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進城當了個大頭兵,要奮鬥要提干要把弟弟們弄進城

第二章 進城當了個大頭兵,要奮鬥要提干要把弟弟們弄進城

寫在地上的「槍眼」

那就叫「城市」嗎?

當眼前出現一片燈火的時候,他問自己,這就是城市?!

坐在一列悶罐子車上,走走停停的,咣當了大半個夜,把月亮都「咣當」碎了的時候,馮家昌終於看到了連成片的燈光!那燈光像海一樣廣闊(其實,他並沒有見過海),亮着一汪兒一汪兒的金子一般的芒兒……然後就是一聲徹底的、氣喘吁吁的「——咣——當」,只聽帶兵的連長說:「到了。」

他就是在這一聲刺耳的「咣當」聲中進入城市的。這聲音就像是一枚釘子,突兀地把他「釘」進了城市。

馮家昌當兵了。

他是從學校直接入伍的。按說,像他這樣的人,是不該當兵的。他犯過黃色錯誤不是?那年月,僅「政審」這一關就很難通過。況且,一個村的「公章」,就在國豆的褲腰上掛着……可他居然當了,還是特招的文化兵。對此,整個上樑都覺得意外。人們說,狗日的,他憑什麼?!

在新兵連里,當他站在軍區大操場上踢「正步」的時候,他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東西。準確地說,那不是「東西」,那是一種象徵。那「象徵」就穿在胡連長的身上,那叫「四個兜」。小個子胡連長穿着這「四個兜」的軍服,精神抖擻地站在他們的面前,撐出了一種讓人不得不服氣的「兜威」!

「四個兜」——這將是馮家昌的第一個人生目標。

這個目標並不是他自己定的,是支書劉國豆給他定的。當他離開上樑的時候,村支書劉國豆把他叫到了大隊部。國豆板着他那張麻臉,足足看了他一袋煙的工夫,而後說:「狗日的,便宜你了。好好乾吧。你記住,穿上『四個兜』,閨女就是你的了。」下邊的話,國豆沒有說,似乎也不用再說。

這像是一種恩賜,也是威脅。國豆家的「國豆」,上樑一枝花呀!能隨隨便便地就嫁給你嗎?!

可這會兒,他還只是個兵呢,是新兵蛋子。「四個兜」離他太遙遠了,簡直是遙不可及。老天爺,他什麼時候才能穿上「四個兜」呢?!

穿上「四個兜」,這就意味着他進入了幹部的行列,是國家的人了。「國家」是什麼?!「國家」就是城市的入場券,就是一個一個的官階,就是漫無邊際的「全包」……這「標尺」定得太高了!有一陣子,他有些灰心。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軍營里有那麼多的小伙,看上去一個比一個精明,一個比一個壯實,一個比一個能幹,誰也不比誰少個鼻子多個眼,他憑什麼呢?

老這麼想,他就犯錯誤了。一天,接近中午的時候,由於他在隊列里踢「正步」時神情恍惚,被小個子胡連長當眾叫了出來,罰他「單獨操練」。在軍營里,新兵最害怕「單練」,丟人不說,那懲罰也是很要命的!於是,中午時分,一個偌大的操場上就剩下馮家昌一個兵了……太陽在頭頂上高高地照着,就像是頂着一架火鏊子,人的影子小得像只跟屁蟲,操場太大,四周寂無人聲,汗已經把人腌透了,兩眼就像是在汗鍋里熬著、蒸著、煮著,你甚至不敢低頭,一低頭眼珠子似乎就要掉出來!可小個子連長站在操場邊的樹下,一手扇著軍帽,不時地連珠炮一般地對他發出一連串的口令:「向左——轉!……向右——轉!……向後——轉!……向前三步——走!……向前五步——走!一、二、一!左、右、左!……正步——走!……正步——走!……正步——走!……」他就這麼喊著,喊著,一直到把他喊昏為止。那最後一聲,幾乎是從太陽的強光里射出來的,那麼的刺目,那麼的銳利:「立——正!」就這麼一聲,馮家昌一頭栽倒在地上,暈過去了。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小個子連長正背着兩手,圍着他一圈兒一圈兒轉呢。見他醒了,連長臉一綳,照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狗日的蟲,我訓不死你!」接着,他胸脯一挺,又厲聲喝道:「馮家昌!」

馮家昌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爬起來,說:「到——」

小個子連長又圍着他前前後後地轉了一圈,那眼像錐子一樣剜着他,說:「狗日的蟲——刁!」

馮家昌不理解連長的意思,他就那麼站着不動。

小個子連長說:「一天到晚,倆眼兒賊不溜丟的,說說,刁球個啥?!」

馮家昌不語。

小個子連長說:「狗日的蟲——眼刁!你以為我吃不透你?嗯?!想到茄子棵里去了吧?不就識倆字嗎?!」

小個子連長背着兩手,走來走去的,又說:「——野心不小啊?!」

馮家昌站在那兒,像是一下子被剝光了似的……可他仍是一言不發。

小個子連長說:「說說吧?有鋼用在刀刃上,晾晾你那一肚子花花腸子!」

片刻,小個子連長突然發令:「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回答問題,哪縣的?」

馮家昌立正站好,說:「平縣。」

小個子連長說:「崗上崗下?」

馮家昌說:「崗上。」

小個子連長說:「家裏有『籮』嗎?」

馮家昌遲疑了一下,說:「……沒有。」

小個子連長說:「有『磨』嗎?」

馮家昌說:「一扇。」

小個子連長說:「家裏幾根棍?」

馮家昌吞吞吐吐地說:「五根。」

「你是頂門的?」小個子連長問。

馮家昌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過了一會兒,小個子連長的口氣松下來了,他說:「不說?不說也罷。想『進步』也不是壞事。既然有想法,我告訴你一個絕招。你聽好了,兩個字:忍住。」

小個子連長說完,扭頭就走。他走了幾步又折回頭來,拍了拍他身上的軍服:「告訴你,為這『四個兜』,我忍了七年,小拇指斷了一節!」說着,他伸出光禿禿的小指,在空中亮了一下,扭頭大步走去。

操場上突然有風了,那風涼涼的,一下子就吹到馮家昌心裏去了。那兩個字很好,那兩個字使他頓開茅塞!他也許什麼都怕,唯獨不怕這兩個字,一個農民的兒子,怎麼會害怕這兩個字呢?這兩個字正是他的強項。他心裏說,那就先把劉漢香放在一邊,既然是想也白想,你還想她幹什麼?好好當你的兵吧。

忍住!

從此,馮家昌覺得與小個子連長的關係一下子近了許多,甚至有一種從骨子眼裏冒出來的默契。他從未主動去接近過連長,可他們是心裏近。小個子連長看見他的時候,那目光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嚴厲了,這裏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就像是兩個篩子換了底,誰都知道誰了。他們是用目光交流的,遠遠地就那麼相互看上一眼,他就知道連長的意思了。「單訓」之後,他的心一下子就定了,再不胡想八想了。那兩個字就像是電源,一下子就把他跟連長的關係接通了,他有了一個精神上的「知己」。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不能說的。在班裏,他一句話也不說。他忍住。

當然,也有忍不住的時候。

在馮家昌眼裏,城市是什麼?城市就是顏色——女人的顏色。那馬路,就是讓城市女人走的,只有她們才能走出那種一「橐兒」一「橐兒」的、帶「鈎兒」的聲音;那自行車,就是讓城市女人騎的,只有她們才能「日奔兒」出那種「鈴兒、鈴兒」的飄逸;那一街一街的商店、一座一座的紅樓房,也都是讓城市女人們進的,只有她們才能「韻兒、韻兒」地襲出那一抹一抹的熱烘烘的雪花膏味;連燈光都像是專門為城市女人設置的,城市女人在燈光下走的時候,那光線就成了帶顏色的雨,那「雨兒」五光十色,一縷一縷地亮!

城市就是讓鄉下男人自卑的地方啊!

當兵的,尤其是新兵,練的就是「摸爬滾打」,這也沒什麼。最難熬的,是趴在地上端著步槍練瞄準。那一趴就是大半天,人就像壁虎一樣整個貼在地上,趴着趴着,就「趴」出問題來了。軍區的大操場正臨着一條馬路,馬路上,常有女人「橐、橐」地從路上走過。那都是些城市裏的女人,走得很有些姿態。一個一個的,像過電影又像是走「畫兒」,也有的本就是首長們的家屬,艷艷地從大院裏扭出去或是走回來,那「叮鈴鈴、叮鈴鈴」的車鈴聲,就像是帶了電的鈎子,又像是演出前的報幕,還像是彈棉花的弓——腿很白呀!慢慢、慢慢地,就把他們的目光吸過去了。你想啊,一準的二十郎當歲,青春勃發,又整晌整晌地趴在地上,就是神仙也會走神兒呀,那是不容你不看的。看了,漸漸地,就會有一個部位凸起來,那也是不由自主的。於是,人就變成了一把錐子,一個硬木楔,或是一根淬了火的棍子,那種疼痛是難以想像的!就這樣,趴着,趴着,就有人把屁股撅起來了。這種掀起屁股的動作是有傳染性的,常常的,一個持卧姿瞄準的新兵排,就成了一個不斷地掀動屁股的「青蛙排」了……對這種錐心的疼痛,馮家昌更有體驗。在入伍前,他是偷食過「禁果」的。那個藏在穀草垛里的夜晚,絲絲縷縷地映現在他的眼前,這時候人就成了一團火,而那個部位,就成了燒紅了的烙鐵!在這種時候,他就特想劉漢香,他身下的土地也就成了「劉漢香」,他是多麼的想劉漢香啊,那引而不發的「扳機」就是劉漢香的奶子嗎?!而眼前的誘惑又時時地吸着他,這就有了比較,他總是在懸想中拿劉漢香和城市的女人作比較。在比較中,那誘惑就更加地如火如荼!他對自己說,忍住啊,你要忍住。可他又怎麼忍得住呢?

——真疼!

沒有當過兵的人是體會不到這份罪的。馮家昌所在的新兵連七班,就有人偷偷地哭過。都是被排長訓過的一個兵,一個綽號叫「大嘴」的新兵。在卧倒瞄準時,「大嘴」的屁股欠起的次數多了一點,被排長發現了,一腳踩在了屁股上:「趴好!——什麼姿勢?!」「大嘴」哭了,像殺豬一樣地哇哇叫!排長說:「沒出息!你哭什麼?」「大嘴」不說,他沒法說。排長沒有經驗,排長軍校畢業,年輕氣盛,排長追着問:「還哭哪?說說,你是咋回事?!」「王大嘴」嘟嘟噥噥、文不對題地說:「我,我渴。我想,喝點水。」排長說:「渴?脫了軍裝,回家去喝,喝夠!」

於是,一個偉大的「發明」誕生了。

這是對付「渴」的一種辦法,也是一個由「忍」字打頭的創新。在新兵連七班,馮家昌的創造發明很快就得到了全班戰士的認可,是一種私密性的認可。就這麼一個沒有大言語的人,他一下子就解決了大家的痛苦。馮家昌並沒有給大家說什麼,這種事是只能做不能說的。他僅僅是帶了一個好頭兒,在卧倒瞄準時,他的身子就像是粘在地上一樣,一動也不動。無論趴多長時間,他的卧姿都是最正確的!為此,他曾經受到過小個子連長的口頭表揚。這就不由得使同班的戰士們犯疑,這傢伙是咋回事?

收操的時候,終於有人發現,在他的身下,有一個洞兒!

很快,一個秘密被破譯了。

是的,在他卧倒的那片地上,挖了一個洞兒……這時候,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兄,你行。你真行。」他笑笑,什麼也不說。

接下去,先是在新兵連七班,而後是整個新兵連,在數天之內,全都完成了卧姿瞄準的正確性:卧倒在地,兩腿分開,三點成一線……不管趴多久,不管眼前有沒有女人走過,那卧姿是整齊劃一的!半月後,當首長們前來檢查的時候,新兵連的訓練課目得到了滿意的認可。首長說:很好!

當新兵訓練將要結束的時候,一天晚上,小個子連長把他帶到了操場上。這是連長第一次把他單獨叫出來,兩人就這麼一前一後地走着。路燈離他們有些遠,夜灰濛濛的,當他們來到操場東邊的時候,天空中瀉下一片月光,小個子連長停下來了,有意無意地說:「我也是平縣的,老鄉啊。」馮家昌說:「我知道。」小個子連長說:「——狗日的蟲!」馮家昌笑了。而後,他再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意味深長地看了馮家昌一眼。接下去,他往前走了兩步,拿出手電筒,像畫弧一樣在地上照了一圈,照出了地上的一個一個的小洞洞兒,而後問:「這是什麼?」

馮家昌立正站好,正色回道:「槍眼。」

小個子連長笑了,他說:「槍眼?」

馮家昌說:「槍眼。」

小個子連長點了點頭,說:「你是一個兵了。」

片刻,小個子連長問:「三個月了,有啥想法?」

馮家昌說:「沒有想法。」

小個子連長望了望天上的月光,那月光很曖昧。他再一次點了點頭,說:「記住,要會忍。忍住!」

立正,稍息,向右看齊

六個月後,馮家昌當班長了,軍區獨立團一連四班的班長,軍銜為上士。

那時候,小個子胡連長剛剛升職為營長。當他離開連隊的時候,他對馮家昌說:「我再告訴你一個絕招,這是當兵的第二個絕招:吃苦。」

馮家昌笑了。

胡營長斥道:「你笑什麼?」

馮家昌綳起臉來,很嚴肅地說:「我沒笑。」可他心裏說,鎚子,都是農家孩子,還不知道吃苦嗎?

胡營長說:「——狗日的蟲!」

這時候,馮家昌跟小個子老鄉說話已經很隨意了,他說:「營長,你可以帶『籮』了。」

胡營長笑了,說:「籮兒?」

馮家昌說:「你家那『籮』,細面的?」

胡營長大笑,一揮手說:「嗨,不就是個『籮兒』嘛,粗面細面一樣用。十年了,我等了整整十年……」

接着,胡營長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不要輕看那兩個字。記住,苦是吃的,衝上去,死吃!」

很快,馮家昌就發現,胡營長說的那兩個字並不簡單。在這裏,「吃苦」是一種態度,甚至可以說是一門藝術,是極限的藝術。你想啊,連隊里大多是農村兵,都是窮人家的孩子,操,誰怕吃苦?!況且,那正是一個學習雷鋒的年代,早晨,每當起床號響起來的時候,那些在鄉下長大的兵們一個個就餓虎一般衝出去了:有搶著挑水的,有搶著掃地的,有搶著餵豬的(可惜連里只有兩頭豬),有搶著幫炊事班切菜的,還有跑到連部去給指導員端洗臉水又被通信員指著鼻子罵出來的……老天!

在這種情況下,馮家昌知道,就是吃苦,也得動動心思了。

於是,在滴水成冰的季節里,馮家昌開始跑步了。每天早晨,四點半鐘,馮家昌就一個人偷偷地爬起來,到操場上去跑步。跑步的時候,他只穿單衣單褲。那操場很大,馮家昌每次都跑十圈,這十圈相當於五公里路。五公里跑下來,身上就熱了。而後,馮家昌再悄悄地踅回班裏,戴上棉帽,穿上棉衣棉褲,去寫黑板報。

那時候天蒼蒼的,四周還灰濛濛一片,他就已經把黑板報寫好了。那黑板連同支架都是他在營部借的。那本是一塊壞了的黑板,就扔在營部的房后,是他趁星期天的時間修好的,而後自己用省下的津貼買了一小罐黑漆,重新油了一遍,這才悄沒聲地拉到了連里。從那天早上起,他就自覺自願地成了連里的專職報道員了。

按照連里的規定,司號員一般五點半起床,六點鐘吹起床號。在他吹起床號之前,正是連長和指導員輪番跑出去撒尿的時間。而在這個時間裏,也就是馮家昌蹲在那兒寫黑板報的時候。那時,他的黑板報已寫有三分之二了,就見連長和指導員夾着尿「噝噝溜溜」地先後跑出來……開始他們不大注意,有一泡尿急着,也就從他身邊躥過去了,可一天一天的,就見這麼一個戰士蹲在雪窩裏寫黑板報,滴水成冰的季節呀!五更里,也就是一天最寒的時候,就那麼捏著一小節粉筆,一字一字地寫,那手還是手嗎?心裏就有些過意不去了。於是,一天早上,連長硬夾住了那泡尿,站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說:「四班長!」馮家昌立時站起身來,直朔朔地說:「——到!」連長沒話說了,連長說:「好。好。」接着是指導員,指導員掩著懷,看得更仔細一些,他看看「報頭」再看看一個個標題,而後才說:「四班長。」馮家昌又是「刷」地一個立正:「到!——」指導員就多說了一個字,指導員說:「不錯。不錯。」話是很少的,可那印象種下了。特別是指導員,他先後在全連大會上,表揚了馮家昌兩次!

剛開始的時候,對於這個黑板報,連里的戰士們並沒有太大的興趣。路過的時候,有人會站到跟前瞥上兩眼,也有的根本就不看。不就是粉筆字嘛?可是,漸漸地,看的人就多了。因為黑板報上會不時地出現一些人的名字,如:「某某某」學雷鋒辦了什麼好事,「某某某」拾金不昧,「某某」帶病參加訓練等等。這樣一來,人們就開始關注這個黑板報了。是呀,當名字出現在黑板上的時候,雖說你嘴上不吭,可心裏會「美」上那麼一小會兒,那是一種品德的展覽哪!

就這樣,在無形之中,馮家昌在連里一下子就「凸」出來了。名字上了「板報」,當然是高興的。可上黑板報的並不是一個人,那標題和名字是時常更換的,於是受到表揚的人就越來越多。自然,凡是上過黑板的人,在心裏都記住了他,那由喜悅而產生的感激之情也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了他一個人身上。「板報」抬高了他的知名度,「板報」也強化了親和力。於是,年輕輕的,就有人叫他「老馮」了。有人說:「老馮,一筆好字啊!」

「表揚」的力量是無窮的。於是乎,凡是評「五好戰士」的時候,人們都異口同聲地說:「老馮,老馮。」

人嘛,一旦「凸」出來,就成了椽子了。「露頭椽子」,自然會遭人嫉妒。也有人不服氣,說:「真會討巧啊,球,不就寫幾個字嗎?!」有一天,當馮家昌又蹲在那兒寫黑板報的時候,三班長「王大嘴」來到了他的跟前。「王大嘴」在連里是有名的大塊頭,個大肩寬喉嚨粗,一頓能吃八個蒸饃!也就是在新兵訓練時曾傷了「塵根」的那位。他仗着力氣大,從來就不把馮家昌放在眼裏。這會兒,他蹲下身來,對着馮家昌的耳朵說:「——老馮,不會叫的狗咬人哪!」馮家昌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還是忍住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笑了笑。「王大嘴」站起身來,故意大聲說:

「操,是騾子是馬,牽出來遛遛?!」

馮家昌還是一筆一筆地往黑板上寫字,他只裝作沒有聽見。可他的「心」聽見了,聽得真真白白!

「遛遛就遛遛。」在此後的日子裏,馮家昌一直等待着這個機會。

機會終於來了。那正是大練兵時期,部隊時興突擊拉練。常常夜半時分,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緊急集合的號聲一響,三十秒鐘之內,部隊就拉出去了。走的還凈是山路,一走就是幾百里!到了這時候,馮家昌那雙用蒺藜扎出來的鐵腳就派上用場了。有一段時間,由於他辦黑板報很積極,連長也真就把他當秀才兵對待了,這裏邊當然也含有一絲輕視的成分,認為他拉練肯定不行,就把他編在了「收容班」。可是,在部隊將要走完行程的時候,他的行為一下子震驚了全團!

就在那條崎嶇的山路上,作為「收容班」班長的馮家昌,身上竟然背了九支步槍!遠遠看去,那簡直就不像是一個人,那是一個行走着的「柴火捆」,是一個活動中的「槍排架」,是一匹聳動在山間的「駱駝」!九支步槍啊,那幾乎是一個班的裝備,他就這麼駝著,一步一步地走在行軍隊伍中……夕陽西下,在蜿蜒的盤山道上,不時地有團里的戰士指著馮家昌說:「靠,駱駝!駱駝!」

長途拉練,是比腳力、比耐力的時候,也就真應了那句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到了這時候,馮家昌是豁出去了,他也是知道累的,他的脊樑也不是鐵做的,他背上已經磨出了一道道的血稜子,那沉甸甸的疼痛在一次次的摩擦中變成了一隻只蜇人的活馬蜂。他一邊走一邊在心裏說,日你媽,我看你能有多疼?!好在他有一雙鐵腳,那雙從不打泡的鐵腳就一步一步地踩着那痛走下去,走下去!他的眼裏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扛着機槍的三班長「王大嘴」……「王大嘴」雖然力氣大,卻是個「肉腳」,長途拉練,他又扛着一挺機槍,走着走着就落在後邊了。馮家昌知道「王大嘴」心裏並不服氣,也就不執意去超他,就死跟在他的後邊,一步一步像趕「驢」一樣,攆着他走!這樣一來,就聽見「王大嘴」像豬一樣地喘著粗氣,一路呼哧著,直到宿營地的時候,他把「王大嘴」逼成了一堆爛泥!

那天,接近目的地時,馮家昌有意地落在了全連的最後邊。他是想給那八個落後的戰士一點點體面……再說,他本就是「收容班」的班長嘛。可是,當他來到全連戰士面前的時候,在連長的帶領下,全連官兵向他行了注目禮!

九支步槍……那一刻,他有點想哭。

不過,也正是馮家昌的「駱駝行為」,給拉練中的警衛一連贏得了榮譽,在那次拉練中,一連沒有一個掉隊的。

這件事居然驚動了隨隊採訪的軍報記者。軍報的記者是講究「構思」的,那人靈機一動,把扛機槍的「王大嘴」也構思進去了。軍報記者為了增強宣傳效果,在拍照的時候,竟臨時又給「王大嘴」加了一挺機槍。就這樣,一張半真半假的照片「構思」出來了:在長長的拉練隊伍里,一個是身背九支步槍的馮家昌,一個是扛着兩挺機槍的王大柱,在夕陽的霞輝里,「昂昂」地走在拉練的隊伍中……這張照片後來登在了報紙上,題目就叫:《走在拉練隊伍里的「軍械庫」》!

上了軍報了,這自然是件好事,可在連里卻輿論嘩然!對於馮家昌的行為,不管怎麼說,人們還是承認的,說那總還是真的吧。九支步槍,你背背試試?!對「王大嘴」可就不同了,說啥怪話的都有。有的說:「球,那是假的,日哄人的!」有的說:「那狗日的,明明是掉隊了,頭昂得鵝樣兒,還上了軍報?呸!」有的說:「吹吧,飛機上掛尿壺——光剩下『嘴』了!」

「王大嘴」聽了這話,自然心裏很不舒服。於是,他就到處去給人解釋,說那事不是他要「日」的,他本不想「日」,是軍報的記者非讓他「日」……他就這麼解釋來解釋去,結果是「道兒」越描越黑,越解釋越解釋不清楚,反而鬧得沸沸揚揚,從連里到營里,誰都知道他上軍報的事迹是「構思」出來的……「王大嘴」心裏委屈,曾經當着指導員的面哭了好幾次……為此,指導員很嚴肅地在全連大會上講了一次,說這件事,事關全連的榮譽,任何人不準再議論了。他說:「有人說,王八編笊籬?你編一個試試?!」

可是,從此以後,「王大嘴」在連里的威信一落千丈,評先進的時候,再也沒人投他的票了。於是,「王大嘴」就一次次地對人說:「日死他親娘,那個張記者,是他讓我『日』的呀!我說我不『日』,他非讓我『日』!一『日』竟『日』出事來了……」有人在旁邊說:「『照』,那是個『照』,你咋『日』起來了?」他就又重複說:「日死他親娘,是我想『日』的嗎?!」

那年的秋天,樹葉黃的時候,馮家昌又干出了一件驚人的壯舉。夏天裏,他獨自一人趁午休的時間,在駐地附近的黃河灘里開出了一小片荒地。那荒地有半畝大,種的是南瓜。伏天裏,他每天中午往返十多里,往那塊地里挑糞,把肩上都磨出了一個大血痂子!南瓜開花的時候,他就像守寡多年的老娘打發閨女一樣,一朵一朵地小心侍候:在天氣最熱的時候,他每個中午都在南瓜地里守着,趴在地上看那花一點一點地長,生怕有一丁點的閃失。後來,他怕地塊太小,萬一不授粉怎麼辦?在那些日子裏,他竟急出了一嘴的燎泡!無奈之下,他又專門跑去借了人家一箱蜜蜂,花終於坐「果」了,從指頭肚兒大的時候,他就精心寡意地守着、護著,長得再大些,他又給每個瓜都做了一個草圈墊兒。夜裏正睡着,一聽見下雨了,就驢一樣地翻出去,深一腳淺一腳往河灘里跑,那時光真難挨呀!……終於,熬到了秋天,那南瓜居然就豐收了,拉了滿滿的兩大架子車!當南瓜拉到炊事班的時候,老司務長愣愣的,說:「這,這是……」馮家昌說:「南瓜,河灘里種的。」老司務長說:「你種的?」他說:「我種的。」老司務長拍拍他說:「兄弟,你幫了我大忙了!我找連長,讓他給你記功!」馮家昌說:「不用,不用。」

當天晚上,全連就喝上了南瓜湯……於是,連里的「大肚漢」們對馮家昌的「南瓜事迹」讚不絕口,說:「看看人家老馮,『先進』一下,拉回來兩大車南瓜,乾的可都是人事啊!」

就在馮家昌的威望越來越高的時候,突然有消息傳來,連里分了一個「提干」的指標。這消息讓他大喜過望,不管怎麼說,他當兵已當到了第四個年頭,「苦」也吃得差不多了,他在連里又是公認的「先進」……那「板報」已出到了一百期!到了最關鍵的那些天,眼看就板上釘釘了:他「表」已經填過了,連里報的是他,營里報的也是他,甚至都已經有人嚷嚷着讓他請客了……然而,到了團里,批下來的卻是「王大嘴」!

就這樣,一紙命令下來,「王大嘴」,也就是王大柱同志,成了連里的正排級司務長——一下子就「四個兜」了。

會叫的狗也咬人哪!

就在馮家昌蹲在河灘里種南瓜的時候,三班長「王大嘴」也常常獨自一人跑到河灘里去溜達。有時候也喊兩嗓子,不過是「立正、稍息……」而已。當時,連里曾有人說他是吃飽了撐的,還有人說他是神經蛋!可是,就是這麼一個「立正,稍息,向右看齊……」竟然成全了他?!

馮家昌像是挨了一記悶棒!人也像是傻了一樣,躺在鋪上一句話也不說。自當兵以來,四個年頭了,他一封信也沒住家寄過……他不是不想寫,他太想寫了,有那麼一陣,他想劉漢香都快想瘋了!可他一直「忍」著呢,咬牙「忍」著,他「忍」得是多麼艱難哪!本想着,這次要是能穿上「四個兜」,他就體體面面地回去,氣氣派派地跟劉漢香結婚,可結果卻是一場夢!

當天夜裏,他真就做夢了,夢見了劉漢香……褲頭子濕得一塌糊塗!夢醒時,他哭了,用被子包着頭,哭了整整一夜。

為這件事,小個子營長專門到連里看了他一次。營長告訴他說,他已經找過團長了,團長有團長的道理。那「王大嘴」的「四個兜」的確不是「照」出來的,他是作為「口令幹部」提乾的。團長說,一個團隊,「口令」是非常重要的,「口令」就是軍人的魂魄,軍人的膽。一嗓子喊出去,能讓千萬人凝神,能把一個團隊的激情調動起來,哪怕他是一個傻瓜,也要留下來。當然,當然了,團長是從軍報上知道「王大嘴」的,扛着兩挺機槍的「王大嘴」……而後才知道了他的大嗓門。於是,在全團集合的時候,團長曾讓「王大嘴」喊過幾次口令。這麼說,「王大嘴」是因禍得福了。可有人說:「那一『照』十分重要!」

最後,胡營長拍拍他說:「——狗日的蟲!不要泄氣。」

還能說什麼呢?他無話可說。這時候,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人的命運並不是你自己可以決定的。人生有無數個「偶然」,那「必然」是由無數個「偶然」組成的。你要做的,只能是盡到自己的努力,至於結果,只有聽天由命了。

當胡營長離開的時候,他說:「我還有一個絕招。當兵的第三個絕招,你想知道嗎?」

長在紙上的心

家裏來信了。

信是饞嘴老五寫的,老五的鉛筆字歪歪斜斜。老五在信上說:「哥,聽說你在部隊成天吃白饃?啥時候,也把我們日弄出去吧……」

這封信他看了三遍,看得他心酸。他是老大,四年了,他沒往家寄過一分錢。開初是一月六塊錢的津貼,後來長到八塊、十塊、十二塊……他一分錢也沒寄過,那錢他都用在「進步」上了。家裏還有老爹,四個弟弟,他們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往下,如果不能提干,他就只有複員了。一想起要複員,他就頭皮發麻!回去,怎麼回去?你還有臉回去嗎?!村支書劉國豆的話再一次響在他的耳畔:「穿上『四個兜』,閨女就是你的了……」

他看着信,信上那兩個字是很扎眼的:「日弄」。這是他們鄉間的土話。是動詞,是極富有想像力的概括,很積極呢。那字面的意思就是「弄日」啊!是丫站在地面上,在想像中與太陽做愛。這真是創造性與想像力的大膽結合,是這塊土地上生長出來的最有高度的假說,簡直就是對「日」宣戰!然而,在字背里,它又有着無窮無盡的含意……你去想吧,要多複雜就有多複雜,要多深刻就有多深刻,要多昂揚就有多昂揚,它既是手段也是目的,既可陽奉又可陰違,是形象思維中最富有實踐性與浪漫色彩的大詞!

看着,他笑了,是苦笑。他覺得背上很沉。弟兄五個,他是老大呀!無論如何,他得先把自己「日弄」出去,然後……

星期天的時候,他去找了小個子營長。人熬到了營職,就可以帶家眷了。營長就住在軍區家屬院裏,一室一廳的小單元,那牆雪洞一樣。一進門,他就看見了營長家的「籮」。營長家的女人也的確姓羅,叫羅二妞,胖胖的,也是小個兒。在「籮」給他倒水的時候,他偷偷地瞥了一眼,心裏說,一臉的黑面星兒,這「籮」也不細呀。「籮」卻很熱情,「籮」說:「聽娃他爸說,你是上樑的?」他就說:「是啊,嫂子。」「籮」說:「呀呀,俺是大羅庄的,離俺那黑兒可近……」營長白了女人一眼:「胡喳喳個啥?去去去!」於是,女人就躲進裏屋去了。見了他,胡營長並不熱情,也不多說什麼,只說:「來了,坐。」

那時,他已知道營長喜歡喝二兩小酒,就帶了一小瓶「寶豐」,一包花生米。花生米就攤在桌上,酒倒在兩個小盅里,這時候營長收了報紙,說:「咋的,喝兩盅?」他說:「喝兩盅。」兩人就悶悶地喝。在這裏,只有營長是真喝,一杯一杯地喝。馮家昌卻是舔,一杯一杯地舔,酒沾到舌頭上,辣那麼一下子,喝到了還只是原來的那一杯……喝了一會兒,營長抬起頭,突然說:「我知道你不想複員。」馮家昌也不說什麼,只是笑了笑,笑得很苦。往下就又喝,營長說:「喝。」他也說:「喝。」營長喝一杯,馮家昌舔一下,接着再給營長倒上,又喝了一會兒,營長說:「家裏五根棍?」他說:「那是。」營長說:「沒有一片籮?」馮家昌說:「那是。」胡營長再喝一盅,說:「不容易呀!我知道你不容易……」馮家昌眼紅紅的,說:「我真是沒臉回去了……」胡營長說:「狗日的蟲,不要那麼悲觀。東山日頭一大垛哪!」

後來,出門的時候,他吞吞吐吐地對營長說:「營長,你說那啥……」

營長笑了,營長說:「急了?」

馮家昌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急,我是……」

營長說:「當兵的第三個絕招?」

營長說:「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還有一樣東西可交。你把它交出來就是了。」

馮家昌詫異地問:「啥?」

營長說:「心。你把心交出來。」

馮家昌愣愣地望着營長,好半天回不過勁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這……咋、咋個交法呢?」

營長笑而不答。一直到分手的時候,營長拍拍他說:「記住,要交心。」

交心,他當然願意。他太願意了。把心交給誰?當然是組織。一個農家孩子,你不依靠組織依靠誰呢?這他知道。可是,要是具體說,就不是那麼簡單了。是一片一片地交,還是一頁一頁地交,怎麼交?這又是很費思量的。

那個夜晚他想了很多,他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交心,要交心……後來,在夢裏,他看見自己雙手捧著一顆心飄飄忽忽地向台上走去。那心紅鮮鮮的,一蹦一蹦地跳着,就像是一枚剛剛摘下的大紅桃!突然之間,那心就裂開了,它居然變成了一牙兒一牙兒的西瓜,水嫩嫩沙淋淋的紅瓤西瓜……這時候,他竟然想到了蒼蠅。他心裏說,萬一有蠅子怎麼辦?得找一個紗罩把「心」罩上。於是他就到處去找紗罩……在夢裏,他想,心是不能餿的,心一餿就沒人要了。

那時候,邊境線上很不平靜,總有一些事情……於是「備戰」的消息越來越緊。有一段,有消息說,上邊要挑選一批優秀戰士上前線。連里就讓戰士們寫決心書。這顯然是一次交心的機會,馮家昌自然不會放過,於是他就寫了一封血書。那血書是他咬破中指蘸着血寫的,寫着寫着血凝了,他就再咬,再咬!也不過是把一些剖心的話落在一張紅猩猩的紙上……那時候,他是真的願意上前線,願意轟轟烈烈地報效國家,並沒有私念在裏邊。可血書交上去后,就再也沒有迴音了。

他當然知道,「心」也是可以「談」的。談談也很起作用。可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談?公開地找連長、指導員「談」,太招眼。人家會說你有什麼想法。私下裏,他又不知道找誰合適?有一段時間,晚飯後,他總是揣著自己那顆忐忑不安的「心」,在連部門口扭來轉去的……曾經被連里通信員撞上好幾次,通信員問,四班長,有事嗎?他趕忙說,沒事,沒事,我看有信沒有。最終還是沒有「送」進去。

不知哪一天,他突然就開了竅了。他試着給營長寫了一份「思想彙報」。開始的時候,也就寫一些思想上、認識上的變化,偶爾抄一抄報紙上的「豪言壯語」……漸漸,也就把連隊的一些情況和看法加進去了。這樣寫了幾次,也沒見營長有什麼表示,甚至不知道營長到底看沒看,他心裏有些沮喪。可是有一天,指導員發牢騷說:「操,營長真是神了,屁大一點事,連廁所里寫的罵人話他都知道!」這時候,馮家昌心裏「突、突」地跳着,嘴上不說,心裏卻什麼都明白,他寫在紙上的東西,營長都看了。

此後,他就更着意地在紙上交「心」。夜深人靜的時候,筆在紙上沙沙地走,那是一種很「匍匐」的走法,就像是又一次的「臣伏」。在這樣的時刻,他的「心」交得就不是那麼徹底了。用什麼樣的句子,怎樣表述,那都是事先考慮再三的。那「心」先就是洗過的,他先在腦海里凈一遍,再用文字篩一遍,把那些雜質、把那些拿不出門的東西先濾下來……這是一個完整的「漂洗」過程,是在呈現中的「漂洗」,呈上去的自然都是些獨特的、有建設性的、光光堂堂的東西。

他的字本就寫得很好,有骨有肉的,再加上書寫上的誠懇,傾吐上的認真,這就有了更多的忠貞。料想不到的是,人在紙上說話時,就顯得更為親切,更為貼己。在這裏,紙成了一張鋪開了的床鋪,字成了攤在床上的靈魂,那就像是一個脫光了的靈魂在紙面上跳舞,開初似還有一些羞澀,有一些忸怩,可真脫了也就脫了,這樣的舞蹈一下子就有了奉獻意味。在某種意義上說,形式突然成就了內容,讓一個人看的東西,本來就有一定的私密性,那「交」的方式也就有了從量到質的變化。一次次的,這樣一種純個體的「呈送」方式,就像是心上伸出來的一隻手,通過「觸摸」和「試探」,點點滴滴地交融著一種可讓人品味的同道(或同謀)之感……然而,讓馮家昌始料不及的是,「交心」的過程,其實是一個讓人細緻、讓人周密的過程,也是一種在漂洗中鈍化、在漂洗中成熟的過程。一個不斷地在「心」上上光、打蠟的人,怎麼能不堅硬呢?由於書寫的私密,他的話反倒越來越少了,臉上的表情也越來越僵硬,在連里,人們開始自覺自願地叫他「老馮」了。

私下裏,他也常常質問自己,你是「錐子」嗎?你要真是一把「錐子」,就不用着急。可他能不急嗎?不過,終於有一天他發現,這種書面的「交心」方式,一紙一紙飛出去,到了一定的時候,真是可以當炮彈使的!

五個月後,一紙命令下來,他做了營部的文書。

走的那天,連里給他開了歡送會。在會上,連長竟然也稱他「老馮」了。連長說:「老馮,到了營里,要多替咱一連說說話。」他站起來,鄭重地給各位敬了一個軍禮!他說:「連長放心,我啥時候都是一連的兵。」

就像人們說的那樣,功夫不負有「心」人……突然之間,他的機會來了。

他在營里僅當了七個月零十四天的文書,就被軍區的一個副參謀長看中了。那天,軍區的廖副參謀長下基層檢查戰備情況,在團長的陪同下到了他們一營。首長們白天一天都在看訓練,到了晚飯後,才開始聽營里的彙報。不料,營長的彙報剛開了個頭,突然就停電了,會議室里一團漆黑!這像是上蒼賜給他的一個機會,就在兩三秒鐘之間,只聽「嚓」的一聲,文書馮家昌划著了第一根火柴,接着他隨手從兜里掏出了一個蠟頭,點着後放在了廖副參謀長的面前;而後,他又掏出了第二個蠟頭,點着後放在了團長的面前;第三個蠟頭,放在了桌子的中間……再后,他從容不迫地退出了會議室,大約一分鐘之後,兩盞雪亮的汽燈放在了會議桌上!

這時,會議室里一片沉默。只見廖副參謀長抬起頭來,目光像刀片一樣刮在他的臉上。那只是一瞬間,而後,參謀長的眼就閉上了……一直到營長彙報完工作的時候,滿頭白髮的參謀長才緩緩地睜開眼來。一屋人都在靜靜地等待着廖副參謀長的指示,可廖副參謀長什麼也沒有說,他就那麼昂昂地坐着,片刻,他突然伸手一指:「喂,小鬼,你叫什麼名字?」

此時,一屋人都愣愣的,四下望去,不知道參謀長在叫誰。

廖副參謀長再一次喊道:「坐在後邊的,那個那個那個……小鬼,叫什麼名字啊?」

這時候,營長說話了,營長叫道:「文書——」

馮家昌精神抖擻地站起身來,應聲回道:「到。」接着,他上前一步,對着廖副參謀長敬了一個禮,說:「報告首長,獨立團一營文書馮家昌!」

廖副參謀長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兒,說:「多大了?」

馮家昌又是一個立正,回道:「二十二歲。」

廖副參謀長問:「幾年兵?」

馮家昌回道:「四年。」

廖副參謀長點點頭,又問:「讀過書嗎?」

馮家昌說:「——十年。」

廖副參謀長說:「噢,還是個秀才哪。」

接下去,決定他命運的時刻到了,廖副參謀長扭頭看了看坐在他身邊的團長,說:「這個人我要了。」

那天夜裏散會以後,送走了軍區首長。營長坐在會議室里,默然地、久久地打量著馮家昌……營長坐着,馮家昌就那麼一直站着。營長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最後,營長搖搖地站起身來,走到他跟前,重重地拍了拍他,說:「機關不比連隊,能說的,都給你說了,好自為之吧。」

馮家昌立正站在那裏,一時間,眼裏淚花花的……

營長看了他一眼,含意豐富地說:「狗日的蟲!」

紅樓的「影子」

那天早晨,他是軍區大院裏第一個起床的人。

四點鐘,他輕手輕腳地走進了那棟爬滿藤蘿的小樓。小樓很舊,古色古香的,窗欞上的花紋很奇特,每一扇門都很重,漆也是那種沉沉的紅色,那氣勢是含在建築內核里的。表面上看雖是一棟舊樓,可骨子裏卻透著莊重和威嚴,這裏就是司令部辦公的地方。

在樓道里,紅木地板發出的響聲嚇了他一跳!他就像是走進了一個不該他走進的地方,心裏怦怦跳着,腳步再一次放輕,賊一樣地來到了廖副參謀長辦公室的門前。鑰匙是頭一天晚上給他的,他小心翼翼地開了門,有好大一會兒,他就那麼默默地在門口站着,片刻,他繃緊全身,試驗著對着那扇門行了一個軍禮,覺得不夠標準,又行了一個……沒人,整個樓道都靜靜的。

在暗中,他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廖副參謀長的辦公室。那張黑色的大辦公桌漆光凌厲,像卧虎一樣立在他的眼前。慌亂之間,他回手在牆上摸到了開關,「嗒」一聲燈亮了,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一切都變得溫和多了。這時候,他看見辦公桌後邊的牆上掛着一條橫幅,橫幅上寫的是岳飛的《滿江紅》,那一筆狂草汪洋恣肆,很有些風骨,看來是廖副參謀長的手書了。那辦公桌上的枱燈竟是一枚小炮彈殼做的,近了看,上邊居然還有「USA」的字樣,十分的別緻……往下,他就不敢再多看了。他知道他是幹什麼的,這時候他慌忙從軍用挎包里掏出他早已準備好的擦布,從衛生間里打來一盆水開始擦窗戶上的玻璃;擦完了玻璃就接着擦靠在牆邊上的立櫃,擦門,擦桌椅……擦那張辦公桌的時候,是他神經最為緊張的時候,桌上放着的每一件東西:文件、紙、筆、書籍等,他都事先默記住原來的擺放位置,等擦乾淨后再重新一一歸位;辦公桌上還壓着一個厚厚的玻璃板,玻璃板下壓着幾張軍人的合影,那都是些舊日的照片,有一張還是一九三八年在「抗大」照的,憑感覺,他知道這些照片是非常珍貴的,這就是資歷。所以,擦這塊玻璃板的時候,他格外的小心,把手裏的擦布擰了又擰,用濕的擦一遍之後,再用乾的擦兩遍,生怕滴上一丁點兒的水漬。而後,他拿起笤帚掃了屋裏的地,掃完地他又蹲下身來,再用濕擦布把地板重新擦了一遍,最後,他光着兩隻腳,一步步退著把他的腳印擦掉,站在了門口……

這時候,他看了看裝在挎包里的一隻小馬蹄表,才剛剛五點過十分。看時間還早,他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整個小樓(包括樓上樓下的衛生間)全都清掃了一遍!那時他還不會用拖把,他不知道放在廁所里的拖把是怎麼用的,拿了拿就又放下了。所以,整個樓道,他都是蹲著一片一片用濕布擦完的……結果是腰很疼。

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到任的第一天,他就犯錯誤了。那是很嚴重的錯誤!

上午八點半,剛上班不久,司令部的周主任就把他叫去了。周主任叫他的時候,語氣很輕,他只是說:「小馮,你來一下。」然而,等關上門,周主任的臉色一下就變了,那張長方臉像帶霜的石夯一樣矗在他的面前!他看着他,冷峻的目光里彷彿是含着一個冰做的大鈎子,就那麼久久地凝視着他。而後,突然說:「你想幹什麼?!」

馮家昌心裏一寒,陡地聳了一下身子,就那麼直直地站着,緊繃着一個「立正」的姿態……

周主任嚴厲地說:「——我告訴你,你現在還不是廖副參謀長的秘書。你的轉干手續還沒辦,只是借調。你還有六個月的試用期,在這六個月內,隨時都有可能,啊……」

這時候,馮家昌心裏涼到了冰點!可他知道,他不能辯解,也不能問,只有老老實實地聽着。

往下,周主任厲聲說:「你去機要室幹什麼?那機要室是你可以隨便進的嗎?!念你初到,年輕,我就不批評你了。記住,這是機關!不該你問的,不要問。不該你聽的,不要聽。不該你做的,不要做。有些事情,不該你乾的你幹了,就是越位!機要室是一級保密單位,除了機要員,任何人不準進!我再提醒你一點,這裏有這麼多的秘書,哪個首長沒有秘書?又不是你一個,在機關里,還是不要那麼招搖吧……」

接下去,周主任又說:「秘書是什麼?秘書就是首長的影子。在生活上,你就是首長的保姆。在工作上,你就是首長的記事本。在安全上,你就是首長的貼身警衛。在一些場合,不需要你出現,絕不要出現。需要你的時候,你又必須站在你的位置上……」

在周主任訓話的整個過程中,馮家昌兩眼含淚,一直恭恭敬敬地默立着……最後,周主任看了他一眼,說:「去吧。」

可是,當馮家昌敬禮后,剛要轉身離開,卻又被周主任叫住了。周主任緩聲說:「年輕人,在機關里,我送你兩個字:內斂。」

回到宿舍后,馮家昌專門查了字典。他明白了周主任的意思,那是要他把自己「收」起來,要他約束自己。要他「藏」。這既是善意的提醒,也可以說是警告。

這真是當頭一棒!在上班的第一天,馮家昌就領會到了「機關」的含意。他發現即使在上班的時間,小樓里也是很靜的,如果樓道里傳來了腳步聲,那一定是某一位首長進來了。餘下的時間,秘書們走路都是悄悄的,靜得有些做作。如果仔細觀察,只有一樣是斑斕的,那就是秘書們的眼神,那真是千姿百態呀!特別是那不經意的一瞥,有的像虎,有的似貓,有的鷹,有的豹,有的狗,有的蛇……而那眼神一旦轉向人的時候,就像突然之間安上了一道濾光的閘門,就都成了一湖靜水了,紋絲不動,波瀾不驚。可是,在上班的第一天裏,他還是隱隱地感覺到了什麼,那是什麼呢?琢磨了很久,他想出來了,那叫「側目而視」。是的,他從人們掃過的眼風裏讀到了這四個字。他真應該感謝周主任。如果不是周主任把他叫去,他根本看不出來如此微妙的玄機!那些含意是從安上了「濾光閘門」的眼神縫隙里一絲兒一絲兒地飄漏出來的:有輕蔑?有嘲笑?有譏諷?有敵視?有防範?……頓時,他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要跟的廖副參謀長,倒是給了他一些安慰。再一次見面,他發現,廖副參謀長並不像他想像中的那樣嚴厲。在私下裏,這是一個很慈祥的小老頭。在辦公室里,老人笑眯眯地望着他,說:「願意跟我嗎?」他繃緊身子,立正站好,回道:「願意。」老人點點頭,和藹地說:「不要那麼緊張。我又不是老虎。在我這裏,你隨便一點,該幹什麼就幹什麼。」馮家昌再一次立正,說:「首長還有什麼要求?」廖副參謀長怔了一下,大咧咧地說:「要求?沒什麼要求。熟了你就知道了,有空的時候,陪我下去轉轉。」說到這裏,老人很隨便地問:「會下象棋嗎?」馮家昌說:「會一點。」老人說:「好,好,閑了下一盤。他們都說我的棋臭。其實我的棋一點也不臭,就是下得慢了些……」接下去,老人轉過身,突然問:「你看我這幅字寫得怎麼樣?」馮家昌抬起頭來,望着牆上掛的那幅《滿江紅》,他沉吟了一會兒,說:「好。有風骨。很大器。」這時候,廖副參謀長「噢」了一聲,擺了擺手,沒再說什麼。過了片刻,就在馮家昌正要出門倒水的時候,廖副參謀長突然說:「等等,我有一個要求。」馮家昌立時轉過身來立正站好,繃緊身上的每一個細胞,等待着廖副參謀長的指示。廖副參謀長望着他,伸出一個指頭,很嚴肅地說:「我只有一個要求:對我,要說實話。」

在小樓里,除了廖副參謀長,馮家昌最先接觸到的就是侯秘書了。侯秘書只比他大四歲,小精神個兒,人胖胖乎乎、白白凈凈的,長得也娃氣,看上去面善。久了才知道,在機關里,平時人們一般都叫他小侯,或是侯秘書;然而私下裏,他還有個挺有意思的綽號,叫做「小佛臉兒」。「小佛臉兒」算是趙副政委的秘書,跟他住在一個寢室里。那天晚上,兩人第一次見面,侯秘書顯得很熱情。使馮家昌恐慌不安的是,這位已是連級幹部的侯秘書竟然親自跑到茶爐上給他打了一盆熱水!接着,他操著一口四川話說:「燙燙腳,燙燙腳。腳上有些味,還有些味(穴位),啷個、啷個『湧泉穴』,好好燙一燙,格老子,好舒服喲。」可是呢,到了第二天晚上,這侯秘書的話陡然就少了,人也顯得生分了許多。就此,他發現,縱是像「小佛臉兒」這樣面善的人,眼神里也時常飄動着鹿一樣的機警!

面對突如其來的「警惕」和「防範」,馮家昌一時無所適從。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去給人解釋嗎?沒有人會相信你。況且,初來乍到,到處去串門,只怕更會招致人們的非議。那麼,唯一能做的就是「交心」,他只有再一次把「心」交出來,不管有沒有人要……一天,半夜時分,馮家昌突然從鋪上坐起來,說:「侯秘書,能跟你說幾句話嗎?」

侯秘書從對面的鋪上扭過頭來,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說:「沒看幾點了?擺個啥子龍門陣嘛。」

這時候,還未開口,馮家昌眼裏的淚就嘩嘩地流下來了,他滿臉是淚,痛哭流涕地說:「侯秘書,我看你是個好人,我想給你說說心裏話……」

其實,侯秘書也沒有睡,他一直在忙活着一件讓人看不出名堂的事體。他的桌頭上總是放着一些削好的竹籤子,他把那些竹籤一節一節地削成火柴棍大小,有的略長一些,有的稍短一些,有的是尖頭,有的卻是圓頭,而後一小捆一小捆地用皮筋紮起來,一閑下來,他就拿出一塊細紗布打磨這些小竹籤,直到把那些小竹籤打磨得像針一樣光滑為止……也不知究竟幹什麼用的。這個侯秘書手小如女人,心細也如女人,就在馮家昌跟他說話時,他正用棉球蘸着酒精一點一點往指頭擦呢。聽了這些動心的話,他扭起身來,用探究的目光望着馮家昌,說:「你哭個啥子嘛?」

馮家昌雙腿盤在那裏,流着淚,自言自語地說:「侯秘書,老哥,我是個農家孩子,吃紅薯葉長大的,長到十六歲還沒穿過鞋呢。過去,我從沒在機關里待過,也沒見過什麼世面……我要是有哪點做得不周全,你就多包涵吧。」

聽他這麼一說,侯秘書那張「小佛臉兒」漸漸就有了些溫情。接下去,馮家昌一五一十地交出了自己的老底,他把自己的出身、家庭情況,以及在連隊里四年來的狀況全部倒給了這位來自四川的侯秘書……侯秘書一直靜靜地聽着,從不插話。可聽到後來,侯秘書突然從床上跳下來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拿起軍用茶缸,給馮家昌倒了一杯水。第二天早上,侯秘書突然笑了,說:「我曉得了,你就是那個扛了九支步槍的傢伙!」

兩天後,趁著晚上沒人的時候,兩人躺在床上,侯秘書對馮家昌說:「小馮,看你是個實在人,啷個就說說。在機關里,干秘書這一行,是不能突出個人的。你是為首長服務的,這裏唯一要維護、要突出的只能是首長。你要切記這一點。在這裏,有的時候,多說一句話,多走半步路,都會鑄成終生難以彌補的大錯!記住,干好你分內的事就行了。尤其不要去做『面子活』。在你來之前,曾經退回去的那兩個人,都是因為太招搖了……這叫不成熟,是被人瞧不起的。你想,在小樓里當秘書,都是百里、千里挑一選出來的,沒有哪一個是笨蛋!而且,能決定你命運的,不是任何人,就是首長。我實話告訴你,在秘書行里,有大志向的人多了!這可是一個藏龍卧虎的地方啊!……」

夜靜靜的,可馮家昌心裏卻翻江倒海!躺在鋪上,聽着「小佛臉兒」的教誨,他的兩眼睜得大大的,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綳得緊緊的,這是一次多麼難得的學習機會呀,他要張開所有的毛孔去吸收「養分」……一直聊到了半夜時分,馮家昌由衷地說:「侯秘書,老哥,俗話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得跟你好好學呢!」

不料,侯秘書卻搖搖頭說:「啷個跟我學?那你就錯了。我已經說過了,這是一個藏龍卧虎的地方……」

馮家昌直直地望着侯秘書……

這時候,只見侯秘書突然坐起身來,咕咕咚咚地喝了半茶缸水,而後說:「『小樓三絕』你聽說過嗎?」

馮家昌一怔,搖搖頭說:「沒有。」

說到「小樓三絕」,侯秘書那張「小佛臉兒」一下子就燦爛了。他探身向前,壓低聲音說:「機關里誰都知道。我告訴你,這裏可是人才濟濟呀!這第一絕,是冷松,冷秘書,他是跟司令員的。此人是個天才!啷個是沒得比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號稱『軍區第一書蟲』。此人讀書之多是罕見的!像《毛選》四卷,馬、恩、列、斯,《三十六計》及歷史上有名的戰例,人家都倒背如流!尤其是記憶力,簡直是神了。軍區所屬各單位的電話號碼,啷個張口就來。凡見過一面的,第二次見面啷個必定能叫出名字。啷個跟司令員下去,從不作記錄,回來就是一篇大文章!據說,北京幾次要調他,司令員就是不放。只是,此人也有些小毛病,為人太傲太冷,目中無人。有人說,冷秘書眼眶太高,軍級以下不瞄,這當然是笑話了。不過,他是一號的秘書,大才子,也就沒人多管閑事了……」

馮家昌聽了,只覺得自己一點點地小下去了……

接着,侯秘書說:「這第二絕,是姜豐天,姜秘書,他是跟參謀長的。此人是鬼才!他最絕的一點,人稱『地球儀』。可以說整個世界爛熟於心!不誇張的,一點也不誇張。在人家眼裏,地球不過是一張打成了格格的紙。真的,真的。不管什麼樣的地圖、地形圖,啷個用比例尺一量,就知道誤差有多少!軍區所有的『沙盤』,都是人家測定的……此人還有一絕,號稱『順風耳』。尤其是炮彈的彈著點,一聽呼嘯聲就知道射程多遠,口徑多大,命中率有多高……炮兵最服他,一聽說『老耳』來了就格外的小心。不過,此人的煙癮太大,看上去黃皮寡瘦的,也不太講衛生,他的床上總是堆得亂七八糟的,全都是些圖紙啦、書啦……」

馮家昌簡直聽怔了,就那麼傻傻地望着侯秘書……待侯秘書伸手去抓茶缸的時候,才猛然醒悟,趕忙跳下床去,搶著給他倒了一缸水。

侯秘書喝了水后,又接着說:「這第三絕,是上官雲,他跟電影里的上官雲珠只差一個字,上官秘書,他是跟左政委的。此人是怪才!上官秘書善弈,棋下得絕好。整個軍區系統沒有人能下過他的。他還有一手絕活,速記功夫全軍區第一!軍區不管開什麼重大會議,他都是必須到場的秘書。表面上看,他的字就像是『鬼畫符』,你根本看不出他寫的是什麼。但是,當他整理出來的時候,你就會發現,無論會場上有多少人發言,無論誰說了什麼,哪怕是首長在會上哼了一聲,他都一字不漏。所以,他在軍區被人稱為『活機要』……只是,此人口風太緊,什麼事也別想從他嘴裏打聽出來。要是往下說,能人多了,還有第四、第五等等。有一個參謀,綽號做叫『標尺』,你聽聽這名號!我就不多說了……」

這時候,馮家昌終於問:「侯秘書,你呢,你也有絕活吧?說說你的……」

侯秘書很謙虛地笑了笑說:「我有個啥子絕活嘛,我是個豬腦殼。差得太遠了,不辦事,不辦事的。」

馮家昌探身朝桌上看了一眼,說:「老哥,桌上那些竹籤是幹什麼用的?我一直不敢問?這隻怕……」

侯秘書朝桌上看了一眼,說:「這算什麼,雕蟲小技而已,給你說了也沒關係的。桌上那些竹籤,短些的是牙籤,趙政委的牙不好,飯後剔牙用的;那長些的,一頭裹了藥棉的,是掏耳朵用的,政委有這點嗜好,睡不着的時候,讓我給他打打耳,掏一掏耳朵……」說到這裏侯秘書又笑了笑。

突然之間,電話鈴響了,而且只響了一聲……只見侯秘書迅速穿好衣服,又極快地整理了一下軍容,隨口說:「我出去一下。」說完,就「騰騰騰」地走出去了。

天這麼晚了,幹什麼呢?可馮家昌心裏明白,這是不能問的。「小佛臉兒」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啊……於是,他默默地對自己說,看來,縱是做好一個「影子」也不容易呀!學吧,你就好好學吧。

布菜的方法

一個月後,馮家昌終於知道什麼叫「秘書」了。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最辛苦的職業,那就是秘書。秘書首先要丟掉的,就是自己。你不能有「自己」,你甚至不能擁有時間。正像周主任告訴他的那樣,你只是一個影子。就是影子,也仍然不是你自己的,是首長的。

進了大院,馮家昌就像是走在冰上,每一步都十分的小心謹慎。在連隊的時候,他時時要求進步,曾千方百計地「與眾不同」,可這裏卻恰恰相反,你必須把自己摺疊起來,把自己所有的念頭化為烏有,韜光養晦。

好在同寢室有一個「小佛臉兒」。通過一次次的「交心」,侯秘書對他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轉變,兩人很快就成了以心換心的朋友了。於是,「小佛臉兒」就成了他一步步走進機關的「竹竿」。

「小佛臉兒」很知心地告訴他說:走路時,你必須走在後邊,快一步都不行。拉車門時,你又必須得搶在前邊,慢一拍都不行,萬一動作慢了,車框碰了首長的頭,這就是錯誤。首長記不住的,你得記住;首長忘了的,你得記住;首長吩咐的事情,你得記住;首長沒有吩咐的,你也要記住。有些事情記住了,並不是要用的,也許根本沒有什麼用,但你可以綜合分析,它提供給你的是一種分析的能力。首長的身體狀況,尤其要清楚,比如身上有幾塊傷疤,哪次戰役落下的,有哪些不適的地方,都要記牢,在私下裏(記住,必須是私下裏)隨時提醒首長注意身體。另外,首長的特點,首長的嗜好,首長的習慣動作,你都要儘快摸清楚,以免出現誤差。比如,首長伸出手來,明明是要老花鏡的,你遞上去的卻是毛巾,這就是錯誤。首長休息了,你不能休息,你得整理記錄,思考一天的情況,備首長隨時查詢。你得記住首長所有的家人,你還得記住首長所有的親戚,萬一哪天有人給首長打電話,你得清楚他的來龍去脈,然後再決定是否向首長彙報。首長的講話稿是你寫的,但又必須體現首長講話的語氣和風格,有些生僻的字,你必須事先告訴首長,以免鬧出什麼笑話來;在首長身邊,大塊時間是沒有的,大塊時間你必須跟着首長,所以你就得見縫插針,熟悉各方面的材料,既要及時了解上邊的政策,又要知道下邊的情況,在這方面,首長的性格不同,要求也不同,你必須摸透首長的脾氣……你還要記住所有軍區首長的聲音,當然,上邊首長的聲音你更要記住,首長的聲音都是有些特徵的,其實很好記,關鍵是你要多留心。比如一號、二號、三號首長的電話,是不能有絲毫遲疑的,無論多晚,都要立即通報!做秘書是代表首長的,出得門去,你既不要輕看下邊的人,也不要畏懼上邊的人,要曉得自重。最後一點是要切記的,你跟了哪個首長,就是首長的人了,不管跟對還是跟錯,都永遠不要背叛首長。假如你背叛了一次,所有的人都不會再信任你了……

在軍區大院裏,「小佛臉兒」是一個很平和的人,說話綿綿的,略帶一點他四川老家的尾音,但馮家昌聽他說話,總有一種「於無聲處聽驚雷」的效果!

突然有一天,馮家昌終於看到了「小佛臉兒」的絕活。那是一個極難遇的機會。那天,從北京的總部來了一位首長。當晚,軍區首長全都參加了宴請活動。接風宴會是在軍區小餐廳里舉行的,一共開了兩桌,首長們一桌,秘書們一桌。馮家昌自借調軍區后,是第一次參加這種高規格的活動,也只能奉陪末座了。說起來,那讓人眼中一亮的絕活,倒也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大本領,那僅僅是一種細緻,一種讓人看了眼暈的準確,可細緻一旦到了極限的時候,你就不能不驚訝了。

那晚,侯秘書對付的是一條魚。馮家昌曾在課文上讀到過「庖丁解牛」,可他從來沒有聽說過「解魚」。侯秘書「解魚」的方法堪稱一絕!那是菜過五味、酒至半酣的時候,廚師上來了一條魚。那是一條約有三斤重的黃河鯉魚,魚上來的時候還是半活的,嘴張著尾巴動着……這時,只聽趙副政委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其實,早在趙副政委咳嗽之前,侯秘書就已站起來了,他先是在一旁的水盆里凈了手,倏爾之間手裏就有了兩隻竹籤,待政委咳聲一落,他已站在了首長們的桌旁。這一切都是在無聲無息間完成的。接下去,「小佛臉兒」粲然一笑,伸出兩支竹籤,似行雲流水一般在魚身上劃了一道,那一道劃得極為細膩、飄逸,「噝——」的一聲,猶如細瓷撥弦兒一般動聽,帶出來的只是些許的熱氣;而後又是「哧——哧——」兩聲,彷彿是銀針飛舞,倏爾就扯出了兩縷細白的氣線!這是平著的左右兩道,這兩道從頭到尾,那竹籤像劍鋒一樣環回到懷裏,在舞動中輕輕地那麼一收,魚還是完完整整的一條魚!接下去,那竹籤極快地一撥一挑一撩,魚就像活了一般,輕巧如戲地翻了一個身兒。此時,侯秘書左手的竹籤停在魚鰓上,右手的竹籤再次揚起,扯絲一般在魚身上快速綳出了一條條細線,跟着是左右平著「嚓、嚓」兩聲,待你再看,那魚仍還是完完整整的一條魚!就此也不過是幾秒鐘的時間,侯秘書退後一步,待主客喝過了魚頭酒,這才又伸出竹籤,兩手輕送至魚頭處,彷彿閃電般地左右一彎,又蜻蜓點水般地那麼一挑,就此把兩隻飽飽的魚眼送到主客的碟子裏!繼而,他就那麼輕輕地一撥一分,那魚肉就一塊塊地退到了盤子的兩邊,而盤子的中心就只有魚頭和完完整整的魚骨、魚刺了!……尤其讓人讚嘆不已的是,那些魚身上的細小刺刺兒,不知他是怎麼分出來的!那些一線一線藏在肉層里的細刺兒,在魚肉分成一份份放入小碟的時候,盤子邊上會落下一層雪白如花的小刺片兒,那就像是一幅天然的圖案!真是精妙啊,侯秘書雖然是小試竹籤,卻給客人留下了很難磨滅的記憶!在一片讚歎聲里,只聽司令員大聲說:「好一個猴子,喝一杯!」

宴會散了之後,「小佛臉兒」由於心裏高興,話就多了,說着說着竟說漏了嘴,泄漏了不少的「天機」。他說:「小馮,你說這世上什麼最重要?」

馮家昌當然要請教他了。馮家昌說:「老兄,連司令員都佩服你,我還能說什麼?你說,我聽你說。」

「小佛臉兒」說:「方法,方法最重要。人生如戲,人生如棋,『走』的都是一種方法,或者叫做技藝。這就跟布菜一樣,看似雕蟲小技,卻包含着常人看不出的大道理。不知你聽說過沒有?當年,十八兵團打太原的時候,我方由徐帥親自指揮,把整個太原城圍得鐵桶一般,那真是一場血流成河的硬仗啊!對方,山西軍閥閻錫山也下了死守的命令,並放出話來,言『和』者殺!還親自命人做好了一口棺材,揚言要與太原共存亡!然而,仗打到一半的時候,閻錫山突然接到了南京的一封電報,要他火速趕往南京參加一個軍事會議。於是,這個閻老西把將領們召集在一起,當眾念了這封電報。而後,他很平靜地說,南京會議,少則三五天,多則五七天我就回來了,太原的戰事,就暫時交給各位了……你想,仗已經打到了這種地步,將領們對他的話自然是將信將疑,不過,閻錫山下邊的話,立時解除了將領們的疑惑。他說,會期不長,來去匆匆,這次桂卿就不去了,拜託各位替我照看她……閻老西此言一出,眾將領的心也就安了。在山西,誰都知道,這位名叫桂卿的女人,是閻錫山最鍾愛的一個堂妹,她一生都跟着閻錫山,閻錫山無論走到哪裏都帶着她。如果閻錫山要逃跑的話,是不會撇下這個女人的。可是,格老子的,不管閻錫山多麼狡猾,還是有人看出『橋』了。臨上飛機的時候,有人突然發現,他竟然帶走了他那位五台籍的廚師!既然會期『匆匆』他帶廚師幹什麼?!這說明,他不會再回來了!那時候,太原已經成了一座死城,而閻錫山逃跑時為了穩定軍心,丟下了他最鍾愛的女人,卻只帶走了跟隨他多年的廚師……你知道這是為什麼?!」

馮家昌怔怔地望着「小佛臉兒」,心說,這人面相如此之「娃」,怎麼越看「水」越「深」呢?他搖了搖頭,趕忙說:「我洗耳恭聽,我是洗耳恭聽啊!」

「小佛臉兒」說:「閻錫山一生酷愛麵食。山西的麵食種類很多,像刀削麵、貓耳朵、揪片兒、撥魚等等,可他最喜歡吃的,是一種叫做『油麥面栲栳』的麵食。據說,這種面是在青石塊上推出來的,做工極其複雜考究,一般的廚師是做不出來的。而閻錫山那位五台籍的廚師,是做麵食的頂尖級高手,特別是他有一套做『油麥面栲栳』的絕活!離了他,就再也吃不上了……你想,那時太原已成了死城一座,不日將城破人亡,瓦礫一片!從死城裏帶出一人,他帶走的是什麼?絕活兒。是絕活兒!女人可以再有,而會此絕活兒的卻只有一人耳……」

馮家昌望着「小佛臉兒」,笑了。

「小佛臉兒」也跟着笑了。

馮家昌說:「我明白了。」

「小佛臉兒」說:「你不明白……」

突然,馮家昌忍不住問:「那魚,疼嗎?」

「小佛臉兒」不由得怔了一下,淡淡說:「手快。」

接下去,「小佛臉兒」像是興猶未盡,或許是技癢難耐,突然跳起身來,說:「老弟,坐起,坐起。」

馮家昌趕忙坐起身來,詫異地望着他。

這時候,「小佛臉兒」拉開抽屜,從裏邊拿出了一個黑乎乎的袖珍小包,那小包是皮製的,看上去很舊。他從包里掏出了一些細小棍棍兒,而後把那些小棍棍兒樣的東西一串一串地擺在了桌上,說:「選一種吧。老弟,今天我讓你也享受享受。」

馮家昌湊上去看了,只見那些小細棍棍兒樣的東西分紅、黃、綠三種顏色,也不知是幹什麼用的,就不解地問:「這是……」

「小佛臉兒」說:「這是『打耳』用的工具。一共有三種,這一種是竹的,不是一般的竹子,是那種彈性特別好的竹子做的。這種,是銅的,紅銅做的,裏邊還加了金呢,銅里加了金就軟了。那一種是玉的,綠綿王,據說產自緬甸,貴著呢……你選一種。」

馮家昌趴上去細細看了,卻又見那些小棍棍兒樣的東西,有很多不同的細處,那細處千差萬別,竟都不一樣:有的有尖兒,有的帶彎兒,有的是片兒,有的還帶着鈎兒,有的是勺狀……他疑疑惑惑地說:「這……打耳?」

「小佛臉兒」說:「打耳。」

馮家昌怯怯地問:「怎麼打?打不壞吧?」

「小佛臉兒」說:「啥子活嘛?你坐起,坐起就是了。竹的彈,銅的玄,玉的綿。說吧,用哪一種?」

馮家昌仍是疑疑惑惑的,他坐好身子,說:「隨便,哪種都行。」

於是,「小佛臉兒」說:「你坐好了,別動。」接着,不知他使用的是什麼方法,馮家昌先是覺得耳朵上趴了一隻「螞蟻」,很小的「螞蟻」;繼而是兩隻、三隻、四隻、五隻……突地,就是一群「螞蟻」!那「螞蟻」一蜇一蜇地向四處爬去,爬出了一個一個的痛點,那痛銳而不堅,深而不厲,像是群起攻之,一時間就覺得那痛點漸漸連成了一片,麻殺殺的,好一個舒服!

片刻,那痛點忽而就卸了,彷彿間又捉來了「虱子」,肥肥的「虱子」,一匹、兩匹、三匹……操,又是一群「虱子」?!那「虱子」肉肉的,一片一片爬,爬出一點一點的小癢。那癢兒,初來麥芒芒兒的,細品,又像是誰在用小擀麵杖在推碾那「虱子」做成的「肉滾」,一滑兒一滑兒地軟進,軟里透癢,癢里透酥,酥里透叮,尤其是那「肉滾」里的一叮!一肉一灸,一肉一灸,哈,扎煞煞的!再進,又像是耳里旋走着一隊「小芝麻人兒」,那「小芝麻人兒」一巷一巷走,小肉腳兒軋軋的,一尖一軋,一尖一軋,漸漸就往深處碾,往深處推,噝,呀呀,簡直給人以說不出的美妙!

這時,只聽得「卜啷」一聲,先是耳朵里一涼,像是有風進來了,風鼓鼓的一滿,緊著又是一空!往下是小涼,一點一點涼,軟軟軟……倏爾就化了,像是化成了羽毛做成的撣子,一個極小的羽毛撣子,這好像就不是在耳上了,這是在心上「撣」,那羽毛輕煙一樣旋轉着,彷彿一朵花貼着你的心在慢慢開,慢慢開……開了又合了,合了又開,花開得極軟,極潤,詩曼曼的,那個熨帖呀,竟不是語言可以訴說的!往下,禿嚕,就什麼也沒有了,那個靜啊,就像是在雲中飄!飄啊,飄啊,飄啊……彷彿在夢裏,彷彿在仙境,彷彿在蓬萊之鄉雲遊,身上麻麻的,散散的,鬆鬆的,似醉非醉,似仙非仙,伸伸伸伸伸,展展展展展……只想一個展!長空萬里,天哪,飄到哪裏去了呢?!

正在如痴如醉之際,聽得耳邊一聲喚:「好了,怎麼樣?」

馮家昌慢慢睜開兩眼,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說:「服了,我真服了!」

「小佛臉兒」說:「別看這一個小小的耳朵,上邊有七十九個穴位呢,曉得嗎?」

馮家昌說:「七十九個穴位?有這麼多?!」

「小佛臉兒」突然說:「睏覺,睏覺。」接着,他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馮家昌說:「老哥,怪不得趙副政委那麼喜歡你呀……」

人一談得入了港,就開始胡說了。「小佛臉兒」嘴一松,竟笑着說:「不是政委喜歡我,是政委的耳朵喜歡我。」

馮家昌也笑着說:「耳朵,不就是一盤菜嘛。」

「小佛臉兒」一怔,說:「菜?」

馮家昌說:「——菜。侯哥,你是個布菜的高手啊!」

「小佛臉兒」沉默了片刻,臉一綳,突然說:「不能這麼說,這玩笑開不得。不說了,不說了。睏覺,睏覺。」

這時,馮家昌卻纏着他說:「老哥,這一手,你是跟誰學的?教教我吧。」

「小佛臉兒」又打了一個哈欠,說:「老弟,不瞞你說,這一手是我爺爺傳給我的。你學這幹什麼?再說,這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學會的,以後再說吧。」說着,「啪」的一聲,他把燈拉滅了。

關了燈,月光從窗外照進來,馮家昌反而睡不着了。月光如水,心裏卻很熱,他覺得「機關」就像是一個套子,一下子就把他套住了。在這裏,滿眼看去,竟藏着那麼多的「武林高手」!相比之下,他顯得是多麼笨哪,簡直是大笨蛋一個!如果沒有「撒手鐧」,是很難從套子裏掙脫出來的。怎麼辦呢?

第二天早上,「小佛臉兒」一覺醒來,就急急地對馮家昌說:「啷個夜裏多喝了兩杯,沒胡說什麼吧?」

馮家昌肯定地說:「你什麼也沒說。」

舞場上的「羊」

那是劉參謀嗎?

他有點不大相信。

聯歡晚會上,劉參謀正在跟一位漂亮的女子跳舞。那女子身材高挑,氣度不凡,公主一樣地在舞場上旋轉着,可以說是整個聯歡會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女子了;劉參謀也是一米八的大個子,濃眉大眼,儀錶堂堂,兩人配合默契,進進退退的,舞姿十分優雅……

馮家昌在一個角落裏坐着,他是奉命來參加這個軍民聯歡會的。他不會跳舞,也就默默地坐在一個角落裏,看別人跳。他的目光注視着舞場上的劉參謀,心想人跟人真是不能相比呀。劉參謀只比他大五歲,可現在人家已經是副團了。馮家昌來的時間短,跟劉參謀並不太熟,對他的情況知道得也少,只知道他叫劉廣燦,在軍營里有一個很特別的綽號「標尺」。因為他人長得帥,還評過一次操練標兵,人家就叫他「標尺」,僅此而且。

然而,正當他暗暗羨慕劉參謀的時候,馮家昌突然聽到了一個女子的聲音——

她說:「你好,我叫李冬冬。」

冬冬,這兩個字是不是有些銳利呢?

當然,不是聲音,那聲音偏甜。是感覺上的銳利,那是「城市」的感覺。它怎麼就像是那枚「釘子」,鋼鋼的,一下子就釘在了他的耳鼓上。是的,當那個城市姑娘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馮家昌的確有些茫然。他甚至有些慌張,趕忙站起身來,就那麼「立正」站着,像面對首長一樣,看上去十分的僵硬。

那姑娘個子不高,微微地笑着,渾身上下帶着來自城市的健康和鮮活。她一彈一彈地向他走來,大大方方地伸出一隻手,說:「請你跳個舞,可以嗎?」

馮家昌四下看了看,當着這麼多的人,這姑娘徑直走到了他的面前,一時間讓馮家昌很難適應。馮家昌不由得舔了一下嘴唇,嘴唇很乾,他有些慌亂地說:「我不會。」

不料,只聽那姑娘說:「我教你。」

馮家昌孤零零地站在那裏,頭上竟然冒汗了,他囁嚅地說:「我,真的不會。」

那姑娘歪著頭,調皮地一笑,說:「怕什麼,我教你嘛。」馮家昌再一次四下望去,只見有幾對男女牽牽拉拉地下了舞池……倏爾,他看見坐在一旁的周主任正在給他使眼色,那意思是:上呀,上!

馮家昌還是有些怵,他再次舔了舔嘴唇,說:「我真的不會。」

這時候,那姑娘回身看了看她的同伴們,再一次伸出手來,笑着說:「來吧,來吧,我教你。不然,我多沒面子呀?」

馮家昌抬頭看了那姑娘一眼,對方的目光給了他很多的鼓勵。她小聲說:「你別怕,你怕什麼呢?」

於是,馮家昌就像是一隻待售的「羊」,被人牽拉着拽到了「市場」上。在舞池裏,他一直有一種「羊」的感覺,他被人牽拉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那走也硬,彷彿出操一般!旁邊,劉參謀和那位漂亮女子在不停地旋轉着,那優美的舞姿更讓馮家昌羞愧。可李冬冬卻一直在安慰他,說:「你抬起頭,踩着點走,就這樣,一二三,二二三,一二三,二二三……慢慢就好了。」可「羊」怎麼也覺不出「好」來,他走得抵抵牾牾、架架勢勢的,一時想着腳下,一時又忘了上邊;想着腳下時,身子很僵;看着上邊,就又忘了腳下,兩條腿一叉一叉的,一不小心就踩在了對方的腳上!他羞澀地說:「你看,我不會,真的不會。」她說:「沒關係,沒關係。」……走着走着,身上的汗就下來了。馮家昌心裏罵自己,你怎麼這麼窩囊?!李冬冬卻不然,她小小巧巧的,一旋一旋地走,看上去既熱情又大方。她拽着他,就像是一隻火紅色的小狐狸拉着一輛沒有方向感的拖車,雖歪歪斜斜的,倒也從容啊。在馮家昌的手裏,對方卻成了一片飄着的羽毛,火一樣的羽毛,那輕盈,那快捷,那無聲的幹練,都使他驚詫不已!一時就更顯出了他自己的笨拙。尤其是那雙眼睛,明亮亮的,像火炭一樣燒着他,燒得他渾身上下熱辣辣的。往下,就這麼走着、走着,在李冬冬的導引下,倒也慢慢走出了一些「點」感覺……李冬冬也不時地鼓勵他說:「好,很好。我說你行嘛。就這樣,好的,就這樣……」

跳第二支舞曲的時候,他已經可以踏着「點」走了。她問他:「軍區的?」他說:「是」。她問:「司令部的?」他說:「是。」她歪著頭說:「我是紡織廠團委的,我叫李冬冬。你呢,你叫什麼?」他一邊在心裏數着「點、點、點;一、二、三……」一邊說:「我姓馮,叫馮家昌。」她笑了,說:「二馬?」他說:「嗯嗯,二馬。」她看了他一眼,說:「家是農村的?」馮家昌還了一眼,說:「農村的。」李冬冬說:「我沒有別的意思……」馮家昌笑了,乾乾地說:「一頭高粱花子?」李冬冬說:「不,不,樸實。是樸實。」馮家昌機智地說:「這裏有城裏人嗎?查一查,最多三代,都是農民……」李冬冬說:「是嗎?」馮家昌反問道:「你說呢?」李冬冬說:「有道理。要這麼說,我爺爺也是農民。我老家是湖北的……」馮家昌說:「九頭鳥?」……就這麼說着說着,李冬冬突然說:「呀,真好。」他不明白這「真好」是什麼意思?「好」什麼呢?心裏一慌,「啪」,又踏到了人家的腳上!沒等他開口,李冬冬先笑了,一串葡萄般的笑聲!她說:「你是個日本鬼子,踩得真疼。踩吧踩吧你踩吧……」

其實,馮家昌並不知道這聯歡會是怎麼一回事,他只是作為「任務」來完成的。聯歡會是部隊與地方搞的一次聯誼活動。這活動本身是「政治」的,也是帶有玫瑰色彩的。紡織廠來的全是女工,部隊是一色的「和尚」,名單是周主任親自定的……於是,一場聯歡之後,馮家昌還在鼓裏矇著呢,就已經成了聯歡會上的「成果」了。

兩天後,周主任把馮家昌叫到了他的辦公室。周主任從辦公桌里拿出了一張表格,推到了他的面前,說:「拿去填一下,儘快給我送來。」馮家昌眼前一亮,心裏怦怦跳着,他知道那是一張「提干表」,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在伸手之前,他的心先顫了一下,而後,他兩腿並直,給周主任敬了一個禮,說:「謝謝首長關心!」

這時候,周主任默默地望着他,臉上帶着少見的和氣,笑着說:「聯歡會你參加了吧?」

馮家昌繃緊身子,應聲說:「參加了。」

周主任說:「怎麼樣啊?那個李冬冬,印象不錯吧?」

馮家昌囁囁的,不知道該怎麼說……

周主任看着他說:「軍民一家嘛。作為聯歡會上的成果,已經把你報上去了……多接觸接觸。」

馮家昌抬起頭來,看了看那張「提干表」……

周主任望着他:「有一個問題,我需要落實一下。你在家訂過婚嗎?」

猶如天崩地裂一般,「訇」的一聲,馮家昌覺得他的頭髮一根根豎了起來!可他僅僅沉默了一秒鐘的時間,立刻說:「沒有。」

周主任說:「好,那就好。你去吧。」

轉過身來,馮家昌拿着那張表格一步一步地朝門口走去……那大約有七步遠,每走一步,馮家昌都有可能扭過頭來,他也想扭過頭來,可他的牙關很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假如說了,結果如何呢?於是,他就那麼硬著頭皮走出去了。

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只聽周主任以命令的口吻說:「冬冬不錯,你們好好聊聊。」

一回到宿舍,馮家昌就看到了「小佛臉兒」那高深莫測的笑容。「小佛臉兒」笑着說:「老弟,肥豬拱門,雙喜臨門哪!」

馮家昌說:「哪有的事。」

「小佛臉兒」說:「格老子的,還瞞我不成?」

馮家昌說:「不是瞞你。老哥,我敢瞞你嗎?表是給我了,說是要往上報,還不知上頭批不批哪……」

「小佛臉兒」說:「批是肯定會批的。你知道那女的是誰嗎?」

馮家昌腦海里一片混亂,就說:「女,女的?」

「小佛臉兒」說:「你也不用瞞了。我告訴你,在聯歡會上,請你跳舞的那個姑娘,你猜猜她是誰?」

馮家昌有些緊張地問:「誰?」

「小佛臉兒」說:「她叫李冬冬,是周主任老婆的親外甥女……」接着,「小佛臉兒」又說,「你別看周主任那麼嚴肅,在家怕老婆是有名的。老弟呀,這可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娶了她,你就是城裏人了!」

這時,馮家昌沉默了片刻,他下意識地伸出手來,在軍衣兜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煙來,那是首長的煙(煙是備用的,當首長兜里沒煙時,他才會掏出來)。他這是平生第一次吸首長的煙。他把煙叼在嘴上,又給「小佛臉兒」遞了一支,他知道「小佛臉兒」從不吸煙,就說:「吸一支,你一定要吸一支。」

「小佛臉兒」接過煙,聞了聞說:「好,要是喜煙,我就吸。」

馮家昌什麼也不說,只是默默地把煙點上,默默地吸著……就在這時,他看見「小佛臉兒」的眼珠撲棱了一下,那眼風似乎瞟到了床鋪上。也就是那麼一瞟,讓他掃到了。「小佛臉兒」自然明白,他說:「一雙鞋,郵局寄來的。」

馮家昌說:「鞋?」

「鞋,你的。」「小佛臉兒」說,「我去郵局,順便就給你捎回來了。」

馮家昌只是「哦」了一聲,那「哦」是勉強做出來的平聲……

「還有一雙鞋墊。」「小佛臉兒」補充道,「花鞋墊。」

馮家昌沒有再去看那鞋,也沒有看那鞋墊,他又「哦」了一聲,那一聲很淡,很無所謂。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發現,他的心硬了,他的心硬得鋼鋼響!……可以說,幾個月來,他一直在向「小佛臉兒」學習,學習「微笑」,學習「柔軟」,學習機關里的「文明」。可是,學着學着,他的心卻硬了。

很突兀的,「小佛臉兒」說:「家裏還有一個?」

馮家昌緊吸了一口煙,嗆了,他咳嗽了兩聲,說:「啥?」

「小佛臉兒」說:「你常說的,『籮』。」

馮家昌心裏頓了一下,說:「沒有。」

「小佛臉兒」說:「應該沒有吧?」

馮家昌說:「真沒有。那鞋……是一個親戚,親戚做的。」

「小佛臉兒」拍拍他,一字一頓地說:「沒有就好。老弟,沒有就好。」

夜裏,躺在床上,馮家昌哭了,是他的心哭了。淚水在心上泡著,泡出了一股一股的牛屎餅花的味道。還有月光,帶乾草味的月光。但,那就是淚嗎?那不過是一泡虧了心的熱尿!當着周主任,他說出的那兩個字,就像是鉛化了的秤砣,一下子壓在了他的心上。他覺得他是把自己賣了,那麼快就把自己賣了。就像是一隻趕到「集市」上的羊,人家摸了摸,問賣不賣?他說賣、賣。他也可以不賣的,是不是呢?可既然牽出來了,為什麼不賣?賣不過是一種獲取的方式。其實,賣什麼了?你什麼也沒有賣。你「訂」了嗎?沒有「訂」,真的沒有「訂」。要是大器些,那也不算是「訂」。你恨那個國豆,狗日的國豆,你恨他!他給了你多少屈辱?!而她,對你好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她對你好……但是,你下邊還有四個「蛋兒」,只有你「日弄」了,他們才能一個一個地「日弄」。你要是不硬下心來,馮家有出頭之日嗎?!

然而,一個纖纖的人影卻總在眼前晃。那是一種氣味嗎?每當腦海里出現劉漢香這三個字的時候,總有一種淡淡的香味籠罩着他。是草香?是槐花的氣味?還是谷垛里的腥……況且,還有三個字呢,這三個字是你親手寫給她的!在連續四年的時間裏,你一次次地把這三個字寫在獎狀的背面,你想說你不是寫給她的,你可以不承認,可你確確實實是寫給她的呀!到了這份上,他真是有些後悔,後悔不該寫那三個字,那三個字就像是釘子一樣,把他釘得死死的。一想到這裏,他的心就成了一塊黑板,他很想把那三個字擦掉,可他每擦一次,就又出現一次,再擦,還有……那是一隻蝴蝶嗎?那蝴蝶旋旋繞繞的,總是在心上飛,一觸一觸地飛,一灸一灸地飛,落下的時候,竟是一隻發卡。白色的有機玻璃發卡,是劉漢香的哥哥從北京給她帶回來的。他看見那隻發卡活龍活現地「叮」在了他的心上!好在心已沙化,那淚一滴一滴落在心上,心卻在冒煙,淚在心上化成了一股一股的狼煙,噝噝的!於是,心硬硬地說:對不起了。

沒有幾日,就有電話打過來了。馮家昌拿起電話一聽,竟是李冬冬的聲音。

李冬冬在電話里操著柔曼的普通話說:「喂,馮秘書在嗎?」

馮家昌說:「我是小馮,你哪一位?」

李冬冬笑着說:「二馬,這麼快就把我忘了?」

馮家昌馬上說:「噢,是你呀。你好。」

李冬冬頓了一下,輕聲說:「星期天有空嗎?」

馮家昌也頓了一下,馬上說:「有啊,有。」

李冬冬說:「我姑姑家有台120相機,你會照相嗎?」

馮家昌立刻就說:「會,我會。」

李冬冬格格地笑了,她的笑聲就像是一串葡萄做成的珠子,四下亂滾……很誘人哪。

其實,馮家昌並不會照相。他想,他得學呢,趕快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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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進城當了個大頭兵,要奮鬥要提干要把弟弟們弄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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