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聞

第三章 新聞

12.父親

賀小英的家不在機關住宅小區,賀仲平是從白綿基層幹部一步一步升遷上來的。他在鄉鎮做組織科長的時候,賀小英跟着母親丁桂芳住在老家的村子裏,丁桂芳中專畢業,在鎮上的計劃生育站上班,賀小英每天坐着母親的自行車去鎮中心小學上學,雖然每天一家三口活動的範圍都在一平方公里範圍內,賀小英還是一星期才能見到一次父親。

賀仲平很少笑,從基層幹上來的幹部一般走兩個極端:要麼十分放曠,愛說愛逗是個熱鬧人兒;要麼就是一本正經,冷麵冷心。尤其是對兒子,賀仲平更是極少露出笑臉。他信奉"棍棒出孝子"這句老話。也許是因為在工作上做過太多人的思想工作的緣故,回到家裏他沒有餘情去和兒子蘑菇,常常是很利落地用一巴掌解決問題。有一次,一家三口難得坐到一起吃飯,賀仲平給兒子夾了塊肉,偏又夾的是塊白晃晃的肥肉,賀小英看看肉,不敢不吃,可一放到嘴裏,又膩得乾嘔出來,賀仲平冷眼看着兒子張開嘴要把肉吐回到碗裏,揚手就是一嘴巴,硬是把肉攔在了嘴巴里。賀小英眼淚汪汪地把肉囫圇咽到肚子裏。丁桂芳捧著碗,看得眼裏也噙著淚,卻並不吭聲。兒子頑皮,壓根兒不怕她,有父親鎮壓着,不至於教不成材。

賀仲平即使教育兒子下手太狠,她當面也絕不吱聲,直到事情過去,才抹着眼淚背後悄悄勸兒子:"你爸工作的事那麼煩,偶爾心情不好,你也別往心裏去。他在外面操持,說來說去都是為你,為這個家,要理解爸爸的不容易……"隨着賀仲平工作的調動,家從鄉下搬到了縣城,再搬進白綿市裏,在城區的黃金地段買了套房子,賀小英也從一個縣城的中學升入了綿湖中學讀高中,丁桂芳也隨之調入市區。

賀小英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鄉土味兒之前,就已經消退了鄉土味兒,無論是穿衣打扮還是言談舉止,甚至口音都和城裏孩子一模一樣了。不過一軟一硬的家庭教育將賀小英搓揉成了一個個性隨和、脾氣溫吞的老好人——尊敬長輩,團結同學,憑着這副好脾性兒,老師同學都喜歡他。在朋友之間,他倒像一副黏膠似的,左昀和趙根林這兩個針尖兒對麥芒的人都能因他而捏合到一起。他取出手機看了一眼:1點21分。他的家在四樓,這樓盤是單樓梯上去,一單元一戶。他上樓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一輛車停在了他家門口。抬頭一看,自己家客廳的燈還都亮着,不由暗暗叫苦。

不知道哪個不知趣的客人這麼晚了還賴在他家不走,本來還可以趁父母都睡覺偷偷溜進房間,然後抵賴說很早就回來的。他心裏一邊咒罵,一邊拿鑰匙開門,先掛上一副若無其事的笑,才推門進去。客廳里坐着堂兄賀小飛和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見着兒子,賀仲平劈頭喝道:"這麼晚才回來?到哪兒鬼混去了?"不等他呵斥完,坐着的那女人已經扶著沙發站了起來,朝賀小英上下打量,頓時笑道:"賀書記,真有你的啊,這麼帥的兒子也生得出來,看這臉模子,這身條兒,比你年輕時候還英俊吧!"賀小飛也招呼了一聲:"小英回來啦?"賀小英被誇得渾身不自在,靦腆地擦了一下鼻子尖兒,朝客人們笑笑,再朝父親解釋:"省行來了人,是對口部門的,辦公室叫我也參加接待,吃完飯又招待他們唱歌跳舞,就回來晚了。"

賀仲平面色稍緩,卻還是訓道:"雖然是領導安排,這種接待還是能不參加就不參加,就算參加了,也該早點回來,不要影響第二天的工作!"丁桂芳在卧室里趕緊喚道:"小英回來啦?怎麼忙到這麼晚,要不要吃夜宵?"賀小英樂得開溜,連聲說:"要呀,飯桌上光忙着敬酒了,這會肚子餓得咕咕叫呢,家裏有什麼好吃的?我自己弄,你別起來了。"

說着便進廚房去了。不到一分鐘,丁桂芳還是披了件外套,穿着睡衣睡褲從卧室出來了:"你不會弄的,我給你煮碗餛飩,一會兒要睡覺了,吃點好消化的。"

賀小英看着母親打開冰箱門,賀仲平在客廳里叫道:"把廚房門關上,別弄得一屋子的油煙。"

賀小英關上門,拇指朝門外一豎,壓低聲音問母親:"那個女人是誰呀?"丁桂芳"啪"的擰開燃氣灶,朝鍋里倒水,輕聲道:"你看她那個打扮做派,交際花兒似的,還能是誰?沒扣子的女人。"

賀小英吐了吐舌頭:"著名的一枝花就這個德行呀?她該有50歲了吧。"

丁桂芳抿嘴一笑:"別亂說,人家可是沒結婚的大美人兒,又漂亮又有本事,哪像你媽,一輩子就是個跟灶丫頭。"

賀小英摟住媽媽的肩膀,嘻嘻笑道:"論本事我不好說,論漂亮,她還沒你一半好看呢,看那臉上擦的粉,刮下來能搓一碗元宵。哪像我媽,眉不點而翠,唇不描也紅……"丁桂芳被逗得笑出聲來,嗔了兒子一眼,蓋上鍋蓋,抬手攏了攏頭髮,就著黑乎乎的窗戶反光,照了照自己:"我就老老實實當個黃臉婆吧,好看不好看又咋呢,兒子都這麼大了,難道天天把嘴擦得跟吃了死孩子似的,半夜嚇人一跳啊。"

"他們這麼晚在我們家做什麼?"賀小英奇怪起來,"看小飛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

丁桂芳撇撇嘴:"誰知道呀。都快12點了,他慌慌張張來了,還帶着那個沒扣子的。"

賀小英想起趙根林來:"小飛怎麼跟這些人天天攪和呀。跟名聲這麼臭的女人進進出出的。還帶到我們家來!爸爸整天這個影響不好那個影響不好的,這會兒怎麼不說影響不好了?"丁桂芳趕緊維護丈夫:"也不是這樣的,小飛在拆遷辦工作,東城區和北城區的拆遷都是吳扣扣那個公司負責的,工作上來往當然多一點,你爸爸也是關心小飛的工作,估計是小飛的什麼事,才來找你爸爸的。"

賀小英"哼"了一聲。丁桂芳忽然很敏銳地皺起鼻子,抽了抽,拽住兒子的衣服又聞了聞:"你身上這是什麼味兒啊?"賀小英趕緊掙開母親的手,逃到餐桌前坐下來,"沒啊,飯店裏的油煙味吧。"

"才不是!"丁桂芳像發現了獵物蹤跡的獵人,循着線索直追上來,"我會聞不出油煙味?一股子泥腥味兒柴草味兒,還有,你說陪人喝酒去了,半點酒氣都沒……"她眼睛一亮:"好哇,是不是有情況了,竟然都不給你媽我通個氣兒?"賀小英毫無辦法,扯過一張報紙,充耳不聞地看了起來。鍋開了,丁桂芳喜滋滋地打開鍋,將餛飩舀進碗裏,撒上胡椒粉,笑吟吟地端到兒子面前。賀小英也確實餓了,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來。丁桂芳責怪道:"你和人家姑娘約會,也不帶人家去吃夜宵哇?"從兒子頭上看到腳上,"看你那褲子上的泥點子,你都去哪裏逛啦?"賀小英"呼嚕呼嚕"地吃着,滿嘴都是食物:"公園,公園。"

"和誰約會哪?你們單位的?朋友介紹的?我認識不?"做母親的對兒子的女朋友永遠充滿了無法遏止的好奇心。"你不認識。"

賀小英"嗚魯嗚魯"地說。"也帶給我看看嘛。"

丁桂芳說,"怎麼?我這個當媽的看不得呀?"賀小英撥浪鼓似的搖著頭:"不給看不給看,八字還沒一撇呢,有了一撇再說。"

女人的直覺簡直太嚇人了,再加上一點兒想像力……無論是溫和的母親,還是兇悍的左昀,都一樣可怕。一想起左昀,賀小英的心臟就開始抽搐起來。他含着一嘴的餛飩,從鼻子裏嘆了口氣。左昀心事重重地走進家門。她家住在機關住宅小區。因為做了遲早回省級機關的準備,左君年壓根沒考慮過在白綿市弄一套像樣的住宅,屋子的裝修簡單樸素,公寓的門分配到手時是一扇銀灰色的防盜門,一棟樓里其他公寓都換上了高雅莊重的各類新式防盜門,惟獨他家還是老樣子。左昀進了門,正在換鞋子,一彎腰,便見書房門口一扇燈光灑了出來,劉幼捷開門出來,大驚小怪道:"怎麼回來這麼晚?"左昀一見母親,全身疲乏的神經一下子擰緊了:"加班,沒辦法呀。"

一眼瞥見自己剛換下的鞋子,忙不迭地朝暗影里踢了踢,卻還是被劉幼捷發現了:"加班?不對呀,你看你這鞋子,怎麼臟成這樣?又是泥巴又是草的,你去哪兒了啊?""我下午去鄉下採訪了嘛,扶貧辦的活動,我跟下去的,到一個貧困村,路還是爛泥巴路,難走得要命。"

左昀對答如流,趿著拖鞋,朝自己房間走去,她的房間在最里側,劉幼捷跟着她邊走邊嘮叨:"報社不是編輯才加班這麼晚嘛,你這當記者的怎麼會也到這麼久?小姑娘家的,夜裏回來多不安全,你們領導怎麼連這點意識都沒有……"左昀路過書房,敏捷地一伸頭:"哈,你們在幹嗎呢,這麼晚,還開常委會哪?"原來,程怡、盧晨光和左君年圍坐在書房的小桌子邊上,手裏各握一把牌,看樣子是要連夜鏖戰。左君年帶笑嗔怪:"這麼沒禮貌!還不快叫伯伯?"左昀笑嘻嘻地跑到程怡身邊:"程伯伯我幫你看看盧部長的牌。"

程怡家是一對雙胞胎兒子,所以十分喜歡左昀這樣聰明伶俐的小女孩兒,素來對左昀寵愛有加,直喚"我家的半個女兒"。左昀也便沒大沒小,看了看程怡的牌子,又伸頭去看坐在程怡下家的父親的牌。左君年收牌已經不及:"小姦細,又出賣我去討好你媽。"

劉幼捷呵斥她:"少在這添亂了,拿個熱水壺來,加點茶。"

左昀已經把三家牌都看完了,便出去拿水,一頭走,一頭天真無邪地問:"老媽,是不是除了程伯伯,誰也受不了你的臭牌品?"左君年聽得大樂,劉幼捷又氣又笑:"放屁!"左昀拿了壺來,給四人續水:"看茶都這麼淡了,要不要重新泡一杯?"盧晨光看了左君年一眼:"呀,這一說時間真不早了。"

程怡打了個哈欠,看看錶:"是不早了,來,趕緊速戰速決,明天還要早起呢。"

左昀站在盧晨光背後,大驚小怪地叫道:"盧部長,為什麼你把兩個紅桃5和一大堆黑桃放在一起呢?"盧晨光苦笑,趕緊把牌收攏。左君年道:"小昀你再皮,回頭盧部長到了報社把你拎去幹校對!"左昀吐吐舌頭:"嘻嘻,哼,這麼違背人力資源配置規律的事,盧部長才不會做呢。"

她心念一轉,"對了,盧部長,聽說本市出了件重大的殺人案,咱們報社都沒派人去採訪。"

程怡笑笑道:"噢?什麼殺人案?"左昀來了精神:"不會吧?你們就光顧打牌啦?"盧晨光好奇地問:"我8點看晚間新聞沒見有什麼動靜呀。"

"鑫昌公司的江勇被殺了。"

左昀得意揚揚地以先知的姿態宣佈,"就是在你們市委大院裏被殺的哦,我聽說。"

劉幼捷吃驚地眨眨眼睛:"不會吧,你聽誰說的呀?""滿大街人都在說呀。"

左昀很不滿地拿手點一點父親,"哈,你們這四個大官僚。"

左君年揚了揚眉毛,不置可否,不緊不慢地問:"滿大街人都怎麼說呀?""說江勇是個大壞蛋,罪有應得。"

左昀毫不猶豫地說,"我大致聽了一下,他可真是沒少幹壞事,從計程車到酒吧、浴室、歌舞廳,但凡第三產業就沒有他不收保護費的!聽說全城除了賣豬肉的不怕他不交保護費,其他凡是有門面開店的都歸他管。人家說,-工商稅務都沒用,公安城管是飯桶,找你找他,不如找江勇-……"她眼珠一轉,落到了盧晨光臉上,"這種特大黑惡勢力的代表,我們當記者的可不可以去採訪曝光呀?""不行!"左君年斷喝。"你瘋啦!"劉幼捷剛才還邊聽邊笑,一下子嚴厲起來,"這些沒影子的事,你到哪裏去訪?"左昀不高興地拉長了臉,身體朝後一仰,靠到了書櫥上,書櫥的木門凄慘地呻吟了一聲,她也不管,求援似的看了程怡一眼。程怡卻少有地嚴肅起來,聲音雖然還是緩慢的,態度卻也異常鄭重:"這些事情,都是街坊里捕風捉影的傳說,你身為記者,要寫到紙上就得對每個字負責,這些說法,你從哪裏去取證?從哪裏去核實?一個不好,就會惹火上身。說輕了,是報道嚴重失實,說重了,江勇的家屬可以追究你的誹謗罪。"

盧晨光見左昀緊緊地抿著嘴,一臉的不服氣,趕緊打了個圓場:"再說了,即使有這類的報道,也是要市委宣傳部統一口徑,先定調子,然後再組織班子去寫的。你放心好了,要是江勇真是罪有應得,法律遲早會給個說法,到時候我們組班子大寫特寫,第一個就先抽調你來寫,好不好?"左昀瞄了瞄慍怒的母親和皺着眉頭的父親,又看了看程怡和盧晨光,舔了舔嘴唇,壞壞地睞起一隻眼,小貓似的貓到程怡背後,在他耳後竊竊說了一句,程怡莞爾一笑,愛憐地拽了一下她腦後的辮子:"死丫頭,快去睡覺了,大人的事你少管。"

左君年不滿道:"這死丫頭又裝神弄鬼了。"

程怡嘿嘿笑着說:"也沒說什麼,我們打完這把牌就散吧,來,聯對調主!"朝桌上丟下JJQQ的聯對。左君年大叫一聲:"我主上一對K,你怎麼看得到的?一定是那個死丫頭剛才說了!"左昀早溜進了自己房間,碰上門。她的卧室和全家的裝潢一個風格,素凈到極點:拼木地板、小書櫥、電腦桌、一張方椅和一張木床,惟一能夠讓人看出是女孩子房間的地方,就是她自己挑選的牆紙,粉色的底子上盛開着一叢一叢的玫瑰花苞,濡染著霞光般的緋紅。她打開電腦,在桌前坐下,手指十分纖細靈活,一雙手翅膀似的撫在鍵盤上,屏幕藍了,進入桌面,她建立起一個文檔,若有所思地沉吟著,手指微微彈動、張合。良久,她下決心地咬住了嘴唇,手指頭像平治的鹿群衝進無垠的草場,在鍵盤上跳躍起來。一行黑體的標題出現在屏幕上:《白綿:拆遷背後的黑幕》。標題雖然列出來了,但要寫下去,還真像程怡所說的那樣,這些查無實據的事,還真沒辦法下筆,當小說寫可以,但要當做新聞寫的話,五個"W",一個都不齊全。趙根林零零碎碎的講述雖然肯定都是真事兒,卻還只是轉述,如果要寫成令人信服的報道,還真不容易。

13.憤怒

程怡的好習慣是從青少年時期養成的,早睡早起,即使偶爾睡晚了,也還是會在天色微明時醒來。他不像左君年生活起居十分隨意,左君年在省委機關突擊熬材料熬習慣了,忙起來三天三夜不睡也頂得住,但一睡下去不到日上三竿不會起床。白綿市的幹部們最不怯的就是程怡,他來白綿快7年了,沒發過一次火,也沒批評過一個人,雖不是笑臉常開,卻始終神色平和、和藹可親,新進機關的青年幹部說,程市長很像大學的導師,不太像官員,實際上他也確實是某大學的碩士——科班3年讀出來的,不是什麼函授文憑。程怡聽說了,不以為然地說:"豈有此理,黨的幹部就不能有教授氣質啦?幹部知識化難道是白說的?"他調到白綿市后,住在機關宿舍小區,因為離市委市政府大院很近,每天走路上下班,市政府辦主任馬春山一看這架勢,輕易不敢派車,其他幾個市長也不好意思每天坐車上下班,就算坐,也改走後院的門,各部門的領導也謹慎起來,一到了上下班時間,大院裏人頭攢動,都是步行分子。左君年晚程怡半年後調入白綿,在滿大院的步行分子面前,他照樣昂然車來車往,市委辦主任侯魚水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他一下:眼下市委大院裏除了市委書記高遠建,還有人大政協的幾個老傢伙,再沒人在市區用短途車。左君年哈哈大笑:"沒事!他喜歡走路,是個愛好,我又不愛好走路,我喜歡坐車聽聽音樂,養養一天的精神。"

侯魚水想了想,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左君年的思維方式似乎太過簡單,簡單得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能夠混到副廳級,應該不是一個心思疏漏、不諳世理的人,到這一級還如此放曠恣意,若非有意,則必有所恃。更讓侯魚水吃驚的是,左君年不僅自己繼續坐車進出,還在一次常委會上拿這事和程怡開玩笑:"程市長,最近大院裏有個傢伙擾民不淺!"程怡以為他說笑,回敬道:"就是新來的某人吧?"左君年朝他笑:"不是我呢,是你這個當市長的。你喜歡走路鍛煉身體,可你不是程教授,你是程市長呀,市長一走路,大院裏人人都裝神弄鬼,該走路的走,不該走路的也走,去郊區賓館開會,也走着去!我估計着你還不知道這件事呢……"市政府辦主任馬春山見程怡沉吟著沒說話,趕緊把話攬過來:"左書記,不是這個說法,程市長走路上下班,也是替機關的政務建設樹一項新風,提倡綠色辦公,少用汽油,減少政府開支……"左君年眉毛雀子似的一跳,嘴角弓弦似的朝上一拉,雖然還在笑,但笑得充滿譏誚:"這就是政務新風啦?是樹新風還是搞形式主義?你當這是拍領導馬屁呢?真要搞政務新風,除了接待用車,把機關里這一百多輛車統統拿去拍賣,以後除了公務用車,所有人用車自己掏汽油費司機費,要比把車停在車庫裏折舊強。這邊領導走着路,那邊兒司機遠遠開着車跟着,看過了市委大院了趕緊上車,快到地點了又做賊一樣溜下車,綠色在哪裏?節省在哪裏?傳出去別人不會笑話你們這些拍馬溜須的,人家笑是笑我們整個白綿市,搞這些形式主義!"馬春山被駁得竟一個字不能回,委屈地朝程怡直看。程怡還是八風不動,呵呵笑了笑說:"我不過是老習慣,走路上班,怎麼把這事都作出一大篇文章來了。也罷,我入了鄉就該隨俗。"

從那以後,程怡有時坐車上下班,有時還是走路,常委會上這段對話逐漸流傳開了,各部委辦局也漸漸放鬆,用車也不似從前遮遮掩掩了。白綿市的經濟總量在全省十多個地級市中,曾一度位列中下游,當然,如果和西部省份的市比較的話,白綿人的小日子還是相當滋潤的。程怡來了之後,3年時間裏改制了70%的國有虧損企業,扶植了幾大項目,培育了一批中型企業,又開發了綿湖旅遊風景區,GDP一飛衝天,史無前例衝進了全省的前八強。當時的市委一把手高書記引退到省人大時,所有人都認為程怡應該是順理成章的接班人選,即使不是他,也應該是下來鍍金的左君年,他比程怡年輕兩歲,又有留學進修背景,據說深得省委某重要領導賞識。兩人都是知識型幹部,能力資歷學問都應該可以勝任,結果卻出人意料,在另一個貧困地級市任市委書記的齊大元被平調到了白綿主持大局。即便如此,連與他私交甚篤的侯魚水都沒有看到過程怡在任何場合有過失落之意。這一點和左君年形成了對比,左君年就不止一次在小範圍里嘀咕:"自己的窩子弄不好,見了別人把草窩弄成金窩銀窩了,就來爭窩子——不下蛋的母雞,就知道嘎窩。"

"嘎"在白綿的土語里就是霸佔的意思。侯魚水試探地問過程怡,這次任命是否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程怡淡淡地說:"有什麼可爭的?又有什麼可得的?"淡得像一杯白開水的程怡,突如其來地表現出罕見的執拗。程怡一到辦公室,市政府辦副主任肖為前腳跟後腳進來,彙報昨天晚上的兇殺案。程怡一反常態,毫無笑容地反問:"馬春山人呢?他為什麼不來向我彙報?"肖為吶吶,程怡略略提高了聲音:"出了這麼重大的案子,他辦公室主任是吃乾飯的?不在第一時間向我報告,今天上午還不在崗?你打電話給他,問問他,在哪裏公幹呢!"肖為趕緊應了,才要走,程怡指指對面的沙發:"就坐在這裏,當我的面打。"

肖為摸出手機,撥給馬春山:"馬主任,在哪裏?""什麼事?"馬春山回答,肖為的手機音量很大,寂靜的辦公室里聽得清清楚楚。"昨天的那個案子,程市長要聽取彙報,可能還要開會佈置一些事情,你是不是趕緊到辦公室來……""我不是已經告訴你去彙報了嗎?"馬春山聲音疲憊而急躁。程怡朝肖為做了個手勢,示意他把手機拿過來,馬春山還在抱怨:"你怎麼回事呀?連這點事都搞不定,非要我親自回去?我這裏事情很重要!"程怡冷冷道:"什麼事情很重要?"馬春山下頓了一下,但這一點兒停頓甚至連十分之一秒都沒有,旋即流利地回答道:"程市長,我和政法委的同志在公安局這裏,督促破案,以便隨時向您彙報進度。"

程怡道:"既然政法委已經有人去了,你還在那兒待着做什麼?政府辦這裏哪一天不是事情堆成山?你放着本職工作不做,倒管起破案的事來了?"馬春山似乎沒料到一向隨和的程怡會這麼較真,愣了一下,口氣更軟和了:"程市長,不是我非要賴在這裏,昨天這件案子影響面太廣,省委毛書記也打電話來詢問,所以齊書記就給我下了命令要全程督促,以最短時間、最高效率破案,每4小時彙報一次……我這也都是為工作……"肖為默默地看着程怡,心驚膽戰地聽着馬春山振振有詞,那話雖然軟和,程怡真要跟他較真的話,他還是吃不了兜著走的。果然,程怡打斷了他的話:"這些具體工作,自然有公安和政法系統的同志去干,各司其職是起碼的,你先做好你的本職工作,我現在要和馬市長一起去接待兩位很重要的外商,你趕快回來,把材料都準備好,然後跟我一起去參加接待!"程怡掛了電話,將手機遞給肖為,余怒未消,冷笑一聲:"你們馬主任口才果然不是一般的牛啊!"肖為不敢走,又不方便站着,程怡想了一想問:"你說說看,馬主任為什麼這麼牛呢?"肖為握着手機,乾笑着,頭皮上酥涼酥涼的。正不知如何是好,程怡桌上的電話響了。程怡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朝肖為揮手示意他回去,停了幾秒,方拿起了電話。"喂,你好,我是程怡。"

"程市長哇,我齊大元。"

程怡平靜地道:"齊書記,什麼事啊?"其實齊大元離他不過幾十米遠,一個在樓層的東翼,一個在西翼,中間隔了一條長走廊。齊大元呵呵笑着說:"老程啊,我要給你道歉啊。"

"這可怎麼說啊,"這話太嚴重,程怡不自覺地坐正了身體,"書記有事請儘管指示嘛。"

"是我安排小馬去協同政法委同志坐鎮破案的。"

齊大元不緊不慢地說,"確實是有點不合規矩,不過,非常事件,非常處理嘛,小馬這個人你是知道的,臉黑心硬,辦事果斷,還是有一套的。向陽嘛你也知道,是個彌勒佛,好好先生,所以讓他帶小馬去,加點分量,儘快破案。這個案子影響太壞啦,一大清早的,毛書記都打電話問我到底怎麼回事,市委大院裏出這種事,再結合當事人的身份,這個命案背後有沒有更深層次的政治動機,是否與現在的城區拆遷改造方案有關,我們都還未可定論,而事實上,市委市政府派人督促之後,效率也確實不同了,幾小時就鎖定了犯罪嫌疑人。可見這個情況下,多加派人手,慎重起見還是很有必要的……"齊大元滔滔不絕地說着,話鋒忽然一轉:"老程,你看呢?"程怡呵呵地笑了:"齊書記考慮得果然全面。既然你這麼說了,那就讓他在那裏坐鎮吧。"

"好啊。"

齊大元還是悠篤篤的。其實在這個電話之前,兩人都完全清楚電話是什麼內容,結果又會是什麼,但是,就像例行公事一樣,必須把這個程序走完。程怡放下電話,從辦公桌後站了起來,辦公室里朝南的一面牆是整幅的落地窗,秋日清晨的太陽正溫柔地映在孔雀綠的玻璃上,陽光像一簇一簇的大麗花,開滿了地板和辦公桌。他來回踱了幾步,拿起手機,按了一個熟悉的號碼。"嗯。"

他眯起眼睛凝視着那橙色的圓球,手指撫摸著灑在辦公桌上的一縷金色影子,淡淡地說,"和分析的完全一致。"

14.屠夫

在白綿市,所有人都怕江勇,惟獨田三不怕。田三在全市最大的農貿市場賣肉,佔據着第一張肉案,每天賣三頭豬,六爿肉,是一般屠夫銷售量的兩倍。別人也不妒忌他。一來他招牌響亮,號稱田一刀,但凡人說要一斤,他只管一刀下去,便是足足的一斤,絕不下第二刀。也不稱,由你自己拿到市場邊上的公平秤上去復秤,若是少了一錢,這肉便談不上要錢,白送。光這一項絕活兒,足以讓他肉案前人來人往,川流不息。二來他為人義氣,生意再好,也只賣三頭豬,賣完走人。有腦子靈活的人和他合計過,開個連鎖店,掛田三的招牌,也有市國營肉聯廠的人找他商議,邀他承包放心肉的店,他一概一口回絕:"我這個人脾氣暴躁,和人處不來,我腦子也簡單,操心的事,我玩不來。"

別人和他計算利潤如何如何大,可比現在的收入翻幾倍幾倍,而且交易做大之後,也不必再天天自己起早摸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弄一身血腥污穢,田三眼睛一翻:"不殺豬了,那還有什麼好耍的?我啥都不喜歡,就喜歡每天弄只豬殺了玩玩,白刀進紅刀出怎麼啦?每天不捅這幾刀,不放點血,我就心裏不舒坦,總覺得渾身彆扭呢。"

田三兇悍之名,在放血殺生的屠夫當中,是一個傳奇。據說他從五六歲起就是街頭小霸王,念書也念不進去,整天打架鬥毆。他並無兄弟,他父親本來是家中老三,街坊上習慣稱一聲田三,別人說起他打架的兒子時,就說小田三如何如何,一來二去,兒子的名頭太大了,以至於人們忘記了他父親才是田三,而只記得這個孤拐臉、螃蟹身的煞星諢號叫田三了。田三到十五六歲時,他父親送他去學了門手藝——他這性格,也沒什麼好學的,當殺豬的正合適。第一次跟師傅下去,收了豬回來,在場子裏,師傅給他比畫,應該從某處某處下刀,結果光顧說話,自己一刀過去,沒刺中要害,豬歇斯底里號叫,血又濺得滿地都是,在震耳欲聾的豬嚎里,田三先扶起血桶,接住血,摸起旁邊的一把尖刀,照着位置一刀穿過。豬嚎戛然而止,算是及時實施了安樂死。而師傅教他給豬開膛破肚、解骨分片、清理下水,他也只看了一遍,便自己操刀,那刀在肉和骨里走動起來,行雲流水一般,毫不打仄。他師傅背地裏同人說:"這傢伙前世不是殺手,就是劊子手。"

別人當殺豬的,是迫於生計,而田三卻是熱愛這門使刀切肉的職業,他不愛笑,看人和看眼前豬肉的目光無甚區別,拿起刀時的愉悅自如卻顯而易見,下刀時的神乎其技,果斷準確,大有恐怖片的效果,讓人又愛看,又怕看,看着看着,就覺得背上寒毛一根一根地豎了起來。據說江勇也曾經打過農貿市場的主意,但要把手伸進農貿市場,首先就得先碰個釘子戶:田三。田三誰的賬也不買,江勇曾經起過拉他入伙的意思,開出的條件里包括白綿城裏的幾大農貿市場都歸田三管理,田三卻不客氣地說:"我這人只會殺豬,也只好個殺豬,別的事,我嫌煩。"

拿不下田三,生豬這一行的規費就不好收,跟其他任何屠夫收,他們都拿田三來推諉:田三交多少,我們就交多少。言下之意是,有田三在給我們放樣呢,你們別吃柿子撿軟的捏。屠夫們不交,其他的賣水產的、賣青菜的,也跟着嚷嚷,殺豬的不交規費,憑啥我們就得交呢?莫非他殺豬的狠些?來來往往很是吵嚷了一陣子,最後,江勇到底拿田三沒啥辦法,田三還是天天殺豬賣肉,屠夫們也照樣不給江勇的小弟面子,大約因為這一行的油水也不甚大,江勇便放手了。不管怎麼樣,這是一個偉大的勝利,田三又是東城的人,東城的少年們便一直將田三奉為偶像——江勇是南城的,南城的孩子都擁戴江勇,但論打架鬥毆,南城的遠不如東城,甚至還趕不上北城那群外來戶的孩子粗野有力。左昀第一次看到市場里亮燈,好奇地張望了一眼。白熾燈下,人的臉慘白,嘴唇灰黑,也許事實上他們就是如此,在顧客還沒有到來之前,菜販子們都在手腳忙亂、卻又帶着睏乏的厭倦整理著自己的攤位,蔬菜葉子上水珠晶瑩,雞蛋皮紅個小,個個都像擦了胭脂等著出嫁的少女,增氧泵咕嚕嚕的在活潑的水鮮當中閑言碎語,肉類面目猙獰、色澤淋漓,活像剛剛發生了一場兇案。肉案上滿滿當當地掛着幾大爿肉扇,一隻豬頭安詳地閉目沉眠,田三正在案板上忙活,左昀咳嗽一聲:"田三。"

田三伸出頭來,有一絲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至少有好幾秒鐘,他完全沒有認出她來。他最後一次見到左昀,是在她高考結束后的那個暑假。她在他這裏認識了歐淇,便不再出現了。雖然時時聽到消息,卻怎麼也沒法和眼前這個套著男式夾克、背着大挎包的女孩結合起來。那時她還是個秀氣清瘦的小女孩呢。最後他審視着她那雙黑漆漆的眉毛,"哦"了一聲,咧開嘴笑了。"怎麼?你來買菜啦?"他站起來,順手掂起一把刀,"要點什麼?"左昀開門見山:"我不買菜,我想採訪你。"

這話一說,一看田三臉上的表情,就知道說錯了。"啥?"田三吃了一驚,"搞什麼呀?"他顴骨高聳的焦黃麵皮抽搐了一下,"別嚇我。"

左昀板起臉:"我想寫寫江勇,寫寫白綿的黑社會。"

田三臉色一黃,抬手從釣鈎上摘下一片豬肉,"砰"的一聲,重重摔在案桌上,舉刀"砰砰砰"的開始解肉,頭也不抬道:"你問錯人了,採訪我做啥?我就是一個殺豬賣肉的,啥雞巴閑事都不管。"

認識田三好些年,這次是聽他說話最多的一次,可竟然是這麼不老實不客氣,左昀真愣了。見左昀木頭一樣站着,田三也不理她,只管自己剁肉,他使一把劈骨斧,橫七豎八地下去,剁得肉末直濺,剁在案板上,"咚咚"直響,驚得周圍的幾個屠夫轉過頭來直看。肉末血跡碎骨濺得左昀衣服上都是,臉上被飛起來的碎骨渣彈了好幾下,辣辣的疼。她綳著臉,仍不動。田三停了手,無可奈何地看着她,嘆了口氣:"你怎麼跟你媽脾氣一樣犟呢?"左昀鼓了鼓嘴巴,眼淚在眼眶裏打起了轉,還是不說話。田三隻得態度和緩了一點:"你先走啦,這會兒不要妨礙我做生意。"

左昀還是不動:"那我幫你做生意。"

田三被她逗笑了:"你能做啥呀?能剁肉,還是能剔骨頭呀?"左昀想了想:"我幫你收錢。"

田三趕緊道:"別,你那個數學成績我知道,不虧死我我不姓田。"

"不管!"左昀怒道,她一看肉案整整齊齊排出去好遠,沒有空隙可以過去,索性一弓身從桌子底下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我今天黏在你這兒了,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什麼時候再和你聊。"

田三隻有嘆氣:"那你說啊,要問什麼?"左昀立即從大挎包里掏出筆記本和筆,從肉案底下拽出一張剛發現的凳子,端端正正坐下來,在膝蓋上攤開筆記,看得田三直苦笑,"你這個脾氣,不去跟你媽一樣干公安真是可惜了。"

"江勇是不是一直到處收保護費?"第一個問題。"廢話。"

田三看着顧客們陸續走進菜場,其中幾個熟臉兒直衝着他的案桌走來,便操起一把尖刀,順手在肉塊上擦了一擦,熟絡地招呼:"來點什麼?""那他收過你的保護費沒?""前夾?一斤?眉條?好咧。"

砰!砰!人群潮水一樣開始湧上來,包圍了肉案,那陣勢看得左昀頭暈,光看着都覺得招架不住,但田三卻還是從容得很,他賣肉比其他攤子快,從不稱重量,一刀下去,左昀趕緊接過去拿膠袋包裝,顧客也就很自然地付錢走人,左昀留意看了一下,連個去復稱的人都沒有,心裏不由得暗暗佩服。六片肉賣起來說慢也慢,說快卻也飛快,其他攤子上生意雖然冷清,但攤主也不着急,看着田三的貨飛快地銷出去,也就慢騰騰起身,準備自己肉案前的高峰到來。不到一個小時,田三的案板上已經空了,只留一副腰子、一塊眉條肉。田三把東西利落地包好,撂邊兒上:"回頭你帶去吧。還像小時候一樣喜歡吃腰花吧?"左昀抿嘴笑,抗議道:"我那也不是小時候啊,都上高中了——對了,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你是怎麼認識我爸爸媽媽的?我問過歐淇,他也不知道。"

田三抬起胳膊,就著肩膀上的衣袖,蹭了蹭油汗直冒的鼻子,張着手,在圍裙上猛擦了幾把,才說:"走,我帶你去吃面片兒湯。"

東城是數百年來形成的居民區,綿湖是一條江的支流最後傾注在山腳下形成的湖泊,而東城就是圍繞着支流入口的碼頭逐步發展起來的居民點,有許多明清時的古建築,許多小吃也有着上百年的傳統。跟着田三曲里拐彎走了好多巷子,左昀不得不承認,以前對東城的認識根本不徹底,至少,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八九點鐘時人聲鼎沸的東城,街沿上蹲著挨挨擠擠的賣菜的,買菜的把一條小街擠得停當了,騎自行車的少年拚命地按鈴鐺,在人群里像一尾鯰魚似的鑽來鑽去。沿街一家又一家的小吃店、麵條店、油條燒餅店、早茶店、茶館兒、包子鋪、粉團店等,她從前多半是下午或者晚上逃課,而這些店面都已經打烊,只剩下店門口一隻汽油桶般的大鐵皮爐子,爐子裏間或悶悶地燃著暗紅的煤,若在冬天,一個乞丐就會瑟縮地站在鐵皮爐前,抱着爐子烘手。田三帶着左昀走進一家小店,門面只有四塊門板那麼大,擺着四張老式八仙桌,每張桌上都坐着人,見田三進來,一個正在門口的爐子上舀湯的老頭兒吆喝了一聲:"來啦?"不待他們開口,便朝着屋子裏喝道,"拿碗筷!"田三進去,四下一瞧,搡了其中一張桌上的一人一下,粗聲粗氣道:"你們幾個並那桌去。"

而那一桌人竟不二話,含笑起來,端盤子端碗,而另一桌的也在挪動凳子碗筷,給那幾個騰位置。田三朝外面喊:"兩碗片兒湯,一碗素,一碗葷。"

左昀趕緊道:"我什麼都吃的。"

田三說:"知道。我吃素——你要不要辣?"等著面片兒湯上來,左昀忍不住又提問:"你和江勇打過架嗎?""他?"田三"嘁"了一聲,接過抹桌子的大媽端上來的茶水,他說話時很少朝說話的對象看,目光落在毫無焦點的虛空裏,若非是和他說話的人,簡直要以為他是自言自語,"他才沒那膽子。孬種得很。"

面片兒湯端上來了,田三抄起筷子在碗裏攪和了一下,吮了下筷子,"唔"了一聲,"淅瀝呼嚕"地吃了起來。左昀從筷子筒里拈出一雙筷子,那筷子頭年久日深漬得烏黑,活像掛在灶頭上熏得烏黑的臘肉的顏色,她大無畏地只在茶杯里涮了涮,低頭挑了塊滑溜溜的面片,送進嘴裏。進嘴一咀嚼,才發現這面片柔韌無比,滑溜可口,滋味醇厚,湯水又辣又酸,似乎撒了什麼米粉之類的東西,十分黏稠,面片里混合著極薄的肉片,柔嫩多汁,鮮而不膩。一時間她忘記問問題,大吃起來,吃得鼻尖都凝結了一滴清鼻涕,不好意思地抬頭去擦,才看到田三很專註地看着自己。"你媽救了我的命。"

田三沒頭沒腦地說,"我惟一酬她的,就是請她吃了一頓面片兒湯。"

左昀一口湯險些嗆進氣管里:"我媽?"田三"呼嚕呼嚕"吃得飛快:"我就是從那次之後,才開始吃素。知道不,我在那之前,什麼都不信,在那之後才信命。"

左昀皺皺眉,有一口沒一口喝着湯,等着他說下去,也沒注意到整個屋子裏的人都靜了下來,聽着田三說話。6年前,劉幼捷剛剛從部隊轉業到地方,其時左君年尚在美國進修,按說背景並不過硬,她卻照樣敢說敢做,紀檢一職十分適合她的性格,只要是她覺得違紀的,或輕或重,在黨組會議上是非說不可,鬧得基層的所長和幾個股的股長都對她很有意見。有一回治安股接到市委的通知,配合行動,圍剿取締一個鄉鎮的封建迷信活動,那地兒的農民自發在湖心的一隻小島嶼上建立神廟,周邊地區的上千名群眾強迫或半強迫或自願地捐獻出了大筆款項修繕廟宇,治安股下去後行動迅猛,把幾個帶頭分子手銬一銬,拉到鄉政府一個一個做"工作"。天知道劉幼捷在那一天怎麼跑下去了,一眼看到其中一個老頭兒被手銬銬在鄉鎮府門口的旗杆上"反省",她立即闖進正在做問訊的治安辦公室,厲聲責問:"誰讓把人銬在外面示眾的?"治安股的幾個小幹警嚇得趕緊把領隊的副股長叫來,劉幼捷指著外面,全不管屋子裏還有犯人、群眾和鄉鎮幹部,怒氣衝天,"你辦案講不講法規?講不講人道?講不講點常識?這麼毒的太陽,那老頭兒七老八十的,中暑了就是一條人命,就算不中暑,他平時在鄉里也是個體面人物,你這麼一弄,他要是羞憤不過,回去尋個短見,不又是一起事故?"要論嘴皮子,那是政工幹部的專業,她又是個女幹部,在公安系統里,女幹警屈指可數,多少都有幾分恃寵肆嬌的意味。好男不跟女斗,吵也吵不過,帶隊的治安股副股長只好悻悻地按她的要求把人解下來帶進屋子,倒茶倒水,倒不是審問了,簡直是伺候大爺!那一天,田三是從菜市場被傳喚到治安股去的。在菜市場,傳喚他的幹警都還客客氣氣,含笑給他上煙,說到局裏調查個事,田三沒提防,擦擦手就跟着走了。

結果一進問訊室,誰也不問他任何東西,只銬住他一隻手,另一頭朝窗棱上一弔,這銬法甚有技術,恰好是人犯必須踮起腳尖才不懸空的高度。田三起初還不在意,沒吊上10分鐘,就知道厲害了。手銬銬得很緊,田三不算一個很沉重的人,但身體也有着70公斤的重量,這重量一在手腕被金屬扣著的部分施加了壓力,就造成了疼痛,疼痛起初像斧子背那麼鈍,沒過幾分鐘,鈍鈍的痛變得就像上好的砂輪打過的斧刃一樣銳利,朝着肉里鍥進去,有一會兒他覺得皮膚和肌腱都已經被疼痛咬穿了,可這疼像一隻瘋狗,死咬住不放,咬穿了皮,咬穿了肉,還要朝骨頭裏咬,他努力地踮起腳尖,用盡全身力氣延長身體,但最終只能用大腳趾來為可憐的手腕分擔一些重量,於是猛一看起來,被掛在窗棱上的他很像一個芭蕾舞演員,一次一次地正在練習某個動作。再後來,他每一根大腿肌肉都在顫抖,汗水從毛孔里雨點似的落下來,他忽然想起被自己穿過鐵釺、掛在鐵鈎上的肉扇,想起被捆紮着豬蹄、穿在一根杠子、抬到車上的尖叫的肥豬。再後來,他不再想任何東西,也不再試圖踮起腳尖,最後一絲力氣被他用來關上自己的嘴巴,無論如何,他不想發出聲音,不讓自己像一隻豬一樣發出孱弱的、乞憐的可恥號叫。他嘴唇直打哆嗦,臉頰過電似的痙攣,門口兩個看守他的小幹警覺著好玩,一個人過去掐了他的臉一把:"看這肉抖得,還挺犟啊?來,叫一聲兒,叫一聲兒就給你鬆鬆。"

另一個也笑:"他不是牛X嘛,他不是鼎鼎大名的田三嘛?再掛他一小時,你讓他叫田狗屎田王八都行。"

田三開口說話了,牙齒卻控制不住地"咯咯咯咯"打抖:"田你媽X!我操你祖宗八十三代!"小幹警也不生氣:"喲,才消遣你一下就急成這樣啦?我要把手銬再銬緊點兒,你不把屎都急在褲襠里?"正說着,虛掩的門一下被推開了,劉幼捷探進頭來:"走廊里就聽到你們在吵,吵啥呢?"目光落在田三身上,她一下子拉長了臉,"又在搞刑訊逼供?要我說多少次呀?"其中一個幹警資歷老些,嬉皮笑臉地說:"劉書記,我們這哪是刑訊逼供呀?他鬧情緒,只好把他銬著冷靜一下。"

劉幼捷指著田三已經變得烏黑淤紫的手腕:"再弄下去那手都快廢了,你們當我不懂得你們這點歪門邪道是不?刑警隊那邊叫我說了幾次,都不這麼搞了,一般性的治安案件,你們犯得着這麼着整嗎?快把人先放了!"樓道附近的幾個辦公室都驚動了,聽見劉幼捷發火,大家都裝着沒聽見,不出來吃這個揎頭,股長室的幾個副股長,打電話的打電話,上廁所的上廁所,股長江永春只好自己推門出來,招呼劉幼捷:"劉書記,這邊來,這事有個特殊情況,你來我辦公室,我詳細跟你彙報。"

田三瞅見江永春,所有的疼都化成狂怒,沙啞著嗓子喊了起來:"我操你媽的江永春,你兒子跟我收保護費收不著,你這個老烏龜就從殼子裏冒出來給他出頭,我認得你狠,我操你媽,你有種就今天弄死我,你要讓我從這站着出去,你他媽就是我生的!"劉幼捷也有點着急了,這個人簡直不知好歹,這麼一嚷嚷,治安股就是想放他也不好下台呀,便朝着田三喝了一聲:"你這個人,怎麼不知好歹?也難怪他們要把你銬起來,快住嘴吧你!"疼到極點的田三哪裏管別人是不是一片好心,連劉幼捷也罵:"臭婊子!老子不要你裝好人,穿人皮不幹人事的畜生們,畜生!有種別讓我活着出這個門!"江永春笑嘻嘻地朝劉幼捷攤了攤手。換了別的人也就順勢走開了,怎麼說也算盡了責任,但劉幼捷卻沒有就此打住。她說話又快又凶又尖利,就像一把叉子從人的喉嚨口裏一直插到胃裏:"我不管這些,辦案有辦案的法律法規,你要麼現在給我把條文根據翻出來,哪一款哪一項規定允許你銬起來吊著辦案,要麼給我把人放下來!"江永春在局裏一直是個少言寡語的主兒,即使在公安宿舍大院一起住的人,也都知道老江話少主意多,和他老婆正好互補,那一個是話多沒主意。他雖然知道劉幼捷很難纏,卻也沒想到她這麼不給自己面子。

於是他索性拉下臉,像往常在家訓張來弟一樣訓起了眼前這個潑辣的女人:"你少在這裏胡攪蠻纏,該幹嘛幹嘛去,各管各事,別把你的手到處亂伸,這是公安局,不是你家,由得你想咋樣就咋樣?一個婦道人家,咋咋呼呼的,怎麼一點兒不知道自重呢?"這一下,劉幼捷被徹底激怒了,在她多年的職業生涯中不止一次碰到過類似的性別歧視,但還沒有誰敢這麼直接、當面的以性別來打擊她神聖的職業尊嚴。"江永春!"她厲聲喝道,附近幾個辦公室的人終於坐不住了,紛紛出來看熱鬧,"你是警察,我也是警察,這裏誰也別提什麼男的女的,你當這裏是什麼地方?你有條雞巴就可以不服從組織紀律?嗯?什麼婦道人家?我這個婦道人家管的就是警察的紀律,管的就是你!不放人可以,好,我現在上去找局長下來看你是怎麼辦案的,大家也都看到了,我打報告上省局紀檢組,請求處分你,你也別怪我拿你這棒槌當針使!""哈!處分!"江永春也臉紅脖子粗地嚷了起來,"你她媽的有啥了不起?你拿處分嚇唬誰?你先給我從老子的辦公室里滾出去!"他一邊吼一邊順手搡了一把站在問訊室門裏的劉幼捷,劉幼捷一個踉蹌,摔到辦公室外面,差點撞在走廊的牆壁上。

圍觀的幾個幹部見勢不好,趕緊搶上來攔著兩人,治安股的辦案幹警嚇得面面相覷,連田三都忘記了劇痛,張著嘴看傻了眼。人群遮蔽了他的視線,他光聽到走廊里"哐當"一聲清脆的巨響,玻璃粉碎的聲音和一群惶恐的驚呼:"老劉,老劉你做啥?老劉,你冷靜點!"劉幼捷穿的是一雙中跟牛皮鞋,一腳踹碎走廊里的消防櫃玻璃,"刷"的抽下裏面別在卡子上的太平斧,就朝問訊室里直衝進來。大家誰也沒反應過來,呆若木雞地看着她持着斧子闖進問訊室,她輕蔑地看了江永春一眼,提着斧子從他身邊昂然擦過,倆小幹警不知所措地後退,再後退,一直退到靠牆,劉幼捷走到窗戶前,拖過一把椅子,穩噹噹地站上去,只對田三說了一個字:"讓!"田三努力側了側身體,她就掄圓了斧子,一道亮麗的寒光映得他閉上眼睛,斧刃迎著上午的太陽"砰"的劈在窗戶的棱條上。那時候公安局還沒搬新大樓,窗戶還是木頭的,她力氣可真不小,"砰"的一聲,"喀啦"一下,手腕粗的木條應聲斷裂。手銬從斷頭滑脫下來,田三失去平衡,栽倒在牆上,忽然流動起來的血液猛地衝進他懸掛了長久的手掌,疼得就像整個手都被人撕開了皮,他失去控制地呻吟出來。劉幼捷冷冷地看着他握着手腕倚著牆呻吟,從椅子上利落地跳了下來,又朝門口走去。她穿過沉默得像死人的警察們,皮鞋的後跟鎮靜地叩打着地面,她走到消防櫃那,把斧子又放了進去,然後,她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紀檢組?小王?嗯,你們兩個都下來到治安股,帶相機,紙,筆,捲尺,再通知一下法醫處來個人,馬上。"

她收起手機,表情既輕鬆又愉悅,把手機放到袋子裏后,還輕輕拍了拍手上的灰:"江股長,現在,咱們按正常程序先開始吧。我第一個要問的是,這個人是疑犯還是普通的問話對象?當然,這不影響整個事情的定性。"

江永春僵住了,恨恨地瞪着這個女人,鼻孔里"咻咻"的噴著氣。治安股的副股長和其他幾個幹警趕緊過來,連勸帶拉,把他拖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剩下幾個,圍着劉幼捷,賠上了笑臉。但笑臉也好,憤怒也好,甚至局長也出面替這個治安股的老股長求情,劉幼捷毫不動搖地把整個事情全部寫成報告。偏又有多嘴的,和江永春以前得罪下的人,乘着這個東風,跑前跑后說了江永春和治安股一籮筐的壞話,無非就是捆打綁吊,平時都不算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如今全被羅列起來,尤其是有兩個人犯落下了終身殘疾,也被劉幼捷從陳芝麻爛穀子的卷宗里翻出來,找到了當事人,錄了口供,搜集了證據,一下子全部整理成材料,上報局黨委、市紀委和省局紀檢組。江永春託人上下斡旋,最後只給了個行政記過處分、黨內警告,面子上卻折大了。當年年底,組織上就找他談話,動員他提前退休。他也無奈,誰也怪不得,只得怪自己一時的糊塗。退下去沒過兩個月,高血壓、心臟病什麼的就添了一身。張來弟在家裏罵了江永春無數回,在大院裏指天發誓要去局裏撕了那個劉X,被女兒勸住了:那個母老虎不是好惹的,第一,你未必打得過她;第二,這是在公安局,新提拔的治安股股長正忙不迭地拍她馬屁呢,你去一鬧事,她一個電話喊人把你銬起來,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江勇的面子是和老子系在一起的,坍了這一回台之後,江勇在私下裏放風遲早要請劉幼捷吃茶飯,田三得了消息,託人帶話給江勇說:"我田三綽號就叫眼睛一翻,不認田老三。意思就是脾氣上來了,連自己都不認,但從今往後,在白綿,我就服一個人。你背後下黑手弄我,我不記你這一道,過了就算過了,但是你要是動了我說的那個人,我叫你江家上上下下、姐姐妹妹、姑姑嬸嬸、沾親帶故的,從今往後,再沒一個煙筒能冒煙。"

"大致就這些。"

田三乾巴巴地說,"我就是這麼認識你媽的。老實說,以前我認為警察沒一個好東西。現在呢,我改變想法了,應該說,除了你媽以外,警察沒一個好東西。"

左昀"咯咯"的笑出聲來。"至於江勇嘛,"田三瞅了瞅聽得入神的茶客們一眼,"這裏的大爺大叔人人都能說一堆他的事兒,你隨便問吧。"

15.新聞

各行各業的老總當中,報社的老總是最苦的。流程長,事情繁瑣,責任重大。每天光等清樣就至少得到夜裏兩點后,就算校對了,落筆簽發時還是懸著心。到了家了,緊繃的神經一時半會兒根本放鬆不了,好容易睡了,都還夢見電話鈴響,說報紙出了紕漏,必須緊急收回。陳秀雖然才35歲,但一則打扮嚴肅,二則常年操心,看起來倒和劉幼捷年齡相當,只是她脾氣和緩,與劉幼捷大大不同,左昀和她倒比和自己母親談得來些。對於這麼一個鋒芒才氣兼而有之的屬下,陳秀私下裏表露出的鐘愛之情,這倒不是因為左君年這個分管文化宣傳的市委副書記,她對盧晨光說,"這孩子常常讓我想起自己剛進報社的時候。"

此時,陳秀正在簽發報紙樣刊,準備結束一天的工作,左昀溜進辦公室來。她一點也不驚訝。"怎麼?又和你的小男朋友吵架了?"陳秀最後瀏覽一次報紙,漫不經心地問,"那邊的箱子裏有橙子,自己拿了吃。"

左昀悄悄地走到她桌子邊,不聲不響地將厚厚一疊A4紙放在桌上。陳秀瞥了一眼:"是不是誰又把你稿子搶了?你先放着,我一會兒看。"

左昀退開幾步:"那我先等你忙完,看了稿子,我要聽聽你的意見嘛。"

陳秀奇怪地拿起她的稿子:"不會吧?什麼大事?"左昀反問道:"這兩天綿湖還能有什麼大事?"陳秀已經看了稿子標題,臉上的微笑頓時像混凝土似的僵硬了,她迅速地看起稿子來,一目十行地看完,左昀提心弔膽地看着她那張秀氣的瓜子臉越來越沉。陳秀看到最後一頁,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像受驚的螃蟹牢牢夾住了鉗子,鼻溝深深地凹陷下去。她合上稿子,握在手裏朝門口走去,那姿態像手裏抓着一枚定時炸彈。沒等左昀說話,她已經把那疊紙塞進碎紙機的大嘴巴里。碎紙機"咯咯咯咯"的咀嚼起來,像一個不懷好意的男人在沉悶地發笑。左昀叫了起來:"陳總,你幹嗎?!"陳秀看着紙張一點一點消失在進紙口裏,輕聲而急促地說:"我幹嗎?我還要問你幹嗎呢!"她掃了一眼辦公室的門和牆壁,晚報社的牆和門上都是大塊大快的磨砂玻璃,這一層樓是老總辦公室,今天輪到陳秀值班,一般來說,除了總編辦可能有副主任在,整層樓都不會有人在的。

但她還是很謹慎地打開門,看了看走廊,確定無人之後,才稍稍放高了一點聲調:"白綿的事不是像你想得這麼簡單的!"左昀生氣了:"陳總,連一個死了的黑社會頭目都不敢曝光,新聞監督還監督什麼?"陳秀從碎紙口裏抽出還沒吃掉的半張紙,在左昀面前晃了晃:"你說他是黑社會他就是黑社會?這個要公安部門定性的!往小了說,死者家屬可以告你損害死者名譽,往大了說,這就是給白綿市的社會治安狀況抹黑!更何況……"她嘆了口氣,打住了,把那張殘缺不全的紙又塞到碎紙機里。她看着一臉不服氣的左昀,從髒兮兮的牛仔褲看到蓬亂的頭髮:"我知道你採訪調查得很翔實,報道寫得也很充分客觀,但很多事情比你看到的、想到的,都還要複雜。你現在真的還小,有些事,要過幾年才會慢慢明白。這麼說吧——唉,天哪,我要怎麼說你才能明白?白綿的很多事不是僅僅一個江勇、黑社會頭目可以概括的——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這個報道,暫時不能發。"

左昀閉着嘴,擺明了一副"算了,和你沒什麼可說的"的倔強表情,過了一會兒,才怏怏地說:"好吧,不發就不發,我也沒指望這種稿子能發出來。"

說完,拉開門就走,陳秀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先別跑,你給我保證一下!"左昀扭過身,閃著黑漆漆的大眼睛看着她:"保證啥?""保證絕對不能再讓第三個人看到這個稿子!"陳秀牢牢地抓住她的胳膊,一字一頓地叮囑。"好啦,不看不看不看。"

左昀像一隻小蟲似的扭著身體,用力把自己掙脫出來,"稿子都被你粉碎了,我又沒有存檔的文件,上哪裏給人看去,哼!"打開門飛也似的跑了。陳秀將信將疑地看她一溜煙似的消失在樓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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