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1當牧野消逝了綠色

過去了兩年。

積石大禹山脈,我又回來了。在命運的感召之下,我來到我的墓地邊緣,向前方隱入迷霧的森林發出一聲沙啞的呼喚——

蒼狗獒拉。

一抹亮色,一股灼燙的精氣,從我體內迸濺而出,向屬於我的土地索取生命的活力。還記得天上的青雲,青雲中催生的細雪,細雪中上蒼賜予的綿綿柔情。記得地上的青嫩,青嫩中勃發的秀色。濃濃的,那濃濃的潮氣。哦,黎明時分濕漉漉的欒木青葉和青葉托起的那一輪年輕的太陽。

我走過我的墳墓,走過戰友們的墳墓,走過高高的拔斷筋,走過了我所熟悉的所有地方。可是,蒼家人在哪裏呢?那種靜穆的綠油油的境域在哪裏呢?彷彿是夢,是輕煙淡霧,轉瞬之間,他們匯入了深不可測的巨大的虛無,那些讓他們悲悲喜喜的濃綠的氛圍也蕩然無存。哪去了,哪去了,森林、黑狗、女人和野獸?遺留在山山坳坳里的灰燼告訴我,這兒曾有過一場大火。一片焦色,又一片焦色,自下而上,由濃而淡,連接着黑大山純白的雪線。一個死寂的鴻濛歲月暗示了一次曠世殘酷的剿滅。

我問我的墳墓,問我死去的一百多個戰友。默默無語,默默無語,只有風的號叫不絕如縷。而在黑大山聳入雲霄的冰峰之上,在風走山樑的間歇,我聽到了雪豹的精魂踏破積冰的腳步聲,聽到了它斷斷續續的吼聲、哭聲和歌聲:

那一邊是深樹林喲,

我帶着太陽走過去,

卿卿吉爾瑪,

太陽的故鄉神的家。

我恍惚覺得,蒼家人是永遠地離去了,去尋找祖先的家園。那麼我呢?我是不是也應該按照他們遷徙的路線,去投入他們那種動蕩不寧的生活,成為一個自由的蒼家人,讓蒼狗獒拉做我的終生伴侶呢?黃昏的悲風中,我面朝黑大山渾莽的身影跪倒在地。我說,願神明指引我,要是我應該繼續追尋蒼家人,明天早晨就會有白花花的冷霜覆蓋遍地焦土。要是不應該,就讓太陽出山,金光普照。

霜花,霜花,縞素的霜花,落滿了黎明的山嶺。這是神的安排,我不能拒絕。我走了,將積石大禹山脈再次深深埋入我的記憶。我已經不是一個小夥子了。二十多年的充實與荒涼讓我變得成熟,變得緘默,變得深刻。可我並不知道,今後還有多少時光將我再次塑造?還有多少時光可以喚醒我那激動的戰慄和溫情脈脈的傷別?還有多少生活能給我勇氣,讓我狠狠發掘心中那隻會越埋越深的希望?還有多少機緣能使我走進森林,抱吻我的母狗?能使我乘着慾望之風,去轟炸我的女人?還有多少夜晚能讓我充實地失眠,去遙想舊歲,舊歲中的不老風煙呢?

我一直往西走。半個月後,我沿着青海湖進入柴達木。為了尋找卿卿吉爾瑪,我走遍了柴達木的東部和西部。

在昆崙山南麓和察爾汗鹽湖之間的無邊高地上,卿卿吉爾瑪呈現一片荒蠻闃寂的景色,好像這兒從未有過樹影草影,從未有過生命的繁衍生息。我不相信。我的感情的托盤無法承受失去綠色青輝的重荷。蒼家人的祖業所在地——月亮的故鄉女人的家,絕不可能如此破敗。我在每一簇黃燦燦的旱生植物間尋覓,可憐的已經瘦弱成兩根麻稈的雙腿橫穿了方圓百里的半荒漠丘陵地帶。蒼家人的足跡早已被沙塵掩埋了,只在一個孤苦伶仃的牧駝老人日見糊塗的腦殼裏,留下了一個既是開頭也是結尾的故事——

他們到底來過沒有?——

來過來過。他們來時,我這眼睛還能看得遠些,騎在駱駝上,東邊那座沙梁望得清清楚楚。他們就在沙樑上,懸懸地跪着,哭啊,哭了個昏天黑地。天公照顧他們,打雷了,巴掌大的雨點落下來,澆得滿沙場淤出了成千上萬個水窪窪。掬起來喝一口,呸,又苦又咸,天上哪有下鹽水的?那是他們的眼淚啊。你們可別小看這些苦鹽水水,人有心,地有情,第二天,這些水窪里就生出一層綠氣兒來。沒過晌午,水滲完了,綠氣兒變成了一片片的千葉蒿子。比起沙芭、黃刺,那可是駱駝的好食料,就好比吃慣了糠皮饃饃的人,吃起了油漉漉的抓飯。我的駱駝高興,我也高興。後來,那些人不聲不響地走了,連句話語兒也沒留下。他們走了我不擋,可千葉蒿子也沒有了,像是綠氣兒是他們的影子,跟着他們走了。我的可憐的駱駝,吃不上了白面抓飯,再回過頭來吃那乾死活噎的糠皮饃饃,瘦了,老了,一峰接一峰地死了。

我又問傷感的老人,可曾見到一條兇悍的黑狗?可曾見到一個穿皮袍的老婦人?——

打老遠見的,老的少的分不清。狗倒見過。好狗,着實凶,咬死了我的三峰駱駝。狗日的,也是餓瘋了,一天把一峰駱駝吃了個凈光,三天吃了三峰,他們再不走,駱駝吃完了,還要搭上我這身老筋老肉哩。你可別說狗不吃人。那狗,如狼似虎,就是吃人的獸啊,叫它吃了划不來。明天,鄔塔美仁來叫我的時候,我還要去打仗哩。

我累了,心力交瘁,似乎再也沒有力氣原路返回了。我住在牧駝老人的氈房裏,沉澱着我的失落,發現往事已經蒼老,如同老人的皤然白髮,在隨風飄曳的過程中漸漸稀疏了。不必惆悵,不必回想,要像老人那樣為明天活着。老人總是等待着明天。他告訴我,他的鄉親們全都住在騎馬走一天才能到達的瓊茲庫勒湖邊。那兒牧草豐美,神山護佑著綠野。湖邊炊煙,湖邊的蘆葦,湖邊的姑娘,誰見了誰眼饞。大荒原的男人,那些勇敢的騎手們,終生的使命就是保衛草場、財產和女人。明天當他的美麗的女兒鄔塔美仁揚鞭策馬從東方出現的時候,就說明新的草山糾紛發生了。他要把駝群交給她,自己趕赴家園,去盡一個男人的職責。他是一個老騎手了,無數次的戰鬥使他遍體傷痕。他脫光了上身向我炫耀那些刀傷、鞭痕和烙鐵的印記,向我炫耀少了三個指頭的那隻手和少了一隻耳朵的半張臉。我愣愣地望着,彷彿看到積石大禹山脈中坍塌了半邊山體的拔斷筋正以形銷骨立的形態步步升高,直指太陽。太陽收斂了金光,凸突著黑色耀斑,一再地兆示着地球的災難。一股黑色的旋風席捲而來,捲走了森林,捲走了城市和鄉村,捲走了所有黑皮膚、黃皮膚、白皮膚的女人。隊列整齊的大荒原的騎手們帶着輝煌的創傷,走向天國的凱旋門。他們的進行曲便是蒼家人的哀歌:

那一邊是黑田地喲,

我帶着月亮走過去,

卿卿吉爾瑪,

月亮的故鄉女人的家。

那一邊是男人們喲,

我帶着鹿皮走過去,

卿卿吉爾瑪,

男人的故鄉野獸的家。

我想,我為什麼不是一個大荒原騎手?或者,為什麼不是一個蒼家人的走狗呢?如果是,我有沒有勇氣去殺死那些來掠奪和侵吞家園的人,讓他們血流成河?我會不會光榮地死在戰場上,戴着滿身的勳章進入他們史詩般的傳說?不會的,一切都是近乎譫妄的幻想。時間已經證明過了,我不是一個運氣很好的人。無論我處在寧靜的山野,還是處在喧鬧的城市,命中注定的我生活的主要內容,便是逃命、逃命、逃命。

明日復明日,他的美麗的女兒鄔塔美仁依然隱身在另一個等待中的明日裏。也許這僅僅是一個自欺欺人的騙局,是一種老人虛設的期望。在他永遠的孤獨中,鄔塔美仁永遠不會出現。你在騙我,是不是?我的蒼顏白髮的年邁的男人。我的疲累正在消逝,體力已經恢復到足以使我走過這片半荒漠地帶的程度了。我為什麼還要逗留?難道我也在等待鄔塔美仁的出現?我相信蒼家人的靈魂在冥冥中注視着我,他們是不贊成我去等待一個陌生姑娘的。我又要走了,又要回到那個剝奪了我的生存權利的城市裏去了。依依不捨,依依不捨。我說,蒼家人,看着我,如果我應該回去,今天,下午,祥雲飄過頭頂,碧空一派晴和,風住,沙靜,土不飛,石不走。

連日大風,數百里沙塵瀰漫。剎那間,天上有了一塊圓洞似的碧凈,迅速向四周擴展。啊,藍天,白雲,風日寧和,駝群在安詳的荒涼中緩緩移動。我背起了我的行囊——老人為我準備的半布袋干肉和奶疙瘩。

走向太陽的是我,走向命運的是我,走向女人的是我。我不是童年揣度情慾的我,不是積石大禹山脈中揮灑情慾的我,不是在城市的威嚴中抑制情慾的我,不是在漫漫長途中尋找情慾的我。我要重新做人。我渴望脫胎換骨。給過我太多溫情的早逝的森林,教會我坦誠和高尚的迷霧中的蒼家人,請允許我跪下,允許我枯癟的雙眼酣暢地流出血紅的淚水。當一聲真誠幽婉的禱告劃破時問的靜穆,當不幸的大地超然升起,托出一片新生的荒涼的時候,我相信,我已經是一個棄兒了。我不再有對人的禮讚,不再有身處高樹淺草中的那種英武之氣,不再有向危難和死神索取賭運的夢魘之時,不再有讓生命大放光彩的忘我獻身的一剎那了。阿門。

就這樣,在心靈深處颳起的一陣風暴中,我離別了老人一樣沒有半點朝氣的卿卿吉爾瑪。

那鐵門關閉着,一坨一坨的鏽蝕的花斑捲起一層層青色的漆皮。鐵門邊有一扇木板小門,進去有一間房,穿過房子是一道柵欄,由專人把守着,時開時關。要想進到裏面去,鐵門是不算數的,這柵欄才是進出的通道。柵欄上焊接着一個紅色的十字架。東方紅醫院,青海省級別最高、醫道最高、門檻最高的救死扶傷的所在。

我是來過這裏的。十多年前,我來這裏進行體格檢查。那時,參軍,打仗,反修防修,保衛祖國神聖的邊疆,還有,穿着黃軍裝,戴着紅五星,耀武揚威地行走在大街上,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為了政治審查合格,我毅然和作為反革命的父親斷絕了關係。後來父親被狂喜推下了大樓,他單位上的一個老處女借了一輛架子車拉他到這裏來搶救。我剛從積石大禹山脈回來,猶豫着是否去看看父親,和他恢復關係。拖了幾天我才踏進醫院的大門,可當我見到他時,他已經在太平間里了。我當時想,也好,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證明生了我養了我的人都已經不存在了。我不是人養的,我是從石頭縫裏迸出來的。我呀,一個鐵石心腸的男子,試圖拋棄一切情感的糾纏。可我做不到。我和女人有感情,和野獸有感情,和過去的點點滴滴都保留着一種形滅神在的聯繫。現在,我又一次來到了東方紅醫院。我相信這是由於蒼鬼伴我生活的結果。在紅紅的家裏,在夢中,蒼鬼的唆使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明確過:去吧去吧,去東方紅醫院,那兒有你的過去——你的鄔塔美仁。她是去守護父親的。她父親那個勇敢的荒原牧駝老人正在接受手術治療。

去醫院探視病人就像去監獄探視囚犯一樣困難。只有在每天下午三點到五點才可以得到把門人的許可,從那道柵欄走進醫院。但這並不意味着你會走近病人。在一樓外科病房的穿廊門口,穿着白大褂、假裝成醫生的公安人員攔住了我。

你是誰?你和他怎麼認識的?你來幹什麼?

一連串的問題問得我暈頭轉向。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忘了和他是怎樣認識的,更搞不清楚我來幹什麼。我自然沒有得到探視的機會。我拐出住院部的樓門,佇立着久久不肯離去。我琢磨他既是病人又是受到控制的犯人。他身上一定有不便讓外人了解的秘密。而我,如果不能解釋我對一切秘密的好奇,我就會喪失我的生理功能,尤其是性功能。我望着緊挨樓門的一扇窗戶想翻進去,可沒有一扇窗戶是開的,也沒有一塊玻璃是破的。我想我是不是用磚頭砸出一個可以自由出入的孔洞,我覺得窗戶下的那個異族姑娘是不會出賣我的。是的,她只會幫助我。她就是我曾經臆想過的鄔塔美仁。但當我走近她時,我便覺得重要的並不是看望她父親。鬼使神差,我是來見她的。她那美麗的動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我多少有點激動。我看到她有一雙多麼粗壯的大手啊。那雙手正在將一根劈柴塞到鋁鍋下面。鋁鍋用一些石塊支撐著,從鍋蓋縫裏冒出的熱氣中我知道,那是一鍋還沒有煮熟的羊肉——

鄔塔美仁。

她吃驚地站起來——

你是誰?

怎麼人人都要對我提出這個問題?我說,我認識你父親,所以也就認識你。你和你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她的冷漠告訴我,她並不願意接受這種事實,況且也許並不是事實。別這樣,我的卿卿吉爾瑪。儘管女人在我心裏留下的是一道又一道堅實的陰影,但你沒有。你是西部的太陽,看得見,摸不著,很近又很遠。再說我也不想摸得着。我不願像對待別的女人那樣,把手伸向你的身體,儘管我在猜測你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會帶給我蒼女西樂般的獷悍的異味。我說,你在守護你父親,你父親吃不慣醫院的飯,你父親老了,他最最需要的並不是食物,而是女兒體貼入微的溫情。我說對了,她就點頭。我又問她,你父親到底怎麼了?她神情哀哀的,低頭望着竄出鍋底的火苗。我又說,我是來看他老人家的。憑我溫和的態度,她對我的戒備頓時少了許多。她告訴我,父親的左腿被他們打折了。我問,他們是誰?她說,漢人。我說,又是為了爭奪草場?她點頭,又搖頭,說,不是爭奪,是保衛。國營農場把草庫倫圈在我們的地盤上。我們的人集合起來,去農場場部要求他們拆除草庫倫。他們不答應。我打斷她的話說,你們就自己動手砍斷了草庫倫的鐵絲網是吧?於是就發生了械鬥,肯定死了不少人。她抬頭忽閃著長長的睫毛,問我在哪裏工作。我告訴了她,又問她晚上在哪裏住宿。她說,學校。我這才知道,她在省師範大學成人班讀書,已經一年了。

僅僅是為了融洽我和她之間的關係,為下次見面作鋪墊,我立刻轉身,去醫院門口的一家回族食品店裏掏盡了我帶在身上的所有錢。等我把拎在黃色塑料食品袋裏的兩筒麥乳精和兩斤蛋糕遞到她面前時,我就明白,我已經取得了她的信賴,我可以去我的母校拜訪我的姑娘了。

但是,平心而論,我並不想得到她,至少那一刻我沒動那些下流的心思。一種莫名的神秘力量不可抗拒地驅動着我向她靠近,並希望得到她的讚賞。好像我和她真的是同宗,我真的是他們的人,和他們具有共同的願望,共同的利益,共同的敵人,共同的孤獨。

羊肉熟了。她要去伺候老人的吃喝。我離開了醫院。回望着醫院門邊的白色招牌,我愉快地唱起了那首歌: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他為人民謀幸福,呼兒嗨喲,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感謝冥冥中的蒼鬼,它使我有了一個如此美妙的瞬間。我覺得我畢竟是人,我有了與女人接觸時的崇高。

一個星期後,我在母校找到了她。我說,我是來學校辦公事的,順便來看看她。她又相信了,毫無戒備地要把我從校園的林陰上領到她的宿捨去。討厭的就是她這種無可防範的態度。它讓我意識到,如果我對她懷有一種卑瑣的願望,那就是對蒼鬼的褻瀆。無所不在的蒼鬼,神聖的森林一樣深沉黯郁的蒼鬼,並沒有啟示我去發展與一個荒原姑娘的以肉慾為目的的愛情。我不敢胡來,我懂得滿足后的災難將是世紀末的來臨,至少內心是這樣。如同積石大禹山脈中的蒼家人對祖先發祥地卿卿吉爾瑪的期盼,錯誤不在期盼,而在於走近它。我說,我們還是在校園裏轉轉,說說話,我就回去。

輕風淡淡,新疆楊佛手般的闊葉一個勁地飄飄飄,半是綠色半是銀色的閃光組成一片斑駁陸離的網,漫漫漠漠地拉開着。樓房在綠色的掩映中抹出道道不穩定的青灰色。還沒長熟的青年學生也不知為什麼要走來走去。男生和女生之間,一定籠罩着甜蜜的戰爭風雲,就像當初我和我的妻子。我和妻子的愛情就是在這個環境裏發展成精蟲和卵子的碰撞的。我懷念那個時候的無知和驚恐,懷念那個除了愛情之外別無其他苦惱的單純的歲月。

我凄然而立,看着她那憂鬱的眸子,那寒涼的額頭,那被高原紫外線永固在頰面上的綺麗的紅色,輕輕地唏噓著。我彷彿覺得憂鬱是女人最美麗的部分。誰擁有了憂鬱誰就會成為男人膜拜的偶像,儘管她也許缺少那種壓倒群芳的美艷——

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她說,她的沉思的胸脯靜靜地挺起。那胸脯是米黃色的。米黃色的列寧裝穿在她身上並不得體,甚至給人一種羊披上了狼皮的不倫不類的感覺。大概是先入為主的緣故,我認定她天生是裹着羊皮袍的那種姑娘——

再有兩年你就畢業了,你打算幹什麼?——

放羊去——

大學畢業後放羊去?——

不畢業——

什麼意思?

她的眼光從我臉上迅速劃過,便好像告訴了我她內心的一切。我審視着她,心想,她的皮膚多麼不細嫩,她的腰肢多麼不纖弱,她的身條多麼不婀娜。那飛揚不起來的線條,那久久不肯傳來溫情的英氣十足的眉宇。但是她可愛,或者說我願意她可愛。我不希望任何一個人玷污她純潔的肉體,包括我自己,也不能對她有什麼非分之想。只要天空是藍的,她就應該去躺在馬背上的騎手的懷裏,而不應該讓一個受到文明訓練的人去用雅緻而細膩的情愫破壞她那童稚般的樸拙。那麼,我為什麼還要來找她呢?我是色狼,可她並不是我所關注的獵物;我是情種,可她並不是播種者的田土;我是我的生殖器的崇拜者,可她並不是生活獻給我的崇拜對象的祭品。我啊,一個自尋煩惱的人,似乎不難為自己我就沒事可做了。我匆匆離開了她。

鄔塔美仁沒等到畢業就告別了學校和城市。她把她的行期寫信告訴了我。她說她父親已經死了。她要回去,她也希望我回去。因為她真的把我看成是一個和他們具有同樣命運並且曾經擁有過同一個家園的蒼家人了。我毫不猶豫地趕到火車站去給她送行。可是轉遍了火車站的里裏外外,我都沒有見到她。西去的火車開走了,我佇立在月台上。風聲獵獵,滿地的積雪一輪一輪地捲起。白色彌揚著世界,肅殺之氣撲面而來。我的衣裝被寒流一層一層地剝去。我彷彿赤身裸體地站在荒闃無人的原野上,忍受着雪粉把冰涼深深嵌入肌膚的痛苦。我一動不動,我是個傻子,我懵懂無知,我又一次感到一切都是虛妄的。我最好不要再去懷想鄔塔美仁了。一想到她,我就會產生一種空前浩大的不可征服的幻滅感。這不真實的世界毀滅了我對真實的求索。我沒有哀傷,沒有仇恨,或者說哀傷與仇恨都已經過去,剩下的只是亮眸中的迷惘。

迷惘的歲月偷偷摸摸地不斷離開着我。一晃眼工夫,又是五載逝水年華。我又經歷了許多,那些日落日出,那些斗轉星移,那些世俗的歡歡喜喜、哭哭啼啼。我時常在早晨醒來后,伸一個懶腰,打出一個表示睡眠不足的長長的哈欠,然後悲憤地大喊一聲:時間,留步。別再走下去,我會老的。我不願意老。不願意,不願意,永遠不願意。我不願意衰退,不願意忘記過去,那些不該忘記的斑斑點點。我的喊叫無濟於事。我絕望地告訴自己,抓緊生活吧,趕快,越快越好。可是,在我加快生活步伐的同時,季節的輪換也跟着加快了。

轉眼又是殘冬,飄不盡的雪,如老天爺越拉越長的白白的鬍鬚。那麼,就讓我面對這個蒼老的冬日,走過這片白色的廣場吧。在我的茫茫意緒里,唯獨高原的寒冬才是真實的季節,冰涼的氣流包圍着的孤樹、塔影、煙囪、廣廈才是真實的風景。不是直立的不算風景。

大雪憂鬱地落下,緩慢的步伐表明它不再有容易激動的性格。天已經老了,老邁的迷霧裏飄揚著老邁的雪花。我滿臉都是敗興的苦相,步履遲滯地走向廣場那邊的橋頭。橋頭兩側的冬日似乎年輕了些。穿着鮮艷的孩子在地上奔跳。小夥子陪伴着姑娘,邊走邊不畏嚴寒地調笑。他們豢養的灰色狼犬在積雪中噗噗噗地跑前跑后。外地人的飯館前,那些雪花畢竟還算是在舞蹈,儘管舞姿早已失去了輕盈和優雅。一群前往塔爾寺朝拜的藏族男女背着行囊拖着厚重的皮袍走上橋去,走進雲霧,悄沒聲息地不見了。我來到九路公共汽車站的站牌前,定定地告別着車站廣場。為什麼會是這樣的?火車總也不來,她總也不出現。而我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沿着希望和失望的軌跡交替運行。可是,即使我能看到她走下火車,即使她還記得我,她也無法理解我上百次的等待。她會驚詫地問我,你怎麼來了?是啊,我怎麼來了,我為什麼要接她?連我自己也無法說清楚。那麼,就讓我在這個蒼老的冬日裏丟掉自己的幻想吧。下一次,不管來自黑大山的蒼鬼怎麼攛掇我,我都不會來接站了。

鄔塔美仁,我的大荒原姑娘,願我那無所不至的靈魂,帶給你人世間最為誠摯的問候。我想過你,等過你。現在我不想再等了。朋友,再見,意思是說,永不再見。因為我確確實實地感到,世界上根本沒有你這樣一個姑娘。你是我臆造的幻影。你的存在只說明我在幻想一個真正的女人。而真正的女人實際上並不屬於我。

我在雪粉的湍流中直立。我也是冬天的風景。直到我踏上公共汽車,看到左右前後有那麼多空座位準備為我服務時,我才改變了直立的姿勢。公共汽車按照我的意志將我帶到了紅紅的家門口。這是一個可以把我從悵然若失的心境中解救出來的地方。這兒有一個能使我忘卻鄔塔美仁的姑娘。她是我的情慾的驛站。

大概是由於我真正做到了忘卻吧,殘冬的流逝悄悄靜靜的,讓人難以覺察。春天來了,草木蔓發,熏風浩蕩,情慾也隨之迅速滋長。我把我判為勻稱的兩半,一半歸妻子,一半歸紅紅。我忽東忽西地來回廝殺,有時像一個主動出擊的勇敢的騎手,有時像一個左突右沖的敗北的將軍。但到了後來,我便成了一匹太陽神胯下的野馬,在奔跑的過程中漸漸脫韁了。我不能為世界做主,世界也不能為我做主。我無法改變一切,一切也無法改變我。我是我的過去的延續,是積石大禹山脈的門徒,是蒼狗獒拉的影子。

2紅色的誘惑

一套三室一廳外帶穿堂和封閉式陰陽台的住房。大紅的地毯上.很諧調地擺置著一些流光溢彩的傢具。白天的陽光和夜晚的燈光照耀着那裏的猩紅色愛情,熾烈無比。床罩是猩紅的,窗帘是猩紅的,地板也是猩紅的。紅紅還買了猩紅色羊絨衫、猩紅色健美褲、猩紅色乳罩和猩紅色褲頭。為了我,她甚至想在全身塗抹一層濃重的猩紅色顏料。這就有些過分了,過猶不及。我不過是喜歡猩紅色的挑逗,如同一條鱷魚一聞到人血的腥氣就會撲向人身一樣。紅色對我是一台高功率的發動機而不是勞動對象,至於肉體當然還是越白嫩越能引人入勝。她讓我坐在沙發上,敞開猩紅色的睡衣,就那麼亭亭地站着跟我閑嗑。睡衣是我按響門鈴前就已經穿好了的。她顯然覺得即使沒說定我也一定會到來。她很自信,以為她的存在,這套猩紅調子的住宅的存在,對我是永恆的魅惑。就像我必須從早晨走向中午再走向夜晚那樣,我篤定擺脫不了時間的支配。而她,就是我的時間,而時間,就是我們的一切,而一切,僅僅是為了那個災難的情慾。以情慾為紐帶,她為我活着,我為她活着。我是嗜血的野獸,她是野獸永遠吃不完的一塊肥肉。我們唇齒相依,互為存在的因因果果。

說着話,她給我端來一杯三合一速溶咖啡,又遞給我一支555牌香煙。我明白她要讓我安神,要讓我平息因上樓梯而發出的粗喘,要讓我暫時克制我那必不可少的焦灼。說到底她不喜歡我一進門就撲過去毛手毛腳地亂揣亂摸。因為那樣就缺少纏綿,缺少從激動到瘋狂的過渡,缺少許多雅趣,包括悠長的戰慄、緩緩推進的沉醉以及漸入佳境時飄然虛空的感覺。真讓人佩服,她懂得太多,需要滿足的也太多。她追求房中的完美,希望享受愛情的全部,而且要冷靜地享受,有滋有味地咂摸每一個細微的步驟。我自然已經適應了她的習慣,說說笑笑地調著情,抽完了一根煙,才起身過去,停在她面前凝視片刻,輕輕褪去了那件映照得我周身滾燙滿面紅光的睡衣。

這是我們的第二十五次幽會。

那個本來不應該容我楔入的丈夫,那個愚蠢到不知道怎樣討好妻子的男人,此時在哪裏枯坐?他有錢,他母親——一個形貌俏麗酷愛打扮的中年婦女更有錢。她輕而易舉地給兒子組建了一個上流家庭。上流家庭的標誌是:八十平米以上的住宅面積,包括錄放機在內的各種家用電器,一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丈夫,一個姿容美麗善於交際工作清閑具有一定人格修養和知識水準的妻子。可紅紅的丈夫哪裏明白,一個長著一對丹鳳眼的盪氣十足的婚後女人,首先需要的是男人的雄健,其次才是別的。她需要在每一秒鐘都感覺到男人的存在,感覺到情愛的氣息四處濃濃地瀰漫着,變作水龍頭中嘩嘩流淌的激濺聲,變作電磁灶上牛奶的氣泡和先鋒牌組合音響里發出的歌聲琴聲擊打聲,變作迷醉的囈語和嬌痴的哭笑,從清晨回蕩到傍晚再從傍晚回蕩到清晨。她需要在她面前壘起一道情愛的長城,固若金湯,需要整個天塌下來,時時刻刻覆蓋她壓迫她摧殘她,使她在酷虐中得到解脫。對這些,她丈夫即使意識到也做不到。每個星期他必須抽出四個晚上去陪伴他的孤獨的母親。而我就是來填補這個空白的。

睡衣飄然落下,像一片紅雲瑟瑟地泄入紅色地毯。我雙手箍住她柔軟的腰際,她雙手圈住我硬邦邦的脖頸。她赤裸著肉體而我卻穿着衣服。我的衣服要等她解開紐扣,在這之前她還要和我進行一番極溫軟的語言交流。我熟悉這程序,耐心地用雙手輕輕撫摸她光滑的皮膚。第一個吻是深深的吻,直吻得我斷了呼吸、感到氣憋胸悶時才將嘴與嘴錯開。接着兩個人都酣暢地吐了一口濁氣——

你說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

為什麼要喜歡你呢?我喜歡你的腿部、你的臀部以及你的腰部胸部頭部。你不過是一台由這些部件組成的母性的機器。你授人以欲,也接受人慾。你呀你,我的宇宙黑洞,我的河西走廊,我的世界鐵路線上海拔最高的關角隧道,你是我渴望幸福的洞隙。但我明白,渴望幸福的人往往會同時渴望到苦難與死亡。死亡的誘惑就是情慾的誘惑,是一切誘惑中最有力量的誘惑。

陶醉即將開始。她的明亮的眼瞳暈散黑色的光澤,像兩團迷人的魂火探撿着我的靈肉。銷魂而廣漠的哀愁從我心裏陣陣湧起。我喃喃地噴吐著麻醉劑一樣的情話,突然打了一個激靈。我聽到門口有動靜,好像是一把鑰匙輕輕插入鎖孔的聲音。眨眼間,她也感覺到某種破壞情緒的蹊蹺就要出現。她凝然不動了,波盪著激情和熱流的肉體變得僵硬冰涼,下意識的舉動便是一把將我搡開。我慌亂地朝門口走去,又急轉踅回。她喊了一聲廁所,我便朝廁所走去。但我沒來得及躲進去,家門就開了。我瞥見了他,他也瞥見了我。我們三個人默默佇立。猩紅的睡衣已經披在了她身上,隨着雙腿微微顫抖,如同浴血的秋楓正將滿樹的紅葉抖入腳下的泥塵。

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回來。這小子,一輩子大概就有過這一次屈辱,屈辱得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陰陰地瞪着我,過去一屁股窩進沙發,抖抖索索點着一根煙猛吸一口,又將凶鷙的目光掃向他美艷的妻子。她給我使了個眼色。我快步朝門口走去。門一響他才有所反應,憤怒地吼了一句什麼,攥起拳頭就要追過來。她撲過去將他死死抱住了——

是我讓他來的,要打就打我。

一記耳光,清脆悅耳。咣一聲我關上門,騰騰騰用前所未有的速度跑下樓梯。

天上的星群和過去一樣遙遠,和我第一次看到它們時一樣疏朗而整齊。樓前花壇里,散發着貞潔清俊的草腥氣和濕泥味。輕風飄蕩,沒有炎熱沒有寒冷只有涼爽。在這個美妙的夜晚,我的鬼蜮般的身影悄悄划向燈火闌珊的街市。路過商店時我買了一瓶啤酒,依著櫃枱喝乾。繼續朝前走,半個小時后我敲開了家門。

妻子還沒睡。她在等我。她懷裏是一團雙鹿牌的駝色毛線——

哪去了?——

和朋友喝酒,我說了你不要等我——

誰等你了?自作多情。

明明在等我,可又不願意承認。女人的心,竟有如此別緻的虛偽——

又在給誰織毛衣?——

給一個男人,反正不是你——

你的男人就是我——

想的不錯。壺裏有熱水,擦把臉,把水倒掉,再換新水洗腳。我給你買了把新牙刷,還有除煙銹的牙膏。

我站在妻子身邊,掏出一根煙——

就要睡了,還抽煙,弄得滿房子烏煙瘴氣。我不想受害——

最後一根。

她又一次容忍了,放下毛線團要去鋪床。我突然抱住她,在她嘴上實實在在地親了一口——

我……愛你。

多麼遙遠的聲音,已經消逝好幾年了,現在又被我說了出來,連我自己也感到肉麻。但我還是要說。不說假話,要嘴幹什麼?——

你今天怎麼啦?你說過我不配——

說是說,其實我心裏只有你一個女人——

這是什麼話?好像別人不許你只有一個女人。

她掙脫我的擁抱,兩條腿跪在床上彎腰弓背地鋪展棉被,多肉的屁股撅得溜溜圓,飽滿豐碩地緊繃着褲子。我真希望聽到嘶拉一聲,看到褲子在那渾圓的上面裂出一道露肉的縫隙。忽而我又覺得可笑,這是面對陌生女人才可有的痴心妄想。妻子是自己的,渾身上下的每一方息壤都屬於我。我能夠攫取的不是羞羞答答探出褲縫的一條肉,而是整個渾圓,是那飽滿豐碩的全部。她鋪好她的綠被,鋪好我的紅被,站到床前背對我解開衣扣。我將煙叼到嘴上,過去從後面再次抱住她,軟軟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嘆口氣,嘴裏說着滾一邊去,身子卻順從地貼住了我。她其實一直希望我這樣,希望我肆行無禮,不顧她表面上對我的冷漠而去粗暴地強行佔有。所謂刀子嘴豆腐心,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我動情地撫摸她的身子,十個指頭在隆起的前胸輕巧地彈奏愛的野曲。在情婦那裏被一條瘋狗戛然截斷的洪水這時又毫不猶豫地流向我的妻子。我的妻子的靈魂馴服地匍匐在我那沒有在紅紅身上消解乾淨的剩餘的愛情面前。剩餘的愛情也是最猛烈的愛情,我的雙臂摟得她面頰上飄逸出了兩朵火燒雲。

快去洗,我在被窩裏等你——

還洗什麼,把情緒都洗沒了。

她不再堅持。以往的經驗告訴她,再啰嗦下去就會啰嗦出我莫名的火氣,許多次家庭糾紛就是這樣開始的。可今晚我絕對不會和她爭執什麼。我的冷酷背後彙集著對所有人的無限廣大的憐憫。我憐憫紅紅更應該憐憫妻子。而憐憫的方式便是動用我的老辣而淳樸的生殖器。我放開她,邊抽煙邊看她脫去衣褲,露出大紅的透明胸衣和大紅的透明褲衩。我明白這是特意為了我,可我不知她是什麼時候買的什麼時候開始穿的。她懂得我的俗氣的顏色癖好和心理需求。我在紅色的鮮花中長大,接受過紅海洋的熏陶,又在大森林裏被血色改造過靈魂也被血色蒙蔽過眼睛。我嗜紅如命。雖然在歷史的進步中萬象更新,卻無法更新紅色種子在我靈魂的田野上長出的紅色大樹。對我,對男人來說,生活就是女人,就是與女人有關的那種紅火、那種爛漫、那種激情的燃燒和血色的流淌。妻子鑽進被窩,歪著頭用被子遮出一綹紅色的胸乳召喚我快快上床。我將煙蒂啐到地上一腳踩滅,寬鬆褲帶,褪下褲子,發現還必須脫鞋。我沒有解開鞋帶就輪換著用鞋尖蹭著鞋後跟甩掉了溫濕而汗臭裊裊騰升的皮鞋,然後掀開她的被子坐到她身邊,又發現我還沒有脫去上衣。媽的,想干成一件事情總是這樣麻煩。我憤憤不已,使勁拽開衣扣。妻子和往常一樣開始發獃。我看她臉頰潮紅,便想起了紅紅。想她這時正在和那個男的幹什麼——吵架?廝打?或者相對無言?想到紅紅我又加倍憐憫妻子,趕快脫去上衣,緊緊將她抱住,發狠地親吻她那荒蕪已久的眼耳鼻舌身。這一夜我暗暗發誓,我要重新愛我的妻子。她的善良和忠順以及她的每一個豐腴的部位都值得我去一輩子飄灑情雨。

完事之後,我的肉體就離開了她的肉體。妻子已經不存在要我徹夜摟抱的奢望,讓我按照我的意願順利回到了我的被窩。但她畢竟是滿足的,以為我能和她高高興興地做愛就等於重新得到了我。她背轉過去充實地進入夢鄉,而我心裏卻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精氣像急於逃跑的罪犯一瞬間溜出軀殼。我精神虛脫肉體虛脫,熱汗冒出來變成了冷汗,如同蚊蟲震顫著翅羽在我的皮膚上颼颼掀動。我知道這種極不踏實的感覺是不幸即將來臨的預兆。到底是什麼不幸?我祈求常常來和我約會的黑大山的蒼鬼在夢中給予我最率真的指點。我睡去了。

3第三者浪潮

早晨醒來,我的惺忪睡眼首先接觸到的是窗外一天沉重的鉛青色。妻子已經起來,窗帘已經拉開,桌椅已經揩凈,她的被子已經疊好。我眯起雙目蹙額看她,見她的梳洗打扮剛剛結束。似乎刻意要與我的灰暗心境形成鮮明對照,她今天的裝束格外悅目:大紅的長褲、大紅的緊身羊絨衫和中間聳起兩架駝峰的膏油閃閃的紅嘴唇。與之搭配的是烏溜溜的頭髮、烏溜溜的眼睛和黑亮的六分跟羊皮船形鞋。這種紅與黑的強反差給人的感覺倒是和諧與穩定。一種穩定而令人煩膩的艷俗,但我是一個庸俗的人,我就熱愛艷俗——

你今天的裝潢蠻有味——

還不是為了你。

她的嬌嗔讓我感到彆扭,像是蹩腳電視劇里的舶來品。為了我?想討我喜歡?討我喜歡目的是什麼?讓我對你發生興趣產生情慾,讓我天天都能滿足你?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你自己?我總喜歡這樣去考慮問題,考慮的結果是心境愈加晦暗。我蹬上褲子,坐到床沿上大聲嚷嚷,鞋呢?我的鞋呢?妻子拿過來一雙嶄新的三接頭皮鞋,說這是去年她給我買的。我問她當時為什麼不讓我穿。她說當時我不喜歡這種式樣的。我說,虧你記得,我現在也還是不喜歡。我彎腰從床下揪出我那雙因腳汗日積月累而變得沉甸甸的臟膩的皮鞋,賭氣地使勁把腳插進去。但昨晚沒解開鞋帶,我的腳面繃住鞋面怎麼也插不到位。我惱火地將鞋帶隨便一拽,鞋口上的蝴蝶形活結便成了死結。我只好撮起拇指和食指咬牙切齒地又掐又揪,偏偏我的指甲因昨晚打算撫摸紅紅而在中午被我剪得又光又平,偏偏那死結疙瘩又硬又小,掐疼了我指頭上的肉而它卻毫無鬆懈的意思。我想了半晌,用指頭鈎住繃緊在鞋面上的鞋帶,腳奮力朝下一蹬。鞋帶砰一聲斷了。花去了足足十分鐘我才穿好兩隻臭鞋。生活處處時時都是彆扭,連穿鞋這種細小的事情也要讓我不痛快。我只好感嘆晦氣,感嘆命運的捉弄,在心底罵了句天下人的娘。

我站到地上將襯衣裝進褲腰,等系好褲帶又發現右前襟沒有裝進去,沒裝進去的原因是它太短,太短的原因是我扣錯了襯衣紐扣,而且錯在領口的第一個扣子上就一直錯了下去。怪不得一邊的領子磨著腮幫,一邊的領子卻拚命朝雞心領的毛衣裏面鑽。我脫掉毛衣往床上狠狠摜去,因為那是妻子為我織的,而我此刻認定一切不順和晦氣都是由於她的存在。她是個喪門星,帶給我的只能是煩惱,只能是舉足維艱。和她在一起就別想心情舒暢,永遠別想。更重要的是,沒有她我也用不着害怕昨晚的事。那事肯定會被紅紅的丈夫張揚到妻子耳朵里。後院一旦起火,就會弄得我家無寧日、日無寧時。妻子要是跟我離婚就好了。或者,雖然不去離婚,但她公開表示並不愛我,也不想方設法讓我愛她,對我倒也是一種解脫。

我再次將毛衣套在身上,看到妻子失望的瞳光鬱郁地在我臉上一閃,走過來將那雙東倒西歪的新皮鞋整整齊齊擺到床下。她沒有放進鞋盒是想讓我隨時穿它。我覺得這是差強人意,心裏憤憤不快。她彎腰放鞋時紅色的肩膀輕輕擦過我的剛被褲子包住的下身。她沒有任何感覺,而我卻斷定這是她對我的挑逗。我噁心她這種舉動,猜想她在別的男人面前也一定會這樣。或者她已經這樣數次,要不然她為什麼顯得那樣若無其事?她那個單位有那麼多男人,而且一大半都比我長得帥氣瀟灑。她不動心她就不是女人,況且據我了解她還是個情慾旺盛沒有男人就無法活下去的那種少婦。她現在之所以好好活着,是因為她有自己可心可意的男人。那種精心搭配的裝潢不是由於她丈夫的嗜好,而是為了在別的男人面前賣弄風騷,用色彩顯示她性感的姿韻。我想我不必再為昨晚的事擔憂了。她和我是一丘之貉。她也許早就被別人的妻子當場捉拿了,而在更多的情況下,她的濃厚的唇膏染濡紅了那個男人紫脹的臉頰和毛烘烘的胸脯卻並沒有發生被人撞見的意外。一想到這些我的心就一陣發顫,不知是高興是妒忌還是憤怒。妻子放好鞋要疊我的被子。我說我自己來。她不吭聲只管疊被子。完了又問我早晨想吃什麼。我說有什麼吃什麼,她就進廚房將鋁鍋坐到火爐上,我知道她要下速食麵外加兩隻荷包蛋,便裝作沒在意,去臉盆架前嘩啦嘩啦洗臉。水濺了一地,而我以為不濺到她那身漂亮的衣服上就不算真濺。她走出廚房,望着我咕噥一句,輕點,把地板都弄濕了。我還她一句,它要濺,我有什麼辦法。妻子瞪我一眼,忍讓地再次隱入廚房。洗完了臉,等了一會,她將飯端到了桌上。我上前一看就發出一聲蓄謀已久的埋怨。

——你知道我愛喝牛奶——

你經常不在家吃早飯,我也就沒訂牛奶——

沒有牛奶,奶粉也行。你這不是故意和我作對嗎?

妻子不說話,我把碗一推,不吃了。但我沒有像往常那樣賭氣走掉,低着頭等待她的反應以便爆發更大的火氣。突然,我覺得房內一陣躁動,猛抬頭見妻子端起碗朝地下摔去。哐啷一聲,碗碎湯起麵條飛——

不吃拉倒。我犯不着做你的奴隸。你要我咋樣你才算滿意?我忍氣吞聲,我低三下四,我就差跪在你面前求你好好的,我為了什麼?沒良心的,你滾,你不要再回來。

我霍地站起,冷笑一聲。唉,這真是一個無所謂愛的日子。我無所謂,她無所謂,從外表到內心,從情感到情慾,全他媽無所謂——

本來嘛,我想好了要跟你好好過,可你這個樣子叫我怎麼辦?——

我哪兒又做得不對啦?你說。

沒有愛,沒有愛。這個世界沒有愛——

你連自己錯在哪兒都不知道,你還是人嗎?畜生——

豬。

沒有愛沒有愛,這個世界沒有愛——

我是豬,不錯,而且是頭公豬,你呢?你嫁給了一頭公豬,你能強到哪裏?豬,老母豬。

妻子撲到床上,臉埋進枕頭壓抑著嗓門嗚嗚地哭。我最討厭的就是女人的哭,一秒鐘也沒停留就甩門來到戶外,邊走邊用手彈去粘在褲子上的曲曲卷卷的麵條,又倏然停步,掏出手帕將那些混合著紅色辣椒粉的湯湯水水一一揩凈。

鉛青色的雲霧杳然逸去。我和妻子的一陣吵鬧轟走了天上憂愁的暗翳。那邊是早晨的明媚和屬於早晨的稚嫩的蔚藍。太陽像多情的戀人緊跟在我身後,照耀我寬闊而蒼涼的黑色脊背,照耀街道兩邊穿梭往來的那些五彩繽紛的女人。一到街上,不管我心情是好是壞,我銳利的眼光總會不由自主地去獵逐遠的近的異性。男人被我忽視了,好像世界上只動蕩著女人的迷人的河流。除非某個男人做出一件惹人注目甚至驚世駭俗的事——眾目睽睽之中他撕裂她的衣服公然奪走她的貞操。我從未碰到過這種情形,但我希望碰到。我琢磨所有敢於衝破法律和道德禁錮的強姦犯,都具有一種變態的偉大和超人的返璞歸真的力量。每當我看到街上有男女拉拉扯扯,或挽臂摟腰,或在背旮旯里緊緊依偎,我都要放慢腳步,趁人家不注意偷偷多看幾眼。即使走過去我也要回頭裝作尋找人或尋找東西的樣子,用不經意的神態戀戀地掃一眼再掃一眼。真希望那兒發生劇變,那兒的騷動被肉搏代替,那兒的平靜被扭打取締。然後我看到的是女人的肉,是男人排闥直入的根。我要把那肉和妻子的肉、紅紅的肉以及我所見識過的所有女人的肉比較一下,孰為美孰為艷孰為豐盈孰為白嫩?我要看看那根到底比我的弱還是比我的強?強姦犯的根是不是與眾不同?如果他的和我的一樣,或者他的還沒我的肥碩頎長,我就會驕傲起來,就會豪邁地去設想我也會成為一個卓越非凡的強姦犯。

那一年,曾經有一個神女般美妙的精魂,在我沉睡的時候,頻頻向我呼喚:你為什麼不來和我同居?在我百無聊賴的時候,在我那印度風格的單身女人宿舍里。當時我就想,那宿舍門一定不結實,或者從來不從裏面鎖住。房子裏的她一定很漂亮,很夠味,很野很浪,很是銷魂,但也很讓男人畏懼。因為那兒有很深很深的慾望之鋤,黑暗得不可測知;那兒有很廣很廣的情念之水,激浪拍天,讓你在銷盡魂魄之後遭受滅頂之災。我想我應該去試試,以便證明自己是個迥異凡品的雄種。可又一想,我幹嗎要可憐巴巴敲開一個單身女人的宿舍門,去向女人的孤獨乞求愛的施捨呢?那愛對她來說大概是多餘的,如同一個女富翁把自己堆積在床頭床腳的珠寶隨便賞給每一個鍾情於她並能帶給她快意的男人。可那珠寶對這個男人並沒有用處。他決不會掛在脖子上、戴在手腕上向世人誇耀他的富足。他一定會把它變成錢去改善一日三餐不見肉的清寒生活。或者,他會把它當作愛情的信物送給一個貧窮卻漂亮的姑娘,好讓她以身相許終生陪伴。施捨的愛虛偽而浮誇,它無法證明一個男人貪得無厭的佔有慾和征服力。所以,經過一番思考,我決定不去叩響那個單身女人的殘破的門,儘管那門因渴望愛情到來而晝夜半掩著。我想我是男子漢,是男子漢就該回歸人群,光天之下血染女人的風采。世界上哪兒的人群密集?巴黎倫敦紐約東京?還是電視新聞中常常嘮叨的那個貝魯特那個柬埔寨那個菲律賓那個莫斯科?可惜我不能出國,我沒有國外的經濟擔保,沒有四萬元人民幣去黑市買一張不知真假的護照,國家也不會公費派我出國留學或者去做一個窮酸臭擺的訪問學者。

說真的,一想這些我就來氣。不平則鳴,不公則喊,不順心則罵娘,不理解則悲傷。不滿足我,我就要揭露,就像我對女人的態度:如果她放肆地挑逗了我,最終又狗膽包天地拒絕了我,我就會向全國人民公佈:她是個以女色來刺探男人隱情的國際間諜。在她的履歷表上,每一秒鐘,她都在充當婊子角色。我的憤怒情有可原,因為事實本來如此。

尤其在我們這個簡樸狹窄的西部城市。這裏物價相對穩定,男人相對守法,女人相對保守,娼妓相對要少,嫖客相對要乖,沒有愛滋病之慮,沒有泛濫吸毒的擔憂,沒有震驚世界的搶銀行歹徒,沒有劫機犯逃往寶島,只有驚人的平靜落後和驚人的猿人意識。

我嚴肅認真地思索這些問題,又不斷把眼光投向那些過路的女人。不覺間我發現我已來到這塊陣地最熱鬧的地方西門口。

這裏是古城牆的西邊門戶。但現在,城牆和城門都已經片瓦不存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片開闊的商業區。昨天夜裏,就在路中央輝輝煌煌的二十四部燈下,兩個強姦犯正欲血染一個看不出年事高低的女人。那女人赤身裸體舞動四肢拚命掙扎,像個瘋狂的迪斯科舞星,閃爍出一片肉色的亮光。而黑色的強姦犯一左一右,就像兩個扭曲變形的伴舞,在一個偌大的舞台上時而跑動時而鵠立,做出種種性的挑逗。滿街的女人圍過去,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那麼多男人潮水般圍過去,我也呼嘯著圍過去。但我和所有人圍過去的目的並不是要阻攔這場罪惡的發生,而是帶着一種觀戲的體驗和觀戲的狂喜,想擠到第一排看清楚演員的面孔姿影,看清楚每一個真實細微的動作,並準備為他們一招一式的絕妙表演送去聲嘶力竭的喝彩。

最動人的一幕就要開始。女人仰躺在地。兩個強姦犯你推我搡地互相爭執優先權。我甩動肩膀,擠開所有遮擋我的人,終於站到了第一排。接下來我看到了什麼?看到了如同我和妻子、和紅紅的那種愛情把戲?我那一貫忽視着男人的眼光很自然地投向女人的臉龐和軀體。頓時我妒火中燒。因為那女人漂亮如畫、美麗如仙,酷似新時期掛歷上的那種風月女子、甜潤姑娘、情幽幽愁兮兮的古典少婦。對她肆行無忌的應該是我而不是他們。我大喝一聲住手,就要撲過去,干一番救人於苦難的英雄壯舉,卻被圍觀的人緊緊撕住。他們問我為什麼要如此激動,莫非與那不要臉的下賤女人有情場瓜葛?我說我曾是軍人,是正義的化身。現在,我又是中世紀的最後一個騎士。我的天職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正說着,一個光屁股男人已經趴在了那女人身上。女人費力地朝上彎著脖子,翹頭直勾勾望我。我大吃一驚,發現她竟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正在承受歹徒的蹂躪。我大打出手。先打散了那些幸災樂禍的鳥男鳥女,再過去將兩個強姦犯用刀一一捅死。殷紅的血流了一地。妻子投身於我的懷抱嚶嚶而泣。我的腳和她的腳插在血泊之中。紅色的泡沫汩汩冒起。強姦犯腥臭的血液通過我的腳心、通過我的兩腿橫貫周身。我通體憋脹,滿臉鼓起一個個血包。我感到那血就要從我的七竅中噴涌而出。我恐怖地丟下妻子扭身就跑。妻子隨我而來,在大街上赤條條狂奔,一聲比一聲凄厲地喊着我的名字。我不能停下,因為我體內已經有了強姦犯的血液。這血液完善著一個人的性力的瘋狂,它驅動我去尋找強姦的對象。我找不到,只好返身,在一道高聳的家用電器廣告牌下強姦我的妻子。可妻子沒有反抗,這使我索然無味,帶着憾恨,草草了事、匆匆收場。

這是我昨夜的夢,而且僅僅是一半夢。這一半夢的出格決定了那一半夢的出奇制勝,在我心中盪起一股旋梯式的紅色渦流。而我希望蒼鬼帶給我的卻是江南三月清風池塘里的輪輪漣漪。

我沒去過江南,所以我常常遙想江南。那裏的風景紅且紫、綠如藍,濕漉漉、潮乎乎的,據說是人人都會耕雲播雨,據說是到處都有女人柔媚娟秀的側影和顧盼撩人的美目,以及揉碎了的淫蕩而風騷的肉的景緻。高柳就是江南人。她容貌凈麗,秀氣盈盈,清俊靈性的臉上顴骨微微突出。她是紅紅的朋友卻不是我的朋友,因為她說她看透了天下的男人,她一輩子的奮鬥目標便是潔身自好。她和紅紅相比,一個清純一個美艷,令我實在無法評判誰優誰劣。清純接近理想,美艷趨向現實,而我喜歡現實又傾慕理想。曾幾何時,在夜晚的夢中,在夢中的床上,高柳多次代替紅紅出現在我的懷抱里,使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心曠神怡。而在白天,在辦公桌前,在我面對枯燥乏味的工作時,油然而生的真實想法是,我應該一手摟住高柳,一手摟住紅紅,再讓妻子伏卧在我的兩腿之間。我的男人的博大和深邃能夠同時容納三個三十個甚至三百三千三萬個女人而不會出現疲倦和厭惡。我必須對她們三個人一視同仁,而她們也要精誠團結,不能互相猜忌,互相妒恨。打內戰是醜惡的,是東方人的劣根所在。而團結是高尚的,是西方人美國人之所以成功的內在原因。我們要向西方學習,首先要學會女人之間不嫉妒、不仇視、尤其是當三個女人共同擁有一個男人的時候,更應該彬彬有禮,和平共處。

我們這個時代是什麼都應該多多益善的時代,錢要多、關係要多、出風頭要多、擺闊氣要多、虛榮心要多、假大空要多、享受要多、女人要多(男人的享受和擁有女人的眾多正比例發展)。遺憾的是,高柳不屬於我。紅紅屬於我卻同時又屬於另一個男人。她和我怎樣做愛,也和他怎樣做愛,感情平均分配,歡樂一分為二。至於妻子,她不是一個高尚的人。她作為女人的層次太低。因為她會毫不猶豫、毫不動搖地仇視我所染指的所有婚外的女人。時代不同了,衡量一個好女人的標準似乎是能理解丈夫找情婦,也能放縱自己找情夫。性生活的放蕩不羈便是新生活的灑脫自如。第三者浪潮已成為我們這個時代最輝煌的標誌。我正在完善自己的人格,正在走向一個無道德無禁忌無羞恥的境域。這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不見得人人都有能力達到。妻子達不到,高柳達不到,紅紅也未必能夠完全達到。妻子只想對內搞活,高柳不願對外開放,紅紅又缺乏理論武裝。圍繞着我,三個女人三台戲,各立各的門戶,各有各的調,京劇豫劇越劇,念不出統一的道白,唱不成一樣的音律。我的糟透了的生活啊。

流動着情思,我行走在城市明亮的大道上,眼光和往常一樣尋尋覓覓如流螢飛走。所有漂亮的女人和女人漂亮的部位一個也沒有被我放過。那些或外八、或內八、或秀小、或寬大、或綳起腳面、或凸突腳踝、或薄如《文學》雜誌、或厚如《唐宋八大家辭典》、或窄如柳葉、或長如矛槍、或透過絲襪露出蚯蚓遊動般的筋脈的腳和腳上各式各樣的鞋。那些緊包着健美褲的或長、或短、或粗、或細、或臃累著小腿肌肉、或隆升著膝骨關節、或墜吊著虛浮的股肉、或顯示著青春彈性的女人的腿。當然還有或肥、或瘦、或圓、或尖的屁股;或細、或壯、或柔軟靈活、或僵硬板直的腰肢,或扁平、或豐滿、或優雅如兩丘秀冢、或腫脹如兩口面袋、或靜美如兩枚鐵餅、或猙獰如兩顆人頭的女人的胸乳。以及那些娉婷苗條的肉軀,那些脂肪豐厚的身體。只可惜,我沒有時間瀏覽她們的風流麵皮。男人欣賞女人總是從下往上看。等我觀了腳、賞了腿、看了腰、迷戀於各色胸脯,突然想到平肩或溜肩之上也許有一顆色形俱佳的頭顱時,她們就一晃而過。我總要行回頭禮,但倉促之間,更讓我關注的仍是或嫻靜、或扭擺的腰臀,因為眾所周知,女人的後腦勺上並沒有一雙勾人魂魄的眼睛。腰臀婀娜著越來越遠,我抓緊時間,提心弔膽地用眼光緊緊跟蹤。常常是,我生怕那美的對象倏然而逝,卻又偏偏被一個不自覺的男人隔斷了我的眼光和那腰臀的聯繫。這時,我才會注意到街面上還有男人行走,便在心裏把這些妨礙別人飽享眼福的男人罵了個狗血淋頭——不景氣的東西,邋邋遢遢就像經營不善的企業,快倒閉了,還這麼橫行霸道。瘦不拉嘰、黑不溜秋的,給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抹黑。有幾次,女人行走極快,那丰采電光石火般一閃而去,讓我怦然心跳好一陣。我必須慶幸我的眼光的敏銳。在這無奇不有的大千世界中,我發現了一個比紅紅的屁股更美的屁股,發現了一對比妻子的大腿更美的大腿,發現了一雙比高柳的腳更美的腳。心驚肉跳,我戛然止步,血潮湧動着久久不能平靜,隨即憮然而嘆。我意識到我不能擁有它們,內心就空漠漠的,失落了許多男人的精神氣質。沮喪和惆悵伴我前行,驀然想到我可以去偷、可以去搶、可以費盡心機去軟軟硬硬地勾引。我應該是個情場行家、偷香老手,我為什麼不敢去主動和她們搭腔?心裏這麼想腳步卻走向了和她們相反的方向。唉,不敢就是不敢,我畢竟不是一條具有俠骨義膽的真正的狼。

4獵艷

早晨的獵艷就要結束。大概是在路上想到了高柳的緣故,當我突然看見她時,並沒有絲毫事出蹊蹺的感覺,反而認為她就應該等我等在大路旁,就應該那樣做出望眼欲穿的姿勢,讓我感到沒有了我,她就會把這種翹頭揚眉的造型保持到永遠。

路旁離我上班的機關大門只有百步之遙。她等在這裏,身邊還支了一輛裝飾華麗的長征牌彩色自行車。莫非她今天茅塞頓開,要主動提供一個讓我捎她兜風的機會?捎她就不能捎在後頭,而要捎在前面橫樑上。那樣我就可以在握把時將她滿懷摟住。她的黑亮的秀髮正好對着我的鼻子,我就可以利用呼吸嗅嗅她溫馨而新鮮的氣息。我的胸脯貼着她略微側斜的後背,我的下身對準她曲線優美的腰肢。她的圓臀受到橫樑的擠壓,那酥軟的肉朝下堆積著,酷似兩朵倒立着、迎風綻放的饅頭花。我的右腳尖踩着腳踏來迴轉動,篤定會有意無意地擦過她的屁股。那是一種調戲的方式,跟用手觸摸一樣充滿幽趣,讓人回味深長。她的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翹動着絲襪包裹的秀腳,樣子十分好看。我帶她去遙遠的地方。遙遠的地方有間房子有張床。蔭庇在四周的是鳥語花香的森林,森林裏沒有人煙,只有豺狼虎豹和大象。大象鼻子再長也不會聞出人間的私情,怒髮衝冠地前來干涉,虎豹再兇猛也不會撞開門戶,義憤填膺地進來捉姦。我想着,冷不丁看到高柳和我只差半步就可以身貼身了。我下意識地收回思路,收回腳步,色迷迷地望她,問她在這裏幹什麼——

等你。

果然在等我。我簡直要心花怒放了。我望了一眼她身邊的彩車,心想我還從未騎過這樣精巧、這樣漂亮的車子。車子像她,她像車子。我騎在上面神悠悠地直達一條桃灼灼柳依依的林陰道——

你們的事情鬧大了——

什麼事?——

你還裝傻。我早就對紅紅說過,男人不可靠,一旦出了事,他們就會把全部責任往女人身上推。咳,女人,就像盛髒水的桶,什麼東西都往裏面倒。滿了,溢了,人們就會罵這臟桶,從不追究裏面的東西是誰倒進去的。

她這比喻倒很形象,但倒進去的不是髒水是精水,是寶中之寶的雄性荷爾蒙,是你和你的父母以及所有的人最動人的原初形態。我說,你急什麼?好漢做事好漢當,紅紅是我勾引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行了吧?像個男人吧?她鄙夷地哼一聲說,勾引?你為什麼勾引不到別人?女人上當就是罪過。你懂嗎?我吼起來,她沒有上當,她根本不願意,是我強姦了她。我用刀子頂着她的肋骨威逼她跟我睡覺,這你滿意了吧?——

我滿意頂什麼用。

她撅起嘴,那嘴薄施唇膏,淺淺的紅色朦朧可愛。莫非她知道我喜歡紅色?莫非她心中早已有我的地位?她穿着矯健的牛仔裝,翻出艷紅襯衣的艷紅領子,似乎她要愛我又不敢愛我,只能羞澀含蓄地顯露一點她那如火如霞的衷腸。而那枚鑲嵌著假寶石的如飛魚、如飛起的六稜錐、如飛翔藍天的不朽龜頭的白色胸針,則表達了她對我在本質意義上的始終不渝的渴望。乳房隆起,胸針別在線條柔和的緩坡上,平靜安詳。我以為,除了我,她不希望任何一個別的男人破壞這馨香陣陣、溫暖襲人的平靜。

你打算怎麼辦?——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是當過兵的,我從來就不怕挑戰。

我說得斬釘截鐵,像個不屈不撓斗頑敵的鋼鐵漢子。這是需要,是男人對女人氣質上的引誘。我的高柳,知道嗎?你是一種清新嫵媚,我是一副讒癆色相;你看中了我的貪婪,我看中了你的鮮嫩。你高雅飄逸,我舒曠粗野,你門第高貴,我貧窮卑微。但情慾不分富貴貧寒,生殖器是沒有階級性的。窮有窮精神,你看你周圍那些西裝革履大腹便便的有錢漢,哪個有我雄獷,哪個有我這種高山大樹般的趾高氣揚?——

說大話什麼用?事情到了這一步,你得拿出具體辦法來——

辦法有的是。

辦法就是脫衣,就是上床,就是你在我的腰肋之下不可遏止地發出啊啊的叫喚,就是我親吻你的周身,從頭到腳,無微不至——

什麼辦法?說呀。

我佯裝思索地低下頭去,眼皮卻輕輕挑起,偷覷她那被牛仔褲綳圓、綳鼓、綳出誘惑來的頎長的腿和兩腿之間微微升起的地方。又覺得這樣極容易被對方發現,便將眼光投向地面,再順着地面小心翼翼地爬過去痴迷地望着那雙穿着紅色高跟鞋的性感的腳。真該問問她,她為什麼要穿紅色高跟鞋?如果不是為了我的心理需求,她穿白色高跟鞋也許更能襯托她的清芳四溢的姿容。我想我是個嗜足狂,中國人尤其是生於寒帶的中國人大都有嗜足的優良傳統和時代特徵。我們的祖先欣賞過三寸金蓮,調戲女人總要俯下身去捏人家的腳。《水滸傳》中有,《金瓶梅》中有,《三言兩拍》中有,不信就去查,或者來問我,我能告訴你第幾回第幾頁第幾行。而今到了我們嗜足的時代。感謝多姿多彩、變化萬端的生活,感謝從大洋吹來的歐風美雨,讓我領略到了如此芬芳、如此美妙、如此神奇、如此詩情畫意、如此風流俊雅、如此富有情韻、如此充滿挑逗的現代女人揚起香塵的腳,比起祖先賞玩的對象來,可謂是彈指一揮間,舊貌變新顏,金蓮換秀足,無腳不成奸。大學老師在課堂上明確告訴我,美和美感既有歷史性又有時代感。他舉了燕瘦環肥的例子,舉了溜肩如春筍和聳肩如鷹翼的例子,舉了當時走紅的許多影星和荷里活大明星夢露。我猜想他當時本來要以足為例,但當着那麼多女學生的面沒好意思說出口。他是個老派知識分子,在儒教、佛教、道教三教合一的中國,他不敢說無產階級的女人有一雙性感的腳,也不能完全理解以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為開端的那場思想解放運動,其鋒芒所向,直指女人。就是要還女人以本來面貌,就是要通過無數次的實踐,建樹起衡量性感明星的唯一標準,當然也包括衡量女性秀足的標準——

你怎麼獃頭獃腦的?——

我在想。

我在想我自己。我早就是個神秘人物了。在我還沒有徹頭徹尾地見識過一個城市女人的時候,我為什麼會珍藏數十雙女人的高跟鞋,並要時常拿出來給自己展覽和抱在懷裏細細揣摸?我幻想着什麼?我的滿足從何而來?我這種戀物情結何以會代替真正的愛情,讓我凍僵的心靈漸漸蘇醒過來?何以會使我不辭辛勞,穿過大街小巷,低着頭千番尋找?有一段時間,我斷定自己尋找愛是為了尋找一雙穿着秀美的高跟鞋的秀美的腳。為了達到這一個目的,我寧可接受極醜陋的臉和極難看的腰身,寧可讓青春的期望落在一雙雙匆匆而過的陌生的腳上。眼前往往是塵土飛揚。

可是,後來就變了。我接觸的女人越多,就越發現對女人的感覺是探摸不盡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可能等於她的某個局部。哪怕她是最平庸、最無知的女人,都有隻屬於自己的獨特的情慾世界和完整的性感奧秘。誰也別想搞清楚這世界的真實內幕和揭開奧秘的全部,包括她們自己。而我對高柳之所以如此關注,是因為她的奧秘太多太多,她的世界太朦朧太朦朧——

你說話呀——

我說了,我做過野蠻人。在殘酷方面我訓練有素,我可以做得比誰都乾脆。如果他想把事情鬧大,我就殺了他——

我不管你和他的事。你說紅紅到底怎麼辦?——

好辦得很嘛,她可以離開我。

她一離開我,你就可以躋入。愛情需要更新,女人需要新鮮,我也該換換口味了。我的眼光朝上一挑,發現有一絲內褲的紅色從她的褲角悄悄探出來,像她的眼睛、她的心正在偷偷審視我的表情變化那樣。我彷彿看到紅色內褲包緊的大腿和屁股,彷彿看到紅色的肉感正瀰漫着撲面而來。我在熠亮的眩色中飄飄欲仙。我感到在我的牛仔褲里,那個被擠成一疙瘩的野蠻主義的大傢伙正在蠢蠢欲動。還有絲絲涼意,那是精液滲漏的結果。我的朋友,我真想撲過去,咬你啃你;用史無前例的狂熱擁抱,在你的靈魂深處發動一場轟轟烈烈的革命。很久以來我都認為那場深深烙印在我腦海中的文化革命,不過是偉大的人民性壓抑的總爆發——

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求她離開你,好像是她死皮賴臉地纏着你,是她給你帶來了麻煩——

那你說怎麼辦?——

不是她離開你,而是你離開她。我告訴你,你以後別再去找紅紅。

只要有了你,我以後決不會再去找她。我想着,那大傢伙開始顯示野性的風采和衝破黑暗走向光明的威力。我的牛仔褲就像高柳的乳房一樣倔強地升起——

這有什麼難的,不就是再換一個嘛。

我自覺失口,惶遽不安地將拇指插進緊貼小腹的方寸褲兜,有意放鬆兩臂,用另外八個指頭敲打着股側,似乎是為了讓她注意此時我的下身比我滿不在乎的表情更能讓她吃驚。但她歪著頭蔑視地望我,眼光硬是不肯朝下移動——

你把紅紅逼上了絕路,還這樣輕鬆。沒見過你這樣玩世不恭的男人。我要是紅紅非用菜刀剁了你不可。喏,信,看吧。紅紅三更半夜跑到我家,一邊哭一邊寫信,眼淚成了自來水,照我看,一點也不值得——

她哭了?——

別得意忘形,那是提前給你哭喪。

我接信、拆信、讀信,一抬頭見高柳已經跨上了自行車。她高昂頭顱,擺出一副永不回首的架勢,讓我感到一種渾濁的孤獨正從女人背轉過去的兩腿之間朝我走來。我看到在橢圓形屁股和三角形車座的銜接處,隱顯一道水平的鴻溝,看不出是柔軟的屁股陷進了車座,還是柔軟的坐墊陷進了屁股。由於大腿連接着屁股,兩道美妙優雅的線條便從屁股兩側延伸而下,勾勒出大腿的韻致、大腿的立體的肉感。兩條腿隨着滾動的車輪,如同踏在彈性的跳板上一起一伏,如同紡織機的梭子一往一來,如同陣陣柔和的緩波前沖又后推;時而是個彎彎的七字,時而是個稚拙的一字,彷彿那便是女性活躍的音符,組合成一支呼喚異性愛慕的情曲。自行車上的女人,飛翔中的魅力,動態的溫柔,美的造型呼嘯而過,拖出一股乳香的習習輕風,拖出一綹男人的傻眉傻眼,拖出了我的綿綿情思。

呔,別他媽抒情了,多情反被無情惱。她是軟玉我不能摟抱,她是花朵我不能採擷,她是高高天上的一片白雲,可望而不可即,她是一隻斑斕的火雞正在飛出我的視域。她到了路口,她正在拐彎,她消逝了,而我卻不能收回眼光。我的眼光也在拐彎,我的靈魂追逐而去,我的嘴正在湊上前對準她百合花似的雙唇。那雙唇碰出一首至高無上的詩:我愛你。呔,別他媽幻想,別他媽自作多情。就讓她和車輪一起滾遠,不就是個騎自行車的女人嗎?多得是,多得是,滿街道觸眼即是。不過,要領略也得等一會。現在,我必須從渺茫的雲端落在這堅實的大地上。我還得認認真真再讀一遍紅紅的信。

紅紅走了。她告訴我她要暫時離開西寧去北京母親那裏住一陣子,因為恰好她母親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病住進了醫院。(早該走了,你對我已經沒有了新鮮感,你的糾纏無休無止,令人煩膩,你的做愛回回雷同缺乏創新,你在床上洒洒做文章,但手法陳舊,感情重複,語言落套,構思一般,情節拖沓,故事冗長,節奏緩慢,聯想貧乏,開頭不能單刀直入,結尾不能強調主題,整個文章內容平庸,形式呆板,老一套的八股文,永久固定的程序。讀你千遍萬遍我已經厭倦。你的存在使我無法接近那棵嫩嫩的江南柳、那朵高高的池塘荷——我從銀幕上見識過的出水芙蓉和高柳似乎是孿生姊妹。感謝你母親和她的莫名其妙的病,衷心希望醫院不要治好她的病,哪怕拖延時間,讓她卧床不起,需要女兒服侍一年兩年。為此我將萬分感謝醫院領導和全體醫護人員,並以人性解放和人道主義的名義向他們致以最崇高的革命敬禮。)紅紅在信中說,她和她丈夫已經談妥,要是他再發現她與我或者別的男人來往,就要堅決跟她離婚。她不想離婚,因為她不想失去生活的優裕,但也不想和我斷絕關係,因為我是她心理和生理的最好補充。到底怎麼辦,以後再說。沒準她丈夫會在時代精神的感召下回心轉意,允許她一三五屬於他,二四六屬於我,而他自己也會適應改革形勢腳踩兩隻船,為繁榮社會錦上添花。(紅紅,你太自私了。我可以補充你的不足,但你無法補充我的空虛。你離婚不離婚跟我有什麼關係?你佔了我的便宜,還想一輩子佔下去,我怎麼受得了這份乏味疲倦的磨難?)她說我們的事情已經敗露,她丈夫氣得吹鬍子瞪眼。(他沒有鬍子,也許永遠不會有鬍子。男人沒有鬍子就不是男人,怪不得紅紅要背叛他,原來他從來不扎疼她的熱乎乎的肚腹、光溜溜的腿。)但她丈夫不會做得太過分,因為他死要面子,知道家醜不可外揚。他只是揚言要在這兩天去我家拜訪我的妻子,並把他以為醜惡的那一幕和盤托出。(還不過分?最要命的就是這個。)她希望我這兩天待在家裏別出門。她丈夫最大的特點就是添油加醋、信口胡言。說不定為了仇恨,他會誣陷我不僅搞了紅紅也搞了全西寧市的女人。她要我見了她丈夫必須扮出一副落拓失意的模樣。他吃軟不吃硬,更受不了我這個幹了對不起他的事的人,在他面前的神氣活現。(紅紅,別跟我來這一套。你放什麼屁我就知道你屙什麼屎。我是什麼人?難道還不能洞察你們女人的幽曲?你讓我守住我妻子,是想阻止你丈夫用勾引我妻子的辦法進行報復。你丈夫的性能力本來就低下,而你擔心不多的情慾一旦外流她方,你就會日日守着一個空皮囊。紅紅,僅憑這一點,我就應該和你分離。你太自私,只想索取,不想奉獻。不想奉獻的女人永遠不是一個好女人。)她說她丈夫可能會要我賠禮道歉,並要我寫出今後不再見她的保證書。她要我滿足他的要求,因為道歉是說假話,而我的業餘愛好就是說假話,比說真話還要坦然。保證書是一大堆字,而我的特長就是撰寫虛妄之言。至於以後,我們該咋樣還咋樣,無非就是更加小心謹慎,到一個他所不知道的地方去翻江倒海罷了。(我宰了他。不道歉、不寫保證書、不虛偽、不落拓。我光明磊落、大義凜然,我追求坦誠和真實。)最後她說,吻你,一千遍一萬遍地吻你。等我回來。(求求你了,我已經被你吻得渾身有了胭脂色,連那棒槌也香噴噴的,成了舉世無雙的國際香型的男根。現在,就讓高柳的吻取代你的吻吧。她用的化妝品大概都是留蘭香型的,那幽幽的無限清芬啊。紅紅,你不必回來,我討厭你,討厭你的這封信。)越討厭她的信就越長,署名之後還有一個另字和一個沒點清楚的冒號,還有一大堆烏七八糟如蠅蟲如蟻卵的純藍的筆跡。她說寫完信后她就和高柳一起睡了(同性戀?高柳是個同性戀者?如果不是,她為什麼對我如此冷漠?),睡着后做了一個夢。(她們睡著了?紅紅三更跑去訴說,還要寫信,加上喝茶,加上抹淚,加上高柳的安慰,至少得用去兩個小時。早晨六點起床,吃完早點後去趕八點多的火車,紅紅也許只睡了一個小時或者更少。這中間沒有足夠的時間讓她們在床上折騰。我知道女人與女人之間的那種房事,從互相引逗到醞釀成熟到漸漸起性再到巔峰狀態,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她們絕對不可能。)我對我的精妙計算萬分得意,繼續看信,就看到積石大禹山脈中一個猙獰的場景了。那是她的夢

草木蔚然的山嶺下,一個高大無比、沒有五官的圓頭之人穿行在深深的谷地。谷地黑森森的,只有鳥聲而看不見鳥蹤,但她卻異常清晰地見那人一手舉著一顆女人頭,一手舉著一顆男人頭。女人頭在笑,男人頭在哭。那人把男人頭扔了,雙手捧著女人頭,轟轟隆隆地說話,好像是說跟我走吧,我恨不得把整個身子都塞進你的陰道。這和昨夜蒼鬼給我的另一半夢幾乎一樣。那山嶺莫不就是黑大山?那谷地莫不就是野牛溝?那女人莫不就是紅紅最為妒恨的女人?我不寒而慄,將信團起,拔腿就往家中跑。

嘩啦啦啦,滿街道女人的頭河水一樣流過去。我無暇觀賞,我把她們拋在身後。我心中只有一顆女人的頭,那便是妻子安靜和悅的頭。妻子的頭被別人捧在手中,而在她空空洞洞的下身里,正堙塞著那個圓頭之人的整個軀體。他是誰?是蒼鬼?不不,是他,一定是他。紅紅的丈夫狗日的你,我離家不到半日你就得逞了。我的妻子不能讓人隨便搞,她是我應酬生活的唯一一件較為乾淨得體的外衣。再說我們必須遵循老中國的老傳統,皇帝擁有六宮粉黛,但正宮娘娘卻不能有六房面首。我是男人,男人有權要求妻子只在丈夫面前脫褲子,一生只為丈夫服務,只為丈夫創造樂趣和肉的遐想。而男人要為人民服務,為天下的女人服務。他的天職也許只有兩項:肆無忌憚地佔有別人的妻子和兇猛頑強地防護自己的妻子。儘管這防護會被妻子憎惡,時時面臨突破的危險。啊,妻子,為什麼要背叛我?不理解,一千一萬個不理解。

恐怖而高漲的情慾之水,正在將世界、將我、將愛、將所有美好的女人統統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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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男根的亞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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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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