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那拉氏獨斷立稚子 袁世凱窮途遇奕譞

第三回 那拉氏獨斷立稚子 袁世凱窮途遇奕譞

「哦,哦!饒命,饒命!」

「老爺醒醒,老爺醒醒!」

夫人使勁搖動着夢中發出驚叫的李鴻藻,在夫人的呼喚下,李鴻藻才從惡夢中醒來,用手擦一把頭上的大汗說:

「好怕!好怕!」

「老爺,你做了啥夢,如此緊張害怕?」

「李總管,他——」

「上午李蓮英來同你商量什麼事,你夢着他了?」

「嗯,不,沒做什麼惡夢!」李鴻藻仍心有餘悸他說。

夜,深深暗夜。

李鴻藻迷迷糊糊剛要入睡,忽聽府宅正門方向傳來咚咚咚急促的砸門聲。

不多久,門外就傳來家人李安的呼喊聲:

「老爺,老爺,快起,宮中來人了。」

「什麼?宮中來人?」話只在心裏,李鴻藻就一咕碌爬起來,披上大氅。

「老爺,天早哩,起這麼早幹什麼?睡不着也暖暖被窩,死冷的天。」夫人埋怨說。

李鴻藻壓低聲音說:「宮中半夜來人射門,可能有大事?」

李鴻藻嘴裏平靜他說着,心中實是七上八下,害怕的很。今天上午李蓮英專程來府,威逼利誘,讓他對遺詔的事放明智點,這意味着什麼,自從李蓮英走報,他一直心神不寧,估計最近朝中可能有事。做官多年的老經驗磨就了他老成持重,該說就說,不該說絕對不能說的中庸之性。他雖然滿口答應李蓮英,難道他仍然信不過我,欲置我死地不成。想至此,渾身打一個冷顫,不知是天冷還是心驚。但無論如何,宮中來人,死也得去。

李鴻藻急匆匆穿戴整齊,臨走時又來到床前,對着多年相伴的夫人說:

「我走了,萬一不回來,你就讓兒子辭官回老家耕種幾畝薄地為生吧,今後子子孫孫再也不要做官!」

「老爺,你怎麼了,還沒起就說這沒頭沒腦的話,是否這幾天被鬼沖着入迷了?」夫人嘮叨了幾句也沒在意。

李鴻藻嘆口氣,悄悄關上房門走了。來到前庭,宮內太監已等待多時,二話沒說,就催促他快上轎入宮。李鴻藻知道問也沒用,急忙上轎,這時,一陣冷風吹來,他又打了一個寒顫。剛鑽入轎中,太監就輕喊一聲:「起轎!」

漆黑的夜晚,李鴻藻的思想只隨着轎前太監手中挑起的晴紅燈籠在搖晃着,不知吉凶,也不知宮中到底發生了何事,一種不祥的陰雲向他襲來,難道……不可能,不可能!他心中否定着……

轎子在東華門外停下,已經有好多轎子停在那裏了。太監領李鴻藻從側門來到養心殿西暖閣,那裏燈火通明,早已擠滿了人,儘管人很多,但誰也沒有吱聲,只偶爾有人小聲說上一句兩句。

李鴻藻進入屋內,舉手向眾人作揖,這才找個空位坐下,低聲問身邊先到的御前大臣景壽和奕劻,發生了什麼事,這兩人也輕輕搖搖頭,他知道再問也無益,就悄悄坐着等待。

不多久,「又進來幾位,有恭親王奕欣、惠郡王奕詳、弘德殿行走徐桐、翁同和、總管內務府大臣英桂、崇倫等人。大家都在焦急地等著,顯出十分着急的樣子。但都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正當大家猜測等待的時候,醇親王踏進房內,鼻尖紅紅的,似乎行了很長的路,把內心的寒冷都從這鼻尖上表現出來。

二十多人擠在一起,本來空曠,清冷的殿房現在熱鬧多了,也擁擠多了,吊在中央的宮燈燃燒更旺了,整個房內有一種暖融融的氣氛,人們不在跺腳,也不在搓手,都三個一堆,兩個一夥在交頭接耳。這些人中,唯一沒有參加議論,僅機械地坐在那裏想心事的就是恭親王奕欣和軍機大臣李鴻藻。

「兩宮皇太后駕到!」

不知何時,這太監的一聲吆喝才提醒在座的王公大臣,今天半夜到來不是談話敘舊而是有重大國事商議的。他們立即按班次在事先準備好的跪墊後站好,恭恭敬敬地低頭垂手敬立等候。

隨着執事太監將棉簾挑起,大臣們齊刷刷地抖掉馬蹄袖的蓋口,跪在地上,紅頂子一揭到地,齊聲呼道:

「恭請兩宮皇太后聖安!」

兩宮皇太后一前一後來到炕上的一張方几上,一左一右坐定下來。慈安皇太后掃視一下眾人,然後轉臉對左邊的慈禧說:

「人都來齊了?」

「差不多了吧。」慈禧也看了一眼下跪的大臣說。

不知為何,慈禧今天顯得特別沒有精神,身着便服,滿臉疲倦之相,也無往日的粉飾,看起來一夜之間蒼老許多,兩頰有點蒼白,臉上的皺紋也清晰可見,特別是落有凹陷的雙眼,似乎帶點血絲,好象一夜也沒有合眼。

「都起來吧。」慈安太后也沒精打采他說上一句。

「謝兩宮皇太后!」

大臣們這才紛紛站起,按次序坐好。慈安輕輕理一下垂下的雲鬢,沖着慈禧點點頭。慈禧這才欠了欠身,眼圈一下子紅了,沙啞著嗓子。落含悲戚的聲調說:

「今兒深更半夜把眾家王公大臣請來,實是不得已,有要事煩勞各位親王大臣定奪。」慈禧又緩緩口氣說,「皇上一病多日,危在旦夕,所牽掛的是大清幾百年的業績續統問題,我們姐兒倆想請大家拿個主意,皇上無子,誰可嗣立?」慈禧邊說邊用手拭去腮邊滾落的淚花。

「大家先仔細思考一下,然後再作定奪,此事關係大清朝興衰,不可不慎重!」慈安也哽咽著說。

接下去是沉悶,儘管王公大臣沒有說話,但誰心中都在翻騰:這兩宮皇太后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是她們有了人選還是沒有人選?如果沒有人選,讓我來說應該選誰呢?萬一她們有了人選,我先開口提議,說錯了,豈不會遭到兩宮太后的訓斥。

整個西暖閣內靜悄悄的,只有大中央的宮燈發出噝噝的燃燒聲和大臣們偶爾的咳嗽聲。這思想激烈鬥爭的王公大臣裏面,最為不安的是奕欣和李鴻藻。奕欣知道皇上和自己談過此事,但皇上是試探自己還是真的托國於己呢?另一方面,皇上是否與兩宮皇太後言及此事,如果皇上說了,這兩宮太后是什麼態度呢?自己並不想發表任何意見,還是聽其他人發表見解,如果兩宮太后一起要自己作出見解呢?那就堅持等待皇后阿魯特氏分娩后再作定論。

此時,李鴻藻內心的矛盾似乎有甚於這裏所有的王公大臣,包括恭親王奕欣。皇上這傳國遺詔是皇上親自口授自己筆錄的,既然是皇上的傳國詔書中指定了恭親王奕欣是皇位繼承人,再討論有何意義,這不是違背皇上聖旨嗎?然而,這皇上的遺詔,兩宮皇太后一定有所知,昨天內務府總管李蓮英親自到府上談及此事,讓自己放聰明點,顯然是兩宮皇太后對皇上遺詔指定的繼承之人不滿意,而另有所圖。自己怎麼辦?可能是這外臣中唯一知道遺詔的事,怎麼放聰明點?就是不言不語,聽他們議論,對兩宮皇太后察言觀色,再作定奪。太後行事,特別是那慈禧太后心狠手毒,說不好,自己身家性命不保,還可能禍及子孫,這年月還是明哲保身吧。是可惜,身為軍機大臣,又是皇上老師,也只能違心行事。聖上,這不能怪老臣,只能怪太后與你作對。

李鴻藻想着心事,悄悄一抬頭,與那慈禧太后的目光相對,從那威嚴而陰冷的目光中,他感到渾身一陣麻木,趕緊閉開那目光,將身子往下縮一縮,恰在這時,慈禧太后沖着李鴻藻不冷不熱他說道:

「李大人,你冷嗎?」

「不!」李鴻藻一抹臉上驚出的冷汗說道,「謝太后關心。」

慈禧太后這才疏緩了冷峻的目光,慢慢掃視一下眾人說道:

「各位王公大人,你們考慮好了沒有?」

也許早有大臣等得不耐煩了,太后話音一落,只見內務府大臣崇倫出班奏道:

「皇上無子,可在皇上侄輩中選一年長之人作為皇嗣,繼任皇位,如此看來,溥字輩中宣宗長子孚郡王奕潓之子溥倫為溥輩最長,可以繼承大統。」

慈禧太后還沒等他話音落下,就拉着臉訓斥道:「溥倫雖為溥字輩中最長,但他是過繼給孚郡王奕潓的,血統上稍差一層,你身為內務府大臣,連這點道理都不知道?」

崇倫灰溜溜地退下,慈禧轉回身對恭親王奕欣說道:

「恭親王身為皇室親王,也是輔政大臣,對這決定大清續統如此重大之事為何緘默不語?」

恭親王無奈,只好硬著頭皮出班奏道:

「皇上正值春秋鼎盛,偶有疾病,也必能康復,立嗣之時可以暫緩,況且,聽說皇后阿魯特氏已身懷有孕,可等皇後分娩之後,根據男女再作定論。」

慈禧太后聞言,心中暗想,你恭親王也夠滑頭的,我不拿出最後一招恐怕不行,於是又眼睛一紅,鼻子一酸,悲痛欲哭他說道:

「恭親王說得極是,只是皇上已經賓駕。」

此話一落,王公大臣腦袋一轟,亂作一團,跪地哭聲不斷。過了一會兒,慈安皇太后才輕輕抹去臉上淚水說道:

「眾王公大臣,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立嗣之時事關重大,請你們速作決定。」

恭親王奕欣再次上前奏道:「皇后誕生之期想已不遠,不如秘不發喪,待皇後分娩后,如生皇子則立為嗣統、如生為女,再立新君也不遲。」

「國不可一日無主,何況這秘密已經泄出如何能夠守住,萬一張揚出去,動搖國本,你能擔當得起?」慈禧太后一掃剛才的泣哭神色,大聲地訓斥奕欣。

奕欣知趣地退出,御前大臣奕劻上前奏道:「可在溥字輩中選擇皇上切親血統,且賢能者為君。」

慈禧沒待他說下去,就打斷他的話說:「溥字輩中無可立君之人,年長的平庸無能,年幼的多為處子,又太小。」

這時,慈安太后待慈禧話音剛落,就接着說道:「據我意見,恭親王的兒子載澄可以入承大統。」

恭親王奕欣一聽,立即上前撲通跪倒在地叩頭謝罪道:「載澄一向不守家規,也少讀詩書,不懂禮儀,實是一平庸之人,不可立為新君,否則將貽誤國事,有辱先祖。」

慈禧這才對奕欣緩緩點一下頭說:「載澄雖不可繼承大統,但也不是恭親玉說得一無是處。我認為醇親王的兒子載湉倒是個合適的人選,雖然年僅四歲,但聰明伶俐,相貌英俊,有古代相術上所云的帝王之相,李鴻藻李大人你說呢?」

李鴻藻做夢也想不到慈禧太后這時忽然問起了他,猛一愣神,立即出班上前叩頭奏道:

「太后聖明,老臣也想到醇親王之子,剛想出班請奏,不想太后先說了,載湉確實是最合適的人選!」

「軍機大臣李鴻藻也認為本宮所言極是,其他各位大臣不知有何異議,請速奏來。」

其他人一聽,這皇位續統人選一定是兩宮太后早就商定好的。誰還這麼不知天高地厚,一意逆太後行事,都一直跪下齊聲奏道。

「兩宮太后明鑒,醇親王之子再合適不過。」

這時,慈禧太后冷峻的臉掠過一絲不易覺察地笑容,他立即向著眾人大聲說道,

「眾位大臣請起,這事就這麼定了,現在就請李鴻藻執筆傳位懿旨。」

王公大臣一聽,大局已定,想挽回己不可能,眾人紛紛站起,各找位子重新坐定。慈安皇太后一無任何錶情,機械聽着慈禧太后發話指揮大臣做事。恭親王奕欣內心一涼,不知是啥滋味,也悄悄在一個角落裏坐下不語。唯一震動極大的是醇親王奕譞,他向來中庸無為,與人無爭,做夢也想不到,眾議紛爭的皇位繼承人竟是自己的兒子載湉,也不知是福是禍,只嚇得跪倒在地上站立不起來,眾人都紛紛站起坐定,他仍跪倒地上癱作一團。慈禧皇太后見狀,立即命內侍將他扶起,攙到旁邊坐定。

不多久,李鴻藻擬定詔書完畢,上面寫道:

朕蒙皇考文宗顯皇帝隆恩,沖齡入續承柞,一晃一十三年有餘,承蒙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勞苦功高,嗣奉懿旨,命朕親裁大政效法先祖、勤政愛民、自惟力疏德滿,恐沒列祖鴻業,敢不兢兢業業、孜孜國政,雖無大業鴻圖告慰,也削平捻逆,剿滅回首匪類,國之太平有加。為中外臣民所共睹。朕值盛年,體強魄旺,本年十一月適出天花、雖盡心調治,然天命不可夷,以致彌留之際思慮統緒重事,亟宜求德望專惠之人為續。茲欽春兩宮皇太后懿旨,立醇親王三子載湉承繼為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嗣皇帝慈仁聰穎,必能擔付大任,並考養兩宮皇太后,興國旺民,永保基業。也謹望中外文武臣僚各勤其位,輔嗣皇帝暢國隆業,則朕欣慰也。喪服依舊制,二十七日除。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兩宮皇太后押上各自的印寶。

此時此日為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六日凌晨即公元一八七四年。

嗬!冰結得好厚。

醇王福晉葉赫那拉氏剛剛起床,就見面前池塘里的冰又加厚一層。她繞過池塘,沿着漢白玉小徑向前走着,邊走邊嘀咕著:這宮中到底出了啥事,醇王爺半夜三更就被來轎抬走,至今未歸,聽說萬歲爺兒在出天花,該不會有什麼事吧?正在想着,從前面跑來一名宮女,慌慌張張他說:「快,大福晉,宮中來人下旨,讓您接旨!」

醇王福晉一聽宮中來人傳旨,嚇得一身冷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急忙向前庭走去,想走快卻只抬步就是不向前去,在兩名丫環的攙扶下才來到大廳。這時,大廳已站滿了人,醇王福晉急忙帶頭跪下,聽讀聖旨,傳旨太監這時才展卷宣讀:

「皇帝龍馭上賓,尚未立嗣,特以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人承大統為嗣帝位。侯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續大行皇帝為嗣,特諭。」

醇王福晉聽罷,腦袋嗡地一聲,眼前一片黑暗,幾乎栽倒在地,幸虧兩名貼身丫環急忙從旁邊攙住,醇王福晉這才沒有倒下,勉強直起身子,從太監手中接過冷冰冰的聖旨。她知道這兩宮懿旨的聖旨地位,但她更了解自己的姐姐——葉赫那拉氏慈禧皇太后的為人。這一切將無法改變。

醇王福晉在丫環的攙扶下站了起來,她輕輕用手中的黃絹拭一拭眼角滾動的淚花,哽咽著說:

「把阿哥喚醒,給他打扮一下!」

兩個侍女遲去,她無精打采地坐在椅上,袋中一片空白,坐了許久,一名宮女才來到她跟前輕聲說:

「大福晉,到後面看看,給阿哥怎麼打扮。」

「唉,也許這是命吧!我這幾天老是心跳,情緒也不安寧,老覺得要出什麼事,今夜兒王爺被叫起后,我就沒睡着,想不到——」。

「阿哥能當皇上,這也是咱們王府的福份嘛?應該高興才是!」

「唉,這宮中的事——」

醇王福晉嘆口氣,便隨宮女向後院走去。

奶媽躡手躡腳來到阿哥寢房,見四歲的阿哥載湉正在酣睡,小臉蛋紅撲撲地實在惹人喜愛。奶媽走上前,輕輕在床邊坐下。想喚一聲阿哥,話到嘴邊,就是喊不出聲。哆哆嗦嗦伸出雙手,在枕上來回晃動幾下,這才輕聲喊道。

「小阿哥,快醒醒,小阿哥,快醒醒。」

這時,載湉才醒來,用白嫩的小手揉一下睡意惺松的雙眼,睜眼看見奶媽正向自己微笑,也甜甜地笑了。

不久,宮女、丫環、侍女、醇王福晉和醇王妻妾擠滿了一屋人,但誰也沒有大聲講話,都默默地或站立,或來回走動,或手裏捧着什麼東西,或小聲嘀咕著,都圍繞着小阿哥在忙碌著。

整整一個時辰,小阿哥被折騰得直叫喚,最後在小阿哥的哭鬧下,眾人才勉強點點頭。只見載湉一身珠光寶氣,樣樣是嶄新的黃色小馬褂和宮中送來的黃袍,小臉一紅四白,雙眼描眉畫黛,比往常更是神采有精神。也僅僅是一夜的時間,小載湉在人們心中彷彿變了樣,平時被人們忽略的東西,這時人們才又重新記起。

原來載湉和一般人果然不同,初出世那天,醇王府發生了一件醜聞,接着發生了一件人命案,恰在這時小阿哥出生,此刻來了一位出家和尚,人們已記不清那位和尚大師說了些什麼,但人們總覺得這一切現象背後都透著一些神秘,而這神秘又和小阿哥的命運是相關的。

大家剛剛忙乎完,醇親王就回到王府,眾人見王爺毫無表情,說不上是喜是憂,也不敢亂說什麼,只讓王爺查看一下給小阿哥的打扮是否中意。奕譞見過載湉,先是點點頭,接着內心一陣酸楚和絞疼,這是自己的兒子嗎?可從今以後,將永遠不再是自己的兒子,他是什麼?奕譞說不清楚,不是說不清楚,而是不願說出口。他無可奈何地走到兒子面前,恭敬地彎腰跪下,強作笑臉他說幾句載湉似懂非懂的話。

小載湉忽然感覺到今天全府上下的人都似乎變了樣,奶媽也沒往常那樣和他說笑逗樂了,額娘也和自己一下子陌生了許多,總用一種冷冷的目光打量自己,特別奇怪的是阿瑪,今天怎麼突然向自己跪下了,平時總是阿瑪要求自己下跪的。不僅阿瑪,全府的人都向自己下跪,小載*搞不清什麼原因,他也懶得搞清,大人的事小孩永遠不懂,隨便他們怎麼做去吧,他只管樂他的。

吃過早飯,小載*又鬧着要到後花園看放風箏,奕譞又跪下說道:

「今天不看放風箏了,我帶你到宮中去。」

「宮中有風箏嗎?」載*奶聲奶氣地問。

「有,還有最大的風箏呢!」

「能給我一隻嗎?」

「一定給你。」

「宮中還有什麼?比我們家還好嗎?」

「比我們家可好多了,要什麼有什麼,想玩什麼有什麼,要吃什麼有什麼,你去不去?」

「阿瑪,我去,你也去?」

「好,我陪你去。」奕譞幾乎說不聲音,嗚咽地點了點頭。

總算把載*哄上十六人抬的黃色龍輿,由奶媽摟着,這才進入轎中,剛放下明黃色繪有龍鳳圖案的轎簾,全府人黑壓壓地一齊跪下了。

「起駕!」

一聲響亮地吆喝,那乘十六人抬的黃色龍輿在醇王福晉葉赫地拉氏眼前晃動着,在淚水中一乘轎變為二乘、四乘、又變為一乘,終於消失在淚眼中。不知是跪得太久,還是今天的天氣大冷,醇王福晉終於頭一栽倒,昏了過去,全府上下又慌忙安置醇王福晉休息,吃藥。

下午,醇親王奕譞護送載*入宮回來,感到腦中一片空白,兩腿如灌鉛,看看天色尚早,也無立即回府的心意,在轎前磨蹭兒步,這才鑽入轎,說聲到恭王府。

恭王府。

恭親王奕欣一人獨自仰卧在書房裏,心裏極不是滋味,並不是自己沒當上皇上而心中委屈難過,自己早已到了知天命而不悔的年齡。對這皇位,如果說自己曾有此心思,那只是做阿哥時,自己確實身為皇子與四阿哥競爭過,但自己是個失敗者,也曾內心自怨與他怨,但自己早就想通了,也許做個平常人最幸福,更能品嘗人間的各種天倫之樂,更自由自在些。

當然,也不是囡為兩宮皇太后看中醇親王奕譞的兒子,而沒有選中自己年長的兒子載澄為此懊惱。他總有一種淡淡的感覺,覺得皇上死得太倉猝,雖然皇上得了花柳病,但從那天探視的情況看暫且沒有什麼問題,也就不會這麼快就死去。但確實死了,讓他震驚!還有,就是太後為何不從皇上的子侄輩中選溥字輩的人為皇嗣,就是兄弟輩的,但為何不選一個載字輩的年長者而選中年僅四歲的載*呢?雖然醇親王的福晉與慈禧太后是同胞姐妹,這樁婚事還是西太后的大媒,但醇王與慈德太后的關係也並不是十分融洽,表面上友好的背層,而實質上也是心中彼此都有好多不滿。儘管醇親王有特殊的皇族位置,但他卻是那樣性情軟弱,給人與世無爭的無為感覺,他是真的無為呢還是另有所想?

唉!真讓人費解!剛剛歸天一位年輕的皇上,就產生一位幼小的皇上,這裏面包含了什麼?

暮地,一個大膽甚至難以置信的念頭襲上心頭,難道太后她——,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皇上畢竟是她唯一的親生子,是母親心頭肉,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奕欣自我否定,自我分析著,真是心亂如麻,理也理不清楚,唉!乾脆不想它吧,奕欣剛端起酒杯,想呷上一口,暖暖身子,就有人來報,說醇親王奕譞來見。

奕欣一愣,誰?醇親王奕譞。奕欣猛一激靈,見是不見呢?

奕欣考慮片刻,向外揮揮說,讓他快進來吧。

家人剛退下,奕欣內心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憤惱,剛剛平靜的心又亂了起來。

奕譞是自己的親兄弟,雖然在當年與奕泛爭奪皇位時他年齡尚小,沒有機會參與皇位的角逐,與自己也無利益上的多大衝突,但不知怎麼回事,自己總覺得與奕譞之間似乎有一種說不出口的隔膜,究竟這隔膜是從何時產生自己也說不出來。相反,在許多王公大臣眼中,總以為自己和奕譞關係過密,非同一般,是政治上的同盟者。

當然,別人的這種看法不能說毫無根據。特別是在咸豐帝熱河崩駕后,慈禧與慈安兩位皇太后發動了辛酉政變,逮捕並處死了肅順、端華、載垣等八大臣。這樣,兩宮皇太后才得以垂簾聽政。然而,這次政變能夠成功的背後,就是這恭親王奕欣和醇親王奕譞的暗中策劃和得力相助。

當初,咸豐帝熱河歸天,留在熱河的顧命大臣肅順、端華等人便擁戴六歲的載淳即位,這就是同治帝。由於皇上年幼無知,不能獨立處理朝政,由誰來做輔政王主持朝事便成為競爭的焦點。一向視權謀高於一切的西太后那拉氏便教唆東太后慈安聯合垂簾聽政,而肅順等軍機大臣也早有遠輔政王的野心。做為七尺男子,又自認足智多謀的肅順豈肯向兩位女流之輩低頭服輸,一場無聲的內部較量勢在必行。

憑雙方實力而論,肅順,端華、載垣等人兵力雄厚、控制了熱河的局勢。相反,兩宮皇太后卻是孤兒寡母,毫無回天之力。這種情況下,遠在京師的咸豐皇帝的兩位親王弟弟的倒向便舉足輕重。雖然肅順等人控制了熱河,但咸豐的梓宮及新皇帝早晚要回京,同時,京中的衛隊及全國的外交軍政又都掌握在奕欣及奕譞手裏。

正是看到這一點,慈禧太后才主動拉攏這兩位親王倒向自己一方。

說來別人可能不信,皇太后垂簾聽政,這是清朝祖制所從來沒有先例的。相反,輔政王聽政卻是有先朝慣例,況且這軍機顧命八大臣中,載垣是怕親王,端華是鄭親王,奕欣與奕譞應支持這兩親王輔政來反對皇太后垂簾聽政才對,他們本身是親王,又是當今新皇上的親叔父,也是最有可能輔政的,為何主動放棄自己的權力而承讓給兩位女人呢?

這裏有一段鮮為人知的掌故讓兩位親王服服貼貼給皇太后辦事而無所以求,也正是這裏的曲曲折折讓奕欣與奕譞在政治上親密的聯起手而心理上又產生了隔膜。

西太后慈禧在熱河處處受制於肅順、端華等人,感到勢單力薄,無法得手除去肅順等人,便暗中派心腹太監安德海帶二封密旨來找恭王奕欣和醇王奕譞。安德海先找到奕欣,呈上太后懿旨,並傳達慈禧太后之意,陳述熱河危急和其中利害,希望奕欣能親到熱河一趟,有要事當面相商。恭王奕欣思慮再三,也認為有必要熱河一行,便以奔喪為名,前往熱河。

安德海見恭親王奕欣同意前往熱河,也來到醇王府,拜見醇王爺奕譞,呈上慈禧太后另一份懿旨,讓他在京中早做準備,預定在京郊密雲一帶截捕肅順等人。奕譞做事向來老成持重,以無為而有為,這事也不例外,他心裏十分清楚,這是西太后在拉攏自己為她賣命,但特殊的利益關係和親戚關係,他必須這樣做。即使他不同意,他的夫人葉赫那拉氏也要迫使他去,更有另一層微妙的關係,也促使他捨命前往,這層關係只有他和慈禧知道,甚至他的夫人,慈禧的胞妹也不知道。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咸豐三年(1853年)慈禧被選入宮中做一名秀女。儘管她當時才十七歲,但早熟的蘭兒已出落得如出水蓮蓬,婷婷玉立,胸高臀豐,別有一番風韻。但家庭地位的低下,在後宮佳麗如雲之中,她的命運是不幸的,反作為一名最普通的秀女在圓明園裏侍弄著花草,以孤燈、獨月、單鶴為伴,過着一種凄苦無聊而又落寞的單調生活。

然而,早熟的蘭兒曾經熱戀過一位富家公子,他們有過一段不很長久但令她難忘而又心酸的初戀生活。然而,此時此地,親愛的人兒不知流落何方,讓自己一人獨守在這深宮的一個偏小空房裏,許許多多的時候,她一個人在夜裏悄悄起來,臨風灑淚,對月傷懷,低聲吟唱她曾唱給她那位以心相許而沒能夠以身相許的戀人。

碧雲天,黃花地,

西風緊,水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木醉!

總是離人淚。

這歌聲凄凄慘慘戚戚,每當此時,她多麼渴望那位心愛的戀人能夠突然來到她面前。但她一次次夢想,一次次失望,最後,她徹底絕望。在殘酷的現實中,她清醒地意識到,她的那位戀人永遠不會來到這深宮。正是在對男人的渴望中她無意識認識了醇親王奕譞。

那是一個初春的黃昏,蘭兒正在圓明園內理弄著花草,信口唱着她最喜歡唱的曲兒:

相恨見得遲,

怨歸去得疾。

柳絲長玉總難系,

恨不得情疏撲桂傳斜暉。

馬兒快快的行,

車兒快快的隨。

卻回了相思迴避,

破題兒又早別離。

聽得道一聲「去也」,

鬆了金釧;

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

此恨誰知!

這軟綿綿、情絲絲、似流水行雲的小曲兒在花叢中縈繞着,恰恰被來此經過的醇玉奕譞聽到了,他駐步細聽,彷彿一隻出寞的乳燕在婉囀著,撓拔着他的心。奕譞信步向那花叢走去,見到這位正輕啟朱唇發皓齒的女孩正無邪地吟唱着,人長得像歌聲一樣美麗。雲鬢烏髮,桃腮杏臉,一對如秋水般的眼睛更是不勝春風的嬌羞,柵柵秀骨、婀娜多姿。

正值青春韶華之年的奕譞一下子看呆了。他雖整日住在深宮,但覺得這是他生平所見最為動人的女孩。蘭兒正在吟唱,不知何時猛抬頭,見一位王爺裝束的青年男子正痴獃呆地看着自己,突然感到自己在加速心跳,白凈而透紅的臉更加紅了,急忙低頭擺弄手中的花枝,這真是:低頭弄花蕊,羞女比美女。

這蘭兒雖然垂下頭,卻用眼波偷偷地掃視這位年輕的王爺,在這剎那問,蘭兒的心彷彿白駒過溪,略一思忖,急忙低頭下跪躬身施禮:

「蘭兒不知王爺駕到,有失遠迎,請王爺恕罪!」

愣了神的奕譞這才從痴獃中清醒過來,急忙還禮道:

「免禮,免禮!不必客氣,本王爺奉旨來此有事。」

「謝王爺!」

蘭兒這才如風拂弱柳般緩緩站起,用一對似秋火賽寒星般的目光熱辣辣地與奕譞二目相視,這瞬間,蘭兒彷彿找到了她多年前失落在那郊野大院旁邊的愛和恨,奕譞也在這一刻激活了潛藏在心層的青春之火。

從此,他們偷偷地幽會,悄悄地野合,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蘭兒有她自己的想法和大膽的追求,特別是蘭兒見這位多情的醇王爺一天也離不開自己的時候,這種想法更加強烈了。

這天晚上,奕譞又象往常一樣來到圓明園的仙水軒,蘭兒並沒有像平時那樣早早等在那裏。奕譞見蘭兒不在,想去找,又擔心蘭兒來了見不著自己,無奈,只好坐在這兒等。其實,蘭兒早就來了,此時,正躲在一個幽暗的角落裏,觀察奕譞的一舉一動。

奕譞左等右等,坐卧不寧,又不敢輕意走動,唯恐他人發現。雖說是王爺,在這夜晚,一個人悄悄地躲在這裏也是不大光彩的。

就這樣,這位醇王爺足足等了半個時辰,仍不見蘭兒到來,估計可能出現其他事而無法脫身,只好悻悻離去。剛抬步,蘭兒迎了上來,並裝出氣喘吁吁的樣子。奕譞急忙上前,一把抱住蘭兒,心疼而又略帶責怪的口氣說:

「怎麼到現在才來,讓我苦等了許久!」

蘭兒裝出委屈的樣子,把頭埋在奕譞寬大的胸懷裏,嚶嚶地哭了起來。奕譞從沒有見過蘭兒這樣,急忙將她的雙肩摟得更緊,並不斷地安慰,但蘭兒哭得更傷心了,雖然這哭聲不大,卻透出傷心與哀怨,特別是蘭兒的一陣陣傷心地抽搐,更攪得奕譞不知所措。許久,蘭兒才停住哭泣,從奕譞的胸前抬起頭,哽咽他說:

「侄哥哥,原諒蘭兒的無知,掃了醇爺的興,我早就想來了,也擔心爺兒等急了,卻無奈來不了,身為下人,受那些鬼八羔子太監欺辱,事事怎能如願?」

「蘭兒,這怎能怨你,都是我的錯,身為王爺,又是六尺男子漢,不能照顧好自己心愛的人兒,我奕譞算個人嗎?」

蘭兒急忙用小手捂住奕譞的嘴,嬌嗔他說:

「醇爺兒再這麼說就折殺蘭兒了。」

奕譞緊緊握住蘭兒的雙手說:「蘭兒,你放心,明天我就找母后,讓她給皇上說說,求皇上答應我們的婚事。」

「皇上會同意嗎?」

「我想會的,我們是真心相愛,況且這三宮六院,好女人也多的是,皇上還能連一個秀女也捨不得讓出嗎?」

可是,事出意料,當咸豐帝聽母后說,奕譞愛上一個秀女時,咸豐笑了,這有何難,既然是醇王爺看上的,成全他了。過了一會兒,咸豐帝又要求見一見這位讓自己兄弟動心的秀女。

這一見,卻引出了奕譞和蘭兒的愛情悲劇,也引出了蘭兒左右大清天下半個世紀的命運。

自咸豐登基以來,國運不昌,民亂蜂起,咸豐帝不得不整日應付國事,政事和軍事,很少有閑心去顧及那些剛選進宮的秀女。隱隱約約記得有個叫蘭兒的秀女長得挺丰韻、出色,但早已忘了,如今被他人提及才忽又想起。招進來一見,嗬,昔日的醜小鴨早已成為白天鵝了,更何況蘭兒並不是醜小鴨。今天的蘭兒在宮中滋潤得更加水靈剔透,讓整日泡在朝政中的咸豐帝耳目一新。

咸豐帝已滿口答應了母后,今天又想反悔,身為一國之主,金口玉言,豈能出爾反爾,但又實在捨不得這女人,便向母后推說時間尚早,可拖一拖,選定吉日再定此事。這一拖,咸豐帝便趁機把蘭兒攬入懷抱。

蘭兒的夢想就是出人頭地,登上皇后的至尊寶座,如今的夢想雖未成為現實,但已存在這種可能,既然能得到皇上的歡心,王爺又算得了什麼?女人,生下來就必須歸屬於男人,對於女人,男人沒有好壞之分,只有強弱尊貴和卑賤、貧窮與富有之分。

咸豐帝漸漸寵幸了蘭兒,雖然不再提起蘭兒與奕譞的事,但奕譞畢竟是自己的親弟弟,咸豐也覺得心中有一絲的過意不去。對於蘭兒就更不用說了,她與奕譞曾有過一段時間的熱戀,也曾耳廝鬢染,如今忽有移情別戀,名義上說聖命難違,但內心也有一絲的歉意。如何才能兩全其美呢?聰明的蘭兒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了她還未出嫁的妹妹芙蓉,如今也已年方二八,出落得嬌美動人,正愁找不到合適的人家。這奕譞是皇上親弟,又封為醇王,人也長得出眾,豈不是妹妹千載難尋的佳偶。

蘭兒把這種想法說給咸豐皇上聽,咸豐帝更是贊成,這是自己彌補自己食言的最好辦法。就這樣,由蘭兒作媒、咸豐皇上主婚,蘭兒的妹妹葉赫那拉氏芙蓉與醇王爺奕譞結為夫妻。

正是有了這些特殊而微妙的關係,醇親王奕譞才理智上不情願,而感情上卻又不得不前往熱河為慈禧賣命。這奕欣與奕譞的政治上聯合正是從這次熱河之行才開始的,而他們之間的矛盾也是在這次熱河之行之後才產生。

人們常說:世上只有情難說。這話一點不假,奕譞對慈禧的感情,確切他說是對蘭兒的感情是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事過境遷,自己又有妻室,況且這福晉還是慈禧的胞妹,按理事說,那當年的感情應該早已淡忘了。也許是這位多情的醇王爺對初戀之情終生難忘吧,不知為何,咸豐帝駕崩歸天,慈禧又密旨一封讓他帶兵前往熱河,奕譞久已死滅的心忽有星星點燈,那埋藏心底的情火又燃燒起來。不幾天後,他便以拜謁靈柩之名,帶兵前往熱河。

誰知,奕譞趕到熱河的時候,奕欣早已解了慈安、慈禧兩宮太后之急,當時一顆火熱的心就有點酸溜溜的,心裏極不是滋味,但又能說什麼,他也有一絲的動搖,想放棄支持兩宮太后而轉頭傾向肅順、端華等人,但理智和情感都使他沒有這樣做。後來的幾次合作中,奕譞感覺到慈禧太后和恭王奕欣有一種說不出的微妙關係,但自己又抓不到把柄,就是抓到把柄又能怎樣。也許奕譞太多心了,這或許就是人們常說的吃醋吧!

從此,奕譞總在心裏總把六哥奕欣當作敵人,確切他說是情敵,兄弟之間鬧到這地步,為了一個女人,自己的寡嫂,你說好笑不好笑。

奕欣還在胡思亂想,醇親王奕譞已步入書房。恭親王奕欣急忙起身施禮讓座。

「七弟,新皇剛入官,尚有許多事要你服侍,你不在宮中,來此有什麼要事不成?」

奕譞抬眼看一下恭王奕欣,不知此話如何回答,張了幾張嘴,才嘆口氣說:

「六哥,我有話想請教你一下?」

奕欣望見一臉誠意而略帶一絲凄苦之色的醇親王奕譞,想到往昔兩兄弟之間多年的齟齬,又想到今天迎立的新皇上竟是他的兒子,心裏一陣難以名狀之情。沖着奕譞點點頭,肯切他說:

「七弟,你我畢竟是手足之情,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奕譞這才動了幾下嘴,開口說道:

「請六哥給我分析一下,阿哥此番入宮,太後到底有何想法,這麼多合適人選,兩宮皇太後為何獨選中二阿哥呢?」

奕欣不相信地隨口反問一句:「七弟果真不知其中原故,還是——?」

奕欣想說奕譞是明知故問,裝糊塗,但話到嘴頭卻又咽了下本

奕譞欠了欠身說道:「六哥,你也認為我很樂意讓阿哥進宮嗎?」

奕欣見奕譞果然對此事一無所知,是誠心來請教自己,這才坦誠他說:

「聖上沖齡御立皇位,自然需太后輔佐朝政,如此溥字輩阿哥立嗣,兩宮太后便成為太皇太后,不便操縱朝政。」

奕譞聽了,點點頭說:「兩宮太后讓二阿哥以先皇繼嗣的身份承接皇位,這樣,她們仍是太后,垂簾聽政理所當然,再走一次當年同治皇上的老路,唉——」

「不管怎麼說,二阿哥能承續大統,總是你的福份呀!」奕欣輕輕捋一下鬍鬚看一眼奕譞說道。

奕譞內心一陣發怵,說道:「六哥,這福我可不想享受,我們只想做平常人安度平生。」

「登上九五,這可是古往今來人人捨命追尋的事,七弟果真看破紅塵,泰然處之而心不動?」

「六哥——」奕譞幾乎帶有一絲哭腔他說:「前朝嘉靖之事,你難道不曾聽說嗎?」

奕欣當然明白,但他不想提及此事,怕觸動奕譞內心的傷痛。

明朝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死時,因為沒有皇嗣,迎立孝宗的弟弟興獻王杭之子朱厚熄為皇帝,這就是明世宗嘉靖皇帝。朱厚熄由藩王而入承大統,在配享大廟時,有人提意擬定世宗生父為皇考,有人則主張應以武宗父為皇考,有人則主張應以武宗父考宗為皇考。雙方爭執不休,請朱厚熄定奪時,他斷然決定以生父興獻王為皇考,但許多朝臣不服,在朝廷上哭諫,連太后也懇請朱厚熄收回成命,結果朱厚熄因此事拘捕幾百人,杖死幾十人,連太后也被逼死。

奕欣明白奕譞提及此事的用意,害怕兩宮太後為免走前朝的老路而對自己下毒手。奕欣笑了笑說道:

「由你和這慈禧西太后特殊的親戚關係,她不至於對你怎樣吧?」

奕譞輕輕搖了搖頭說:「六哥,你也開我的玩笑,她是怎樣的人你不比我還清楚?」

奕欣一聽,臉略微有點發漲,淡淡他說道:

「七弟,你還為當年的事生我的氣嗎?我們不過是她手中的一個擋箭的工具罷了,都被她所利用而不知覺悟,還相互猜疑,真是可悲。當初這也不能埋怨你,我也有責任,那時畢竟年輕氣盛,後來雖然想通了,但又怎好重提當年事,就這樣拖了下去,不想你仍沒有忘記,今天又提了起來,似乎仍對我有介蒂?」

「六哥———奕譞略帶傷感地說:「這都是驢年馬月的陳年舊事了,那不過是年輕時的不成熟,現在怎會記恨那時的蠢事,今天提及不過是想讓六哥給我分析一下處境,如果真對你有所介蒂,怎會找到你呢?」

「這事你怎樣認為呢?」奕欣將話題轉到正事。

「我有種擔心,能保住這頭上的頂子就是萬幸了!」奕譞說着指了指頭上的官帽。

「唉!這女人確實又狠又辣,當年肅順、端華的慘死,多個心眼也是應該的。以防萬一,可以自求解脫,看兩宮太后的意思再作打算?」

奕譞也覺得目前只能如此,點點頭,沉默片刻才緩緩說道:「整日小心翼翼,不求萬貫家產與地位顯赫,只想清靜無為度平生,卻不能夠。唉,這人生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七弟,萬事想開點,也不必太慮,說不定這也是好事,家中能出一帝王畢竟是古來的幸事,既然攤上了,也許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命吧?」

「六哥,二阿哥剛進宮,尚沒正式登基,這一陣時間如果有什麼風吹草動的傳說,六哥多給提帶一下,我走了。」

奕欣送走奕譞,又回到書房,細細思量一下剛才的談話,覺得奕譞這次是真誠的、不像有什麼虛假,苦笑一下,自言自語地對着窗外輕聲說道:

『老子云:『福兮,禍之所依;禍兮,福之所存』。誰知人生的哪步路是福是禍呢?」

奕欣又想起那天同皇上的談話,這事也許只有自己和同治皇上知道,既然皇上歸天,自己都這一把年紀何必還妄想什麼皇位之事呢?就是坐了,也說不出是福是禍,還是這樣清靜自在呀!只是這皇后阿魯特氏身懷有孕,立嗣之事也許永無希望,只可惜了皇上對自己的一片誠心,不過,這事能埋怨我奕欣嗎?

醇親王奕譞走出恭王府,暈暈乎乎地坐在轎中被人抬轎回府,這時天黑將下來。他又像往常一樣,來到槐蔭齋與兒子逗逗樂趣,但到了門前,卻又停下步來,這裏再沒有往昔二阿哥那脆脆的童音和問候阿瑪時的動聽聲音。這時,門半閉半開着,裏面卻是靜悄悄的。奕譞輕輕推門進里坐了一會兒,覺得很是無聊,心中老覺得少了什麼,他自己點亮了燈,環顧下這裏的一切,鼻子酸酸的,幾乎要流下淚,但他還是控制住了。

不知呆坐了多久,家人來喚時,奕譞才稍覺輕鬆一些,來到後堂吃飯。福晉葉赫那拉氏早已等候那裏。看着這一桌醇王爺平時最愛吃的飯菜,奕譞知道這是福晉特為自己準備的。

奕譞踏進門,福晉急忙起身相迎。奕譞知道她心裏也不好受,輕輕上前拉住她的手,讓她坐下,見眼下有兩道淚痕,便安慰說:

「二阿哥能入宮承繼大統這是好事,應高興才是,何必想不開,來,咱們好好喝幾杯,整日忙於公事,很少能和福晉單獨喝上一杯,今天這大喜之日,你我來個一醉方休!」

醇王福晉知道這是奕譞故意這麼說來安慰她的,於以抑止不住內心的委屈伏在奕譞身上放聲哭了起來,奕譞也不好說什麼話來安慰,緊緊摟住福晉,暗暗把淚咽下肚裏。

許久,醇王福晉才停住哭泣,抬起頭說道:

「這親王中那麼多合適人選,太後為何選中我們家二阿哥?」

「唉!這是西邊的意思,因為你是她的胞妹,當然二阿哥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提起胞妹,醇王福晉內心更是一陣酸楚。

醇王福晉清楚地記得,她們姐妹還是少女的時候,蘭兒雖為姐姐,芙蓉做妹妹,但事事都是芙蓉讓著姐姐,而不是姐姐讓著妹妹。

一天,芙蓉在郊外放風箏,她邊牽着風箏線跑,邊唱着額娘教給她的江南民間小調:

青青河邊草

燕子在林梢

我的風箏滿天繞

滿天繞

帶着你的思念

帶着我的笑臉

忽然,那隻花蝴蝶風箏的線纏在一棵柳樹上,小芙蓉在下邊用力扯著,左扯右拽,怎麼也不能讓那風箏線從柳枝上扯下來,她正急得直想哭。突然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小妹妹,讓我來幫你試試好嗎?」

芙蓉轉過身,見是一位官宦人家的子弟打扮,頭戴紅緞子圓頂方塊帽,身穿一件淡綠綢袍子,外罩一件碎花暗紅馬甲,人長得濃眉大眼,面目端正英俊,透出一股英武之氣。

芙蓉見不像壞人,臉一紅,靦腆地一鞠躬,說道:

「那也好,有勞公子相幫了。」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這少年邊說着,邊脫下腳上的薄底軟幫青緞鞋,蹭蹭幾下,爬到柳樹上,伸手去取那繞在枝頭的風箏線,但仍是夠不著。由於那上面的柳枝太細,不能夠繼續上爬,他也急得滿頭大汗。在樹下張望的芙蓉見他在樹上干著急,忙沖着樹上的少年公子喊道:

「喂,小哥哥,你有沒有刀?把那上面的細枝兒砍斷。」

那少年公子一聽,靈機一動,對呀,我怎麼沒想到呢?他立即掏出腰刀,三下五除二將那細柳枝砍斷,幫助芙蓉取下了風箏。

芙蓉收回了風箏,走到少年公子面前感激他說:

「多謝小哥哥!」

「不用客氣,我也是趁這大好春光出來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在家讀書悶死了!」

「小哥哥是讀書人,看你上樹的動作還像習武人呢?」。

「自小也跟家父學個三腳毛,不過早荒疏了,有愧家父的教導之心。」

「這麼說你父親一定是個領兵的官員?」

「他現在正在甘肅涼州領兵戍邊,」榮祿有點得意他說着,順手拿過芙蓉手中的花蝴蝶風箏說:「嗬,這麼美的風箏,小妹妹真是手巧!」

「小哥哥真會誇獎,你若喜歡,我哪天給你紮上一個?」

「那太謝謝小妹妹了!」

就這樣,他們相識了,從彼此談話中,芙蓉知道這少年公子叫榮祿,瓜爾佳瓦,是滿州正白旗人,父親叫長壽,正在甘肅涼州任總兵,他家也就在這附近。

幾天後,他們又見面了,芙蓉給榮祿扎了一個大蜻蜒風箏,比她的那隻花蝴蝶可美多了。他們一起放風箏,一起在這春天迷人的郊野散步、談心,榮祿給芙蓉講一些史書上的趣聞和父親從邊疆帶來的故事,芙蓉則給榮祿唱一些她額娘教會的江南小曲兒。每當這個時候,榮祿聽到那動聽的曲兒,總是如醉如痴,常常出神地望着遠天上的藍天白雲或傻乎乎地看着芙蓉那白凈俏麗的臉和水靈靈的大眼睛。

這時,芙蓉就會大笑着嘲弄這位少爺公子了。然後,榮祿從痴迷中醒來,紅著臉跑着追趕邊笑邊跑的芙蓉,並沖着她大減:

「叫你壞,叫你壞!」

他們瘋過,傻過,待平靜下來后,榮祿又會快求芙蓉唱曲兒給他聽,這時芙蓉又會半推半就地唱起她拿手的曲兒:

詫紫嫣紅山爛漫

良辰美景似去年

春光好來喲

賞心樂事與誰共歡

奈何天

大好春光都付斷井殘垣

孤單單的少女喲

面前羊群以淚洗面

起初他們十來八天相見一次;後來便三五天相見一次,最後天天相會,雖然會面都沒有事先約定,但都不約而同地走到一起,走到他們常去的那棵柳樹下,然後再從那棵柳下走出,一同散步談心,有時芙蓉給榮祿帶來一些她親手製作的點心,讓榮祿吃得直流口水,讚不絕口。有時,榮祿也給芙蓉帶來一些家中的珍品,讓芙蓉玩得高興。

這天,芙蓉把榮祿送給她的一個瑪瑙玉墜兒帶回家,晚上睡覺的時候,芙蓉把玉墜兒拿給姐姐蘭兒看:

「姐姐,這玉墜兒好看嗎?」

「喲,這麼美,妹妹,在哪撿的?」

「哼!就是小看人,撿的?我才不呢?是人送的。」

「送的?誰?妹妹有情人了?我怎麼覺得妹妹這段時間有點變樣呢?常常曲不離口,在家裏跳跳唱唱,原來是有了情人,是怎樣的一個人?」

「姐姐,那人叫榮祿,是個總兵的公子,他家的別墅就在這附近,人長得挺帥,也非常有才。對我才好呢?」

「哈,妹妹真有福氣。唉!姐姐比妹妹還大兩歲,何時才能找到個意中人?」

「嘿,姐姐想找男人了,那好,我明天給榮祿講講,問問他有沒有合適的朋友或要好的公子,也給姐姐找上一個。」

「去你的,你在外面找野男人也想讓姐姐與你一道同流合污,羞死人,讓額娘知道不打死你才怪呢?」

「怪不得那個榮祿會喜歡妹妹,瞧妹妹這張嘴多會說,還不把那小子哄得圍着屁股轉。唉,妹妹,講給姐姐聽聽,你是怎樣哄那小情人的?」

「姐姐,誰像你整日躲在家中看那五經四書,還練習寫字繪畫,多累人!我才不呢?春天的景色那麼美,姐姐整日在家不寂寞嗎?人常說:哪個男兒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姐姐,你要出去走走就再也不會在家呆住了!」

「哼!我才不呢?誰像你不聽額娘的話,整日在外愉情。」

「去,去去!姐姐就是壞,也不知幫幫我,就會挖苦我。」

「姐姐怎麼才能幫你呢?」

「對了,姐姐,榮祿讓我給綉一個荷包,你知道我笨手笨腳的綉不好,你給我綉一個吧?」

「你送給情人的,讓姐姐幫你綉合適嗎?」

「那有什麼不合適?給他一個就是。」

幾天後,芙蓉把一個精美的荷包送到榮祿手中。榮祿接過一看,讚歎道:

「哦,這麼美!想不到你還有這等巧手藝兒?」

「美吧?」

「美!當今世上可能再沒有人能綉出比這更美的荷包了。」

「你知這是誰繡的?」

「難道不是你?」

「我才懶得整日呆在屋內挑針弄線兒呢?這是我姐姐繡的。」

「你姐姐?就是你常說教你識字唱曲兒的那個蘭姐姐?」

「對,我姐姐讀書,能寫字繪畫,正如人常讚美她的,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歌舞綉裁無所不曉,我姐姐人長得更美,唉,我如能長得像姐姐那樣美就好了。」芙蓉既炫耀又泄氣他說。

「妹妹別嘆氣,你長得夠美的,也許你認為你比姐姐差,其實比她更美呢?至少在我心中,你就比她美!」

「你可沒見過我姐姐,見了她,你就認為我不美了。」

「你姐姐整日呆在家裏看書學畫嗎?」

「對,我也想讓姐姐出來玩玩,免得在家憋出病,可她就是不願出來。」

「你應該勸勸她,讓她也出來透透氣嗎?」

「就是,我明天勸她出來走走。」

第二天,芙蓉同榮祿一同散步時,見到一位帶着小花狗踏春的少女,僅僅看一眼,榮祿就看呆了,那目光再也不想離開,他把身邊的芙蓉同她比較一下,覺得芙蓉差多了。只見那位少女年方二八,烏雲秀髮,杏臉桃腮,眉似春山,眼如秋水,左右一盼,那秋波便如蕩漾的秋水,給你無限的遐想。那身衣着得體而又大方、樸實無華,毫無雕飾中又浸透著天然的修飾。一種難以割捨之情從心中油然而生。

「叫你眼睛直直的,口水流得長長的。」芙蓉笑着照榮祿的臉上扭一下說:「昨天還說和我在一起永不對其他女孩動心,今天就變得成這般饞貓一樣,你知道她是誰?」

榮祿經芙蓉這一扭,自覺剛才失態,不好意思地問道:

「蓉兒,她是誰?」

「哼!她還能是誰?是我的胞姐姐蘭兒。走,我給你介紹一下。」

榮祿可巴不得,在芙蓉的引薦下急忙上前施禮:

「書生榮祿拜見蘭姐姐。」

蘭兒急忙道了個萬福:「小女蘭兒拜見榮祿小弟。」

不知為何,蘭兒的心跳在加快,也許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和陌生男子接觸,那顆心像只小鹿在裏面撕撓着她,渾身不自在。她微低着頭,半紅著臉兒,只偷偷地向面前這位總兵家的公子瞅幾眼。只見這少年公子正處青春韻華,儀錶堂堂,既有書生之氣,也有英武之姿,溫文爾雅中見出雄強與豪邁。心中暗想,無論是我還是妹妹,能與這樣的人結為百年之好也算是可以了。蘭兒想到自己漸漸破敗的家庭,父親雖也做過幾年小官但現已去逝,家境一天不似一天,自己雖然人長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但哪個官宦之家的公子願意娶一位門不當、戶不對的女子呢?唉,儘管自己飽讀經書,精通六義經傳,又詩文畢精、心高氣傲,但空有才華卻無人識貨,真是「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也!」

不知為何,蘭兒今天在妹妹的幾經勸說下出來散散心,不但沒有解除心中的幾番憂愁,反而平白增添幾分無名的憂慮。

蘭兒尚在思慮自己的家事,只聽榮祿說道:

「蘭姐姐,聽芙蓉妹妹說,姐姐的曲兒唱得好,自己能譜曲、填詞也能唱,姐姐能否給小弟填上一詞也譜上一曲,小弟平時聽芙蓉妹妹唱,自己也跟着學上幾句,漸漸也唱上興頭,只恐沒人教,有勞姐姐指教。」

蘭兒內心本想一口回絕,但不知為何,話一出口卻又改變了語氣:

「像公子這樣的家庭和人,自己不會填詞那才怪呢?就是真的不會,家中的往來之人多文人雅士也不乏能家,蘭兒也僅識幾個粗淺之字,哪會填詞譜曲,這都是妹妹信口謅出。」

蘭兒還要說下去,芙蓉可急了,忙說道:

「姐姐,你別謙虛了,我也求你,給他寫上一首嗎?這對你來說可是小菜一碟,毫不費勁,你就答應嗎?好姐姐。」

「就是,大姐,我雖讀點書,也多是些史籍典章和用武的兵書,對於填詞譜曲可一竅不通。家中的那些文人愚腐得很,整日之乎者也,寫出的東西一股腐朽氣,可不像姐姐譜出的曲兒清新別緻有股新奇之味,讓人聽了覺得清爽舒暢。」

「榮祿小弟可是謬獎了,你何時聽過我譜的曲兒?」

「芙蓉妹妹經常唱的那首《河邊草》不就是姐姐譜的曲嗎?」

「就是小妹不好!」蘭兒嗔道,這才改口笑着說:「如果榮祿小弟不閑棄我寫的曲兒難聽,那我就獻醜寫上一曲。」

第二日,他們三人再相會時,蘭兒果然給榮祿帶來一首自己剛寫出的曲子名叫《蓮花動》。

榮祿接過詞一看,連連拍手稱好:

「蘭姐姐這詞填寫得真妙,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清新俊爽中浸透著飄逸與靈氣,比柳詞莊重,比蘇詞靈性,比姜白石詞新爽,比納蘭詞高昂,請姐姐先唱一遍,也讓小弟弟飽飽耳福。」

「貧嘴,昨天還說對詞一竅不懂,今天卻又品頭論足。」蘭兒故作生氣他說。

「都是小弟的不好,還請蘭姐姐唱一遍吧?」

「就是,姐姐你就唱吧!」

這時,蘭兒才輕啟朱唇發皓齒,柔聲細語地唱起來:

碧綠綠水中蓮花動

人影隨波轉

露沾衣花拂面

嫦娥沐水中

畫船輕移

載來一彎春夢

輕划慢行

香滿揚州城

…………

這歌聲忽高忽低、忽粗忽細,猶如梵阿鈴在演奏,又似一條小溪在鋪滿花香的山谷里穿行,讓人流連忘返,靈魂也隨着那飄渺的歌聲飛向九天攬月、五洋捉鱉,蘭兒停下許久,榮祿才回過神來,大聲讚歎道:

「好,太妙了,直到今天,我榮祿才知道什麼叫名曲,才知道古人所說的:餘音繞梁三日不絕。恐怕這餘音會繞我的耳朵終生不絕呢?」

「榮祿小弟真是好口才,也讓蘭兒開了眼界,直到今天,蘭兒也才知道什麼叫口若懸河。」蘭兒也微笑着回駁著榮祿,但現在,蘭兒已不似昨日那麼害羞,她大方多了,彷彿一夜之間成熟多了,也許她本來就很成熟。

也許就從這一天起,蘭兒變了,榮祿也變了,從此,芙蓉也變了。是姐姐奪走了妹妹的情人,還是那位多情的榮祿根本就沒有真正愛上這位妹妹,或許命運就是這樣吧?

芙蓉很痛苦,但她又說不出什麼,埋怨姐姐嗎?不能。從今後,她變了,變得沉默寡言了,失去了往昔的歡快與活潑,也許這就叫做成熟。

蘭兒呢,她也覺得過意不去,雖然不能說是自己奪走了妹妹的情人,但畢竟是這人先和妹妹相好的,後來才轉和自己相愛,這當然要責怪自己。但是再重新讓給妹妹嗎?也不能。總之,蘭兒也變了,變得更加穩重,說話有分寸,處事有謀略了,也許這更應該叫做成熟。

可是,這姐姐的愛情也是短暫的。不久,宮中選秀女,蘭兒在額娘的積極慫恿下參加了,並過關斬將,參加最後一輪竟逐也有幸中選了,選進了宮,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也改變了整個家庭的命運。那榮祿也因蘭兒入選秀女而離開自家的郊外別墅,從此再也沒有相見。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回想往事,歷歷在目,一切猶如昨天。這就是命吧,從小額娘給他們姐妹算命,那算命人就說姐姐命強,事事都在妹妹上頭,讓妹妹處處讓著姐姐。醇王福晉葉赫那拉氏嘆息一聲,用手輕輕擦一下眼淚說:

「既是姐姐的意思,那就誰也無法改變,姐姐的脾氣我是清楚的,過去都那樣,更何況是現在呢?」

「別傷心了,無論如何,二阿哥入宮承繼大統總是咱家的福氣,別人想還想不上呢?我們也不必太過想不開。」奕譞勸慰說。

「好是好,但這對我們家庭是福是禍卻也難說。」

「這我也考慮了,為防萬一,我決定明天向兩宮皇太后提出請告辭職,看她們有何反映?」

「辭就辭吧,伴君如伴虎。辭官做個平常的百姓過一種常人的日子何樂而不為呢?」

「你能想通就好,我還擔心福晉想不通呢?」

「可不是現在,也許幾十年前,在家做少女時就想通了。」醇王福晉不無感嘆他說。

第二天早晨,醇親王奕譞來到後宮,叩見兩宮皇太后。

「臣奕譞拜見兩宮皇太后!」

「免禮,醇親王,賜坐。」

「太后,臣有幸奏請太后!」

「醇王爺,都是自家人,有事就直說吧,不必吞吞吐吐。」慈禧太后先發話說。

「既然如此,臣就直說了。」奕譞再次叩首奏道:「臣一向奉行無為,父皇宣宗成皇帝在位時曾對子臣說,『你庸鈍無才,不可久居要職,應激流勇退,不可虛佔一爵位而誤國誤民』。承蒙兩宮皇太后和眾王公大臣的一致鍾愛,新皇得以承繼大統,臣思慮再三,願乞骸山陵,保一王爵,安度晚生。肯請太后准奏。」

慈安太后聽罷不解地問:「新君剛立,尚沒舉辦登基大典,萬事待興,正是用人之際,醇王爺為何說出這番話,難道我姐妹二人做事有何不妥,請王爺明言。」

醇親王奕譞一聽慈安太后如此發話,嚇得馬上跪倒在地,再次叩頭謝罪道:

「望太后明察,臣剛才一悉話語確實是據臣實情,發自肺腹之言,決無半點猜疑與故弄玄虛,並非太後有何不妥,敬請太后勿慮。否則,臣萬死也不敢惹弄太後生氣而有傷玉體,還請太后體察臣的忠心。」

慈禧見奕譞誠惶誠恐的樣子,這才微微笑着說:

「王爺怕了,頂子越高膽子越小。也好,既然王爺有此顧慮也是好事,對於你的辭請,我姐妹也不能作主,就交給六部九卿眾大臣廷議再作定論吧。不過,王爺儘管放心,我姐妹都是明白人,王爺的為人我們心中有數,否則,這王公大臣中的阿哥可以承繼大統的許多,我姐妹一致贊同二阿哥,多半也是沖着王爺的一向為人而來的嗎?廷議未下來之前,還是請王爺多操勞一些,望新君早日登基,佈告天下。」

「謝太后對臣的信任,臣一定儘力而為,一定,一定。」

接着又隨便閑談一陣,醇親王奕譞這才告辭回府。

奕譞走後,慈安又和慈禧談一陣子活,安慰一下慈禧,讓她想開點,不必太過傷心,應以國事為重,如今新君尚未登基,有許多事要她料理,千萬不能哭壞身子。接着,慈安又告誡幾位值班太監要照顧好小皇上,二阿哥剛來後宮,起初的生活起居可能不習慣,一定要小心侍候。告誡完畢,慈安才回鍾粹宮。

慈安走後,慈禧也覺有點疲倦,便喝退身邊幾位宮女,進帳休息。躺在帳內,慈禧才真正感到勞累。不是嗎?這多日來可真沒少費心思,那皇上雖是自己的親骨肉,卻如此是個賤骨頭,吃裏扒外,胳膊時向外彎,竟準備把皇權讓給奕欣,若真的成了,這位恭親王一掌權,哪還有她西太后的名份,怎麼不令她氣惱?更賤的是這阿魯特氏皇后也非好東西,不聽老娘的話,和那皇兒一個鼻孔出氣。沒辦法的情況下只好舍孩子打狼,不如此你何以成大事?

想到這裏,慈禧又是一陣心酸,皇上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是自己十月懷胎掉下的一塊心頭肉。人常說:虎毒不食子。可自己竟把親生兒子害死,這到底是為什麼?慈禧禁不住心頭一陣酸楚,淚水從兩鬢流下。

不知過了多久,淚也流幹了,慈禧用手輕擦一下雙鬢,嘆口氣想好好睡一會兒,卻怎麼也睡不着,思緒萬千。一會兒想到同治,一會兒想到這剛接來的載湉,忽兒想到咸豐,忽兒又想到榮祿、奕欣、奕譞。男人誰都一樣,都是那個味兒,換湯不換藥,想通了就那麼回事。

「小李子——」

「小李子——」

「喳!老佛爺有何吩咐?」小李子不知從哪個角落躥了上來,一頭扎到帳前。

「快給我捶捶背。」

「是!」

李蓮英站起,脫外罩,這才進入帳中給慈禧太后捶背,他們邊捶邊談。

「老佛爺,這次你放心了吧,一切都已隨你的願,完全按你的心愿做了。」

「話可不能說得那麼早,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在外面也多長個心眼?」

「小的處處留心着呢,稍有個風吹草動,小的都豎着耳朵聽,如今我可讓老佛爺訓練得像耗子一般精靈。」

此時,慈禧的精神爽快多了,看着惹人喜愛的小李子,笑着說:

「李鴻藻那邊怎樣?」

李蓮英知道太后問的是正事,馬上迎合說:

「沒問題,我已經將那吃硬不吃軟的老傢伙擺平了,他不考慮自己的老骨頭,還要為他正在做官的兒子考慮呢?」

「嗯!」老佛爺滿意地點點頭,「不過,還是留意著點為好。」

「是,老佛爺!東邊該不會有什麼懷疑吧?」李蓮英關切地問。

「哼!只要我略施小技,東邊也就服服貼貼,你放心吧,她是我手中的敗將,如今留着她不過是個聾子耳朵擺設而已。等過了一段時間,就讓她永遠休息了。」

「皇后那裏如何處理?這必須由老佛爺定奪,小的不敢動手。」

「她現在怎樣?」

「哭得挺傷心,不吃也不喝,這對懷中的胎兒可不太好,老佛爺,是否放鬆點兒,讓她自由點?」

「不行,萬一傳揚出去,可就前功盡棄了,必須嚴加看守,死活不必過慮,兒子都捨去了,何況孫子?」

慈禧聲音越來越小,最後也許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這畢竟是自己親兒子的媳婦和骨肉,她怎能下得了手?

過了一會兒,慈禧嘆口氣說:

「小李子,要讓她吃飯睡覺,可在關守中給她自由,等分娩之後再說吧!」

「小的一定儘力照辦!」

「小李子,醇親王今天來辭卻官職,你認為如何?」

「這——」

「沒什麼,直說吧。」

「小的認為這是好事,可以讓他開缺。」

「我也是這樣想的,如果不是東邊的從中打把,我當時就准他辭官了,後來只好把此事交給廷議,萬一廷議眾官員不同意他開缺怎麼辦?」

「醇親王為何要求開缺呢?」

「這你還不明白嗎?載湉被立為新君,雖說是作為大行皇帝咸豐爺兒的繼嗣,但他是奕譞的親生骨肉,實質上奕譞有太上皇之閑,萬一將來朝中諸事對此有所涉及,難道他奕譞不怕涉嫌?惹來閑言碎語?前朝嘉靖之大禮儀事他難道不知,不怕我兩宮要他的小命,他如今主動提出辭職,算他聰明,只是朝中那般蠢臣不知作何想法,是否從中作梗?」

「這——此事可讓御前大臣景壽、奕劻、弘德殿行走徐桐從中周旋,代表大臣意見准他開缺。」

「這樣也好,不過這事就由你先給他捎個口信去,就說這是太后的意思,我想他們心中是明白的。」

「是,小的下午就去行事。」

慈禧太后說着又脫去一件外面的緊身衣服。

不幾日,廷議結果下來,同意奕譞開去一切職務,保留親王世襲的頭銜。

奕譞從宮中出來,一路上碰見不少王公大臣出出進進,不住地向他拱手點頭,不知是道喜還是挖苦。按理說,辭官一身輕,可奕譞的步子卻越來越重。剛出宮,四名轎夫就早把轎子準備停當,一致拱手呼喊老爺上轎。奕譞一肚子火正沒處發泄,又看這四個不識好歹的人來擾自己的心境,氣不打一處來,便斥道。

「我要腿幹什麼,這麼近的路就不能走,當年領兵打仗,好幾百里都跑過來了,誰希罕你們獻殷勤!」

奕譞還要說下去,轉念一想,自己所受的窩囊氣何必在這些下人身上出呢?都怪自己沒能耐,鬥不過人家,說什麼呢?

想到此,氣消了許多,向他四人擺了擺手說:

「你們先回去吧,天還早,我隨便溜達溜達,回去告訴你家奶奶我等盞茶工夫就回家。」

說完,一個人漫無目的的向王府井大街走去。走不多久,見前面有一個小酒館,順便邁了進去,找杯酒喝。

天還沒黑,這酒館里人不多,由於奕譞平時很少在外拋頭露面,今天又是便服,進入酒館也沒人認得,人只當是一般酒客。

奕譞剛想找個位子坐下,從那邊角落裏站起一人,向他打招呼說:

「喂,這位長者,請到這邊來,晚生這邊剛剛要來酒菜。尚沒動杯,自己一個人也是喝悶酒,看先生的情況,也像一個人,你我都是一人,與其獨自喝悶酒,不如兩人在一起隨便聊一聊,也解解悶,不知先生是否肯賞臉?」

那人說着,做出邀請的姿式,在這人說話的當口。奕譞已經將此人細細打量一番,只見此人一身書生打扮,年齡尚輕。看樣子二十不過,但一臉豪氣,舉止也還大度,沒有讀書人的扭捏之感。

雖然此人很年輕,但像長期出門在外的處世神態,奕譞覺得與自己相比,年齡與地位不大相稱。但轉念一想,自己這一身打扮,誰又知自己是個王爺呢?儘管年齡不相稱,但有志不在年高,年輕不見得比年齡大的人做事差,更何況他是真心邀請,自己也的確是喝悶酒。也是,與其一個人獨酌獨飲,倒不如和一個陌生人聊聊天,也聽聽別人的生活樂趣與煩惱,看看與自己有何不同。

這樣想着,奕譞也拱手還個禮,向那青年的桌上走去。

那青年見奕譞接受自己的邀請,急忙拉過一把座椅,又喊店小二給添加一個酒杯和一雙碗筷。

兩人這才互相推讓著坐下,年輕人自我介紹說:

「在下姓袁字慰亭,名叫袁世凱,河南項城人,今年來京找尋父親的一位老友,不想他帶兵到江西剿匪去了,我打算明天回老家河南,今日在街上遛逛,隨便來此喝杯水酒,不想碰到老先生,也許是我們有緣。來,於一杯!」

「來,乾杯!」奕譞抹了一把鬍子說,「這位小兄弟來京找人,聽說去江西了,不知誰是那位領兵的官爺。」

「淮軍將領吳長慶吳大帥。」

「嗯!」奕譞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這位先生認識?」袁世凱見奕譞嗯了一聲忙問道。

「不僅相識,還曾有一面之交呢!」奕譞隨口說一句,但立即又無可奈何地嘆息一聲,「要是過去,我也可給你推薦一下,不過現在不行了。」

袁世凱剛才聽說對方這位長者認識吳長慶,內心一喜,轉而又聽說「現在不行了」,內心又是一涼。可是,看情景,這位先生濃眉大眼、白淨麵皮,一福貴之相,即便不是大官也得是位鉅賈,只是臉有倦容、眉露不快,想必心中也有不快。自己來京一晃多日,吳長慶沒有見到,又耽擱太久,銀兩快花光了,毫無收穫。本想來京通過吳長慶接識一些有名望之人,走一條終南捷徑也許有機會弄個一官半職,卻不想一個人也沒見到,弄得全盤皆輸,正準備打點回老家。今天下午,閑在房內無聊出來走走,隨便進來喝杯水酒,誰知剛要端杯見這店內走來對座這位先生。

袁世凱雖是地主家庭出身,從小也讀過書,但不太用心,多次科考失敗。自己也就灰心喪氣了,這才在父親的指點下來京找事做。他平時在家「五經四書」讀得不多,但那些邪門旁道之說卻讀得不少。如諸葛孔明的《奇門遁甲》,劉伯溫《野地方略》,李宗吾《厚黑學大全》,朱桂《奸人術》,還有《麻衣相》、《玉璣子》等。所以,袁世凱憑直覺認為此人舉止不凡,相貌不俗,這才主動起身相邀。

從談話中,他得知奕譞認識吳長慶轉而又聽奕譞說「現在不行了」,情緒一喜一悲的變化都在心中進行,絲毫沒有表現在臉上。儘管奕譞說出了這樣的話,袁世凱也認為自己能認識這樣的人也是好的,忙接着奕譞的話說:

「這位先生,都怪我只顧喝酒,也忘了請教先生的尊姓大名?」

「有緣千里來相識,無緣隔壁不相縫。休提什麼尊姓大名,你就喊我七先生或七老兄,我就喊你袁小弟吧?我在家排行老七。」

「不,不能,先生比我年長得多,與我父親相仿,況且與家父好友吳大師又是相識,應是我的長輩才是。既然你在家排行第七,那我就喊你七叔吧,請先生不要推辭,這七老兄是千萬不能叫出口的,你先生也就理說當然喊我賢侄吧!」

「也好!」奕譞拗不過這年輕人,笑着答應了。

接着,袁世凱敬了奕譞幾杯,奕譞也回敬袁世凱幾杯。奕侄平時在府中吃慣了山珍海味,今天乍一到這等小店,吃點素菜小酒倒也覺得新鮮有味,幾杯酒下肚,打破了初識的陌生感,話也就多了起來。

「袁小侄,你看這當今的世道,大清的天下可怎麼辦?老的老,少的少,有能力的不當權,當權的沒能力,男的怕女的,大清朝內部的官兒怕洋人的官兒,這成何體統?祖宗留下的幾百年的基業就要完了!」

「七叔,你小聲點,這話可不能讓外人聽見,如果有人報告官府,這可是掉腦袋的事呀!」

「唉,我還怕官府殺嗎?現在不死也同死了差不多。一切都沒有了,沒有了。」

「七叔,什麼沒有了?」

「唉,小侄,別提它,來,乾杯!」

「是,是!乾杯!」

「小的們,再給上菜,有什麼上什麼。袁小侄你放心,今天我請你,你七叔錢還有的是,官沒有了,錢他們還不敢不給。」

「七叔,哪能讓你破費!」

「這說什麼話,我要錢還有屁用?你要是暫時不想回家,也可暫到我家住上一段時間,等吳長慶回來了,再去找他,如果他不理你,我去找他!哼,這個面子他還不敢不給!」

「這——,那就打擾七叔了。」

「唉,別客氣嗎!干大事不必顧小節,像我就是太注重小節,才弄到這地步,悔不該當初——」

袁世凱見奕譞不再說下去,忙接上去說道:

「七叔,你原來一定是做官的,后被別人排擠掉了吧?」

「別說這個,來,咱喝!說些別的事兒。」

「好,七叔,你喝,小侄今天能結識你,這是小侄的緣份,讓小侄給七叔敬二杯。」

「好,好,我喝!」

「七叔,不瞞你說,小侄原是讀書的,但我讀了幾天書就不想讀了,覺得讀書沒用。」

「怎麼?讀書沒用,怎能說出這混帳話,讀書無用呢?」

「七叔你別生氣,你聽我說,人們不是常說,太平時代學文,動亂年代學武嗎?你看現在世道,表面太平,實際上這大清的天下是危機四伏。」

袁世凱向四周看了看,把聲音放低了許多。

「你大膽的說,這裏沒有官府的人,怎麼個危機四伏?」

「你看這大清朝內部的官員兒是那樣腐敗,只要有錢,花個幾十萬兩白銀就可買到個大官兒當,到任后再加倍從老百姓身上搜刮回來。這還不說,最近反民四處雲起,聽說我們家鄉河南正鬧什麼教呢?七叔可曾聽說最近山東出了件大事?」

「什麼事,你說我聽聽?」

「就是山東教民火燒洋教堂的事,幾十個洋人死於非命。」

「哼,那些洋人是罪有應得,在我大清土地上作福作威,死有餘辜!」

「七叔,洋人該死,但朝廷卻不是那麼硬。聽說最近洋人已把此事鬧到宮中,連老佛爺都害怕了,要嚴懲案犯呢?」

「你的消息倒靈通,從哪裏得到的?」

「我也是道聽途說,不過,是話就有因,前天我還見到幾個洋人進京呢?朝廷的官爺這麼怕洋人,那樣下去洋人就更凶了。」

「唉——,你說得也是,自道光爺到現在,洋人是得寸進尺,越來越不像話了。」

「這還不算,七叔,你等著瞧,好看的還在後頭呢?」

「怎麼?」

「你沒聽傳聞,這大清的南邊有什麼法國人也開始動起了兵,聽說西北新疆也鬧得凶,東北的沙俄也鬧得厲害,那東邊的日本也在見機行事,這不是好看嗎?他們都來吃大清朝的肉,這樣下去,還不吃個凈光。」

「唉,真是危機四伏,只可惜那些官兒一個個全他媽的飯桶!」

「七叔,你看見了街上的訃告了吧?現已訃告天下,皇上英年早逝,又新立一個更年幼的新君,這大權還不知落在誰手呢?為了皇權,難免不鬧彆拗,說不定更有戲呢!」

奕譞一聽,心中十分不是滋味,端起酒杯一抬頭灌下一杯,不耐煩他說道:

「別說這個!你還是說說如何抵禦這四伏的危機,如果你有什麼好的謀略,我一定向朝廷推薦你!」

「七叔,我哪能有什麼治國良略,就是真有,你又怎能推薦了我呢?唉,也不知那吳大帥為人到底怎樣?」

「有沒有良略,你隨便說說,能不能推薦那也要看機會。」

「好,我只是談談自己的一點想法,說不上什麼治國之道。」

「但說無妨!」

「七叔,小侄也不知你過去是做什麼的,對於治軍有何看法?」

「治軍?略懂一些,你說說看。」

「這大清朝一天天被洋人所困,國力漸弱,弱就弱在軍隊太差,沒有一支像樣兒的部隊,什麼八旗兵,早就成了飯桶!」

奕譞聽這年輕人講話如此狂妄,心中老大不快,八旗軍可是我大清的看家軍隊,從首創立國至今不知立過多少汗馬功勞,人人出生人死,衝鋒陷陣,多次平定邊疆,遠征沙俄大獲全勝,至於最近與洋人交戰的失敗,這卻讓奕譞不能不承認袁世凱所言有理,說道。

「八旗兵弱在什麼地方?」

「八旗兵的裝備太古老、太陳舊,管理太死,指揮操練方略也太落後,不適應新軍編製和戰爭要求。」

奕譞不大服氣,接着反問道:「那麼新建的湘軍和淮軍怎樣?」

袁世凱笑笑,舉杯與奕譞共於一杯,這才說道:

「湘軍作為新式軍隊與舊軍相比進步了一些,但湘軍只能算是新舊之間的過渡軍隊,裝備上管理上都是如此,這一點上,淮軍就做得較好,改變的步子邁得較大,裝備上較先進,管理上也多採用現代軍隊管理方略,值得提倡,我欽佩李中堂李大人的治國治軍謀略,也佩服吳長慶的做法,想投到他的手下哪怕做一名士兵也好,只可惜——」

「這事不用急,等等再說吧!按你說淮軍就是最好的,值得推廣了?」

「可以這麼說,據聽說在當年剿滅太平教匪時,淮軍就顯出較強的戰鬥力,但說淮軍沒有缺點也是不對的。」

「那你說淮軍也要再改革改革啦?」

「不錯,淮軍的裝備較先進,但在總體管理上尚欠缺,它屬於私人招募的軍隊,地方勢力嚴重,有排外情緒,調遣困難,不利於統一指揮。」

這一番話不能不讓奕譞從幾分醉意中對眼前這位年輕後生佩服,自己這麼多年領兵打仗,對於軍隊的了解也似乎不比這輕人多。心中想着,對這年輕人也多了幾分喜愛,想不到隨便碰得一人,談論起來都有如此治國治軍的遠見,可見,這科舉考試之外又有多少人才被埋沒。想至此,又想考考這人,便問道:

「按你說應該建立一支什麼樣的軍隊?」

「七叔,我雖不是讀書做官走科舉之路的料,但私下還真讀了不少關於軍事方面的書,對於治軍略知一二。我認為一個國家的強弱主要在於有沒有一支強大的軍隊,而軍隊的強弱主要在於編製管理和軍需裝備上。」

奕譞聽了點點頭,品一口酒聽袁世凱談下去。

「從這兩個方面看,淮軍較有發展前途,李鴻章李大帥也很有眼光,他從國外購買了全新的武器裝備,軍隊操練上也多完全採用西方的治軍方式,但管理上有點陳舊,帶有明顯的家長個人作風,把兵丁將勇看作自家的財產,外人不得插手,就是插手也指揮不動,不利於朝廷的統一調用。相反,這樣的軍隊發展多了,人人各佔一方,容易形成地方的割據勢力。當年唐王朝在安史之亂后形成的藩鎮割據就是這樣的形勢造成,最終架空了朝廷。」

「你的意思是取消地方軍隊或把他們收回朝廷所有,由朝廷統一指揮?」

「這只是小侄的一人之見,不登大雅之堂,如果七叔傳出去,吳大帥不但不會收留小侄,也許小侄的命也將保不住。七叔,這實在是小侄的信口開河,不必往心裏去。」

袁世凱自知言多必失,又不知這位剛剛結識的七叔與吳長慶是什麼關係,本打算通過自己的一番慷慨陳詞讓這位七叔賞識,將來能在吳長慶面前保舉一下。卻不料,這一說到興奮之處,竟留不住口,這才急剎車為自己開脫一下。

奕譞聽了笑笑說道:「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我今雖初識,但如同故人,你也別把你七叔看癟了,我也不是那種人,靠暗中打報告往上爬的人。」

奕譞嘴裏這麼說着,心中卻在翻騰,想不到,這人如此年輕竟有這等見識和遠謀,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奕譞如今雖然被逼迫辭去一切職務,但朝中形勢也是一日多變,說不定哪一天還會重新登台掌管大權,袁世凱這等有雄才大略之人不可被他人所用,我不如趁他如今正處於落迫之際收留府上,將來他必定感激我,為我出生人死,效犬馬之力。

想到這裏,奕譞又舉杯與袁世凱對飲一杯,頗帶幾分醉意他說:

「袁賢侄,不是明天打算回河南老家嗎?聽七叔的話,別回去了,留京暫住一段時間,說不定吳長慶很快就回來了,你這一走又不知在家停留多久,豈不錯失一次機會。」

「這——」

「是不是銀兩盤纏不足,這沒關係,今天就搬回我府居住,平時和我下下棋,陪七叔打打鳥,消遣消遣,放心,七叔養得起你。」

袁世凱一聽「搬回我府居住」,心中大喜,知道這位七叔一定是位大官,就是退隱的官兒也值得結交,古語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內心雖然高興,嘴上仍裝作不好意思他說道。

「恭敬不如從命,小侄就麻煩七叔了,來,讓小侄敬七叔兩杯!」

「自家人不必客氣,好,我們喝酒。」

兩杯酒下肚,奕譞嘆了口氣說:

「這大清朝的江山,如今是內擾外患,內部的一些教匪尚不足成氣候,可這外國勢力一個個虎視耽耽,豈不令人憂慮?」

「七叔說的是,洋人一天比一天放肆,他們船堅炮利,在一系列不平等條約下一步步深入我們大清朝內部,長此以往,可就要壞大事了,可當今朝廷的官員就是不引起警醒!」

「不是不警醒,咱們沒辦法阻擋他們的船堅炮利呀!」奕譞頗帶幾分傷感地搖搖頭說道:

「七叔,紅毛洋人能造槍炮。船隻,咱大清國也可學習他們嘛!」

奕譞搖搖頭,「難哪!這可不是鬧着玩的,誰敢擔保不出問題,花上那麼多銀兩再出了問題,誰負責?」

「造不成,可以買洋人的,我們大清國學着用也比沒有強,買洋人的東西再來對抗洋人,這不就是當年魏源在鴉片戰爭時提出的『師夷長計以治夷』嗎?他的話多有道理,可就是沒人聽?要是咱大清國有軍艦,有海軍,還怕洋人嗎?」

「你說成立一支海上軍隊?」

「對!」

奕譞不置可否地又端起酒杯說:「唉!不瞞你說,以前你七叔我也有此想法,並上奏朝廷實施,皇上還沒來及批下來就崩駕了,新皇還沒登基,我就被解職了。」說的時候,奕譞是一臉凄容。袁世凱早就看出這位七叔決非一般平民,從談吐和舉止上都像一個朝中大官,這時才從他自己的話里得到了證實,便試探著問:

「小侄山野村夫,孤陋寡聞,不知七叔曾經做官,敢問七叔曾掛何職。因何被朝廷解職?」

奕譞不知為何,從宮中出來,棄轎步行上街,就想溜達溜達,解解心中悶氣,卻不想碰到這位熱情好客而又很善言談的小青年,他們初次相逢竟談得如此投機,也許是落魄貶誦之時的心理作怪,奕譞竟有如此雅興與這年輕人說起心裏話,要是在平時,這種人他是理也懶得理的,今天卻越說越投機,聽袁世凱間活,這才憂傷他說:

「賢侄,既然我同意讓你搬進我府居住,說明我很看重你,賞識你,也想推薦你,什麼話也就不再瞞你,早晚都會讓你知道。」

袁世凱見奕譞雖比自己大得多,又是朝廷命官,就算被解了職也比自己一介平民高貴得多,初次相識竟願對自己傾吐肺腹之言,也十分感動,舉杯再次敬上這位先生,並且自己雖有醉意也是一飲而盡。

奕譞放下酒杯,這才心平氣和他說:

「我就是剛剛駕崩的皇上的七叔,人稱醇親王奕譞——」

袁世凱一聽,和自己喝了半天酒的這位先生竟是赫赫有名,名震朝野的醇親王,自己做夢也想不到,原來只估計這人是一位被解職的官員,卻想不到是皇宮親王,並且是即將登基繼位的新皇上的親生父親,他為何解職不說也猜到幾分。此時,袁世凱早嚇得撲通跪在地上,急忙叩頭請罪。

「請王爺恕罪,小人有眼無珠,在王爺面前胡言亂語,無顧誹謗朝政。」

袁世凱還要說下去,早被醇親王奕譞扶起。

「請起吧,不知者不怪罪,你如此年輕就有如此見識,並敢做敢說值得嘉獎,不必害怕。我說一不二,同意你到我府上居住,陪我下棋消閑,還後悔嗎?」

「多謝王爺看得起小的,在下願為王爺效犬馬之勞,只要王爺不嫌棄小的。」

恰在這時,早有幾名醇王府的家人找來。原來六名轎夫回家報告醇王福晉不願坐轎,上街走走,說不多久就回府。醇王福晉知道王爺近幾天心情不好,唯恐在街上有個閃失,眼看天已掌燈仍不見王爺回府,便急忙派人沿街四處尋找。

這時,醇王爺和袁世凱雖然都已酒意正濃,便頭腦尚清醒,便在家人的扶持下,醇王爺上轎回府。他又令家人幫助袁世凱回客店收拾行李,也搬進醇王府居住。

想不到這偶然的機遇,竟鑄就袁世凱將來一生的顯赫地位,當然,醇王爺想用袁世凱振興大清朝的天下,卻不曾想,這大清朝的天下竟斷送在這位年輕後生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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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緒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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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那拉氏獨斷立稚子 袁世凱窮途遇奕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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