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禍水

第二章 禍水

7.神探

"從現場來看,"張德常一手掐著煙,一手在現場示意圖上比劃,"死者的車停在這裏,過去一點就是鐵圍欄,圍欄和摩托車之間有四盆盆栽植物,花盆就有1米高,直徑80公分,根據腳印分析,兇手一直躲在花盆后,時間應該是從6點左右到8點,也正是市委大院下班後到死者從酒店出來這段時間,死者背對着兇手,正在發動摩托車,兇手閃了出來,刺中背後,這一刀力量和準頭都十分到位,可見兇手對生理解剖知識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而且對死者的活動、行蹤掌握得很準確,屬於蓄謀已久的殺人。再結合死者生前的背景,我建議初步定性為仇殺,儘快從死者的黑社會糾紛衝突和仇家入手調查。"

他一口氣說完,抬手又吸了一口煙,才發現煙頭已經燒到煙屁股了,還是吮了一口,才丟到地下,坐回自己的座位,伸手又摸煙盒。不過才相處幾十分鐘,連馬春山都發現他煙癮大得出奇,每隔幾分鐘他就得抽上一支煙,卻永遠記不住打火機放到什麼地兒,不等他把煙叼上嘴,貼着他坐的馬春山這邊已經"嗒"的燃著了打火機遞了上去。張德常歉意地朝馬春山呵呵一笑,湊過去吸著了煙頭,銜著煙道:"我大致是這個意見,你們說說。"

馬春山合上打火機,順手放在張德常跟前的煙盒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幾位刑警,過了好一會兒,渙散的目光終於集中在他對面的熊天平臉上:"熊隊長,你的觀點呢?你是咱市有名的神探,《綿湖晚報》都登過的,有沒有另闢蹊徑的思路?"熊天平靦腆起來:"我是哪門子的神探啊,記者們撣著邊兒就沒譜兒亂寫,就算快速破過幾個案子,也是局領導的英明決策和刑警隊兄弟們的集思廣益,不能都算我頭上呀。"

張德常在煙灰缸里撣掉煙灰,瞅了熊天平一眼,不耐煩地打斷他:"說這多公文話做啥呢?快說說你的意見。"

熊天平道:"這不是公文話咧,別人不知道,咱們自己家裏人還不知道嗎,我是張局長您帶出來的。"

張德常笑起來,他抽煙太多,煙容從臉上一直黑到嘴唇,牙齒也是黑漬漬的:"少來了啊,有屁快放,破案第一。"

馬春山也微微笑了起來,朝熊天平點點頭,熊天平清清嗓子,一不說客套話了,他的聲音里頓時透出一股冷峻:"我的意見和張局長一樣,這個案子應該是仇殺,不過不太像一般意義上的黑社會鬥毆后的行兇報復殺人,江勇手腕上的勞力士金錶和手指上的戒指以及脖子裏將近50克的金項鏈都沒有被取走,總價值達十多萬的財物都沒有被看在眼裏,要麼是他對東西價值不明,或者是對此完全不感興趣……""噹啷"一聲,正在喝茶的馬春山茶杯重重地墩到桌上,脫口道:"那就是他對其他東西感興趣!"熊天平愣了一愣,猶疑地看着馬春山,馬春山趕緊揮揮手:"我隨便說說的,破案我是外行,我聽着,你們專家繼續發表意見。"

熊天平繼續說下去:"兇手實際上最重視的是把江勇殺死這件事,顯然懷有刻骨仇恨,我覺得出發點是私人恩怨,咱們是不是也朝男女關係上入手,把情殺也列入考慮。"

"情殺?"張德常深深吸了口煙,"死者前幾年花花事兒是不少,不過聽說這兩年收心了,不是都快要結婚了?""是呀。"

熊天平介面道,"他是找了個對象,還是個農村姑娘,老江的老婆好像不太同意這事兒,鬧了好幾回,江勇就領着那對象在外面住了,是準備國慶節辦事的。不過,聽說前一陣鬧過糾紛,還牽涉到第三者什麼的。"

張德常吐了口煙:"他找對象不是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嘛,怎麼最後挑了個農村的?那對象該長得不賴?""豈止長得不賴!"熊天平道,"長得怪像那個電視劇,什麼什麼小白菜的,雪白粉嫩的,身段也好,腰細得一把抓……"張德常淡淡地"噢"了一聲,不知道為什麼,熊天平語速忽然加快了,訕笑道:"其實我也就見過一次,江勇帶回大院兒里來的時候碰上的,他非給我介紹,說熊哥這是我對象,看那口聲兒,跟獻寶似的,我就留意多看了一眼。他還叫我有時間幫着勸勸他媽,他媽死腦筋,不讓他找個農村戶口的。我哪有時間管他的閑事,後來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馬春山顯然聽得十分無趣,打了個哈欠,又大大了喝了一口茶,熊天平歇住嘴,朝馬春山笑道:"這也只是我的一點擴散思維,僅供參考,呵呵,僅供領導決策。"

馬春山沉吟著,張德常丟給他一支煙:"馬主任,你的看法呢?破案就是要敢想,充分估計各種可能,聽聽你的意見吧。"

馬春山掃了政法委書記向陽一眼,向陽也頻頻點頭:"馬主任的腦子全機關都出名的好使,提點路子出來啟發啟發大家的思維嘛。"

馬春山躊躇了幾秒鐘,終於還是說道:"我這也是隨便說說,純屬個人意見啊,我這麼琢磨,全市在搞新城建設,這是咱們全白綿五年計劃里的頭一項大事,利國利民的百年大業,但是呢,幹部也好,群眾也好,都有一小部分人不理解,東城區一直是個大釘子,江勇呢,就是負責東城區的拆遷工作的,會不會存在更深層次原因的殺人動機呢?比如想阻撓拆遷?阻撓新城市建設工作進程?"向陽聽了,圓眼睛瞪得更圓了,嘴巴又"O"了起來,又吃驚又佩服地看着馬春山。張德常點點頭:"那這事就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件了哇?"馬春山嚴肅地道:"我們必須要充分考慮每一點可能的因素,尤其是政治因素……"張德常齜了齜一嘴的煙牙,從一桌的材料里掂起江勇的死亡現場照片,瞅了瞅,一鬆手,照片又滑掉回去:"嘿,那咱們好好搞,按照馬主任說的方向搞下去,他這個死還不是一般意義的死,整好了,能整個烈士出來呢。"

他說得輕描淡寫,死板板的臉上卻一點逗樂的表情都沒有,熊天平都不知道他是搞笑還是頂真,望望他,又望望馬春山和向陽,屋子裏又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半晌,張德常掐了煙頭,又抖出一支煙點,淡淡道:"還是先從常規入手吧,找他最後接觸的人開始談話。"

說着,翻了翻跟前的筆記本,頭也不抬地對刑警們說:"死者生前最後一項活動是和公司的副經理在紫藤花園的鬱金香廳吃飯,吳扣扣,你們誰認識?"沒人吭聲,張德常嘴角抽動了一下:"怎麼?誰都不認識吳扣扣?"他又齜出了黑黑的牙,"不能吧?我是消息頂不靈通的,我都知道,吳扣扣呀,白綿的一枝花呀。"

馬春山看了向陽一眼,向陽尷尬地撓了撓圓下巴,笑着朝張德常說:"這麼晚,找她來不方便吧?"張德常不以為然地說:"辦案而已,不方便來,我們就上門去呀。"

向陽嘿嘿一笑:"這麼晚幾個警察上門去,給人家造成影響不好呀。"

張德常樂了:"你們哪,一個個知道的都比我多,藏着掖着不說,真不夠意思,不就是怕這會兒去了吳扣扣家不定把誰堵屋裏嘛。你們一個個弄得這麼神秘,人家吳扣扣自己又不瞞人,我聽人說,吳扣扣有一回喝高了,點數着一桌子的男人說,在白綿就沒有我搞不上的男人,你,你,你,拿手一個一個點過去,哪個的老二粗細長短我說不出?"葷話一出,氣氛活泛了許多,向陽捂了嘴咯咯樂,馬春山也略抽了抽臉頰,兩個沒結婚的小幹警臉紅了,做記錄的女內勤埋了頭偷着笑,熊天平笑得喘不過氣:"那張局長你被她睡過沒有?"張德常自己卻不笑,合上筆記本就站起身來:"久聞其名,未見其人,今天我們就一起去領教領教。"

8.美女

鑒於老江的身份特殊,江勇的屍體沒費什麼周折就回到了家中。江勇雖然名下還有套房子,和未婚但已經同居的李三愛一起住在那裏。那套房子知道的人少,老江家認識的人多,所以靈堂還是設在了江永春的家裏。儘管事先餵了救心丸,老江還是吃不住打擊,一聽到消息,身體就往後一仰,舞扎着手,倒了下去,虧得邊上工會主席早有預料,一把綽住。一伙人七手八腳把他弄到卧室,醫生上來急救,吸氧、打點滴、喂葯,里裏外外亂成一鍋粥。江勇他媽張來弟也一下癱在地上,一群旁觀的鄰居親戚趕緊拉起來掐人中、灌熱水,方才"哇"的哭出聲來,拍手打腳地滾在地上號啕大哭。江家三個女兒早得了消息,趕到娘家,做好做歹勸住母親,張來弟起初人事不知地只管哭,大女兒江蘭勸她:"光哭也不是個事,爸爸已經躺在床上動不得了,弟弟的後事總要有人照應,把他操持到這麼大,最後這件事,你不操持誰來做主呢?再說,弟弟這個死法蹊蹺,還要有人盯住公安,及早破案,捉拿兇手,弟弟在那世里也才能閉眼。"

張來弟點着頭,似聽非聽,倒抽了幾口氣,號哭聲漸漸緩了下來,忽的眼睛一睜,問江蘭:"她呢?"圍着勸她的左右鄰居都是一愣,江蘭卻知道這個她是哪個她,便說:"她?還不曉得她知道小勇出事了沒有呢。"

張來弟身上像來了力氣,扶着地,掙着要起來,幾隻手都去拖她,到底站起來了,噙著淚朝電話顫巍巍地挪過去:"這事滿城都曉得了,她哪有不曉得的?裝不曉得罷了。"

鄰居這才曉得她說的是未過門的兒媳婦李三愛。張來弟不喜歡這個兒媳婦,是整個兒公安宿舍大院都知道的,但聽着這口氣,還不是一般程度的不喜歡。電話通了,張來弟憋足了一口氣,連哭帶嚷地罵了過去:"你個喪門星投胎的小婊子,你男人現在死了硬了,你還死在外面快活呢?"江蘭忙過去搶過話筒,邊上幾個年紀大的婦女摟住了張來弟,連哄帶勸地將她拉開。江蘭朝話筒那頭說:"我弟出事了,你快來家吧。"

說完撂了電話,回頭嗔了她媽一句:"媽,怎麼說她都還是沒過門的,來是她的情分,不來是她的本分,你那麼着和她吵,她倒有了借口不來了呢。"

張來弟嚷道:"她敢!她個小婊子敢不來,你們姐妹幾個跟我一起上小勇屋去把她拎出來,我連她那張爛X都撕了她的!"說着說着,自己又先哭了,"小勇啊——我的個心肝寶貝肉啊——你到底睜一下眼啊——哪個天打雷劈狗叼豬日的從背後捅你這一刀啊——我捉到他我把他千刀萬剮我的個乖乖啊……"鄰居親眷們少不得陪着眼淚,又一番好言相勸,正忙亂著,公安局工會聯繫的冰棺、花圈等一應物什都送到了,張來弟一邊哭,一邊指揮着將客廳中的桌椅、沙發移開,將冰棺安置正中,幾個女兒張羅著擺設花圈、長明燈、倒頭飯,冰棺設好,待要把屍體搬放進去,卻又作難了。江勇的屍體圈著兩隻胳膊,像是要迫不及待地擁抱每一個企圖搬動他的人。惟一的辦法就是拿熱毛巾把屍體的肌肉血管暖著了,邊敷邊揉,好把僵硬的胳膊放下來。工會主席過來問要不要請個美容師來,張來弟搖搖頭,自己走到浴室拿了盆子和熱水壺,也不要其他人動手,親手將兒子的T恤袖子卷上,毛巾在沸水裏撈了一把,燙得握不進手也不管,便開始替兒子擦拭,又擦又搓,擦著擦著,淚水雨點樣地簌簌掉在兒子的臉上身上,一個年紀大的老太太趕緊過去拉她:"老張,不能這樣子哇,你這邊眼淚掉他身上,賽如硫酸澆身啊,他在陰間里要不得安息的。"

江蘭也過去拉住母親,低聲道:"她來了,這事該派她做的。"

張來弟抬頭一看,不知道什麼時候,李三愛已經悄悄來了,立在門影里,橢圓的臉兒慘白得像一隻鵝蛋,細白的手捂在眼上揩眼淚。張來弟頓時氣就不打一處來,劈手一下把毛巾就摔了過去,正打在李三愛肩膀上,她身體一晃,搖搖欲墜的樣子,卻還是伸手捉住了毛巾。張來弟沒好氣地喝道:"你男人死得那麼慘,你這當老婆的也不能光跟着享福,也替死鬼儘儘心去!"李三愛看了看婆婆和幾個大姑子,驚惶的眼睛裏淚汪汪的,也不敢回嘴,水還熱著,蹲下身就擰著毛巾替江勇擦洗起來。張來弟看她倒還乖覺,氣稍平了點,退倒在一張椅子上,連喘帶哭,抖作一團。水盆里的水換了十多次,江勇身上臉上的血都被擦乾淨了,胳膊卻還是高高地舉著,江蘭走過去說:"你先把身上其他地方擦了,把壽衣換上。"

李三愛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為難地看了看四周,張來弟吼道:"反正是你男人,你有啥不好意思的?難道你要讓他臟著身體走?"李三愛只站着不動,低了頭,也不說話,毛嘟嘟的眼睫毛上淚珠一顆一顆地積聚,一顆一顆地顫悠着,噗,一顆,掉下去。噗,又一顆。一個街道婦女主任出來打圓場:"你們男人們都出去吧。"

邊說邊把閑雜人等朝外推,"人家媳婦才20歲,站這裏她咋個好意思給男人洗身。都自覺點,先出去,出去。"

屋子裏散得只剩了一些女人,李三愛還是站着,一條血漬麻烏的毛巾絞在手裏,卻只是不動。張來弟哭罵起來:"你個沒良心的小婊子,丫鬟的賤命,偏還裝什麼小姐身子!你賴到明天早上,也得給他擦身子,這事不派你做派誰做?不是你攛掇著小勇就不會搬出家去住,不搬出去住,就不會有這個飛來橫禍!"越說越恨,縱身跳起來,跺着腳,撲上去一把抓住李三愛的胳膊,狠命地就掐,"現在人都弄成這個樣子了,我只管你要命!我就這一個寶貝疙瘩,他死了我還有啥活頭,我只跟你拚命!"李三愛木了似的,也不知躲閃,由著婆婆攥住胳膊死掐,邊上的親戚作好作歹拉開了,她露在短袖外的胳膊上已經淤了幾大片青紫。那邊幾個女人窩住了張來弟,這邊個把膽大的連說帶勸,推著李三愛上去。李三愛似乎是被嚇住了,女人們把她推到江勇身邊,她終於遷就了,機械地動手給男人解脫褲帶,褪下褲子。死者的身體極沉重,她卻像沒感覺似的,躬下身,半個肩膀支在他腿下,抬空了他的腿,才把褲子都脫了下來,明亮的客廳燈光下,那失血的蒼白屍體中間一簇濃密的體毛格外刺眼,隨着李三愛挪動他的雙腿,中間的那活兒鬆軟地晃動了幾下,像一隻小小的松果,垂到了一邊。李三愛毫無感覺地轉身在水盆里撈起毛巾,開始擦拭。從胸口一直擦到腰間,連着下體,也仔細地擦了起來。圍觀的女人們忽然間靜默了,閃避了目光。正擦著,有人敲門,女人們朝外嚷:"等會兒!"門外沉聲說:"刑警隊的,來找家屬調查幾個問題。"

李三愛動作僵住了,江蘭也不等她給屍體穿褲子了,就拉開了門,一個身材瘦削、刀條臉的便裝男人帶着兩名小幹警跨進門來,江蘭招呼道:"熊隊長,好哇。這麼晚,辛苦啦。"

一屋子的老少女人除了張來弟都站了起來,熊天平陰著的臉抽動了幾下,算是笑了笑,像沒看見屋子裏擺着的赤裸屍體,也像沒看見木偶似的呆站着的李三愛,徑直趕到張來弟面前,張來弟哆嗦著要站起身,本來哭幹了的眼淚又噴泉一樣湧出來,熊天平趕緊用力按着她,哽咽道:"我是江股長一手帶起來的,小勇就跟我弟弟一樣,我是看着他長大的,這事就是我的事,你給我點兒時間,我非親手把害小勇的兔崽子給弄到你跟前來償命!"張來弟連連點頭,熊天平抬起眼來,漫不經心地掃視着一屋子的女人,像是問張來弟又像是問所有人:"哪個是李三愛?"李三愛並不應聲,痴獃了一般,握著毛巾,愣愣地看着熊天平。熊天平順着大家的目光,像是突然發現了她似的,臉又抽搐了一下,似笑非笑的:"你就是小勇沒過門的媳婦哇?"李三愛點點頭,每個人都看出來她渾身都在瑟瑟發抖。熊天平掃了她一眼,從那雙沾著血水的手一直看到光身兒的死人,頓了一頓:"你跟我們去刑警隊一趟。"

李三愛應聲軟了,整個人矮了下去,膝蓋一軟,"撲通"一聲坐倒在地,哀哀地睜著一雙眼睛:"這關我什麼事哇……我一個女人家……"這一下,連熊天平也沒料著,他擠出一絲笑容道:"哭啥呢?就是了解點情況。也是為了幫助儘快破案嘛。"

說着瞄了兩個手下一眼,輕輕地擺了擺頭,"陸傑,先把她請到隊里,談談再說吧。"

李三愛很快被兩個小幹警扶了起來,張來弟驚住了,看着李三愛被帶出去,傻乎乎地望着熊天平:"熊隊長,這個……"熊天平朝裏面卧室看了看,老江大概注射了鎮靜葯,呼呼地睡著了,便退了回來,笑道:"沒啥的,我就是找家屬去問問情況,都別亂想啊。"

一屋子的人都連連點頭。跨出門的時候他看了看錶,從開會時決定成立專案組到這會兒挖出線索,不過才4個小時。公安宿舍就在局大樓的後身,他把手錶朝胳膊上擼了擼,只覺得血液像被加速器驅趕着,快速地在全身搏動。走進刑警隊的問訊室一看,陸傑他們辦事倒積極,一切都安排就緒,筆錄紙、記錄員都到位了。大約是憐香惜玉,還給那小娘們倒了一杯茶。她縮在椅子裏,抱着茶杯,眼淚扒拉的在哭呢,臉蛋洗過了似的,鼻子尖兒、下巴頜兒在日光燈下都映出亮晶晶的反光,一張小臉兒玉琢似的發着瑩光,纖細的胳膊不盈一握,好幾處地方像是弄傷了,紫一塊青一塊,細細的腕子上系著一條白金手鏈,幽幽晃動着,越發楚楚可憐。陸傑一抬眼看到隊長站在窗口,趕緊站了起來,李三愛不知所措地回過頭,熊天平已經正色推開門走了進去,拉了把椅子,在李三愛對面坐下。熊天平朝陸傑點頭示意,陸傑便開始了例行公事式的問話。"姓名?""我叫李三愛。"

聲音果然也像人一般的纖弱,嗓子透著嬌嫩。"年齡?""20。"

"和死者什麼關係?""他……是我對象。"

"你們是準備十一結婚嗎?""他……這麼說……""領取結婚證了沒?""他說辦了。"

"他說辦了?"陸傑疑惑地停下來,"結婚證是兩個人去辦的事呀?""他說辦了。"

她訥訥地,重複了一遍,"拿回來給我看了的。"

"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大概……有兩年多……""怎麼認識的?""……"熊天平嘴角閃過一縷笑,沒等陸傑再問,厲聲插進去:"你從前那個對象趙根林呢?"李三愛像只被踢了一腳的貓,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結結巴巴地說道:"他,他不是我對象,真的,真的不是。"

"那一個月前你和趙根林怎麼會被江勇堵在床上?""沒有!"可憐的女人語無倫次地嚷了起來,"不是的,不是的,不是堵在床上……是在趙根林家遇到了,我和趙根林都是小羊鎮的,我們是老鄉,我,我去找他有事,被江勇碰到了。"

"就算沒堵在床上,也不能說明你們沒發生關係,這個很容易查出來的,你不用隱瞞,自己坦白從寬。"

熊天平冷冷地說,將椅子朝前挪了一挪。李三愛拚命地搖著頭:"真的沒,真的沒,他沒碰過我一個手指頭。"

說着,睫毛眨巴了一下,蓄滿了眼眶的淚撲簌簌地沿着臉蛋滑下來,可憐巴巴地抬眼望着三個警察,"我和趙根林真的什麼也沒有的。他是喜歡我,但我和江勇好上了以後,他和我面兒都沒照過。"

熊天平逼視着她:"那你們照面以後呢?"李三愛凄慘地低了頭,雙手瑟縮地捂住了胳膊:"我和江勇吵了……他又打我,我急了就跑,又不敢回娘家,怕家裏知道,一急就跑到趙根林的工地了。"

"我前腳才到,後腳江勇就找來了……我們說了幾句,我就又回去了。"

熊天平諷刺道:"這前腳後腳的,足夠趙根林插那麼一腳了吧?"李三愛聽懂了他的意思,蒼白的臉頰上湧起一團紅暈,又連着搖了好幾下頭:"沒有,不會的。你們要是認識趙根林就知道了。他不會碰我的。"

"哦?"熊天平饒有興緻地上下打量着她,她穿得很素,一條暗灰的長褲,一件暗紫的襯衫,卻看得出是名牌,不緊身卻貼身,恰到好處地勾勒出窈窕的體形,小巧而飽滿的胸部隨着抽泣一起一落,像是藏着兩隻被雨淋了的小乳鴿。他放緩聲音,咬着字問:"他、不、會、碰、你?哦,這個似乎不合常理呀,為什麼呢?"李三愛看了熊天平一眼,碰到了他的目光,火燙了似的垂下眼帘,囁嚅了一會兒,聲音低得幾不可聞:"他嫌我臟。"

這話一出口,她猛地又抬起頭來,大聲道,"他就是嫌我臟,我和江勇好了以後,他就瞧不起我,我知道他瞧不起我,我也是活該。我——"熊天平打斷了她激動的表白,十分冷靜地又拋出一記重擊:"那你和江勇處對象時還是處女嗎?""是。"

李三愛乾巴巴地說,像所有被逼到無路迴轉的犯人一樣,情緒也因為絕望而鎮靜下來。"你們是怎麼處起對象的?""我在工地,幫建築隊燒飯,有一天江勇來我們這個工地,看到我,就喊我陪他吃晚飯,吃了晚飯又帶我去跳舞。跳完舞,我們就處上了。"

"那時候趙根林是你什麼人?""他領着一個隊,在北城區那裏接了拆遷的活,我就在他隊上燒飯。"

"他和你是什麼關係?""就是認識。"

她低低地說,看到熊天平一臉懷疑地搖搖頭,趕緊又補上了一句,"他……喜歡我吶,我知道他喜歡我,可他沒說破,我也沒問過他。"

熊天平慢條斯理地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在她面前來回走了幾步,走到她跟前才站住:"你最後一次看到趙根林是什麼時間?"李三愛臉色刷的雪白,連陸傑都緊張地睜大了眼睛。她的身體拚命朝後靠,胡亂搖著頭:"我沒有再見過他。"

熊天平和陸傑交換了一下眼色,熊天平拉過椅子,椅子背對着她,自己跨坐下來,胳膊擱在椅子背上,胳膊支著下巴,視線恰好可以逼着她低垂的臉。他冷冷地審視着她,聲色俱厲:"趙根林已經被列為重大嫌疑犯,如果你知道任何有關他的犯罪事實卻知情不報的話,法律一樣追究你的責任,要是確實是他殺了人,那你就是共犯,年紀輕輕的,細皮嫩肉的,到勞改農場去種棉花割稻子,我想你吃不消這個苦吧,你自己要掂量清楚!"李三愛"哇"的哭了出來。接着,無論熊天平再怎麼問,她只是撕心裂肺地哭,一句囫圇話也不吐了。陸傑和記錄員互相看了看,熊天平沒轍了,朝陸傑使了個眼色,兩人走了出去,帶上了門,還可以清楚地聽到哭聲一直衝出屋子,回蕩在走廊里。"熊隊,"陸傑小心地對隊長說,"她這麼哭,可不是個事,畢竟她現在不是疑犯,說起來還是江勇的老婆……"熊天平斜了他一眼:"哦?我這麼問不合適嗎?""怎麼會不合適呢,為了破案嘛,常規的非常規的都得上。"

陸傑誠懇地說,熊天平臉色緩和了一點,鼻子裏"哼"了一聲,似嘆又似感慨,"有些時候,是沒辦法呀。"

陸傑附和道:"那倒是,不過張局長走以前只是說找她問問情況,萬一他一會兒回來看到她這麼哇哇哭,還以為我們怎麼了她呢。畢竟,光憑吳扣扣的話……"熊天平的臉黑了下來,咬咬牙道:"我就覺著這娘們肯定有話藏着,索性……"

9.風騷

一說起夜訪吳扣扣,馬春山和向陽都說:"我們畢竟不是警察,跟着上門去調查,名不正言不順。"

張德常一邊整衣帽一邊嘿嘿直樂:"寡婦門前是非多,這個女人又不是小寡婦,你們還這麼怕惹是非呀?"馬春山與向陽也笑了,馬春山說就在會議室打個盹,向陽要先回家安排一下孩子。他兒子剛讀高三,天經地義要優先安排——於是兵分幾路,張德常帶着熊天平幾個,直奔錦綉花園。吳扣扣的家不用打聽門牌號碼,錦綉花園里全是別墅,在門口一問保安,就知道吳宅坐落何方。那房子門外一圈黑鐵柵欄,幾十平米的如茵綠草,草叢間散落着幾叢植物花卉,張德常一行才到門口,門燈便亮了,一陣低沉兇猛的咆哮聲,奔雷般地由遠而近,"呼"的一下,兩道黑影猛地撲到鐵門上,撞得門"哐啷啷"直響,兩個小幹警都驚得倒退了一步,張德常上下打量著那兩隻黑傢伙,原來竟是兩條英國獵狗,體形彪悍,從頭到背,流水光滑的線條兒,也不吠叫,光咧著嘴,露著森森的白牙,喉嚨里威脅地嗚嗚作響。柵欄上的對講器響了,傳出來一個脆滴滴的女人聲音:"誰呀?"張德常將證件舉到對講機的攝像頭前:"市公安局刑警隊的。"

女人"哦"了一聲,慢悠悠地問:"這麼晚,有什麼事?"張德常沒吭聲,看了看熊天平,熊天平沉下臉湊到鏡頭前:"刑事案件的調查,請你配合一下。"

女人又"哦"了一聲,對講機里有很大的雜音,卻還是能聽出來她嗓音里一波三折、意義豐富的顫悠。"非得今天調查嗎?"不僅顫悠,還有了嬌憨的愛嬌。張德常聽得側過頭來,朝其他三個嘿嘿一樂,熊天平有點惱火:"哪有這多廢話,快開門!"裏面沉默了一會兒,輕悠悠地顫出一聲慵懶的嘆息:"哎……睡個覺都不安神。"

接着她喝了一聲:"大勇,小勇,回去!"兩隻狗顯然訓練得極好,聞聲就掉轉身,"啪啦啪啦"地跑回了草坪深處。電子門鎖啪啦一聲,開了。接着,樓下從走廊到客廳,所有的燈都亮了。張德常帶頭,四個幹警走了進去,客廳是落地的玻璃門,垂著鵝黃色的落地窗帘,門一開,明黃色的流蘇隨風飄搖,樓里的裝潢完全是歐式風格,一間客廳足有六十多平米,一個木質壁爐,米色的絲毯一直鋪陳到樓梯下,原木樓梯盤旋而上,而樓梯上慵懶地倚著一個女人,一頭亂雲似的捲髮長長地拖在背後,身着一襲粉黃絲綢睡衣,睡衣底下,分明可以看出來,什麼都沒穿。陸傑等兩個小刑警哪裏見過這等陣勢,慌亂地目光四下遊覽,吳扣扣笑吟吟地轉身面對着他們,這一轉倒好,原來她那件睡衣雖然長可及膝,也有袖子,可袖口寬大如唐裝,一抬手,從袖口一直看得到白雪雪的整支胳膊和大半個圓團團的乳房。她側了身,躬了腰伏在樓梯扶手上,眯起眼來甜甜一笑:"要調查什麼?"熊天平皺眉道:"哪有你這樣接受調查的?去換件正經的衣服!"吳扣扣笑眯眯地回道:"我在自己家裏,愛怎麼穿就怎麼穿呀。"

張德常輕聲咳嗽了一下,熊天平止住了,知道跟這女人說也無益,直接進入正題:"江勇的事你知道了不?"吳扣扣還是笑:"他的什麼事?他的事我知道的不少,但也不多。"

"江勇今天晚上7點左右被殺了,你知道了不?"熊天平努力正色說下去,可吳扣扣毫無半點正經之意,一臉漫不經心的笑,手臂抱在胸前,將一對波濤洶湧的"寶貝"直擠得像要爆出領口,偏還故意趴着,從他們這個角度,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她咄咄逼人的乳溝。"哦?"聽那話里的笑,就知道她早知道了消息,只是故意在消遣他們而已,她做出誇張的吃驚的樣子,抬手拍拍胸,袖子頓時滑到肩膀上,"好怕人呀,這麼恐怖的事你們就不能明天告訴我嘛?害得人家晚上睡不着覺呢!"熊天平在公安局算是頂精明的,被她這麼一攪,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陸傑和丁一鳴更是心慌意亂,既不敢看,又不知道該往哪裏看,張德常卻習慣地又伸手到兜里亂掏,掏了幾下,摸出煙盒來,熊天平方趕緊從自己的衣袋裏摸出打火機來。見他們點煙,吳扣扣臉上笑容消了一點:"熊隊長,當心我的地毯。一張就是8000塊,燒了你們沒地方報銷。"

張德常點着了煙,隨便地在一隻沙發上坐下來,平靜地說:"我們來不僅僅是調查江勇最後都和你說了些啥,更主要的是外面有人說你也是他的情人……"沒等他把話說完,吳扣扣直起腰,厲聲叫了起來:"什麼?我是江勇的情人?我是公司的總經理,他不過是我的一個馬仔!這位老同志,你說話要負責的,我可還是沒結婚的女人,亂傳瞎傳的,讓我怎麼做人,怎麼成家?"熊天平喝住她:"什麼這個老同志,這是我們張局長。"

吳扣扣斜睨了熊天平一眼,笑容又一把花傘似的"嘩"的打開了:"早說嘛,我就不逗你們玩了。"

她趿了趿掛到腳尖兒上的拖鞋,"踢踢踏踏"的沿着樓梯走了下來,一股幽幽的、蜜似的香水氣息頓時浮了過來,她搖搖擺擺地走到張局長對面,一屁股在四人面前坐下,乳黃的真皮沙發被壓得"撲哧"一聲,睡衣的下擺卷在她臀部下,整條粉光晶瑩的大腿全暴露出來,也看不明白到底穿沒穿內褲。"張局長,招待不周,"她笑吟吟地對張德常說話,眼睛卻沒閑着,含着笑在熊天平幾個臉上也是一轉,"這麼晚可真是辛苦你們了,要問什麼,就說吧。"

又懶懶地抬手指一指玻璃茶几上的果籃,"水果,都是頂新鮮的,自便。"

熊天平幾個才微微鬆了口氣。這女人站立、走動起來就像一團隨時要爆炸的TNT,舉手抬足都叫男人懸著心。"他最後一頓飯是和你單獨在紫藤花園吃的?"熊天平問,陸傑早打開筆錄紙,刷刷地開始記錄。吳扣扣"嗯"了一聲,她似乎永遠不會保持一個姿勢超過三秒,欠起身,從茶几上撿起一隻柚子,卻並不吃,拿在手裏,張開手指將它托著,轉來轉去,又湊到鼻子前嗅上一嗅,才繼續道:"他和我彙報了一下東城區拆遷工作的進度,那也算是我們倆的工作餐。就一直在談工作,沒別的。"

"你知道他工作或者生活當中和誰有過衝突或矛盾嗎?"吳扣扣睇了他們一眼,坐直了身體,兩隻手將柚子抱定了按在膝上,正色道:"我就直接告訴你們吧,在我看呀,你們最好去調查調查他那個金屋藏嬌的小婊子——李三愛。他把那個騷貨當個活觀音似的供著,實際上呢,那個賤貨在外面胡搞,上個月還弄了個野男人,叫趙根林,被江勇撞著了,把那個野男人和那騷貨打個臭死,說不定呀,這一對姦夫淫婦就起了殺心。"

陸傑寫不下去了,停住筆,丁一鳴朝他眨眨眼,他只得苦笑。張德常卻眼睛眨都沒眨,繼續問:"其他的呢?""沒了。"

吳扣扣說完就站起身,將柚子朝空中拋了一拋,抬手接住,"還有事不?"張德常站起身來:"那就這樣吧,有什麼你想起來的,就跟我們聯繫。"

一邊說着,將煙頭彈了一彈,帶頭朝外走去。一出客廳,庭院裏的涼風撲面而來,熊天平長長吸了口氣,陸傑也情不自禁地鬆了松衣領。丁一鳴還在偷偷地笑,低聲問陸傑:"她那段話你怎麼記錄的?"熊天平扭頭問張德常:"張局長,這女人話雖然臟,不過倒也提供了一點情況呢。"

張德常拉開車門上車,從鼻子裏噴著煙"哼"了一聲:"那你去調查江勇那小媳婦?"熊天平忙說:"我聽您安排。"

張德常坐進車裏,對丁一鳴說:"先去局裏。"

一直到車進了公安大院,張德常才從沉思里驚醒了似的,對熊天平道:"你去找江勇那媳婦兒問問情況吧。我回家去拿條香煙來。"

熊天平說:"辦公室里不是還有嗎?"張德常擺擺手:"那招待市領導的中華煙,忒淡,抽著都要打瞌睡了,我還是抽自己的,不然這夜我熬不下去。"

張德常胳膊底下夾着條煙,一隻手提着自己的茶杯,另一隻手上還夾着半支煙,噴雲吐霧地走進了大樓走廊。還沒進會議室,就聽到裏面馬春山激動的聲音:"這麼快就有突破啊?熊隊長,你真不愧是白綿神探呀!這才幾個小時!福爾摩斯也沒你這個水平!"張德常用腳尖兒將掩著的門推開一條縫,一邊側着身體擠進去,一邊笑呵呵地問:"突破啦?看來我還得再回去。"

熊天平滿臉的興奮紅暈還沒來得及消退,趕緊過來給張德常拉門:"別聽他們胡說,哪有那麼快呀,你怎麼能回去,你回去我們怎麼開展工作?""我回去拿了條煙就突破了,"張德常將煙丟在桌上,"我回去再拿一條,估計犯人就歸案了。呵呵,來,誰要來一支,長長勁兒,保管吸上一口,就跟在你耳朵邊上放了一炮似的。"

他坐回自己的座位,那個座位頓時又淹沒在霧山雲海里,煙霧裏冒出一句:"怎麼不說了?突破到哪兒了?"陸傑控制不住激動,趕緊向張德常彙報:"張局長,真有突破了。李三愛說出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情況。"

"李三愛?"張德常抬起他沒精打採的耷拉眼皮兒,閃了熊天平一眼。"江勇他媳婦兒。"

"噢?你們怎麼盤問她的?"張德常淡淡地問。熊天平咳了一聲,陸傑卻已經滔滔不絕地表起功來:"還真沒少花心思盤問她呢,熊隊長問話技巧太厲害了,先是東問西問把她問暈了,後來她就光哭,什麼話都不講了,熊隊長就和我合計,嚇她一下,熊隊長就進去,假裝打電話,喊來車準備把她送看守所,然後我這裏拿了個手銬進去就銬她,說你這個事大了,態度又不老實,先關起來再說。她馬上就,就,徹底……"張德常聽得頻頻點頭:"徹底招出什麼來了?"陸傑眉飛色舞地拿筆錄紙給張德常看:"還真是個重要線索呢!就是吳扣扣說的她有個野男人,叫趙根林,一個星期前曾經找過她一次。"

"噢?""不止找了她一次這麼簡單,這個趙根林跟她說的話很有推敲,說-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見你了,以後你自己要保重-"張德常身體一欠,一張焦黃的臉從煙霧中冒出來,馬春山第一次看到那臉上有了興奮之色:"派人去查趙根林沒?"

10.實話

趙根林顯然做了一些準備,洞裏有一些礦泉水、節能燈還有電池。左昀翻弄著一本《黃金時代》,扉頁上寫着:2000年9月,趙根林於白綿。她輕輕嘆了口氣,又把書合上了:"我也有一本呢。"

趙根林嘿嘿笑笑:"我看不了什麼的,主要就看色情描寫。"

賀小英也笑了,馬上伸手把書接過去,左昀既沒笑也沒生氣,垂下眼帘,幽暗的燈光在她眼窩裏投下兩彎黑暈:"這麼說,你就為那個女孩子才去殺江勇?""不是。"

趙根林簡潔地說,"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活膩味了。"

左昀想生氣,卻又似乎想清楚了對方現在的處境,張了張嘴,聲音還是又軟了下來:"李三愛一定很漂亮吧?"賀小英卻笑了:"一個女人要是問起另一個沒見面的女人,有一個問題一定是會問的——她漂亮吧?"見左昀又瞪起眼睛,他趕緊舉起書來,擋着自己的臉:"我啥都沒說,我啥都沒說!"趙根林在另外幾本書里連翻了幾遍,沒找著,索性把書全提起來,一陣亂抖,一張四寸照片飄落下來,左昀一把捉住,湊到燈下一看,一個側着身的女孩子,站在明顯是佈景的碧海藍天前,沙灘的另一半是照相館被踩得髒兮兮的塑料地毯,紅黑格子,一塊又一塊,她一腳踩在沙灘上,一腳踩着塑料紙,一手叉腰,一手舉著一根手指點在腮上,靦腆地沖着人微笑,髮辮上扎眼地系著一朵大紅的絹花,不過十一二歲的樣子,即使綜合了上述一切不利因素,美人兒就是美人兒,她淡淡的眉毛,溫婉的小嘴和丹鳳眼已經透出美人胚子的標緻。照片的右下角印着燙金的日期:1997年1月1日。左昀仔細地審視着:"果然不錯。"

賀小英靠過來,幾乎貼著左昀的頭,看了一看:"哇,趙根林,你連這麼幼小的花朵都要摧殘呀?"趙根林突然惱了,一把將照片拽了回去:"你們要我說多少次才肯相信?我連她的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過!"賀小英倒愣了,咕噥道:"趙根林,脾氣怎麼更大了?"左昀目光仍停留在那照片上,冷冷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倆還吵嘴。"

趙根林將照片夾回書里,臉色緩和下來,輕輕吐了口氣,不無歉疚地看了看兩人,低聲說:"是我不對。但我跟她之間,真的什麼都沒有。我這個人天生命就不好,凡是好東西,好人,我命里都招不下一個的,還不如自己自覺點,離得遠遠的,省得害人害己。要是我不把她從小羊鎮帶到城裏來,她也不會碰上江勇……總之,沾上我的人,都沒什麼好事。"

左昀眉毛刀鋒似的一揚,冷笑道:"趙根林,你還是那個毛病,凡事就是主觀,你怎麼知道人家李三愛碰上江勇就不是好事?吃香喝辣,穿金戴銀,吆三喝四不比在工地上火燒火燎地煮飯來得幸福快樂?她自己要是不情願跟江勇,這青天白日的,他能強搶民女?"賀小英擔憂地看着趙根林,結果他並沒有咆哮,低下頭,喃喃分辯道:"她不是那麼虛榮的人,她……真的是被江勇強迫的。我開始也這麼以為,後來她哭着來找我,我才知道……她並不情願跟他。"

"江勇嘴上說着跟她結婚,實際上和一個叫吳扣扣的女人又……那女人很厲害,知道她和江勇要結婚了,還上他們家去,結果,江勇那個畜生……當着她的面就跟那個女人那個。"

"吳扣扣?"賀小英不假思索道,"那可是機關里出了名的騷貨呀,沒有她不搞的男人,江勇不是和她一個公司嗎?有這個關係是很正常的呀。"

左昀瞥了他一眼:"噢?你在外面念了4年書,連這些都一清二楚,你老爸這個組織部長的消息果然靈通啊。"

賀小英嘿嘿賠笑,趕緊轉移話題:"趙根林你個豬腦子哦,人家這是家庭糾紛,你連她的手都沒碰過,你摻和進去做什麼?""我沒有摻和。"

趙根林又有點着急了,"那一天的事情我根本毫無準備。你知道,我領了個小工程隊,接了北城區的一個拆遷活,我的隊里都是些小工,還做不了建築工程,只能先接苦活,不過好歹也已經把隊伍拉起來了,在白綿也有了一點基礎,我也聽說東城區馬上要大拆遷,也都籌備好了利用這個機會大幹一場,等淘到第一桶金,就買設備拉個像樣的隊伍,接像樣的工程。"

他攤開自己的手——不過4年,他的手像被冷軋機軋過一樣,手指扁粗,粗糙開裂,指甲變形,奇異地翻翹起來,形成一個個凹潭,外翻的指甲溝里攢著黑黑的一彎污垢。左昀激靈了一下,移開了目光。"那天已經很晚了,我們下工也很晚,那些活雜,先借推土機來把大框架拆碎了,剩下的拆牆、起地基,我們都是手工,盡量把有用的材料都弄下來,用瓦刀拆下來的磚頭修平復了,一方一方地碼好了,照樣賣整磚的錢。我正在往拖拉機上碼磚頭,背後有人喊我:-根林,三愛怎麼來了-她是我們小羊鎮的,我隊里也都是小羊鎮的,大家都認識。她一見我,就哭開了。大概來以前就哭着的,眼睛腫得像個毛桃。問她,她又不說,我就把她帶到我宿捨去。天賊熱,我們在工地都是光膀子就一條褲衩的。等周圍沒人了,她才哭着說江勇其實對她不好,江勇家也一直看不上她,連門都不叫進。又說出吳扣扣的事,我不知道怎麼勸她好。對女人……我沒有懂過。她大概哭昏了頭了,一個勁兒說,要我抱抱她,抱抱她。我站着不動。她就蹲到地上哭,說我嫌棄她。正鬧着,江勇找來了。不知道他怎麼找到這裏的,也許我工地上有人給他通了話吧。我的宿舍門本來就沒關,江勇一腳就踢開,二話不說,拽住三愛多胳膊就朝外走。"

"你多事了?"左昀問。"三愛抓住了門,任江勇怎麼拖也不走。我忍不住了,就問江勇,你要幹嗎?"賀小英"噗"的吐了口氣。"江勇說我教訓老婆關你鳥事?我說要教訓回家去,別在我這。他一反手就抽了三愛一嘴巴……那你說我還能怎麼樣?"左昀蹙眉道:"江勇是有名的混混,你哪裏打得過他?"趙根林抬起手,舉到兩人面前晃晃:"喂,還以為我是那個只會寫毛筆字的三好學生哪?他打不過我的。他說起來是道兒上的一條好漢,胳膊卻沒二兩勁。被我連搡了幾個跟頭,爬起來走了。誰知道他這個人沒種,自己打不過,叫了一伙人來,到處砸,把我工地上的機器砸了,宿舍也砸了,連工人燒飯吃的鍋都砸了。還有,我的鼻樑骨,嘿嘿。"

左昀道:"你們沒報警?""報了,警察來看了看,說了幾句,又走了。他們就繼續砸。"

賀小英虎起身來,氣得臉紅脖子粗:"他江勇是什麼東西!不就是有個治安股長的老子,就牛X成這樣!"趙根林諷刺地看了賀小英一眼:"我早跟你說了,你們都是公子小姐,咱們平頭百姓的事,你們是想像不到的。"

賀小英不服道:"你怎麼不找我?我都已經回白綿了呀。他江勇再牛X,我看他惹不惹得起我?"趙根林呵呵笑了:"你堂兄賀小飛在拆遷辦當副主任呢,我跟蹤了江勇一個星期,七天裏他們倒有五天是一起吃飯的。所以呢,人家江勇當眾宣佈,-要我在白綿永無立足之地-,也不是說着玩兒的。"

左昀也站了起來,拿手把賀小英按得坐下去:"少說這些沒用的狠話,事已經出了,人已經殺了,說什麼都沒有用,還是商量一下該怎麼辦。"

賀小英頹然坐倒:"你們兩個都比我有主意,我聽你們的,我能做什麼,就做什麼。"

左昀很乾脆地說:"A,投案自首;B,遠走高飛;C,躲在這裏。"

趙根林淡淡道:"我都說了,我殺江勇不是為了報仇,我只是活膩味了。我打小兒沒出過白綿,能逃到哪裏去?"賀小英急了:"投案的話,江勇的老爸就是公安,不等你進看守所,就能整殘了你!"左昀瞪了賀小英一眼:"你當其他公安都是吃乾飯的?"賀小英不服地頂回來:"你媽又不分管刑偵,管不到這事!"趙根林攔住他們:"喂,喂,喂,你們倆又急什麼呀?江勇在社會上結仇不少,我殺他的時候,絕對沒有任何人看到,我現場也沒留下什麼痕迹,未必就會查到我頭上。"

左昀和賀小英同時想起一個問題,異口同聲地問道:"還有沒有人知道你的事?"趙根林搖搖頭:"沒有。連李三愛,我也只是去和她道了個別。"

左昀失聲嚷了起來:"你和她道別?"趙根林說道:"她不會出賣我的。再說我也沒和她說什麼,我就說了句,-想好好看看你-,就走了。"

左昀閉了閉眼,忍耐到了極限的樣子。過了好幾秒,才睜開來。這副表情4年前他們最後一次在地洞聚會時,她也流露過。但這一次,她沒有再發怒:"趙根林,我相信你的智商有230以上,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你的情商大概只有80!"趙根林的臉輕輕抽搐了一下,一個冷酷的、輕蔑的、模糊的笑浮現在有點歪斜的嘴邊上:"左昀,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嗎?就是太固執。你的生活給你形成了一套世界觀,陽光燦爛的、光明磊落的、陽春白雪的,有這樣的世界觀的人都是好人,卻永遠不會了解在這個世界之外的任何事物。你覺得是給人送去了葵花一樣的光明,卻沒感覺過你這光明會刺痛別人的眼睛,你到死也不會明白別人心裏想什麼。當然,你也不需要明白,自然有人會積極揣度你在想什麼。

就像你永遠不用付出什麼努力去證明你自己一樣,最好的機遇,最好的環境永遠等著提供給你,而可能和你同樣的、同一時辰出生在同一土地上的人,卻一輩子都等不到一次這樣的機遇,哪怕他熬幹了全部血汗全部精力,也得不到一次。這麼說吧,你生下來就在享受一場盛宴,最大的苦惱是麵包烤得不夠酥,而門外的乞丐則在含辛茹苦、一點一滴地撿垃圾箱裏的殘羹冷炙,就這一瓢連狗都不吃的食物,也隨時會被人一腳踢翻在地而沒有任何理由任何原因任何解釋,你能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感受嗎?"他站了起來,握著拳頭和左昀對視,又重複了一遍:"你知道這是什麼感受嗎?想知道嗎?嗯?"左昀不知不覺也握起了拳頭,氣得嘴唇蒼白,臉通紅,聲音和身體一起發抖:"你說這些是什麼意思?人類從有社會以來就有不公平,但我們三人之間,沒有不公平,你為什麼要把這些恨在我頭上?"趙根林殘酷地卷了一下嘴唇——自從鼻子歪了之後,他似乎特別樂意把臉上的任何一個部位隨時弄歪。他冷冷地繼續把話說完:"就像我聽着你他媽的在和我大談他媽的友誼啦崇高啦理想啦的時候,我就恨不得一下把你摁在這毯子上扒光了衣服讓你感受一下我的友誼。

嗯?聽到這些你是不是就爽了啊?""我操你大爺!"左昀又一次失態,尖銳地喊出聲來,"行啊,行啊,你來啊,你來啊!"她掄起胳膊猛地抽在趙根林頭上。趙根林微微偏了一下,迅速地像一根堅硬的彈簧一樣恢復了原位,梗著脖子,朝着狂暴的擊打迎上去,左昀發瘋一樣地撲到他身上,狠命抓扯著對方的頭髮,手掌、胳膊毫無輕重地在他的頭上、背上、脖子上抽打:"你來啊趙根林,你他媽的不來是孫子,活膩味了是吧,那好我成全你我成全你我成全你成全你成全你!""左昀!"賀小英一骨碌蹦了起來,試圖把胳膊插進兩人死死糾纏在一起的肢體里,"你幹什麼呀左昀!他臉上的傷還沒好呢!"狂怒的左昀力氣大得出奇,賀小英的胳膊、肩膀上都挨了好幾下,也掰不開她揪著趙根林的頭髮的手。趙根林呢,既不抵抗,也不閃避,沉默得像一株暴風雨里的蘆葦,隨風晃動,一任凌虐。他越是如此,左昀越是氣憤,拳頭暴雨一樣擂在他背上,哭着吼著:"你倒是來呀!別拉我!你來呀!來呀!"賀小英只得攔腰抱住她,像拖一隻撕咬獵物的獵狗一樣把她從趙根林身上拖開,她卻像一塊乾涸的膠水一樣難以剝離,即使把她身軀拉開了,她的手還拽著攻擊對象的衣領。

三人都失去了平衡,像三張撞到一起的麻將牌一樣,"噼里啪啦"的摔倒在毯子上。趙根林吃不住勁,悶悶地"哎呀"了一聲,背部重重壓在一堆書上不算,兩個沉重的身體還砸在他懷裏。一個身體掙了一掙,卻沒掙紮起來,便不動了,接着,左昀哽咽了一聲,抽抽嗒嗒的,像一個受盡冤屈的孩子。趙根林牙疼似的吸了口氣,想說什麼,卻被滿滿一大團又酸又澀的棉花樣的東西從胸口一直堵到喉嚨,一大滴的眼淚從臉頰上爬下來,滲進了他緊緊抿著的嘴唇,又熱又咸。賀小英身體打着哆嗦,張著胳膊,將兩個人的頭都攬在了自己肩膀上:"你們倆,你們,現在都已經成這樣了,你們倆還鬧啥呢?還鬧啥呢……"他說不下去了,眼淚撲簌簌地直落下來,落在兩堆頭髮里。趙根林沒有動彈,用力把又一滴眼淚吸進嘴裏。左昀的額頭近在咫尺,顫抖的、哭泣的呼吸也近在咫尺,濕潤的、花瓣一樣戰慄著的嘴唇,透著空氣逼迫而來的糯米飯一般綿潤的質感。他閉上眼睛,吸了一口甘甜的空氣。良久,他們的身體都漸漸軟下來,啜泣聲漸消,左昀直起身,悄悄抽離了賀小英的懷抱,趙根林卻還閉着眼睛。"左昀,幫我做一件事好嗎?"他輕輕地說。"嗯。"

哭泣還留在她清脆的嗓音里,聲若清晨的露水,濡染著草葉。"我真的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讓人以為我是為了一個女人殺了江勇。你是耍筆杆子的,現在又是記者了,為我寫一篇報道吧。不僅為我,也為和我一樣的人。"

左昀不假思索道:"好。"

"報道一出來,我就去自首。"

左昀咬住了嘴唇,幽暗的應急燈的白光里,兩點幽光在她清晰的眼眶裏蕩漾著,漸漸地沒過了芳草凄迷的眼睫,撲簌一下墜落下來。她悄悄地吸吸鼻子,強烈的酸楚在鼻腔里醞釀成幾近疼痛的痙攣。她忍着鑽心的疼,緊緊地摟住趙根林的肩膀,喃喃道:"4年前不該由着你。4年前就不該由你。"

趙根林慢慢地坐直了身體,一點一點地推開他倆,抬手蓋住了自己的眼睛,抹了一把,背過臉去:"都1點啦,你們該回家了。"

11.通緝回去的路比來時更艱難,兩腿灌了鉛似的,只覺得走不動。就這樣一直走出了東城區,才攔到了計程車。一上車,左昀便疲倦地倒在後車座上,也不顧後窗上的灰塵,頭整個倒在靠枕上,睜大了眼睛,默默地看着車頂。賀小英小心地拍了拍她的手,左昀獃獃地愣了一會兒,終於又再度飲泣起來。賀小英努力剋制住想擁她入懷的想法,小聲哄勸:"別難過了,他沒事的。"

車上的收音機播放着午夜音樂,催人淚下。司機不斷地從後視鏡里窺看那個哭泣的漂亮女孩,暗暗替那干坐的男孩着急。忽然,收音機里音樂中斷了,雜音響過幾秒,響起了一個尖銳的、嚴肅的女音,字正腔圓,以訃告的腔調嚴正地說:"下面緊急播送一則消息,下面緊急播送一則消息。"

左昀痙攣了一下,猛地坐起來,賀小英下意識地攥緊了她的手,兩人連氣都屏住了。"白綿市公安局緊急通緝一名特大殺人案犯罪嫌疑人,趙根林,男,22歲,身高1米73左右,長臉型,髮型板寸,單眼皮,眼角下垂,嘴唇較厚,鼻子有明顯傷痕,本市口音,昨天晚間6點半至9點之間在市南區殺人後潛逃,請計程車、長途車、旅館、招待所密切注意人員流動,廣大市民有知情者請撥打110,提供有效破案線索的可獲得5萬元現金獎勵。再播送一遍,白綿市公安局緊急通緝一名特大殺人案犯罪嫌疑人……""嚯,5萬元,"司機興奮起來,"那這會兒開車還得多帶隻眼睛,沒準開着開着,路上就撿到5萬塊呢!"賀小英冷冷道:"真碰上了,那錢你敢拿不?"司機縮了縮脖子,笑了:"你別說,還真不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錢拿了也不得消停——誰知道他有沒有同夥呀。對了,這個特大殺人案是不是殺掉江勇的那個事兒呀?"賀小英說:"不知道。"

司機自顧自地說下去:"要真是把江勇殺了的,這人也真算替白綿做了一回好事……"話出了口,又從鏡子裏瞄了他們一眼,改口道:"我這也是說說而已,呵呵,聽人說的。不管怎麼說,殺人這事,自古都是死罪,要不得呀,怎麼着不好,有話好好說嘛。"

左昀冒出來一句:"要是壓根沒你說話的地兒呢?"司機回頭瞄了瞄兩人:"那也是呀,人不逼急了,不會做這樣的事,大概江勇也是報應到了——別的不說,就光我們計程車這一行的,哪個不怕他?哪個車子不得交錢給他?"左昀吃了一驚:"他不是做房地產的嘛?怎麼跟計程車有關係了?"司機道:"怎麼沒關係?但凡開車的,都得給他和他的兄弟們交錢,汽車站、火車站、碼頭幾個點是不用說的,一個月沒有上千塊的錢交出去,是絕對不給你沾邊兒的。就是我們這樣拉散客的,也得交,少的100塊,多的200塊、300塊。不交?不交行啊,你車停下來吃個飯,一回來,不是車燈砸了,就是漆劃了,這還是客氣的,厲害一點的,交警見了你就攔,不是這裏罰就是那裏罰,車牌上濺幾個泥點子都算污染了市容市貌,小錢不去,就等著去大錢吧。"

左昀坐直了,趴到司機後面的防盜窗上,饒有興緻地問:"這麼厲害啊?除了計程車還有什麼行業他管的?""多啦。"

司機拖着聲音,長嘆一聲,"小妹妹,你們還是大學生吧?對社會真是不了解啊。沒有什麼他不能管的哇!酒吧啦、浴室啦、出租門面房啦,只要有點油水的行業,沒有人家插不進手的。"

左昀還想再問什麼,車子已經減慢了速度,市級機關小區的大門出現在不遠的路燈下。賀小英下了車,然後繞到一邊,替左昀開了車門,扶她出來。在車上坐了一會兒,左昀卻覺得似乎更累了,恨不得一頭栽在地上,從此長眠。賀小英輕輕繞住她的肩膀,抱了一抱,柔和地說:"什麼都不要想了,回家好好泡個澡,就像你以前老跟我們說的一樣,規則,就是用來破壞的。不管怎麼樣,過了4年,我們仨又和好了。"

左昀在他臂膀里靜靜靠了靠,仰起頭,看着他的下巴,微微嘆了口氣:"我記得你以前下巴好圓的,現在也方了。看來我們真的長大了,再也回不去了。"

賀小英勉強笑道:"長大了好,長大了可以做點成年人的事了。"

兩人說着,賀小英的目光落在小區門邊上斜倚著牆站着的一個人身上,那人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倆,而且一直在看,不似一般的好奇路人,卻也不是熟人,忍不住好奇地拍了拍左昀的肩膀:"喂,那邊有個男孩子一直在盯着我們看,不會是你男朋友吧?"他本是開玩笑,左昀卻像一下子想起什麼似的,"啊"的大叫一聲:"我怎麼把他給忘了?"回頭一看,門邊上站着的正是歐淇。左昀心裏暗罵一聲"糊塗",只得硬起頭皮來,那邊歐淇黑著臉,門神一樣地杵著,她只得拽了一把賀小英,訕訕地走過去。"歐淇。"

左昀若無其事地介紹,"這是我高中最要好的同學,賀小英。"

"賀小英,這是我男朋友,歐淇。"

歐淇聽了后一句話,臉色略微舒展開來,不過還是滿腹怒火:"你這是跑哪兒去了?我準時來接你,等來等去等不到人,去你辦公室又說你早就和一個帥哥走了!"邊說邊橫了賀小英一眼,"打你的手機又說不在服務區,打你家裏沒有人接,我真怕出什麼意外!想來想去,我就到小區這兒來等你。"

他停住嘴,惱怒地瞪着賀小英:"哥們,我又不是美女,這麼盯着我做什麼?"賀小英愣了一下,呵呵笑了,重重吐了口氣,看了看左昀:"沒什麼,我只是覺得你像一個老朋友,所以看得出神了,不是故意的啊,呵呵。"

他拍了拍左昀的肩膀,"左昀,我走了。"

又對歐淇擺擺手,"人我安全送到家了,我們老同學聚會兒,多聊了會兒,Sorry啊。"

還沒走出幾步,就聽身後那男孩質問左昀:"你這個同學怎麼毛手毛腳的,對女孩子那麼隨便?"賀小英裝作沒聽見,快步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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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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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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