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沒有鞋穿的日子

第一章 沒有鞋穿的日子

會跑的樹

桐花的氣味一直縈繞在童年的記憶里。

那年他六歲,六歲是一個可以鐫刻時光的年齡,於是他記住了那天晚上的風雨。

雨是半夜裏下來的。雨在院裏的瓦盆上敲出了銅鑼的聲音,先是「咣,咣」的一滴兩滴,而後是墨重的群滴兒,一陣「叭兒叭兒叭兒……」之後,斜著就細下來,細得綿,細得曼潤,那濕意一絲兒一絲兒地往木窗上貼,慢慢就甜。

於是他聞到了桐花的氣味。

桐花很淡的,淡出紫,那紫茵茵的,一水一水地往喇叭口上潤,潤些紫意來,而莖根處卻白牙牙的,奶白,那一點點的甜意就在奶嫩處沁著。花開的時候,把桐花從蒂兒上揪下來,他就喜歡吮那一點點的白,小口兒,把那一點點牙白含住,用舌尖尖去品那甜味。那甜意是從樹上長出來的,很原始。他心裏叫它「娘娘甜」。

在雨夜裏,他聽見桐花在一濕一濕地重。慢慢,喇叭口一垂,那蒂兒就鬆了,而後一朵一朵炸,炸出一片墨得兒聲,墨——得兒,墨——得兒……一忽兒,旋旋緩緩地飄落下來,於是,那甜意就一縷一縷地在重濕里漫散。多好,那桐花!在沉沉的雨夜裏,他聽見桐花像墨色的烏鴉一樣呱呱地墜在地上,散落滿地的撲嗒。娘說,烏鴉不好,一身墳氣,那是「碰頭災」。頭前王豁子家出事那天,他媳婦出門就碰上了烏鴉叫。娘又說,見了烏鴉你要呸它!狠呸,連呸三口!這是躲災的方法。可是,他還是想到了烏鴉,很甜的烏鴉。

後來他就睡著了,枕着桐花的氣味睡著了。

第二天,當他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曬住屁股了。他不知道雨是什麼時候停的,只覺得木窗上的陽光一霞一霞的。他坐起身來,揉了揉眼,卻突然發現父親的臉色很走樣。父親從來沒有這樣過。他的身子側側歪歪地趔趄著,一腳深一腳淺地來回竄動,一時屋裏一時又屋外,像是一隻受了傷的兔子,又像是一隻奓了翅昏了頭的老母雞。他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嘴裏呢,哼哼嘰嘰嘟嘟囔囔的,很像是陡然間誰給他糊上了一嘴驢糞!

父親反反覆復地說着一句話,那句話是他聽了很多遍之後才弄明白的。父親說:

「這得說說……」

「是得說說。」娘說。

說說,什麼叫「說說」,說什麼呢?

光腳,搖搖地晃出屋門,他發現豬還沒喂呢,豬在圈裏嗷嗷地叫着,院裏的地也沒有掃,一隻掃把突兀地扔在院子的中央……

就在這時,他重重地「呀」了一聲,心裏說,樹怎麼跑了?!

是的,樹跑了。一夜風雨之後,他家的桐樹跑了。

那棵桐樹就栽在離牆很近的院子裏,昨天他還尿過,他對着那棵桐樹狠狠地撒了一泡!當時被娘發現了,娘罵他是個敗家子!娘說,好好的一棵樹,它比你還大呢,長了七年了。澆吧,燒死你就安心了,那可是你的學費!

可那桐樹居然會跑?!

這棵桐樹並沒跑遠,樹跑了一尺,這是至關重要的一尺。有了這一尺,樹就長到牆那邊去了,是銅錘家一側的牆裏……驀地,他看見了銅錘。銅錘就在他家院子裏的一個石磙上立着,正乜斜著綠豆眼踮踮地往這邊看呢。

他看着銅錘銅錘看着他,誰都沒有說話。倏爾,銅錘笑了。銅錘一臉油。

銅錘是和他同年出生的。有一天,娘說,這家也太「那個」了,吃「麵條」的時候,他劉一刀說那話真噎人哪。他灌了幾口貓尿,就站在當院裏噴著唾沫星子說,聽說你家娃子起了個名叫鋼蛋?鋼蛋好啊。好,恁叫鋼蛋,俺就叫銅錘!恁要是鏊子鍋,俺就是鐵鍋排!你聽聽?……

院裏的地沒有掃,滿地都是飄落的桐花,桐花一朵一朵地死在地上……

「說說。」

陡然間,朦朦朧朧的,他似乎明白了「說說」的含意。這時候,他突然想,樹要會說話就好了。讓樹自己說,多好。

可樹不說話。樹不會說話。

此後,「說說」像大山一樣壓在了父親的身上。父親是講究「體面」的人。父親的「體面」就在他那件乾淨些的褂子上穿着。出門的時候,他總是把所有的扣子全都扣好,扣得很莊重,像是要出席什麼儀式,其實他不過是兜了幾個雞蛋。

他先是用三個雞蛋在東來的代銷點裏換了一包煙。拿雞蛋的時候,娘說:「『白包』吧?『白包』倆雞蛋。」父親鄭重地說:「『老刀』,『老刀』。場面上,得『老刀』。」於是父親用手巾兜去了三個雞蛋。結果三個雞蛋只換來了十九支香煙。在代銷點裏,東來吃驚地說:「老姑夫,你吸『老刀』?!」父親說:「辦事呢,求人辦事呢。」東來就說:「這不夠啊,得三個半雞蛋,你再給我五分錢吧。」父親說:「就仨雞蛋,你看着辦吧。」東來皮笑肉不笑地說:「就這吧,就這。」說着,他揭開封包,竟從那盒煙里抽了一支……而後,父親精心地把那包煙揣起來,徑直往大隊部去了。

在大隊部門口,父親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先從兜里掏出煙來,一支支敬過去。屋裏有六個人,父親一下子就敬了六支,而後對支書說:「國豆,有個事,我得給你說說。」

國豆一臉麻子,麻得熱烈。國豆說:「開會呢,正開會呢。回頭再說吧。」

父親說:「那我等吧,我等。」

一直等到黃昏的時候,大隊幹部們才亂紛紛地從瓦屋裏走出來。父親上前攔住了國豆。父親巴巴地說:「國豆,說說?」

國豆漫不經心地往地上一蹲:「說說唄。」

這時,父親又敬上了一支煙,那是第七支煙。接下去,父親說了樹的事……父親說:「你去看看,真欺負人哪!」

國豆說:「球,不就一棵樹嗎?」

父親說:「那不是一棵樹。」

父親又說:「你去看看,你一看就知道了。那樹我栽了七年了,是老德給弄的樹秧,老德是厚道人,老德可以作證。」

國豆說:「老德能給你作證?」

父親說:「能。他給弄的樹秧,還能忘了?」

那支煙很快就吸完了。吸完煙,國豆把煙蒂往地上一按,說:「那就這吧,老姑夫,回頭說說。」

父親懇求說:「得說說呀!」

國豆一抖上衣,很威嚴地說:「說說。」

天擦黑的時候,父親又在村口攔住了老德。老德躬身背着一捆草,一悶一悶像口瓮似的走着。父親攔住他,又給他說了一遍樹的事。父親說:「德哥,七年了,那樹秧還是你給買的,你不會忘吧?」

老德遲疑了一下,聳了聳肩上的草,而後,他的目光往遠處望去,久久才說:「樹,你說那樹……」

父親提示說:「院裏的那棵桐樹,樹秧是你給梢的,一塊六毛錢,仨五毛的,兩個五分的,那五分的是鋼鏰兒……」

老德的目光被村子裏的炊煙絆住了。遠遠的,他像是看見了什麼,又像是被烙鐵燙了眼。老德勾回頭,囈囈怔怔地說:「樹?年後捎的?」

父親遞上一支煙,老刀牌香煙。父親說:「德哥,春頭上,是春頭上。」

老德把煙夾在耳朵上,又是悶了很久才啞聲說:「他姑夫,我,記性老不好……」

父親急了,說:「德哥,你想想,你再好好想想。」

老德悶頭往前走了兩步,說:「叫我想想。」

天黑下來了,父親像烏鴉似的在村口的路邊上立着,他的兩臂像翅膀一樣乍開去,喃喃地對着夜空高聲自語:「說是樹,那能是『樹』嗎?老天,這就不能說說?!……」突然間,他又像是夾了尾巴的狗一樣,掉頭就往村裏奔去。父親太痛苦了,奔跑中的父親就像是一匹不能生育的騾子!

夜墨下來的時候,穗兒奶奶還在院裏紡花呢。那時候穗兒奶奶家裏有一架老式的木紡車,那是她當媳婦時娘家陪送的嫁妝。那紡車上點着一支線香,飄一線香火頭,一支香就足夠了,穗兒奶奶紡花時就要這麼一點點亮。那亮里一嗡一嗡的,扯出些蜜蜂聲兒,一時長出來,一時短回去,詩潤潤的像是胡琴。穗兒奶奶心靜,穗兒奶奶有個好兒子。

這時,父親一頭闖了進來,父親像口黑鍋,一下子就扣在了穗兒奶奶的面前!父親說:「妗子,紡花呢?」

穗兒奶奶嚇了一跳!片刻,她說:「是他姑夫吧?」

這時,父親往地上一蹲就開始說「樹」的事。父親把「樹」前前後後說了一遍,而後說:「妗子,老短哪,這事做得老短。」

紡車一長一短地聽着,紡車聽得很仔細,很有耐性。一直到接棉穗兒的時候,穗兒奶奶才說:「萬選不在家呀,萬選在公社呢。」

父親說:「萬選回來了你給他說說。」

穗兒奶奶就說:「我說說。」

接下去,父親把「樹」說給了全村的人。在會計二水家,父親說:「不夠一句呀,這不夠一句。」在保管貴田家,父親說:「貴田,說起來可都是親戚呀!」在記工員寶燦家,父親說:「啥是秤,人心總是秤吧?!」在民兵隊長秋實家,父親說:「我又不是頭皮薄,我又不是成分高……」在泥瓦匠老槐家,父親說:「我也不說別的,能這樣嗎?!……」在煤礦工人廣生家,父親對廣生媳婦辣嫂說:「那能是樹嗎?那不是樹啊!」……人們全都客客氣氣地聽着,做出很理解的樣子。一包老刀牌香煙,就這樣一支一支散去了。

可銅錘家巋然不動,銅錘家一點表示也沒有。

有一天,父親站在院子裏,拄著一隻糞叉喃喃地說:「拼了吧,我跟他拼了!」可到了最後,父親的頭又垂下來了,垂得很無力。

在這三天時間裏,他看見父親在他的眼裏一天天倒下。父親的「臉面」很薄,薄得就像是一張紙。他跟着父親走了一家又一家,人們都答應了是要「說說」的,結果是誰也沒有站出來說,沒有一個人說。

樹跑了,樹就這樣跑了。為什麼呢?!

在此後的時光里,在人們的言談話語中,他慢慢地、朦朦朧朧地品出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幾乎籠罩了他的整個童年。

在上樑,姓馮的只有他們一家。

這就好比一大片穀子地里長了一株高粱,很孤啊!

「老姑夫」,這就是人們對父親的稱謂。因為父親是上樑的女婿,他是挑着一個擔子入贅的。在村裏,從來沒有人叫過父親的名字。在平原的鄉野,「老姑夫」是對入贅女婿的專用稱呼。這稱呼裏帶有很多調笑、戲謔的成分,那表面的客氣里承載着的是徹骨的疏遠和輕慢。從血緣上說,從親情上說,這就是外姓旁人的意思了。

那麼,銅錘家又有什麼呢?

銅錘他娘是很厲害,很會罵人,一蹦三尺高!動不動就兩手拍著屁股,野辣辣的,這他知道。但她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敢去撒潑罵人,她憑藉的又是什麼呢?

那是一刀肉嗎?

在童年的很多日子裏,他一直認為父親是敗給了一刀肉。

銅錘他爹有一個遠近聞名的綽號,叫「劉一刀」。劉一刀原是個屠戶,殺豬的。據說他殺豬只一刀,割肉也只一刀,不回刃的。後來他成了鎮上供銷社的一個食品門市部的主任。說得刻薄一點,其實就是一個賣肉的。一個賣肉的有什麼呢?這真叫人弄不明白。但是,村裏村外,跟他點頭的人很多。在鎮上的公社裏,也常有人請他喝酒,有時候就醉倒在村路上。每每,他騎着那輛瓦亮的「飛鴿」自行車回村來,車把上會搖搖地掛着一刀肉。他常常是車也不下,就那麼跨著順手把那刀肉丟給了國豆……村裏人要辦什麼事,也會把他請去,說,劉主任,還得你下手哇!他就搖搖地去了。他人長得虎熊熊的,腰裏常勒著一根布帶,那根布帶總是露一點布編的繩頭兒,在腰間甩甩的,這就是屠戶的標誌了,而後跳進圈裏,「噗」一刀扭頭就走,蹲在一旁慢慢吸煙,等那肉凈了,他又會從褲腰的布帶上摸出一個紅章,在嘴上哈一下,又是「噗」的一聲,蓋一紅霞霞的戳。走的時候,主家會讓他帶去一掛豬下水,也並不帶回家去,又是隨手丟給了國豆或是誰……

還有什麼呢?

有一段時間,他——鋼蛋偷偷地在那堵牆上挖了一個小洞,悄悄地去尿那樹!一天一泡,他想把那棵樹用尿活活燒死!……可最終他還是白尿了,那樹卻一天天地茁壯成長。

就這樣,那棵樹在他眼裏又長了三年,長了一樹的「螞蟻」。每當他默默地從村街里走過的時候,人們會說,這孩子的眼怎麼這麼毒哪?後來,村人的態度突然都變得很親切,每每見了他,就熱乎乎地說:「鋼蛋,吃了嗎?」「鋼蛋,給,啞巴稈,甜着呢。」「鋼蛋,給塊紅薯。」……他先是茫然。而後,他漸漸就明白了。人們還是有是非的,人們是在委婉地向父親表示歉意。在他品味出來的那一刻,他很想哭。

後來,劉一刀把那棵樹賣了。賣給了鄰村的匠人。

那天,當拿着一桿木尺的鄰村匠人來看樹的時候,父親正好不在家。他在,他就在牆根處立着,代表他的父親默默地望着那樹,那樹十年了,已成材了。那匠人來到樹下,用木尺敲了敲那樹,往上瞄了一眼,而後說:

「樹聾了。」

劉一刀說:「不會吧?好好的樹。」

那匠人堅持說:「聾了,這樹聾了。」

劉一刀一皺眉頭:「這咋說?」

匠人說:「樹長聾了,內里糠。你不信,鋸開一看就知道了。」

劉一刀說:「你說多少錢吧?」

匠人看了看樹,再一次說:「聾了。五十塊錢,不能再多了。」

劉一刀說:「去球吧,桐木啥價?你以為我不知道?!」

匠人說:「我不騙你,劉主任,我敢騙你?這樹聾了。」

劉一刀不耐煩地說:「算,算。你說多少就多少!」

這時候,他挺了挺身子,突然說:「這是一棵會跑的樹。」

劉一刀的臉色陡然變了,他瞪着兩眼,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到牆根前的時候,他站住了,死死地盯着他。

他就那麼直起頭來看着劉一刀,默默地。

片刻,劉一刀突然笑了,說:「這孩子真會說話。」

是的,正是這棵樹給他帶來了精神上的早熟。有一棵幼芽在他的心裏慢慢地長著,一天天地長成了自己的「父親」……

掛在樑上的點心匣子

在他九歲那年,父親正式交出了家庭「外交」的權力。

九年的時光里,娘接連又生下了「四個蛋兒」:鐵蛋、狗蛋、瓜蛋、孬蛋。娘說,都是吃貨,一群嗷嗷叫的嘴。

那時,家裏的日子日見困頓。有一段,為了顧住這眾多的嘴,父親曾經偷偷摸摸地重操舊業,擔着挑子,手裏搖著撥浪鼓,干起了「糟頭髮換針」的勾當。父親的挑子裏藏着一個玻璃瓶子,那是他的「寶瓶」,那瓶子裏裝着花花綠綠的糖豆,他就是用那些糖豆去勾人的。可他總共幹了沒有幾次,就被鎮上「市管會」的人捉住了。被捉住的那一天,父親身上被人刷上了糨糊,身前身後都貼着墨寫的大字:「投機倒把分子!」而後又拉他到四鄉里去遊街……從此,父親再也做不起人了。

那時候,所謂的「外交」對於一個家庭來說,除了應時應卯地到隊里開會、分菜、分糧食之外,也就是親戚間的相互來往。按平原上的俗話說,就是「串親戚」。在平原的鄉野,「串親戚」是一種純民間的交際方式,是鄉村文化生活的集中體現,那也是生活狀況的誇耀和展示。生娃要展示,娶親要展示,死人也要展示。在這裏,一年一度的「會」是要趕的;婚喪嫁娶是要「問」的;還有一些民間的節日也是要「走」的。

早些年,代表一個家庭出外「行走」的自然是父親。那時候,父親總是穿着他那件乾淨些的褂子,手裏寡寡地提着一匣點心,有點落寞地行走在鄉間的土路上。父親是一個很愛面子的人,他知道他的「臉面」就提在他的手上。所以,臨出門的時候,他嘴裏總要嘟囔幾句:「就一匣。」娘總是還他一句:「還能提幾匣?你老有?」於是,父親就不再吭聲了。而後,鬱郁地走出門去。

說起來,在村子以外,他們家的親戚並不算多,經常來往的也只有三四家。兩個姨家,一個姑家,一個叔家,那叔叔還是「表」的,算是父親早年的一個朋友。就這麼三四家親戚,父親「串」起來,還是覺得吃力。就提那麼一匣點心,他的「臉面」實在是太薄了,薄得他站不到人前。終於有一天,四月初八,該去大姨家趕會的時候,剛剛游過街的父親實在是羞於出門,他抬頭看了看房梁,遲疑了片刻,說:「鋼蛋,你去,你去吧。」

梁頭上只剩下一匣點心了。

那時,在平原的鄉村,那一匣一匣的點心,並不是讓人吃的,人們也捨不得吃,那是專門用來串親戚的。誰家要是來了親戚,不管是提了幾匣點心,都要掛起來,就掛在屋裏的房樑上,等下一次串親戚的時候再用。在這裏,人們甚至不大看重點心的質量,他們更為看重的,卻是那裝點心的匣子。那匣子是黃色的馬糞紙做的,上邊蓋有一個長方形的紙蓋,蓋上有封貼,是那種畫了紅色吉祥圖案的貼子。這樣的紙匣子掛的時間一長,很容易被點心上的油浸污了。所以,講究些的人家,會把匣里的點心拿出來,另外用油紙包了,而只把那空了的匣子掛起來,等到來日串親戚的時候再重新襯封裝匣,就像新買的一樣。在房樑上,掛了多少點心匣子,那實在是一種體面的象徵啊。

九歲,頭一次代表家人出門「交際」,他是很興奮的。娘說:「洗洗腳,穿上鞋。」他平時是不大穿鞋的,那天他穿上了鞋。鞋是娘手工做的,穿在腳上有點夾,夾就夾吧。而後,父親小心翼翼地把那匣點心從房樑上取下來,吹了吹落在上邊的灰塵,遞到了他的手裏。父親摸了摸他的頭,說:「去吧。」

臨出家門的時候,他發現他的三個弟弟:鐵蛋,狗蛋,瓜蛋,嘴裏銜著指頭正默默地望着他,那眼神兒個個泛綠(那時孬蛋更小,孬蛋還在娘懷裏吃奶呢)。他覺得自己突然間就長大了,回身拍了拍弟弟們的腦殼,說:「聽話。」

可是,當他走上村路的時候,那無形的屈辱一下子就漫上來了。是的,怪不得父親不願出門。在村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去趕會的村人,他們有騎車的,也有步行的,穿的鮮亮不說,他們手裏提着的點心匣子都是一摞一摞的。有五匣的,有三匣的,最少也是兩匣……特別是他看見了銅錘,銅錘坐在劉一刀那輛「飛鴿」車的後座上,嘎嘎地笑着,「日兒」一下就從他身邊過去了。那車把上一邊一摞,竟然掛了十匣!而他,手裏就提了那麼一匣,那是一家人的「臉」哪!

大姨家住在焦庄,八里路。他就那麼默默地走着,走得很慢,不跟任何人搭幫。當他走上小橋的時候,他遇上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危機。那會兒,他一下就蒙了!身上的汗忽一下子全涌了出來。本來,他正甩甩地走着,剛上了小橋,他手裏提的那匣點心的扎繩突然就崩斷了,那匣點心「啪」一下掉在了地上。論說,掉了也沒有太大的干係,重新捆紮起來就是了。可是,他一看就傻眼了,天啊,那匣子裏裝的竟然不是點心,是驢糞蛋!是的,從那匣子裏掉出來的,是八個風乾了的驢糞蛋!!……

他一屁股坐下了,就那麼在橋頭上坐着。他腦門上從來沒出過那麼多的汗,那汗一豆兒一豆兒地麻在臉上,而後像小溪一樣順着脖子往下淌,身上像是爬滿了蚯蚓。他在橋頭上坐了很久很久,眼看太陽當頂了,可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辦?回去?回去怎麼說呢,說點心匣子裏裝的是「驢糞蛋」?父親會相信他嗎?娘會相信他嗎?他第一次單獨出門,就遇上了這樣的尷尬事……於是,他哭了。

待他哭過之後,他慢慢地蹲下身來,把那八個風乾的驢糞蛋一個個拾進了點心匣子,蓋上紙蓋,先是把那畫有紅色吉祥圖案的封貼兒用手掌一點點地抹平,重新壓在匣面上,用結起來的扎繩分外細心地重新捆了一遍。而後,他站起身來,望了望天兒,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重新上路了。

在臨上路之前,彷彿是鬼使神差,他腦海里突然湧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這個念頭使他在此後的時光里,對人生有了新的領悟。那時候,他已是鄉村小學二年級的學生了。他從衣兜里摸出了一個破鉛筆頭,小心翼翼地端起匣子,就在這匣「點心」的匣底上,畫上了一個「十」字形的記號。他也說不清為什麼非要做這樣一個記號,可他做了。

眼前就是焦庄了。焦庄是個大村,那「會」也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遠遠的,沸騰的嘈雜聲就像水一樣地漫過來。先是一浪一浪的尿臊氣,那是從牲口市上傳過來的,臊氣里突兀地響起了一聲野驢的嘶鳴,那嘶叫聲像是一下子把日頭釘住了,顯得空遠而幽長;接着是一坡豬羊的叫喊,那叫聲直辣辣亂麻麻的,就像醬缸里跳出來的活蛆!女人們在紅紅綠綠的布匹市上涌動着,一個個都像是「解放」了褲腰帶似的,竄動着一扇一扇的屁股。賣煎包、油饃、胡辣湯的小攤前飄蕩著饞人的香氣,那香氣在炸耳的叫賣聲中一趕一趕地拴人的鼻子,油你的心!提着點心匣子的男人都顯得格外矜持,在一片香氣里一磨一磨地走着,走出很體面的樣子,可他們大多穿着半新的、偏開口的褲子,那褲子自然是女人們壓箱底的存貨,一個個顯得襠緊……沒有人會踩着自己的心走路,唯獨他是踩着心走路的。他不光是踩着心,手裏還捧著一個火炭!他就這樣一刀一刀走進了人群,走進了焦庄的「大會」。就要走進大姨家了,他不知道結果將是如何!

拐過一個小彎,他突然發現眼前的村路邊上齊刷刷地蹲著兩排女人,每個女人面前都鋪着一個方巾,方巾上擺放着一摞一摞的點心匣子。女人們一個個都換上了鮮亮的衣裳,陽光下像是一片矮化了的高粱!「高粱們」歪著鵝一樣的脖子,辮子上的紅繩一梢兒一梢兒地動着,眼巴巴地望着來來往往的路人,一聲聲說:「要不要?」

他知道,這些女人是出來賣點心的。大凡親戚多的人家,收的點心也多,有的就當時提出來賣掉,好換些油鹽錢。女人們各自招呼著面前擺放的點心匣子,有的匣已經解了封,拆了蓋兒,那是專門亮出來讓買主兒看的。本來花一塊錢從供銷社或是「會」上買來的點心,這裏只賣七毛、八毛……看到這些女人的時候,他腦海里「轟」一下就炸了!往下,那一步一步簡直是在釘子上挪著走的。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想跑,扭頭就跑!可他還是忍住了。這時候,他聽見賣點心的女人們一聲聲地叫着:「看看吧,新封,新匣。新封,新匣……」就在這一片「新封,新匣」的叫賣聲中,有個聲音兔兒一樣斜著叉出來,那聲音是沖他來的:「鋼蛋,是鋼蛋吧?都晌午過了,咋才來呢?!」有那麼一會兒,他像是被釘住了似的,獃獃地立在村路的中央,腦海里一片空白!他只是緊緊地抱着那匣點心,就像是生怕被人奪走似的……就在這時,耳旁兜頭炸了一鞭!一個趕車的吼道:「這娃,傻了?!」激靈一下,他聽出來了,是表姐在叫他,那是表姐彩彩的聲音,表姐也出來賣點心了。那麼,她要是……表姐看他愣愣的,一頭熱汗,就又說:「上家吧,快上家吧。」

他是最後一個走進大姨家的客人。當他走進院子的時候,大姨家已經開「席」了。大姨照他頭上拍了一下,說:「這孩子,怎麼這時候才來?」說着,順手就把那匣「點心」接了過去,放在了堂屋的木柜上。而後牽着他往外走,可他仍痴痴地望着那匣「點心」……院子裏擺着倆方木桌,木桌旁已坐滿了人。這時候,親戚們早已吃起來了,大姨把他按坐在一個舊式木桌的桌角旁,說:「擠擠,吃吧。」說完就又忙去了。

在大姨家,那頓飯他吃得心驚肉跳!桌上擺放着七七八八的海碗,大多是粉條、燜子、豆腐之類,間或還有幾片肥肉油汪汪的!還有饃呢,是包了皮的卷子花饃。這些都是他最愛吃的。要是往常,他喉嚨里都恨不得跳出一隻手!可這會兒,他卻一口也吃不下去,只覺得噁心,想嘔吐……他就那麼眼看着筷子頭在他眼前飛舞,親戚們的嘴唏唏嗦嗦、出出律律的,風捲殘雲一般,眼看着那海碗一個個空下去了!可他仍在那兒干坐着,一動也不動。一個坐在他身旁的親戚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吃嘛。」他勾下頭不吭,一聲也不吭。這時,大姨過來了,關切地問:「咋?認生?」他像蚊子樣的小聲說:「不咋。」大姨說:「咋不吃呢?」他小聲回道:「吃了。」大姨「嗯」了一聲,摸了摸他的頭,就又忙活去了。他的眼像玻璃球一樣,就那麼一直隨着大姨骨碌,大姨走到哪裏,他的眼風就跟到哪裏。有幾次,當大姨走到了那放點心的木櫃旁時,他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眼上,差點一口吐出來!等大姨走開的時候,才又慢慢地咽下去。那心幾乎是一血一血地在喉嚨眼裏蹦,整個食道都是腥的!這樣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幾次,他整個人幾乎就要虛脫了……老天,那時光是一點一點在針尖尖上挨過去的。

後來,他逃一樣地離開了大姨家。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身子一下子變輕了,身輕如燕!他一跳一跳地走在鄉間的土路上,田野的風洗去了身上的熱汗,雀兒的叫聲使他倍感親切!當他回望焦庄的時候,他笑了,笑了滿眼淚。大姨回送的兩個卷子花饃,他吃了一個留了一個,那個香甜是他終生都難以忘懷的!

他還是過了幾天驚恐不安的日子。那會兒,每天放學回來,在進門之前,他總要悄悄地問一問鐵蛋:「大姨來了嗎?」鐵蛋搖搖頭,說:「沒有哇。」「真沒來?」「真沒來。」這樣,他才會暗暗地鬆口氣。

本來,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那留在心上的划痕雖重了一點,也不過就是一道痕。父親再也不出門了,一個家庭所有的「外交」都交給了他。因為,他雖然只是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卻已成了家中唯一的識字人。他要面對的事情還有很多……

可大約過了半年,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在秋生家發現了那匣點心!

那天他到秋生家借簸箕,在他家的堂屋裏,猛一抬頭,驀地就看見了那匣做有記號的點心。那樑上一共掛了五匣,有四匣是捆在一起的,而這匣卻是單獨的。他沒有看錯,那記號還在呢,一個歪歪斜斜的「十」宇,是他在小橋上用鉛筆頭寫上去的……有那麼一刻,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終於,他忍不住笑了。秋生詫異地說:「你笑啥?」他臉一綳,說:「我沒笑。」秋生說:「你笑了。」他鄭重地說:「沒笑。」出了秋生家院子,他一連在麥秸窩裏翻了三個跟頭,大笑不止!

後來,那匣「點心」先是轉到了貴田家,接着又轉到了二水家,從二水家轉到了寶燦家,而後又是方斗家,三春家,麥成家,老喬家……他一直記着那記號,那記號已經刻在了他的心上。不知怎的,他不知不覺地養成了一種看人家梁頭的習慣,不管進了誰家,他不由得都要看一看人家的梁頭,看看那些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就是「體面」嗎?一家一家的,就這麼提來提去,為着什麼呢?

是呀,那些匣子就是鄉人的體面。哪怕是「驢糞蛋兒」呢,只要是貼了封裝了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掛在梁頭上!開初的時候,這念頭讓他嚇了一跳,這念頭裏包含着一種讓人說不清的東西。他害怕了。他是被那堂而皇之的「假」嚇住了。

有一次,在三春家,他突兀地「呀」了一聲。那會兒,他很想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他想告訴人們,那匣里裝的是「驢糞蛋兒」!可他咬了咬牙,還是沒敢說。那「點心」已經轉了那麼多的人家,封貼也被人多次換過,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打開看過?!他的直覺告訴他,不能說。

年關的時候,終於有一天,那匣「點心」又轉回來了。「點心」是本村的拐子二舅提來的,瘸著一條腿的二舅對父親說:「他姑夫,這匣點心是馬橋他三姑送來的,實話說,時候怕是不短了,掂來掂去的,繩兒都快掂散了。你家娃多,讓孩兒們吃了吧。」父親笑了笑,父親說:「你看,這是幹啥?都不寬裕。」可二舅放下點心就走了。

年三十的晚上,父親就真的打開了那匣點心,父親第一次很大度地說:「吃吧。」可父親的話沒有說完臉色就下來了,父親的臉黑風風的。娘說:「給他拿回去!讓他看看。」父親坐在那裏,久久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說:「算了。別說了,誰也別再說了。」往下,父親再沒有說什麼,他只是把那匣子裏裝的「驢糞蛋兒」拿出去倒掉了……

第二天早上,他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了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匣底上是做了記號的。可他知道,這匣是空的……

早晨,站在大雪紛飛的院子裏,他突然對弟弟鐵蛋說:「有時候,日子是很痛的。」

鐵蛋吃驚地望着他,說:「哥,你腳上扎蒺藜了?」

扎在腳上的十二顆蒺藜

娘是那年臘月里得病的。

在他十二歲那年,娘得了噎食病。那是一種很奇怪的病,不能吃飯,一吃就吐,剩下的只是熬日子了。

娘一病不起,就再也沒下過床。開初的時候,她還能喝一點水,喉嚨里「雞兒、雞兒」的,咽得很艱難。再往下,就連水也灌不進去了。一天一天的,娘慢慢就幹了,干成了一張皮,那皮上裂出了一皺兒一皺兒的綳紋,紋兒一炸一炸地張著口,人家說那叫「雪皮」。那時候,娘總是把他們兄弟五個叫到床跟前,看看這個,摸摸那個,最後,娘眼裏含着淚細聲說:「鋼蛋兒,你是老大,你可要支事呀!」

他默默地點點頭,無話可說。

在最後的日子裏,娘只是想放一個屁。娘說,我要是能放一個屁多好!

那天,父親又一次請來了「喬三針」。「喬三針」也算是村裏的中醫「先生」,「先生」坐下來先是號了脈,而後平聲問:「出『虛恭』不出?」父親愣愣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喬三針」急了,粗聲說:「嗨呀,就是放屁不放?!」娘艱難地搖了搖頭。「先生」長嘆一聲,收了針盒,再沒有說什麼。一直到出了門,他才對父親說:「挨不了幾天了,準備後事吧。」

那時候,一年紅薯半年糧,整個村子都是臭烘烘的,屁聲不斷,凈紅薯屁。可娘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像常人那樣,放個屁。娘說,我咋就不能放個屁呢?娘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頭,那皮上掛一層干雪似的白屑,一摸就往下掉。這時候娘身上一把力也沒有了,眼窩裏的那一點點亮光讓人看了觸目驚心!我的娘啊,那印象像鉛一樣灌進了他的內心深處。在經過了許多日子后,他才明白,一旦生命到了最後的關口,想放一個屁也很難哪!

娘是七天後去世的。

臨死前,娘兩眼直直地望着屋頂,而後目光下移,微微地張了張嘴,想喊些什麼,可她沒有喊出來……他一把抓住娘的手,可娘的手已經涼了。

娘死後,父親就像是傻了一樣,他一屁股蹲坐在門檻上,再也站不起來了。是他慌忙跑去叫來了大妗,大妗翻開娘的眼皮看了看,默默地說:「人不中了。」此後,大妗牽着他的手,在村裏的代銷點裏賒下了一匹白布。走在路上,大妗詫異地看看他,說:「鋼蛋,你咋不知道哭哪?」他默默地,就是哭不出來,可他心裏哭了。回到家,大妗把他兄弟五個叫到了一起,給他們一人頭上蒙上了一塊白布,而後對他說:「鋼蛋,你是老大,領着你兄弟『送孝』去吧。」他抬起頭來,默默地望着大妗……大妗說:「『送孝』就是報喪。去吧,領着你兄弟,一家一家走,進了院子也不用多說,跪下磕個頭就是了。記住,挨門磕頭,不拉你別站起來……去吧,現在就去。」

於是,他領着兄弟們「送孝」去了。出了門,老三狗蛋笑嘻嘻地說:「哥,哭不哭?」他站住了,扭過身來,「啪,啪,啪,啪!」一人臉上扇了一耳光!而後就有哭聲傳出來了。

挨門去磕頭,一家一家磕……這是死的告示,是葬禮前的宣佈,是乞討,是求助,是哀的美敦書[1]?很久之後,他漸漸才明白,那麼往地上一跪,就是「投降」。在平原的鄉村,「投降」幾乎是一門藝術,還是一門最大的藝術。生與死是在無數次「投降」中完成的。有的時候,你不得不「投降」,你必須「投降」。有了這種「投降」的形式,才會有活的內容。就這樣,他把村人一個個磕出了家門。只有一家,他沒有去,那是離得最近的一家,銅錘家。他不去。

娘的喪事是在村人的幫助下完成的。在葬禮上,作為長子,在老舅的帶領下,他繼續學習「投降」的藝術。那是「投降」的高級形式——「二十四叩禮。」「二十四叩禮」是一種近乎於宮廷化的表演,是帶有禮儀性質的「臣伏」。在鄉間,這就是最高級、最雅緻的「投降」!那是要他在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姿勢磕二十四個頭,前後左右地磕,要磕出一個大「回」字。在他磕頭的時候,他聽見人們在笑他。是的,在葬禮上,人們哄堂大笑,笑他磕得不夠標準。人們讚歎的是寶燦,寶燦磕得最為生動!那一進一退、一招一式都叫人羨慕:跪得深刻,起得方正,那腿說鋸就鋸……那情形不像是在給人送葬,而像是在表演絕活兒!可他不行,他的心已經木了,當他磕完了這二十四個頭站起來的時候,他眼前一黑,幾乎栽倒在地上。可他還是站住了,只是膝蓋處熱辣辣的,有血!

他是長子,娘的「牢盆」也是他摔的。「牢盆」上分別鑽了五個孔,那叫「子孫孔」,是他們弟兄五個分別用剪子尖鑽上去的。老五太小,是他把着他的手鑽的。娘已經死了,為什麼還要摔「牢盆」?什麼是「牢盆」?生是「牢」,死也是「牢」?鑽那些個洞兒,是要漏一點陽光給母親嗎?

而後又是「謝孝」(又叫卸孝)。仍是一家一家地磕頭……許多年以後,他仍然記得他跪下來給人磕頭的情景。有那麼一個時刻,他是從褲襠里看天的!他牢記着他從褲襠里看天的那個時刻,那時刻叫他永世不忘。就在那個時刻里,他的褲襠里猛然升起了一股氣,那股氣一下子就把他頂起來了,他跪着,可他的心站起來了。

娘在的時候,沒有誰覺得她有多麼重要,娘一去,家就不像個家了。那時候,父親曾萌生過再娶的念頭。可是,家有五個蛋兒,一群嘴,有誰肯受這種拖累呢?於是,父親就常常躺在床上,一聲一聲嘆。

娘去了,以後就是沒有鞋的日子了。

很快,他們這五個蛋兒,鞋一雙雙都穿爛了,再也沒有鞋了。

這年的夏天,割草的時候,他把四個兄弟帶到了一片谷地里。在谷地里,他讓鐵蛋、狗蛋、瓜蛋、孬蛋在他面前站成一排,而後說:「聽着,娘去了,沒人給你們做鞋了。現在,我給你們一人做一雙鞋。」

兄弟四個詫異地望着他,看上去都很高興。鐵蛋說:「哥,你還會做鞋?」

他沒有說話,就地坐下,伸開手,亮出了手裏抓着的六顆蒺藜。往下,他腿一曲,亮出了他的腳丫子,他用手拍了拍腳丫上的土,說:「都看着——」說完這話,「噗、噗、噗」三下,他先是在左腳的腳丫上分別紮上了三顆蒺藜;接着,又是「噗、噗、噗」三下,他在右腳的腳丫上也紮上了三顆蒺藜!而後,他站起身來,背起兩手,大模大樣地在谷地里走了一圈。

四兄弟怔怔地望着他,鐵蛋說:「這,叫鞋?」

他說:「鞋,鐵鞋。」

狗蛋說:「疼,疼嗎?」

他蹺起一隻腳,讓他們看清楚扎在腳上的蒺藜,而後說:「開始會疼一點,把腳板磨出來,就不疼了。」

接着,他又說:「誰要是敢穿,中午加一勺飯。」

於是,四對小腳丫全亮出來了,一個個伸到了他的面前。

他先是拿起鐵蛋的腳丫看了看,一隻腳給他紮上了一顆蒺藜,鐵蛋只是皺了皺眉頭,故意說:「不疼。」而後又是狗蛋,一抓腳,狗蛋咧了咧嘴,想縮回去,他抓住不放,硬是給他紮上了。到了瓜蛋,他一聲不吭,只是把臉扭了過去……孬蛋還小,看着孬蛋的小腳丫,他遲疑了片刻,說:「孬蛋就算了,孬蛋還小。」可孬蛋卻嫩聲說:「哥,我也要『疼』。」於是,他說:「好,孬蛋最聽話。」說着,他從衣兜里掏出了兩根白布條,把蒺藜裹在了布條里,一邊給他拴上了一個。待要站起來的時候,鐵蛋突然說:「哥,我再要一顆,中午加兩勺飯!行嗎?」

他沒理他,說:「站起來,都站起來。站起來走走試試。」

四個蛋兒,一個個「呀、呀」地站了起來,全都側着腳……他站在一旁說:「走啊,得能走才行,看誰最勇敢!」

於是陽光下,這個腳上扎有蒺藜的小隊,一側一歪的,就在谷地里走起來了。

他說:「往前看,不要想那疼。你不想它,它就不疼了。」

狗蛋扭過頭,說:「哥,到啥時候就不扎了?」

他說:「等腳上有『鐵』了,就不用再扎了。」

在整個夏天裏,「老姑夫」家的孩子們一個個背着草捆,齜牙咧嘴地走在鄉間的土路上。尤其讓村人們感到詫異的是,他們怎麼會一個個都撇歪着腳走路呢?問了,都不說,誰也不說。在上樑,那像是一道奇異的風景,每到黃昏的時候,一個個蛋兒就會從橘紅的落日裏搖搖地走出來,把身上的草捆一個個卸放在麥場里,而後亮出腳丫,一口一口地往腳上吐唾沫……

四個蛋兒,都在眼巴巴地等那「鐵」,「鐵」在哪裏呢?!

到了這年的秋天,四個蛋兒已經可以平着腳走路了。他們把老大圍起來,一個個說:「哥,這算不算有『鐵』了?」

於是,在一個黃昏里,他把他們一齊帶到了光溜溜的場地里,用「父親」的口氣說:「坐下。」待他們全坐下之後,他伸出腳來,在他們眼前晃了一遍,說:「摸摸。」他們也就聽話地一個個伸手摸了一遍……他問:「硬不硬?」蛋兒們說:「硬。」接着,他伸開手,亮出了手裏握著的十二顆蒺藜!讓他們一個個都看清楚了,這才把蒺藜一顆一顆地扎在兩隻腳上,待他全紮上之後,又當着他們的面,緊吸了一口氣,一個箭步跳在了石磙上!而後,就那麼在石磙上站着,對他們說:「這才叫有『鐵』了!」

這時,狗蛋突然驚叫道:「哥,你腳上有血!」

他瞪了他一眼,淡淡地說:「那不是血,那是鐵鏽。」

腳上扎著十二顆蒺藜,可他硬是在場里給他們演示著走了一大圈。那腳板木是木了一點,可他心裏說,有時候,日子就是這麼痛。你不能怕痛,你得踩着日子走,一步一步就這麼走下去。

四個兄弟全都看着他,看得目瞪口呆!他們再也不問了。他們終於知道了,什麼是「鐵」……

同時,他還告訴了他們一個絕招:中午的時候,把兩隻腳放在大路上的車轍里,用那被車碾來碾去的、曬熱了的撲騰土埋起來,就用這細面樣的熱土捂好,蓋緊實了,埋上它一兩個時辰,好好地蒸一蒸燙一燙,腳就不那麼疼了,最主要的是,出「鐵」快。

於是,在此後的日子裏,馮家的「蛋兒們」時常會放下肩上背着的草捆,坐在大路邊上,把兩隻腳伸到車轍里,用熱土蓋起來「浴腳」……這是一份難得的快樂!把腳「浴」在熱土裏的時候,那燙燙的溫熱,那細面一樣的柔軟,那沙沙痒痒的滑溜兒,還有腳板上慢慢升起來的一絲絲涼氣,閉上眼的時候。使他們有了一種酒樣的陶醉。多好啊!「浴腳」。在那些日子裏,「浴腳」成了馮家「蛋兒們」的最高級的一份享受。「浴」完之後,他們會同時從熱土裏拔出腳來,先是晾上一晾,而後,你摸摸我的腳板,我摸摸你的腳板,看到底誰的更硬一些。

這叫比「鐵」。

是呀,那「鐵」慢慢在生長著,可生長著的「鐵」里,不時會長出一兩個小刺兒,那是蒺藜上的刺兒,有時候那刺兒就斷在了肉里,隨着「鐵」一起生長,會帶來些鑽心的小痛。這也不要緊,拔出來就是了。拔的時候,又會生出來一些無名的快樂。你想,在肉里掐呀、掐呀的……終於捏出來一點什麼,那小痛一下子就去掉了,酥酥的,麻麻的,多了些小癢,這有多好!

父親的眼皮塌了。父親的腰也塌了。沒有多少年,儀錶堂堂的父親,竟成了一個羅鍋子。自從交出了家庭的「外交」權力之後,對於他的行為,父親從未說過什麼。可是,就在他腳上扎了十二顆蒺藜的那一天,正蹲在灶間燒火的父親,突然從灶火里跑了出來,異樣地叫道:「兒子,幹啥——哪?」

他竟然用蔑視的目光看了父親一眼,傲傲地說:「走路呢!」

這話說得太突兀!是具有背叛意義的突兀。這就是他的宣告,面對父親,這是最直接的一次宣告。行走,就是活法,這是我的方式,我「走」我的。

父親啞了。那是父親第一次叫他「兒子」,以後父親再也不這樣叫了。

這年的冬天,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也是他試「鐵」的時候。他沒有穿父親做的那種木製「呱噠板」,就那麼光着腳走出了家門。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着,大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四周一片寂靜,那無邊無際的雪白就像是一雙雙「那種鞋」向他飛來!一天的「那種鞋」!那種鞋(後來他知道那叫「網球鞋」)秋生家的一個親戚穿過,白色的,粉白,連鞋帶都是白的!人家是城裏人,來鄉下串親戚時穿在腳上,一走一彈,讓他看見了,還有尼龍襪……他就這麼在雪地里走着,一步一步地試那「鐵」。初時,腳踩下去的時候,雪很暖,甚至是有點燙,溫溫的燙。可走下去的時候,卻綿綿的,竟還有點彈,是有點彈哪。在腳下,那雪肉肉的,熱熱的,或者就像是熱鍋里的豆腐,腳成了一把刀,你割它的時候,那一軟一軟的感覺叫人很舒服,無比的舒服!再走,腳上就有些泥了。這時,他明白了,雪是怕他這雙腳了。雪怕他,那腳已經「鐵」出來了,雪沾腳就化,它不敢不化。在大冬天裏,他的腳徹底戰勝了雪!不疼,真的,一點也不疼了,沒有一絲一毫的痛感。只是快樂,那是從腳底板上湧出來的快樂,貓舔一樣的快樂!那快樂使他產生了強烈的征服欲,他在雪地里大步跑着,一邊跑一邊嗷嗷大叫,他的叫喊聲在曠野里傳得很遠!而後,他跨過田野,又一步一步走上了河堤,站在河堤上,他的目光望着遠處的飛雪,雪在河的南岸掛起了一道倒卷的飛簾,那雪簾在風中曼舞著,此時此刻,他突然就有了飛翔的感覺,一股熱流從腳下湧上來,很燙人啊!

那時候,他莊嚴地說:會有鞋的。

不會叫的蟈蟈籠子

十六歲那年,他終於有了一雙鞋。

那鞋是一個叫劉漢香的姑娘送給他的。她這麼一送,就送出了她人生的一大遺憾。

劉漢香是村支書國豆的女兒。國豆臉上雖然有些麻子,可國豆女人臉上沒有麻子,她不但臉上沒麻子,而且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漂亮女人。這女人有個綽號叫「大白桃」,另一個說法叫「十里香」。還有人說,媽的,潁河水再好,也就潤在了國豆家。操!潤了這畦改那畦,一茬一茬潤,凈好水兒。老不公平啊!

這劉漢香正是「大白桃」生下的嬌女兒。

開初的時候,劉漢香只是一個小毛丫頭,秧秧的,也看不出什麼。可長著長著,一下子就燦爛了。燦爛得一塌糊塗!於是就有人說,這劉漢香是國豆家的「國豆」!

那時,他並不知道有人在悄悄地注意他,他真的不知道。人已窮到了那步田地,是不敢亂看的。即便是在鎮上中學上學的時候,他也從不亂看。你看什麼看,看也白看,窮人的眼是很節約的。

早在他上中學之前,「老姑夫」家的蛋兒們已經有自己的名字了。那名字是縣上來人普查戶口時,由一位以工代賑的老私塾先生給起的,那老先生拈了拈鬍鬚,一時文興大發,信筆寫來,在戶籍上:老大鋼蛋為馮家昌;老二鐵蛋為馮家興;老三狗蛋為馮家運;老四瓜蛋為馮家和;老五孬蛋為馮家福。而後,老先生用小楷毛筆一人給他們寫了一個紙片,上邊批着他們各自的名字,老先生說:「記住,這是『官稱』!」

可這些「官稱」在村裏並沒有人叫,人們不習慣這些「少天沒日頭」的東西,它顯得太雅了些。在村裏,該什麼「蛋兒」還是什麼「蛋兒」。只是到了後來,當他們一個個離開村子的時候,這些「官稱」才成了他們的名字。

那片高粱地是他命中的一個契機。

那是暑期后的一個下午,他照例背着鋪蓋卷到鎮上中學去報到。秋了,青紗帳已經長起來了,那無邊的熟綠從田野里一秧一秧地爬出來,把路罩得很細,走在路上,人像是淹沒在那一坡一坡的旺綠里,到處都是秋熟的腥熱,到處是孕育中的膩甜,風一溜兒一溜兒地從莊稼棵兒的縫隙里順過來,腳下的土也彷彿已熟到了老的程度,一乏一乏地碎,就像是坍了身的面瓜。在青紗帳的掩護下,路過玉米地時,他還偷掰了幾穗嫩玉米,那時糧食總是不夠吃,能啃上幾穗玉米,晚飯就省下了。當他揣著幾穗偷掰的玉米貓著腰穿過玉米田,來到一片高粱地的地邊時,他眼前一亮,突然站住了——

面前有一雙鞋!

那是一雙「解放鞋」。這種鞋是部隊的軍人才有資格穿的,還是雙新鞋。

那鞋就放在高粱地的地邊上,看上去新嶄嶄的,像是沒有下過腳的樣子。他兩眼望着那鞋,遲疑了一下,心裏說,有這樣的好事嗎?他抬起頭來,側耳細聽着高粱地里的動靜。高粱就要熟了,鐵紅的穗頭一浪一浪地在風中搖曳,那刀葉沙沙地響着,響得很有規律。風停的時候,就靜下來,靜得默,靜得文氣。看來,高粱地里沒有人,真沒有人。東邊是紅薯地,西邊是玉米田,紅薯地里顯然沒人,玉米田也不像有人的樣子,那麼……是誰的鞋呢?路人掉下的?也不大像。那鞋整整齊齊地擺放在他面前的地上,就像是專門為他預備的。這麼一想,他笑着搖了搖頭,不會,世上絕不會有這等好事。他圍着那雙鞋轉了一圈,心裏七上八下的,很誘人哪。最後,他禁不住拍了拍腳上的土,把腳伸進那鞋裏試了試,他媽的,還正合適呢!

天晴朗朗的,雲淡淡走,四周寂無人聲,面前有一雙鞋……然而,萬一呢?萬一要是誰脫在這裏的,你這邊剛要走,那廂又被人叫住了,多丟人哪?!算,算了。不就一雙鞋嗎?再說,他光腳習慣了,猛一穿鞋,還真有點彆扭,挺不舒服的。於是,他把已穿在腳上的鞋重新脫下來,在地邊上擺好,這才背着鋪蓋捲去了。

突然,身後傳出了「咯咯——」的笑聲!那笑聲就像是晴空裏的一聲霹靂,又像是從布袋裏撒出來的一隻母雞,還像是從牛脖子上甩出的一串鈴鐺,既突兀又脆火!緊接着,又是一聲爆豆:「——家昌!」

他的臉「撲棱」就紅了,就像是被人當場捉住了似的,心裏很「賊」。他對自己說,上當了吧?上狗日的當了。別回頭,走,往前走!

誰知,他剛走了沒有幾步,就聽見身後一聲斷喝:「馮家昌,你站住!」

他站住了,慢慢地扭過頭來,也就在一瞥之間,他看到了立在眼前的一抹粉紅。在這一抹粉紅的後邊,是漫無邊際的綠色,那綠色正是因了這一抹紅色而瘋狂,莊稼地里突然就有風了,高粱和玉米都舞動着,那葉子一刀一刀地飄逸!他把頭勾下去了。

那是一個女生!

十六歲,是一個充滿幻想的年齡,眼前站着一個女生,鮮艷得叫人不敢看。他也就不看了,有汗!

劉漢香跳跳地來到他的面前,笑着說:「家昌,把鞋穿上,那是我送給你的。」

劉漢香,這名字是他熟悉的,可以說非常熟悉。他們在一個教室里坐了六年,而後又一同考上了鎮上的中學。然而,人家是支書家的女兒,是國豆家的「國豆」,跟他不是一路人。所以,雖然同坐在一個教室里,卻坐得陌生,他從未跟她說過話。況且,在中學里,他也是被人恥笑的對象,人家都叫他「赤腳大仙」。

他站在那裏,默默地搖了搖頭。他不穿,他不會穿的。

劉漢香輕聲說:「真的,真是送給你的。這麼多年,我一直看你打赤腳,你……這鞋是我從我哥那裏要來的,我哥複員了。穿上吧。」

他很乾脆地說:「我不穿。」

劉漢香說:「你敢!」

他扭頭就走,心裏說,有什麼敢不敢的?

劉漢香氣了,跺着腳說:「馮家昌,你聽着,你要是敢走,我就喊了——」

他站住了,覺得很好笑。他說:「你喊吧。你喊什麼?」

劉漢香怔了片刻,突然說:「我喊——我喊你偷玉米棒子!你試試,我只要喊一聲,立馬就把你……」

頓時,他明白了,她一直跟着他呢。她是支書家的女兒,她要是真喊了,就真能把他捆起來……他愣愣地站在那裏,好半天不說話。

她說:「你穿上。」

他說:「我不穿。」

兩人就在那兒僵持着。他本可以抬腳就走的,可懷裏那幾穗玉米絆住了他。終於,他抬起頭來,直直地望着她,說:「你喊吧。」

一語未了,他被震撼了。他是被那光影震撼了,是秋日的陽光照出了一份絕妙。那不是一張臉,那是伏桃的細膩,那是麥黃杏的滋潤,那是白菜心上的水嫩,那是石榴籽般的晶瑩,那是蘋果枝上的嫣紅,那是秋光合成的虛幻,那是潁水孕化的瀲灧!在秋光里,那如花似玉的臉龐上還汪著一些似有若無的、煙化般的嫩絨絨,那絨兒就像光的影兒,光的露兒,光的芒兒,光的韻兒,光的醭兒,光的會玩魔術的小舅子!那生動啊,叫人恨不得從心裏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摸上一摸,卻又不敢摸,生怕一摸之下就會沁出水來……僅一眼,他就像是被釘住了似的,三魂竟走了七魂!他再也不敢多看了,他想趕快把「心」收回來,可「心」丟了,他找不到了!

這時候,劉漢香搶上前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他跟前一蹲,命令道:「抬腳!」

就像是鬼使神差一般,他不由自主地把腳抬起來了。抬起來才有些後悔,可劉漢香不允許他後悔,劉漢香抓住他的腳,硬是把鞋給他穿上了,穿了這隻又穿那隻……而後,她說:「走吧。」

接着,他們上路了,就那麼一前一後地走着。穿着這麼一雙「解放鞋」,懷裏揣著偷來的玉米,他怎麼走怎麼彆扭,那雙鐵腳就像是被繩子拴住了似的,走起來竟磕磕絆絆的,顯得十分滑稽。遠遠看上去,那情形很像是劉漢香押送的一個「俘虜」!

一路上,劉漢香高興壞了,她時常「咯咯」地笑着,說了很多話。可他,卻只說了一句話。快到鎮上的時候,他說:「真欺負人哪!」

劉漢香詫異地說:「誰欺負你了?」

他再也沒有說什麼,他什麼也不說了,心裏長出了一窩茅草!

當他們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劉漢香有意地慢下來,漸漸就落在了後邊。身後少了一個「押送者」,他才走得稍稍自在了些。可是,在校門口,他又被人圍上了。一些背着被褥來校報到的同學,三三兩兩地湊到他跟前,用十分吃驚的目光望着他:「『大仙』,咋,穿上鞋了?」他嘴裏「嗯,嗯」著。那些人竟然追着問:「乖乖,新鞋?!」他就說:「新鞋。」再問:「解放鞋?!」他說:「解放鞋。」有人很執着地問:「哎,你不是說光腳舒服嗎?」於是,在一個時辰里,這件事變成了一個奇聞。整個校園都在奔走相告:「大仙」穿鞋了!

當晚,當那些好奇的學生們一起擁到他住的宿舍,看「赤腳大仙」穿鞋的洋相時,他已經把那雙「解放鞋」脫掉了,仍是赤著一雙大腳。

此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一直認為那是一個恥辱。他心裏說,你投降了,你又投降了,真是不爭氣呀,你怎麼老是投降呢?!就在那天晚上,他的腳疼了,他的腳踢在了門檻上,竟然麻辣辣的!在痛里他腦海里陡然浮現了那張臉,那臉就像水盆里的月光,一印一印地晃動着,揮之不去!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他很為自己的行為羞愧。

他再沒有穿過那雙鞋。

那雙鞋後來成了「四個蛋兒」的奢侈品。鞋已上腳,就不好再退了。星期天的時候,他悄悄地把那雙鞋夾回了家,扔給了他的兄弟們。「四個蛋兒」搶上前來,全都驚奇地望着那雙鞋,你上來摸摸,我上來摸摸。狗蛋強梁些,首先發問:「哥,誰穿?!」他瞅了鐵蛋一眼,又看看狗蛋、瓜蛋。看過了,又去看蹲在地上的父親,父親塌矇著眼皮,一聲不吭。於是,他說:「輪著穿。」結果,「蛋兒們」就輪著穿了。先是鐵蛋穿着新鮮了些日子,接着是狗蛋趿拉了幾天,而後是瓜蛋。瓜蛋穿着太大,走起來七崴八崴的,他在鞋裏塞了些破棉花。輪到孬蛋時,他只是覺著稀罕,就在鞋後跟上挖了兩個孔,穿上繩子,用繩子把那鞋綁在腳上走,走起來一拖一拖,就跟划旱船似的……就這麼穿來穿去,沒過多少日子,那鞋就穿得不成樣子了。

不知怎的,那恥辱一直深藏在他的心裏,藏得久了,竟然藏出了一點甜意。那就像收藏在內心深處的一個小糖豆,它不斷地從心窩裏跳出來,在眼前蹦蹦躂躂地誘他。

劉漢香為着什麼呢?在他的記憶中,劉漢香是模糊的。有很多年,他腦海里連一點印象都沒有。是呀,他們沒有同位坐過,也沒有說過話,好像原也是小小丫丫的,怎麼突然間就大了?還送你一雙鞋?!

驀地,他想起來了,是不是因為那枚圖釘?

那時候,他雖然窮得連鞋都穿不上,卻非常喜歡打籃球。每天下課後,他總是赤著一雙大腳奔跑在籃球場上,因此也就有了「赤腳大仙」的綽號。鎮上中學的籃球場是很簡易的,就在校園裏的空地上一東一西豎了兩根木杆,木杆上釘了塊長方形的木板,板上釘了一個鐵筐,這就是籃球場了。課後的很多時間,他都是在籃球場上度過的,他是一個籃球迷。籃球場離飯廳近,所以,也總是有很多人圍着看。記得有一次跟縣上中學的球隊打比賽時,他跑着跑着,只聽「噗」的一下,腳下一軟,他就在場邊上蹲下了,就那麼蹲著,把一隻腳撇著翻過來,發現腳底紮上了一枚圖釘!他沒在意,只是把圖釘從腳上拔下來,往場邊上一扔,快步跑去了,還接了一個好球,竟也投中了!就是那會兒,他聽到場邊上傳來一片「呀!呀!」的驚呼聲。一瞥之中,是一片女生的倩影,那裏邊有劉漢香嗎?

還有什麼哪?再沒有了,再沒有什麼了。可人家送了你一雙鞋。說是別想了,不要多想,人家可是國豆家的「國豆」!你算是什麼東西?!說是不想,可還是忍不住。偶爾,那個「小糖豆」總是從心的深處彈出來,再用心的嘴接住,甜那麼一會會兒。

可是,在學校里,兩人卻誰也不理誰,見了面也不說話。洗碗的時候,你在這個水池,我就到另一個水池,就像仇人一樣。這感覺很好啊,無比的好!

學習是更加的勤奮了,人就像鞭子抽著一樣,俄語中的「斯巴西巴[2]」總是在嘴頭上默默地掛着,還有「打死崔大娘」(達斯采達妮婭[3]),一切都變成了「啾、啾、啾、啾」——那是(一點點、一點點的)蜜一樣的甜意。是的,這是一個秘密。秘密使人充實,你心裏要是偷偷地藏着一點什麼,人就格外的沉靜踏實。學得太苦的時候,那「小糖豆」就會及時地跳出來,讓你甜一下,把那苦味沖淡。就那麼藏着吧,好好藏着。在那個學期里,他的俄語出人意外地得了全校第一!

鞋是穿了,可也不能白穿。不管怎麼說,這個人情是欠下了。拿什麼還呢?

接下去,他整整用了四個星期天的時間,帶領着蛋兒們精心寡意地扎了一個兩篷樓的蟈蟈籠子。為扎這個蟈蟈籠子他費了大勁了,先是派蛋兒們到地里四下去尋找那些光滑的、細條兒的高粱稈,這種細條兒的高粱稈一株上只有一節能用,就這一節還得是百里挑一,很難尋的。於是,鄰近四鄉的高粱地里到處都晃動着蛋兒們的身影,好歹還是找齊了。蟈蟈籠子是他親手扎的,他誰也不讓動,就一個人躲在屋裏精心擺弄。每一次開始,他都要先洗洗手,而後再動手去扎那籠子:那「兩篷樓」扎得有脊有檐,有廊有廈;門是雙扇的,窗是菱形的,那上下兩層的門扇還都是能開能關的;特別難為他的是,他在那「兩篷樓」里還紮上了一個樓弧梯……等全紮好后,他又逼着蛋兒們上交了十二隻會叫的蟈蟈。

那又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他中午連飯都沒有吃,就提前從學校里跑出來了。他帶着那個蟈蟈籠子,悄悄地躲在了河堤旁的一個槐樹林里。一直待到夕陽西下,遠遠看見劉漢香從大路上走來的時候,他才把那個蟈蟈籠子放在了河堤上的一條小路上……

那是她必走的。

終於,挎著書包的劉漢香走過來了,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個蟈蟈籠子。她站住了,就那麼看了一會兒,卻猛地抬起頭來,高聲說:「你出來吧。」

他沒有動。他的心怦怦跳着,可他沒動。

劉漢香再一次高聲說:「出來吧,我看見你了!」

這一次,他沒辦法了,只好從槐樹林里走出來……

劉漢香望着他,說:「你扎的?」

他勾著頭說:「我扎的。」

劉漢香說:「送給我的?」

他說:「送給你的。」說完,他又汗津津地補了一句:「我不想欠你的情……」

劉漢香彎腰把那個蟈蟈籠子拿起來,說:「扎得真好!」

他一聲不吭,就那麼站着。

可劉漢香話鋒一轉,氣呼呼地說:「你為啥不穿我給你的鞋?!」

他說:「我不能穿。」

她問:「為啥?」

他說:「我弟兄五個,都沒鞋穿。我不能獨穿。」

她遲疑了一下,說:「你上中學了呀……」

他乾乾地說:「那不是理由。」說完,他扭過頭,風一樣地跑去了。

身後是一片蟈蟈的叫聲,那叫聲熱麻麻的!

可惜的是,那個蟈蟈籠子先是被迫掛在了一棵棗樹上,是國豆家院子裏的一棵棗樹。因為那十二個蟈蟈一個個都是挑出來的「老油」,太吵了,叫得人睡不着覺!後來,一直等到籠子靜了的時候,才終於掛在了劉漢香的床頭上——

因為那十二個蟈蟈全都死了。

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曖昧很好,曖昧是一個月昏之夜。

就是那個夜晚,他與她有了曖昧之情。是的,也只能是「曖昧」,那是一種糊裏糊塗、不清不白的狀態。他十六歲了,卻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好」,什麼叫做「好」呢,一「女」一「子」就是個「好」?

傍晚的時候,老五孬蛋趿拉着那雙破解放鞋回來了。他有點神秘地走進院子,來到他跟前有點怪怪地看着他說:「我嘴裏有糖。」他沒理他。可孬蛋又往他跟前靠了靠,一探舌頭,亮出了粘在舌頭上的糖塊,說:「真的,我嘴裏有糖。」他瞪了他一眼,說:「擦擦你的鼻涕!」孬蛋用袖子在鼻子上抹了一把,而後,突然在他面前伸出手來,說:「漢香姐給的。」

老五手裏攤著的,是一個小紙蛋兒。

他心裏動了一下,從老五手上拿過那個小紙蛋兒,而後說:「玩去吧。」

一直到老五一拖一拖地「貓」出了院子,他才把那個握成一團的小紙蛋兒一點點地攤開,只見上邊寫着四個字:

槐樹林見。

去不去呢?他先是有一些遲疑,甚至是有些害怕。國豆臉上的「麻子」一炸一炸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萬一呢……可他還是去了。

出村的時候,他先是聽到了一片狗叫聲。那狗叫聲從一片灰白、一片麻黑里跳出來,「滋溜,滋溜」地竄動着,汪著一聲聲的暴戾,叫人心慌,叫人頭皮發炸!然而,當那叫聲近了,卻又是「嗚嗚」的溫和,好像在說,是你呀?大赤腳,聽出來了。而後就遠遠地跟着,三三五五,一匹一匹的,像護兵一樣。到了村口,就不再送了,汪一束束的綠火,默默地相望着,很通人性的樣子,彷彿在說:去吧,大膽些!

槐樹林就在村西的河坡下。那是一片幾十畝大的護坡林,剛走進去的時候,腳下一焦一焦地響着,那沙沙的聲音讓人心跳。穿過樹的枝杈,頭頂上的月光昏昏晦晦的,那月一暈一暈地在雲層里走,就像是一塊被黃水淹過的西瓜。偶爾,林子會突然地亮起來,亮得你赤裸裸的,無處可藏。在一片灰白中,那一根根褐色的樹榦就像是突然圍上來的士兵!當你稍稍定下心來,倏爾就又暗下去了,陡然之間,人就像是掉進了一口盛滿糊糊的大鍋里,暈騰騰的,一不留心就撞在了樹上。腳下的落葉一焦一焦地碎,走到哪裏,就有聲音傳到哪裏,鬼麻麻的。走着走着,這裏「哧溜」一下,那裏「撲哧」一聲,心也就跟着一偷一偷地跳。那情形就像是一個第一次出門偷竊的小賊,先先地自己就亂了營。他心裏說,你不用怕,你怕什麼,是她讓你來的。這時候風來了,風攪出了一林子的響動,落葉一旋一旋地哨著,有鳥兒在暗處扇動翅膀,螢火蟲一蘇一蘇地飛,蟋蟀在草叢中跳叫,那蒙昧中的混沌既讓人想……又讓人懼。

驀地,在暗中,有手伸過來了,燙燙的。慌亂中,也只拿住了他的一個指頭,是食指,就那麼牽着走。於是,那指頭就像是一瓣蘸了麥芽糖的蒜,或是抹了蜂蜜的大茴,甜甜的,麻麻的,還有一點辣,是心裏辣,也不知該怎麼,就依了走。腳下磕磕絆絆的,人就像是沒了根,前邊有呼吸聲導著,林子裏的空氣也濕了,是那種肉肉的濕,沾了女人香氣的濕。在一片懵懂里,就慌慌張張地來到了林中的一段渠埂上。那是一條橫穿槐林的引水渠,渠基是土夯的,有半人高,長著蒿草。突然,那手鬆了,松得很有過程,先是緊著,而後是一含,往下是一節一節地軟退……就有話說:「家昌。」

在空氣里,人怎就化成了一節手指呢?正暈乎乎這樣想着,雲像開了似的,夜忽然就亮了,大亮!四周一片水粉樣的燦然,那樹一棵棵靜著,不再像黑暗中那樣「賊」了。轉過臉,劉漢香就站在他的面前,也並不是狐仙什麼的,真真的一個人!這晚,她的兩隻長辮子竟然盤起來了,一個白色的蝴蝶(塑料發卡)十分醒目地偏卡在那頭黑髮上,水蔥兒一樣地立在那裏,人一下子顯得「條兒」了許多;她上身穿着一件白底藍韻的棗花布衫,下邊是偏開口的毛藍褲子,帶襻兒的黑鞋,白絲線襪子,襯得人也素了許多。她丫站在那裏,就像是粉灰的夜氣里剪出的一個水墨樣的倩影兒,亭亭的,玉玉的。她家生活好啊!那臉龐正對着他,兩隻大眼亮亮的,嘴唇半含着,臉上羞出一片水窩紅;那胸脯一起一伏的,就像是兩隻卧著的兔兒在一探一探地蹦……劉漢香說:「那人要是再不來,我就走了。」

馮家昌一怔,脫口說:「誰?」

劉漢香身子扭了一下,說:「那人。」

這時,劉漢香又說:「你看我頭上的卡子好看嗎?」

他看了她一眼,說:「卡子?」

劉漢香用手摸了那隻卡在頭上的「白蝴蝶」,說:「我哥從北京捎回來的。他複員了。他說是『有機玻璃的』,好看嗎?」

他隨口說:「好看。」

她說:「真的?」

他說:「我騙你幹啥?」

接下去就沉默了,彷彿一下子都沒了話說。林子裏的夜氣一嵐一嵐地漫散著,蟲兒在草叢中呢喃,月光又晦下去了,只有人的呼吸聲還重著……

這時,劉漢香彎下腰去,在渠埂上鋪了兩方手帕,先是鋪得近了些,而後又稍稍地挪開一點,自己先坐下來,說:「坐吧。」

他卻沒有坐,只是就地在渠埂上蹲下來,離她有四五尺的樣子。

夜越來越模糊了,只有那一方藍格的白手帕還在暗中亮着……她看了他一眼,嗔道:「你怎麼不坐?坐嘛。」

他說:「我蹲習慣了。」

她說:「你坐近一點,我都看不見你了。」

他很勉強地往她跟前挪了挪身子,仍是蹲著,含含糊糊地說:「我褲子……臟。」

她說:「我不。你坐,我就要你坐。」

他心裏的火一下就燒起來了。他心裏說,坐就坐,我怕什麼?這麼想着,他終於坐到那方汗巾上去了。

劉漢香說:「你聽,夜靜了,夜一下子就靜了。」

是的,夜靜了。夜一靜,人的呼吸就顯得粗了。待馮家昌坐下之後,突然覺得那屁股下坐的不是「汗巾」,而是一座肉做的「火爐」!那還不僅僅是「火爐」,那是「飛毯」,是「迷香」,是「熱鏊子」,是「亂麻窩」,是「棗疙兒針」,是蹦進褲襠里的「跳蚤」,是七七八八的虱……只覺得頭暈騰騰的,身上汗津津的,襠里熱辣辣的。

停了一會兒,劉漢香輕聲說:「你的腳就不疼嗎?」

他頭暈,沒聽清,就問:「啥?」

她說:「你的腳……」

他說:「不疼。磨出來就不疼了。」

她說:「你的腳步聲跟別人的不一樣,只要你一走我就知道,那『狠』人來了。」說着,她忍不住「哧哧」地笑了。

他說:「你笑話我呢?」

她忙說:「不,不是。你的腳步重,吃地。我一聽就聽出來了。同學多年,你那大茬子步,『咚,咚,咚』的,夯一樣,就像是砸在人家……心口上。」夜越來越暗了,她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小,小得幾乎聽不見。

他沒話找話說:「你笑話我。」

她說:「在學校里,你也不理人……」

他說:「說誰呢?」

她語無倫次地說:「還有誰呢?那個『狠人』。他眼裏有人嗎?直著來直著走。夏天裏不穿鞋,冬天裏也不穿鞋,那裂口一道一道的,真讓人看不過去……」

他說:「我弟兄五個,我又是老大……」

她又急急地說:「在學校里,我老看你吃那長了毛的紅薯。你怎麼老是背紅薯,就不能帶些乾糧嗎?長了毛的紅薯不能吃,有毒!……」

他還是那句話,他說:「我是老大。」

她嗔道:「老大怎麼了?老大就不愛惜自己嗎?!才不是哪。我哥在家也是老大,他可是……」

這當兒,她突然又說:「哎,我哥要娶媳婦了……」

他說:「噢,娶媳婦?」

她說:「可不。『好兒』都訂下了,焦庄的。」

他說:「焦庄的?」

她說:「焦庄的。」

往下,突然就又沒話了。那話就像是斷了線的念珠,再也穿不到一起了。劉漢香的手撫摸著身邊的細草,手指一勾一勾的。馮家昌的身子左半邊像是木著,那右半邊卻又熱得發焦,手心有汗,就按在了渠埂上,彷彿要尋些涼,可不知怎麼的,一抓一抓,兩人的手指就勾在了一起。那一刻,呼吸停了,心跳也停了,只有那勾著的手指,那手指就像是「絞股藍」一樣,纏纏攪攪地膩在了一起。接着,那手,勾來勾去,又像是緊住了的螺絲,一扣一扣地盤繞着……慢慢,兩隻手也就貼貼地握在一起了。就那麼握著,口裏竟泛起了一股股的甘甜。那甜就像是在火鏊子上焙著、烤著,一絲絲地燒人的心!究竟要怎樣呢?那又是很不清楚的。似乎是要做一點什麼了,烤壞了的「心」已經冒煙了。這時候,馮家昌的手像是失去了控制,猛地就從那擰在一起的「螺絲」里退出來,像一個大括弧似的,一下子就箍住了劉漢香!劉漢香顫了一下,繼而身子蛇動着,猛地扭過臉來,「咚」的一聲,兩人的頭碰在了一起!劉漢香鳥兒一樣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喃喃地說:「你野。你心真野。」

恍然間,月光從雲層里「含」了出來,林子裏大亮了。墨色的夜像是被水洗過一樣,一切都歷歷在目!那帶着水汽的涼意隨着月光瀉下來,一漫一漫地濕,叫人心裏不由一寒,那「箍」也就松下來了。劉漢香卻喘喘軟軟地靠在了他的肩上,呢呢喃喃地說:「我想給你做雙鞋……」

他說:「別,我弟兄五個呢。」

她倚在他的肩上,仍然說:「我要給你做雙鞋。」

他說:「你別。我弟兄五個。」

她靠着他的肩歇了一會兒,望着遙遙的月光,說:「家昌,你還記得上小學時的情景嗎?」

他說:「記不得了。」

她說:「怎麼就記不得了?你能記住的是什麼?」

他說:「我呀?記……」

她說:「就你,想想。」

他想了想,說:「我還能記住的,就是小學一年級的課文……」

她吃驚地說:「真的嗎,哪一課?」

他說:「是第一課。」

她說:「呀,你真能記住?我早就忘了。說說,是什麼呢?」

他說:「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她笑了,說:「你的記性真好。就這些嗎?」

他說:「就這些。」說着,他重新念了一遍:「第一課: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她說:「你呀,你呀,還能記住別的嗎?比如,我……」

突然,他站起來了。不知為什麼,他身上竟有了一股氣,這股氣竟使他有了神遊萬里的感覺!站在林子裏,他十分突兀地、昂然地高聲念道:

「人,一個人;手,兩隻手!」

她羞羞地說:「你的記性真好!」

可他知道,這不是記性好,不是。這跟記憶力沒有關係。這八個字裏包含着一種東西,一種讓他血熱的東西!

……後來,當他們離開那片林子的時候,馮家昌突然有些后怕。他心裏說,你怎麼敢呢?你怎麼就敢?她可是國豆家的女兒呀!

是呀,雖然是懵懵懂懂的,有了這第一次,就難免沒有第二次。那懸想在心裏含着,就像是一枚欲爆未爆的炸彈,總是噝噝地冒着煙!怕是也怕,又不由不想,就像是已吃進肉里的鋸,拉一下是疼,拉兩下也是疼,那「疼」是何等的快樂!

況且,還有一個饞掉牙的老五。那老五嘗到了甜頭,就常常趿著那雙破解放鞋在村口處立着,只要一看見劉漢香,就近近地貼上去說:「漢香姐,有『條兒』嗎?『條兒』,我送。我去給你送。」

劉漢香的臉「撲棱」一下就紅了……自然的,有糖。

藏在谷垛里的紅柿

終於還是「爆炸」了。

谷垛,就是那個高高的谷垛。它既是愛的小巢,也是愛的墳墓。

是的,當他被繩子吊起來的時候,他才有些後悔,可後悔已經晚了。

老五,就是那個饞嘴的老五,幾乎成了他們的「幫凶」。他起的是穿針引線加推波助瀾的作用,利益不過是一塊糖。這老五,他的積極是含有「糖分」的。那年,他才七歲,就猴精猴精的,簡直是無所不在。就為了那塊糖,他膽大包天,一個小小的人兒,竟然闖到了支書國豆的家裏!他站在國豆家院門前,拖着那雙破解放鞋,流着兩筒清水鼻涕,蚊子樣兒地說:「有人嗎?」沒人理他,也許是沒聽見。於是,他提高了聲音,用大人的語氣說:「有人嗎?」立時,屋裏有人回道:「誰呀?」這麼說着,大白桃富富態態從屋裏走出來了。大白桃站在院子裏,朝門外瞅了一眼,又說:「誰呀?」這時候,院門輕輕地「吱呀」了一聲,一個拖車樣的小人兒慢慢地靠進來。大白桃詫異地、有點吃驚地望着他。沒等問話,老五就叫了,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可他精啊,看她長得又白又富態,就叫:「白妗子……」大白桃一聽就笑了,說:「這孩兒。」老五說:「白妗子,有人找漢香姐。」大白桃怔了一下,很警惕地問:「誰找俺漢香?」老五就開始撒謊了,老五說:「一個過路的。」大白桃說:「過路的?!」老五慢慢吞吞地說:「一個過路的,騎輛新洋車,那鈴可響……」大白桃說:「過路的?他找俺漢香乾啥?」老五說:「一個過路的,騎輛新洋車,那鈴可響可響。他說,叫我給漢香姐捎句話……」大白桃又一次吃驚地說:「你?捎啥話?!」老五就說:「讓她去學校里開個啥子會……」這時,大白桃才「噢」了一聲,她當然知道,那時候,只有縣上的幹部,或是鎮上中學的什麼人,才會有新「洋車」騎。大白桃終於信了,她說:「俺漢香不在家,漢香去東頭學校里推車去了。」這時候,老五就很失望地說:「那,白妗子,我走了。」

老五沒有吃上糖,仍然不甘心。於是,他「拖、拖、拖」又跑到了村東頭的小學校里。在學校里,他終於把劉漢香的去向打聽清楚了,原來,劉漢香是進城去了。她借了小學校長的自行車,到縣城裏買布去了。

黃昏的時候,饞嘴老五終於把劉漢香等回來了。他站在村口處,就像是一個「長脖子老更」,一直仰望着那條通往縣城的土路。在村口的夕陽里,劉漢香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跳下車,問:「孬蛋,你幹啥呢?」

老五大言不慚,說:「等你呢。」

劉漢香從兜里掏出了一包糖,笑着說:「給。」

老五接過糖,卻不走,小聲說:「漢香姐,谷垛里有紅柿。」

劉漢香說:「紅柿?」

老五得意地說:「紅柿。我藏在那兒的。」

劉漢香不明白,她只是「噢」了一聲。

老五接着說:「我哥讓我告訴你,谷垛里有紅柿。」

劉漢香說:「是你哥說的?」

老五就繼續編謊說:「我哥說的,天黑之後,谷垛里有紅柿。」

劉漢香又「噢」了一聲,說:「我知道了。」

老五大人樣地吩咐說:「條兒呢?你寫個條兒。」

劉漢香紅著臉說:「不用寫,我知道了。」

老五不走,老五固執地說:「你寫個條兒吧,我哥要見你的條兒。」

劉漢香遲疑了片刻,而後,她從衣兜里取出筆來,一時也找不到紙,慌忙之中,乾脆就在老五的手心上寫下了兩個字:谷垛。

就這樣,在天黑之後,他朝着由老五一手導演的「陷阱」一步步走去……

秋場上,高高地堆著一個長方形的谷垛。就在這個谷垛里,隱著一條側身可以摸過的通道。那通道是老五一個人偷挖的,大約有四五米長。在通道的盡頭,是一個墊了麥草的、可以容下兩個人的小窩鋪。在窩鋪上方,有一個伸手可探的小窠臼,這裏正是老五隱藏秘密的地方。就是這個小窠臼里,藏着八個灠了的紅柿。

那是一個沒有語言的夜晚。在谷垛里,當他和她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時候,谷垛外正月白風清,谷垛里卻一片漆黑,熱麻麻的……沒有話了,一個字也沒有。兩人頓時都亂了分寸,只覺得汗像雨一樣淋下來,身上遊走着無數條水蚯蚓。那嘴兒,手兒,舌兒,忙得一塌糊塗!身上的各個部位都齊聲鳴叫,就像是一支亂了營的軍隊,軍、師、旅、團全都摸錯了方向,只管在黑暗中無序地洶湧、奔突、起伏、跳蕩!在汗水的溽濕里,穀草的清香和拌著青春的腥香,把一個小小的窩鋪攪和成了一鍋肉做的米飯!那幸福含在腥香里,含在一片暈暈乎乎的莽動里,含在一絲豁出去的驚恐不安里。那幸福是多麼濕潤,多麼的、多麼的「訝訝」,一觸一觸的「訝訝」,水做的「訝訝」!瘋了,在這樣的時刻,人是很容易瘋的,人說瘋就瘋!人一旦躲起來的時候,兩個人就是一盤磨了,一盤完整的磨,一男一女就可以磨出整個世界……管他天南地北,管他神神鬼鬼,管他白豆黑豆黃豆綠豆還是國豆,去死吧,死也值了!

……沙沙的,突然就有了一線亮光!

那亮光是從通道口瀉進來的,顯然是有人拿開了擋在垛口的草捆。一念之間,家昌僵住了。那寒意從心裏陡然生出,倏爾就到了頭髮梢兒上,他的頭髮一根根直立起來,身上的汗盡收,人嚇成了一個木樁子……只聽見外邊有人在喊,那是銅錘的聲音:「出來吧,吊你半天了!」

這時候,他才看見了藏在窠臼里的紅柿,那是八個灠了的紅柿!在黑暗中,紅柿艷艷的,就像是一叢勾魂的鬼火!

一切都太晚了。當馮家昌從谷垛里走出來的時候,連月光都成了他的敵人。那是一個被霜打了的秋夜,秋場是涼的,月光是涼的,人心也是涼的。月光下,他已無處可藏!披着外衣的國豆直直地矗在那裏,在他身後,站着幾個村裏的基幹民兵!

支書劉國豆大約是氣瘋了,他沒有想到「癩蛤蟆敢吃天鵝肉」!他臉上的麻點一個個地炸出來,就像是一張翻轉了又燒焦了的石榴皮,又像是一塊被鳥彈打花了的黑鐵!他矗在那裏,牙咬得嘣嘣響,久久之後,才咽了一口唾沫,從牙縫裏擠出了兩個字:「——繩他!」

那是最為殘酷的一刻,那些基幹民兵,那些二十郎當歲的二愣子,那些平時在眼裏偷「噙」過劉漢香多少次的主兒,一個個都把仇恨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他們姑且認為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他是多麼的「牛糞」!於是,揪頭的,絆腿的,掏黑心錘的,一個個都下了狠手!擰胳膊的時候,就像是在田野里掰玉米棒子——喀嚓、喀嚓響!頃刻間,他就被捆成了一個人做的肉粽!

這時,告密者銅錘,胖得石磙樣的銅錘,齜着他的大門牙,連着朝他臉上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他說:「狗日的,你也真敢?你也配?!」

再后,他就被吊在了場邊的那棵老榆樹上。這時候,他就成了一架「活鞦韆」。那些「基幹」們一個個輪番「秋」上來盪他!這一刻,他們是多麼的勇敢哪!一個個虎狼般地衝上來,揪着他的頭髮,踩着他的肚子,捏着他的骨頭,一次次地衝鋒著盪出去,又歪歪斜斜地「秋」回來……他像個陀螺一樣在空中旋轉着,一次又一次地撞在樹榦上!

可是,他並不覺得太疼,他已經麻木得沒有痛感了。他只是覺得屈辱,覺得沒臉見人,在這個村子裏,他還有臉見人嗎?!

片刻,他的父親被人叫來了。老姑夫像落葉一樣刮進了場院。他哆哆嗦嗦地站在國豆的面前,驚恐地說:「咋啦?老天爺,這是咋啦?!」

這時,支書國豆已變得異常的平靜,他說:「老姑夫,再不要說你單門獨戶了,你都欺負到我頭上來了……」

老姑夫求道:「國豆哇,娃子小不懂事,你就饒他一回吧。」

國豆說:「這是騎在我頭上拉屎!這是揪住我的眉毛打轉轉兒!我就是再瞎,也不能不問了。你說咋辦吧?」

老姑夫說:「國豆哇,不看僧面看佛面。你那老姐姐走得早,娃們不成器……你,該打打,該罵罵……」

國豆搖搖頭,說:「太囂張!我咽不下這口氣……在這村裏,沒有一個人敢對我這樣。老姑夫,我眼裏不揉沙子。」

老姑夫結結巴巴地說:「那你說……咋辦?」

立時,國豆臉上霧上了一層黑氣!那黑氣團團地罩在他的臉上,填滿了他的每一個麻坑。久久之後,他說:「我也不要別的,裁他的腿——叫他站着出來,爬著回去!」

這時候,場上靜下來了。沒有人開口,沒有人說一句話。父親風糠一樣地站在那裏,俄頃,他雙腿一曲跪下來了,就跪在國豆的面前。他跪在那裏,說:「國豆,裁我吧,是我教子無方。娃的路長,給娃留條腿,他還要走路呢。」

國豆鼻子裏重重地「哼」了一聲,那是極為蔑視的一聲。正是有了這一「哼」,才使「基幹」們一個個興奮不已,蠢蠢欲動,有人說,斧子呢?去拿斧子!

夜嵐在穀場上瀰漫着,那遊動的夜氣越來越重了。吊在樹上的馮家昌開始發抖,他的心已寒到了極點,那不由自主的抖動連帶着「篩」下了一片落葉!

也就在這時候,大白桃出現了。她悄沒聲地從谷垛後邊走出來,說:「你來。」

這聲音自然是國豆熟悉的。當別人還在發愣時,國豆已扭過頭去,有點不耐煩地說:「幹啥呢?!」

「你來。」大白桃更不耐煩,說完,她扭身回到谷垛後邊去了。

國豆遲疑了一下,終於,他慢慢地、像拖車一樣、一步一步地朝谷垛走去……

沒有人知道谷垛後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劉漢香也一直沒有出來。很久很久之後,當國豆再次晃出來的時候,他的大身量竟然駝下來了,步履也有些踉蹌,他站在灰濛濛的穀場上,有些倉促地咳嗽了一聲,說:「放了他。」

後半夜,穀場上就剩下他們父子二人了。這時候,夜織得更密更稠了,稠得對面看不清人的臉。父親是一直跪着的,父親已跪了那麼久,終於,他站起身來,說了一句話。父親的話像是從天上傳下來的,父親說:「家昌,你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可是,他知道,他當然知道,是劉漢香救了他。

[1]拉丁文ultimatum的音譯,即「最後通牒」之意。

[2]俄語音譯,「謝謝」之意。

[3]俄語「再見」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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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沒有鞋穿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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