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橫死

第一章 橫死

1.死者

江勇被殺了。他靜靜地趴在一輛摩托車上,過了兩個多小時才被人發現。保潔工人老章很早就發現了他姿態奇特,從遠處看起來像是酒後扶著車把手朝地上嘔吐,也有點像是失戀的人弓著身體在哭泣。

但開這麼一輛"太子車"的人不大可能會趴在車子上哭泣。一般來說,他們酒氣衝天,把音響開得震天響,衝過紅綠燈,像一場地震,席捲每一個行人。老章就在附近窺探他,只希望他的胃沒有裝太多的東西。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雖然還能辨認出一點兒形狀和顏色,還不太像大便,卻比大便還難聞,掃起來黏,墩布拖起來又太稠,總是很難打掃。快9點了。要交班了,到時候主管會來巡查,如果看到停車場里躺着一個醉漢,可就有話說了。如果他不是趴在這麼一輛"太子車"上,老章早就過去了。

如果這輛"太子車"不是停在這間停車場,老章也早就過去了。在白綿,開這樣車的人多半是道兒上混的。而能夠把這麼有個性的車子停進市委大院停車場的人,那就肯定是道兒上混的大傢伙。大傢伙嘛脾氣也不會小,規矩也不得少,又喝醉了,哪個上去觸這個霉頭,弄不好,連脖子上的傢伙都能玩兒掉。

當然,老章並不真懂道兒上的規矩。老章是個咪嘛糊的好人,在市委大院做了大半年的事,市委書記到底坐幾號車,他都說不上來。有的保潔員說齊書記是坐1號車。也有人說齊書記是坐8號車,因為"8"吉利。還有人說是坐9號,"9"吉祥。不過這沒什麼關係,老章端著飯碗,坐在衚衕口和鄰居擺起譜兒來,說到市委領導們還是頂有權威的:"齊書記嘛,其實挺和氣的,有時候下車了還朝我點頭打招呼呢,說辛苦了啊師傅。左書記嘛,挺凶的,稍微多看他一眼,他都生氣地把兩個眼睛朝你瞪得好大,不過,心情好了也會對我們笑。程市長呢,和我差不多,整天笑眯眯的,好人一個。

你們知道的,幹部做得越大,就越好說話呢。倒是車場的主管,連個行管局保衛處的副處長都不是,整天凶神惡煞的,進來就吼,屁大的事也吼得跟死人失火一樣。"

其實老章誰也沒見過,除了最後一句話,都是從別的幾個保潔員那裏販來的,別人也是拐彎抹角聽來的。從消息渠道來說,別的幾個保潔員算是比老章高級一點兒的批發商,雖然同是掃地的,卻並不怎麼把主管的話當真,挨了數落就嘿嘿乾笑,還半真半假地回嘴。惟獨老章,一句重話就叫他直打抖,所以主管就愛查老章的崗。一查崗就講話,從責任、安全說到獎金和競爭上崗、考核機制。老章怕什麼他說什麼。一個月就400塊錢,稍微考上一考,就滾水澆雪似的,下去了一半,而這一半,會讓老章家一個月都見不著葷腥。想到考核,老章終於提起簸箕朝那輛"太子車"走過去。大樓霓虹燈照着停車場,花崗岩地面上,紅紅綠綠的流光溜冰似的,一波一波地在地面上滑過,老章放重了腳步,使勁兒咳嗽了一聲。"嗯哼!"沒反應。隔着一輛車子,他提高聲音喚道:"同志哎……"那醉漢依然一動不動。老章有點醒過味兒來了,這個人不對呀,趴着的樣子古怪得很,僵硬得像……像……他被自己冒上來的這個念頭嚇得木住了!正在這個當兒,背後響起一吼:"章老頭兒,你搞鬼呀?"主管!老章短短的花白頭髮根根豎起,張著嘴卻半天說不出話來,一隻手只管朝那輛摩托車亂點椋主管酒雖喝了不少,眼睛卻還靈光,認出了趴在車上的男人:"噢?這誰呀?這不是……江勇的車嗎?江哥喝高啦?"他大大咧咧地過去,搡那人一把,他沒留神腳下,一個趔趄,一掌推重了,車上那人應手就倒了,"撲通"一聲,像一隻沉重的米袋掉到地上。老章慌忙低頭一看——車子底下那紅紅的一汪竟不是霓虹燈的反光,而是一灘血,且凝結了,黑紅黑紅的,活像菜場里的豬血子。老章中午吃的就是韭菜炒豬血,那些血塊頓時在胃裏復活了,連打幾個筋頭翻進喉嚨。主管有手機,但死了人這種事屬於公事,公事自然要去打公家的電話。主管蹁著腿跑到門房去打電話了,從110到市政府值班室以及親朋好友,都打了個遍。老章哆哆嗦嗦地站在門口保護現場。不過10分鐘,"哐"的一聲,一輛小車風馳電掣般衝進停車場,拐彎都不減速,把門口的一隻塑料隔離墩掛得飛了出去,車號是"10"。市委書記齊大元剛到任時,對前來徵求車牌號意見的政府辦主任馬春山說:"1號?深怕別人不知道你是一把手;8號?商人習氣!9號?9就能象徵久嗎?官本位思想不要太嚴重!"馬春山黑糊糊的臉上掠過一絲微笑:"那選10號吧,齊書記。"

齊大元"噢"了一聲,饒有興緻地看着馬春山:"為什麼呢?小馬,你能說個道理出來嗎?"馬春山抬頭看了看齊大元背後牆上的一幅書法,侃侃而談:"一元復始,萬象才能更新,世間萬物,莫不如此。最好的數字不是什麼庸俗的9啊,1啊,8啊,而是10——10。"

齊大元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看你不聲不響的,還怪幽默啊,小馬。"

車上下來的是市政府辦公室主任馬春山。馬春山有一張方臉,方得厲害,稜角分明,乍一看起來像張麻將牌,他臉上並沒有麻子,眼睛也不算圓,不知怎的就落了個綽號:七餅。"七餅"馬春山素日在9樓辦公,某天卻特意跑到13樓去上廁所,回來后將大樓管理處從主任到副主任一抹到底,攆到保衛科去和保安們一起上班,馬主任說:"這麼大一棟樓,你們就光揀著要緊的部門伺候,9樓的廁所擦得都能用舌頭去舔,13樓是史檔辦啦、婦聯啦這些沒權沒勢的單位,你們就敢三天樓道都不給掃一次!老子眼裏看不下你們這樣兩面三刀的!"有人說他行事忒莽撞了點,武斷、粗暴,但他這事做得叮幫硬,市長程怡聽了也只是笑笑:"有個性好啊,現在就需要這樣有個性敢做事的幹部。"

馬春山瞪着主管,臉比那奧迪車還黑:"什麼時候發現的?""剛剛……我來查崗……""市委大院停車場竟然會出兇殺案,死人都硬了你們還不知道?要等到查崗才發現?是不是一夜沒人查崗就要讓死人在市委大院裏過一夜?每年政府撥40萬的經費就養你們這些廢物?"沒等主管再開口,馬春山朝遠處的門房指指:"自己去寫報告,寫完報告寫檢討,寫完檢討寫懺悔書,寫完懺悔書再寫什麼你自己去想吧。最好連個人簡歷一起寫好,方便到人才交流中心掛檔案。"

主管垂頭喪氣地朝門房走去,馬春山朝老章招招手:"你什麼時候看到他在這裏的?"老章見馬春山和他說話倒比對主管和氣,心裏一寬:"8點吧……我四處轉悠的,看到有張紙屑都要趕緊撿起來的……開始沒怎麼注意,這車停得太靠里,我掃了一圈外面,進來就看到他趴着……我以為他喝高了……""他的包你拿到哪兒去了?"馬春山驟然提高了聲音,像重型卡車猛地在寂靜的道路上按了一下高音喇叭,老章耳朵"嗡"的一炸,腦子又亂了,胃又一陣痙攣,但他已經吐得無物可吐,一股又酸又苦的汁液湧進口腔,生生又咽了回去:"什麼包?……我……連喊都沒敢喊他……都不知道他是死的活的……怎麼會拿他的包?"馬春山死死地盯着老章的臉,如果這張皺巴巴的苦臉下有秘密藏着的話,就算藏到心窩窩裏了,也能被他冰錐一樣的目光給摳出來。這時,10號車的車窗降了下來,一股濃郁的香水味飄了出來,裏面伸出一隻白生生的手,朝馬春山招了招。

馬春山走了過去,車上的人朝他低低說了幾句,雖然聽不清內容,卻聽得出來嬌滴滴的,活像一隻黃鶯兒叫喳。車窗又迅速搖上了。接着,尾燈、大燈都亮起,車子無聲地啟動,掉頭,衝出停車場大門,和來的時候一樣迅速地消失在外面的馬路上。馬春山站了一站,看着車子遠去,轉身走進門房,他進門的步子並不重,主管和值班的保安卻都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兩雙驚恐的眼睛像綿羊盯着俯撲下來的狼一樣,獃獃地看着他。馬春山由着他們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過了半分鐘或者更久,才慢慢抬手從西服的內兜里掏出樣東西,竟是一包香煙,他摸出一根,主管和保安被他的臉色震懾住了,連拿打火機給他點煙都沒敢,生怕哪一個動作會觸怒這個氣頭上的上司。

馬春山叼上煙,自己又慢慢地摸出打火機,湊到嘴邊,"咔"的點燃了,噝噝的電子噴火聲清晰可聞,他欲待點火,卻又止住,眼睛深深地睨著兩人,嘴唇翕了翕,剛要說什麼,卻還是先湊上煙頭去,煙絲輕微地"吱吱"燃燒起來,煙頭一明一滅。吐出一口煙,他"噠"的合上打火機蓋,抬起眼來。"現在我們市在申報全國優秀治安城市,正到節骨眼上了,竟然在市委大院裏出這樣的事,你們覺得自己該承擔什麼責任?"馬春山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有扣動扳機的效果,主管已經快哭出聲來了。"馬主任,"主管帶着哭腔說,"這樣的事我做夢也想不到,誰,誰會幹得出這樣的事呢,在市委大院的停車場殺人……我平時是再精心不過了,地上有張紙頭我都要訓他們的……""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

馬春山毫無感情地打斷他,手點了一下保安,"你繼續站好你的崗,任何一個人出入都要仔細盤問登記。"

馬春山不吐煙圈,煙吸下去了,水一樣地消失在喉嚨里。

2.震蕩波

頭兒們還在路上,先到的幾個警察神情泰然,有條不紊地干著活。死者腰后別着一隻精緻的小皮兜,裏面是一支鋒利的小插子,八成就是道兒上混的兄弟。死因無非是財殺或者黑社會仇殺,也不值得同情。因此,警察們幹得從容不迫,不時抬起頭來說笑幾句。法醫把死者翻過來,他有點兒硬了,倒在地上后,依然保持着趴卧在車上的姿態,弓著的身子像一隻龍蝦,兩隻手臂固執地張開,像龍蝦那對頗具威脅的大鉗子,又好像在擺"忠字舞"里的一個優美造型,舉手向天,活像一朵陽光下冉冉開放的向日葵。傷口在背後,只一刀,但下手極狠,貼著脊椎骨擦過,直透心臟,穿出前胸。"真專業呀,"法醫說,"要我干,都幹不了這麼好。"

採集腳印的警察說:"看腳印兇手個子也不算高,體重估計不超過65公斤,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呢?難道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一箭穿心?"做筆錄的女警打量著車子說:"這車子我看着怎麼這麼眼熟呢?"主管怯怯地插了一句:"他是你們公安子弟呀。是治安股江股長的公子。"

警察們"哦"了一聲,臉上多少都有點不自然起來。老江養了三個女兒,就這一個兒子。到35歲才抱上的老兒子,平時寵得含在嘴裏都怕化了,金疙瘩一樣捧大的。一個和老江熟悉的警察咕噥了一聲:"他不是春節就要結婚嘛?怎麼趕上這事了,老江家也真夠倒霉的。"

另一個年輕點的警察補充了一句:"我見過他和女朋友一起的,那妞兒長得真叫一個水靈呢,坐在他車子後面,乖乖巧巧地抱着他的腰——這傢伙也真沒福氣呢。"

摩托車鑰匙就插在車鎖孔里,看樣子,是死者騎跨上車,正要發動車子時,有人從背後猛撲過來,捅了他一刀。一刀致命。江勇是個體格強壯的人,背肌闊大,卻被一刀刺穿直貫心臟,他也許叫了,也許沒叫,反正不曾有人聽見,所以叫或沒叫都是一樣,從他身上散發的濃烈酒氣來判斷,醉意朦朧中反應遲鈍也是他輕易被殺的一個重要原因。這個夜晚並不能算傳統意義上的殺人好天氣,月並不黑,也沒有風。市政府大院也不是野豬林,一個人卻被輕鬆地放倒,血像殺豬一樣噴得滿地都是。因為死者的身份詭異,死法詭異,以及死亡地點詭異,這件事就異常詭異了。如果有誰在這個詭異的夜晚打打白綿市的電話,一定會發現所有線路都在詭異的繁忙中。大致過程是這樣的,到場的警察由頭兒打了電話把死者不幸的身份通知了大隊長,而大隊長第一時間通知局長、分管副局長、要好的副局長、工會主席、要好的治安大隊隊長以及自己的老婆和正在一起喝酒的一桌人,以此類推,全城的電話一瞬間以幾何級增長的速度進入佔線狀態。副局長第一時間告訴了自己的老婆、小舅子、要好的某股股長、某局局長。分管的副局長考慮再三,第一時間知會了政委,而政委劉幼捷是市委副書記左君年的老婆,左君年正和市長程怡坐在同一輛車,從外省考察返回白綿,接完劉幼捷的電話,左君年毫不掩飾地說:"程市長,市裏出事了。"

他聲音里透著直白的愉悅,正在打盹的程怡撐直了身體:"噢?""江勇被人殺了,死在市委大院的停車場里。"

左君年一邊說一邊滴滴滴地開始按號碼:"這事一出,鑫昌該成了猴子吃辣椒——麻了爪了……"程怡不置可否地皺皺眉頭,又閉上了眼睛:"一會兒到了辦公室再說。"

車上並沒有其他人,只有跟隨他七年多的司機。但程怡素有話不傳三耳的習慣,即使是不很重要的事,他也極少在有第三者在場的時候說。程怡的理論是,也許這件事不重要,但你在這件事上所表現的態度、語氣都是一種信息,可以讓別人了解你、判斷你,然後掌握你。左君年嘿嘿一笑。十多年前兩人中學同窗,分別考上不同大學不同專業,後來都走上仕途,一個在南方,一個在北方,幾翻輾轉之後,竟然都到了白綿,一個任市長,一個任市委副書記。30年前,恰同學少年,兩個人的個性就對比鮮明:左君年少而敏才,外露;程怡沉穩而篤實,內斂。左君年秉性急躁,程怡脾氣溫緩,兩人都十分不能理解對方竟然能在官場里混得如魚得水,最後都手握一方權柄。左君年說:"老程那個溫吞水,喝到肚子裏都不解渴。"

程怡則回敬一句:"老左是個爆竹捻子,碰不得,一點就炸。"

由此可見,中國為官之道博大精深,根本不是如李宗吾者一本小書《厚黑學》可以涵蓋的。程式控制交換機里如果有某個特定的碼流是表示"江勇"二字的,那麼在這個晚上,出現的頻率簡直可以把白綿市的機器內存燒爆。這個名字好像一個幽靈,從掌管着政治上層建築的市長書記的電話里,串到各行業商人、企業老總的手機上,又分身億萬,好像孫猴子的一撮毫毛,溜進無數家庭電話,甚至,還閃現在網吧里正在聊天的男男女女的QQ上。人之死後若是有知,黃泉路上的江勇一定兩耳陰風陣陣,鼻子劇烈發癢,噴嚏連天。江勇生前是個喜歡被關注的人,死後碰上這麼高的曝光率,一定會覺得很是安慰。程怡既然無意和自己分享這個好消息,左君年當然迫不及待地給別人打電話。

在程怡看來,人之死無論如何總算一件悲劇,大可不必這麼喜形於色,但左君年卻嗤之以鼻,程怡不用聽也知道他是把電話打給誰的,除了市委宣傳部部長盧晨光,再無第二人選。在白綿市,左君年是出了名的難相處,他畢業於名校經濟系,又曾留學美國兩年,屬於洋務派,高級知識分子,是重點栽培的跨世紀幹部,在省委秘書處服役數年,文章了得,口才了得,放下來做這一任的副書記,是擺明了下來鍍金的,眼裏輕易看不上別人,狂勁兒上來,連市委書記齊大元、市長程怡的話也是說駁就駁,馬春山誰都不怕,卻惟獨在左君年面前畢恭畢敬,不敢有絲毫怠慢。馬春山私下裏說:"別人好歹都按牌理出牌,這個左君年不是,他就跟瘋狗一樣,說翻臉就翻臉,咬起人來疼到骨頭裏。管你當着多少人的面,說訓得你像個孫子就像個孫子,跟他較真,那是給自己找不自在。"

除此之外,馬春山怯著左君年的還有一處,只是他自己內心不肯承認,馬春山素以口才聞名,一張嘴比王熙鳳還要厲害,講起話來,七分大道理,三分小道理,句句字字,人情世故國情民情全在他的理兒里,但碰上左君年,是有一句駁一句,有十句駁十句,直駁得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以至於大會小會,只要有左君年在,馬春山能不發言就不發言,就算要發言,也十分謹慎,就算齊大元點名要他說話,他也再三斟酌。否則,左君年就算已經講過話了,聽着聽着,也毫不顧忌地咳嗽一聲:"嗯哼,我插一句啊……"他一咳嗽,就咳得馬春山發毛,"我再補充幾句啊。"

然後一條一條將馬春山的話拎起來批一頓,偏偏他記性又好,隨時引用最新的中央某文件精神第幾條第幾行,或者《人民日報》社論的某段某句,隻字不錯,從宏觀駁到微觀,從經濟駁到政治,指出馬主任的不慎重與冒進之種種。如果齊大元不打斷他——"老左啊,時間不早了,該吃飯了。"

他會滔滔不絕地數落下去,全不管坐在邊上的馬春山黑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黑。這麼一個左君年,卻和盧晨光十分投契。左君年初到白綿市時,他的講話稿照例由市委辦秘書寫好,交宣傳部審閱后再到他手裏,其時宣傳部部長出差,由常務副部長盧晨光把關,盧晨光聽說過左君年的脾氣,仔細把稿子過了三遍才遞上去,結果左君年只掃了幾眼,呵呵冷笑道:"這稿子你怎麼把關的?怕中午我沒工作餐吃呀,放這麼一隻大蒼蠅。"

隨手把那份報告扔在桌子上。左君年要在全市新聞工作會議上講話,他事先給秘書處交代過,給記者們講話盡量少用公文套路,文采要活潑一點,語氣要幽默,盧晨光和秘書處都知道他洋派,報告特意寫得很活潑,文采與激情並重,典故與段子齊飛,私下裏念上幾遍,無不暗暗得意的。他撿起稿子仔細把那一頁再看一遍:"綿江報業集團去歲的改革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在白綿市率先打開了媒體走向市場化的探索之路,《綿江晚報》自辦發行,晚報早發,自負盈虧,新聞思路活躍,格式新穎,在傳統新聞模式下獨樹一幟,正如李賀詩云-雄雞一唱天下白-……"盧晨光反覆看了幾遍,看不出頭緒,少不得虛心下氣笑着問道:"左書記,我學問不夠,這稿子看了三遍,這是第四遍了,硬是看不出個蒼蠅呀。"

左君年笑着反問:"盧部長你也是X大中文系畢業的?"盧晨光笑笑:"是呀。你是我的學長。"

左君年把報告抽過去,又看了一眼,扔回桌上,手指篤篤地敲敲其中的一行:"-雄雞一唱天下白-,是李賀的詩?"見是問這一句,盧晨光心方"撲通"一聲掉回肚子:"是李賀的典呀。"

左君年臉色一變:"說起來還是我學弟,X大出你這樣的人才,也算是異數呢。也難怪現在說起X大來不過如此,中學課本上都有的常識你都能記錯,以己昏昏使人昭昭,真不知道你這麼多年宣傳幹事是怎麼干過來的!"盧晨光自從宦以來並非不曾在領導跟前吃過癟,在基層鄉鎮時,鄉鎮的書記鄉長多半口無遮攔,言語粗俗,大會上批人帶幾句"你媽的X"都是很正常的,但像左君年今番這樣的羞辱前所未有,雖不帶一個髒字,卻句句誅心,盧晨光是基層上來的幹部,不如左君年少年得志,但一直素有才名,早年還出過一本雜文集子,為宦多年,但骨子裏還是以文人自居的。左君年這幾句話鋪頭蓋臉地扔過來,泥菩薩也該發火了,何況外柔內剛的盧晨光。左君年發完脾氣,拿起報告越過桌子塞給盧晨光:"先改了再說吧。"

盧晨光挺著腰桿站着,臉漲得通紅,血從他脖子直往上沖,耳朵紅得像一隻過冬的蘿蔔,一抬手就擋開了左君年搡過來的講話稿,硬邦邦地道:"這個蒼蠅不是政治問題,是學術問題——既然這樣,我就和學長頂一回真,以己昏昏使人昭昭者是有的,但不是我。左書記你繼續審稿,如果還有其他問題,再找我。"

說完轉身就出去了,氣得連電梯都不坐,從樓梯一路走回11樓的宣傳部。正值下午,天氣好得像小學生作文里的常句,"樓梯平台口的舷窗里射進明媚的陽光,大朵的白雲蒼狗般奔跑在遼遠的平原上",盧晨光嘆了口氣,心底一句忘記已久的詞脫口而出:"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

從9樓到11樓的這段樓梯上,盧晨光痛悔地回憶了自己畢業后從政的經歷,昔日的同學,經商的,從教的,都各自事業有成,有車有房,再不然桃李滿天下,老來心有所慰,自己為一紙公文里的處級掙扎多年,鞍前馬後,吹喇叭抬轎子,年過不惑了還遭這番羞辱,真有幾分大夢方曉、冷暖自知的覺悟了,一路自艾自憐著走進辦公室,劈頭差點和左君年撞個滿懷。盧晨光警惕地看着左君年,正不知他要怎麼地不肯甘休,左君年卻笑嘻嘻地抖了抖報告:"我問清楚了,這個典,是出自李賀,我慚愧呀,趕緊下來找你。"

盧晨光"騰"的一下臉又紅了,趕緊道:"這句被柳亞子和毛澤東都用過,因毛詩而出名,記在毛的名下,也是應該的。"

左君年哈哈大笑,盧晨光嘿嘿一笑,左君年又道:"我女兒不這麼說呢,她笑我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不等盧晨光詢問,左君年像所有的父母說起子女一樣,完全收不住閘門:"我女兒左昀,還在念大學,也是我們的校友啊,放寒假回來,我帶給你見見,這小丫頭沒其他長處,記憶力好,看書就跟電腦掃描一樣,我搞不確切的典故、字意問她,她就是部活字典,問一答十,旁徵博引,牛得很呢。"

盧晨光趕緊讚美一句:"真是了不得啦,少年王勃不過如此。"

說完了心裏趕緊唾自己一口,王勃慧而早夭,這到底是夸人家呢還是咒人家呢?左君年卻沒感覺出來,繼續誇他的女兒說:"過獎了,呵呵,這小丫頭雖然也寫得文章,在學校里好像還蠻受擁簇的,但哪能有王勃那樣的天分,不過看她這個趨勢,將來也是靠筆杆子吃飯的命了。"

經過這一事,左君年倒對盧晨光印象深刻,把盧晨光出過的那本雜文集找來特意看了,看過之後,更是很以為然。兩年後,盧晨光以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的身份撥正,並進了常委班子,左君年着實從中推波助瀾,起了很大作用。左君年多次在不同場合誇讚盧晨光:"文人有才者多矣,德才兼備者稀,德才兼備者可得,有德有才而有風骨者,幾不可見也。"

程怡懶得聽他的,半晌回了一句:"說那麼多做什麼?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就是你們兩個都是一副狗日的脾氣。"

一桌人哄堂大笑,鐵板一塊的馬春山,也樂不可支,笑得一口酒噴了滿碟滿碗。

3.專案組

快10點了,公安局黨委班子成員都被火速召回,連夜開會。局長上來先把會議主題確定下來:一,全力緝兇,限期破案;二,妥善安置家屬。一聽"限期破案"四字,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張德常就打了個哈欠,拿起會議桌上的香煙,也不讓人,獨自拔了一根,悶頭抽了起來。他不說話,刑警們從隊長到副隊長都互相看看,誰也不表態。江勇這案子就兩個字可以概括:"棘手。"

在勞動局的檔案里他是市新華工具廠的工人,但事實上他是鑫昌房地產開發公司的總經理助理,還有一個不能放到枱面上的身份——白綿市的黑道大佬,他有老子罩着,屁股乾淨得很,從沒落過案底。但與會的幹警們都心知肚明,只是沒人下篦子撈他而已。有名有號的相好不少於五個,白綿的頭號交際花吳扣扣也是其中之一。這麼一個人,仇殺、搶劫、情殺、分贓不均滅口,都有可能。更重要的是,他是鑫昌房地產開發公司的敏感人物,鑫昌的事,在白綿就好比皇後娘娘的奶子,摸不得,看不得,想都想不得。刑警們不說話,局長有點急了,敲敲桌子說:"事已經出了,人已經死了,而且影響惡劣,市委的電話就算此刻沒到,明天一早也會打來,再難剃的頭,這時候也得先燙燙熱水,磨磨刀啊,都不說話算什麼哪?"一般會議都是先易后難,把能解決的的問題先落實掉,但今天這兩個議題是難兄難弟,案不好破,老江家更不好進,老江有高血壓,上半年還心肌梗塞過一次,誰敢攬這個報喪的任務,開口一個不好,今天就有第二條性命姓"送"了。會議室里煙霧繚繞,除了政委劉幼捷,每個人都死氣沉沉的,像是參加追悼會。對比起來,劉幼捷那股熱心勁兒簡直有點太不嚴肅。不過劉幼捷一直不太在意別人怎麼看她,她畢業於軍事院校,經歷二十年的軍旅生涯,作為一個女性,還是各方面都比較出色的,長期在男性執掌的勢力範圍里孤軍奮鬥,早就養成了一副潑辣、尖銳、無所顧忌的脾氣。當文職軍官的時候她渴望下連隊,轉業到地方當了政委,她渴望當刑警,刑警隊隊長偷偷對手下說:"要是讓劉政委和我換位置,她一定連夜搬辦公室。"

張德常用力吸了一口煙,戀戀不捨地把煙屁股按死在煙灰缸里,抬頭朝局長道:"我提個建議吧。鑒於這個案件背景十分特殊,成立專案組的話,我想由劉政委帶隊是最合適不過了,碰上要去市委市政府調查取證的事,別人不好協調,劉政委出面肯定沒問題。"

話一出口,刑警隊的幹警們頻頻點頭——劉幼捷的丈夫是現任市委副書記左君年,她若不方便,就再沒人方便了。劉幼捷抿嘴一笑:"張局長你這話說到哪裏去了?辦案的事公事公辦,即使有什麼需要協調的,招呼一聲,能提供支持的我隨時支持你,帶隊就沒必要了吧。"

局長想了想,劉幼捷雖然總是喜歡越代庖,招人煩,但這件事,由她帶隊,確實行動方便許多。他點了點頭,正待宣佈決定,手機卻響了。接完電話,局長的臉像九江大堤,在電話那頭湧來的洪水前一垮到底:"市政法委向書記和市政府辦公室馬主任來主持召開今天這個案子的專題會議。"

他怏怏地吩咐辦公室主任:"做點準備吧,接待市委領導。"

張德常摸摸口袋,朝匆匆往外走的辦公室主任喊了一聲:"多拿幾包煙過來。"

對過的刑警隊副隊長熊天平在他摸袋子的時候已經從自己包里拿出煙來,應聲一甩手,煙盒越過桌子,空降到他面前。張德常抽出一支,抬手又甩了回去。劉幼捷剛才還滿面笑容的臉也綳了起來,和香煙有仇似的瞪着張德常嘴上的煙囪。張德常歉意地笑笑,還是點着了煙。辦公室主任還沒把水果備上桌,政法委書記向陽一行人已經進了門。向陽是個圓臉厚唇的中年人,五官的分佈、形狀都指向一個造型:圓,而且圓得忠厚。看過他的臉,目光再猛地碰上馬春山那張稜角嶙峋的冷臉,真如三伏天頭上澆一桶井水,一個激靈從心裏寒戰上來。向陽坐下后,只說了一句話:"下面由馬主任傳達一下齊書記對此案的重要批示。"

"今天晚上發生在市委大院的兇殺案,齊書記已經知道了。"

馬春山板着臉,薄薄的嘴唇翕動着,一個一個字像是從唇縫裏削尖了頭擠出來的,格外尖銳,"這件事造成的影響之壞之大,諸位也可以想像,這裏就不需要多說了。長話短說,齊書記的意見是:一,48小時內必須破案;二,由政法委書記帶隊,立即成立專案組,連夜展開調查,每4小時向市委彙報一次工作進度。"

局長副局長一應人等在筆記本上刷刷記錄,劉幼捷卻停下筆,笑眯眯地看着馬春山問:"這是齊書記的決定,還是常委會討論后的決定?"馬春山眼皮動了一下,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動靜表示他聽到了劉政委的問話。他轉過頭去朝向陽道:"向書記,我傳達完了,具體工作還請你指示了。"

向陽"嗯"了一聲,略顯窘迫地朝劉幼捷笑了笑,他一笑起來,一張圓圓的嘴弓成一隻"O",似乎對自己發笑的事情充滿了驚訝。"案情緊迫,"向陽說,"別的閑話就不說了,我直接點將吧。"

他看局長連連點頭,便開始報名單:"就張局長,還有刑警隊的熊隊長吧,張局長熊隊長再根據具體情況抽調幾個得力幹警,20分鐘之內到位。馬主任是市委坐鎮這裏的聯絡員,隨時向市委市政府彙報消息。我呢,當大家的後勤好了,全程陪同。"

馬春山介面就說:"專案指揮部就設在這裏怎麼樣?大家沒有其他意見的話,現在就開始工作,其他無關的同志,可以先散會了。"

等他將話說完,辦公室的一個小幹警剛好捧著水果、茶水和香煙進來,張德常面無表情地招招手:"來幾包煙給我。"

劉幼捷也笑笑,一行人已紛紛起座,她不緊不慢地提示道:"這就散了呀?還沒佈置老江家那邊怎麼辦呢。"

局長"哦"了一聲,剛要再坐回去,在筆記本上刷刷寫東西的馬春山頭也不抬道:"老江家市委已經去人慰問過了。他們家惟一的要求是儘快破案,告慰死者,所以齊書記才明確批示,必須在48小時內緝兇歸案。"

然後他"啪"的合上筆記本,濃黑的眉毛下一雙黑碳似的眼睛冷冰冰地看看大家。"噢!"劉幼捷吃了一驚似的,"還是市委行動快呀!"她朝局長們看了一眼,"我們又被動了,呵呵,被動,被動。"

一邊驚笑,一邊也合上筆記本,站起來推開椅子,"同志們,那你們就多辛苦了,等你們好消息啊。"

4.東城

一個人被殺了。若此人是美國總統,那麼極可能引起第三次世界大戰;若是南美毒梟,則全球的海洛英價格會上漲;若是索羅斯……那只有天曉得了。若是保潔員老章被殺了,除了他們家在相當漫長的時間裏都不會再吃上肉以外,世界的秩序不會有任何變動,連停車場的紙屑也不會多一張或少一張。江勇的死,在一小時內就讓白綿市這一晚的電話消費猛增N個百分點,這還只是一個開始。歐淇是從QQ上聽說江勇死掉的。他的鄰居小白在西城區的一家網吧上網,出來買煙時從小賣店的閑人嘴裏聽到了這個消息。"喂,夥計,那傢伙竟然掛了。江勇。"

"???""管我們那片拆遷的那個。江二尾子呀。"

"他?!怎麼掛的?""稀奇呢,聽說是在市委大院裏,被人捅了NNNN刀。"

"哇!誰幹的?逃掉了不?""好像逃掉了……"歐淇沖着電腦驚嘆、讚賞了片刻,想起這件事對自己家的分外要緊,馬上下線關機,急匆匆地朝家跑去。歐淇家住在東城區,白綿城裏有這樣的說法:"南城金疙瘩,西城銀疙瘩,北城泥腳丫,東城爛棉花。"

東城是白綿市的老居民區,這些年來,凡是有本事的主,早都搬遷出去了,剩下的都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的工人階級,密集的大小院子裏,見縫插針的住滿了人家,這些院子基本是解放前的建築,修修補補過了幾十年,院子裏但凡可以插腳的地方,都新添了廚房偏房廂房,或者房上摞房,一間挨着一間,從高空俯瞰下去,風景優美的東湖沿邊一圈,像鋪了滿滿一地的螺絲殼。一個白綿市的攝影家曾經在20世紀90年代初憑這幅畫面拿過一個攝影獎,標題為"水鄉古韻"。現在這些螺絲殼之間的縫隙——衚衕道上,都寫上了大大的"拆"字,紅色,墨色飽滿,淋漓地刷在牆上,寫完之後,再畫一個圓圈,把"拆"字圈住,遠遠看起來,像一枚公章。衚衕的每個房子外牆上,都蓋上了這個紅彤彤的章。

顯然這個章沒有得到衚衕居民的同意,因為看起來他們一點兒要搬家的樣子都沒有。有不少圓圈還被人惡意地用毛筆添上四隻爪子,一隻龜頭,然後畫上一個箭頭,箭頭指向一行字:"在此亂塗亂畫者是烏龜!"有一段時間,許多牆上爬滿了烏龜,背上馱著一支箭,箭頭周圍是各種各樣的污言穢語。污言穢語倒沒什麼,後來竟然有人將憲法、財產權、人權之類的字樣刷到烏龜邊上了,負責開發東城區的鑫昌房地產開發公司不得不又派人去把那些烏龜和字樣塗掉,再蓋上新的章——不過一蓋上不到半天,漂亮的大紅章子又變回了烏龜——拉鋸戰進行了很久,直到一個可怕的消息流傳開來,鑫昌內部人士說,老闆發狠了,哪裏先亂塗亂畫的,就先從哪裏拆起,那些紅圈圈才得以與世長存。歐淇跑進自己家的大院,才發現整個大院的人都在院子裏嗡嗡。江勇死了,北城區的厄運大概不會降臨到東城區頭上了——小小的蝸牛殼保住了,房子雖小,總是一份可以傳子傳孫的產業,鑫昌雖然承諾說給拆遷補貼,每個平方才給700塊!

現在就算在郊區買房子,房價也得1600以上,而且沒有小面積的經濟實用房,像歐淇家在鄰居里算是住房寬裕的,有一間堂屋、三個房間、一個廚房,加起來六十多平方米,拆遷之後拿到的錢,連在新區買一間廁所都不夠!所以,鑫昌雖然派宣傳員來解釋了許多次平房的不便、不衛生、不利健康之處,白綿市的三台四報也都配合工作,做了好幾個月的拆遷宣傳,從抽水馬桶的好處講到為新城市建設勇於奉獻的偉大,還是沒人響應。鑫昌的宣傳材料很搶手,衚衕里大部分人家還保留着煤炭爐子,雖然他們也用液化氣,但一些費時費火的食物,還是用煤炭爐子燉著,因為根據準確計算,這樣用下來,每個月可以省半瓶液化氣,半瓶液化氣就是24元——是這裏很多人一個月收入的1/10。

所以一有人來發宣傳材料,大家都搶著要,雖然銅版紙的材質並不太好燃燒,燒起來還有股怪味,但還是可以用來引火的。再不然,攢上一摞子,賣廢紙的時候,稱起來也壓秤。歐淇看到自己的父母也在人堆里,喜笑顏開地說着話。不過周圍每個人似乎都忙着在表達,幾乎沒有人在真正聽別人說什麼。不斷有人很激動地重複一句話:"到底哪個人這麼厲害呢,連江勇都敢殺。"

還有人推斷,這個人該是真有點功夫的,還有人更大膽地推論:"也許這個為民除害的英雄就是東城區的人呢——說不定還就是我們衚衕的!"歐淇心裏潮水一樣湧起一陣激動,有那麼一會兒,他簡直渴望自己就是把江二尾子殺掉的英雄呢。歐淇家住的這條衚衕,是從前的印染廠宿舍,老歐曾經當過十多年的印染車間主任,廠長們不住衚衕,所以在這片宿舍區算是最高領導,歐淇從小享受的優越感和特殊照顧並不少,人類的等級觀在中國人身上表現得尤其徹底,小廟大和尚,老歐在車間和鄰居之間都頗受敬重,像一條大魚在小溝渠里怡然自得,和所有重視尊嚴的傳統男人一樣,小心翼翼地避開一切會貶低自己身份的場合,最後就很自覺地杜絕與外界來往,除了衚衕口的菜場,老歐十多年來出了家門就沒再去過其他地方。印染廠兩年前倒閉拍賣,賣給了廣東商人,工人們一律買斷工齡下崗。老歐年過五十,鬥志全無,活動範圍就更小了,索性徹底否定了生活圈子之外的世界。

歐淇在父親的影響下基本成了一個中世紀的見習神甫,目光純潔,心存憤怒,手裏動不動揮舞著一條"啪啪"作響的皮鞭,不是自撻就是撻人。在他來看,世界上就沒好人了,官僚腐敗,商人奸詐,女人淫蕩,男人邪惡,人心不古,道德淪喪——而自己生活的衚衕是最後的凈土。21歲的歐淇到過的最遠的城市是省城,認識的朋友是穿着開襠褲一起長大的,最正常的消遣是去網吧打網絡遊戲,最大的夢想是父母弄筆錢來給自己買台電腦,最崇拜的人是東城區的大哥田三。田三的正當職業是操刀賣肉的屠夫,業餘職業是打架鬥毆。田三和江勇在全城都是赫赫有名的大哥,所不同的是,江勇混著混著成了個經理,進進出出美女香車,而田三依然滿身油膩地殺豬賣肉。江勇的頭銜變成經理之後,崇拜江勇的男孩們看到田三的擁躉就多了明顯的蔑視。歐淇不忿中問過田三:"你和左書記家關係那麼好,怎麼不弄個經理總經理的來噹噹?"田三與市委副書記左君年家的關係是一個謎。連左昀都不清楚自己家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朋友。田三總在周日的中午出現,手裏提一隻豬臀尖和一副鹵豬肝,豬肝是他親手鹵的,臀尖是早市新殺的,左家一家通常正在吃飯,左君年或劉幼捷淡淡地招呼一聲:"吃飯沒?碗在廚房,自己盛。"

田三把東西扔到廚房,在水喉上嘩啦啦洗洗手,盛了飯呼嚕嚕吃。臨走的時候,劉幼捷拿出兩條香煙或一包茶葉,他同樣不吭聲地收下,摸摸左昀的頭,開門走人。左昀高考結束的暑假裏,每日去菜場買菜。田三照例見了她就丟一包排骨或者鮮肉過去,左昀也不給錢,父母和田三之間有一種非常特別的默契,憑直覺她也知道給他錢會是種侮辱。有一天,左昀沒接田三丟過來的肉,而是異常吃驚地瞪着他身邊的那個人。17歲的歐淇剛剛從職業中學輟學,跟着田三打下手,滿手豬油,頭髮也黏嗒嗒的掛在額頭上,一張臉卻依然白皙清秀。歐淇碰到了左昀的目光,臉"騰"的紅了。歐淇定了定神:"看我幹啥?我是絛蟲嗎?"這下輪到左昀臉紅了,頭一低,匆匆提了籃子便走。第二天,左昀再來,與田三要一隻大臀尖,田三說:"你怎麼拿得動呢?"左昀瞥了歐淇一眼,歐淇福至心靈:"我給你送回去吧。"

左昀不是沒有其他當齡的少男追求,她念的是白綿最好的重點中學,風氣比其他學校保守拘謹,學生們依然流行朝暗戀對象抽屜里塞情書。高中畢業時,左昀統一拿回家來,一封封和左君年閱讀評點。在左昀同學看來最有希望的一個追求者是鄰班的賀小英,原因十分簡單,賀小英的老爸是組織部部長,左昀的老爸是市委副書記,門當戶對,再合適不過。左君年看了賀小英的情書哈哈大笑,把情書又看一遍:"這個小朋友倒蠻單純,和他老爸很不像啊。"

左昀"嗯"了一聲,左君年把一疊情書都還給左昀,繼續道,"賀仲平這個人彎彎腸子太多,做事別人猜不透,和我可真不是一路人。"

左昀和歐淇的來往,左家夫婦略有察覺,但左昀一直在省城念大學,左君年又自命開放民主,對這段小兒女情基本上不聞不問。直到大學畢業后,左昀拒絕了出國的機會,也拒絕了留在省報的名額,堅持要回白綿市,才讓左君年和劉幼捷大吃一驚。盧晨光出面將左昀安置在白綿晚報社,左君年對於女兒如此不思上進大光其火,盧晨光安慰他說:"孩子在自己身邊也未必不是好事,你們一個勁兒想孩子出息高飛,人家賀部長為了兒子不肯回家鄉,家裏鬧得雞飛狗跳呢。據說賀部長是親自趕到兒子學校,跟押囚犯一樣把兒子押回家來的,行李都沒收拾,就扔在學校了。"

左君年連連搖頭:"都什麼年代了,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盧晨光與賀仲平曾經在同一鄉鎮為官,一個是宣傳幹事,一個是組織部科員,每次都同一批提拔,有點黃埔軍校同期生的感覺,兩家住得又近,所以關係頗為不惡。說到賀小英,盧晨光就想起了一件事:"賀部長的兒子可真長得不錯呢,個子高高的,眉清目秀,氣質也怪像大城市的孩子,真不像老賀家兩口子。"

左君年早聽出弦外之音,淡淡笑道:"呵呵,男孩子好看有啥用,好看了是繡花枕頭。"

盧晨光還是不甘心,有次與左君年一起去參加金融系統的一個會議,賀小英分在一家銀行的辦公室,被抽調上來做會議接待,盧晨光特意在人堆里將賀小英指出來給左君年又看了一次,果真是唇紅齒白,兩道濃黑的眉毛下眼神明亮,待人接物也不卑不亢,甚有教養。盧晨光自言自語地道:"可惜我沒女兒,我有女兒,招這麼個女婿也真甘心了。"

左君年但笑不語。最後,盧晨光只得把話點明:"馬春山的女兒前年中專畢業,就分在這家銀行吶。"

左君年低頭喝茶,想了一想,終於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緣分,我們做家長的管不了這麼多。"

人前如此之說,回到家裏,左君年還是不經意似的問了問左昀:"你那個同學賀小英畢業了也回了白綿?"左昀茫然道:"是嗎?我不清楚。"

左君年道:"同學也該常聚聚才對。"

左昀不屑道:"聽說他念了金融,跟這樣滿身銅臭的人有什麼好聊的嘛。"

左君年失笑:"念金融的人就滿身銅臭?真是豈有此理,小丫頭家什麼時候學得這麼偏激。"

卻被老婆大力瞪了一眼:"虧你有嘴說女兒,好像你不是這個臭脾氣!"左昀介面又揭發:"再說,是你以前說過的,賀家的人彎彎腸子多。"

劉幼捷眼睛瞪得更大了:"老左,你要死哦?叫你不要和孩子說工作上的事,更別在她跟前評你評他,小孩子家啥都不懂,說出去不知道傳成什麼樣,你有沒有腦子哦?"趁著左君年忙不迭地跟妻子辯解,左昀趕緊站起身來,溜出去約會。左君年一開口,她便聽出了話里的意思,撒嬌撒痴搪塞過去,轉而又敵視起完全無辜的賀小英來,疑心是賀小英舊情未了,相思至今,然後追回白綿市,託人做媒。她如今一頭心思都記掛在歐淇身上,當年尚且不以賀小英為意,現在就更不會猶豫了。因為存了這點警惕,幾番中學同學聚會,她都託詞有採訪任務推脫了。

5.實習記者左昀

所有的消息渠道都在談論這件兇殺案。"江勇"兩字像蟑螂一樣在夜幕下到處亂爬。而作為喉舌的三台四報,卻一片寧靜。記者們對這件案子一無所知。報社大樓的窗口個個明亮,窗口裏有許多影子拿着A4紙走來走去,微機房裏鍵盤"噠噠"跳動,寫完稿子的記者悠閑地上網瀏覽新聞,沒寫完的在計算機前愁眉苦臉,稿子被槍斃的惱火地將紙張捲成一團。左昀正在報社趕當天的採訪稿。白綿市近十家新聞媒介,盧晨光最後精心挑選,將左昀安置在白綿晚報,原因是晚報的總編副總編都是他親自栽培,社長兼總編鄭亦趨以前是宣傳部的宣傳科長,副總編陳秀是他一次龍捲風災難報道中發現的好苗子,歷時七年,將她從一個普通記者一直提拔到副總編,在白綿市,晚報可算是盧晨光的自留地。

而盧晨光精心搭配的晚報班子確實也沒讓他失望,鄭亦趨穩健精明,陳秀聰睿大方,兩人搭班,將報社弄得有聲有色,報道風生水起,無論是新聞性還是可讀性,都走在白綿市媒介之先,影響力之大,以至於許多部委辦局的活動不以上日報頭版為榮,而以上晚報為要。左昀採訪回來已經好一會兒,但稿子始終沒寫完。進晚報后,陳秀將左昀安排到新聞部,這是報社最鍛煉人的部門——新聞部主任關天聖則將左昀分給新聞採訪組組長何蓉去帶,何蓉算是晚報新聞部最強的一個記者。以盧晨光和左君年來看,就算計算機安排也不會如此精密了——但計算機是不會把人類的能動性這一模糊數據統計進去的。所以,得出的結果往往也會出人意料。

一篇500字的稿子,左昀已經修改了5次,何蓉仍然和氣地說:"小左,是不是還有些內容沒寫充分呢?"左昀改到第六遍,將所有可能需要闡述的東西全部以最精練的語言塞進報道之中,而後戰戰兢兢地拿給正在喝奶茶的何蓉。何蓉接過去,認認真真地從頭讀起,讀著讀著,兩片嘴唇一抿,深深地吸到牙齒之間,發出響亮的"嘖"的一聲,橡皮筋兒似的又彈了出來。左昀當即朝天翻了一記白眼,報復地盯着何蓉頭上的發卡。髮型是最最困擾何蓉的問題,身為白綿市的著名女記者,留一頭英姿颯爽的短髮,才算幹練,等頭髮剪短了,又發覺和臉型不稱,"略微"寬大的顴骨失去頭髮的掩護后,在鏡子裏無去無從,孤苦伶仃。她還未婚,因此葆有女性的魅力還是非常要緊的事,於是又立意要把頭髮留長,好給臉部的缺陷打埋伏,但頭髮長過耳後,新問題又出現了,東方人的髮絲都是扁圓型的,彼此之間獨立意識極強烈,碰了灰就黏成一個一個的小團體,洗一洗就是一盤散沙,無組織無紀律。打再多髮膠固定好的髮型,路上一走,也像秋天的芭蕉般風流俱被風吹雨打去,軟趴趴地東掛一綹西沾一片。

不抹髮膠呢,又時時冒出一兩簇有個性的發綹,怒髮衝冠地拳打西東腳踢南北,何蓉實在煩不了了,索性在抽屜里和包包里放了許多小發卡,一發現亂了的頭髮就立即鎮壓,拿小卡子一別,既幹練,又隱隱地嫵媚。只是她發質糙,造反的頭髮就像隋末的起義軍,一呼百應,山頭眾多,卡子一別就是好幾個,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可這個發展是漸進式的,發卡隊伍逐漸壯大到如八寶樓台,星河燦爛,何蓉並未自覺,逢到有人誇她"何記者,你頭上的發卡好別緻"時,她都抬手撫一撫心愛的飾物,嫣然一笑解釋:"頭髮碎,容易掉,寫字不方便,弄幾個卡子別一別,簡單又方便。我才懶得打扮呢,也沒有時間操心這個。"

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兩女搭配,不幹也累。何蓉是晚報社掛頭牌的名記,左昀則是名校新晉的高才生。兩人第一次合作,就發生了衝突。何蓉帶左昀去採訪本市一位作家,此人出了許多本小說,在全國享有極高的知名度,而本市許多人並不知道這位高人乃白綿人氏,左昀在報道中寫道:"XXX筆名XXX,業餘創作二十多年來,著作等身,享譽海外……"何蓉審稿時看着看着蹙起眉頭:"著作等身?是什麼意思,有這個詞嗎?"左昀受到驚嚇地抬眼瞠視何蓉。這一看,何蓉按捺著的不滿驟然放大了數倍,笑道:"瞪我幹嗎?還嫌你眼睛不夠大呀?"左昀揚起一邊的眉毛,嘴角彎了彎,何蓉一看這壞笑就怒火中燒。左昀笑笑道:"沒什麼,我只是確定一下。"

"確定啥?"何蓉的笑容漸漸僵住。"確定剛才那個弱智的問題是不是你問的。"

左昀輕輕巧巧地說,一副稚氣未褪的樣子。何蓉終於控制不住,瞪着實習記者左昀:"你說誰弱智?"左昀坦白道:"著作等身是成語,你都說不曉得,除了弱智你讓我說你什麼好?"何蓉一把扯過稿子,奪門而出,跑進了新聞部主任關天聖的辦公室。關天聖看着眼淚在眼眶直打轉的何蓉,少不得把左昀喊過去教訓一二,然後溫言協調,婉轉批評何蓉也需要加強學習,居然連"著作等身"這樣的成語都忘記了。兩人最後雖然言歸於好,但關係從此永久隔閡。其實就算沒有這事,矛盾也無可避免,在左昀未來之前,何蓉方方面面在報社都十分出色,領導器重,同事尊敬,連市委領導們都對這位女記者印象深刻,她私下也竊以報社第一女記自矜。現在可好,左昀來了,帶左昀出去,吃飯的時候安排座次,任何單位部門,都讓左昀上坐,報社老總進新聞部視察,也要裝模作樣地到左昀的座位前轉上一轉,誇獎一二,然後叮囑她:"小左是X大的高才生,是個好苗子,小何你要好好帶她。"

這些話,不能琢磨,琢磨下去,嘔血身亡都嫌晚之。眼看何蓉開口說:"新聞報道的原則是什麼?"左昀的眉毛已經豎起,準備回敬,新聞部的門口有人問:"請問,左昀在這間辦公室嗎?"左昀回身一看,來人修長俊美,大有《詩經》所云"其人欣欣,其人碩碩"之風,一頭好看的捲髮垂到肩上,男人留長發須得滿足三個條件:一是個子高,二是臉型瘦削,三是頭髮濃密,而他恰好三者皆全。他朝辦公室里粲然一笑,連何蓉都氣息為之一屏,下意識地抬手摸一摸鬢角的發卡。左昀眼珠一轉,當即歡呼一聲:"賀小英同志,我都忘記了,張明今天結婚呀,我們該去參加婚禮的——哎呀,罪過罪過,現在去還來得及吧?"邊說邊拖過桌上的外衣,朝何蓉一吐舌頭:"同學婚禮,我要不去的話,會被五馬分屍的,稿子你做主吧,不行斃了我好了。"

邊說邊抬起食指比著自己脖子勒了一勒。賀小英機靈,嘿嘿一笑:"就是,快走快走。"

兩人狡猾地互相睞一睞眼,一起奔下樓去,左昀不顧還在單位,哈哈狂笑,聲震樓宇。出了報社,左昀在馬路上發力疾走:"我都快餓瘋了,走走走,我們去吃烤肉,我要吃掉一整條牛!""喂!"賀小英在背後喚住她,"等一等。"

左昀回頭,才看出賀小英神情異常,眼睛不再似甘油般溫和清澈,而且焦灼不安,欲言又止。"到底什麼事?"左昀狐疑地打量着他,"就算求婚也要等我吃完飯再說嘛。"

賀小英搖搖頭:"這事很急很要緊。"

左昀道:"那就快說。"

賀小英依然猶豫:"這事很為難。我不知道該不該和你說……也許……可能會拖累你。"

左昀睜大眼睛:"除了借錢,什麼都好說,快說吧!"賀小英被逗出一點笑意,但緊張又像螞蟻一樣迅速地爬滿了他的臉。看他腳尖碾地,猶豫不決,左昀惱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個人,我不怕拖累,有事快說,怎麼說我們也是三年的哥兒們。"

最後一句話終於讓賀小英下了決心,他看了看四周,時近10點,行人路上行人寥寥,最近的一個也在10米開外,他依然小心地把嘴湊進左昀耳邊:"趙根林殺人了。"

左昀不敢相信地別過頭,差點碰上賀小英的腮幫,他溫軟的嘴唇擦過她的耳根,兩人近得像一對擁抱中的情侶,彼此可以感覺到急促的呼吸。"趙根林?"賀小英聲音低得像耳語:"他,他把江勇殺了。"

6.同學少年

趙根林。左昀眯起眼睛。趙根林。趙根林。趙根林。趙根林。有那麼好幾分鐘,趙根林像是掉進了記憶的旋渦,4年的時光像硫酸一樣把他的影子消融得無影無形,一些殘渣深陷在某個角落裏,她像伸進一鍋糖漿里掏幾粒杏仁般,努力挖掘。"趙根林,是他要我來找你。"

賀小英低低地說,"很奇怪嗎?"左昀睫毛閃動,睨了賀小英一眼:"什麼事奇怪?他會殺人還不會叫你來找我?"賀小英沒說話。4年之後,遇到左昀,他還是說不出話。左昀勝利地笑了笑,胳膊肘撞了一下賀小英:"他和你一直都有聯繫?"賀小英淡淡道:"不是很多,但一直都有聯繫。"

左昀忽然回過味兒來,自離開白綿去念大學后,她和所有的中學同學都失去了聯絡。準確地說,是她刻意放棄了和他們的聯絡。尤其是賀小英和趙根林。她收到過他們的信、賀卡,卻都沒回過。她狠狠瞪了賀小英一眼:"哈,士別三年,真當刮目相看啊,跟我說一半留一半啦,啊?"賀小英嘿嘿一笑,偏了身子直躲左昀掐上胳膊來的手:"沒,沒,哪敢嘛。"

到底沒躲過,胳膊上吃了重重一掐,一直疼到肌肉深處,又不敢叫疼,只得乾笑,"過了4年啦,你還長著一副貓爪子呀。小姑娘家這麼凶,小心嫁不出去!"左昀橫了他一眼:"放心,嫁不出去也輪不到你。"

賀小英還是笑,路燈下他弧線秀美的嘴唇下牙齒閃著貝殼樣的光,左昀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你可比4年前好看多了。"

賀小英學着她的眼神,也橫她一眼:"4年前你也沒好好看過我呀。"

左昀輕咳了一聲,收起笑容:"趙根林脾氣一直拗得很……以前咱們就說過他,這個脾氣不改的話,遲早吃大虧……可……怎麼會鬧到這一步?怎麼又和江勇攪上的呢?"賀小英眼睛卻依然黏在她那張秀美的臉上,額頭寬廣光潔,一雙小刀似的漆黑眉毛,剔剔飛起,即便在夜色里,也能看到她孩童樣清澈的眼瞳,菱角一樣彎的嘴角就相應微微一翹,旋開一個酒窩。4年來他把這張臉貼在宿舍的帳子裏,是左昀的一張學生證照片,他拿去精心複印、放大,每天睡覺前做祈禱似的看着入睡,一張紙由白變黃,紙上的墨粉由濃變淡,清晰的一張臉也漸漸模糊,現在忽然間清清楚楚地擺在眼前,立體、生動,肌膚溫澤,唇瓣濕潤,像一朵午夜裏正在吐蕊的曇花,美麗簡直成了一種氣息,滲透了眼睛,一直濡染到心窩窩裏。"發什麼呆?"胳膊上一痛,左昀的魔爪又掐了過來,這次更重,賀小英"弗弗"喊出來:"殺人啊!""知道不,"左昀沒理會他,自顧自地說下去,"畢業后,我去找過趙根林的。"

"你找過他?"左昀望着馬路遠處的燈:"嗯。"

賀小英誇張地叫喊起來:"好呀,你背着我單獨去找他,真不夠意思呀!"左昀卻沒笑,賀小英"噗"的吐了口氣,抱怨道:"沒意思,每次你說笑話我都笑,可無論我怎麼逗你,你都不笑。"

左昀抿了下嘴,輕輕莞爾:"別逗了。我們還是說正經的吧——我到現在還是不能原諒趙根林。他……對不起我們,更對不起自己。"

過路的行人掠過這一對青年男女,目光都繩子一樣在他們身上繞上一圈,他們身材外貌如此登對,而行走間流動的默契構成了特別的氛圍,像孫悟空的金箍棒劃出來的一個圈子,把他們兩個從芸芸眾生里單獨圈了出去。而在7年前的綿湖中學里,賀小英也曾無數次這樣和左昀並肩行走——他,左昀,趙根林。他,趙根林,左昀。有時候趙根林走在中間,有時候左昀走在中間,但賀小英一直在最左邊。大學里賀小英查過資料。喜好傾訴的人喜歡走在右邊,有控制欲的人喜歡走在中間。習慣在左邊的人,往往是很好的傾聽者、服從者、協作者。資料還說,喜歡控制的人最好找喜歡服從的人做配偶,關係會比較穩定。但左昀沒選擇他。左昀喜歡趙根林嗎?他看不出來。這小丫頭太聰明了,小小年紀就會隱藏感情。更要命的是,她不僅會隱藏,還會迴避。中學時沒有機會追求她,大學時她索性不再和他聯絡。左昀沒吃晚飯,看樣子賀小英也沒吃。

兩個人都忘記了飢餓這件事。神情恍惚地朝前走着,像在夢遊,又像兩個走錯了時空的人,馬路簡直就是一條時間隧道,盡頭就是7年前的綿湖中學校園。白綿市風景最好的地段在綿湖。綿湖也是這塊平原上最大的湖泊,湖水三面是城,一面臨山,山雖不高,風景極幽。山腳下除了白綿市綿湖中學,再無第二家建築,綿湖中學在明朝就是一所書院故址,而追溯起來,該書院出過好些儒學大家,都在歷史教科書上掛着號。但他們具體有哪些著書立說——白綿市只有極個別的人能說上來。

離開中學已經4年,但東城區的格局似乎沒什麼變化,一過9點,衚衕里燈光俱滅,人聲已悄。他們對這些蜘蛛網一樣的衚衕了如指掌,閉着眼睛也能找到最近的通往學校的路。兩人默不作聲地走着,左昀走路還是那樣踢踢踏踏,靠近牆的那一隻手,無意識地張著,指尖在顏色曖昧的白底子牆面上,若即若離地划著。遠遠的汽笛聲響了起來,越過湖面在狹小的巷子裏,像一個幽靈,閃了過去。賀小英掃了左昀一眼。許多次,他們在回校的路上,都聽到過汽笛。那是白綿港口最後一班汽船開出。左昀每一次都會悵惘地說:"聽到這聲音,就想起時間。"

但這一次,她沒再說時間。衚衕的盡頭是綿湖的大堤,沿着大堤繞小半圈兒,就到了學校的正門了。左昀看看賀小英:"他就在那裏?"賀小英點點頭。湖堤繞過綿湖中學的圍牆,一直延伸到校園裏。為了防止學生從這裏偷偷爬過去,圍牆一直延伸到水裏兩米遠。左昀和賀小英沿着圍牆走了一圈,才發現大約翻牆出校的人太多,校方察覺了,不僅加高了圍牆,還在牆頭上沿線插上了密密麻麻的玻璃渣。學校的大門也改建了,清式的古舊門樓拆毀了,建成一段花崗岩石砌就的矮牆,牆面刻意保留着石頭的粗礪,中間鑲嵌著四塊光滑的漢白玉,刻了四個字:"綿湖中學。"

落款:"齊大元。"

左昀嗤笑一聲:"真是好笑。"

賀小英不明所以:"又怎麼了?"左昀朝那矮牆揚一揚下頜:"齊大元是誰呀!"這話語意不明,賀小英認真解釋道:"齊大元不是市委書記嗎?"左昀又笑道:"當代草聖的字在前,他齊大元是個什麼東西,也題得下去筆!"賀小英嘻嘻笑了:"你還是這個脾氣。管他啦,現在都是這樣的,哪個是大老闆哪個牛X,寫得好不好,又有啥要緊。"

左昀嘿嘿笑了笑:"改天要是這個人失勢了呢?是不是還要鑿了再換?"賀小英看見門房裏走出人來,朝他們張望,趕緊拉了左昀一把:"走了,走了。"

兩人一直走到圍牆的盡頭,再過去盡剩下陡峭的山崖了,這邊山崖並不太高,七八米左右,沿壁垂直地生著雜樹灌木,再過去一點,還有密集的竹林,月光下林子黑森森的,賀小英嘆氣:"這晚上爬樹林,不知道會不會碰著蛇。"

"豈止有蛇,還會有女鬼呢。"

左昀朝他伸了伸舌頭,彎下腰,把褲子管紮緊,拽住離自己最近的一枝樹榦,腳尖蹬在山土上,縱身就朝上爬去。兩人很快就爬上了山壁,鑽進林子。已近子夜,仲秋風露微寒,露水從樹葉上搖落,簌簌地落在身上,從脖子裏鑽進去,涼嗖嗖的叫人一驚。這座後山他們實在太熟悉了,即使摸黑,山上的樹木也略有修整,他們還是很快摸到了那個山洞。綿湖的後山上有不少山洞,大多疏淺或者已被封死,只這一個沒人過問,偶爾有頑皮的學生經過這裏,也不進這個地洞。這個洞一說是抗日戰爭時鬼子的碉堡,又一說是"文革"時武鬥的工事,從突起的頂部以及槍眼子來看,地洞確實很像一個碉堡。

可以證實的傳說是,這個碉堡里曾經死過11個人。更久遠的血腥事件已經無法考證,校工可以證實的是,"文革"期間,綿湖中學的兩伙造反派互相武鬥,一伙人抓了另一夥的十多個俘虜,就關在這個地洞裏,而抓人的那一夥,後來又與第三派發生火拚,死傷慘重,混戰中完全忘記了俘虜這件事,等他們中的某人在醫院裏說出來俘虜的下落,這十多個地牢裏的人都已經成了屍體。發現這個洞可以住人的是趙根林。趙根林天生善於攀爬,他們村最高的楊樹,他都能徒手爬到樹梢上。

三人在洞口觀察了幾次之後,左昀還不過癮,建議下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個恐怖光景,趙根林一般很少附和左昀的瘋狂念頭,這一次卻欣然響應:"我爬下去!"好在都學了點理化知識,先找了一堆廢紙點着了扔下去,紙堆飄落到洞底,靜靜燃燒着,照出水泥的地面和角落上的渾濁積水,氣味雖然霉爛腥臭,卻並不是不能呼吸。於是,過了一天,三人把軍訓時的背包帶到山上,結成一條繩子,拴在洞口的樹上,讓趙根林先爬了下去。趙根林拿手電筒和應急燈四下一照,這洞口小肚深,朝里走,還有縱深,底下都是水泥,牆壁也是水泥,異常平整,看樣子曾經是軍事要塞。洞口附近有積水和腐爛的草枝樹葉,朝里走卻乾乾淨淨。地上既沒有血跡,也沒想像中的殘骸,空空蕩蕩,可能由於水泥質量過硬,工程精細的緣故,地面牆壁都十分乾燥,沒有一般洞穴里的濕氣。簡直是一個夢想般完美的洞穴。左昀馬上就想好了計劃:A,從花房裏偷一個梯子來;B,把梯子藏在洞裏;C,每次聚會,由趙根林先下洞,再把梯子搬到洞口,他們兩人從梯子把東西運進去;D,建立"三人幫"的偉大的秘密的永久的指揮部。

第一次下洞,賀小英賴在洞口不敢下去:"你們兩個想想清楚啊,這裏死過11個人!"左昀應聲發出一聲尖叫,凄厲的叫聲在洞裏嗡嗡迴旋,在前頭走的趙根林嚇得跳了回來,手電筒掉在地上,光柱在地洞裏滾來滾去,賀小英在洞口看得頭皮發麻。左昀哈哈大笑起來,趙根林氣得罵娘:"賀小英你他媽的膽子還不如一個娘們!"三人都進了洞,趙根林仔細,復又爬到梯子頂,把茅草葉子理理順,拉過來幾綹,遮住人經過的痕迹,才下到洞底,把梯子搬到里洞。在洞裏呆了幾次,連賀小英也對此地曾經是死亡牢獄的事實滿不在乎了,三個人大規模地積攢物資,然後悄悄帶到後山,一點一點的把這個"三人幫指揮部"佈置起來。

左昀從家裏偷來了軍用羊毛毯,草綠的一大塊,純羊毛的,又防潮又暖和,在里洞靠牆清掃乾淨,鋪上一層報紙,再鋪好毛毯,毯子當中放了一隻結實的紙板箱,箱子裏墊滿了書,再在上面擺了一幅桌布。三人把地洞當做一個奇迹,一個極重大的秘密精心守衛和豐富著,有了洞穴之後,他們逛東城小街的積極性都高漲了許多,從釘在牆上的釘子到掛鈎到坐墊靠枕,稀奇古怪的海報雜誌,零食飲料,都陸續運了進去,於是招來老鼠一家,又不得不買來大包的老鼠藥,蟑螂大軍也應邀而來,於是他們又拿了殺蟲劑到處亂噴,地上到處扔著藥水罐子——最後,這個地洞,簡直成了一個家,雜亂無章,和居民小區里的骯髒出租屋沒多大區別,恐怖氣氛蕩然無存,他們時不時地拿幽靈開玩笑,打賭在洞裏單獨過夜,再後來,他們已經忘卻了這件事。洞裏回了一聲咳嗽,卻不是4年前約定的暗號:"正義的來福靈,正義的來福靈。"

咳嗽在洞裏回蕩,碰在洞穴壁上,放大變形,悶悶的響。賀小英手又緊了一緊,左昀沒好氣地甩開他的手道:"是他的聲音。"

果然,幽暗中燈光一閃,一隻手電筒亮了起來,接着便是木頭拖過地面的聲音,那隻老梯子從黑暗裏出現了,黯淡的月光照出一方毛糙的木棱,木色慘白。左昀在前,賀小英在後,兩人緩緩爬下洞去。雖是9月,洞裏的涼氣嗖地籠罩上來,相隔4年之後,才第一次發現,其實這個洞裏寒氣是很森然的。趙根林在前面以手電筒引路,三人走進洞裏,霉味兒嗆得人喘不過氣來,里洞的紙箱、地毯、靠墊都依然還在,只是散發出濃重的朽爛氣息。

紙箱上放着一隻應急燈,白光照亮了洞穴,左昀脫口問:"這燈,過了4年還能亮啊?"趙根林在毯子上坐了下來,聲音里透出譏誚:"大小姐,有點常識吧,電池早都爛得流水了。這個是我新買的。"

他抬起臉來,左昀雖還站着,猛地看到了他的臉,膝蓋之下都倏然一涼,好似幼小時在鄉下玩耍,一腳在河邊踏空,踩進了結冰的河水。賀小英上前一步,驚訝地湊近看他,失聲道:"趙根林,臉怎麼了?"趙根林抬手摸了摸鼻子,他一直很喜歡摸鼻子,楚留香、陸小鳳都喜歡摸鼻子。他不知什麼時候就學上了。他五官都不好看,褐色的臉頰上生著青春痘的斑痕,但一隻端正高挺的鼻子直貫額下,使得整張臉都有了生氣,配着他總是耷拉着的單眼皮,像一隻橫過來的逗號,厚實飽滿的嘴唇緊緊抿著,還有點噘,像老是在賭氣,像一顆線條緊張的句號,整張臉構成了一種特別的拿着一股陰鬱氣的倔強,看過一眼,就會留下強烈的印象。現在他的鼻子奇怪地塌陷了一塊,鼻樑骨從中斷開,然後下半節朝一邊扭去,於是整張臉都畸形了,垮掉了,在慘白的燈光下,趙根林看看賀小英,又看看左昀,笑了一笑,笑容也是歪斜的,錯位的五官像矇著尺寸不合適的人皮面具,他朝賀小英伸出手:"帶了吃的啦?給我點。"

賀小英趕緊把膠袋子打開,趙根林拿起一隻麵包,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對面的兩人清楚地聽着他撕咬、咀嚼和吞咽的聲音。左昀也拿起一隻麵包,卻沒吃,而是心不在焉地撕扯起來,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臉,以至於他終於略微側過頭去,又咽下一口食物,含混不清地道:"別看啦。被人迎面揍了一下,就變成這個樣子啦。"

賀小英說:"怎麼沒去醫院把它弄好,鼻骨很好弄的。"

趙根林笑了笑,牙齒和含在牙齒間的食物齜了出來道:"沒錢,有錢也捨不得。"

左昀昂着下巴,板著小臉,但眼淚不受表情的控制,一點一點地積聚在她烏亮的眸子裏,沿着臉頰飛奔而下。4年前,趙根林的綿湖之夢竟然是這樣的收場。他填報的所有志願,從第一到最後一個,都沒有錄取。全校第一的分數竟然被一個三流學校錄取,還需要繳納極其高昂的學費。"不可能!這一定有問題!"左昀激烈地叫嚷。賀小英動用親戚關係在教委查出了一點信息——投檔之前,趙根林的檔案竟然丟失了,直到一類二類學校都錄取完了,才被人發現他的檔案沒有投檔。賀仲平以少有的耐心聽兒子把話嘮嘮叨叨地說完,沉吟了半天,才說:"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便走了出去。走到門外,又折了回來,看着一臉失望敢怒不敢言的賀小英,嘆了口氣,"有些事,不用去查了,查了又能怎麼樣?讓你同學復讀一年吧。記着,隨便找個學校復讀,不要再和綿湖扯了。"

趙根林把塞着錄取通知書的信封揉成一團,掖進褲兜,十分平靜:"也好,不讀書了可以早點工作,掙錢給我媽治腿。"

左昀憤怒地叫了起來:"你怎麼可以這麼想?"趙根林懶懶地伸一下腰,站了起來,在毯子外的空地上走來走去:"上了大學又怎麼樣?我們村的大林今年大學畢業了,留不了校,找不到工作,最後打回家鄉,他爸他媽在家連養了才半年的架子豬都拖出去賣了,送禮給他找單位落腳。"

他在賀小英和左昀跟前停住腳,冷冷地俯瞰着他們仰著的面孔:"你們這麼看我做啥?做了3年的朋友,你們可以裝着我們沒什麼不同,我可是很清楚自己是什麼東西。你們是公子小姐,用書上的話來說就是含着銀湯匙出生的,我呢,天生的草命,命里註定了四兩,掙不下半斤,你們就是再幫我,我還是扶不上牆的爛泥。不要再幫我了,再幫我只會讓我覺得累。一棵草就安心地當一棵草,也怪幸福的。怕就怕人非要讓麻芨草去當頂樑柱。"

"以後,各奔前程吧。"

他以一句很灑脫的成語,結束了演講。左昀不可思議地看着他,站起來,她盤膝坐久了,一下站不起,趔趄了一下,趙根林卻沒扶她,反而朝後退了一步,賀小英趕緊託了她一把,左昀挺直了身體,躊躇著,字斟句酌地,盡最大努力剋制着憤怒:"趙根林,我們仨3年的鐵哥們,從來沒分過你我,到這時候了你跟我們說這些?"趙根林誇張地又後退一步:"左昀,你也太認真了吧。說實在的,你和賀小英卿卿我我這3年,我夾在中間打掩護,給你們當了3年的燈泡,也夠意思了。男的女的不就那麼回事,跟別人你這麼說還可以,跟我嘛,哈哈,咱們就別裝崇高了。"

"我操你大爺!"左昀銳叫一聲,一腳將紙箱踢得飛了出去,力氣如此之大,紙箱翻倒在地,節能燈倒在毯子上,箱子裏的書落了一攤。她停了停,就朝洞口跑去。賀小英趕緊爬起來,趙根林在背後嘿嘿笑道:"你媳婦兒要跑了,快去追呀。"

倒說得賀小英站住了,抱怨他:"你今天瘋了呀?有的沒的,這樣瞎嚼蛆?"趙根林扭過臉去不說話。賀小英輕輕道:"就算是喜歡誰,她也是喜歡你。"

趙根林低下頭,腳尖在地上碾著,良久,冷冷地說:"怎麼可能呢。"

他拍了拍賀小英的肩膀,"她那個脾氣,只有你能伺候得了,兄弟,加油吧。"

這一走就是4年,她像一匹小馬走出草原一樣,永遠在他的視線里消失了。不僅是他,連賀小英都沒有再能聯絡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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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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