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四部

戀人們都喜歡在夜幕降臨時肩並肩地坐在門前的長凳上。

揚恩和歌特也是如此。每天傍晚,他倆便在莫昂家茅屋的門口,坐在那古老的花崗岩凳上談戀愛。

別人談戀愛有春天,有樹下的濃蔭、溫暖的黃昏、盛開的薔薇。他們卻只有遍地是石塊和荊豆的濱海地帶二月的暮色。他們的頭頂和四周沒有一點青蔥蒼翠的枝葉,而只有遼闊無邊的天空,上面緩緩地滑過幾團飄忽的浮雲。他們的花兒,則是漁夫們從沙灘走上來時,用漁網帶到小徑上的一些棕色的海藻。

在這受海洋水流影響、因而氣候溫和的地區,冬季是不十分嚴酷的;儘管如此,黃昏時分仍常有冰涼的水氣和看不見的細雨落在他們肩頭。

然而他們還是在那兒獃著,覺得這地方很愜意。這條石凳已經不止一百年了,談戀愛的事它已見過很多,對他倆的愛情也就不覺驚奇;它聽過不知多少溫柔的言詞,千篇一律、一代又一代地從年輕人口中吐出;它也見慣了這些戀人後來變成跌跌撞撞的老頭和顫顫巍巍的老太婆,又回來坐在原處——不過這時是在白天,為了來呼吸一點新鮮空氣,為了在他們所能享受的最後的陽光下暖暖身體……

伊芙娜祖母不時把頭探出門外瞧瞧。她並不是對他們在一起有什麼不放心,而僅僅是出於關切,是因為喜歡看見他們,也因為想勸他們回屋裏去。她說:

「你們會着涼的,孩子們,這樣要得病的哩。天哪,天哪,這麼晚還呆在外面,我問問你們,這能算是懂事嗎?」

冷!……他們會覺得冷嗎,他們?除了互相依偎的幸福之外,他們難道還能意識到別的什麼嗎?

傍晚從路上經過的人們,可以聽見兩個人的喁喁私語聲和懸崖下海水拍擊的聲響混在一起。這是一種和諧的音樂,歌特清新的聲音和揚恩那音色柔和、悅耳的低音交替出現。人們還能看出他倆的剪影映在他們背靠的花崗岩牆壁上:先是歌特的頭巾的白色,接着是她穿着黑衣裙的苗條身軀,在她旁邊,是她男友的寬肩。在他們上面,是隆起的茅草屋頂,在這一切背後,是無限的暮色,是水天的一片無色的空虛……

他們終於回到屋裏坐在壁爐旁,不一會兒就睡着的伊芙娜老奶奶,頭垂在胸前,並不怎麼妨礙這一對相愛的年輕人。他們又開始低聲說話,好像要彌補過去兩年的沉默,而且既然談戀愛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他們更需要抓緊一些。

他們決定住在伊芙娜祖母家裏,她已立下遺囑,把這所茅屋遺贈他們;目前因為沒有時間,暫不作任何修繕,而將稍稍美化這個過分破敗的可憐小窩的計劃,延至揚恩從冰島回來以後實行。

……一天晚上,他開心地講出自他們初次見面以來她做過的或遇到的無數瑣事,甚至她穿過什麼衣服,參加過什麼節慶。

她非常驚奇地聽他講述。他怎麼會知道這一切呢?誰能想像他會留心這些事情而且把它們記住呢?……

他微笑着,作出神秘的樣子,又講出其他一些細節,有些事連她自己都幾乎忘了。

現在,她不再打斷他,只是以一種攫住全身心的意外喜悅聽他講著;她開始猜到,開始明白:過去這一段時間,他也一樣在愛着她!……她始終是他關注的對象,現在他正對她作著天真的自白!

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上帝!他為什麼那樣拒絕她,使她那麼痛苦呢?

他一直答應把秘密告訴她,卻又帶着一種困窘的神情和難以理解的微笑,不斷推遲他的解釋。

一個晴朗的日子,他們和伊芙娜祖母一起,到班保爾去採購新娘婚禮時穿的衣裙。

在她以前的小姐漂亮衣衫中,有些是完全可以用來應付這個場面,而無需添置什麼的。但是揚恩一定要送給她這件禮物,她也就沒有十分拒絕:有一件他給的衣服,用他勞動和捕魚所得的錢買來的衣服,使她感到自己多少已經有點成為他的妻子了。

因為歌特的父喪未滿,他們選了一塊黑色的衣料。不過揚恩總嫌人家擺出來的料子不夠漂亮。他在商人面前稍稍有點倨傲,而且,以前從未進班保爾的任何店鋪買過東西的他,這天居然什麼都要過問,甚至衣眼的式樣也要管,他要人家給縫上寬寬的絲絨鑲邊,好使衣服更加漂亮。

一天傍晚,夜正降臨,他倆在懸崖上的一片寂靜中,並排坐在他們的石凳上,他們的眼睛偶然注意到路旁岩縫中的一叢荊棘——周圍唯一的一叢荊棘。在半明半暗中,他們彷彿看見荊棘叢中有些小小的白纓子。

「它像是開花了呢,」揚恩說。

於是他們走到跟前想看個究竟。

它果然是開花了。因為看上去還不太真切,他們便用手去摸,用指頭去證實這些被霧潤濕了的小花的存在。於是他們開始感到春天提前到來了;同時,他們發現白天在延長,空氣有了點暖意,夜也比較明亮了。

但是這叢荊棘花開得多早啊!這一帶任何一條路旁都找不到這樣一叢開花的荊棘。大概這是專為他倆開放的,為慶賀他們的愛情而開放的……

「啊!那麼我們就把它採下來吧!」揚恩說。

於是,他幾乎是摸索著,在他粗糙的手中紮成了一個花束。他用漁夫們帶在腰間的闊刀,細心地去掉了上面的尖刺,然後把它插在歌特的衣襟上。

「喏,這就像新娘子了,」他說着,往後退了退,似乎要看看是否插戴得合適,雖說天已是全黑了。

在他們下面,平靜的海緩緩地拍擊沙灘上的卵石,挾帶着有間歇的響聲,均勻得像睡眠時的呼吸;它彷彿並不在乎他們在它跟前談戀愛,或者甚而是頗表贊同。

他們因為等待晚上到來而感到白天格外的長,隨後,當他們在十點鐘分手時,又因一天這麼快就結束了而稍稍有點喪氣。

必須趕快,趕快準備證件,準備一切,如果來不及準備好,就會讓幸福在自己面前溜掉,就會一直等待到秋天,等待到那不可靠的秋天……

他們每晚在這凄涼的地方,在海水連續不斷的響聲中,抱着一種由於時間的流逝而稍顯狂熱的專註態度互訴著愛情,但由於所有這一切,竟使他們的戀情帶上某種特別的、甚至幾乎是陰鬱的成分。這一對戀人有點與眾不同,他們在戀愛中更為嚴肅,也更憂心忡忡。

他一直不說出這兩年為了什麼不理她,每當晚上他回家以後,歌特便為這個秘密而苦惱。然而他很愛她,這是她確信不疑的。

這是真的,他一直愛她,但是和現在愛得不一樣:這愛情在他的心靈和頭腦里像上漲的潮水一樣愈漲愈高,直到漲滿一切。他還從未體驗過這樣一種愛的方式。

不時地,他在石凳上躺下,幾乎完全舒開身子,把頭枕在歌特膝上,孩子般嬌憨地想受到愛撫,接着為了體統又很快地坐起來。他真樂意躺在她腳邊的地上,額頭倚着她的長裙下擺,就這樣獃著。除了他來時去時給她的兄弟般的親吻,他不敢抱吻她。他崇敬她身上某種看不見的、構成她的靈魂的東西,這種無法明言的東西,流露在她說話時安寧和純凈的聲音內,表現在她微笑時的神態中和她清澈美麗的目光里……

而她同時又是一個比其他任何女人更加美麗、更加使人愛慕的有血有肉的女性;她不久就將和他過去的情婦那樣完全為他所有,但又並不因此就失去她的獨特性!……想到這一點,他連骨髓都戰慄起來;他無法預先設想那將是怎樣一種陶醉,但又情不自禁要去想,由於尊敬,他甚至尋思自己是否膽敢作出那宗美妙的冒犯行為……

一個雨天的傍晚,他倆緊挨着坐在壁爐旁,伊芙娜祖母在他們對面睡著了。火焰在爐膛里的樹枝上跳躍,映得他們擴大了的身影在黑魆魆的大花板上晃來晃去。

他們像所有的情侶一樣,聲音很低地交談著。但這天晚上,他們的談話中卻出現了長時間的窘人的沉默。特別是他,幾乎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半帶笑意地低着頭,設法躲避歌特的目光。

這是因為她整晚都在盤問那個一直無法使他講出來的秘密,這次他眼看自己是溜不掉了;她已下定了決心,施展出她的聰明,非問個水落石出不可,任何借口都不能使他逃脫這一關。

「是因為有人說了我的壞話嗎?」她問。

他試着說對,一些壞話,啊!……在班保爾和普魯巴拉內,人家說了她不少壞話……

她問究竟說了些什麼。他便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好。於是她看出來並不是這麼回事。

「是因為我的裝束嗎,揚恩?」

裝束嘛,肯定是會引起閑話的;有一個時期,她是過於講究穿戴了,不適於作一個普通漁民的妻子。但他最後不得不承認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

「是因為那個時候,你認為我們是富人,害怕受到拒絕嗎?」

「啊!不是的。」

他回答時帶有那麼天真的自信,把歌特都逗樂了。接着又是一陣沉默,只聽見外面海風的呻吟。

這時歌特注意地觀察他,腦子裏開始出現一個想法,臉上的表情也隨之而改變了。

「這一切都無關緊要,是嗎,揚恩?」她突然帶着已經猜透一切的人那種不可抗拒的、尋根究底的微笑,注視着揚恩的眼睛說道。

他轉過腦袋,嘿嘿笑了起來。

正是這樣,她猜對了:原因嗎,他講不出來,因為壓根就沒什麼原因,從來沒什麼原因。不錯,這隻不過是由於他的執拗罷了(正如西爾維斯特以前說的)。但誰讓大家老拿這個歌特和他糾纏呢!所有的人都這樣,他的雙親,西爾維斯特,他在冰島的夥伴,甚至歌特自己。於是他開始反對,頑固地反對,同時心靈深處卻一直有這樣的想法:當誰也不再想到這件事的時候,他一定會願意的。

就因為揚恩這種孩子氣,歌特被撇棄了兩年,受盡折磨,甚至想要死去……

由於被人揭穿而不好意思,無奈只得笑笑以後,揚恩以一雙和善而嚴肅的眼睛注視着歌特,此刻輪到他深入地探詢:她能寬恕他嗎,至少他給她造成那麼多痛苦,現在已十分後悔了,她能寬恕他么?……

「我的性格就是這樣,歌特,」他說,「在家裏,我對我父母也是這樣。有時候,我發起倔來,可以一連幾個星期像在生他們的氣,幾乎和誰也不講話。其實你知道,我是很愛他們的,而且最後我總是服從了他們的一切願望,好像我還是個十歲的孩子,……要是你以為我不想結婚,那才荒唐呢!這種事無論如何不會拖太久的,歌特,你相信我好了。」

啊!她能不能寬恕他!她感到眼淚不知不覺涌了出來,這是往日遺留下來的悲哀,終於隨着揚恩的自白逝去。再說,沒有過去那番痛苦,此時此刻也不會如此甜蜜;現在這些都結束了,她甚至很高興經歷過這麼一段痛苦的考驗。

現在他倆之間什麼都說明白了,不錯,解說的方式出乎意料,然而十分完滿:他倆的靈魂之間再沒有任何隔閡。他把她拉到自己懷裏,兩人的腦袋靠在一起,他們就這樣臉挨着臉,久久地獃著,不需要再作任何解釋或說明。此刻他們的擁抱是那樣純潔,直到伊芙娜祖母醒過來,他們仍在她面前偎在一起,並不感到局促不安。

……

動身去冰島的六天之前,他們的婚禮行列從普魯巴拉內的教堂迴轉來,在烏雲密佈的陰沉沉的天空下,被狂風迫逐著。

他們倆都非常漂亮,手挽着手,像帝王一般在一長串隨從前面走着,像做夢一般走着。他們平靜,深沉,莊重,彷彿對周圍一無所見,似乎超脫於現實生活,凌駕於一切之上。他們甚至好像不曾受到風的干擾,而在他們後面,那一對對歡笑的男女,都被猛烈的西風吹得快樂地亂成一團。行列里有許多生氣勃勃的年輕人,也有一些頭髮花白的老者,但他們也都微笑着憶起自己的婚禮和新婚的日子。伊芙娜祖母也在行列里,雖然被風吹得狼狽不堪,仍懷着幾乎是幸福的心情,倚在揚恩的一位老叔父的手臂上,他正對她說着一些老式的殷勤話;她戴着一塊他們為這次婚禮給她買的漂亮新頭巾,披着她那染過第三回的小披肩,——為了西爾維斯特的緣故,這次染成了黑色。

風不加區別地搖撼着所有的客人,一些裙子吹起來了,衣袍翻卷了,有些帽子和頭巾給刮跑了。

在教堂門口,新婚夫婦按慣例買了幾束假花來補充他們喜慶的裝飾。揚恩把花隨隨便便綴在他寬闊的胸脯上,他是個怎麼都相宜的人。至於歌特,舉止中仍有一種小姐風度,她把這些可憐的粗糙假花別在上衣高處,像過去一樣,這衣服非常合身地襯出了她的優美體態。

在前面開路的提琴手,被風吹得暈頭轉向,亂七八糟地奏著樂;他的樂聲一陣一陣地吹入耳中,在狂風的喧囂里,像是一種比海鷗的叫聲更細弱的古怪音樂。

普魯巴拉內鄉所有的人都跑出來瞧他們,這段姻緣似乎有某種激動人心的因素。人們大老遠地從四面八方趕來,一群群地聚在小徑的各個十字路口等候他們。幾乎班保爾所有的冰島人,揚恩的那些朋友,都在那兒守候着。新郎新娘經過時,他們便施禮致敬;歌特像一位名門圍秀一般,以端莊的風度微微欠身答禮,一路上她都受着人們的稱讚。

周圍所有的村落,包括最偏僻、最閉塞、甚至森林中的村落里的乞丐、殘廢人、瘋子、拄著拐杖的白痴……全都傾巢出動。這些人帶着樂器,帶着手風琴、弦琴,一排排坐在他倆經過的路上;他們伸出手,伸出他們的木缽、帽子,來接受揚恩以高貴慷慨的氣派、歌特帶着王后般美麗的微笑扔給他們的布施。這些乞丐中有些已經很老了,在他們從來不曾有過思想的空虛的腦袋上,長著灰白的頭髮;他們坐在路旁的低洼處,顏色和土地一個樣,彷彿從土裏鑽出來半截身子,不一會又要莫名其妙地鑽回去;他們那茫然的眼睛,正如他們那無用的發育不全的生命之謎一樣令人不安。他們迷惑不解地瞧著這華麗的、充滿生命力的行列通過。

大家越過波爾—愛旺村和加沃家,繼續朝前走。為了按普魯巴拉內地區的傳統習慣,到那像是處在布列塔尼陸地盡頭的特里尼泰禮拜堂去。

這禮拜堂建在最終最遠的懸崖下一塊低矮的岩石上,離水極近,像是已經屬於海的範圍。為了到達那兒,大家沿着花崗岩塊間的一條崎嶇小路曲折而下,於是婚禮的行列散亂在這孤寂的海岬的斜坡上和亂石之間,快樂、殷勤的笑語聲完全消失在風和浪的喧聲里。

但要到達這個禮拜堂是不可能的,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通道很不可靠,拍岸的巨浪來得太近。人們看見白色的水柱高高躍起,接着落下,鋪開,淹沒一切。

挽著歌特走在最前面的揚恩,第一個在浪沫前退卻了。在他後面,婚禮行列像圓形劇場似的,一層層站在岩石上,他像是來到這兒向大海介紹他的妻子,但大海卻對新娘露出一副兇惡的面孔。

他回過頭,看見提琴手在一塊灰色的岩石上,想要在兩陣狂風之;司,抓緊機會奏一段四組舞曲。

「收起你的樂器吧,朋友,」他對他說,「大海給我們奏起了更好的音樂呢……」

與此同時,從早上就沉沉欲墜的一場大雨開始嘩嘩地落下來,於是大家亂鬨哄地笑嚷着,攀上高聳的懸崖,逃進了加沃家……

因為歌特的住所實在太貧寒,婚禮的晚宴是在揚恩的父母家舉行的。

在樓上那個嶄新的大房間里,二十五個人圍着新婚夫婦坐了一桌;有兄弟姐妹和當領航員的加沃堂兄,有蓋爾默、克哈茲、伊翁·迪夫、老瑪麗號的、而今是萊奧波丁娜號的全體人員;四位美麗的女儐相,她們的髮辮像古代拜占斯①的后妃們那樣,在耳朵上盤成圓髻,她們的白頭巾按年輕人的時髦樣式紮成海螺形;四位男儐相,全是冰島人,身強力壯,漂亮的眼睛傲氣十足。

①君士坦丁堡的舊稱。

樓下呢,不言而喻,也都在吃喝着,燒煮著,整個婚禮行列的隊尾都亂鬨哄地擠在那裏,一些從班保爾雇來的女工,在塞滿了鍋、罐的大壁爐前忙得暈頭轉向。

揚恩的父母本來盼望兒子娶個比較有錢的妻子,這不假;但歌特現在是個出名賢慧而堅強的女子,而且,她雖失去了財產,卻是當地最美的姑娘,看着這一對天生的佳偶,他們也就滿心歡喜了。

老父親喝完湯后十分快活,便談起這樁婚事:

「這下又可以添一些加沃了,雖說普魯巴拉內已經有不少加沃的子孫!」

他扳著指頭,向新娘的一位舅父解釋加沃這一姓為何這樣興旺:他的父親是九兄弟中最小的一個,生了十二個孩子,全都和堂姊妹結了婚,於是又生下許多加沃,儘管有一些已經死在冰島了!

「我呢,」他說,「我娶的也是加沃一姓的,我們倆又生了十四個孩子。」

想到這個家族,他高興起來,搖晃着他白髮蒼蒼的腦袋。

天哪!他為了養大那十四個小加沃可是費了不少勁;不過現在總算熬出頭了,而且變賣難船所得的一萬法郎也確實使他們寬裕起來。

他的鄰座蓋爾默也挺高興,講起他服役時的種種花招,一些有關中國人、安的列斯群島和巴西的故事,逗得那些即將去那兒的年輕人瞪大了眼睛。

他最有趣的往事之一,是某天傍晚他們在伊菲革涅亞號艦上往酒艙里裝酒,輸酒的皮管破了,酒流了出來。他們不去報告,卻就地喝了個夠。就這麼痛痛快快喝了兩個小時;最後炮位上滿地是酒,所有的人都醉了。

同桌的那些老水手,全都帶點狡黠的心情孩子般開心地笑了起來。

「大家都嚷嚷反對服役,」他們說,「其實呀,只有服役的時候才能於出這種有趣的事!」

外面,天氣並不見好,相反,急風驟雨正在漆黑的夜裏大施淫威。儘管已經採取了預防措施,仍有幾個人不放心他們的船或泊在碼頭上的小艇,說要起身去看一看。

這時候,另一種更加快樂的喧嘩,從樓下那伙擠在一起用餐的小字輩的人們中傳了出來:這是那些小兄弟、小姐妹們歡樂的叫聲和笑聲,他們因為喝了蘋果酒而變得格外興奮。

人們端上了燉肉、烤肉、雞、好幾種魚、煎蛋和雞蛋薄餅等。

大家談起漁業和走私,議論到各種作弄稅務人員的辦法,誰都知道,這些人是從事海上營生的人們的死對頭。

樓上,在那體面的席位上,人們甚至講起了種種滑稽的奇遇。

這些用布列塔尼方言交談的人們,年輕的時候都曾見過一些世面。

「在香港,那些房子,你知道,那些從小巷裏進去的房子……」

「啊,對,」坐在桌子末端的另一個常去光顧的人說,「是那些進去就向右拐的房子吧?」

「不錯,總之,是那些中國妓女的家,我們是三個人一起去的,在那兒花天酒地了一番……那是些醜女人,天哪,丑極了!

「哦!要說丑,我是相信的,」大個子揚恩漫不經心地說,他在一次遠航以後,在一段行為不檢的時期,也曾見識過這類中國女人。

「之後,該付錢了,誰帶着錢呢?……找呀,在口袋裏找吧,我沒有,你沒有,他也沒有,——誰都沒有一個子兒!——我們道著歉,答應以後再來,(說到這兒,他那晒成古銅色的粗獷的面孔歪扭起來,扮出一副中國女人的驚詫的嬌態。)但那老鴇不相信,開始嗷嗷地怪叫,凶神惡煞一般,還撲過來用她的黃爪子抓我們。(現在,他又摹仿中國人刺耳的尖嗓,扮出那發怒的老婆子的醜臉,一面骨碌碌轉動着眼睛,還用手吊起了眼角。)這時兩個中國人,兩個……總之,妓院裏的那兩個龜奴,懂嗎?他們鎖上柵門,把我們關在裏面了!當然,我們便抓住他們的辮子,把他們的頭往牆上撞。可是。啊呀!從一個個門洞裏跑出來另一些龜奴,至少有一打,全都挽起袖子準備在我們身上撲來——不過仍帶有幾分膽怯的樣子。我呢,我正好有捆買來在路上吃的甘蔗,青甘蔗很結實,不會斷的;這下你們可以想見,為了揍那幫醜八怪,這甘蔗對我們是何等有用了……」

顯然,他吹牛吹得太厲害;這時候一陣可怕的狂風颳得玻璃窗直發顫,這故事家便就此打住話頭,起身看他的小艇去了。

另一個說道:

「我在澤諾比號上作為水兵伍長當下士炮手的時候,有一天,在亞丁灣,我瞧見一些賣鴕鳥毛的小販跑上船來(摹仿當地人的口音):『你好,伍長先生,我們不是小偷,我們是規矩買賣人。』我用一根長棍嚇得他們三步並兩步地逃下船去,『你呀,規矩買賣人,』我說,『先孝敬老子一捆鴕鳥毛,然後再商量讓不讓你們帶着這些蹩腳貨上船。』要是我後來不那麼傻,」他流露出痛苦的表情,「我回來后可以靠鴕鳥毛賺不少錢呢!可是,要知道那時候我還很年輕……在土倫,我認識了一個在時裝帽店工作的女人……」

這時候,揚恩的一個小弟弟,一個眼珠靈活、臉蛋紅撲撲的未來的冰島人,突然因為喝多了蘋果酒而不舒服了。大家趕快把這小洛麥克攙了出去。這一來就打斷了有關那個騙走鴕鳥毛的女制帽商的故事……

壁爐里的風像地獄里的受難者一般嚎叫,動輒以一種令人心驚膽戰的強力,搖撼着整座建在石頭上的房子。

「看樣子因為我們正在開心,風便生氣了。」當領航員的堂兄說。

「不,這是海在不高興。」揚恩回答,同時對歌特微笑着,「因為我答應過和它結婚呢、」

這時候,他倆忽然感受到一種奇怪的頹喪;他們手握着手,低聲說着話,竟和眾人的快樂隔絕開來。揚恩知道酒對官能的影響,今晚便滴酒不沾。當某個冰島夥伴對他將要度過的良宵說上一句水手的玩笑話時,這大小夥子竟噪得滿臉通紅。

有時他突然想起西爾維斯特,也不禁有些黯然……而且,由於歌特的父親和西爾維斯特的喪事,大家說妥了不要跳舞。

已經在用餐後果點了,一會兒就開始唱歌。但唱歌以前還要為家裏的死者作一番祈禱;在結婚慶典上,大家從來不曾忽略這種宗教義務;當眾人看見加沃老爹露出滿頭白髮的腦袋站起身來,便全都靜默了。

「這是為我的父親紀堯姆·加沃祈禱。」他說。

他畫了十字,開始為死者讀拉丁文詩詞: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你神聖的名字永遠受到讚頌……」

教堂般的寂靜現在一直蔓延到樓下,蔓延到那少年男女們歡樂的席面上。屋子裏所有的人都在心裏重複著這些永恆的禱詞。

「這是為我的兄弟,在冰島海面失事的伊夫·加沃和若望·加沃……這是為我的兒子,在澤利號遇難的皮埃爾·加沃……」等到為所有加沃家的死者祈禱完畢,他便轉身朝向伊芙娜祖母:

「這是為西爾維斯特·莫昂祈禱。」

他又讀了另一段禱詞。於是揚恩哭了。

「……望將我們從一切罪孽中拯救出來,阿門。」

然後開始唱歌。有些歌是服役時在那朝氣蓬勃的船頭上學來的,大家知道,軍艦上往往有不少好歌手:

一個高貴的團隊,一點不比朱阿夫團①差,

①法國著名的輕步兵團,原由阿爾及利亞人組成,一八四一年起全部由法國人組成。

我們團的勇士們

不把命運放在眼裏,

烏拉!烏拉!真正的水兵萬歲!

歌詞由一位男儐相以一種動人心弦的低微音調唱出,接着,又有許多深厚美妙的歌喉齊聲重複。

但新婚夫婦卻只聽見某種遠方傳來的聲音,當他們互相注視,他們的眼睛便閃耀着一種迷濛的光芒,好像罩着紗幕的燈;他們一直手握着手,說話的聲音愈來愈低,歌特不時低下頭,在她的主人面前,漸漸感受到一種分外強烈而愉悅的恐懼。

這時那位當領航員的堂兄用他私人的藏酒為大家敬了一巡。他小心翼翼地將酒拿來,輕輕撫摩那躺倒的瓶子,說這酒是不能搖動的。

他講起這酒的來歷:某天出海捕魚時,只見海面上孤零零漂著一隻大酒桶;桶太大,實在無法將它弄回;於是他們在海上將它打開,裝滿了船上所有的罈罈罐罐。但不可能把裏面的酒全部裝完。他們向其他領航員、其他漁民打手勢,所有看得見的帆船便都聚集到這木桶周圍來。

「這天回到波爾—愛旺村,醉倒的可不止一個呢。」

風一直繼續發出可怕的呼嘯。

樓下,孩子們跳着輪舞,有幾個已經睡了——那是最小的幾個加沃;——但是其他的卻由小方代克(在法語中是弗朗索瓦)和小洛麥克(在法語中是紀堯姆)領着頭瞎胡鬧,他們執意要到外面去蹦跶,老是把門打開,讓狂風灌進來吹滅蠟燭。

那當領航員的堂兄,接着講完了關於酒的故事;他那次分得了四十瓶,但他請求大家切勿向外泄露,因為海事登記處的官員可能要為這不曾上報的漂流物找他的麻煩。

「瞧呀,」他說,「這些酒是值得小心照料的呢,要是澄清了,那就完全變成優質葡萄酒;因為,可以肯定地說,這裏面含的葡萄計比班保爾所有酒店老闆的酒窖里的葡萄汁要多得多。」

這遇難的酒,誰知它是從哪兒來的呢?這酒很濃,顏色很深,滲進了不少海水,含有鹽的澀味。然而大家覺得滋味很好,喝空了好幾瓶。

人們的頭腦有點暈眩了,語聲也變得更加含混,男孩子摟着姑娘們吻起來。

歌聲仍快樂地繼續著;然而這晚餐席上的人們卻心神不定,男人們交換著不安的眼色,因為天氣是越來越壞了。

外面,那恐怖的聲音正在變本加厲,變成一種持續的、膨脹的、威脅性的聲音,如同幾千隻兇猛的野獸,張大喉嚨,伸長脖頸,同時發出的一聲吼叫。

人們又像是聽見遠方軍艦的大炮發射時的可怕轟鳴:這,這是海在衝擊著普魯巴拉內地方;——真的,海像是很不高興,歌特聽了這不請自來、參與婚宴的可怕音樂,心裏很不是滋味。

夜半時分,風浪暫息時,揚恩悄悄站起來,示意要妻於過去和他說話。

這是要她一塊回他們自己的家,……她臉紅了,害臊起來,因為站起身而局促不安,……然後她說,撇下大家,馬上走掉,似乎不太禮貌。

「不,」揚恩說,「爸爸答應過的,我們可以走了。」

於是他拖着她。

他倆悄悄溜走了。

一出門他們就置身在寒冷、凄厲的風、漆黑而動蕩的夜裏。他們手牽手地跑將起來。從這懸崖的小徑上,雖然看不見,卻可以猜測到那在遠處發出一切喧囂的暴怒的大海。刺人的寒風劈面刮著,他倆彎下腰,頂着狂風向前奔跑,有時被風吹得透不過氣,便不得不轉過身子,用手捂著嘴緩一緩呼吸。

起先,他幾乎將她攔腰提起,免得她的長裙拖在地上,免得她美麗的鞋子踏進滿地流淌的水裏;隨後他竟完全把她抱起來,更快地繼續跑着……哦!他沒想到自己竟這麼愛她!殊知她已經二十三歲;他自己眼看就到二十八了;至少在兩年以前他們就可以結婚,就可以像今晚這樣幸福的。

終於到家了,在那上面用草和苔蘚鋪頂、下面是濕漉漉的泥地的可憐的小住所里,他們點燃了一支兩次被風吹滅的蠟燭。

莫昂老祖母在開始唱歌以前就被人送回家了,她已躺進櫃床睡了兩個小時,還把櫃床的門關了。他倆恭恭敬敬走近前去,從櫃門縫隙瞧她,如果她沒睡着,好向她道聲晚安,但他們看見她可敬的面容凝然不動,雙目緊閉,她已經睡熟或者是假裝已經睡熟,以免打攪他們。

於是他們覺得屋裏只剩下他們兩人了。

他們手牽着手,顫抖起來。他先是俯身向她,想吻她的嘴唇,但歌特不曾作過這樣的親吻,便把嘴唇轉過一邊,仍像訂婚那天晚上一樣,純潔地把嘴唇貼在揚恩那被風吹得冰涼的臉頰當中。

他們的茅屋又破舊又低矮,而且非常冷。啊!如果歌特還像從前那麼有錢,能夠佈置一個漂亮的房間,而不是這樣一個建在光禿禿的泥地上的屋子,那該是多麼快活……她至今還很不習慣這粗糙的花崗石牆壁,不習慣這些樣子麥笨的東西;但她的揚恩和她在一起,有他在場,一切都變了,一切都換了模佯,除了他,別的她什麼也看不見……

現在他們的嘴唇相通了,她不再把自己的嘴唇移開,他們一直站着,緊緊摟在一起,默默無言地陶醉在一個無盡的長吻中。他們微喘的呼吸相互交融,兩個人都像發高燒一樣顫抖得厲害。他們似乎沒有力量中斷這擁抱,除了這長長的一吻,他們似乎別無所知也別無所求了。

她終於掙脫身子,突然慌亂起來。

「不,揚恩……伊芙娜祖母會看見我們的!」

但是他,又微笑着尋找他妻子的嘴唇,很快又把那嘴唇銜在自己口中,好像一個口渴的人被人奪去他的涼水杯時那樣。

剛才的動作,打破了這充滿魅力的甜蜜的遲疑。起初本會如在聖處女面前一樣跪下的揚恩,覺得自己又變得野蠻了;他偷眼瞧了瞧身旁那老式櫃床,因為和老祖母挨得那麼近而頗為彆扭,他正在設法不讓旁人看見他們;他一直沒有離開那甜蜜的嘴唇,同時卻把手臂伸到背後,用手背弄滅了燈,像是風把它吹滅了似的。

於是,他突然將她抱起,以他獨特的方式捧着她,嘴唇仍然貼在她的嘴唇上,那樣子活像一隻野獸用牙叼着它的捕獲物。她呢,則整個身心都聽憑他奪去,這劫奪蠻橫、急切,根本沒有抵抗的可能,然而又溫存、甜蜜,如同一種裹住全身的久久的愛撫。他在黑暗中將她抱往那白色的城裏式樣的漂亮床鋪,這床便成了他們新婚的卧席。

在他們周圍,那看不見的樂隊一直在為他們的新婚第一夜奏樂。

嗚嗚!……嗚嗚!……風忽而在狂怒的顫抖中吐出低沉的轟鳴;忽而以貓頭鷹的尖音,發出細小的長聲,彷彿出於一種惡意的精明,壓低聲音在你耳畔一再重複它的恐嚇。

那動蕩的、兇殘的水手們的巨大墳墓就在近旁,正悶聲地拍擊著崖壁。早晚有一天夜裏,人們會被它卷了進去,在那漆黑冰冷的海水的癲狂狀態中,苦苦地掙扎……這一點,他們是心中有數的……

管它呢!反正眼前他們還在陸地上,可以不受這無效的、只能自己和自己過不去的狂濤巨浪的侵擾。於是,在這貧寒、陰暗、到處透風的小屋子裏,他們彼此委身於對方,既不掛慮死,也不掛慮一切,只是被那永恆的愛的魔力所迷惑和陶醉……

他們作了六天的夫妻。

在這臨出發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在為冰島的事情忙碌。做苦工的女人把腌魚用的鹽堆進船艙;男人們在整理帆纜索具,在揚恩家,媽媽和姐妹們從早到晚都在趕製雨帽、防水衣和出海用的一切行裝。天色陰沉,似乎感到春分將至的海正動蕩不寧。

歌特痛苦地忍受着這無情的準備工作,計算著飛快逝去的時日,等待着工作完畢以後的晚間到來,那時便可以和她的揚恩單獨在一起。

難道每年他都得走嗎?她真希望能把他留住,但是她不敢馬上和他談這件事……雖說他也很愛她,和他從前那些情婦,他還不曾有過這樣的感受;不,完全不一樣,這是一種那樣充滿信賴、那樣純真的溫情,以致同樣是親吻,同樣是擁抱,和她一起卻是另一碼事;每天夜裏,他倆之間愛情的熱狂越來越高漲,直到天亮還不滿足。

使她感到特別喜悅的,是她意外地發現,揚恩竟是這樣溫柔,這樣的孩子氣。過去她在班保爾有時見他對一班傾慕他的姑娘非常倔傲,反之,和她在一起時,卻始終帶有一種在他身上顯得十分自然的殷勤,她尤其喜愛每當他們目光相遇時,他對她露出的和善的微笑。因為在這類淳樸的人們身上,對妻室的尊嚴天生有一種柔情和敬意;妻子和作為消遣品的情婦是有着天淵之別的,對於後者,在輕蔑的微笑中,有一種隨即把夜裏的親吻拋掉的神氣。而歌特是妻子,到了白天,他就不再記起夜間的愛撫,既然他倆已永遠結為一體,那點愛撫似乎就不算什麼了。

……不安,她在幸福之中真的非常不安,這幸福似乎來得太出乎意料,簡直像夢一樣不可靠……

首先,這愛情在揚恩身上能夠持久嗎?……有時候,她想起他那些情婦,他的那些衝動和艷遇,於是她害怕起來:他會對她一直保持這種無限的柔情和如此甜蜜的敬重嗎?……

真的,對於他們這樣的愛情,六天的夫妻生活簡直算不了什麼;這隻不過是從他們面前漫長的一生中分期支付出的一小點令人顛狂的日子而已!他們還沒能充分地交談、相見和充分領會彼此屬於對方。——而他們平靜快樂的佈置家庭的共同生活計劃,都不得不推遲到揚恩回來以後……

啊!今後,今後無論如何要阻止他去冰島!……但是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呢?他們兩個都不富有,那麼以後怎樣生活呢?……何況他又那麼喜歡他海上的職業……

不管怎樣,以後她還是要設法將他留下;她要將她的全部意志、全部智慧和全部感情都用在這件事情上。當一個冰島人的妻子,每年哀傷地看着春天的來臨,在痛苦的焦慮中度過整個夏季;不行,現在她愛他已愛到超過她從前的想像,她一想到未來那種歲月,就感到極其恐怖……

他們有過一個春日,唯一的春日。這是啟航的前一天,船上的用具都已安排妥當,揚恩便整天陪伴着她。他們像一般戀人們那樣,挽著胳膊在路上散步,彼此緊挨着,一面談著各種各樣的瑣事。人們瞧見他們走過都微笑着說:

「這是歌特和波爾—愛旺村的大個子揚恩,剛剛結婚的小兩口兒!」

這最後一天,是個真正的春日;突然看見這一貫動蕩不寧的天空竟然清澄無雲,異常寧靜,實在是一件特殊的、奇怪的事情。風已完全住了,海面十分平穩;到處是一模一樣的淡藍色,靜止不動。太陽發出強烈的白光,布列塔尼這一帶荒涼的地方受到這陽光的浸染,猶如受到一種珍貴稀罕的東西浸染一般,甚至最偏僻的區域也快樂和活躍起來。空氣中有一種宜人的溫暖,散發出夏季的氣息;而且看上去天氣好像從此不會再變,不會再有陰暗的日子和暴風雨。海岬和海灣之上,不再掠過變化多端的雲塊的暗影,於是在陽光下顯現出它們巨大的靜止的輪廓;它們,它們也像是在這無窮盡的靜謐中休息了……所有這一切,都彷彿是要使他倆的愛情佳節更加甜蜜、更加恆久;——人們已經看見一些早開的花,一些沿着溝渠生長的報春花,或是一些柔弱且沒有香味的蝴蝶花。

這時歌特問道:

「你會愛我多久呢,揚恩?」

他吃了一驚,用他那雙漂亮而坦率的眼睛正視着她,回答道:

「當然是永遠嘍,歌特……」

這句話,從他那稍有點蠻氣的嘴唇中吐出,好像真的具有永恆的意味。

她倚在他的胳膊上,在夢想實現的快樂中,緊緊地靠着他,然而依舊忐忑不安,因為她感到他將像一隻大海鳥似的逸去……明天,他就要飛向大洋!……這一次已經太遲了,她沒有絲毫可能阻止他動身……

在他們散步的這條懸崖小路上,可以俯瞰整個沿海地帶,這看上去根本沒有樹木,而只布著低矮的荊豆和石塊的地帶。散散落落建在岩石上的漁民的房舍,都有着古老的花崗岩牆壁,又高又凸的茅草屋頂,上面因新長出一層苔蘚而發綠了;在最遠處,海像是一個半透明的幻影,勾畫出那彷彿包圍了一切的、巨大而永恆的圓周。

她喜歡把她曾居住過的巴黎的種種奇異、美妙的事物講給他聽,但他卻滿臉鄙夷的神氣,絲毫不感興趣。

「離海岸那麼遠,」他說,「全都是陸地,陸地……這必定是有礙衛生的,那麼多房子,那麼多人……在這種城市裏必定有一些可怕的疾病;不,我呀,我是不願在那種地方生活的,肯定的。」

她微笑了,很驚異地看到這大小夥子竟是這麼天真的一個小孩。

有時候他倆走進大地的溝壑,裏面長著一些彷彿蜷伏着抵抗海風襲擊的真正的樹木。從那兒,再看不到遠景,地上堆滿落葉,還有一種陰冷的潮氣。四進去的道路兩旁,長著綠色的荊豆,在樹下變得發暗了。接着,小路在某個沉睡在低洼處,因年代久遠而快要倒塌的黑暗、孤寂的村莊的牆壁間變得狹窄起來;而且老是有個十字架在枯枝間高高矗在他們面前,上面那巨大的如屍體般被蛀蝕的木製基督像,顯出無限痛苦的表情。

隨後,小徑又往上升,他們又重新俯視那廣闊的水平線,重新呼吸到高地和海上的使人充滿活力的空氣。

現在是他在講冰島,講到那沒有夜的蒼白的夏季,那永不沉落的斜射的太陽。歌特不很理解,便要他作些解釋。

「太陽在兜圈子,兜圈子,」他說,一面伸出胳膊向遠方碧藍的海水畫了一圈,「它總是停在低處,因為,你瞧,它沒有氣力升上去;半夜,它只是把邊緣在海水裏浸一浸,隨即又升起來,繼續繞它的圈子。有時候,月亮也出現在天空的另一端;於是兩個各在一邊同時運轉,簡直分不清誰個是太陽,誰個是月亮,因為在那地方,這兩個東西是很相似的。」

半夜還看見太陽!……這冰島該有多遠哪。峽灣呢?歌特好幾次從寫在禮拜堂內的遇難者姓名中讀到這個詞,因而這詞於她彷彿意味着某種不祥的東西。

「峽灣么,」揚恩回答,「那是些很大的海灣,就像這兒班保爾的海灣一樣;不過那兒環繞着很高的山,那麼高,上面總是有雲遮住,所以從來看不見它究竟高到什麼程度。那是個凄慘的地方,真的,歌特,我肯定。石頭,石頭,全是石頭,島上的人從來不知道樹木是什麼東西。八月半的時候,我們的漁季一結束,就得趕快動身回來,因為這時黑夜開始了,延長得極快;太陽沉落到地下,再也升不起來,在他們那邊,整個冬季都是黑夜。」

「而且,」他說,「在那兒的一個峽灣里,海岸上也有一個小小的墳場,和我們這裏的一樣,那是為了埋葬班保爾地區在漁季中死亡或沉沒在海里的人們用的。這也是如波爾—愛旺村一樣聖潔的土地,死者也有和這兒完全一樣的木十字架,上面寫有他們的姓名。普魯巴拉內的兩個戈阿迪烏部埋在那裏,還有西爾維斯特的祖父,紀堯姆·莫昂。」

她於是彷彿看見在那荒涼的海岬下,被那沒有終結的白晝的淡紅色光線照射著的小小墳場。接着,她又想到在和冬季一樣漫長的黑夜裏,躺在冰下和黑暗的裹屍佈下的同一些死者。

「任何時候,任何時候你們都在釣魚嗎?」她問,「從來不休息嗎?」

「是呀,任何時候都在釣魚。而且還有駕船的事呢,因為那邊的海並不總是風平浪靜的。天哪!到了晚上總是疲乏極了,可這倒使我們晚餐時胃口極好,有時候,簡直是狼吞虎咽呢。」

「你們從來不覺得厭倦嗎?」

「從來沒有!」他帶着一種使她十分難過的自信語氣說,「在船上,在大海上,我從來沒覺得時間過得慢,從來沒有!」

她垂下了頭,感到更加憂傷,更加被海制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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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島漁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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