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三部

……

空中,一粒子彈在呼嘯!……西爾維斯特驀地站住,豎起了耳朵……

這是一片無際的平原,遍佈嫩綠的天鵝絨般的春草。灰濛濛的天空,沉沉地壓在人的肩頭。

他們一共六個帶槍水兵,正在青青的稻田裏,在泥濘的小徑上,執行偵察任務……

……又是一聲!!……沉寂的空中又響起了同樣的聲音。這尖利響亮的嘯音,類似拉長的噓聲,使人感覺到那兇惡殘忍的小東西,正迅速地從那兒直穿而過,誰碰上它誰就得送命。

西爾維斯特生平頭一次聽到這種音樂。向你射過來的子彈和你射出去的子彈,音響是大不一樣的:來自遠處的槍聲,漸漸變弱,已經聽不見了;倒是這從耳邊擦過,倏忽即逝的金屬小東西的嗡嗡聲,卻聽得格外清楚……

又是噓的一聲,噓!現在彈如雨下了。它們就在離水兵們很近的地方驟然停住,鑽進灌滿水的稻田泥地里,每粒子彈都伴着輕輕的落雹子般清脆、迅速的潑刺一響,濺起一個小小的水花。

他們相視而笑,好像看到一出演得很滑稽的鬧劇。

「中國人!」他們說。(安南人、東京人、黑旗人,對於水兵們說來,統統屬於中國人。)

他們宣稱這些人是「中國人」時,那語氣中包含的輕蔑和帶嘲弄意味的仇恨,還有他們作戰的興頭,真不知怎樣才能表達。

又有兩三顆子彈呼嘯著,更加貼近地面掠過;他們看見這些子彈連蹦帶跳,活像草叢中的蝗蟲。這場小小的鉛雨歷時不到一分鐘就停止了。廣大的綠原上又恢復了絕對的沉寂,四面八方再看不到任何動靜。

他們六個人都依舊站着,保持警覺,窺測方向,探究這子彈從何而來。

肯定,子彈是從那邊竹林里射出的,那竹林在平原上頗像一座生滿羽毛的小島,後面還半遮半掩地露出一些尖尖的屋角。於是他們朝那兒跑去,他們的腳在稻田的泥濘里要求陷進去,要求直打滑;西爾維斯特的腿比較長,也比較靈巧,一直跑在最前面。

再沒有任何嘯聲;似乎他們剛才是在做夢……

而且,似乎世界上所有的國家,某些東西總是,而且永遠是共同的:被雲層覆蓋的灰色天空,顏色鮮嫩的春天的草原,人們會以為是看見了法蘭西的田野,一些年輕人在那兒快活地奔跑,在做決非是死亡的某種遊戲。

但是,他們愈是靠近,這竹叢愈能顯出它異國情調的俏麗,那村莊的屋頂也愈增強了它們那種弧度的奇特,一些埋伏在竹叢后的黃種人,為了看清他們,便探出他們那既詭詐又害怕的肩臉……接着,突然一聲吶喊,他們一起跳了出來,列成一道長長的、抖抖顫顫的,然而是確切無疑而且危險的陣線。

「中國人!」水兵們仍然含着勇敢的微笑說着。

但不管怎樣,他們這下可發現了對方人數很多,太多了。而巨他們當中的一個轉過頭時,還瞧見從後面草地里也跑來了一些人。

……

……年輕的西爾維斯特,在這一天,在這個時刻,顯得非常漂亮;他的老祖母如果看見他這樣勇武善戰,一定會感到驕傲!

這些日子以來,他的模樣已有很大改變,晒黑了,嗓音變了,他在那兒,簡直像到了最能施展其所長的環境。在極難決策的一剎那,那些被子彈擦傷的水兵,幾乎已經開始在退卻(這卻是會使他們全體送命的);而西爾維斯特卻繼續前進,他握著步槍的槍管。走在他那一夥前面,以銳不可當之勢,擺動着槍托向左右猛掃,多虧他的勇猛,扭轉了整個局面:在這場無人指揮的小型戰鬥里,這盲目支配一切的,無法明言的驚惶、恐懼,竟轉到中國人一邊,他們開始退卻了。

……現在大功告成,他們逃掉了。而這六個水兵,重新裝上子彈,痛痛快快地殲擊敵人;草叢裏出現了一窪窪血水,一個個被子彈洞穿的身體,一些腦漿流入稻田的頭顱。

他們躬著身子,貼近地面,像豹子一樣俯伏着逃跑。西爾維斯特在後面緊追,他已經兩處負傷,腿上挨了一槍刺,手臂上也有一道深深的刀痕;但他除了戰牛的熱狂外已對一切失去知覺,這是一種未經思考的來自強健血液的熱狂,它賦予頭腦簡單者以偉大的勇氣,並造就了那些古代的英雄。

他所追趕的人中,有一個為絕望的恐怖所激勵,突然轉身朝他瞄準。西爾維斯特微笑着站住,以一種輕蔑而崇高的姿態讓他射擊,然後看清即將發射的槍彈的方向,把身子微微向左一閃。但是,就在對方扣動扳機的當兒,槍管也偶然朝這個方向偏了一下。西爾維斯特感到胸口一震,一個想法閃過腦際,因而甚至在感覺疼痛之前,他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掉頭朝向跟在後面的其他水兵,想如同一個老兵似地對他們說出那句行話:「我交賬了!」但因他剛才正跑着,用嘴大口地吸氣到肺里,他感到右胸有一個窟窿也吸進了氣,而且像一隻破風箱似地發出一種可怕的微響。同時,他的嘴裏充滿了血,胸側也劇烈地疼痛起來,很快地越痛越厲害,簡直到了無法忍受和無法形容的程度。

他把已經暈眩的腦袋轉動了兩、三下,想要在湧上來使他窒息的紅色液體中重新恢復呼吸,隨後,他沉重地倒下,倒在泥濘里。

……

大約半個月以後,由於大雨將至,天空格外陰沉,黃色的東京也因而更加悶熱了,已經被送到河內的西爾維斯特,又被送往下龍灣,安置在一艘開回法國的醫護船上。

他已經在各種各樣的擔架上被抬了許久,間或在戰地醫院歇一歇腳。人們儘可能地照顧他;但在這種惡劣的條件下,他那被洞穿的一側胸部積滿了水,空氣也不斷從這不曾癒合的傷口灌進去,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人們已經授予他軍功勳章,他為此快活了片刻。

他已不再是以前那個舉止果斷、嗓音洪亮而乾脆的勇士。不,所有這一切都在那漫長的痛楚和耗人的高燒中被消磨殆盡了。他又變成了孩子,懷念著家鄉;他幾乎不再說話,只是用一種溫和的、微弱的、幾乎聽不出的聲音勉強回答別人。他感到自己傷勢那麼重,離家又那麼遠,想到還得那麼多那麼多的日子才能到家,以他這樣日漸衰弱的體力,誰知道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呢?……這種離鄉萬里的可怕概念,不斷地糾纏着他,在他清醒時,在他昏睡了一陣以後,重新感覺到傷口的劇痛、發燒的熱燥和受傷的胸膛里呼呼的響聲時,心情便格外沉重。於是他不顧一切,要求人家把他送上醫護船。

他在擔架里抬起來十分沉重,因此人家搬運他時,無意中把他搖晃得很痛。

在這即將啟航的運輸船上,人家把他安置在一張排列在病室內的小鐵床里,他又開始了一次反方向的飄洋過海的遠航。只是,這一次他不能像鳥兒一樣棲在露天的桅樓上,而是在艙內重濁的空氣里,在藥品、創傷和痛苦的氣息中生活。

頭幾天,走上歸途的快樂使他的情況略有好轉。他在床上可以墊著枕頭坐起來,而且不時地要他的盒子。他那水兵用的白木盒子,是在班保爾買的,用來裝他的貴重物品;裏面有伊芙娜祖母的來信,揚恩和歌特的來信,一個抄著水手歌曲的練習本,還有一本偶然搶來的漢文孔夫子著作,這本書每一頁的空白處,他都用來寫他天真稚拙的戰鬥日記。

然而他的傷勢並沒有減輕,從第一個星期起,醫生們就認為他難免一死。

……現在靠近赤道了,在酷暑中遇上了一場暴風雨。運輸船前進著,一面搖晃它的床鋪、傷員和病人,在這類似季風轉向時的動蕩的、波浪滔天的海面上,一直飛快地前進著。

從下龍灣出發以來,已經不止一個人死去,不得不在這返回法國的大道上,將他們扔進深海;有不少小床已經卸掉了它們可憐的裝載物。

這一天,晃動的病室里光線十分晦暗:因為浪大,不得不關閉了舷窗的鐵蓋,這一來使得悶熱的病房更加難以忍受了。

他的傷勢在惡化,已經到了最後階段。他一直朝受傷的一邊側躺着,以他殘存的全部氣力,用雙手壓緊傷口,想使右肺里的膿水不要晃動,但是另一葉肺也受到感染,臨終的痛苦開始了。

故鄉的各種幻覺都出現在他垂死的頭腦里,在悶熱的黑暗中,許多他所愛的或他所厭惡的面孔都來俯向他,他一直陷於一種恍恍惚惚的夢境,布列塔尼和冰島就在這夢境中展現。

早上,他要人把神甫請來,這個見慣了水兵死亡的老者很驚奇地發現,在這個水兵如此雄健的外表下,卻包藏着孩童的純真。

他要空氣,空氣;但是哪兒都沒有,通風筒已經送不出空氣了。護士老是用一把畫着中國花兒的扇子給他扇著,但也只能給他攪動攪動那已經呼吸過上百次,肺部已經不願接受的極不衛生的濁氣。

有時候,他在一種絕望的狂怒中,想要離開那使他意識到死之將至的床鋪,去到露天的艙面上,設法重新活下去。……啊!其他那些人,他們還在桅樓上生活,還在帆索間跑來跑去!……但是他用盡氣力也只能把頭從衰弱的脖頸上抬一抬,正如人們在睡夢中所作的那種不完整動作一樣。——唉!不,他不行了,他重新跌入那亂糟糟的床鋪上原有的坑田裏,他已經被死亡粘牢在那兒了;每當他作一次這樣的掙扎而疲憊不堪時,便暫時失去一切知覺。

為了讓他高興,終於打開了一個舷窗,雖然海面還不十分平靜,這樣做仍有危險。此刻是傍晚六點鐘光景。當那鐵制的防水蓋揭開時,僅僅射進了亮光,耀眼的紅色亮光。落日透過陰晴天空的縫隙,極其艷麗地顯露在水平線上,它那炫目的光,隨船身的擺動而搖曳,像一支揮動着的火炬,搖搖晃晃地照亮了這所病房。

至於空氣,沒有,一點空氣也沒有進來;外面那點空氣無力進入艙里,無力驅除病熱的氣息。在這一望無際的赤道線的海面上,只有熱烘烘的潮氣,只有無法呼吸的悶熱。哪兒都沒有空氣,甚至沒有一點空氣可以供給那些喘息著的垂死者。

……最後一個幻象使他非常不安:他的老祖母,匆匆地從一條路上走過,神情的焦慮簡直令人心碎,雨透過低低的、陰慘慘的雲層,直澆到她身上;她接到海軍辦事處的通知,正要到班保爾去聽取他的訃告。

這時他掙扎著,喘息著。人們從他嘴邊拭去彌留狀態的扭動中從胸部汩汩湧上的血和水。艷麗的太陽一直照亮着他;太陽西沉時,所有的雲都一片血紅,好像整個世界都著了火一樣;從打開的那個舷窗洞口,射進來寬寬的一條紅色火帶,正好落到西爾維斯特的床頭,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光環。

在這個時辰,在布列塔尼那邊,也看得見這個太陽,那兒就要敲中午十二點了。就是這同一個太陽,就在它永恆的生命的這同一瞬間,然而在那邊,它的顏色完全不一樣,它更高地懸在發藍的天空,以一種柔和的白光照着坐在門口做針線活的伊芙娜老奶奶。

在冰島,現在正是早晨,在這死亡的同一時刻,太陽也出來了。它在那兒顯得更加蒼白,像是通過一種間接折射的辦法,才得以在那兒露面似的。它哀傷地照進漂流着瑪麗號的峽灣,這時的天空則是一片極北地帶的純凈,令人想起沒有大氣的、冷卻了的星體。這種冰冷的明澈,使冰島這堆亂石更加清晰地呈現在眼前:從瑪麗號望去,這整個地區彷彿貼在同一平面上,矗立在那兒。船上的揚恩,在這陽光照射下也顯得有點異樣,他在這籠罩着月色般的景象中,和平時一樣釣著魚。

……當這條從船的舷窗投進的火帶熄滅,赤道線上的太陽完全沒人閃著金光的海水時,那垂死的孫兒的眼睛正朝上翻,朝額頭上轉,似乎想藏進腦袋裏。於是有人把他那睫毛長長的眼皮撫下——西爾維斯特重又變得漂亮而寧靜,像一尊躺倒的大理石像。……

……我不能不講一講西爾維斯特的葬禮,那是在新加坡島,由我親自主持的。航行的頭幾天,已經在中國海拋進夠多的死人了,由於這片馬來土地就在附近,大家決定把西爾維斯特再保留幾個小時,好把他葬在那兒。

因為太陽歹毒,這事是在凌晨時分進行的。在載運他的小艇上,他的屍體覆蓋着法蘭西的國旗。我們靠岸的時候,那巨大的異國城市還在沉睡。領事派來的一輛小運輸車,已經在碼頭上等著,我們把西爾維斯特和在船上為他做好的木十字架放在車上;由於時間倉促,十字架上的油漆還沒幹,白漆寫的名字,還在黑色的底板上流動。

我們在旭日初升時穿過這語言混雜的巴別塔①。就在離骯髒嘈雜的中國區兩步遠的地方,我們感觸至深地重新找到了法蘭西教堂的寧靜。在這隻有我和我的水兵的雪白高大的中殿內,佈道神甫詠唱「憤怒的日子」②的聲音,像一種具有魔力的悅耳的咒語般震響。從那些敞開的大門,可以看見類似極樂園的景象,一片可愛的碧綠,巨大的棕櫚;風兒吹動大樹上的花朵,一陣胭脂紅的花雨便飄落下來,一直飄進教堂。

①巴別塔,見第49頁注。此處指新加坡有各國移民,語言十分混雜。

②天主教為死者唱的經文中的第一句。原文為拉丁文。

隨後,我們走向墓地。路很遠。我們小小的水兵行列非常簡樸,棺木上一直覆蓋着法蘭西國旗。我們必須穿過四個中國居民區,一個麇集著黃種人的世界;然後是馬來人、印度人的居住區,各種各樣的亞洲面孔,都驚異地睜大眼睛瞧着我們走過。

接着,是已經很炎熱的田野,林蔭路上飛著許多翅膀像藍色絲絨般的可愛的蝴蝶。到處都鮮花似錦,棕擱成蔭;展示著赤道線上旺盛生命力的全部壯麗輝煌。終於,來到了墓地:其中一些中國官吏的墳墓上,刻有各種各色的碑文、龍和怪物;還有種種不知名的奇花異草。我們埋葬他的地方活像是因陀羅①的花園的一角。

①因陀羅:印度教中最高的天神,相當於希臘神話中的宙斯。

在他的墳頭上,我們埋下了這個小小的、夜間趕製出來的木十字架:

西爾維斯特·莫昂

年十九歲

由於太陽愈升愈高,我們只好離開他,匆匆趕回船去,一路上還頻頻回頭,為了再看看躺在那奇妙的樹和大朵的花下的他。

運輸船繼續着它橫渡印度洋的航程。在艙下,起伏晃動的病室里,還關着一些可憐人;在甲板上,卻只看得見無憂無慮、健康和青春。周圍的海面,充滿了燦爛的陽光和純凈的空氣。

在這晴朗的順風天,水手們都躺在帆蔭下,逗他們的鸚鵡玩,趕着它們跑來跑去。在他們剛才去過的新加坡,有人向過路的水手兜售各種馴養的動物。

他們選中了一些出生不久的小鸚鵡,因為它們在鳥類的嘴臉上有幾分孩童的稚氣;它們還沒長出尾巴,卻已經有了綠色的羽毛,啊!綠得可愛極了。爸爸媽媽都是綠的,所以它們很小就不知不覺地繼承了這種顏色,它們被擱置在船上如此乾淨的甲板上,真像一些從熱帶的樹上剛落下的新葉。

有時候,大家把它們趕到一起,它們便樣子很滑稽地相互打量,四面八方地轉動着脖子,好像要從各個不同的角度來互相研究觀察。它們走起來像瘸腿,還帶點可笑的扭動,它們會突然很快地、急急忙忙跑起來,也不知究竟要到哪兒去;其中也有跑跌倒的。

然後是長尾猴學繞圈,這又是另一種消遣。有幾隻受鍾愛的猴,被熱情地摟抱着,它們便蜷成一團,貼在主人結實的胸脯上,用一種半滑稽半動人的女性的目光注視着主人。

三點鐘敲響的時候,後勤兵將兩隻火漆封口的、寫有西爾維斯特的名字的帆布口袋,拿到甲板上來拍賣,他所有的衣服,他在世時所有屬於他的東西。——按規矩,死人的東西都是這麼處理的。水兵們都興緻勃勃地跑來圍成一圈。在醫護船上,拍賣這種口袋是常有的事,人們已經司空見慣,不再感到難過了。再說,在這隻船上,大家也不怎麼熟悉西爾維斯特。

他的工作服,襯衫,藍條的海魂衫,被人翻來覆去地摸弄著,然後以某個價目被買走,買東西的人為了好玩便哄抬着價格。

現在輪到那隻神聖的小盒子了,價格拍定為五十個蘇。裏面的信件和軍功勳章早已取出,準備留給他的家屬;但還剩下那個歌本、孔夫子著作以及伊芙娜祖母為他備置的種種縫補用的針線、紐扣等零星小東西。

然後,負責出示拍賣品的後勤兵拿出了兩尊小小的佛像,那是西爾維斯特從一座寶塔里劫來,準備送給歌特的,這兩尊佛像的樣子那麼古怪,以致人們看到它們作為最後一份財物出現時,都哈哈大笑起來。水手們這樣大笑,並非是由於缺乏同情心,而僅僅是由於沒有多用腦子罷了。

最後,帆布口袋也賣掉了,買者馬上擦掉寫在上面的姓名,換上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有人用掃帚將拍賣后落在如此清潔的甲板上的灰塵和線頭仔細地打掃乾淨。

於是水兵們又快快活活地回頭去玩他們的鸚鵡和猴子了。

……

六月上半月的一天,伊芙娜老奶奶回到家的時候,鄰居們告訴她,海軍軍籍局的專員派人來找過她。

肯定,這是關係到她孫兒的事;但這一點也不使她害怕。在海員家庭里,是經常有事和軍籍局打交道的,因此,她作為水手的女兒、妻子、母親、祖母,認識這個辦事處已經將近六十年了。

這無疑是他接受了什麼任命;要不就可能是他在西爾塞號軍艦上省下了一小筆津貼等着她去領取。她知道應該怎樣拜見專員先生,於是收拾打扮了一番,穿上她的漂亮裙子,戴上一條白頭巾,然後,在兩點鐘光景上路了。

她在懸崖的小徑上邁著小碎步匆匆走着,直奔班保爾而去,因為這兩個月沒收到孫兒的來信,她想想總有點惶惶不安。

她遇見她的老戀人坐在門口,因為去冬的嚴寒,老頭兒的身體已經不行了。

「怎麼樣?……你什麼時候想要,你知道,可別客氣啊,美人!……」(他念念不忘的,仍是那木板的衣服。)

六月晴朗舒適的天氣,在她周圍展現出一片歡欣,佈滿石子的小丘上,始終只生長矮小的開金黃色花的荊豆;但是一到避開了海風的低洼地,馬上就見到一片新綠,夾道的山楂樹正開着花,遍地高高的野草芳香撲鼻。然而這一切她全沒看見,她,這麼老了,在她身上已累積了那麼多逝去的季節,現在看來卻短暫得好像只有幾天……

那些牆壁發黑、幾乎像要倒塌的村莊周圍,盛開着薔薇、石竹、紫羅蘭,還有無數的小花,一直開到鋪着茅草和苔蘚的屋頂上,吸引著最先出世的那些白色蝴蝶。

在冰島人的家鄉,春天幾乎是沒有愛情的。只見這勇敢民族的漂亮姑娘們倚在門口夢想着,側乎她們棕色或藍色的眼睛看到很遠很遠,看到那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那些勾起她們的傷感和企望的男人,這時正在那邊,在極北的海上,從事大規模的捕魚……

然而這畢竟是春天,溫暖、甜蜜、擾亂人心,小蠅子營營作響,新發的花草樹葉吐著芳香。

所有這無生命的一切,都在繼續向這位老祖母微笑,她盡量抖擻精神走着,為的是去聽取最後一個孫兒的死訊。她已經臨近那個可怕的時刻,那時人家就要把遠在中國海上發生的事情講給她聽;她的這次不祥的奔波,正是西爾維斯特臨死時已料想到的,而且曾經使他流下了最後的痛苦的眼淚:他那善良的老祖母,被班保爾的海軍軍籍局辦事處召見,為了把他的死訊告訴她!——他清清楚楚看見她從這條路上經過,披着她小小的褐色披肩,拿着雨傘,戴着大頭巾,挺直身子匆忙地走着。這種幻覺曾經使他抬起身子,使他悲痛欲絕地扭動掙扎,那時,正在赤道線上輝煌燦爛地沉落下去的巨大的紅日,恰從病室的舷窗照射進來,瞧着他死去。

只是,在那邊,在他最後的幻象中,可憐的老奶奶的這次跋涉被想像為雨天的事,實際上正相反,這是在嘲弄人的快活的春天進行的……

快到班保爾的時候,她的心情變得更加不安,於是她又加快了步子。

她走進那灰色的城市,走進被太陽照射著的花崗石的小街,一面向其他一些老婦人,那些坐在窗口的她的同代人打着招呼。她們看見她都驚訝地說道:

「她這麼急匆匆地到哪兒去呢?她在平常日子怎麼穿上星期天的衣服啦?」

軍籍局辦事處的專員先生不在,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奇醜無比的小傢伙坐在辦公桌前,他是專員的文書。因為當漁夫大差勁,便受了一點教育,戴上黑袖套,成天坐在這同一張椅子上抄抄寫寫。

她報了姓名以後,文書便像煞有介事地站起身來,從一個檔案夾內取出一些貼了印花的公文紙。

很多很多公文紙……這是什麼意思呢?一些證件,一些蓋戳的公文,一本在海上弄得發黃的水兵手冊,所有這一切似乎都有一種死的氣息……

他把這些紙攤在老婦人面前,她已經開始顫抖,眼光也開始模糊了。因為她認出了歌特代她給孫兒寫的兩封信,沒有拆開就退回來了……二十年前,她的兒子皮埃爾死的時候,也發生過同樣的情況:那些信從中國退給專員先生,他又把信交還給她……

現在他一本正經地朗讀起來:

「若望一瑪麗一西爾維斯特·莫昂,於班保爾登記入伍,軍籍冊第二一三頁,編號二○九一,……十四日在邊奧遠洋輪上去世。……」

「什麼?他出了什麼事,好心的先生?」

「去世!……他去世啦,」他又說。

我的天,這文書無疑心眼並不壞,他之所以用這樣突兀的方式談這件事,只能說是不通人情,是來成年孩子的無知。看見老奶奶不太懂這個詞兒的意思,他便用布列塔尼語解釋道:

「他死了!」

「他死了!」

她用老年人抖抖顫顫的聲音跟着重複了一遍,像是可憐的嘶啞的回聲,重複著一句毫不相干的話。

這正是她已經猜着一半的事情,但僅只使她發抖而已;現在事已證實,她倒沒有動感情的表示。首先,因為年齡的關係,尤其是去冬以來,她感受痛苦的機能,已經有點遲鈍了,不至於立即感到悲哀。再說,此刻她腦子裏好些事都亂套了,她把這次噩耗和其他人的混在一起:她曾經失去那麼多的兒子,得好一會兒她才能明白這一次是她如此珍愛的最後一個,是她寄託了全部祈禱、全部生命、全部期待,以及由於第二童年期的到來而變得糊塗起來的全部思想的那一個……

何況她還羞於在這令她討厭的小人兒面前流露自己的絕望情緒;難道向一位祖母宣佈她孫兒的死訊該像他這麼幹麼!……她站着,僵直地站在辦公桌前,用她那雙可憐的因洗濯而皸裂的老手,扭絞著褐色披肩的穗於。

她感到這會兒離家是多麼遠啊!……天哪,必須走完這一整段路,體體面面走完這段路,才能到達她那所小茅屋,她急於把自己關在裏面,就像躲進洞穴里去死的受傷的野獸一樣。正因為如此,正因為她對這麼長一段路特別感到畏懼,她一路上儘可能不多想,也不去弄明白這件事。

人家交給她一張匯單,讓她作為繼承人去領取變賣西爾維斯特的背包的三十法郎;還有那些信、證件,以及裝有軍功勳章的小盒子。她笨拙地把這些東西捧在手上,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竟找不到衣袋來安置它們。

她呆愣愣地穿過班保爾,目不旁視,身體微微前傾,好像要跌倒似的,耳朵里只聽見血正在嗡嗡作響地湧上來。她加快步子,拚命走着,像一架已經十分舊了還要開足馬力最後拼一拼的可憐機器,毫不顧慮是否會把發條弄斷。

走了三公里左右,她已經整個地朝前彎下身子,筋疲力盡了。她的木鞋不時撞上石頭,震得她的腦袋作痛。她急於躲回家裏,惟恐跌倒在路上,被人送回去。

伊芙娜老奶奶醉啦!

她跌了一跤,頑童們便追過去。這恰是在普魯巴拉內鄉的入口,沿街房子很多、然而她還有氣力重新站起來,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伊芙娜老奶奶喝醉啦!」

一些放肆的小傢伙竟嘻嘻笑着跑到跟前來瞧她,她的頭巾全亂了。

這些小孩子,有的其實並不壞,當他們挨近了瞧她時,看到這張衰老絕望的痛苦的臉,便蔫蔫的、吃驚地轉過身去,不敢再說什麼了。

到家以後,關上門,她發出一聲哀號,吐出了使她窒息的悲痛,她聽憑自己倒在屋角,頭靠着牆壁。頭巾滑下來蓋住了眼睛,她便摘下來扔到地上,——可憐的漂亮頭巾,她從前是多麼愛惜它啊。她唯一的假日穿的衣裙全弄髒了,薄薄一綹又黃又白的頭髮,從髮帶下掉出來,使她完全變成一副窮女人的邋遢模樣。

歌特晚上跑來打聽消息,發現她就這樣披頭散髮地獃著,胳臂下垂,頭靠石壁,愁眉苦臉地發出小孩子似的咿咿咿的嗚咽聲;她幾乎哭不出來:年紀太老的祖母們,於枯的眼睛裏已經不再有淚水了。

「我的孫兒死了!」

說着便把信件、公文、勳章等一起扔到歌特的膝頭上。

歌特把這些東西瀏覽了一下,看明白這是真的了,便跪下來祈禱。

兩個女人呆在一起,幾乎默不作聲地度過了這個六月的黃昏——六月的黃昏在布列塔尼是漫長的,而在那邊,在冰島,則是無止境的。帶來幸福的蟋蟀,仍在壁爐里演奏它細弱的音樂。傍晚,黃色的微光從天窗照進這被海奪去了一切、現在已經絕滅後代的莫昂家的茅屋。

最後,歌特說道:

「我的好奶奶,我,我會來和你一起住的,我會把人家給我留下的那張床搬來,守着你,照料你,你不會孤單單一個人的……」

她為她的小朋友西爾維斯特痛哭,但在她悲哀的時候卻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另一個人——那個已經出發去捕魚的人。

揚恩不久就會知道西爾維斯特的死訊的,因為捕鯨船恰巧很快就要啟航了。他會為他掉淚嗎?……可能會,因為他很愛他……她一面流着眼淚,一面老在想揚恩的事,一會兒對他的冷酷感到氣憤,一會兒又懷着柔情思念他,由於他也即將遭到失去西爾維斯特的痛苦,這痛苦竟使他們倆親近起來——總之,她心裏充滿了他……

……八月里一個暗淡的黃昏,把西爾維斯特的死訊帶給揚恩的信件終於到達冰島海面的瑪麗號上;此刻他正好結束了一天艱苦的勞動,感到極為疲乏,準備下艙吃飯和睡覺。他在昏暗的艙房裏一盞小燈的黃色微光下,用一雙困得發沉的眼睛讀了這段消息;開始的時候,他也是一副本木然、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像沒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出於自尊心,凡屬感情上的東西,他都絕不外露,他像一般水手那樣,把信貼胸藏在藍毛衣里,一句話也沒講。

只是,他再也沒有勇氣和其他人一起坐下來吃晚飯;他甚至不屑於向他們解釋為什麼,就倒在自己的小床上,一下子睡著了。

不久他夢見了死去的西爾維斯特,夢見了送葬行列在行進……

快到午夜的時候,在睡眠中還有時間觀念的那種水手們特有的精神狀態,使他感覺人家喊他起來換班的時候到了,這時他還看見這個送葬行列。他想:

「我做夢了;幸好他們就要來叫醒我,這夢便可以消失了。」

但是,當一隻粗糙的手放在他身上,一個聲音說着「加沃!起來,換班了!」的時候,他聽見胸前紙張的輕輕摩擦聲,這細微的、不祥的音樂肯定了死的真實性。——啊!不錯,是那封信!……這事是真的了!這已是一種更加刺心、更加殘酷的感受,他在睡夢中驚醒,起身太快,竟把寬闊的前額碰到梁木上。

隨後他穿上衣服,推開艙蓋,到上面接班捕魚去了。

揚恩來到艙面,睡眼惺松地環顧四周他所熟悉的海面。

這天夜裏,無垠的大海呈現出令人驚訝的最單純的狀態,它並無色彩,只是給人一種深邃之感。

那看不出絲毫陸地的明確分界,也看不出地質年代的水平線,自遠古以來想必已多次呈現這種狀態,你瞧着它時,真像是一無所見,——除了那現存的、而且永遠不會消遁的永恆之外。

天空甚至並沒有全黑,被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餘光微微照亮着。這裏像在習慣性地微微作響,發出無目的的悲嘆。到處是灰色,一種肉眼難以捕捉的模糊的灰色,大海處於睡眠和神秘的靜止狀態,隱藏在無以名之的保護色之下。

上空浮雲散亂,由於所有的東西都不會無狀貌可言,這雲也都顯得有模有樣,在黑暗中,幾乎全混成一片,形成一幅巨大的帷幕。

但是,在天空的某一點,低低的、靠近水面的地方,雖則非常遙遠,卻較清晰地露出一種大理石花紋,好像是由一隻漫不經心的手勾出的一幅缺乏表現力的畫,一種不是為了給人看的瞬息即逝的、偶然組合的圖形。在這一總體中,惟有這一點似乎還表示了某種涵義,似乎整個虛無的、難以把握的憂鬱思想都在這上面體現出來。——人們的眼睛終於不由自主地盯住那兒。

他,揚恩,隨着他靈活的眼珠逐漸習慣外面的黑暗,便愈加註意觀察夭空中這唯一的花紋,這花紋頗像一個伸著雙臂往下沉的人形。現在他已開始看見那形象,彷彿覺得那真是一個人影,由於來自遠處,便愈來愈長大,變得龐大無比。

隨後,在他同時飄浮着模糊夢境和原始信仰的想像中,這哀傷的人影從黑暗的天邊坍下,漸漸和對他那死去的兄弟的回憶混在一起,像是死者最後的顯形。

他常常有這類奇怪的聯想,特別是童年時代,在孩童的頭腦里……但是無論多麼含糊的語句,用來表現這種意境總嫌過分明確,只有夢中有時出現、醒時卻只剩下毫無意義的謎一般的片言隻語的那種朦朧語言,才能加以表達。

他凝視着浮雲,只覺悲從中來,這深沉、痛苦、充滿莫名的神秘之感的悲哀,使他的靈魂冰涼。現在他比剛才進了一步,總算明白他可憐的小兄弟再也不會露面,永遠不會再露面了;悲痛,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能穿透他那顆心的強韌堅硬的外膜,現在卻已注滿心房以至外溢了。他重又看見西爾維斯特溫柔的面容,他那孩童的和善的眼睛,他正想抱吻他,一種紗幕似的東西突然不由自主地在眼瞼內落下,起初他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因為自他成年以來還不曾哭過。但是眼淚開始沉甸甸地籟簌落到面頰上,抽泣也使他深厚的胸膛起伏起來。

他繼續麻利地釣魚,一刻不停,也不說一句話,其他兩個人默默地聽他哭,他們知道他是那麼內向和驕傲,惟恐惹惱了他,便裝作什麼也沒聽見。

……在他看來,死亡便是一切的終結……

出於尊敬,他也常參加家裏為死者舉行的祈禱,但他根本不信靈魂不滅的說法。

水手們在一起閑談時,往往用一種簡略和肯定的語氣把這當成眾所周知的事情談論;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對幽靈懷有模糊的懼怕,對墓地隱約地感到恐怖,對聖徒和守護神極端信任,尤其是對環繞教堂的聖地懷有一種天生的敬仰。

因此揚恩害怕自己也被海攫去,好似這樣會更加虛空,——想到西爾維斯特在那一邊,在地球另一面遙遠的土地上,他愈加悲痛欲絕,愈加心情沉重了。

他向來不把別人放在眼裏,於是旁若無人地、無拘無束地哭着,毫不感到難為情。

……外面,太空已慢慢發白,雖則此刻不過兩點鐘;同時,空間似乎在擴展,擴展,變得更加遼闊,以一種更可怕的方式凹陷下去。隨着這種黎明的出現,眼睛愈益睜大,頭腦也更加清醒,可以更好地想像到遠方的廣闊無垠;於是肉眼可見的空間的界限便愈退愈遠,愈見消逝。

一種蒼白的亮光,逐漸增大,似乎是一些極小的光束,輕輕搖曳著投射過來;永恆的外界事物漸漸變得發亮、透明,好像一些燃著白焰的燈,在不定形的灰色雲層後面逐漸升起,它們懷着神秘的戒心審慎地上升,惟恐打擾了海的鬱悶的休息。

在天際之下,那巨大的白光燈便是太陽,它有氣無力地爬行着,從一大早就開始了它緩慢而沉着的爬出水面的行程……

這一天,哪兒都看不見朝霞的色彩,一切都是灰白的、陰暗的。在瑪麗號上,有一個人在哭泣,是那大個子揚恩……

這蠻兄弟的眼淚,這外部世界分外深重的憂傷,便是為那默默無聞的可憐的年輕英雄致哀的表示,他曾在這冰島海面度過了他的半生……

天大亮的時候,揚恩突然用藍毛衣的袖子拭乾眼睛,不再哭泣。這事便告結束了。他似乎又完全力捕魚的工作所佔據,一心關注眼前現實事物單調的進程,不再想什麼了。

再說,釣魚的工作十分緊張,兩隻手臂都忙不過來。

在漁夫們周圍,那遼闊無邊的背景上,眼看又出現一種新的變化。那無窮無盡的擴展,那早晨的開闊景象終止了,相反,現在遠景似乎在收縮,在自我封閉,人們怎能相信剛才還看見海是那麼遼闊呢?水平線現在顯得很近,甚至使人感到缺乏空間,空中充滿薄薄的飄動着的帷幕,有的比霧氣還朦朧,有的卻可以看出似乎帶穗的輪廓。它們在一片寂靜中緩緩落下,好像一些毫無分量的白紗;然而這紗在到處同時降落,很快就把下面罩得嚴嚴實實,看到供呼吸的空氣都被堵塞,不禁使人感到氣也透不過來。

這是八月的初霧上來了。幾分鐘之內,這裹屍布般的霧氣就到處一樣濃厚,簡直無法穿透;在瑪麗號周圍,人們除了一片發亮的濕潤的蒼白,已什麼也看不出了,連船桅也似乎隱沒在這一片蒼白之中。

「得啦,瞧這可惡的霧又來了。」漁夫們說。

他們早就熟悉了這漁季第二階段無法迴避的夥伴,但這同時說明冰島的漁季即將結束,啟程返回布列塔尼的時候快到了。

那霧氣化作晶瑩的小水珠,掛在他們的鬍鬚上面,還使他們晒黑的皮膚濕潤發亮。那些在船的兩端相望的人們,都覺得對方如幽靈般模糊;相反,那些離得很近的東西,則在這發白的、暗淡的光線下顯得分外清晰。人們得當心不要張嘴呼吸,否則一種冰涼、潮濕的感覺會一直透入肺腑。

與此同時,捕魚的速度愈來愈快,大家不再說話,只顧忙着釣魚;時時刻刻可以聽見伴隨着一下皮鞭似的響聲,一條大魚被扔到了甲板上;然後,它們拚命扭動着,用尾巴拍打着艙面,到處都濺上了海水和它們掙扎時抖落的銀色細鱗。用大刀剖開魚肚的水手,匆忙中割破了手指,鮮紅的血便和鹽水混到了一起。

這一次,他們一連在濃霧中呆了十天,什麼也看不見,但捕魚的情況依然良好,因為忙於釣魚,大家倒也不感厭倦。不時地,每隔一定的時間,他們中的一個便吹響一支號角,那聲音活像一隻野獸的嗥叫。

有時候,在外面,在白色濃霧深處,另一聲遠方的嗥叫回答着他們的呼喚。於是大家便更加警覺起來。如果這叫聲漸漸靠近,所有的人便豎起耳朵注意這不相識的鄰船,當然他們看是絕對看不見的,不過那鄰船的存在構成了一種危險。大家對它作著種種猜測,它成了他們關注的對象,共同的話題,因為極想看見它,他們的眼睛都竭力想穿透那在空氣中到處張掛的、觸摸不著的白紗。

然後,它漸漸遠去了,號角的嗥叫聲消失在聽覺所不能及的遠方;於是他們重又獨自處在一片沉寂之中,處在這無邊無際的凝然不動的水氣之內。一切都浸透了水,一切都滲著鹽分和鹽汁。寒氣變得愈加侵人肌膚;太陽在水平線下越來越停滯不前;已經是真正夜裏一兩點鐘了,灰色的夜的降臨帶來了陰森和寒冷。

每天早上他們都要用一隻鉛球探測水的深度,惟恐瑪麗號太靠近冰島。但是船上所有的繩索連接起來都探不到海底;可見他們確是在廣闊的海面,在深水區域。

他們的生活既艱苦又有益於健康;格外刺骨的寒冷增加了晚上的舒適之感,他們下去進餐和睡覺時,便對那粗笨的橡木船艙內的溫暖住室獲得了更深的印象。

在白天,這些比僧侶還要與世隔絕的人們彼此很少交談。每個人都執著釣竿,幾小時幾小時地呆在他固定不變的崗位上,只有手臂忙於不間斷的捕魚作業。他們彼此相隔不過兩、三米遠,後來卻誰也看不見誰。

這濃霧的沉靜,這白色的曚昽不明,使他們的頭腦進入麻木狀態。他們一面釣魚,一面低聲哼著家鄉小調,因為怕大聲唱會把魚嚇跑。他們的思想變得更加遲緩和稀疏,好像它們在膨脹、伸長,以便填滿時間,不給非存在①的間隔留下空隙。他們也不再想女人,因為天氣已經很冷;但是他們夢想着一些支離破碎的或者美妙的事物,好像在睡眠中一樣,而且這些夢的線索也如同霧一般鬆散……

①法語原文為non-etre,即哲學概念的「非存在」,指時間、空間。

這八月的迷霧,每年照例以這種憂鬱而沉靜的方式結束冰島的漁季。否則,就老是那同樣完滿的、使水手們胸部膨脹、肌肉強健的體力生涯。

揚恩一下子就恢復了他平常的姿態,似乎他巨大的悲痛並不持久:他警覺而且靈活,駕船和釣魚都極為利索,他舉止從容自然,彷彿心中毫無牽掛;何況,他只在他願意的時候才流露感情——而這種時候是極少的,平時他總是高昂着腦袋,一副滿不在乎和凌駕一切的樣子。

晚上進餐的時候,在那陶制聖母所庇護的簡陋住室里,當他們在桌前坐下,手拿大餐刀,面對着熱騰騰的菜盤時,他仍和從前一樣,聽見別人講起什麼可笑的事便笑了起來。

在他內心,可能也稍稍想到過歌特,西爾維斯特臨終時的最後願望無疑是想要他娶她為妻,——她現在已經變成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子了……尤其是,對他兄弟的悼念可能還在他心靈深處縈繞……

但這揚恩的心是一片未開墾的處女地,難於駕馭,很少為人所了解,他的心理動態是不外露的。

十一

一天早上,三點鐘光景,正當他們在濃霧的包裹下靜靜地夢想時,忽然聽見一種他們所不熟悉的、音色陌生的說話聲,甲板上的人彼此瞧著,用眼睛互相詢問:

「誰在說話?」

不,沒有,誰也沒有說話。

的確,這聲音像是從外面的空間傳來的。

這時,那從前一天就疏於職守的吹號人,趕快跑上來,使出全部氣力吹響了悠長的警報。

在靜寂中,單是這聲音就已經使人戰慄了。接着,似乎反而由這號角的顫音召來一個意想不到的龐然大物,以具有浮雕感的灰色畫的面貌出現,就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帶威脅意味地高高矗立:船桅、橫桁、纜繩,一條船的圖形在空中勾畫出來,像那些嚇人的魔影,隨着一道光束,一下子全部顯現在張開的幕布上。那船上還出現了另一些人,和他們已挨得很近,那些人欠身俯在船欄上,在一種因受驚和恐怖而清醒過來的狀態中,睜大了眼睛瞧着他們……

他們沖向那些槳、備用桅杆、鈞篙——所有船上那些長而結實的備用品,把它們伸出船外,好使那向他們靠近的龐然大物與來客和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對方也一樣驚駭,向他們伸出一些巨大的長棍,好將他們推開。

但僅僅是他們頭頂上的橫桁發出一聲輕輕的摩擦聲,一時鈎絆住的桅帆,馬上毫無損壞地分開了:由於海面十分平靜,碰撞也極其微弱,甚至微弱到令人真感到另一條船並無體積,而是一件柔軟的東西,幾乎毫無分量……

這時,驚恐的情緒過去了,人們開始笑起來;原來彼此都是熟人:

「啊哎,是瑪麗號呀!」

「喂!加沃,洛麥克,蓋爾默!」

來船是柏特皇后號,船長拉沃埃也是班保爾人;水手們都是附近村子裏的;那長著黑鬍鬚的高個子,笑時露出牙齒的,是凱傑古,普魯達尼埃人;其他的是普魯萊斯人或普魯內蘭人。

「怎麼,你們為什麼不吹號角,你們這幫蠻子?」柏特皇后號的拉沃埃問。

「那麼,你們呢,你們這群海盜,海賊,海里的毒種?……」

「噢,我們嘛……那是另一回事啦;我們是禁止出聲的。」(他說這話時帶有某種不祥的、神秘的暗示,還有一絲奇怪的微笑,後來瑪麗號上的人還常常回憶起這笑容,而且引起許多猜想。)

接着,他似乎覺得說得太多,便以一句玩笑話來結束:

「我們的號角嘛,讓這個傢伙給吹破了。」

他指著一個形象如海神般的水手,那人脖子極粗,胸部寬得出奇,腿卻十分短小,在他那畸形的魁梧中,包含着某種令人不安的古怪成分。

在他們互相凝視,等待着一陣清風或下面的一股水流把一隻船比另一隻更快地帶走,從而使它們分開的當兒,他們隨意閑談著。所有的人都倚在船舷,小心翼翼地用長棒互相抵制,好像被圍攻的人用長矛抵禦敵人一樣。他們談起家鄉的事,談起剛由巡洋艦帶來的信件,談到年老的雙親和他們的妻子。

「我呀,」凱傑古說,「我那口子告訴我,她剛生下我們正等著的娃娃,這樣我們的孩子馬上就要湊足一打了。」

另一個說他得了一對雙胞胎,第三個宣佈那漂亮的貞妮·加洛芙——一個在冰島人中十分聞名的姑娘——嫁給了普魯里沃一個殘廢的老富翁。

他們好像透過一層白紗互相看望,同時這白紗似乎也改變了他們說話的聲調,使聲音變得發問而且像是來自遠處。

這時揚恩的眼睛一直不能從其中一個漁夫身上移開,那是一個已經有點見老的小個兒,揚恩確信自己在任何地方都沒見過他,而他卻立刻以一種老相識的態度和他招呼:「你好哇,大個子揚恩!」他銳利的眼睛閃著狡猾的神情,這人的長相如猴子般丑得令人討厭。

「我呀,」柏特皇后號的拉沃埃又說,「我還聽說普魯巴拉內的伊芙娜·莫昂老奶奶的孫兒死了,他正在服役,你們知道的,在去中國的艦隊上;真可惜呀!」

聽見這話,瑪麗號上其他人都朝揚恩轉過頭來,看他是否已經知道這個不幸的消息。

「是的,」他以一種冷淡高傲的態度低聲說,「我父親最近一封來信告訴我了。」

大家都瞧着他,好奇地想知道他的哀痛,使他感到十分不快。

他們隔着濃霧匆匆地交談,這奇特的會見就這樣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了。

「我的女人同時還告訴我,」拉沃埃接着說,「梅維爾先生的女兒搬出城住到普魯巴拉內鄉,去照料她的祖姑母莫昂老奶奶;她現在靠在別人家做零工過活。雖說她有種小姐氣派,而且喜歡打扮,可是我一直覺得這是個誠實的有膽量的姑娘。」

於是,大家又一次瞧著揚恩,這下可真的惹惱他了,一片紅暈升上了他金揭色的面頰。

和柏特皇后號上這些人的交談就以對歌特的這番評價而告結束,從此任何活着的人都再也不曾看見他們了。適才不多一會兒,由於船已不那麼靠近,他們的臉彷彿已更加模糊,突然,瑪麗號上的人覺得沒什麼可推擋的了,他們的長木棒的頂端已碰不著東西;所有他們那些槓桿:槳、桅或橫桁都在虛空中探尋,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沉重地垂落在海里,好像一些巨大的死去的胳膊。大家於是收起這些已經沒有用處的防禦物:柏特皇后號重新被濃霧吞沒,一下子變得無影無蹤,好像一個透明屏幕後的燈一經吹滅,屏上的圖像也立即消失一樣。他們還試圖朝它呼喚,但是得不到任何回答——一種由許多聲音混合的,帶嘲弄意味的喧囂,最後化為悲戚的呻吟,使他們驚異得面面相覷……

這柏特皇后號沒有和其他的冰島人一道回來,由於薩繆爾—阿澤尼德號上的人曾在一個峽灣看見確實屬於它的漂流物(它尾部的裝飾和它的一塊龍骨),大家便不再等他們,一到十月,所有那些水手的名字都寫到了教堂的黑牌上。

然而,從它最後一次出現的日子——這個日子瑪麗號上的人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到返航的時期為止,冰島海面並沒有任何危險的天氣,相反,在這一天的三個星期以前,一陣猛烈的西風曾經捲去了兩隻船上的好幾個水手。大家於是回想起拉沃埃的微笑,而且,把所有的事情聯在一起,又作了許多設想;晚上,揚恩不止一次又看見那像猴子般眨着眼的水手,瑪麗號上的有些人駭怕地尋思,那天早上他們是不是曾經和一些死去的人交談過。

十二

夏季一天天過去,到了八月末,朝霧開始出現時,冰島人便回來了。

那兩個孤苦無依的女人,已經在普魯巴拉內莫昂家的茅屋裏一起生活了三個月:歌特在這已故水手的寒舍里承擔了女兒的職責。她把人家拍賣父親的房產後剩下的一切都搬來了:她那漂亮的城裏式樣的床,還有五顏六色的漂亮衣裙。她為自己縫製了一件式樣比較簡樸的黑色喪服,像伊芙娜老奶奶一樣,戴上了一幅厚紗做的、除了有些皺褶外別無裝飾的服喪的頭巾。

每天,她到城裏有錢人家裏去縫衣服,晚上才回來,一路上倒也不曾受到任何追求者的打擾。她始終有點高傲,仍然被周圍的人當小姐一樣敬重;那班年輕人向她問好時,仍和過去一樣把手放到帽子上。

在夏季美麗的黃昏,她沿着懸崖上那條路從班保爾回來,呼吸著使人恢復疲勞的海上的大氣。針線活還沒來得及改變她的模樣——她還沒有變成別的那些整天彎腰幹活的女人的樣子,她一面眺望着大海,眺望着那遠方有着揚恩的浩瀚的大洋,一面伸直了她得自種族的美麗、輕盈的身軀……

這條路同樣也通往他的家。再走過去一點,朝那個石頭更多、被風颳得草木更少的地方走去,就到了波爾—愛旺村,那兒的樹木長滿了灰色的苔蘚,矮小地生長在石頭縫裏,而且順着強勁的西風倒向一邊。她無疑永遠不會再去那兒,那個波爾—愛旺村,雖然它離這兒還不到一里①地;但是,她這輩子既然去過一次,就足以使這一整條路留下一種魅力;再說,揚恩必定經常從這兒走過,她在門口就可以望見他來往在荒涼的曠野上,出沒在矮小的荊豆叢中。因此她喜愛這整個普魯巴拉內地區;她幾乎慶幸命運將她拋在這兒,當地任何別的地方她都無法生活下去。

①此處指法國古里,約合四公里。

在八月末的季節,有一種熱帶地方的疲憊感從南方流向北方;有些個晚上非常明亮,別處強烈日光的反射,一直延伸到布列塔尼海面。天空經常是萬里無雲,澄澈而寧靜。

在歌特回家的時刻,因為天色已晚,什麼東西都已溶為一體,開始集聚和形成一些剪影。這兒,那兒,一簇荊豆矗立在高處兩塊石頭之間,像一頂亂蓬蓬的羽冠;一叢枝幹扭曲的樹在低洼地形成黑糊糊的一片,或者,在另一處,某個用麥秸蓋屋頂的村莊在荒原上勾畫出一個齒形邊緣的小丘。十字路口,在十字架上張開黑色手臂守護田野的古老的基督像,好像真的是被處死的人;在遠方,英法海峽像一面黃色的大鏡子,和下半部已經發暗、靠近水平線的部分已經變黑的天空明顯地區分開來。在這個地區,即使是這樣平靜、這樣晴朗的好天氣,也還是顯得憂鬱的;在任何情況下,總有一種不安籠罩在一切之上;這是一種起因於大海的憂慮,有多少生命都託付給大海,而它的永恆威脅卻只不過是暫時入睡而已。

歌特邊走邊沉思,在這野外從來不覺得歸途多麼漫長。她聞着沙灘上的鹽味和生長在崖石上、夾雜在乾瘦的荊棘叢中的花兒的香味。耍不是伊芙娜老奶奶等着她回家,她會樂於在這長著荊豆的小徑上久久徘徊,如同那些喜歡幻想的小姐,夏天的晚上在公園裏徘徊一樣。

經過這個地帶時,她有時也憶起若干兒時的往事;但由於她的愛情,這些事現在都變得多麼模糊、遙遠和細小了啊!不管怎樣,她還是要把揚恩當作未婚夫看待,——一個她永遠不能得到的、高傲、粗魯、總是迴避着她的未婚夫;但是她卻因執地對他懷着永遠不會再吐露的、忠貞不貳的愛情。目前,她很高興知道他在冰島:在那兒,至少海會將他看管在深深的修道院裏,使他不能投入其他女人的懷抱……

的確,這幾天他快回來了,但她對待他這次歸來比往常要平靜得多。她本能地意識到,她的貧窮不致成為更受蔑視的理由,因為他和別的小夥子不一樣,而且,西爾維斯特的死肯定可以使他倆接近起來。他回來以後,少不了要來到她們的住處,探望他朋友的祖母:她決心在他來訪時呆在家裏,這樣做看來絲毫不會有失尊嚴;她要裝作把以前的事全忘了,而像一個老熟人似的和他談話,甚至把他當作西爾維斯特的兄弟一般親切對待,同時盡量顯得自然從容。誰知道呢?如今她在世上這樣孤苦伶仃,大概不至於不可能在他身邊佔據一個姐妹的位置吧。在向他作了充分解釋,讓他明白自己並不指望和他結婚以後,也許不至於不能向他求得友誼的支持,獲得友情的滿足吧。她覺得他只是有些粗魯,固執於獨立不羈的念頭,然而他溫和、坦率,必定能夠理解發自內心的善良意願。

當他發現她在這裏,在這幾乎要倒塌的小茅屋裏窮苦地生活,他會有什麼感覺呢?……很窮,啊!是的,因為莫昂奶奶已經沒有力量再去乾洗衣服的活兒,除了寡婦年金,什麼收入也沒有了;確實,她現在吃得很少,所以她倆還能在不求助於任何人的情況下勉強度日……

她到家的時候,往往天已黑了;進門以前,還得踏着磨禿了的岩石往下走幾步,因為茅屋坐落在普魯巴拉內道旁坡下朝沙灘傾斜的地方。它幾乎隱藏在厚厚的棕黑色的茅草屋頂下,那屋頂圓鼓鼓的,活像僵硬的皮毛覆蓋下一隻巨大死獸的背部。它的牆壁顏色晦暗,像岩石般粗糙,上面長著苔蘚和一小簇、一小簇綠色的辣根菜。在門口登上三級圓凸凸的台階,拉動一根從一個小孔伸出的繩索,就可以抽開門內的插閂。進門以後,首先看見對面那個天窗,彷彿開在城牆般厚的壁上,朝向大海,從那兒射進最後一抹淡黃色的光。在巨大的壁爐里,燃著芳香的松枝和山毛櫸枝,這都是伊芙娜老奶奶散步時沿路搶來的;她坐在爐邊,照應着她倆的晚餐;她因為愛惜頭巾,在家裏只戴一頂壓發帽。在爐火的紅光映照下,她側面的剪影依然很美。她向歌特抬起那雙過去是褐色,現在已失去光澤而變得發青的眼睛,由於年老,這雙眼睛已經混濁,昏花,迷糊了。她每次都要說這麼一句話:

「啊!老天爺,我的好女兒,今晚你回來得這麼晚呀……」

「一點不晚呀,奶奶,」歌特已聽慣了這句話,便溫柔地回答,「還是和平常一樣呢!」

「啊!……孩子,我可是覺得比平時晚了。」

她們坐在一張因為用得太舊而幾乎變形、然而還和橡樹榦一般厚的桌前喝湯。同時蟋蟀從來不曾忘了為她們奏起輕輕的銀鈴般清脆的音樂。

茅屋的一面裝着刻工粗糙的板壁,現在已全被蟲蛀了;拉開這板壁,便是一些多層床鋪,好幾代漁民就在這裏生育,睡眠,那些年老的母親便在這裏死去。

在屋頂黑色的梁木上,掛着一些破舊的家用什物,一些草束、木勺、熏肉;還有一些舊漁網,從莫昂家最後幾個兒子遇難以後,這些漁網就一直掛在那兒,晚上老鼠便來咬嚙網眼。

歌特那張掛着白紗幔帳的床,安置在屋子的一個角落,給這克爾特人的小屋帶來一點新鮮高雅的氣派。

一張西爾維斯特穿着水兵服的照片,用鏡框裝了,掛在花崗岩牆上。他祖母還在上面懸掛了他的軍功勳章和他留下的一對縫在水兵右袖上的紅布做的錨;歌特也為他在班保爾買來一個黑白兩色珠子穿成的花環,這是布列塔尼地方用來裝飾死者遺像的。這兒便是他小小的靈堂,便是他的故鄉布列塔尼用以紀念他的一切……

夏季的夜晚,她們為了節省燈火,早早就睡了;天氣好的時候,她們就在屋前石凳上坐一會兒,瞧著稍稍比她們頭頂高出一點的路上的行人。

然後,伊芙娜老奶奶睡進她的分層櫃床,歌特則睡上她的小姐床鋪。因為於了許多活,走了許多路,她入睡很快,而且像一個明智的、果斷的姑娘那樣,並不太心慌意亂地夢着冰島人的歸來……

十三

可是有一天,她在班保爾聽說瑪麗號已經到岸時,卻感到自己突然像發起燒來一樣。等待時的寧靜全都無影無蹤了;她匆匆趕完活計,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比平時更早地上路回家。正當她急急忙忙在路上走時,遠遠看見他正朝自己迎面走來。

她的兩腿顫抖,甚至感到發軟,他已經離得很近,在二十步遠的地方顯現出他漂亮的身材和漁夫便帽下的鬈髮。她感到自己手足無措,這次相遇是如此出乎意料,她真害怕自己會站不穩,害怕讓他看出自己的慌張;此刻她真是羞得要死……而且她以為頭巾一定沒有戴好,加上幹活幹得太快,樣子一定十分疲勞,要是能藏進荊豆叢或躲進什麼獸穴里,她是會不惜任何代價的。再說,他也同樣有一個向後門的動作,好像要設法換一條道。但是來不及了:他們正是狹路相逢。

他呢,為了不碰着她,像一匹多疑的馬兒退縮著跳到一邊,他緊靠土坡站着,用一種疑懼而粗野的眼光瞧着她。

剎那間,她也抬起眼睛,不由自主地向他投去乞求和痛苦的一瞥、在這比槍彈更迅速的目光的無意相遇中,她的亞麻色灰瞳仁彷彿擴大了,似乎被某種思想的偉大火焰所照亮,投射出一種真正發藍的光,同時她的臉卻變得通紅,一直紅到鬢腳,紅到金色的髮辮底下。

他用手碰碰帽子說:

「你好,歌特小姐!」

「你好,揚恩先生,」她回答。

這就算完了;他走過去了。她繼續走她的路,雖說依然顫抖著,但隨着他愈會愈遠,她覺得血液循環漸漸恢復正常,力氣也慢慢復原了……

回到家裏,她發現莫昂奶奶坐在屋角,雙手抱住頭哭着,發出小孩子般咿咿咿的聲音,她頭髮散亂,發尾從壓發帽下掉落出來,像是一小束灰麻纖維。

「啊!我的好歌特,我今天撿柴回來的時候,在普魯愛澤遇見加沃家的孩子啦,我們談起了我可憐的孫兒,這你也會想到的。他們今天早上才從冰島回來,中午我還沒回家,他就已經來過一次了。可憐的孩子,他也是滿眶的眼淚呢……我的好歌特,他為了替我拿那一小捆柴,一直把我送到門口……」

她站着聽了這番話,心也隨着緊縮起來:這麼說,揚恩已經來過了,她曾經作了那麼多打算,想對他說那麼多話的那次訪問已經過去,顯然不會再有了;這事完結了……

於是茅屋顯得更加凄涼,貧窮更加嚴酷,人世也更加空虛,——她懷着死的願望垂下了頭。

十四

冬天漸漸降臨,像攤開的裹屍布一樣聽其自然地慢慢落下。灰色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而揚恩一直沒有再露面,——兩個女人冷清清地生活着。

因為天氣冷,生活費更加昂貴,日子也更難熬了。

而且伊芙娜奶奶也變得很難照料。她的頭腦不管用了,現在動不動要生氣,說些傷人和罵人的話;每星期總有一次到兩次,她會像小孩子一樣無緣無故發起火來。

叮憐的老奶奶!……在她頭腦清楚的時候還是那麼溫柔,所以歌持依舊尊重她,愛她。她一直十分和善,最後卻變得脾氣很壞;一個人在生命將盡的時候,忽然表現出沉睡了一生的全部惡意,一直隱藏着的說粗話的全部本領,這對人類靈魂是何等樣的嘲弄,又是何等嘲弄人的奧秘啊!

她還開始唱歌,這比她發脾氣更加不堪入耳;這都是她偶然想起的一些東西,有時是一段彌撒經文,有時是過去在碼頭上常聽水手們唱的十分粗俗的小調。她有時唱起「班保爾的小姑娘們」,或者搖晃着腦袋,用腳踏着拍子,唱道;

我的丈夫剛剛出發,

到冰島捕魚去了,我的丈夫剛剛出發,

他沒有給我留下一個子兒,

但是……嘿嘿,啦啦……

我掙到了錢!

我掙到了錢!……

每次,唱着唱着便突然停住,同時茫然地睜著大眼,完全失去了生命的表情,——好像燃盡的火焰忽然旺一旺,隨即熄滅一樣。然後,她垂下頭,下巴像死人一般松垂著,久久地處於一種衰竭狀態。

她現在也不怎麼愛清潔了,這又是歌特所沒有預料到的另一種考驗。

有一天,她甚至連她的孫兒也記不起來了。

「西爾維斯特?西爾維斯特?……」她對歌特說,樣子像是在探究這人到底是誰:「唉!我的好孩子,我年輕的時候有過那麼多的孩子,那麼多的男孩和女孩,所以現在,我的天哪!……」

她一邊說着,用一種幾乎有點放縱的、無憂無慮的姿勢,朝空中揮了揮她滿是皺紋的可憐的手。……

第二天,也許她又清楚地憶起了他;又提起無數他曾做過的或說過的種種瑣事,一整天都為他哭泣。

啊!這冬季的夜晚,在沒有樹枝生火的時候!挨着凍工作,為了活命而工作,一針針縫著,幹完每晚從班保爾帶回的活計以後才上床睡覺。

伊芙娜老奶奶靜靜地坐在壁爐邊,雙腳挨着最後的餘燼,兩手縮在圍裙底下。但晚上開始的時候,總得和她閑聊一會兒。

「你怎麼不跟我說話呢,我的好女兒?我年輕的時候,認識好些你這個歲數的姑娘,都很會聊天的。如果你能說點什麼,我想,咱倆就不會顯得這麼凄慘了。」

於是歌特講起她在城裏聽到的一些新聞,或者她在路上遇見的人的姓名,談著那些和現在世上的一切同樣與她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然後,當她看見那可憐的老奶奶睡著了,便中途停住,不再講下去。

正當青春妙齡需要青春作伴的時候,在她周圍卻沒有絲毫年輕的、有活力的東西。她的美貌會在孤獨和貧瘠中枯萎……

從四面八方灌進來的海風,把燈吹得搖搖晃晃;浪濤聲不絕於耳,使人聽了感到像是處身在船上。這聲音又使她想起了那永遠撇不開的、令人苦惱的揚恩,因為風浪正是與他那個行業密切相關的。每當可怕的暴風雨之夜,外面漆黑一片、狂風大作時,她就愈加焦慮地想到了他。

然後她孤零零地,總是孤零零地和這熟睡的老祖母在一起,有時她瞧著那些黑暗的角落,想到曾在那些分層櫃床里生活過,在類似的一些夜晚在海上喪生的先輩漁民們的靈魂可能會回到這兒,便感到毛骨悚然;她並不覺得有這位幾乎已成為死者中的一份子的老奶奶在場,就可以保護自己不受那些歸魂的傷害……

突然她聽見從壁爐的一角發出一絲細小的、如笛聲般顫抖的、好像窒悶在地底下的聲音,不覺從頭到腳戰慄起來。那聲音以一種令人心裏發冷的輕鬆調門唱道:

到冰島捕魚去了,我的丈夫剛剛出發,

他沒有給我留下一個子兒,

但是……嘿嘿,啦啦……

於是她感受到與瘋人作伴時那種特殊的恐懼。

落雨了,伴着泉水般連續不斷的細小聲音往下落着,她聽見雨水在外面牆上不斷地流淌、在那長滿苔蘚的老舊屋頂上,一些漏處總是在老地方發出不倦的、單調的、同樣哀怨的淅瀝聲;它們使屋裏用石塊、砂礫、貝殼混著土鋪壓成的地面到處都是泥濘。

她感到自己周圍全是水,寒冷的、無邊無際的一大片水包圍着她:這翻騰著,抽打着,又在空中散開的水,使黑夜顯得更黑,使分散在普魯巴拉內的茅屋彼此更顯孤立。

星期天的夜晚,由於給其他人帶來某種快樂,對歌特便顯得格外凄涼:即使在這些沿海的偏僻村落,這種夜晚也是快活的;這兒那兒,總有那麼一個關門閉戶的茅屋,被黑夜的雨水澆打着,從裏面傳出陣陣重濁的歌聲。裏面,排列著為酒客準備的桌子;水手們傍著冒煙的爐火烘烤身上的衣服;老年人啜著燒酒便心滿意足了,年輕人則還要和姑娘們調笑;所有的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唱着歌自得其樂。在他們旁邊,將成為他們明日墳墓的大海,也在唱着,使這黑夜充滿了它巨大的聲音……

有些星期天,一群群從酒店出來或從班保爾回村的青年,打莫昂家門前的路上經過;這都是住在陸地盡頭、靠近波爾—愛旺村的人。他們剛從姑娘們的懷抱中掙脫,很晚才從這兒路過,因為已經習慣於風浪,所以毫不在乎被雨淋濕。歌特張著耳朵傾聽他們那很快就被狂風巨浪的喧囂所吞沒的歌聲和喊聲,想從中分辨出揚恩的嗓音,當她自以為能識別時,便感到渾身戰慄起來。

揚恩沒再來看她們,這從他那一方面說是不好的;西爾維斯特死了還沒多久,就只顧去過快活日子——所有這些可不像是他的行為!她確實不再理解他了。儘管如此,她還是忘不了他,不相信他是個沒良心的人。

事實上,自他回來以後,生活的確十分放蕩。

首先是十月份照例的加斯科涅灣之行——這對冰島人而言,一直是個消遣的時期,一個錢袋裏有點錢(這是船長們從冬季才能分配的報酬中預支給他們玩樂用的一小筆款項)可以隨便花一花的時刻。

他們和往年一樣,到加斯科涅灣的島嶼上去購鹽,於是揚恩在聖馬丁一德一雷重又愛上他去秋的情婦,一個棕色頭髮的姑娘。他們在最後的悅人的陽光下,一道在葉子已經發黃的葡萄園裏散步,園裏充滿雲雀的歌聲,充滿成熟的葡萄、沙灘上石竹花的香氣和海灘上海水的氣息:他們一道在收穫葡萄的夜晚唱歌和跳輪舞,在這種日子,人們都喝着葡萄甜酒,陶然於輕鬆而溫情的醉意。

隨後,瑪麗號一直開到博爾多,他在一家金碧輝煌的大咖啡館里再度遇見那送表給他的漂亮歌女,於是漫不經心地又讓她愛了一個星期。

十一月他們回到布列塔尼,他作為儐相參加了好幾次朋友的婚禮,他老是穿着他那節日的漂亮衣衫,經常在半夜以後舞會結束時喝得酩酊大醉。每個星期他總會有點什麼新的艷遇,姑娘們便連忙誇大了講給歌特聽。

有三、四次,她遠遠看見他在普魯巴拉內的路上向她迎面走來,但總是及時避開了他;他也一樣,遇到這種情況,便橫穿着曠野走去。他倆現在互相逃避著,似乎達成了一種默契。

十五

班保爾有個名叫特雷索勒太大的胖女人,在通往碼頭的一條路上開着一家酒店,這酒店在冰島人中名氣很大,船長和船主們都到那兒去招募水手,一邊和他們喝酒,一邊從中挑選最強壯的。

從前相當漂亮,至今在漁夫們面前還頗為風騷的老闆娘,現在已經長了鬍鬚,有男人一般的寬肩和大膽的談吐。她雖在修女式的白色大紗巾下露出一副廚娘的面容,然而由於她是布列塔尼人,仍具有一種說不出的宗教氣質。她的頭腦好比一本登記簿,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地所有水手的姓名;她知道誰好誰壞,準確地知道他們本身的價值和他們掙了多少。

一月的一天,歌特被請往她家去為她縫一件衣服,在酒廳後面一個房間里工作著……

特雷索勒太太家的大門,在那舊式房屋二樓下面笨重的花崗岩石柱後面凹了進去;開門的時候,幾乎總要灌進一股街上的風,推頂着門,來客便像被一個浪頭打進來一般,猛地衝進門來。酒廳又深又矮,粉刷成白色,還掛着一些鍍金畫框,上面畫着船舶靠岸或遇難之類的景象。在一個角落,供著一尊安放在托座上的陶制聖母像,周圍還有幾束假花。

這幾面古老的牆壁聽慣了水手們強有力的歌聲,見慣了笨拙粗野的快樂的發泄,——從班保爾的遙遠年代,經過海盜騷擾的時期,直至今日這些與他們的祖先無甚差別的冰島人。在這些橡木桌子上,在兩次醺醉之間,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被拿來冒險,被典當抵押。

歌特一面縫著那件長裙,一面側耳傾聽板壁另一面特雷索勒太太和兩位坐着飲酒的退休漁民談論冰島的事情。

他們對某隻漂亮的新船有些爭論,這條船正在碼頭上配備帆纜索具,兩個老頭認為這萊奧波丁娜號不可能在最近的漁季以前裝備妥當。

「哎!才不呢,」老闆娘反駁,「它肯定可以裝備好!我呀,我告訴你,昨天它就雇好船員了:蓋爾默的老瑪麗號的全班人馬,瑪麗號要去賣掉拆毀了;五個年輕人,就在這張桌子上,當着我的面,用我的筆簽了名,就這麼回事!都是些棒小夥子,錯不了:洛麥克、蒂格迪亞·加洛夫、伊翁·迪夫、特雷基耶的兒子克哈茲,還有那一個頂仁的,波爾—愛旺村的大個子揚恩!」

萊奧波丁娜號!這將要載走揚恩的船的名字,歌特剛剛聽見就一下子深深印入記憶,像是有人用鎚子釘進去,使它更難忘卻一樣。

晚上,她回到普魯巴拉內,坐在那小小的燈前,就著燈光趕她的活計。她發現這名字一直縈迴在腦際,單是它的音韻便像一種凄慘的東西使她的感受極為強烈。人名或船名都具有自己的面貌,甚至一種涵義。萊奧波丁娜號,這個罕見的新詞,以一種反常的固執緊追着她,變成一種不祥的困擾。不,她本來以為會看到揚恩再次隨她從前參觀過的、已經熟悉的瑪麗號出發,多少年來,在危險的旅途中,它一直受着聖母的保護;而這次變化,這萊奧波丁娜號,卻增加了她的憂慮。

但是她立刻想到,這些於她其實毫不相於,凡涉及他的一切都永遠不應再與她有什麼聯繫。的確,他在這兒或在別處,在這條船或另一條船上,動身或是回來,能關她什麼事呢?……當他在冰島的時候,當溫暖的夏季又來到這些偏僻的茅屋,來到這些寂寞不安的女人們身邊;或者當又一個秋季重新開始,又一次把漁夫們送回來,這能使她的不幸增多或減少一些嗎?……所有這些於她都無關緊要,都沒什麼兩樣,她橫豎是沒有快樂也沒有希望。在他倆之間已沒有任何聯繫,沒有任何接近的理由,既然他連可憐的小西爾維斯特都忘掉了;——要知道,他們的接近是西爾維斯特畢生唯一的夢想和願望啊。她理當忘掉揚恩,忘掉與他有關的一切,甚至忘掉那由於他至今聽來還帶有如此痛苦的魅力的冰島的名字;應該徹底驅除這些思想,清掃乾淨,應當意識到這事已經完了,永遠完了……

她溫柔地瞧著那睡着的可憐的老婦人,現在她還需要她,但她不久會死去。那麼,以後呢?她還何必活着,何必工作,還有什麼可做呢?……

外面又颳起了西風,隨着遠方強烈的悲嗚,屋頂的漏處又開始它那靜靜的、如玩具鈴鐺般輕微的滴水聲。她的眼淚也在開始往下淌,這孤女和被遺棄者的眼淚,稍稍帶着苦味流經她的嘴唇,默默地落到她的活計上,猶如並非由風帶來的夏季的雨,急促地、沉重地從那過分飽滿的雲層突然落下來;於是她什麼也看不見了,只覺筋疲力盡,面對生命的一片空虛,感到一陣暈眩,她疊起特雷索勒太太肥大的短上衣,試着去睡覺。

她躺進她那可憐的小姐用的漂亮床鋪時,不禁哆嗦起來:這床一天天變得愈潮愈冷,正如這茅屋裏所有的東西一樣。但她畢竟很年輕,一面繼續哭着,卻也終於暖和過來,睡著了。

十六

幾周陰暗的日子又過去了,已經到了二月初,天氣相當溫和晴朗。

揚恩剛領到去年夏天打漁分得的一千五百法郎從船主家出來,準備接家裏的習慣,把錢帶回去交給媽媽。這年收入不錯,他滿心高興地回家去。

快到普魯巴拉內的時候,他看見一群人聚在路旁:一個老婦人胡亂揮着拐杖,一群嘻嘻哈哈的頑童圍着她……莫昂奶奶!……西爾維斯特所疼愛的和善的老祖母,邋邋遢遢,破衣爛衫,現在簡直變成蹲在路邊的那種呆傻的窮老婆子了!……這情形使他十分痛心。

普魯巴拉內的這伙頑童弄死了她的貓,她異常生氣和絕望,便用拐杖嚇唬他們:

「啊!如果他,我那可憐的孫兒還在,你們肯定不敢,你們這些下流坯!……

看來她是追過去要打他們時跌了一跤;她的頭巾歪到一邊,衣裙上滿是泥土,而他們還說她喝醉了(因為布列塔尼一些遭到不幸的老人常有這種情況)。

揚恩知道這不是真的,她是個從來不喝酒的可敬的老太太。

「你們不害臊嗎?」他非常生氣,便以威嚴的聲音和語氣對頑童們說。

在高大的揚恩面前,小傢伙們羞慚而尷尬,全都一溜煙逃掉了。

歌特這時正好帶着晚間要乾的活計從班保爾回來。遠遠看見這個情況,認出她的老奶奶在人群里,她吃了一驚,趕緊跑過來看個究竟,看她於了些什麼,人家又把她怎樣了,——看見被弄死的那隻貓,她便全明白了。

她向揚恩抬起她坦率的眼睛,他沒有把自己的眼睛移開;這次他們不想互相逃避了,只是兩個人都變得滿臉通紅,他的血也和她一樣快地湧上了雙頰,他們彼此瞧著,因為挨得這樣近而有點慌亂,但是沒有憎恨,倒幾乎是帶點溫情,他們在憐憫和保護弱者的共同思想中聯合起來了。

學校里的孩子們早就討厭這隻可憐的貓,因為它有一張黑色的面孔,一副魔鬼的神情;其實這是一隻很好的描,你從近處瞧它時,相反會發現它的表情寧靜而溫柔。他們用石頭砸死了它,砸得眼珠都吊在外面了。那可憐的老婦人,一直前南地說着威脅的話,她像提一隻兔於似地提着死貓的尾巴,情緒激動地、搖搖晃晃地走回家去。

「啊!我可憐的孩子,我可憐的孩子……要是他還在世,他們決不敢這麼對待我!……」

一種眼淚似的東西湧出來,在她的皺紋中流淌,她青筋暴露的手顫抖著。

歌特為她戴正頭巾,用孫女兒的溫存言語努力安慰她。揚恩很氣憤:這些孩子怎麼會這麼惡毒!對一個可憐的老太太竟作出這樣的事!他也幾乎要流出眼淚了。——不用說,這並不是為了那隻貓,像他這樣粗魯的年輕漢子,即使喜歡逗動物玩耍,也決不至於為它們傷心;但是他跟在這提着貓尾巴的、又像回到了童年的老祖母後面走時,他的心都撕裂了。他想起西爾維斯特,他過去是那麼愛她,如果他事先聽說她會落到這種下場,這樣貧窮和受捉弄,真不知會怎樣悲痛。

歌特似乎覺得自己應當對老祖母的儀錶負責,便解釋道:

「這是因為她跌跤了,才弄得這麼臟,」她低聲說,「她的衣服已經不新了,這不假,因為我們不是有錢人,揚恩先生;但是昨天我還給她縫補過,今天早上我出去的時候,她確實還是乾淨整齊的。」

他久久地凝視着她,可能任何巧妙的言詞、責備和眼淚都不及這番簡短質樸的解釋更使他受感動。他們繼續並排走着,向莫昂家的茅屋走去。——要說漂亮,她一直是個惹眼的人物,這他知道得很清楚,但他覺得,自她貧窮和服喪以後,變得更加美了。她的神情變得更為嚴肅,她那麻灰色的眸子有一種更加持重的表情,儘管如此,卻似乎把你看得更加深透,一直深入到你的靈魂。她的身材已完全發育成熟。不久她就滿二十三歲了,她正處在美貌的極盛時期。

而且,她現在是漁家女的裝束,她的黑衣裙沒有任何裝飾,頭巾也極為普通;她那小姐風度,現在再也不知是從哪兒來的了;這已是一種隱藏在她身上的、無意識的東西,人們再不能對此有所責難;可能這僅僅是由於往日的習慣,她的上衣比別人的稍稍合身一點,更好地勾勒出了她豐滿的胸脯和雙肩的輪廓……但是不,還不如說這東西就藏在她平靜的聲音和眼神里。

十七

他決定伴送她們,——當然,一直把她們送到家。

他們三個人一路走着,像是給這隻貓送葬。看見他們這樣列隊而過,似乎顯得有些滑稽,不少人已經在門口微笑了。伊芙娜老奶奶提着貓走在中間;滿臉通紅,局促不安的歌特在她右邊;大個子揚恩在左邊,他昂着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這時候,那可憐的老奶奶在路上差不多很快就平靜下來了;她自己又把頭巾理理好,不再說什麼,卻開始用她重又變得明亮的眼睛左右瞟著,來回觀察這兩個人。

歌特也不再說話,惟恐揚恩得到告辭的機會,她真願意留在他溫和的視線之下,閉着眼睛,不再看任何東西地走着,就這樣在她的夢境中挨着他久久地走着,而不要這麼快地到達那空虛而陰暗的茅屋,在那兒,所有這一切就全消逝了。

到了門口,在那躊躇不定的一剎那,似乎心臟都停止了跳動。老奶奶頭也不回地進去了;接着是猶猶豫豫的歌特,最後,揚恩也進去了……

他生平第一次走進她們的家;很可能,沒有目的;他會有什麼願望呢!……跨過門檻的時候,他碰著了帽子,接着,他一眼看見了西爾維斯特那幅嵌在黑珠子串成的花圈裏的肖像,他像走近一個墳墓似地朝它慢慢走去。

歌特一直站着,手支在桌子上。此刻他在環視周圍的一切,她也隨着他對她們的貧窮進行這種默默的檢閱。這兩個舉目無親的女人合住的住所,儘管表面上還算整齊、體面,實際上是非常窮的。看見她落到這樣貧困的境地,住在這粗糙的花崗石壁間和茅草屋頂下,他可能至少對她產生了一點善意的同情吧。除了那張小姐用的漂亮的白色床鋪,已經不再有往日富貴的痕迹了,揚恩的眼睛不知不覺轉到了那張床鋪上……

他什麼話也沒說……為什麼他還不走呢?……那老祖母在清醒的時刻依然那麼精細,便裝出對他毫不注意的樣子。於是他倆面對面站着,沉默而且惶惑不安,終於像是要提出什麼重大問題似地互相凝視着。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了,每過一秒鐘,他們之間的靜寂似乎更加凝固。而他們好像在莊重地等待某件姍姍來遲的非同小可的事,彼此愈來愈深地注視着。

……

「歌特,」他聲音低沉地問,「如果你還願意……」

他要說什麼?……別人已猜到他突然作出了某個幾乎還不敢明確表達的重大決定,和他平日的決定一樣突如其來,……

「如果你還願意的話!……今年漁業收入不錯,我手上有一點錢……」

如果她還願意的話!……他問她什麼?她聽清楚了嗎?她在這件她自信聽懂了的無法估量的大事面前驚呆了。

那伊芙娜老奶奶也在自己的角落裏豎起了耳朵,意識到幸福來臨了……

「我們可以結婚,歌特小姐,如果你還願意的話……」

然後,他等着她回答……而回答遲遲不來,……誰會阻止她說出這個「願意」呢?……他驚訝和害怕起來,這一點她也看得很清楚。她兩手支在桌上,一張臉變得煞白,眼前模糊一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是一個快要死去的絕色美人……

「哎,歌特,回答呀!」老祖母站起身朝他們走去,「你瞧,這對她太突然了,揚恩先生,你別見怪;她想一想,馬上就會回答的……請坐,揚恩先生,和我們一起喝一杯蘋果酒吧……」

但是不,歌特,她沒法回答,在這種精神恍惚的狀態中,她一個字也想不出……這麼說他真是個好人,真的有良心。她又重新找到了他,她真正的揚恩,不管他怎樣冷酷,不管他如何無禮地拒絕過她,不管這一切,她心裏仍一直那麼看待的揚恩。他鄙視了她那麼長的時間,而今天,她已經貧窮了的今天,卻又接受了她;肯定他有自己的想法,有着她往後會知道的某些原因,此刻她一點也不想要求他解釋,也不想責備他使自己痛苦了兩年……再說,所有這一切,她全忘得那麼乾淨,剎那間,這一切都被吹過她生命的那股快樂的旋風卷到那麼遙遠!……她始終沉默著,只是用她水汪汪的眼睛深深地注視着他,向他傾訴著自己對他的愛慕,同時一陣急驟的淚雨順着她的兩腮流了下來……

「好啦,上帝降福於你們!孩子們,」莫昂奶奶說,「我呢,我也應當好好感謝上帝,因為我很高興能活到這麼老,好在入土以前看見這樁喜事。」

他們一直面對面站在那兒,手握着手,說不出一句話,他們找不到任何足夠溫柔的言詞、任何具有必要涵義的語句、任何他們覺得值得用來打破這美妙的靜默的東西。

「至少,你們接個吻吧,孩子們……他們居然什麼話也不說!……啊,上帝,我這兩個孩子多麼古怪呀!……得啦,歌特,跟他說幾句話吧,我的女兒……在我年輕的時候,我記得許婚的時候都要接吻的……」

揚恩似乎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崇敬,在俯身抱吻歌特之前,先摘下了帽子,——他感到這是他有生以來從未有過的真正的一吻。

她也吻了他,傾心相與地將自己鮮嫩的、還不善於作這樣細膩的愛撫的嘴唇,貼在她未婚夫的被大海鍍上金黃色的面頰上。在牆壁的石縫裏,蟋蟀為他們唱起了幸福的歌,這一次,湊巧這歌聲來得正是時候。那可憐的西爾維斯特的小小的肖像,也像在黑色珠圈中向他們微笑着。在這死氣沉沉的茅屋裏,突然一切都顯得活躍起來,恢復了青春。靜寂中充滿了奇異的樂聲;甚至從天窗透入的冬季蒼白的暮色,也變成一種迷人的美麗亮光……

「怎麼,還要等揚恩從冰島回來才結婚嗎,我的好孩子?」

歌特低下了頭。冰島,萊奧波丁娜號,——真的,她已忘了矗立在生活道路上的這些驚恐。從冰島回來的時候!……在惶惶不安的等待中度過的整個夏季,是何等的漫長啊!而揚恩,同樣也變得急不可待,他用腳尖很快地輕輕敲着地面,心裏很快地計算著,看看能不能趕在出海前辦好婚事:多少天辦齊證件,多少天在教堂公佈結婚告示;是的,這就得拖到本月二十號或二十五號才能舉行婚禮了,如果沒有任何障礙,婚後還可以在一起整整呆上一星期。

「我首先得回去通知我的父親,」他急匆匆地說,好像他們生活中的每一分鐘現在都變得需要精打細算、格外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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