的、呼嘯著的、山一般的、可怕的巨浪在他們身後高高聳起,帶着沉悶的巨響撞擊他們的船隻,他們便下意識地用一隻手畫着十字。他們什麼也不再想,既不想歌特,也不想任何女人、任何婚姻。風浪繼續的時間太長了,他們已不再能思考,噪音、疲乏和寒冷把他們弄得迷迷糊糊,使他們頭腦中的一切都變成模糊一片。他們只是兩根固定住舵桿的僵硬的肉柱,只是兩隻憑着本能攀在那兒以免死去的強壯的野獸。

……

……在布列塔尼,九月半以後一個已有些涼意的日子,歌特獨自一人在普魯巴拉內的荒野里朝波爾—愛旺村走去。

冰島漁船返回已將近一個月了,有兩隻船在這六月的颶風裏失去了蹤影,但瑪麗號安然無恙,揚恩和全船水手都平安地回來了。

想到自己正往揚恩家走去,歌特不禁心慌意亂起來。

揚恩從冰島回來以後,她只見過他一次;那是大夥一道送可憐的小西爾維斯特動身去服兵役。(大家一直把他送上驛車,他稍稍有點掉淚,老祖母則哭得很厲害,然後他動身到布雷斯特入伍去了。)揚恩也來和他的小朋友吻別,當她瞧着他的時候,他裝作把眼睛轉過一邊,由於車子周圍的人很多,——另一些要動身的入伍者,還有聚在那兒給他們送行的親友——她沒法和他說話。

雖說稍稍有些畏葸,她終於拿定主意,到加沃家去。

她父親和揚恩的父親從前有過一些共同權益,(在漁民中和在農民中一樣,這類複雜事情總是沒完沒了的。)最近賣掉一條船,他得分給揚恩的父親一百法郎。

「你可以把錢交給我捎去,爸爸,」她說,「首先我很高興去看看瑪麗·加沃,而且我還從來沒有去過普魯巴拉內那麼遠的地方,跑這一趟我會覺得有趣的。」

其實,她是對揚恩的家庭懷有一種惶惶不安的好奇心,因為很可能有朝一日她會進入這個家庭、這個村落的。

西爾維斯特在動身前和她的最後一次談話中,曾經為他朋友的不通人情的態度作解釋;

「你瞧,他就是這麼個人;照他的想法,他不願和任何人結婚;他只愛海,有一天,他甚至和我們開玩笑,說他答應過要和海結婚。」

她於是諒解了他這種態度,而總是在回憶中重溫他在舞會之夜的漂亮而坦率的微笑,她又重新滿懷希望了。

當然,如果她在他家裏遇到他,她是什麼也不會對他說的,她絕不想讓自己表現得那麼大膽。但是他呢,這麼近地看見她,也許會和她說話吧……

她輕快而激動地走了一個小時,一面呼吸著海上新鮮潔凈的空氣。

一些巨大的十字架豎在各十字路口。

她每隔一段距離就經過一個水手們住的、終年被風吹打、顏色和岩石一般的小村落。其中一個村子,小徑突然在陰暗的牆壁之間、在像克爾特人①的茅屋一般又高又尖的茅草屋頂之間變得狹窄起來,一家酒店的招牌引她發笑了:「中國蘋果酒」,上面還畫着兩個穿紅袍綠袍的、梳辮子的中國人,正喝着蘋果酒。這無疑是某個到過那兒的老水手的鬼主意。她一面走,一面飽覽一切;那些對自己旅行的目的特別掛心的人,往往比旁人更易為沿途的瑣事耽誤時間。

①克爾特人(Celtes),古代歐洲部族,被視為今歐洲許多民族的祖先,法國人的祖先高盧人即克爾特人中的一支。

現在,小村已遠遠落在她的背後,她愈是朝布列塔尼最偏遠的岬角走去,周圍的樹木便愈見稀少,鄉村也愈見荒涼。

地面起伏不平,到處是岩石,從任何一個高處,都可以望見廣闊的大海。現在一點樹木都沒有了;只剩下長著綠色荊豆的荒涼的曠野,這兒那兒,神聖的十字架在空中到處交叉著自己巨大的胳膊,使這帶地方像一片無邊無際的刑場。

在一個被這種巨大的基督像守護的十字路口,她在兩條隱沒在荊棘叢中的小路之間猶豫不決。

一個小女孩正好及時解除了她的疑難。

「你好,歌特小姐。」

這是加沃家的一個小女孩,揚恩的小妹妹。歌特吻過她以後,便問她的父母是否在家。

「爸爸和媽媽都在,只有哥哥揚恩到洛吉維去了,」小女孩毫無惡意地說,「我想他不會回來得太晚的。」

他不在家,他,到處而且始終跟着她的,仍是那把他和她遠遠分開的厄運。她真想把這次拜訪改期,但這小女孩已經在路上看見她了,她會講出去的,……波爾—愛旺村的人對這件事會怎麼想呢?於是她決定繼續朝前走,不過儘可能慢慢遊逛,好等他回家以後再到達那裏。

她愈是走近揚恩的村子,走近那偏僻的岬角,景物愈顯得粗獷和荒涼,強勁的海風使人們愈加強壯,卻使植物愈加低矮、短小、扁肥,平伏在堅硬的土地上。小徑上有一些海藻散蔓在地面,這是另一種葉叢,表明另一個世界就在近旁。這些葉叢在空中散發着食鹽的氣息。

歌特有時遇到一些行人,也都是漁民,在這不毛之地,遠遠瞧見他們出現在高而遠的地平線上,彷彿愈來愈大。那些領航員或漁夫,總有一種瞭望遠方、守護大海的神色;他們遇見她時,都向她問好。他們的臉都曬得很黑,在水手帽底下,顯得十分威武和果敢。

時間過得真慢,她簡直不知道怎樣才能拉長她的路程;過路人看見她走得這麼慢都感到奇怪。

這揚恩,他到洛吉維去幹嗎呢?也許是去向那兒的姑娘們獻殷勤去了……

唉!她哪兒知道,他對這種事,對美人們,是很少放在心上的。有時候,如果他看上了某個姑娘,通常只要徑直去找她就行。班保爾的年輕姑娘們,就像冰島的古老民歌里唱的那樣,都有點被她們的身體弄得顛狂了,決抵抗不了這麼漂亮的小夥子。不,他只是到那個村裏去找一個篾匠定購一樣東西,那蔑匠編製捕蝦簍的好手藝在當地是獨一無二的,此刻揚恩的腦子還根本沒有受到情絲的束縛呢!

她到達了那個遠遠就已看見的建在高地上的小禮拜堂。這是一個灰色的、很小很舊的禮拜堂;在周圍一片桔槁中,有一叢同樣是灰色的、已經沒有葉子的樹權作它的頭髮,好像被一隻手撫壓過一樣,這些頭髮全都倒向一邊。

這隻手,也就是那使漁夫們的船隻沉沒的手,那使海岸邊扭曲的樹枝順着波浪的方向倒伏的永恆的西風之手。在這隻手多年的努力之下,那些老樹都曲著背,歪歪斜斜地、亂蓬蓬地生長著。

既然這是波爾—愛旺村的禮拜堂,歌特就差不多到達旅程的終點了;於是她停住腳,好再爭取一點時間。

一道矮小的頹牆圈起了一片有許多十字架的墳地。禮拜堂、樹木、墳墓,一切都是同一顏色,整個地方都像同樣被海風所吹焦和侵蝕了;一種帶有硫磺般黃白色斑點的、顏色同樣發灰的苔蘚,覆蓋在石頭、多節的樹枝和立在壁龕里的花崗石聖徒雕像上。

在這些木製十字架中,有一個上面用大字寫着:

加沃——若安·加沃,八十歲。

哦!不錯,她知道,這是他的祖父。大海不曾把這個老水手要去,此外,想必還有好些個揚恩的親人也躺在這塊墓地里,這是很自然的事,本應在意料之中,然而,從墳墓上讀到這個名姓,卻使她非常難受。

為了再磨蹭一會,她走進那又小又舊、刷著白石灰的古老門廊,想去作一次禱告。但她在那兒停住了,內心格外酸楚起來。

加沃!仍是這個名姓,刻在一塊死者牌位上,那些牌位都是為紀念海上的遇難者而設的。

她開始讀那上面的碑文:

為着紀念

若望—路易·加沃

瑪格麗特號的水手,年二十四歲,

一八七七年八月三日歿於冰島海面,

願他安息!

冰島,總是那個冰島!——在這小禮拜堂的入口,還到處釘著其他一些寫着遇難水手姓名的木牌、這是波爾—愛旺村的遇難者紀念角,她忽然產生一種不幸的預感,於是很後悔走到這兒來。在班保爾,在教堂里,她也見過類似的一些碑文;但在這兒,在這個村莊,冰島漁夫的虛墳卻更小,更粗糙,更簡陋。這兒四面都為寡婦和母親備有花崗石長凳:這個如洞穴般低矮的、不規則的處所,由一尊很舊的聖母像守護著,這聖母塗成玫瑰紅色,有一雙兇惡的大眼,活像最早的地母庫柏勒女神。

加沃!仍是加沃!

為着紀念

弗朗索瓦·加沃

安娜—瑪麗·勒戈斯泰的丈夫,

班保條號的船長,

一八七七年八月三日和他的二十三名船員

一同在冰島遇難,

願他們安息!

碑文下面,畫着一個有兩隻綠眼的黑色頭骨,下面還交叉著兩根死人骨頭。這畫率真而且令人毛骨悚然,可以從中感覺到另一時代未開化的風習。

加沃!到處是這個名姓!

另一個叫伊弗的加沃家的人,在冰島海面,諾登一菲奧附近,從船上被風浪捲走,年僅二十二歲。這牌位立在那兒似乎有許多年了;這人,想必已被遺忘了……

讀著碑文,她心中更加對揚恩滿懷柔情,同時又感到有些絕望。永遠,不,他永遠也不會屬於她!她怎能斗得過海呢?既然那麼多加沃家的男人都沉到了海里,他的祖先,他的兄弟,他們必定也都和他很相像的。

她走進小禮拜堂,那僅僅靠開在厚壁上的幾扇低矮窗子勉強照亮的室內,已經十分昏暗了。她在那兒,心裏直想哭,她在那些被粗劣的花環繞着,腦袋觸到穹頂的高大的聖徒、聖女雕像前跪了下來,祈禱著。外面,剛起的風開始悲嘯,似乎給布列塔尼傳來了年輕死者們的哀鳴。

天快黑了,必須下決心去加沃家,完成她的使命。

她重新上路,在村裏打聽了一下,就找著了背靠一座峭壁、需要登上十多級花崗石台階才能到達的加沃家的房子。想到揚恩可能已經回家,她穿過那長著菊花和婆婆納的小園子時,身子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進門的時候,她說她是為賣掉的那隻船送錢來的,人們很客氣地請她坐下,等候老爹回來簽收。她的眼睛從在場的人中間尋找揚恩,但是不見他的蹤影。

在家的人都很忙碌,他們在一張潔白的大桌子上裁好了一塊新棉布;這是用來製作下一次冰島漁季要用的名叫防水衣的衣服的。

「你瞧,歌特小姐,他們在那兒每人得有兩套替換呢!」

人們向她解釋這種粗劣的衣服做好以後如何上色、上油,她一面聽人講解諸如此類的細節,一面用眼睛仔細打量加沃的住宅。

這房子是按布列塔尼茅屋的傳統方式佈置的:盡裏頭是一個巨大的壁爐,兩邊排列著一些櫃床①。但這兒不像農民家裏那樣昏暗和陰鬱,那種房子往往有一半埋在路邊的地里;而這兒正如一般水手們的家一樣,乾淨而且明亮。

①法國布列塔尼農村的舊式床鋪,像一隻大衣櫃,白天可以把櫃門關上。

家裏有好幾個小加沃,有男孩也有女孩,全是揚恩的弟弟妹妹,——還不算已經出海的兩個大的。另外,有一個很小的金髮女孩,乾乾淨淨,模樣兒多愁善感,長相和別的孩子完全不同。

「這是去年收養的一個孩子,」媽媽解釋說,「我們的孩子已經很多了,可有什麼辦法呢?歌特小姐,她爸爸是馬利亞—迪約—泰門號上的,那隻船去年漁季在冰島失蹤了,這你是知道的,他留下的五個孩子只好由鄰居們收養,我們就把這一個領來了。」

聽見人們談論她,那小女孩便低下頭,微笑着藏在她最喜歡的小洛麥克·加沃身邊。

屋子裏到處顯出一種寬裕的氣氛,孩子們紅撲撲的臉蛋表明他們非常健康。

大家非常殷勤地接待歌特——似乎一位漂亮小姐的來訪給全家增了光。他們請她沿着全新的白木樓梯登上那整個住宅引以為榮的樓房。建築這層樓房的歷史,她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加沃老爹和他那當領航員的堂兄在英法海峽發現那條難船以後的事;跳舞會的那個晚上,揚恩和她談起過的。

這個靠難船蓋起的房間,粉刷得雪白、嶄新,顯得又體面又舒適;兩張城裏式樣的床,掛着粉紅色印花布帳幔;一張大桌子,放在屋子中央。憑窗望去,可以看見整個班保爾,整個泊船港和停泊在那兒的冰島漁船,還有那條啟航時的通道。

她很想知道揚恩睡在哪兒,但是不敢問;顯然,他小時候是住在樓下,睡在某個老式的櫃床里。但是現在,很可能是在這兒,睡在漂亮的粉紅帳幔之中。她很喜歡知道他生活的細節,尤其想知道那漫長的冬季的夜晚他是怎樣度過的……

……樓梯上響起了稍顯沉重的腳步聲,使她打了一個哆嗦。

不,這不是揚恩,而是一位已經滿頭白髮、卻和揚恩十分相像的人,他有着幾乎和揚恩一樣高大的身軀,而且和揚恩一樣身材筆挺:這是加沃老爹捕魚回來了。

他和她打過招呼、問明來意以後,便在收條上籤了字。這事還頗費了一點時間,因為他說,他的手已經不大有把握了。然而他不同意把這一百法郎作為賣掉那隻船最後付清的款項來接受,而認為這僅僅是他應分得的部分款項;這事他還要去和梅維爾先生商談。對金錢不大看重的歌特,露出一個不易覺察的微笑:那好哇!這事還沒有完,她早料到了;何況,這可以使她和加沃家繼續打點交道。

因為揚恩不在家,他們幾乎要向她道歉,似乎覺得全家集合在一起接待她才顯得比較禮貌。加沃老爹以他老水手的精細,甚至可能猜出他的兒子對這個漂亮的女繼承人說來,並非是無關緊要的;因為他有點固執地、老是一再談起揚恩。

「這真奇怪,」他說,「他從來不在外面耽擱這麼晚。他到洛古維去了,歌特小姐,去買捕蝦的簍子;你知道的,這是我們冬季的重要漁業。」

她呢,心不在焉地延長着她的訪問,雖然明知自己呆的時間太長了,想到這次可能見不著揚恩,她心裏便異常難受。

「一個像他那麼規矩的人,會幹什麼去呢?上酒館了嗎?不會的,肯定不會,對這個兒子,我們從來不擔這份心,——我並不是說,偶爾有那麼一次,比方星期天,和他的夥伴們一塊……你知道,歌特小姐,水手們……唉!上帝呀,當他們正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何必把什麼都給剝奪了呢?不過對他說來,這種事是很少的,他是個規矩人,我們可以這麼說。」

正說着,天黑下來了;人們疊起了開始縫製的防水衣,停止了工作。小加沃們和那領來的小姑娘,一個緊挨一個地坐在長凳上,因晚間的昏暗時刻到來而悶悶不樂,他們瞧著歌特,似乎在尋思:

「這麼晚了,她怎麼還不走呢?」

在漸漸降臨的暮色中,壁爐里的火開始映出紅光。

「你留下和我們一道吃晚飯吧,歌特小姐。」

哦!不,她不能這樣,想到自己竟待到這麼晚,她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她站起身來,向主人告辭。

揚恩的父親也站起來,好送她一程,一直送到被老樹這黑了道的、那個偏僻的低洼地的那一邊。

他們並排走着的時候,她感到對他產生了一種敬意和溫情;在一陣突如其來的衝動中,她真想如同對一個父親似地向他吐露心事;但她想說的話都哽在喉頭,什麼也沒說出來。

他們在含着海水氣味的、晚間的寒風中走着,在荒涼的曠野里,稀稀落落可以看見一些已經關上門窗的茅屋,這些裏面蜷縮著漁夫們的可憐小窩,在它們拱起的屋頂下顯得十分陰暗;還有就是十字架、荊豆和石頭。

這波爾—愛旺村,多麼遠哪!而且她在那兒耽擱得多晚了呀!

有時候,迎面遇見一些從班保爾或洛吉維回來的人;瞧著這些人的身影漸漸走近,她每次都想到他,想到揚恩;可他是遠距離也很容易認出來的,所以她很快就失望了。她的腳被一些頭髮般紛亂的、長長的褐色植物絆住,原來是散蔓在地上的海藻。

在普魯文佐克的十字架前,她向老人施禮告別,請他轉回去。班保爾的燈光已在眼前,沒有什麼可害怕的了。

得啦,這次算完了……現在誰知道什麼時候她才能見到揚恩呢……

要想再去波爾—愛旺村,借口還是有的,但再去作這樣一次訪問,會使她顯得太不成體統。應該更堅強、更自重一些才好。如果她親密的小朋友西爾維斯特還在這兒,她可能會派他以自己的名義把揚恩找來,讓他說個明白。但是西爾維斯特已經走了,他得去多少年呢?……

「我結婚?」當天晚上,揚恩對他的父母說,「我結婚?嗨,我的天,為什麼要結婚呢?——難道我有朝一日會比在這兒和你們在一起更幸福嗎?什麼也不用操心,和任何人都沒有爭執,從海上回來,每晚都有熱騰騰的好飯菜。……哦!我知道,這跟今天來的那個姑娘有關。首先,一個那麼有錢的姑娘,會看中像我們這樣的窮人,依我看不太好解釋。而且,不管是這一個或別一個姑娘,我都不結婚,不結,這事我考慮過了,我沒有要結婚的意思。」

加沃老兩口默不作聲,面面相覷,感到非常失望,因為他們一起商量以後,確信這少女不會拒絕他們那漂亮的揚恩。但他們並不打算堅持己見,明知堅持也沒有用。特別是媽媽,低下頭不再作聲;她尊重這個兒子的意志,他現在幾乎已成了當家人之一了;雖說他待她總是溫和而體貼,在生活瑣事上,簡直比小孩子還柔順,但在大事上,他早就成為絕對的主人,他以一種平靜、強悍的獨立不羈精神,擺脫了一切約束。

他們和別的漁民一樣,習慣於黎明即起,所以從來不晚睡。晚飯後,一到八點鐘,朝他從洛古維買回的捕蝦簍,朝他的新漁網投去最後的滿意的一瞥后,他就開始寬衣,看上去心情十分寧靜;然後上樓睡覺,和他的小弟弟洛麥克一起,睡在那有粉紅印花布帳幔的床里。

歌特的小知己西爾維斯特到布雷斯特入伍已經半個月了;他很不習慣,但很守規矩;他威武地穿着藍色翻領制服,戴上飾著紅絨球的無檐帽;憑着他高大的身軀和靈活的舉止,儼然是一名出色的水兵;但實際上,他始終惦記着他善良的老祖母,始終是從前那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只有一個晚上,他和一些同鄉一起喝醉了酒,像往常一樣,他們一大幫人互挽著胳膊,使勁唱着歌,回到營房去。

還有一個星期天,他到戲院的花樓①去看戲。演的是一出大型悲劇,水兵們對劇中的叛徒十分惱火,每當此人出場,他們便一起喊著:「嗬!」活像是西風深沉的怒吼。他尤其嫌裏面太悶熱,地方小,空氣太少;他想要脫去外衣,卻受到值勤官的訓斥。後來他在快散場時睡著了。

①三樓以上的「花樓」座位較差,票價較低。

回兵營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夜,他遇見一些沒戴帽子的年歲相當大的女人在路邊溜達。

「來呀,漂亮小夥子,」她們用沙啞的聲音對他說。

他還不像人們想像的那麼天真,立刻懂得了她們的意思。但是他突然想起他的老祖母和瑪麗·加沃,便傲然地從她們面前走了過去,仗着自己的漂亮和年輕,他竟含着孩子氣的譏諷的微笑鄙夷地打量她們。對這水兵的謹慎持重,這幫女人不禁十分驚訝。

「你看見這一個啦!……小心點,快逃呀,我的娃娃;快些逃,人家會把你吃掉呢!」

她們朝他嚷出一些下流話,聲音隨即淹沒在星期日夜間充填著街道的含混不清的嘈雜里。

他在布雷斯特的行為和在冰島一樣,和在海上一樣,一直保持着孩子的純潔。但是別人並不為此譏笑他,因為他十分強壯,這一點是使水手們肅然起敬的。

有一天他被叫到連部,人家告訴他,他已被派往中國,到台灣艦隊!……

他早就料到會來這麼一著,因為他聽看報的人說過,那邊的戰爭沒完沒了。由於開拔的日子緊迫,人家同時通知他,不能按慣例給他假期回去向家人告別:五天以後,他就得整裝出發。

他極其心慌意亂:既受遠途旅行、陌生世界和戰爭的魅力吸引,又滿懷離別一切的痛苦和不能生還的模糊不安。

千頭萬緒在他頭腦中亂成一團。在他周圍,各營房一片嘈雜,因為還有許多別的士兵剛才也接到通知被派往中國艦隊。

他趕快寫信給他可憐的老祖母,他坐在地上,很快地用鉛筆寫着,在那些來來去去、和他一樣就要出發的年輕人的喧嘩聲中,他獨自一人沉入了不安的遐想。

「她太老了一點呀,他的愛人!」兩天以後,別人在他背後笑着說,「沒關係,看樣子他倆還挺貼心呢!」

他們頭一次看見他和別人一樣,胳膊上挽著一個女人在勒古弗朗大街上散步,都覺得十分有趣,他以溫柔的神情向她們著身子,向她說着一些看來十分甜蜜的話。

一個從背後看去身段相當靈巧的嬌小女人;身穿一條比流行的式樣稍短的裙子,肩披一塊褐色小披肩,頭戴班保爾的大頭巾。

她攀着他的胳膊,同樣轉身向著他,溫存地朝他瞧著。

「她太老了一點呀,他的愛人!」

別人這麼說的時候,並沒有什麼惡意,因為他們明明看出這是一位從鄉下來的和善的老奶奶。

她得到小孫兒要出發的消息,簡直嚇壞了,連忙趕到這兒來:因為,中國的這場戰爭,已經奪去了班保爾許多水手的生命。

她集中全部可憐的積蓄,在一個紙板盒裏放進星期天穿的漂亮衣衫和一條換洗的頭巾,就動身來了,為的是至少最後抱吻一次她的孫兒。

她直接跑到營房去找他,一開始連里的軍士不讓他出來。

「如果你一定要他出來,老太太,你就自己去和團長說吧,他從那邊過來了。」

她直截了當去找團長,團長被她感動了。

「叫莫昂去換衣服吧!」他說。

莫昂三步並作兩步地奔上樓,去換進城的服裝,——這時那善良的老祖母,像往常一樣,為了讓他開心,在那軍士背後恭恭敬敬地扮了一個滑稽可笑的鬼臉。

隨後,當她的孫兒重新露面時,已經整整齊齊穿上了水兵們出門的服裝,她發現他竟這麼漂亮,真是又驚又喜:他的黑鬍鬚,由理髮師按今年水兵們的時髦樣式修剪成尖尖的,他的敞領襯衫邊緣打着細褶,他的無檐帽上飄着兩條末端飾有金錨的長飄帶。

剎那間,她以為看見了自己的兒子皮埃爾,二十年前,他也是艦隊上的桅檣兵,本已淡忘的漫長的往事和對所有死者的回憶,竟悄悄給此時此刻罩上了一層悲哀的陰影。

但這悲哀很快就給撇開了。他們手挽着手,在相聚的快樂中走出門去;於是,人家把她當成他的愛人,說她「太老了一點」。

她帶他到一家班保爾人開的飯店去吃晚飯。點了幾個好菜,人家告訴過她,那兒價錢不算太貴。然後,他們一直挽着手,在布雷斯特的大街上除商店的櫥窗。她覺得無論什麼也不如講些逗孫兒發笑的事更有樂趣,於是用行人無法聽懂的班保爾地區的布列塔尼語對他講著。

她和他在一起度過了三天,這是歡樂的,然而有個極陰暗的「以後」沉重地壓在上面的三天,也可以說是恩準的三天。

臨了,她還是得走,還是得回到普魯巴拉內去。首先是她那點可憐的積蓄快花完了。再說,西爾維斯特後天就得上船,水兵們在遠行前夕,是絕對禁止外出的。(這種做法初看似乎有點殘忍,實際上是防止有些想臨陣脫逃的水兵溜號的必要措施。)

啊!這最後的一天!……她白費氣力地在腦子裏搜索,還想找點可笑的事講給孫兒聽,可是什麼也找不出來了,倒是眼淚一個勁兒想往外涌,哽咽時時刻刻朝喉頭上升。她攀着他的胳膊,對他千叮嚀萬囑咐,弄得他也直想哭。最後他們走進一個教堂,一塊作了祈禱。

她是乘晚班火車走的。為了節約,他們步行去車站;他提着她旅行用的紙板盒,一面用他強壯的胳膊攙扶她,她則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他的手臂上。她累了,太累了,這可憐的老太婆;這三、四天來她已過於勞累,現在再也支持不住了。她的背在褐色披肩下已經完全彎曲,再也沒有氣力挺直起來,她不再有那種年輕的體態,而只感到無力承受七十六歲高齡的重負。

想到一切都已結束,幾分鐘以後就得離開他,她的心就像給殘酷地撕碎了。他去的是中國呀,在那邊,在那個屠宰場!此刻她還和他在一起,還在用自己一雙可憐的手抓着他……可他是要出發的呀;無論是她的全部意志、所有的眼淚,還是祖母的全部絕望,都無法把他留住!……

她心神不定,顫顫巍巍,被車票、食品籃和手套之類弄得十分狼狽,她對他作了最後一番叮囑,他則十分溫順地低聲回答著「是」。他朝她溫存地俯下頭,以小孩子的神情,用他溫柔和善的眼睛注視着她。

「行了,老奶奶,要是你想走的話就趕快拿主意吧!」

火車頭鳴笛了,她怕誤了車,趕緊從他手裏拿過紙盒,接着又讓東西都掉到地上,摟住他的脖頸,作了一次最後的擁抱。

車站上的人都在注意瞧他們,可他們再也引不起任何人的微笑。她被車站職員催促着,筋疲力盡,失魂落魄,奔進了最先來到跟前的車廂,人們立刻在她後面猛地關上車門,這時候,西爾維斯特則以水兵的輕捷步伐跑着,像鳥兒飛翔般畫出一道弧線,為的是繞一個圈跑到欄桿外,好趕上看她從那兒經過。

汽笛一聲巨吼,車輪轟隆隆地開始轉動,——祖母過去了。他靠着欄桿,以一種充滿青春活力的姿態揮動着綴有飄帶的無檐帽。她則俯在她的三等車廂窗口,用手絹向他招呼,好讓他更容易認出自己。她儘可能長久地,只要她還能略略看見孫兒藍黑色的身影,就一直用眼睛盯着他,傾注全部感情對他喊著「再見」,那是水手們出發時人們總要對他們說的靠不住的「再見」。

好好瞧着他吧!可憐的老奶奶,瞧著這個小西爾維斯特,仔細追隨他那逝去的、到了那邊便永遠消失的身影,直到最後一分鐘吧!……

當她再也看不見他時,便嗒然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毫不注意是否弄壞了她的漂亮頭巾,在一種垂死般的痛苦中,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他呢,耷拉着腦袋慢慢地往回走,大滴的淚珠滾落在臉頰上。秋天的夜降臨了,到處燃起了瓦斯燈,水兵們的聯歡開始了、他什麼也不注意,穿過布雷斯特,然後走上勒古弗朗橋,一直回到營房。

「來呀,漂亮小夥子!」那些開始在街上徘徊的女人們已經在用沙啞的嗓音說這種話了。

他回去躺進自己的吊床,獨自一人哭着,直到天亮才勉強合了合眼。

……

……他已經出海,很快地被載往那陌生的、比冰島的海碧藍得多的大洋。

將他運往亞洲盡頭的船奉命兼程前往。

他意識到已經走了很遠很遠,因為這船幾乎完全無視風浪的影響,一直以這樣的速度不間斷地、均衡地前進著。作為桅檣水手,他如同棲在桅上的一隻鳥兒,整天和他的桅牆生活在一起,遠遠避開了擠在甲板上的士兵和艙下嘈雜的人群。

他們在突尼西亞海岸停了兩次,為的是再上一些輕步兵和騾子。他老遠就看見一些白色的城市建在山地和沙漠上。他甚至從他的桅樓上爬下來,好奇地瞧著那些皮膚棕黑、裹着白布、划著小艇來兜售水果的人,別人告訴他,這是些貝都印人①。

①散佈在北非和西亞地區的阿拉伯游牧民族。

儘管是秋天,這裏仍然陽光強烈,暑熱逼人,使他感到極不自在。

一天,他們到達一個名叫塞得港的城市。所有歐洲各國的旗幟都在長旗杆的頂端高高飄揚,讓他覺得像是巴別塔①的盛會。在他四周,是閃光的大海一般的沙漠。他們靠碼頭停泊著,幾乎像是停在建有許多木屋的長街中間。自開拔以來,他還沒有如此清晰、如此靠近地觀察過外部世界,這樣的紛擾,這麼多船隻的聚會,使他覺得怪有意思。

①《舊約·創世記》第十一章記載:挪亞的子孫擬建造一通天的高塔,叫巴別塔,上帝使他們語言混亂,塔未建成。這裏用來形容港內聚集了各國船隻,操不同語言的水手們會合到了一起。

隨着連續不斷的汽笛聲,所有的船隻都涌人那條像壕溝般狹窄、像銀線般隱沒在無垠的沙漠中的長長的運河。從他的桅樓上望去,這些船像是列著隊沒入平原里。

碼頭上的人熙來攘往,身穿五花八門的服裝;著各色衣袍的人們,忙碌著,叫嚷着,忙着辦理過境或轉運。晚間,在汽笛的魔鬼般的嘯叫聲中,又混入了好多種樂器合奏攪在一起的嘈雜聲,他們演奏著熱鬧的曲子,好像是為了減輕所有過境異鄉客的離愁別緒。

第二天,太陽一出,他們也進入了沙漠中那條窄窄的水道,後面還跟着一長串各國的船隻。它們在沙漠中魚貫而行,整整有兩天之久;然後,另一個海展示在他們眼前,他們又回到了浩淼的大洋。

他們一直以全速行駛;這邊的海水比較暖,而且表面有紅色的斑紋,有時候,行船帶起的浪沫竟有血一般的顏色。他幾乎整天呆在他的桅樓上,自個兒低聲唱着「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以便憶起他的老大哥揚恩、冰島和逝去的美好日子。

有時候,在那佈滿海市蜃樓的遠景上,會出現一種色調奇異的山巒。儘管遙遠而且模糊,但所有駕船者無疑都認識這是些突出在陸地上的腳角,是世界大通道上永恆的路標。但他是個桅檣兵,像一件東西似地被運載着航行,什麼也不知道,根本不懂那無垠的海面的距離與廣度。

他只知道那可怕的遠距離一直在增加;他從高處瞧著那隆隆作響的、迅速在船后逝去的航跡,計算著這日夜不曾減緩的速度已繼續了多久,便對這一點獲得了明確的認識。

下面,在甲板上,大群的人擠在天篷下的陰涼處,困難地喘著氣。水、空氣、光線,都具有一種沉悶的、難以忍受的光輝;這些東西的永恆歡樂,似乎是對人類,對這些生命短促的有機體的嘲諷。

……有一次,在他的桅樓上,一群從未見過的小鳥引起了他的興趣,它們像一大團被風捲起的黑色塵土,落到了船上。它們任憑人們抓住,撫弄,再也飛不動了。所有的桅檣兵肩上都有這樣的小鳥。

不多一會,最疲乏的鳥兒開始死去。

……這些小小的鳥兒,在紅海可怕的陽光照射下,在桅桁上、舷窗上,成千地死亡。

它們是從沙漠的那一邊,被暴風驅趕着飛到這兒來的。因為害怕落八這一望無際的碧藍的大海,它們在最後這段筋疲力盡的飛行中,便撲向這隻經過的航船。在利比亞某個遙遠的地方,它們這個種族由於感情豐富而大量繁殖。它們繁殖無度,以致多得在當地容納不下;於是那盲目的無靈魂的大自然母親,便一陣風將這些過剩的小鳥趕走,猶如過去對待一代人類那樣無情。

它們全部死在船上灼熱的鐵板上,甲板上撒滿它們小小的屍體,而昨天這些肉體里還跳動着生命、歌唱和愛情。……西爾維斯特和其他桅檣兵把它們拾起來,拾起這些羽毛被濺濕的、黑色的小東西;他們帶着憐憫的神情把它們發藍的小翅膀攤在手掌上,然後用掃帚將它們掃進浩瀚無邊的大海……

接着又飛過一些蝗群,摩西的蝗蟲的子孫,船都被它們蓋滿了。

然後,他們又在看不見任何生物的——除了偶爾有些魚兒掠過水麵——恆久不變的碧藍的大海中航行了幾天……

……大雨滂沱,上面是黑沉沉的天空;——這是印度。西爾維斯特偶然被挑選到一隻去補充裝備的小艇上,所以剛才踏上了這塊土地。

溫暖的雨水,透過厚厚的葉叢澆到他身上,他環顧四周,見到種種奇怪的事物。到處是艷麗的綠色;樹葉長得像巨大的羽毛,路上的人都生著毛茸茸的大眼,而且都像在睫毛的重壓下快要閉上了似的。把這陣雨吹來的風,散發着麝香和花的芬芳。

一些女人向他招手:這和他在布雷斯特聽到多次的「來呀,漂亮小夥子!」差不多是一回事。可是,在這迷人的國度,她們的召喚卻格外擾亂人心而且引起肉體的戰慄。她們美麗的胸脯在身披的透明薄紗下隆起;她們的皮膚像青銅一樣光滑而呈褐色。

他還在猶豫,然而已受到蠱惑,他已經在朝前走,慢慢地,想要跟隨她們……

這時,水兵的輕輕一聲哨響,就像小鳥鳴囀的一個顫音,突然把他召回就要離去的小艇。

他趕緊跑回去,——永別了,印度美女。晚上回到海上,他仍然像孩子一樣純潔無暇。

在藍色的海上航行一周后,他們又到達了一個綠色的和下雨的國家。一大群黃種人,拿着一筐筐煤球,喊叫着,立刻擁上了船。

「那麼,我們已經到中國啦?」西爾維斯特看見他們形容古怪,留着辮子,便開口問道。

人家告訴他不是;還得耐心等一等:這兒只是新加坡。他於是回到桅樓,躲開被風揚起的黑灰,這時,成千筐的煤便急匆匆地運進了艙里。

終於有一天,他們到達了一個名叫峴港的地方,那兒停泊著一艘名叫西爾塞號的軍艦,封鎖著港口。這就是他早已聽說自已被派去服役的軍艦,於是他連人帶行囊一起卸到那船上。

他在那兒找到了幾個同鄉,甚至還有兩個冰島人,他們現在是船上的炮手。

晚上,天氣總是悶熱無風,他們無事可干,便聚在甲板上,遠離眾人,好在一起回憶他們的布列塔尼。

在他所期待的參加戰鬥的時刻到來之前,他得在這憂悶的港灣度過無所事事的、流放的五個月。

十一

……

班保爾,——二月份的最後一天,漁夫們動身去冰島的前夕。

歌特緊挨着她的房門站着一動不動,面色變得蒼白。

因為揚恩就在樓下,在和她父親談話。她看見他來了,還模模糊糊聽見他的聲音。

整個冬天他們都沒有碰面,似乎有種宿命的力量使他們彼此總是遠遠分開。

自從去波爾—愛旺村走過一遭以後,她就把希望寄托在「冰島人的朝聖節」上。這一天,在廣場上,在晚間,在人群里,總會有許多機會見面和說話的。但是,節日這一天,街上雖已張掛着飾有綠色花環的白饅,可惡的雨卻從一大早就被嗚咽的風從西邊吹來,嘩嘩地傾盆而下;在班保爾,從來沒見過這樣陰暗的天空。「得啦,普魯巴拉內的人來不了啦,」戀人住在那邊的姑娘們傷心地說。他們果然沒有來,或者一來就趕緊關進酒店喝酒。沒有行列,沒有人散步,比平時心中更難受的歌特,整天呆在她的玻璃窗後面,聽着屋頂上的雨水像小河般流淌,聽着小酒店裏響起漁夫們喧鬧的歌聲。

好幾天以來,她就預料到揚恩的來訪,為了那樁來了的賣船事務,她猜准了加沃老爹不樂意親自來班保爾,而會派他的兒子來。她打定主意自己去找他,而姑娘們一般是不會這麼乾的。她要和他談談,好把事情弄清楚。她要責備他不該一開始擾亂了她,隨後又撇開她,像那些不名譽的男人的行徑一樣。執拗,粗魯,對海上職業的熱愛,或者害怕受到拒絕……如果僅僅是由於西爾維斯特所指出的這些障礙,誰知道呢?那麼,經過他們之間一番坦率的談話,這是完全可能消除的。於是,他可能重新露出那漂亮的、足以使一切問題都順利解決的微笑,——這微笑在去年冬天,在那倚在他手臂上跳華爾茲的整個舞會之夜,曾經使她那樣驚異和陶醉。這點希望鼓起了她的勇氣,使她心中充滿了一種幾乎是甜蜜的迫不及待的情緒。

離得遠的時候,不論說什麼做什麼,總是顯得那麼容易,那麼簡單。

而且,揚恩來訪的時間也再湊巧不過了:她拿得准父親這時正坐着吸煙,決不會站起來送他;這樣,過道上就不會有別人,她到底可以和他一起談個明白了。

可是現在,這個時機已經到來,她卻感到這樣做實在太魯莽。只要想到遇見他,在樓梯底下面對面地看着他,她就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想想吧,樓下的門隨時都會打開,——帶着她所熟悉的輕輕的吱嘎聲——讓他走過!

不,絕對不,她永遠不敢這麼做;寧可在期待中憔悴,在憂傷中死亡,也不能去幹這種事。她已經回頭走了幾步,想回到房間里坐下,做她的活計。

但是她又停住了,猶疑不定,惶恐不安,她想起明天就是啟航去冰島的日子,這是看見他的唯一機會了。如果錯過這個機會,她就得重新忍受幾個月的孤寂和期待,等他回來她已枯萎憔悴,而且又得虛度她生命中的整整一個夏天……

樓下,門開了:揚恩走了出來!她突然拿定主意,跑下樓梯,顫抖著奔去站在他面前。

「揚恩先生,我想跟你說幾句話,可以嗎?」

「和我嗎,歌特小姐……」他拿着帽子,低聲說。

他滿臉無禮的神情,目光銳利地瞧着她,他頭向後仰,表情冷酷,簡直像是在考慮要不要停下來。他一隻腳朝前,像是準備要逃走,他的寬肩緊貼牆壁,像是為了在這被她逮住的狹窄過道上,儘可能不要和她離得太近。

歌特的心都涼了,原來準備好對他說的話,此刻一句也想不起來,她沒想到他會這樣羞辱她,竟不聽她說話就要跑出去……

「我們家讓你害怕嗎,揚恩先生?」她以一種本不願有的生硬、古怪的聲調問。

他呢,轉過眼睛瞧著外面,雙頰變得通紅,血湧上來燒灼著面部,他的鼻孔扇動着,像公牛的鼻孔一樣,隨着胸部的起伏,每呼吸一次便擴張一下。

她試着繼續說下去:

「我們在一起度過的那個晚會上,你曾經用並非是對一個無所謂的人的態度,對我說再見……揚恩先生,看來你很健忘嘍……我究竟有什麼事對不住你呢?……」

……可惡的西風從街上灌了進來,掀動了揚恩的頭髮、歌特的頭巾的翼翅,使一扇門在他們背後猛烈地搖撞著。在這走道里談嚴肅的事原是極不適宜的。歌情說完這哽在喉頭的頭幾句話,便不再作聲,只覺得頭腦發暈,什麼主意都沒有了。他們朝通街的大門走去,他一直是在逃。

外面,風在呼呼地吼,天空一片漆黑。一道青灰色的、凄慘慘的亮光從那扇開着的門射進來,照在他們的臉上。鄰家的女人正從對面瞧着他們:這兩個人,神色這樣慌亂,在這過道里有什麼話要說呢?梅維爾家裏出了什麼事呢?

「不,歌特小姐,」他回答,終於以一種粗魯的灑脫態度來使自己脫身,「我已經聽見地方上的人在議論我們了,……不行,歌特小姐……你有錢,我們不是同一等級的人。你們家我高攀不上,我……」

他走了……

這一來,一切都完了,永遠完了。她想說的話甚至一句也沒有說,這次會見的結果只是讓她在他眼裏成為一個不知羞恥的女人……這揚恩,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蔑視女人,蔑視金錢,蔑視一切!……

她起初像被釘住似的呆在原地,頭暈目眩,只覺得周圍的東西都在搖晃……

接着一個念頭,比一切都難於忍受的念頭,像閃電般在她腦中閃過:揚恩的夥伴們——一些冰島漁人,正在廣場上溜達,等候着他!要是他去把這事告訴他們,拿她取笑,這將是怎樣一種更加可恥的羞辱!她趕快回到房間,好從窗帘後面觀察他。

在房子前面,她果然看見這麼一群人。但他們僅僅在觀察變得越來越陰沉的天氣,對即將降臨的大雨作著種種猜測:

「這不過是一場暴雨;進去喝酒吧,喝酒的當兒雨就過去了。」

然後他們大聲地拿貞妮·加洛芙開玩笑,拿別的一些女人開玩笑;但誰也沒有朝她的窗子扭過頭來。

他們全都快快活活,只有他不答話,也不笑,顯得嚴肅而憂悶。他不和別人一道進去喝酒,既不注意這些人,也沒注意已經開始落下的雨,卻像那種沉入夢幻的人一般,在瓢潑大雨中慢慢走着,穿過廣場,朝普魯巴拉內的方向走去……

於是她原諒了他的一切,一種無望的柔情代替了原已湧上心頭的刺心的氣惱。

她坐下來,雙手捧著腦袋,現在怎麼辦呢?

啊!要是他能聽她說哪怕一小會兒,或者,耍是他能來這兒,單獨和她在這房間里,平心靜氣地談一談,可能一切都會談清楚的。

她愛他已經受到敢於當面表白的程度。她會對他說:「當我對你無所需求的時候,你來親近我;現在,只要你願意,我整個靈魂都屬於你;瞧著吧,我不怕變成一個漁夫的妻子,雖說在班保爾的小夥子中間,我若想找一個丈夫,只要隨我挑選就行;但是我愛你,因為不管怎樣,我相信你比其他那些年輕人都好;我的確有點錢,我也知道我生得漂亮;雖然我在城市裏住過,我向你發誓我是個規矩的女孩子,從來沒有干過壞事;那麼,既然我這麼愛你,為什麼你就不要我呢?」

……但是所有這些都永遠沒機會表白,永遠只能在夢中訴說了;太遲了,揚恩不會聽她的。試試再和他談一次呢……啊!不!這一來他會把她當成怎樣一種女人呢!……那她還不如死了的好。

明天,他們全都要動身去冰島了!

她獨自呆在她的漂亮房間,二月發白的光線照進了屋內,她覺得有點冷,便隨意坐在一張靠牆放的椅子上。她似乎看見世界在崩潰,帶着現在和未來的事物,一起墮入剛才在她周圍到處四下去的陰暗嚇人的空虛。

她真想擺脫生命的重負,靜靜地躺在墓石之下,從此不再受苦……但是,說真的,她諒解他,在她對他的絕望的愛情中,沒有摻雜絲毫怨恨的成分……

十二

……

海,灰色的海。

在那每年夏天把漁夫們送往冰島的沒有痕迹的大道上,揚恩不知不覺已經航行了一天。

前一天,當大家唱着古老的讚美歌出發時,起了一陣南風,所有的船便張開風帆,像海鷗一樣四散而去。

隨後風勢漸弱,船行速度也慢了下來;一團團霧氣在水面飄遊。

揚恩可能比平時更加沉默。他抱怨天氣太平靜,似乎需要顛簸動蕩,好驅除縈繞在心頭的某種煩惱,何況他無事可干,只需在平靜的氛圍中靜靜地滑行,只需呼吸和活着。放眼望去,只看見深灰色的一片;側耳細聽,只聽見一片沉寂……

……突然,一聲問響,雖只是依稀可辨,但異乎尋常,而且是來自船下的一種摩擦感,就像乘車時,有人捏緊了剎車一般。於是瑪麗號停止前進,一動不動了……

擱淺啦!!!在哪兒,擱在什麼上面了呢?很可能是英國海岸的某塊暗礁。因為,從昨天晚上起,就籠上了霧的帷幕,他們什麼也看不見。

所有的人都騷動起來,奔跑着,他們的緊張忙碌和船的突然靜止不動形成了鮮明對照。現在,瑪麗號停在這兒,再也動不了啦、在這又熱又潮的天氣,在這廣闊的,似乎隨時會起變化的流體世界當中,它似乎被隱藏在水下的某種結實、牢固的東西抓住了;它被抓得牢牢的,很可能再由浮不起來。

誰不曾見過雙足被粘牢的、可憐的小鳥或蒼蠅呢?

一開始,它們一點也沒覺察,表面上什麼變化也沒有;要知道他們是從底下被抓住的,而且面臨着永遠無法自拔的危險。

等到它們掙紮起來,膠質的東西玷污了它們的翅翼和腦袋的時候,它們才漸漸顯出一種垂死的遭難動物的可憐神態。

瑪麗號的情形也是如此;剛開始的時候,問題還不太明顯;不錯,船是有點傾斜,但這是大清早,天氣晴朗無風;得很內行才會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才會感到不安。

船長的樣子有點可憐,他在這條航路上沒有十分當心,結果出了差錯;他朝空中擺着手,絕望地說:

「天哪!天哪!」

在雲霧偶開的一道縫隙中,他們看見近處有一座不太熟悉的海岬,但幾乎立刻又被霧籠罩,再也看不見了。

而且,眼前沒有一張風帆,沒有一縷煙。可現在他們幾乎寧願如此:他們最怕那些英國救難者,這些救難者會以他們的方式用武力把他們拔出困境,所以得像對付海盜一樣抵禦這種人。

他們都在奔忙着,搬動、倒騰艙內的東西。「土耳其」,他們那隻不怕風浪的狗,也因這次事故而情緒不安:這船底的響聲,波浪打來時那種僵硬的震動,還有這種靜止狀態,它明白這一切都是反常的,於是低垂著尾巴,藏在角落裏。

後來,他們放下救生小艇,用以拋錨,他們把力量集中在纜索上,試着自己將船拖出險境,——這種艱苦的勞作繼續了十個小時之久。傍晚的時候,這可憐的船,早上到這兒時是那麼乾淨、那麼體面,此刻已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又濕、又臟,一片混亂。它用種種辦法掙扎著,搖晃着,卻始終停在原處,像一條沉船似地釘死在那兒。

……

黑夜即將來臨,起風了,浪也愈來愈高;情況是更加不妙了,可是,將近六點鐘的時候,船忽然活動了,浮動起來,一面掙斷那些用來系船的纜索,……人們發瘋般地從船頭跑到船尾,嚷着:

「我們浮起來了!」

他們果然浮起來了;這種浮起來了的快樂,這種剛才還以為已經開始成為難船,現在卻感覺到在走動,重新變成輕快、活躍的東西的快樂,哪裏是言語所能形容的呢!

與此同時,揚恩的憂鬱也飛走了。手臂的有益的疲勞治癒了他,他變得和船兒一樣輕盈,他甩掉了回憶,重新恢復了無憂無慮的神態。

第二天早上,起錨以後,揚恩又繼續向寒冷的冰島行進,他的心看來仍和他早年一樣自由。

十三

……

在地球的另一端,在下龍灣的西爾塞巡洋艦上,正在分發從法國來的郵件。在擠得緊緊的一群水兵中間,郵務官正高聲喚著收信的幸運兒的名字。這是夜間,在排炮位上,人們圍着一盞舷燈擁擠著。

「西爾維斯特·莫昂!」——有一封信是他的,清清楚楚蓋着班保爾的郵戳,但這不是歌特的筆跡,這是怎麼回事?誰寫給他的呢?

他把那封信翻來倒去看了好一會,才提心弔膽地拆開來。

普魯巴拉內,一八八四年三月五日。

我親愛的孫兒,

這確是他那善良的老祖母的來信;他總算鬆了一口氣。她甚至還在信尾署上了她那牢記在心的、抖抖顫顫、如小學生般拙劣粗笨的簽名:「寡婦莫昂」。

寡婦莫昂。他不覺把信紙送到唇邊,親吻著這可憐的名字,好像這是一個神聖的護身符。這封信正好在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到達;明天早上天一亮,他就要出發上戰場了。

這時是四月中旬;北寧和洪哈①剛剛拿下。在東京②附近一時不會有重大的戰鬥了,然而到達的援兵不夠,船上只要能夠抽調開的人力,都被調去補充登陸的水兵連。早就在巡洋艦和封鎖線上果膩了的西爾維斯特,剛才便和別的幾個水兵一起,被派往補充那些陸戰隊的空缺。

①北寧和洪哈都是越南的地名。

②越南北部港口,東京灣即今北部灣。

這時候,已經在和談了,這是真的;然而有些跡象表明,他們還趕得上參加一點戰鬥。他們打點好背包,結束了準備工作,向大家告別以後,一整晚都在留下的夥伴中走來走去,在這些人面前覺得自己高大起來,而且充滿了自豪感;每個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表達出發的感受,有的面目嚴肅,略顯沉思;有的則喋喋不休地說話。

西爾維斯特相當安靜,內心卻迫不及待地等著出發;只是在別人瞧他的時候,他那克制住的笑意才像是在表示:「不錯,我也是其中之一,明天早上就出發了。」戰爭,火線,對他來說還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概念,但卻使他十分着迷,因為他原屬勇敢的民族呀。

……由於這封信的筆跡陌生,他不禁為歌特擔起心來,他想要挨近一盞舷燈,好看清楚信的內容。可要從這群光膀子的男人中間擠過去,卻不是件容易事,他們擠在那悶熱難當的排炮位上,也是為了讀信……

正如他所預料的,伊芙娜祖母在這封信的開頭,就解釋她為什麼不得不求助於一位鄰居老太太的不太熟練的手來代筆寫信:

我親愛的孫兒,這一次我沒讓你的表姐替我寫信,因為她正遭到極大

的痛苦。兩天以前她的父親突然去世。而且去年冬天他在巴黎的銀錢投機

似乎把他的全部財產都虧光了。人家不久就要拍賣他的房子和傢具,這可

是我們這一帶誰也沒想到的事。我親愛的孩子,我想你也會和我一樣,為

這事十分難過。

加沃家的孩子向你問好;他和蓋爾默船長又續訂了合同,還是在瑪麗

號。今年出發去冰島的日子相當早,這個月一號就開航了,正好是可憐的

歌特遭到不幸的前兩天,他們還一點不知道這件事呢。

但是,親愛的孩子,你可以想見,現在全完了,我們沒法使他倆結婚

了;因為她將不得不靠做工養活自己。……

他驚呆了;這個壞消息完全破壞了他出征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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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島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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