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愛河的深淵

第五章 愛河的深淵

死蝴蝶

又一個冬天過去了。每一個冬天都是一樣寒冷,十四歲、十五歲……而現在是春天,刮沙塵暴的天氣。

那天下午我決定去一趟方舟書店,那兒有一個年輕的男店員叫白開水。我到那時發現他穿一件九寸釘的黑T恤,頭髮剪短了,顯得人小了一圈兒。

「嘿,誰來了,我說是誰來了,我們的春樹大小姐今兒怎麼有功夫大駕光臨?」白開水看見我來了,熱情地伸出胳膊,略顯誇張地喊到。幾個看書的人被他這一喊,抬頭看了我一眼。一個我採訪過的樂部主唱傑斯也在,還戴着他那副黑邊眼鏡,腳踏一雙噴成黃色的戰靴。

他問我採訪稿寫得怎麼樣了,我說快寫完了。然後我還給他上次向他借的那盤「死蝴蝶」樂隊的小樣。

「怎麼樣?」他問。

「還成。B面有些歌還不錯。」我說。

「是嗎?」他露出不屑的笑容,「可他們技術也太差了。我都沒有聽完。第一首歌聽了幾句我就受不了了,都快死了,操,就這樣還出小樣呢?」

我沒理他。北京地下音樂圈裏真是互貶成風。

「他們就兩個人嗎?」我問。

「啊,沒貝司。」

我打開磁帶盒,看到他們的編製。

「死蝴蝶」樂隊

結他主唱:G鼓:LCNTC

上面還附有G的呼機號碼。這兩人用的都是英文名,這讓我對他們的神秘面目有些不解。我半開玩笑地呼了「G」,在想這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一會兒電話響了,白開水先接:「喂,你好,方舟。」然後和他聊了一會兒,戲謔地說有人說你的音樂不錯啊。

我在書店裏走來走去。這家音樂書店其實很小,也就十幾平米吧,但有許多前衛的書和雜誌,書店外面是各個樂隊貼的演出或招樂手的海報,半面牆的CD分別賣十五元和一百五十元不等,還有許多北京和外地樂隊的小樣,櫃枱兼賣歐美樂隊T恤、貼紙,雜誌。我拿了幾份免費的《BeiJingScene》(《北京找樂》),和放在那兒的《閱讀導刊》,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越來越像主人了。白開水不時接到電話,剛開頭他總要小心翼翼畢恭畢敬地點頭哈腰一下:「你好,方舟書店。」如果不是別人詢問來書的情況,就肯定是他的各路朋友給他打的電話。那可就歡了,嬉笑怒罵這叫一個樂。記得白開水剛來時,整個一個剛進城的苦孩子,家還在膠東農村。現在他可好了,呆在書店裏,接觸的人多了,又都是樂手,他還和其中一些善侃的處得不錯。所以有人沒事就願意去趟書店,聊聊天,找飯局之類的。還經常能聽到這樣的對話:

「最近幹嘛了?」

「煩。獃著。原來還看演出,特累。現在不看了,又特無聊。唉,說白了,我這人就是不適合活着。」

或者:「我為海子死!」

「我也要卧軌!」

……

我坐在那裏,陷入了沉思,沉浸在一種莫名其妙無所謂的神情之中。時間一分一秒地流走。窗外刮著風,土黃色的沙塵席捲整個北京城。三月末,北京正陷入每年一季的沙塵暴中。而我們坐在屋裏,暫時不必理會窗外糟糕的天氣和許多煩心的事。我並不太在乎時間,我什麼都不擁有,除了時間。半個小時以後G來到書店。

「那天北京正刮著狂風,我本來打算買些吃的回家玩電腦的。」

G說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並沒有太注意,只看到一頭綠頭髮,心想:又是一個朋克妞。他把我當成了傑斯的女朋友。

G見到傑斯問了一下他關於小樣的看法,傑斯說沒怎麼聽。然後他們聊了一下關於演出的事。我聽到G讓傑斯幫他找演出,傑斯說沒有貝司不成。兩人好像就聊到這兒。

我走過去問:「你就是死蝴蝶樂隊的主唱嗎?」

「是。」

「你們對樂隊的貝司手有什麼要求嗎?」

他盯着我的眼睛:「沒要求。只要有共同的理想就行。」

「讓我當你們的貝司手吧。」我說。

我就是這樣認識了G,那天我讓他陪我去到對面的街上買棒棒糖。但怎麼也買不到櫻桃味的,我連那個牌子是什麼都忘了,只記得裏面有泡泡糖,可以吹很大的泡泡。最後我試探性地買了兩支,給他一支,他有些靦腆地說:「謝謝,不吃。」

我給白開水和G看我去年回老家時照的照片。

「照得不好啊,用傻瓜相機拍的。」我對他們說。

照片上我的穿着紅色的棉襖,頭髮是黑色的,在草垛邊上和結了冰的河邊上和我妹妹又叫又笑。

G看着我的照片,笑着說:「怎麼跟紅高粱似的。」

當天,他帶我去看我們樂隊的鼓手。鼓手上高三,他的學校就在附近。於是我們騎上車,他戴一副有些滑稽的黃色墨鏡,我們七拐八拐地找到了鼓手的學校——鐵路三中。那座學校有一幢古老的教學樓和大大的操場,操場上有人在打球。現在是三月,快到四月了,男孩子已穿上了短袖的白色球衫,學校里有種特殊的青草味兒。我把手插在兜里,有人向我們看過來,我知道是因為我綠色的頭髮和年輕的身體。

我們沒有找到鼓手,他已經放學回家了。他們很快就在長安街分別了。臨走,我對他說會很快給他打電話。

第二天我的電話本丟了,我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張G曾給我留電話的紙條。於是我拿起聽筒播了一個電話。他在家,很快就有人接:「喂,我找G。」

「我就是。」他聽到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這電話就我一個人使,有人接就是我,沒人接就是我不在。」

「嗯,我叫春樹,就是……」

「你好。」

開始總是別彆扭扭加一絲甜蜜。我們聊了一會兒,他說已經等了半天我的電話了,我不好意思地告訴他我把電話本給弄丟了。我總是這樣,丟三落四。

玻璃娃娃

像夢一樣消散

從你的眼中,我看見了自己

像夢一樣消散,在我的夢中迷失蹤跡

任我再怎樣追尋,也不可能尋得到

我飛逝的夢呀,太過模糊

紛雜而繚亂的夢中,我赤裸地站着

在夢的心形盒子中,我瘋狂地奔跑

天色昏暗迷茫,心中莫名恐懼

前方的玻璃樓梯

可否全然破碎?

全然破碎的心

像夢一樣消散……

——玻璃的詩

清晨,我正在睡夢中,電話響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問:「喂,這是春樹家嗎?」「我是。」我說。「我是死蝴蝶的鼓手。G告訴我你的電話,下午我和G去方舟,你也過來吧。」

「好吧。」我說,「你現在在學校嗎?我聽到有人在旁邊說話。」

「課間,我在小賣部。」他說。

我說:「對我說些熱情的話吧。」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我愛你,快點過來吧。」

我笑了起來,「真好。下午見。」

「對了,你叫什麼?」我問。

「玻璃。」

掛了電話,我洗了把臉。看清現在的時間,十點半。

我幻想他的樣子,想起那天去學校找他時那種濕淋淋的感覺。但願他是個頭髮很短,目光迷離,有一點呆,隱藏在自己幻覺後面起舞的男孩,穿着整潔的翻領的白色T恤衫。下午在方舟書店見到他和G時,我才發現他和我幻想得幾乎完全一樣。

「你好春樹。」他說你可以管我叫玻璃。我們班同學都這麼叫我。他們說我是同性戀。我發現他有一張日本人的臉,他的眼神像玻璃(真正的玻璃!)一樣透明無邪,或許,還有一絲玻璃般痴獃的感覺。不過並不明顯。他的頭髮很短很柔順,穿着乾淨的寶藍色牛仔褲和長袖白色T恤。我在想這是怎麼回事?我難道會有另一雙眼睛,會預示地知道一些事情嗎?

我們在書店呆了大約一個鐘頭。他們抽了幾支煙,玻璃說他正在上高三。他並不太愛說話,多數時間是在和G相互凝視和談笑。她有些心情複雜地看着他們,想着他們不平凡的友誼(G告訴過她,他們很早就認識了)。我在那抽著煙,白開水不時和我貧兩句,別彆扭扭地坐着。玻璃友好地撫摸着我的腳腕,以表示對我沉默的無言理解。

天很快暗了下來,我們騎到長安街,玻璃告別我們向前騎去。

「玻璃喜歡我嗎?」我有些憂心忡忡地問。

G迅速地看了我一眼,有些驚訝地地說:「喜歡吧。」他安慰我說他那個人就那樣,他的沉默是他的性格,以後慢慢接觸就會互相了解。

G有時候會陪我去華聯的CK香水櫃枱,自從我知道那個雜誌的兩個男人是用CK香水的時候我就在心裏暗暗發誓,總有一天我也會用這個牌子的。我總是請售貨員小姐給我噴一點在身上。因為現在我還買不起。那個小姐後來就和我熟了,每次我們去時她都會主動地走過來,說「來了?」然後給我試用香水。我就帶一身CK的味道回家。

我給李岩打了一個電話,他說可以借給我一把貝司,讓我周日去拿。那天我和G說好了約在百盛見。他穿一件古里古怪的白大褂,上面畫着無政府主義的標識。我們還到樓上逛了一圈,看了一眼匡威新出的帆布鞋。我們趕到李岩那裏時發現大家都在,包括李岩樂隊的所有成員和張浩、曲元新。「這是我剛認識的一個朋友,G。」我向大家介紹G,李岩看他身上背着的琴,很關切地問他「也玩樂隊嗎」。G說他有一支樂隊,現在在上高一等等。

小海終於知道了我們談戀愛的事。今天我和G去一個酒吧玩。李岩他們在那裏唱歌。剛開始我和G分別坐在兩隻椅子上,四目相對,柔情脈脈,最後終於坐在了一起——他抱着我。中場休息時大家問我們現在是不是在交朋友,還說以後G要是欺負我他們就為我做主。嘻嘻哈哈說了好多,我敏感地看了一眼小海,他正低着頭,燈光照在他臉上,形成一片精緻的陰影。他發現我在看着他,臉上攸地浮起一個笑容。

今天在台上彈琴時他一直低着頭,他的寂寞的長發,乾淨的牛仔褲,匡威鞋子,都像是在無言地訴說着什麼。我開始在G的懷抱里坐立不安。我想問小海,你在想什麼?你愛我嗎?為什麼總是不表達?為什麼壓抑自己?我感到自己是那麼地愛他,以致於不願意讓他難過。我在這樣幸福與痛苦中掙扎,大腦像被雷電擊中一樣,我被這種愛和慾望的情感所折服了。我在小海走近吧枱喝礦泉水時走近他:「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他很快地反應過來:「當然了。還有G。」

我彷彿已認識他很久了,而他的面容就像浸在水中一樣美麗模糊,他的舉止永遠是溫和而不過分的,有着歐洲紳士般優雅的曖昧。很難形容那種感覺,小海對我很關心但並不親切,確切地說他的性格中有一種東西使他想和任何人隔離。怎麼說呢,他的身上有一種混和的冰水一般的氣質,冰涼是冰涼的,卻有水一般的溫柔。有時我很想和他接近,像對親密的朋友一樣,善感並有同情心的醫生一樣,我愛他,崇拜他,但總有一種東西把我從他身邊推走,儘管他並沒有明確表現過什麼,要不然,我會多麼熱情地喜歡他!

他愛我,是的,他愛我,那偶爾流露出的熱切的眼神,那溫和體貼的話語,以前我們在酒吧玩得太晚后,他經常邀請我住在他家裏,那是一幢大大的三居室,他的父母住在同一座樓的樓上,偶爾才到樓下去,所以那裏就顯得很自由迷人。我有時住大屋,有時睡在他的房間的單人床上,金魚缸里的金魚在「咕咕」地吐氣,空調在散發着甜蜜地「嗡嗡」聲,小海會對我說「早點兒睡吧。」第二天再用自行車把我帶到地鐵站坐車。

惟一的一次,我們聊到他以前的女朋友的話題上,他說女孩應該陪,而他卻因為練琴而沒有時間。和女孩分手后,他也很後悔,但……

「你知道該怎麼珍惜嗎?」他以少有的姿態問我。

窗外的天色已變得昏黃,從窗口垂下綠色的藤蔓,暗紅色的垂地窗帘伴隨着微風慢慢晃動,我聞着窗外潮濕的氣味,說:「我記得我曾看過一本漫畫,裏面有一句話說:只要活着,就可以見面,可以說『我愛你』,所以我們要認真生活。」

「……其實,分手,也許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愛得不夠。」

「啊……」他不向我表白,是因為愛我愛得不夠嗎?我覺得有點暈,我不想再想了。有幾次他無意中流露出的溫情使我感動(我猜是無意,他很會克制自己)。有一年秋天的時候,我們去北大玩,在未名湖邊,他問我,如果可以選擇,是選擇什麼時候。我說童年。他說他還是選現在吧,要不然也認識不了你了。還有一回他對我說:「我發現一種速食麵的吃法很有意思。」然後把我拉到屋裏,在地上鋪了兩張報紙,說:「我們坐在地上吃吧。」

曾經有多少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們幾個朋友到他的家彈琴,聊天,曾經互相傾訴過多少次的理想,一起去看演出,他一直都很照顧我,我一直是他身邊永遠長不大的小妹妹,永遠純潔、天真。就讓這一切都隨夢而去,花落無痕。

我愛五道口

我和G約著去看3月31日「嚎叫」的一場演出,那天是我第二次在嚎叫看演出。從那以後,嚎叫的名字改成了「橡樹」。我們快樂的大本營沒了。所以那是值得紀念的一天。那天晚上簡直太好玩了。人很多,熙熙攘攘,看到許多熟人,還有一些老去方舟的朋友,還有日本人足立,他指著一個酷肖他的男人說:「這是我哥哥,足立拓男。」

我對G說到時候讓他扶着我點,其實是想和他顯得親密點兒。他答應着,還是正正經經地站在那裏。演出開始了,氣氛特別熱烈,我和他們一起撞,撞得滿頭大汗。好久沒有感受到這麼幸福,他們不得不把我帶到前台,要我坐在音箱上休息一下,要不然就會暈倒。其實我哪有那麼脆弱啊。我們出去喝水,雙耳轟鳴不已。是足立請我們喝的礦泉水,因為買完票后我們手裏都沒錢了。

「真好玩。」我坐在地上,心滿意足地喝水,一邊把褲子拉到膝蓋以上。小腿上有一塊撞青了的傷。在燈光下,我高興地發現自己的小腿還不算太粗。G瞥了我一眼,問:「沒事吧?」

沒事兒。

我太喜歡五道口了,這裏五分鐘左右便有一輛卡車呼嘯而過。紫予說五道口和學院路這一帶每一刻都可以變成令人懷舊的一部分,想想令人悲哀。懷念使昨日與夢境一樣拙劣地分辨不清。比如我是否在一個冬天看見「農業工程大學」外那條荒涼的河?所有柔軟的情緒在黃昏散步后,黃昏給懷舊找到一個佈景,但「我的孩子,你終要一路遺灑還一路回頭嗎?」我問自己。

回去時比較搞笑的一幕出現了,我們推著車,突然,我的腿抽筋了,我大叫着:「G,我的腿動不了了!」他趕快停下車,扶着我的胳膊說:「快!把腿盡量抬高點兒。」一路上意猶未盡,但還是在聊一些漫無邊際的問題,永遠都是這樣,顧左右而言他。

後來我們騎到長安商場時停了下來。我們回家的方向是相反的。他東我西。

「坐一會兒嗎?」G開口道。

「好吧。」我們把車推進街心花園裏,在長椅上坐下。

「今天的星星挺多的。」

「是啊……」

……

「你想什麼呢?」我問他。

「我想什麼時候在嚎叫演上一場可就太牛逼了。」

「那就多努力吧,以後一定成的。」

……

「你還在想什麼?」我又問,把他的手輕輕地拉過來,握在手心裏。

「我……」他想說什麼,結果什麼也沒說,只是輕輕地吻了我。我感到非常享受。然後我們興高采烈地坐着,說着話。一直聊到差不多三四點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才回家。

「回家給我打電話噢。」

「是。」我笑着說,然後飛快地向家中騎去。

第二天我、G和玻璃約好去大興玩。他們曾經在那裏度過了三年初中時期,同住在一所大院裏,情同手足。我們是坐大巴去的,我暈車,就一直躺在G的懷裏,他抱着我。下車以後我緩了大概五分鐘才稍微舒服一點兒。我一手拉着玻璃一手拉着G,G的臉色在前四十分鐘內非常不好看。我們去逛了逛大興的商場,很像90年代初的構造,還去他們原來初中的學校看了一下,最逗的是中午吃飯時我要了一盤水果沙拉,結果端上來后我對那個老闆娘兼服務員說你們還是乾脆給我上兩桔子蘋果什麼的讓我削皮吃了得了,錢我照付。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能朝朝暮暮。」穿過天橋時我有點兒莫名其妙地對他說。我總是這樣,在莫名其妙的場合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不着邊際的思想。沒有什麼意義。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CK香水

我們偷偷地溜進他的屋子,心跳得厲害。一開始,我們上網聊了會兒天,說了幾句「這裏怎麼都是白痴」,就大搖大擺地出來了。G還彈了一會兒琴,然後他說,我們去洗澡吧。一……起……洗?那怎麼不可以。他說。我們躡手躡腳地來到浴室,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們家的廚房是和浴室連在一起的。我們互相背對着對方脫下衣服,然後轉過身以後只敢看對方的臉。水有些時斷時續,G說平房裏的水都這樣。洗了一會兒,他溫柔地說:「我幫你塗浴液吧。」一股從來沒有有過的激動心情驅使我轉過身看着他瘦並且孩子般的身體,互相摟抱在一起。

回到床上時我們開始小聲地聊天,看漫畫,我放上一盤Cure,適合在夜裏聽充滿幻想與質感的音樂,溫暖的音樂,適合這樣的春天的夜晚,這樣的一刻值千金。

我們靜靜地躺着,撫摸著對方的手。他輕輕地吻我的眼睛和嘴唇。

「我想……我想要你……」

「嗯,你說什麼?……成啊。」我不在意地說。

「我,想要你,你是我的,我一個人的。」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地說。

我一下子愣住了。一個人的?他的?不,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屬於」誰,任何一個人都不行。

於是我艱難地,結結巴巴地把我真實的想法告訴了他,他嘆了一口氣,什麼也沒說,只是緊緊地抱着我。

我們把鬧鐘時間訂在凌晨四點半。這樣可以趁G的父母沒醒之前悄悄地溜出去。其實我們睡時就已經快到二點了。

清晨,他靜靜地撫摸着我年輕而光滑的身體,脊背,天真的臉,綠色的秀髮和腳。我裝着還沒醒,安靜地躺着。我覺得非常非常幸福。然後我醒了,我們溜出門去。薄霧籠罩着凌晨的北京,北京還沒有醒。

我們來到長安商場的街心花園等麥當勞開門。「今天咱們去商場吧,你不是喜歡粉紅色的胭脂嗎?我給你買。」後來我才知道這些錢是他從中午的飯費里省下來的。

我們拉着手走進華聯商廈,覺得每一個人都是那麼順眼,那麼和善。我們照例走到CK香水櫃枱旁,與以往不同的是我們這次是拉着手進的。「嗨,我……我們現在挺好的。」我高興地對那個售貨員小姐說,她笑意盎然有些驚訝地看着我們。「是這樣,我們已經陷入愛河。」我面色通紅地說。

「哦,陷入愛河?恭喜你們了,既然已經陷入愛河可得多噴點兒香水。」她說着,拿着CK的瓶子給我們噴了好多香水。

卑鄙小人

I』mpracticingloveleaningtoholdbuttooyoungtoknoweverythinggoes

Thenameofthegameisannihilationsomelifeendedtobegin

LovealwaysagesForeverisjustnow.

——Cavesluts

我們在第三次一起去他家的時候被G的父母逮到了。

星期六中午G約我去他家排練,他爸他媽都在。他們見到我的綠頭髮先是詫異,問我父母管嗎?我說我喜歡這種顏色的頭髮。他爸還說他也挺喜歡音樂的,不過是通俗音樂。G的母親徐娟說她喜歡高雅音樂。她每天早上都起來練嗓子。據G說正是由於楊海濤和徐娟共同的音樂愛好讓他們分別在離異後走到了一起。

那天排練結束我們一起離開他家時,徐娟正站在門口。她的眼神粘乎乎地膩在我臉上,讓我突然覺得有那麼一點不對勁和不愉快。她身上帶着在四合院生活長大的女人們共有的特點——精明和狹隘。還有目光短淺及一股子不吝勁兒。我從第一眼就不喜歡她。總覺得她是一個極為糾纏的危險人物。

有一句話叫:當你感到不對的時候,有些事情已經不對了。當時我就有這種感覺。我覺得總得有那麼一天,我會和她打起來。

那時正是下午。我們正處心積慮地想該怎麼從他們家溜出去。G幾次出去看都說他媽正坐在門口呢。我們有點沒轍,不知道該不該從窗戶上跳出去。時間一分一秒地溜走,我們都有點兒着急。

「G,去幫我買份晚報還有半斤饅頭。」他媽從客廳喊他。

我緊張地拉住他的手說:「怎麼辦呀?萬一在你出去的時候你媽進來了……我可只有你了……」

「沒事的。她要進來你就拿我那把吉它砸她。」G對我笑笑,意在打消我的疑慮。但我仍然憂心忡忡,心神不寧。「你媽該不會特意把你支出去吧?」事實證明確實是這樣的。當我們在屋裏商量逃走的計策時他媽也許已經勝券在握,早已經對後來發生的一切胸有成竹,發誓要給我個好看。她的針對對象不是她的兒子,而是素昧平生的我,這一切都成為我最後不肯原諒她的證據。

G出去之前輕輕地拉上了門。我坐在床的一角看書。然後就聽見了門被拉開的聲音。

當我和徐娟的目光相對上時,我倆都有點臉色蒼白。「這兒果然有人!」她冷笑着說,「說,你是怎麼進來的?」

我一聲不吭,只是看着她。楊海濤也走進來,看了我一眼又踱回他的房間了。

「到這屋來吧,怎麼,還捨不得啊。」徐娟冷嘲熱諷道。

我面色蒼白得像死人,怎奈一句話也講不出口。

G跑着回來,「晚報……」然後手一松,搞笑地把饅頭滾到了地上。

他低着頭乖乖地走進來,楊海濤走過去把門帶上。

「說吧,你們倆個怎麼回事?」

G什麼也不說,只是站着,叫他坐也不坐。

我倒很快鎮定下來,直用眼睛看他,可他總盯着地,彷彿要在那兒盯出一塊雕像來,怎麼也不抬起頭。

「你怎麼會在我們家,嘉芙,林嘉芙,阿姨沒記錯吧?」

「沒有。」我看着眼前這個留童花頭的女人。從此以後我憎惡所有四十以後還留童花頭還在頭上扎一條紅髮帶的女人。

「你什麼時候就來我們家了?我怎麼沒見你進來?剛才我們吃飯時你怎麼不出來啊?阿姨家歡迎學生,G的同學,那些女孩,都有來過的,趕上吃飯還一起吃飯。你要沒做什麼虧心事怎麼剛才我們吃飯時你就不出來打聲招呼呢?光明正大的,多好,你是來玩來了。你是昨天中午就在了吧?」

「你知道十八歲以下未成年人不經過父母允許不能在外留宿嗎?」

我知道這是北京市新頒佈的一項規定,《北京晚報》上前幾天還登了。

果然她開始翻箱倒櫃找那張印有法律條文的北京晚報。還真讓她找著了,然後她把那張報紙扯到我面前,「你看看,報紙都登了。」

「你倆什麼關係啊?」楊海濤開口了。

「我愛她。」G說。

楊海濤徐娟兩口子覺得「愛」只是小孩兒玩的玩具。

「我說呢,我說怎麼這一陣兒G老回來這麼晚,原來是為了見你啊!以前他放了學都立刻回家,從來不在外面耽擱。不行,阿姨要給你家長打電話。給,先寫一份保證書,把昨天的事明明白白地寫下來,昨兒的事算我們家G的,以後的我們概不承認,你要是出了事也別賴我們。再寫下你父母的電話,我要跟他們談一談。」徐娟在我身邊走來走去。

「不。」我憤怒得無以復加。

「那我就打110報警了,你是私闖民宅。你寫不寫?」她拿起電話問我。一秒鐘之內就註定我今生我恨透了她。

「不,我不寫。」我們僵持着。

「算了,那讓我們看看你學生證吧。」我走到G的屋子,把我書包拿過來,遞給他們,他們仔細地看了一遍,又遞給我。

「告兒你啊,本來我今天不想這樣的,我覺得你早點溜溜兒走了得了,一個大姑娘,偏不,就得等我找上門兒來,……」

「行,今天的事就這樣了,以後我們家還歡迎你來,提前打個招呼就行了。你也不用太擔心。」

「一會兒,我還能叫G送我出去嗎?我想跟他聊會兒。」我巴巴地說。

「好吧。快點回來。」楊海濤說。

「走,我跟你說點事兒。」徐娟拖着我走到廚房門口。

「哎呦,姑娘喲,你是傻喲,G一個男生能為你負什麼責喲,他懂什麼呀,這要是出了事兒,你……他能幹什麼呀,便宜還不都叫男人給佔了。不瞞你說,阿姨前兩天剛做了一個子宮的手術,把我疼的……」她掐着我的肩,苦口婆心,「你要是懷孕了可怎麼辦呀?!一個大姑娘的,也不能把孩子生下來,唉,你還沒事,這要是你媽知道了,氣也該氣死了,……」

回到屋,楊海濤也像剛跟G說過什麼。

「我能走了嗎?」我問他們。

「可以了,走吧,走吧,我們原來也不是想留你。」

「吃點兒嗎?」楊海濤問我。

「不用了。」我說,「G……」

我們一齊走出他們家的四合院,我默默地推着我的自行車,不知為什麼我們之間沒有那種同仇敵愾的感覺。

我們推車到路邊的長椅上坐着。

「沒事兒。沒事兒。」我不住地安慰G,他忽然流下淚來。

「你怎麼了?」我問。

「沒怎麼。」

我們彼此都有一種寒冷和惆悵的感覺。好像我今天一走,我們就再也見不著了。我問他在他媽叫我跟她去廚房時楊海濤跟他說什麼了。

「他說叫我小心點別染上什麼病。」

沒看出來呀,這人太陰了。決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恨你們

在G家發生的那件事的陰影一直留在我們的心裏。後來我越想越不明白,當時G的舉動更像一個嚇破了膽的膽小鬼而不像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更何況他還聽搖滾,還常自詡什麼朋克精神。這簡直和他的追求相違背。

我又把頭髮染成了紅色。G陪我去五道口染的。其實本來我打算染粉色,理髮店裏的那個男人建議我染成紅色,他說前幾天這兒剛給一個男孩染了一個紅頭髮,特好看。我說好吧,我也染一個試試吧。結果證明我對我新染的頭髮非常滿意。紅色很適合我的臉色,也是我最喜歡的顏色。

我們又去了G家睡覺。很簡單,每次去看搖滾演出,我們都會玩得很晚,除了他家我們沒有地方去。現在是清晨四點鐘,我們已經穿好衣服準備走了。徐娟楊海濤的屋裏好像沒有什麼動靜。

「G,過來一下。」

我們聽到一聲拖着調子的,恐怖到底的女聲。G的腦袋一下子就耷拉下來了,我們相互對視了一眼,他一聲不吭地走出門外。然後就是寂靜一片。有半分鐘的功夫吧,G帶着他媽走進來。我看着他倆。

徐娟看見我的紅頭髮愣了一下。

「這是怎麼回事呀,G?」她不看我,先問G。G欠了誰似的低着頭不說話,我一見他那樣就氣不打一處來。

「我們……我們一會兒還排練去呢。」G哼哼唧唧地說。

「你別說了!」我對G吼道。

「我一定要殺了你們!我恨你們!」我咬牙切齒地看着那個女人說。她像一下子觸了電一樣驚呆了。

「你幹嘛恨我們?」

「你們自己知道!」我大嚷道,她的臉上流露出一股複雜的神色。像已經被我揭穿了什麼。

「徐娟,過來吧。過來。」

在我和徐娟說話的期間,G的爸爸是一直在叫她過去。而徐娟偏偏不去,她要維護她女主人的形象和尊嚴。

「你們走吧。」楊海濤走過來對我們揮了揮手。

「哼!咱們走着瞧!」我落下一句話從徐娟和楊海濤的身邊走過去,又回頭看了他們一眼。

清晨的天涼颼颼的。我一邊走一邊罵:「傻B!傻B!」G在一邊默默無語。清晨的陽光射在我紅色的頭髮上,讓我感到一絲安慰和自己擁有強大的力量。

走到車站。他說等車吧。其實我並不太想坐車,因為我實在太憤怒了。我對G的息事寧人不聞不問的態度也感到奇怪不解。我拿出煙問他:「抽嗎?」

他接過一支香煙,點燃它。

G說真沒想到你們會衝突起來。「你沒想到的事兒多了。」我冷笑着地對他說。(未完待續)

沙石俱樂部

我沒想到那天羅熹會給我打電話。我對他的印象是天秤座男孩、粉紅色的頭髮、說話怪裏怪氣。他總是在笑。很瘦。

那天下午,我接到一個電話,一個略帶誇張的男孩的聲音說:「您好,我找春樹。」

我聽出他的聲音,說,「我知道你是誰!」「我是誰呀?」那邊挺有興緻地問。「羅熹!」「是我。」他在那邊笑。不是那種爽朗的笑,而是很孩子氣怪異的笑。我受他的感染,也笑起來。

我們一直在瞎聊,他時常孩子氣地笑。於是我們也就不知道說了什麼就扯到他女朋友的話題上。我問他:「你現在有女朋友嗎?」

「現在沒有。」

「為什麼,分手了?」

「她走了,她不要我了,回國了。」

「外國人?」

「中國人。去澳大利亞移居的。」

「噢。」

「沒事兒,再找。」我安慰着他。

「找不着啊。」他說。

「不會吧?」我有些驚訝。

「我想找一個紅頭髮的。」他嘻嘻笑道。我這才想到,自己染著紅色的頭髮。

我們又聊了一會兒,甚至有關性的話題。我問了他一些問題,他一一回答。

我媽催我掛電話。於是我掛了電話,說好一會兒再給他打過去。

「所有給我打電話問這個的女孩最後都跟我上床了。」他說。

「是嗎?」

「一直有人打電話問我這個問題,……最後就讓我給……親自證明了。」

「也許這次是個例外。」

他在電話里一再暗示我和他好。我沒辦法,只好約他出來談一談。我們約在城鄉門口見。那天天氣有些悶熱,我到時看見他已經來了,我發現他上次的粉紅色頭髮已經變成了極淺的金色。

「嗨。」我向他打招呼。

「來啦?」

「啊。」

「我們去哪兒啊?」

「就往前走走吧。」我說。

我們向前走,路人紛紛看我們,不僅是因為我紅色他金色的頭髮。我在去城鄉的路上,還碰到一個熟人。她喊我的名字「嘉芙!」然後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紅色的頭髮,「嘉芙,你現在就這樣!」

我知道她的驚訝和不解。那個人是我的鄰居,孩子和我一樣大,以前還是一個小學、初中的,她常常教導那個男孩向我學習,她一直覺得我乖、學習好,可從沒想到某一天我也會變得這麼「叛逆」。偶像突然倒塌了?哈!

「咱們去玉淵潭玩吧。」我跟羅熹說。

「好吧。」

我們向前走着,不時地聊兩句什麼。我們從公園的鐵柵欄上翻過去,踏着草走進去就是八一湖。

「哎,那個看門的人怎麼也不攔著咱們啊?」我說。

「不知道。」

我們沿着河邊的水泥地坐下。

「我瘦吧?」他對我說,「我不愛吃肉,吃肉不可能這麼白。」他笑嘻嘻地看着他的小細胳膊,又笑嘻嘻地看了我一眼。我看着自己被晒黑了的胳膊,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每天吃什麼?這麼瘦?」

「我每天下午才起床,起來后就買一瓶統一冰紅茶和四個『多納高』。晚上可能再吃一點吧。我吃飯不多。」

「我挺喜歡××的。」我有點不著調地說。

「哦,他從95、96年那會兒就開始吃藥了吧,總是傻乎乎的,原來他有點胖,現在變瘦了。」

「××,他很壞,每回都帶回不同的女孩子。」

「沒事啊,多好玩啊。」我應着。

羅熹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在河邊風有點大,顯得有點冷。「這兒挺冷的。」我說。

「是,夏天去公園的河邊感覺挺好的,比外邊能涼快兩三度呢!」

「咱們走吧。」

我們出去。在翻欄桿時我拉住他的手,他說:「不用吧?沒必要吧?有點兒過了。」

我笑了一下。

這都什麼呀!

後來我們去商場里的走廊里獃著。那裏既不冷也不熱,少有人穿行,適合談話和聊天。

他拿我的電話本玩著,在上面隨便寫着:

Lagwagon

NOFX

PunX

Skacore

Hardcore

Skasucks

MaybeIhateyou…likeyouSex

「我想和你發生關係」他說。

我沒想到他這麼直接。

「我們一會兒可以坐車到我們家去玩,你今天晚上可以住在我家裏。」

「你媽不管你啊?」

「不管。我老帶女孩到家裏去。」

「那挺好的。不過,……我不能去。」我發現自己的心在跳,但我只能說「我不能去。」

我攬住他的肩膀,安慰他說:「沒關係的,也許以後可以。」

「不是,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今天不行?」他倔強地低下頭。

「今天不行。」我重複著,咽了一口唾沫。

「Why?」

「因為,因為,……我愛G,我愛他,沒有人能分開我們。我不想和另外一個人。」我有些費力地解釋著,「也許我們不是最合適的,你以後會找到你真正愛的人。」

「可你不應該傷害我。我要證明我比他強。」

沒辦法,你只是希望和一個聊得來的人睡一覺,而我……咳,其實我對這個也無所謂,但是一想到這件事會牽扯到G,我就沒法再說什麼了。我發現我已經想不起來我曾經愛過誰,那些人的面目已經模糊了。

「其實我認為理想中的性愛關係應該像美國一些俱樂部,比如『沙石』一樣,大家本着共有的精神,每個人都是自由的,包括基本層次的真實、身體上的裸露及開放的關係,只要不攻擊他人,不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他人。毫不保留,毫不遮掩。我說的振口有詞,彷彿多老道。其實連自己都心虛。」

「那你這種女孩挺少見的。在中國尤其少。」

他在說什麼?我沒有聽清,我只是在問自己,為什麼不能,是啊,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那麼我們為什麼不能?整個事情充滿了矛盾,一方面我好像是個極力提倡性解放反對性專有的人,一方面我又對G和羅熹的態度虛偽,按我的邏輯,我應該這就和羅嘉走,跳上床「坪坪碰碰」大幹一番,這樣才正確,才是享受生活的正確態度。因為我並不覺得公開和另一個人的肉體上的不貞會影響感情,反而會讓我們有新層次的親密。

「誰說我們沒有感情?一個喜歡我的女孩,抱着我,安慰我……」他伸出手攬住我的肩膀。我們固執地保持着這個姿勢。

「我們走嗎?」他說。

他是個要面子的人,看得出我的拒絕有點兒傷害他的自尊。

承諾

我打電話告訴G這件事。他說要來看我。我們坐在公主墳地鐵站附近的椅子上。晚來天欲雨,天有些涼了。G告訴我他有點感冒。我不停地解釋說因為我們有約定在先,所以我沒有和羅熹走。說實話我對G的承諾讓我確實有些後悔,我想我應該喜歡每個人。我不想束縛自己。而G對我的這些邏輯不屑一顧。他覺得我不理解什麼叫真正的愛情。可我就是喜歡這樣。我覺得應該自由,拒絕或者不理根本就是沒用的,人是自由的。我不知道是什麼事情造成我現在的觀念,但我想無論是什麼造成的,都有一定的理由。我無法解釋什麼。我一再地向G重申了我對他的愛情。

「我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在我的印象里,天空是慘白色的。我是指在我四歲以前,那時候很小,不用上學和幼稚園的時候,下午,他們(父母)在裏屋睡覺,我一個人坐在外屋玩插的玩具,四周傳來鴿子咕咕的叫聲,我討厭這樣的下午,讓人感到無比壓抑——四周寂靜無聲,只有平房的那種鴿子的咕咕聲,屋裏又濕又潮又暗,讓人感到絕望、冷漠和機械,不過當時還不知死,所以只是壓抑的感覺。那時我很羨慕一個同學,他的玩具總是很多,很先進,很好玩。那時的壓歲錢總是很有限,拿到以後就去買一些小小的拼插玩具。那時候不知道怎麼回事,老打針,打針,總是在感染。」

你看天邊的煙花,其實我也喜歡煙花,真正的煙花,在沒有戴眼鏡的時候,就覺得煙花像被水浸過一樣。

許多人像漲潮一樣朝一個地方走過,趕最後一班地鐵。

G有些傷感地接着說道:「那時候的美食就是乾脆面,乾脆面加一瓶五毛錢的汽水。」

他的傷感無奈和孤獨不美好的童年感染了我。我抱住他:「我不會和別人怎麼樣的。」

他心滿意足地走了。

一個懦夫

我又去了一家時尚類雜誌當記者。是本新生的雜誌,正在做第一期,市面上還沒有賣的。他們找的我,說看了我寫的東西覺得還行。G陪我去雜誌社的那天我穿着綠色緊身匡威T恤衫和紅色的短裙,還有一雙粉紅色的匡威鞋,「怎麼跟初中生似的。春樹好年輕啊。」我們的編輯部主任A小姐羨慕有加地對我說。

我首先接觸到另一個幾乎和我同齡的編輯露易絲。在周一的例會上她穿了一件粉紅色飄逸的長裙,映得臉色也紅紅粉粉,無限風流。說實話那件連衣裙過於艷麗,但穿在她身上就是好看,可能她比較適合奢華一點兒的氣質。她正在寫一本書,可能再過幾個月就快要出了。

「你倆挺可愛的。我喜歡你們。」她對我和G說。

雜誌社在宣武區,我不用天天坐班,只要一個禮拜去三天去行。

平時G上課的時候,我們每天中午都打電話,下午我去他的學校等他放學一起去逛商場去玩。他有一個教生物的班主任,G說那個人很煩,老讓他好好學習什麼的。

「你發現了嗎?有些水果味的東西,做得比原味好吃,有些水果味的東西,就不如原來的鮮水果好吃。」

「比如?」

「比如草莓。草莓味的雪糕就比原味的草莓好吃,原來的太酸。再比如櫻桃。櫻桃就不如原來的好吃。帶一點苦味。」

「是,原來櫻桃有一種那樣的獨特滋味兒沒有了。太模仿了。只是很相近櫻桃的味道。」

我不喜歡這喧囂的一路,但是很喜歡他們學校對面的樹和樓房。看上去很清涼。傍晚時會有人喊著賣晚報,那略帶口音的「晚報!」酷似「Myhardcore」我經常模仿他們的口音喊:「Myhardcore」

這多像一個無邊無沿的假期。在這段時間內做什麼事都沒有人管。做什麼事都可以,可以瘋狂地玩,唱歌,夜不歸宿,只是傳統的力量還在隱隱地拉扯着我。我也在暗暗地自我反抗。

G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就在我對徐娟說「總有一天我要殺了她」的當天晚上徐娟就搬回自己的娘家去了。她害怕。楊海濤還問G我認不認識黑社會的人。G說我只認識一些樂隊的人。但這也夠他們心驚膽戰的了,現在玩樂隊的人就跟半個流氓沒區別,身體素質不容忽視。我們也不是酒色淘空呀。總之朋克萬歲!該死的Fucking態度萬歲!

一天我說我想見見G的班主任。他說好吧。他把我帶進他的學校里。正是下課放學的時候,許多學生正在興高采烈地往校門外沖。我們逆流而進,他們的教學樓看上去比較古老,樓道里黑乎乎的,但就是比職高的氣氛要感覺好。普高有一種比較「健康」的學習生活。G說他的班主任在辦公室里等着他。進去時我有點緊張,畢竟我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進學校和老師的辦公室了。

G的化學班主任黑黑瘦瘦的,可能是從北京某個二流大學畢業后留京任教的。不知道他的老家在哪個山區。G說他的班主任還沒有對象,可能女的覺得他沒錢。平時他也住在他的辦公室兼宿舍里,一床顏色花里胡哨的被子說明了他的某種窘境。化學班主任見自己的學生帶進一個陌生女生愣了一下,然後立刻就恍然大悟:哦,這就是他們家長說過的去G家睡覺的難纏女生。

我忘了那天我、G、還有他那位班主任到底都說了些什麼。總之說着說着我和G的手就拉在一起了。我要說的是那段時間裏我們是真的「好」,是那種書上寫的,電影上演的,詩歌里詠的,而我從來沒有經歷過以前的只配叫做「FUCK」關係的怎麼做都不過分的濃情蜜意。總之,愛情這個神奇的魔葯把所有沒勁的地方都點化成我們的人間樂土。就是在老師的辦公室里我們也必須要拉着手。我們無法控制自己。我們就是在笑。在含情脈脈地對視。

化學班主任後來有點兒看不下去了。我畢竟是老師,你們在我面前最好克制一下嘛。我覺得這老師也挺無辜的。

那天我又急了。我衝出辦公室,G還留在辦公室里,我在學校門口獃著等他。五分鐘都過去了,他還沒有出來。我又進去找他。只見他背着包還在對班主任話別呢。我沖樓上嚷:你到底走不走啊?你不走我可走了!他匆匆忙忙地轉過身,「你跟G的家長說,就說是我說的:他們是傻逼!」我對他的班主任說。

「對不起,我不能這麼轉達。」

「好吧。不過我確實覺得他們是傻逼!」

在漫長的假期里我也曾試着去學一下德語。之所以沒有選擇法語或意大利語是因為我覺得德國更加冷僻和堅定一些。萊茵河悠遠流長,那是個適合思考的國家。但我媽卻有點兒不樂意。她說學德語有什麼用,典型的目光短淺。我死求活求她也沒有同意為我的德語班付學費,我被弄得沮喪無比,我自那以後再也沒有上過任何一個補習班或學習班,因為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想讓她知道,學習是一種權力而非賞賜。我不想付出全部努力和心血去爭取那本來就應該屬於我的,我寧可犧牲我的未來也要讓他們知道他們錯了。那好吧,咱們耗著吧,對我的前途我一點兒也不在意。

G陪我去原來的學校。我的紅髮現在洗得有點兒褪色。我們蹲在學校外邊的路邊抽著煙,學生都還沒放學,有幾個學生進進出出倒垃圾。都穿着白色的襯衫黑色的西褲。打着領帶。無比熟悉。我冷眼觀望,覺得這半年來我發生了許多變化,而他們則還是那樣,沒長。我們沒進去,因為我突然有點興趣索然。本來我是想看看原來的同學的,和她們聊聊,現在看這個樣子好像沒有聊的理由。我們騎車離開了那裏。我回家把頭髮染成了黑色。

我媽有一天去了西×中學,告訴了我兩個差點讓我氣炸了的消息。第一是學校說不能讓我上高三,要上就得重上高二;第二是G的父母去過我們學校。說這兒有一個叫林嘉芙的學生嗎?她老纏着我兒子,還非要到我們家去住,頭髮染得又綠又紅,你們學校到底還管不管啊?一問時間,趕情兒是我第一次被他們逮着他們就告到了學校。我聽着我媽說這些,頓時臉臊得直紅,又羞又愧,當即就想拿把刀找那兩個潑皮拚命去。我媽攔着我,說這兩人胡攪蠻纏,我什麼時候惹上他們了,我又哭又鬧,滿身發熱。

我跑到衛生間,哭泣著,抱緊自己的頭,心想怎麼會這樣,這一切怎麼會這樣。我的眼淚一陣一陣掉下來,簡直是怒不可遏:我一定要殺了她!我他媽一定要去殺了她!

A小姐給了我一個律師的電話,我向他問了一下,那個律師說最好別理他們就行了,這件事沒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小川也知道了這件事,他說如果他的父母要這麼着,他說會跟他們急。我給G打電話,三言兩句講明事情緣由,讓他跟他父母表明態度,他拖着聲音懶洋洋地說:「成。」

「分手!別在一塊了!他們欺負我都欺負到學校里來了!這日子沒法兒過了!好,回去告訴你爸媽,就說這下遂了他們的意了,咱倆不在一起了!」我只覺得渾身的血突突地往外冒,眼淚直淌下來。

「你不是說真的吧?」那邊半天只來了這一句。

我兩眼盯着窗外,綠色的草坪,巨大的樓房的陰影和發白的陽光,讓我頭暈目眩。

那段時間我的情緒就像乾柴烈火,一急就會著起火來。我真想拿菜刀去砍死那兩個傢伙。我還沒見過什麼人被殺,也還沒殺過什麼人,我覺得已經表現了極大的自制力。而G不溫不火息事寧人的態度更加重了我的憤怒和不安,無數個夜晚和白天都在折磨着我。有時候電話鈴在半夜突然響起來我都會立刻被驚醒,心跳不止。我怕這是G父母的電話,是的,他們找上門來了,他們給我的父母打電話了,我們的事就要敗露了。是的,我受到了傷害,而我卻無能為力。

又一個懦夫

清晨很涼。

早上在雜誌社外面看見了露易絲,戴着一幅藍色太陽鏡,歡欣的樣子,也難怪她!我和她不一樣!她有開明的父母,有錢的男朋友,還有天秤座悅人而又淡漠的左右逢源。

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通了重新上學。哪怕再上一遍高二。可能是在逃避什麼。我跟我媽說我要重新上學。我給幾乎所有的朋友打電話說我可能有回去繼續上學,他們眾口一辭無一例外地都說「好」。還說我早就應該上學了,這樣能多學點東西,起碼能拿到文憑,以後再考成人高考或高職也好有個保障。

我給小海打電話,他很高興我做這樣的決定。「我覺得還是應該上學。」他說。

惟一持反對意見的是G,他說「你在那兒能學到什麼東西?你一定要想好了再決定。」他說你那麼討厭你的學校,你一定要考慮好了這件事。

我給原來班的同學打電話告訴她們重新上學這件事。是先給謝思霓打的,可她不在家,天知道又去哪玩去了。陳旭在家,她說她考上了高職班的第一名,謝思霓和崔曉笛也考上了高職班。杜媛上的是就業班。「就她那成績,還能上高職?」陳旭不屑地評價道。

過了二十分鐘我再給謝思霓打電話。她一下子就聽出了我的聲音,「嘉芙?……」

「是我。」我說。她在電話那邊不停地笑,說我終於給她打電話了。

「我又重上學了。」

「就知道你得再上。」

「為什麼?」我問。

「啊?你重上了,多好啊,你在哪個班?」

「我現在也不知道,就知道得重上高二。」

「咳,重上就重上唄,沒事兒。我又能老見着你了。」

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在回憶,在夢裏我似乎前前後後輾轉了好幾所學校,但我什麼也記不起來,我只能想起一個人來,「謝思霓」。除了她以外我什麼也記不住。我真有點瘋了,我想不起來,我想不起來,我的整個腦海只被一個人充斥着,謝思霓,謝思霓。

離開學還有一個禮拜,我想我該平靜一下了。

我找出我的運動服、西服、領帶、桌布和許多上學用的東西。

我想我又該每天早上6:30起床了。

「啊,在夢裏……」

我又回到了中學。這半年來真像一場夢。飄飄的,但願真的沒有浪費時間,但願真的做了一些我想做的事情。

想想這段時間我都做了什麼有了什麼失去了什麼,好像失去了許多,並沒有得到什麼。有了CK的香水,染了頭髮,發了幾篇文章,沒有演出過,小說沒有寫完,被人罵過,堅強了許多,在夜晚輾轉難眠,因為恐懼和復仇的怒火。迷上了吃麥當勞,發現伊都錦牌的衣服很適合我,化妝品還缺睫毛膏和護髮水。

這幾天總是喜歡零零星星地下幾滴雨,由於採訪的關係,每每來到不熟悉的地方——要是讀者您,恐怕也得熟悉!我是天生的路痴。坐在二層樓的玻璃窗前,能望到外面的樹,亮着燈緩緩駛過的電車,街上恍恍惚惚朦朧的人影,我總是把錢花在快餐店的雪糕、買花和報紙上。在那家雜誌社有時候也會上網,看「榕樹下」的文章。

桌子上擺着大捧的紫色勿忘我和一支未開便垂下她美麗的頭顱的紅色玫瑰。不知為什麼,我從來都不會養花,頭天買來第二天就會枯萎。我曾想把紫色的勿忘我用透明的指甲油貼在發卡上,但失敗了。

樂隊因鼓手缺席而推掉了又一次的演出機會。

去學校報到的上午,我穿着肥肥大大的西服白襯衫,和校服西褲,頭髮重新染回了黑色,腳踏一雙藍色帆布鞋,我相信無論在什麼場合,穿什麼衣服,只要穿着匡威帆布鞋,我的狀態就會恢復到最佳。因為那種鞋確實很輕便和舒服。再次騎上西三環,我不禁有些感慨萬千,這半年來我極少來這條路,就是不想觸景生情。現在三環正在修路,塵土飛揚,很不方便。

學校,離我已經非常陌生了,雖然我在夢裏常常回顧,那裏一切還是老樣子嗎?當我像半年前一樣推車進校門時,王主任指着我說「這位同學,自行車推到那邊去。你是新生吧?」我一見是「大老王」,氣都不敢喘,哪敢回應,還巴不得他把我當成新生呢,忙做出一種溫順的樣子走了過去。要知道當初我在學校時可並不乖,他們可能都知道我的大名。在校園裏我還遇見了我們原來班的同學,張岩和於冬。他們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說:「嘉芙,你又回來上學了?」我點點頭苦笑着對他們說:「是啊,重上高二。」他們好像並不太驚訝,彷彿早就知道了似的說道,「噢,那就有空去我們班玩吧,我們現在在新樓三層。」

我和媽媽一前一後走上樓,我看着周圍,這裏一切都還是那麼熟悉,穿着西服打着領帶的女學生正在掃樓道,想當初我也是她們中的一員,像牛馬一樣,彷彿在學校的任務不是學習而是幹活。我們走進政教處,那裏已經聚集了一些學生和家長,也是在解決學生的事。李主任被圍在中間,無暇他顧,好半天,才看見我們,拖着長音喊:「嘉芙——」我和媽媽趕緊湊過去,那個矮個女人綳着她那張臉厲聲道:「今兒我特忙,沒時間處理你們的事,一會兒我還要去開會,你們9月2號開學上課那天再來吧。」我走出辦公室,鬆了一口氣,至少今天不用上學了。歸根到底,我還是並不想上學的。我只是沒有辦法。只能為了未來而犧牲現在了。「嗨,這不是嘉芙嗎?嘉芙!」我抬起頭,原來是我們原來班的女生A和B。她們看到我顯得很高興,「HI,嘉芙,你回來啦?現在在幾班啊?是高三嗎?」「不是。」我說,「是高二。現在還不知道是哪個班呢。哪個班要我誰倒霉了。」我笑着說。「得了吧,哪個班能有你才好呢!想當初你在咱們班時多好啊!你懂那麼多事,比她們可強多了。」「多謝,多謝。」我說。感到一絲暖流。還是原來的同學好啊。

9月2日早晨七點我和我媽再次來到西×中學。李主任告訴我我被分在高二(7)班,她是這麼介紹的:「這可是我們年級的優秀班集體,為了照顧你才給你分到這個班的,還是公關文秘專業,這學期你可得加把油,什麼遲到、曠課之類的可就得注意。」李主任嚴肅地說道,不時有老師進來向李主任報告工作情況。政治井老師也過來了,跟李主任說一會兒開學典禮的事,他還和以前一樣熟悉,他沒看見我,很快又出去了。我注意到辦公室的一個角落裏堆著幾摞《班主任叢書》,可能是訂給每個班的班主任看的吧,書皮上寫着「天下最小的主任,天下最大的責任。」我苦笑了一下。

「這校規校紀可不能再違反了,……你描眉了?」

「我……」

「一會兒給擦了,以後查出來就扣分兒。你先寫一個保證書,填一份試讀證明。我先去開個會,一會兒等我回來。」

我默默地站着,看那份試讀證明。上面寫着如果該生上學期間有任何違紀學校有權開除。我認真看了一遍,在上面簽上我的大名「林嘉芙」。這半年以來,我都已經快忘了我真名叫什麼了。因為「林嘉芙」是和學校聯繫在一起,我想離得學校遠一點,我不想回憶學校的痛苦往事。我媽站在窗前,看新學期的升旗儀式和新一輪兒的「國旗下的講話」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也許她在想為什麼別人家的孩子都生龍活虎,健康向上,自己家的孩子就這樣呢?我不知道媽在這半年來所承受的和她和爸數次為我上學而來到學校所遭遇到的。

我有點心酸地想着這些,寫着我的試讀證明:

尊敬的李主任及校領導:

我一定遵守學校的各種規章制度,好好學習,嚴守紀律,不遲到早退,爭取合格畢業。如有違反,願意接受學校處理。

學生:林嘉芙

2000年9月2日

李主任帶來一個年輕的女教師,說這是高二(7)班的語文老師苗青,我的新班主任。那個新班主任的頭髮像男生一樣短,豆芽菜的體形,又瘦又小,弱不禁風的,像個幼兒園的老師。後來事實證明她也的確更適合去教幼兒園的學生。苗青一對大眼睛看着我,「林嘉芙對吧?歡迎你來到我們高二(7)班,走,咱們到我辦公室去坐會兒。」我和我媽跟在她的身後出了教導主任的辦公室,來到職高教師辦公室,有幾個女老師瞟了我們一眼。我看見我原來的地理老師和英語老師,她們都沒有理我,可能沒有認出我來。「隨便坐吧。吃幾塊糖吧。」苗青給我和我媽搬來兩把椅子,又拿來一袋雜糖,說是有個女教師結婚給的。一看就知道她想跟我搞好關係。我對她有點抗拒。「嘉芙,聽說你原來上過一個學期高二的,怎麼休學的?」原來李主任還沒有告訴她我曾經休學的原因,只是說我是原來學生會的「宣傳部長,挺有文採的」。我還沒說話,我媽就已經替我接上去了:「哦,她是因為身體……身體原因。」「怎麼了?」「現在沒事兒了。」我說。「哦。」她也沒有多問。

「苗老師,要是您沒事兒的話,我就先走了。」我媽滿臉堆笑地開口道。

「這學期的書還買嗎?」苗青抬眼看着我媽。

「嗯,書,去年的還能使吧。」我說。

「可能有些地方有改動,要不然就重新訂一套吧。」苗青用關懷的口吻說道。

「重訂一套?……也好,萬一有改動呢。」在這方面,我媽沒有絲毫主見,而學校就是擺明了要多賺學生的錢。

下一節課是語文。我們班主任的課。

我和她一起上了樓,教室在3層。我們原來班的位置。我和她一起走進那間掛着高二(7)字樣的教室,正在談笑之間的同學立刻安靜下來,看着我們。

「我向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的新同學,林嘉芙,她上過半年的高二,以前是高二(6)班的同學,下面我們歡迎新同學的到來。」

底下響起一陣掌聲。

我走到後排,坐在一個空座位上。

苗老師在黑板上抄課程表,這學期的課單調得要死。一切課只有語文、數學、英語、政治、財會(新課)、自習、班會、秘書、插花(新課)、計算機、中文、體育、書法和每天的技能課。沒有歷史沒有地理沒有哲學沒有音樂沒有生物沒有物理沒有化學。

下課以後立刻有人圍上來問我為什麼今年沒上高三。我告訴她們是因為原本我計劃出國讀書,只是簽證沒下來,耽誤了時間,所有隻好重上高二。我還說能分到你們這個優秀班集體里我真是榮幸,以後絕對不會給你們抹黑云云……看得出她們都相信了,甚至還有點羨慕我(要是沒拒簽我就出國了),也許是我誇她們「優秀班集體」讓她們高興。

我原本就沒打算說真話。這幫弱智,騙他們還不是白騙。

班裏的男生變本加厲得少,只有2個。其中一個是班長,一個是體育委員,班長叫何宇,體育委員叫趙一楠。他們的名字我過了好幾天才弄清楚。坐在我左邊的是一個有點胖的內向女孩,戴眼鏡,有點不正常的白。她用細若蚊蠅的聲音告訴我她叫王慧。

有三個女生主動和我交朋友。活潑的紀雪瑩、像洋娃娃一樣嬌弱沒有主見的王紫淇(乍一看有點兒謝思霓的范兒)和沒什麼特點的宋蕾。我發現這個班的同學無論從長相到智商都比我們原來班的同學差了一個檔次。她們平常愛逛的是「金五星」和「天成」,最愛跟我說的就是「嘉芙,你猜我這書包多麼錢買的?」我瞟一眼:「五十?」對方得意地抖包袱:「不對,二十。」過幾天,「嘉芙,你猜我這個鉛筆盒多麼錢?」我再瞟一眼:「二十?」對方更加得意地抖包袱:「不對,五塊!」如果我這會兒要是再錦上添花地問一句「哪兒買的呀?」就真的皆大歡喜了——答案不外乎三個:金五星、天成、萬通。有幾個稍微時髦點兒的就聽HOT,什麼書報雜誌統統不看。我想起當初我們班裏大片大片地流傳《當代歌壇》、《瑞麗》(雖然也不怎麼上枱面)我就……我就痛心我就。更別提崔曉笛還老買《南方周末》和《北京青年報》了。我,我怎麼淪落到這樣一個一窮二白的班裏了。

中午我帶着飯盒和大家一起排隊去食堂打飯。杜媛依然穿着西服站在食堂門口維持紀律。她現在應該在上高三。我聽到有高二的男生在議論說杜媛是「校花」。奇怪,以前我們年級的男生從來沒說過杜媛是校花。同年級的女生都說她很「騷」。我路過杜媛身邊時她看着我,淡淡地打了聲招呼,「喲,嘉芙,是你。」我說:「嗨。」她還是那麼招人,腿好像更細了。眉毛描得很細,頭髮遮著半個臉。

我和紀雪瑩、王紫淇和宋蕾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別人也湊成一對一對地吃飯。只有王慧一個人低着頭在她的桌子上孤獨地吃着。我問紀雪瑩,她小聲地告訴我沒人願意和王慧一起吃飯。她有點怪。平常不怎麼說話。紀雪瑩笑嘻嘻地說。

午休時我一個人到樓下看櫥窗里的三好學生、優秀班集體照片和專業技能展覽,看到杜媛和王主任李主任的合影,她穿着整潔的白襯衫,笑顏如花,青春無比。底下還有個人資料簡介「杜媛,學生會文藝部部長,平時積極參加學校組織的活動,為校爭光」什麼的,天知道她什麼時候混得這麼牛了。我就知道她不一般。

下午有兩節計算機課,我原來最討厭的一種課。因為我五筆字型打得慢,還因為我討厭那冷冰冰的機器。現在這個老師教得還可以,總之比原來王老師教得好多了。現在王老師在家歇產假,要是她現在在學校我見到她相互就太尷尬了。我打算好好學習。

回家以後收到葦子給我寄來的包裹,打開一看是一本綠色封皮的《波德萊爾詩集》。我想起我們通信的時光,那首《邀游》,「好孩子,我的妹妹,想想多甜美,到那裏跟你住在一起!幸福的相愛,相愛到老死,在你同樣的國土裏!那裏只有優美、秩序、豪華、寧靜和歡樂……」

在黃色的天空中

那天放學看到一個染髮的少年背着滑板走在路上,萬一是我認識的人呢,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慢了速度,當我回頭時他也正在看我。我,我接觸到了他的目光,是一個日本人,細膩的膚色和黑色的眼線,一瞬間我想說點什麼或做點什麼舉動,但還是不知道怎麼表達,就這麼騎車走了,只留下聞到的一陣冷洌冰辣的香水味。奇怪,好像許多的演出Party上常常會聞到這種味道的香水,是什麼牌子的呢?不知道……

我們的鼓手走了。消失了,消失在遠方。在現實和理想之間,他選擇了現實。這是他的性格,也許他是對的。但這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選擇。沒有什麼錯,因為他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

重新上學的這幾天過得真慢,教我們的老師都特別沒勁,中規中矩,連讓我有興趣一點兒的老師也沒有。苗青教語文,唉,她教語文,語文算是被她糟蹋了,從小到大上過幾千節語文課我還沒有上過這麼乏味的語文課呢!每節課先讀生詞,還得把書舉著讀,不舉著不成。原來教過我的所有的文科老師都同意讓我在她們的課上做別的事,看小說寫日記什麼的,因為她們知道我已經提前學過了那些知識,而且考試經常考第一,我以為這次苗青也能看出我語文的天分從而對我寬鬆一些,哪知我第一次上課時剛把一本雜誌拿在課桌底下看時就發現她在用眼神頻頻地瞟我,然後就說希望大家上什麼課做什麼事,別違反課堂紀律……弄得我悻悻的。從此之後不對她報任何希望。我就知道她是個特別死板的人,根本不欣賞我。才來幾天我就發現苗青和班長何宇之間不尋常。何宇不但是苗青的左右手,而且私底下也和苗青很合得來。這個「優秀班集體」在西×中學可謂是名副其實,班裏的規矩多得不能再多了,每個禮拜的日常行為學分高二(7)班總是一分不扣,排名第一,令人振奮。大家簡直寧願整天只呆在座位上活動以便不扣分。而高二(7)班的學生如此聽話如此好管就絕對有何宇大大的功勞。事實上班裏有領導權發言權的也只有兩個人而已——苗青和何宇。這個班和我原來上過的高二(6)班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在這裏度日如年有點兒誇張,度月如年可就不誇張了。弄得我很懷念高一的時候,如果當時我再多忍耐一下……不!如果我能那樣,我也就不是我了。

需要說明的是這次開學我又趕上了西×中學每學期一次時間為期一個月的訓練。這件事也激化了我徹底死心堅決退學的決心。

「從此以後天天7:15到校,值日生7:10分到。到樓下練隊。」

我聽了簡直頭暈眼花。

但我還是給她們面子的,我天天7:15準點兒到校,不早一秒不晚一秒,然後就老老實實地跟着隊伍到樓下練隊。創下自上學以來的全勤記錄。李主任每次查早讀看到我正在認真讀書也應該感到很欣慰吧。這學期她還管高二,我應該是最讓她頭疼操心的學生了,雖然我並不想給她找麻煩。

苗青居然還不滿意。我想她是以前沒有聽過我的難纏。亦或是她太自信了。我以前都是7:45到校。她討厭我的踩着點兒進班。儘管我沒有什麼錯。也不會給高二(7)班扣分。

她慣做的是在早讀上指桑罵槐。雖然整個班都知道是在說我她也絕不點出那個初來乍到的小騷蹄子姓甚名誰。

班裏甚至不允許帶課外書。自習課上也不能趴桌子睡覺。不能寫信。不能看雜誌。何宇會一遍一遍下座位巡邏。簡直聳人聽聞。幾天以後苗青找我談話讓我不要穿紅色、粉紅色、黃色的鞋,學校只讓穿黑、白、藍和素色的鞋。其實我們原來班就不管的,現在在我腦子裏晃的還是當年袁玲子和路莎天天穿着的那兩雙耀眼的名牌紅色韓國鞋。攤上一個這樣的學校我就不說什麼了,又遇着一「水至清則無魚」的班。

相對比后我覺著現在的生活完全是絕望。簡直前途就是一片曲折。

王慧主動在課上給我寫了一張紙條:

「和你聊聊。

你上次說你寫稿子去採訪幾個玩車的,我當時就想起了我初中同學一個男孩,他也玩車。你說沒有長得好的,我覺得他長的還不錯。他說別人練車都是從好車練起,可他是從一輛大破車練起的。車一顛就要散架了似的。他練車經歷還挺艱難的。在班會上他還給我們表演過車技。你看了那麼多男孩玩車,氣勢一定很龐大吧?

還在,我覺得你比我活得充實多了,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樂隊,可你還總是說無聊,活在世上真無聊。這麼悲觀。我知道你是對這個學校……有看法,畢竟我也有同感。除了這些,外面還有很多好的事物,你說對吧?就像你的樂隊,離開了學校你就是一個自由的人了,在這裏確實我也覺得很無聊,可是又能怎麼辦呢?」

我寫了回條給她。以後每天每節課上我們幾乎都傳條。有一天王慧用了一個還沒有用的、新的作業本對我說以後我們就用這個本聊天吧。以後的每天中午我都陪着她吃飯,她再也不會孤獨了。她免體,每回上體育課時我就和紀雪瑩、王紫淇、宋蕾一起獃著。她則蹲在操場某個陰暗的角落裏,拿木棍划拉地。

我採訪的那個玩車的男孩今年十八歲,他把他的車看得和命一樣重要。但他現在不能玩車了,原因是什麼我也不知道。曾經問過,他不肯說,但一定是很嚴重的原因。

我的樂隊面臨着許多艱難的問題,比如排練室,我們還沒有排練室,還有樂隊成員的問題。鼓手走了,於是主唱去打鼓,因此需要一個吉它手。

「我覺得每個人都不容易。我學慣用功又有什麼辦法,我挺想考大學的。現在的社會沒有學歷誰要你。其實我媽並不想讓我考。因為我父母離異了,就我媽一人賺錢,兩人花,大學的費用太高了。最後,我媽還是讓我試試,我媽挺好的,我覺得我心裏挺過意不去的。」

王慧說她現在和她媽的生活挺好的,比以前幸福多了,也比以前胖了,想瘦都瘦不下來。她說她比較敏感,什麼都放在心上。其實也不想太沉默,好多話不說,在社會上挺吃虧的。她問起我家住哪兒。我告訴她是萬壽路。

從和王慧的「聊天」(我們常常一天說不上三句話,但是隨時用文字溝通)中知道,她和我一樣大,小時候生病住院休過學,她喜歡書法。性格內向。我問她關於這個班的看法及她是怎麼看待這個學校的。

「我想考普高,沒考上,是被分過來的。我也想休學,但是交錢太多了。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學校。班上的同學我只覺得沒有我初中時的好。有的我覺得比較自私。也有好的,但很少。」

「去年(高一時)苗老師就和何宇好,我覺得都有點那種關係——這個班就這樣,沒辦法。」

天是湛藍的,天高雲淡,連風都是那樣廣闊綿長。

秋風多好,寬廣綿長,它現在吹動我的褲角。

我遊離其中,

悲哀又美好。

我相信我病了,而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我夢見我把徐娟給殺了,而且是在教室里,而且有人看着。G也在。我恨她,我一邊用刀砍她一邊罵,最後我拿菜刀砍了她脖子,她的腦袋分開了,掉下來了。我覺得挺刺激。我走過來,說:「我終於殺了她,因為我恨她,為此我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我回到我的座位上,看了G一眼,他就坐在我的左邊。然後他給我鼓了掌。全班同學都鼓起掌來。我高興地笑了。

我一字不動地在電話里給G講述了這件事,他並未置一詞。最後他說:「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這只是主觀意願,他的說辭並不能打消我的疑慮。

我討厭他的這種態度。他說:「總有一天你會理解我的苦心。」總有一天會物是人非。他的苦心?什麼苦心?用他沒有必要的隱忍和沉默換比喧鬧更恐怖的寂靜和一輩子的不明不白?

第一場秋雨下了。

在第一場秋雨里,我想起了故鄉金色的陽光,金燦燦的苞谷和金色的田野,金色的油菜花。在我的記憶里故鄉充滿了金色,充滿了陽光和快樂。而我從小就不喜歡金色,但我卻懷念那照耀過我身體的黃色。

我不知道怎麼樣才能找到我逝去的激情,但是我的夢想還沒有實現,因此我還年輕。

星期四早晨去上學,前方在離我很遠的很遠處的天邊是層層幔幔的灰色、藍色、桔紅色、藕荷色,有飛機飛過。我頓時想起麥田守望者的那首歌:「暖氣、陽光,天上有飛機,汽車、唱歌,都不着邊際,這樣好天氣,一直在下雨,誰在編程序,我們的想法,像漂亮的T恤,會被風吹起……」

我給葦子寫信,我告訴他我又重新回去上學了。我說我們互相理解。愛你,在有天空和大地的地方……

極端無聊

星期二是我們的運動會。你可以想像,又是無聊的一天。好在可以聽隨身聽。為了運動會上的練操比賽,我們天天7點15就得到校,那幫超人,都快瘋了。

哎,還是天天開運動會吧,起碼可以吃東西,聽歌,看雜誌中午打飯時我不想去了,但苗老師跟同學叫我說必須打飯。

學校的生活讓我沒時間練琴和寫東西,但是去它的吧,不管多累我都要練琴和寫作。

又是無聊的一天。早上踩着點兒去。又被罵。運動會後作息改為每天早晨7點30到班裏。我就是他媽的不明白了,為什麼非得7點30之前到校,既然早讀7點45開始。

十一放假同五一放假一樣沒勁。

總結一下,一號獃著,玩;二號去通縣排練;三號獃著,逛西單,晚上陪一個朋友買音箱;四號,最他媽痛苦的一天,等電話,等人,晚上去方舟,嗯,白開水宋和那個叫周琪的傢伙……五號,忘了幹什麼了;六號,排練,G萬分沮喪,我也是;七號,去雜誌社。

天氣變涼了,氣溫一下子下來了好多度。比起秋天的北京,我更喜歡冬天,索性冷個痛快。

我未曾得到過誰卻擁有無數失落,我只想回到童年卻沒有幸運和神。我是真正地想重返過去。轉眼間,我都十七了,這麼老了,再也沒有激情了。我懷念十二歲的我,十一歲的我,小時候的我。我不知道哪個是真正的我。一切都變得乏味,玻璃我想念你。

昨天有人問我什麼是我夢寐以求的,我的腦海閃出好多亂七八糟的東西,錢,好的工作,出國旅遊,出名……但最後說的是「只想回到童年。」

我做了一個特別牛B的夢。我和G站在南禮士路邊的馬路上,一陣風吹來,我們的車倒了,一輛汽車從我的車上開了過去,結果我們就罵他們,哪知那是輛警車,所以我們就成了通輯犯。好像當中一個小警察還愛上了我,我也迷戀上了他。嗯,夢裏的感情。還夢到了我重返過去。在我們村裏,我發現我的爺爺奶奶都很年輕的樣子,於是我問他們,現在是幾號。他們說是幾月幾號。我又問現在是几几年,他們說是九二年。我回到過去了!我欣喜若狂地跑進屋,看見我哥哥坐在炕上,還有另外幾個親戚。他們在吃晚飯。我過去接着我哥哥的手說:「哥,我終於又回到從前了,我現在是在夢裏夢到你,我重返過去了!」我哥也閃動着激動的淚水,我們都忍着淚水不讓它流出來。早晨醒了我還捨不得起床。

總有一天我會離開你

寶貝兒,你知道總有一天我會離開你

到那時我們會想起現在所說的一切

僅僅是在做出努力

你知道總有一天我會離開你

為什麼不讓我現在就離開你?

不要受迷惑

我接到了葦子的信。讓我感動。他說我的眼睛很美。

今天是星期五,無聊的一天終於過完了。

我在享受的不是痛苦,而是比痛苦要可怕一百萬倍一千萬倍的麻木。

悲傷的幻覺。

徹底退學

我想退學.我給小沈打電話。他說得很客觀,不帶任何傾向性。但我真想聽到他發自內心對我的建議。G說你乾脆別上了,在那兒能學到什麼!

選擇的確很艱難,怪不得中國人死也不肯要選擇,原來選擇自己的命運比閉眼等死艱難多了。

我們去找玻璃,聽說他現在在上一所民辦大學,周六周日回城。他不在,於是我們在他住的公安大學的校園裏走了一會兒。好沒有意思的學校,像一個小區,更像一所監獄或一個單位的住宿區,怎麼也看不出大學的樣子。也許算是安慰了一點點的是球場上還有幾個青春活力打籃球的少年。

我正在面臨着選擇。

好吧,我已經做出了選擇,我想有權利做這兩件事:死或者自由。

我嫉妒露易絲,為什麼她有的我都沒有?我一定要得到我想要的。我又給小沈打電話,他以為我做的決定是繼續讀書。還挺逗。原來他的傾向性意見是讓我把書讀完。我說什麼也沒用。他不會理解我的。他的冷靜、理智。我越激動就會顯得越發可笑、愚蠢。

出乎我的意料,我給一位日本朋友崔晨水打電話,他說可以在他那裏住。這真像是一道光明,點燃了我本以為為數不多的希望。我的心激動極了,一半是為了這個偉大而又不切實際的計劃,一半是為了他的好心及善良。我對王慧說我可能要退學住在一位朋友家裏,如果第二天我沒有來上學就是計劃成功了。我會給你寄明信片的。G好像很不放心我住那麼遠,但我又能住在哪裏呢?他並無法幫我。那個班讓我煩透了,上學沒遲到還算我遲到,什麼事呀。

我對王慧說我打算退學。我會給她寄明信片的。

我終於離家出走了。星期一清晨慌慌張張地起來,撿了幾件衣服和一雙新買的綠色球鞋就出門了。我還穿着校服背著書包。甚至包里還有當天的課本。也許每個離家出走的人都有我這般的慌忙、緊張、不知所措,也許還有對朋友,對下一秒的恐怖,像個逃犯一樣。在麥當勞的廁所里我換掉了校服,噴上CK的香水,但心跳還是好快。我看着手裏這些沒有用的衣服,心想是寄放在某人那裏還是直接丟進垃圾箱呢?

我發現我沒辦法將想的東西連起來,這讓我絕望死了。

崔晨水站在我左邊,隨公車的速度而晃動,G站在我右邊,摟着我的腰。車裏沒開燈,窗外有路燈和霓虹燈射進來,映在每個人的臉上,崔晨水的臉帶着一種曖昧的色彩。他說起我們都認識的一個朋友說他特別好,特別愛他的女朋友,去外地演出時還在日記里寫「天上有許多星星,最亮的一顆我想就是你……」崔晨水學了一遍,被他的浪漫逗得笑起來,嚷嚷着:「這哪還有點兒朋克的樣子啊?」「前一陣一個女孩住在我那兒,天,那個人簡直是個瘋子。」他用日本味兒的普通話對我說,「那個女孩,吃藥都吃瘋了,有一陣兒,他的男朋友不在,她就叫上別的男孩來我這裏住……她的男朋友太愛那個女孩了,他要知道了非瘋了不可。」

崔晨水把我們帶到他住的小區,他的家比我想像的好一百倍,什麼都有,簡直舒適極了。

第二天崔晨水和G都在六點之前離開了屋子,臨走時崔說冰箱裏有吃的。

我睡到八點就醒了,再也睡不着。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覺得百無聊賴。起床后我沒忘小心地把被疊好,把床單扯平。日本人多少都有點兒潔癖,昨天我和G洗完澡后崔一個人在浴室里收拾了大半天。接受昨天的教訓,我打算在借住的日子裏把崔的家弄得一塵不染。

我看了看看廚房,只有速食麵和果醬。我給自己下了一包康師傅速食麵又泡了一包咖啡,吃了喝了以後我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了。

我打開電視看了會兒電視,換了很多台都沒有好看的電視,特讓人煩。我從廚房的玻璃向下望去,白晃晃的一片,有點眩暈。我想到樓下走走,又覺得沒什麼勁,我想給琦琦打個電話,但又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

中午G打來一個電話。彷彿只有他的電話才能安慰我的紛亂情緒(事實上,我發現他對我並不關心,我指的是那種微妙的、心靈上的)。

我在崔晨水的屋子裏看到兩台電吉它還有效果器和音箱。還有手提電腦。

窗外陽光燦爛,我卻沒有溫暖。這冬天的陽光,此時正照耀着我,它溫柔地撫摸著窗枱,我的目光柔和地凝視着它,如同每一個黑夜中走失了的夜晚,如同從來沒有過的溫暖。在電視上看到那麼綠的水,鮮艷的小金魚游來游去,我愛,我的愛是從未降落的歡喜,泡泡糖,棉花糖,陽光,微風,動物園裏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純潔的目光,逛商場,買不買都無所謂。哦,MM,我們似乎從未親近過,我的感情於期待中蒸發升騰,觸摸了善意的天空,說什麼愛和不愛,我不想解釋清楚,我不想說得那麼明白,時光,一年只逛一次商場,我並未想要你為我買些東西,而我未得到的只配稱之為失落,多希望和誰聊聊天啊,哪怕他曾經恨我,我的愛是從未停止流動的清亮的河水,我見過的最純潔的那種,我曾在那裏洗過頭,不要告訴我向前看,我的愛已經在六歲時用光。整日哭泣,我不想散步,不想一個人離開,我不知道我將走到哪裏,刻骨銘心的愛,巨大的山川伸出手掌接住了我,我,我,我,……

整幢房子是那麼冷,還沒有來暖氣,Oh,mycoffen。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寒冷,一點一點碾到你的皮膚中去。讓人恐懼,讓人畏縮。有什麼比與世隔絕更難受?我想讓自己大喊大叫,想聽歌,但不知道那個機器怎麼開,那個錄相機怎麼開,效果器怎麼使,不能否認,在這方面我是很白痴的。我是一個失敗者,Loser。我的幸福似乎就系在一個人的身上,我的愛人,我的小Baby,拯救我的神。此時我像一個被放逐的人,充滿了失落、挫折及一些自己也說不上來的感覺。很明顯,他並不能充分地體會、了解到我的心情。也許在他的心目中,我早已不是充滿魅力的女神(?多可笑),而只是連自己問題都解決不好的一個失敗者。一句話,他這麼對我讓我實在很傷心。

我在夢的囈語中痛哭失聲。

我從不認為我是個虛無主義者。但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快樂的人。儘管我總是在笑着。有時候我覺得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太好了一些。以我的敏感,我早就應該死去了。

我想回家。

G在晚上七點鐘左右回到了屋子。G一回來就埋怨,他說車很擠,他在車上一直站了兩個鐘頭,簡直累死了。他說要不是因為我,他不會那麼累……

我對G說我要回家。「你真的想好了?」他問我。

「是的,我不能再在這間屋子裏獃著了,我快瘋了。沒有人和我說話,周圍一絲聲音也沒有。」

「那你回去以後怎麼跟你的父母解釋?」

「我不知道。回去以後再說吧。」我說。

我給崔晨水在飯桌上留了一張感謝條,就拎着書包和G出門了。只有在汽車駛離那幢房子時,我才有那麼一點傷感。

我不知道靠寫作能不能養活自己。

憂愁的女士

我在夜裏用鑰匙打開門回到自己的屋子裏。他們都已睡了,沒有人起來罵「離家出走」的我,我甚至奇怪他們為什麼不知道不追究我複雜的心理活動。他們並不知道我真正的想法是多麼可怕、絕望。我像一顆一直在空中飄浮的灰塵突然歸落了大地一樣沉沉地睡去。

清晨我還在被窩裏享受那奢侈的溫暖。我想我今天不用上學。其實我並不想呆在床上,那種曖昧慵懶讓人下沉。籠罩着我,我彷彿會溺死在這片柔軟里。巨大的床就像一張墳墓,搖晃着進入死亡,每呆一秒鐘就會陷得更深,更無以自拔。

「明明,開門。」我被一陣短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我媽又在叫我的小名。

「明明開門,我有話對你說。」那扇門豈止有千斤重?我也不想面對她那沉重的面容。

「我一會兒去趟你的學校,你怎麼打算的?我該怎麼跟人家學校說?……」

後面可能還有一些話,我沒聽清,也許是我從心底拒絕聽。光是這幾句話就足夠要我的小命兒了。天知道我對站在我門外的那位憂愁的女士抱有多少難堪和愧疚。

我總是這樣,在我還沒有想清楚時就已經給別人添了麻煩,生命是一場註定的悲劇,而生活的細節是大家設計好的遊戲,你要麼玩遊戲要麼選擇死亡。但是我們又是多麼年輕而不足以死去。如果哪一天你從噩夢中醒來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跟他們玩這殘酷而弱智的遊戲,並蠢蠢欲動試圖改變這一切時痛苦就已經來臨了。所以大多數人不得不老老實實地坐下來和魔王玩那永遠的五子柱遊戲。

「告訴他們我不上了。過幾天給我找個學習班什麼的吧。」

「可學習班學幾天就完了。以後你打算怎麼辦?」我聽到隱藏在媽媽內心深處的嘆息和悲傷。

「……到時候再說吧。」

她的腳步終於消失,「砰!」地一聲,門被撞上了。她走了。

我躺下去,忍不住看了一眼窗外,陰沉沉的,像一張淡漠的臉,典型的北京冬天的天氣。又想起上學每天早晨時的分秒必爭,那時起床天還是黑的,兩節課後教室外的天色就是綢帶般的一絲藍。

我不知道我媽什麼時候回來。我想起一個叫張東旭的孩子,還有他的那本「書」。那是他的一個作品,只要出版了,就會有人買,就會有人看,在這些人中總會有一個欣賞你的人。我所喜歡的作家也都是因為寫了作品才為人所知,才能讓我看到,進而會讓我喜歡上。如果他們沒寫,只是空有才情,那我是說什麼也不會知道他們了。而我,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空留才華在腹中的不幸的人了。

我想中午給張東旭打個電話。

他跟我一樣大,也在中學,已經出版了一部長篇小說了。

我完成了從退學到離家出走的計劃,卻發現自己依然一無所有,窮途末路。魯迅有句話,——「人生最苦痛的是夢醒了無路可以走。」他怎麼可以寫得如此哀傷……縱然就算沒有路,我也要自己闖出一條路來。

玫瑰公園

我是你惟一的朋友,BABY,我是你惟一的朋友。我哼著這首Metallica的歌詞,這首有點凄涼的歌詞傳達出的柔情令我動容不已。

我是你惟一的朋友,我的寶貝兒,寶藍色的天空下只我一人。你為什麼哭泣?我的親愛的,我不是那個十八歲就拉到一百萬美金投資的聰明小孩,也不是一個有原則的堅強的人。

張東旭告訴我他是從今年才開始塗鴉的,剛開始塗朋克標語,現在覺得特傻。為什麼呢?塗「朋克萬歲」我永遠不會覺得傻。「我還在我們班裏的三角櫃里噴了一個呢!」「是嗎?!」我心想要在我們學校這樣做還不得給開除了!我陪着笑,我的手凍麻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在大冷天裏給他打電話。昨天的那種莫名的默契和親密感沒了,只剩下心照不宣的無奈和硬撐著把這個電話打完的念頭。就是這樣,隔着屏障猜測別人的生活總會感到那樣無助寂寞。啊,天邊是最最寒冷的風聲,枯樹枝噼叭作響,我突然變得有些心煩意亂起來,不知道遙遠的地方可否有安慰我的東西,那曾經一直被我當成心靈的故鄉的地方開始有了懷疑。然而這些都僅僅像硝煙般掠過眼前,隨即又消散了。

夜晚就這樣悄悄地不為人知地來臨了,夜晚帶給人的不僅會有恐怖,黑暗,有時候也會有一絲絲的安全感。

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都已經過去了,我再也不會浪費我的時間了,再也不會再也不想為那些無謂的事傷心快樂。

呵,我的漫長的迷茫的青春期何時才能結束?而有時我在想,乾脆死在這漫長的青春期里得了。也挺過癮的。我在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地為自己塗着紅唇。然後想像著以一個男人的眼光去欣賞它,這個過程令我着迷,我因此認定自己是個自戀的女人。從小我就喜歡拿媽媽的口紅、胭脂給自己化妝。然後捧著鏡子照個不停,我非常喜歡把那些神奇的東西塗到臉上,然後看自己的臉慢慢變得與眾不同起來,我喜歡那種鮮艷的顏色,我一直深深迷戀着美國70年代鮮艷的色彩,五光十色,流光溢彩,光怪陸離,綠色的眼線筆,眼影,粉紅色、金黃色的胭脂,帶有亮片的指甲油,這些東西都讓我傾心愛慕不已。像維維安.韋斯特伍德以及約翰.加里亞諾的設計一樣引發我的瘋狂。

白天給《×世代》一個叫T的人打電話,我以前聽說過他的名字,他曾玩過樂隊,現在是寫樂評。我想找他聊會兒。

他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好聽。聽上去挺清純的。我們好像聊了會兒音樂,他問我喜歡什麼樂隊,現在在做什麼工作什麼的。還說我的文筆很好,我發表在第一期雜誌上的《×××》他看了,「我挺有感觸的。還成,寫得不錯。」

「是嗎?謝謝,不過那是另外一個女孩寫的,我那篇在《×××》的右邊。」我有禮貌地糾正他的錯誤。

「啊?那不好意思……」

「沒事兒。」

我們又接着聊了五分鐘,他有點急促地說,「真不好意思,我們這兒……不讓長時間接電話,要不然你告訴我你的電話,我晚上給你打過去怎麼樣?」

晚上大約八點時T打來電話。

「嗨,我是春樹。」我說。

「嗨,中午時不好意思。我們編輯部主任剛批評過我老在工作時間打電話你就來了電話。」

「是嗎?」我說。

我們聊了一會兒,他特別能說,我眼睜睜地看著錶從八點走到十點。幾乎每一次他說話一停頓我就看一眼表,發現比剛才又過了十五分鐘,不多不少,屢試不爽。我覺得他可能對我有點兒好感。

「你會想我嗎?明天?」結結巴巴的聲音,帶着一絲寂寞的期盼。

「會吧。」我說,「有時間聯繫吧。」

天上下起了小雪。我穿上外衣到樓下去拿信。到樓下拿信,這可能是我現在一天中惟一一次和外界的溝通吧。我湧出一個念頭,如果T會愛我,那我會跟他說就先給我買一套合適的衣服吧。他會怎麼想?會不會覺得我沒有思想?

我是你惟一的朋友

早晨起床的時候,我看了看錶,十一點過一分,奇怪,這兩天怎麼都會睡到那麼晚。小腹的隱隱發痛讓我蹙起了眉頭,難道我真的有問題了?「朋友」沒有來,已經過了十天了,多可怕。我皺着眉頭穿着毛茸茸的拖鞋上廁所,然後奇迹般地在內褲上發現了一片紅色。

現在我真想跟某個人聊會兒天,誰都行。我連忙開始撥瑪麗的電話,沒人接,她是不是上學去了還沒回來?

T一會兒一個電話,他在雜誌社,每次都說不到五分鐘。

「我是單親,我和我媽一起住,我的父親很早以前就去世了。這讓我變得很堅強。十五歲時退學,到工廠幹活,給人家扛梯子,換燈泡,接線頭,穿着工作服,修變壓器,換保險。白天看卡夫卡和《傷花怒放》。」

「是,我不理解你,你也不理解我,我在本質上排斥你那些本性的東西。我沒說,但你感覺出來了。你很聰明的,我們根本就是兩種人。」好吧,我已經承認了,我們不合適。我豁出去了。

他說以後就叫我「Love」。這個字也能代表他對我的感情,還因為我喜歡的CourtneyLove。我可以叫他「Mint」,是薄荷的意思。

我給張東旭打了一個電話。「最近有什麼好玩的事嗎?」我問。

「就是……我們班老師跟我們班同學說,咱班有人出了本書,大家不能太浮躁,好好上完這高三這一年,還有……那回我們老師上海淀圖書城,還有人拿着我的書跟我們老師說這不錯,我們班主任說,他是天使,我還是聖母呢!那人就說你這人怎麼這麼說話,他就說我是他老師!」

「挺逗。」

「也許你還能喜歡上我呢。」

「說不定。」回答得蠻快速。

「今天我從報紙上看到一段話,是講一個法國電影的——哎,這期的《音樂生活報》你買了沒有?」

「我統共就買過一次那報紙,還是介紹彩虹樂隊的。」

「噢,那句話是說主人公是個作家,有殺人嫌疑,在接受盤查時回憶起他數學老師說過的一句話:兩條平行線永不能相交……」

「這部片子我看過,」他打斷我的話,「我初三時就看過,那會兒,我喜歡的一個女孩畫了兩條平行線給我,而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兩條平行線永不能相交,」我重複了一遍剛才說的句子,執拗地說下去,「但我們可以設想,在外太空,在遙遠的宇宙,這兩條平行線無限延長,相交於一點,我們把這一點叫做理想之點。」

「你已經落伍了,春樹。這部片子我們早就看過,而你現在還在念叨。」

「是嗎?我沒事兒……我感到好幸福,」我哽咽地熱切地說,「好幸福……我把那句話抄到了筆記本上。」

「我以前也把它抄在日記本上過。」

「嗨,真沒勁,我痛苦。」我又嘟囔著,看來我的心情就是這樣,忽喜忽悲。

「痛苦?你到院子外邊凍點兒柿子,然後泡軟,吃了,就不痛苦了。」

「是嗎?你就是喜歡把複雜的問題想簡單。真好。我羨慕你……咱們還能再聊多久?」

「一會兒吧。過一會兒有記者採訪我。」

「記者?我也是記者呀?他們居然敢佔用我的時間。現在是我在給你打電話。」

我甚至希望T能在那家雜誌社幹下去了,這樣起碼他每天還會固定地給我打電話,早上一個,中午吃飯前一個,晚上可能還會再打。我覺得很快樂,我覺得他會給我少得可憐的安全感。人在自己不喜歡的環境裏總是苦悶而渴望傾訴的,這個道理我懂,這就可以解釋我為什麼會在學校里感到寂寞。我不但苦悶,也無人訴說。

我換了一個新的日記本,上一個日記本用完了。是綠色的,很薄荷。

明天一定去趟西單。

當天下午我們就去了趟西單。我拉着G的手,我們是那麼般配,我們興高采烈,雖然口袋裏只有一點錢卻顯得那麼志得圓滿,那麼幸福。路人看我們的眼光也充滿了友好的羨慕,也許一個人看見自己喜歡的東西而無法逾越追求到,就只有祝福。

冬季的陽光充滿質感。北京的冬天。

我們給小海打電話,問他下午有沒有時間,我們要去新街口買貝司音箱。他說一會到「義達里」的排練場,我們約好在那兒見。

不知為什麼,從西單到「義達里」(我們管它叫「意大利」)衚衕這段路讓我感覺蕭索。冬天,葉子落在了地上。葉子懷着自己的感情掉到了地上。

一到衚衕口就聽到了鼓聲。他們正在排練。小海剪了長發,看上了普通了一些。也許這是他的選擇。因為他認為生命的最大價值是愛。而那種愛,是最終會歸於凡俗的愛。「Hi,春樹。」他向我打了個招呼。他看上去像一個普通的大學生了。可我還記得那年冬天,小海剛考上大學,我,張浩和他,到林大玩,在小山崗上唱一首首心愛的歌,他低頭掃弦時頭髮便會遮住雙眼,透出一股執拗和憂傷氣質。那種感覺,才是真正的小海啊!我努力把自己從過去的時光拉回來,沖他笑:「小海……」

「豪運灑吧今天有演出,去看嗎?」G問我,我沒做聲。「唉,算了,太遠了。」

晚上T打來電話,說正在豪運灑吧。我知道我又錯過了和他的一次見面的機會。我想見你,卻不想認你。在有你的場所中的我的心情該是多麼微妙!

「你說我們有一天會擦肩而過嗎?」

「那好啊。」

「是啊。」我憧憬著。

「但我不會回頭,因為我沒有回頭的習慣。」

「我也不會回頭,因為我不知道那個人是你。」

「也許我會回頭。」

「我不會回頭。」

是嗎?他笑。我也笑。我到底要看誰先回頭。

今天是星期日,我和G約好一起去書市,我發現自己已很久沒有享受冬日的陽光了。他對我說下午五點時去看一場電影。

我在書市裏買了幾本時尚雜誌,總體來說沒買什麼書,感覺現在能看的中文書越來越少了。

到電影院時才知道今天要看的片子是《卧虎藏龍》。他騎着自行車帶我穿過大街,其時正值夕陽西下時分,落山的夕陽為鐘樓古鐘灑上一層桔紅色的餘暉,遠處像被一陣霧籠罩着的中央電視台的高塔,我萬分留戀地回頭望去,然後將臉伏在G的背上。

G買了兩支「珍寶珠」新推出的綠色茶味棒棒糖,我覺得比原來的貴,還不如櫻桃味的好吃。我吃了一分鐘就吐出來,繼續吃怡口蓮。甜的味道瀰漫了我的神經,我豈求得到一點安寧。

看完電影,人潮如水般湧出電影院的時候,我才明白什麼叫做「電影剛散場」的感覺,那就是莫名的興奮與期待,有一絲絲的興奮還沒有發泄,沒有達到慾望的最高點。

天很寒,我的仔衣藍得那麼好看。月亮大得奇異。很亮,像是能看到天底下在望着它的兩個孩子。那一夜就像永不凋落的星辰一樣閃爍在我的記憶里。

我有兩個哥哥,李波和李光。他們現在都在當兵,農村青年除了考學打工以外最好的出路就是當兵了。當初爸也是這樣一步一個腳印把我們帶到城裏來的。最近,李光哥出了一點事住院花了我們家許多錢,爸爸媽媽有時候在背地裏埋怨他。可我和李光哥感情挺好的。今天李光哥來到我們家。我說我一會兒要去書市,我媽就說你和李光一塊去吧,你們正好順路。我當初是想讓他打車送我到地鐵站,我坐地鐵去勞動人民文化宮,但後來坐到車上我改變了主意,我想和他多坐一段時間,我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見到了。這個冬日的明媚下午。

我們坐在計程車上,什麼話也不說,車飛快地駛過軍事博物館那尖尖的塔尖,對面麥當勞的大「M」,駛過長安商場,曾經碧綠的樹,駛過百盛,那個夜間便會亮起「祖國萬歲」的大牌子,駛過大鐘。李光哥比我先下車,替我交完車費,趁我還沒反應過來時塞給我一百塊錢。我拿着那一百塊錢。我們都缺錢,可我們都沒錢。

我問司機:「您說是自己奮鬥好還是踩着別人肩膀上去好?」

司機說:「當然自己奮鬥好。」

「可那樣會耽誤時間,會走彎路。」

那個司機頓了一頓,說:「不管用什麼方法,只要達到你的目的,就是好的方法。」我操,有道理啊。

今天星期幾?我已經過暈了,總之不是星期天。我好喜歡那種下午四五點鐘的陽光,柔柔的,淺黃色,有質感,還有蜂蜜般甜蜜的光滑細膩。

回到家后我接到G打來的電話,他問我整個下午去哪了,為什麼不和他聯繫。聽着他焦急的聲音,我難過地流下了眼淚,我好自私,我恨自己擁有那麼多無用的感情,我不想背叛G,我不想這麼做。我為什麼要對其他人說「我愛你」?我怎麼能坦然面對那純潔的目光。我蹲在地上,難過得無以復加,我什麼也不能想,只有一點,我愛他,我不要失去他……

於是我懷念和G一起渡過的夏天,每天下午騎車到他的學校去找他,那時候我的頭髮是紅色的,學校對面是矮矮的居民樓,路邊有清涼綠色的樹。現在一切都離我那麼遠,我十六歲的美麗時光,興高采烈的叛逆年華,多麼迷人啊!而我怎麼追,才能追回那段美麗呢?

把青春永遠留在十七歲

你不要再對我說些什麼

我不想看到你的眼睛

如果坐在你腿上一下

你會感到慌張嗎?

你為什麼要感到慌張呢?

你害怕我嗎?你愛我嗎?

我們到春天的草地上奔跑好嗎?

在你的心中

早已沒有黑暗

在我的眼中

看不到變幻的世界

我記得有人曾經對我說過

美好永遠只在一瞬間

我喜歡看滑落過的樹葉

告訴我我曾經有過年輕

告訴我我還年輕

從沒有看到過落山的夕陽

從原野上投下一片陰影

原野上滴著雨

風和昨天的一切都逝去了

而我寧願生活在夢裏

如果今天你遇見我

你會認出我嗎?

想到三里屯的那條天橋上去,從上面往下看緩緩開過的車,車都亮着黃色的燈,很美。

他說你怎麼了?

那年冬天,記憶里總是那年冬天。許多年的冬天,到底是哪一年的冬天?

那年冬天,我、焦嬌、杜森、葉楠,還有他們牛欄山一中的幾個同學,去「17」號酒吧看演出,那會兒我上高一,他們上高三,路過天橋上我們往下看,黃色的路燈,車排著隊,長長的,很美。幾天後焦嬌寫來信:知道總想起你的什麼嗎?總想起那晚,在三里屯的天橋上,你在遠處街燈的遙照下,抬起頭望向我,微笑看的臉,說真的,像個可愛的天真的孩子,讓人心動。那晚的樂隊是木馬,一支憂傷天真比較低調的樂隊。記得他們唱了那首《舞步》,我跟着節奏歇斯底里地尖叫,像是在同樣冬天看的那場98年聖誕節嚎叫俱樂部的尖叫與衝撞,與之凝成久遠的經典回憶。

那年冬天,又是在「17」,我帶着開封來的哥們兒喝酒,邂逅了芬蘭的Janne,他穿黑色的衣服,優雅簡潔如同一幅曠野里的風景畫。我們也一起走過天橋,黃色的路燈,車排著隊,長長的,很美。我試着給他翻譯那句「說愛我,別說承諾,愛我不需要承諾。」結果我用了半天時間也沒有想起英語的「承諾」的拼法。他回國后我還認認真真地惡補了幾個月的英文。到現在那段記憶已經有些模糊,只記得我做過幾天的白日夢,希望有朝一日能到那個國家去找他,或者去學習,去旅遊。也還記得他只會說一個中文字,「建國門」的「門」字。

那年冬天,我們去嚎叫看最後一場演出,那還是冬天吧?總之天還冷,就算是冬天吧。我和G走在五道口的街上,那時我染著紅色的頭髮,年輕氣盛。

我的心裏有種隱隱的痛。

今天是星期二,和G固定的見面時間。我晚了,因為一和Mint打電話便掛不下。

我遲到了。在坐地鐵時就心亂如麻,一臉的決然。

「都是俗人。」我想。

我是雅人,所以我一手戴四個戒指,染髮描眉,畫眼線,打粉底,搽口紅,可以省的程序一項不少,或者我更俗,可是我就偏偏喜歡俗——不——可——耐!

走出地鐵站,我迎著風吹起的頭髮,向前走着。我看見他坐在長凳上向我張望,手上拿着一支煙。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有了一種想笑的衝動,於是我樂了一下。我慢慢走近他,他扔掉煙,一把摟住我,像真正的煽情電影電視劇一樣一下子吻住我的嘴唇,「我還以為你不來了。」我笑笑。「你欺負我,我哭……」他開玩笑地說着,卻真的流下一滴淚。我真的不知說些什麼,凝視他的眼睛時我也沒有覺得絲毫不安。我是那麼的坦誠,我的靈魂上沒有一絲一毫罪惡感。天哪,我怎麼會這樣!

「對不起,是我不好。」我說。

我們還像平時一樣去逛音像店,Converse店,看那兒推出的新款運動鞋,看隨身聽,看墨鏡。在看泳衣時他不經意地回過頭,說了一句:「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知道他是在開玩笑。

我買了一個綠色的小筆記本,G幫我去付錢,我在一樓逛化妝品櫃枱,我有很多的化妝品都想買,Za的新款指甲油,綠色眼線筆,香粉,RedEarth的白色眼線筆,彩色睫毛膏,歐萊雅的粉底液,它比較便宜並且比一般的粉底液要濕一些,這樣用時就不用專門把臉弄濕了。還有露華濃的不脫色唇膏。我早已煩了再用一成不變的淺色唇膏,塗了跟沒塗似的,那我還買它幹什麼呀?

我聽着GoGo&MeMe的《Sayforever》走回家。這支有着奇怪的名字的兄妹組合的歌我去年就聽過,在ChannlV看到過這首歌的Video,紅色的樹葉,蒼白的臉無助的眸子,長街上一閃一閃的燈,鋼琴,長裙,夜晚裏的旋轉木馬。所有這些堆砌起來的悲傷調子,卻感動了我。自從在書市上買了這盤帶子,我聽了不下二十遍。

去年冬天在《母語》雜誌社的宿舍里看到這首歌的Video時小沈說這個女生的裙子很好看,你也去買一件吧。我說我沒錢。多逗啊,那個冬天,我天天穿條緊身綠色仔褲,很瘦,套不下秋褲,還有單的淺卡其色帆布鞋,多勇啊。那麼冷的天。現在想想那時每天都有一顆熱情的跳動的心臟,在為某種迷惑的東西燃燒。

月亮好大好圓,天很藍,星星很多。

風吹着光禿禿的樹枝,我踩着地上的落葉,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

天,好藍啊。

十七歲,我為自己寫不出那些美麗的句子而痛苦,我為自己不能體會到那種細緻的淡淡憂愁而痛苦,我為自己留不住現在轉瞬即逝的時光而痛苦。

我告訴他我的心裏有一個缺口。

他笑着問我可以填滿嗎?

我沒說話。我不知道。

後來我想說,那個缺口,任誰也填不滿,那是一顆失落的心,名字叫做寂寞。

我的十七歲就這麼流走了。我天天趴在桌子上寫小說,為了明天,我必須放棄現在。總之就是不把身體當身體!因為我要改變我的命運,我的父母是不關心我的前途和理想的,他們只是關心我能不能重新上學或者乾脆找個好點的工作,畢竟上什麼學以後都得上班的,他們不給我錢,不讓我打電話,我沒有好看的衣服,沒有手機,我只能靠自己。有時候從書堆里抬起頭看窗外,是高樓后的一小片藍天,就想,這種時候是多麼適合在西單閑逛啊,濕蒙濛霧氣籠罩的空氣,賣花的小孩,一對對的情侶。寒氣下黃色路燈更加迷人。

我也已快變成一個商人,我投資,就要得到利潤。我要汽車,我要洋房,我最終會背叛自己,不要純潔的心靈。其實Mint說得對,不長大隻是一個幻想,所以我會珍惜現在的一切,我要染髮,我無所畏懼。

Mint說他寫的東西已經沒有靈氣了,我想這是因為他背叛了自己,生命里沒有了藝術的緣故.

德芙巧克力

現在是2000年11月15日,Mint在百盛外面給Love打電話。他買了Love想吃的「阿爾卑斯」軟糖,還有德芙的「德可絲」。

「一會兒我去問賣糖的人,最貴的糖多少錢,我就說『買一塊』。」

有時候我真的會忘記,他是80年代出生的,而此時,他不經意流露出一些天真本性。

「百盛好熟悉啊。」他嚷嚷道。

「嗨,你知道嗎?到時候我跟你說你等我十分鐘,別掛電話,我有點事,然後你就在那兒等著,我一轉身打車去了,到那兒找你。」

「別別,千萬別來。我現在狀態太差了,見不得人。」

「我想吃罐頭。」

「啊!我不活了!交女朋友太痛苦了!……」那邊大聲嚷着。

一會兒他又回來了,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知道這裏什麼糖最貴了,還是德芙和吉百利。」

當天晚上我們又吵架了,如果那真算吵架的話。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引起的,只記得當時那邊忽然改用了一種極冷酷的口氣問:「你想吵架嗎?」

「不想。」我乾脆地說。

「那就別談現在的話題了。」

……

「我想吵架。」

……

後來他跟我說就像漲潮落潮,特別情緒化。

一個男孩這麼情緒化說翻臉就翻臉是多麼好玩並且好笑的事。

「你更狠。你這個商人。我僅存的一絲溫情,——也將消失。」

第二天,T把糖用「快遞」給我送過來。我是下午收到的,當時我正在穿鞋準備下去跑步。G打電話過來,說外面下雪了。

大信封里有三張信紙,兩袋糖和一張貼畫和一張他的一寸照片。

貼畫我不敢貼,糖我不敢吃,怕到時候還要從琴上撕下貼畫,還要從商店重買糖還給他。

我可能是被沖暈了頭腦。

我可能是被沖暈了頭腦,是被什麼呢?愛情?還是莫名的衝動?

那張小小的一寸照片夾在一張紙片中,曝光過度而顯得蒼白的臉,前額垂下的長發,略帶神經質的眼睛,那樣削瘦的臉。那是他1997年的照片,和我想的不太一樣。但我也說不出有哪些不一樣。也許就應該是這樣吧。

我在看了信后感到心沉甸甸的,我知道Mint讓我收到東西后給他打一個電話,但我現在真想一個人靜靜,有種東西壓在我心上,叫我喘不過氣來。我走到樓下跑起步。

我是真的有點不敢吃那些糖。我付出了什麼來吃它呢?他是一個極現實的人,他付出了就一定要回報,我是否能給他回報呢?對此我不敢肯定。也許答案連我自己也不想知道。

兩封信

在樓下的傳達室我發現兩封我的信,一封是瑪麗寫來的。

春樹:

其實我一直想給你寫信,只是不知如何說起。我覺得我現在簡直就是一個「痛苦的人」了,嘿嘿!

不過,這跟劉佳沒什麼關係,我們經常見面,分手后我感到非常輕鬆,雖然我們乾的事看上去還是像情侶,不過我夏天時莫名其妙的衝動和歡快早已消失啦。

上星期六木推瓜唱那首《悲劇的誕生》,主唱趴在地上,音樂結束后他突然大聲痛哭起來,我一點也不想哭,因為那幾個小時是我一周來最他媽高興的時刻!

上回問我寫什麼沒有,我都給忘了,我上個月給《通俗歌曲》寄了一個關於回聲與兔人的99年專輯的碟評,他們不是有個欄目叫「我的唱片」嗎?能發不能發我就不知道了。其實他們97年那張更動聽,詞更好,但當時那張盤還不屬於我。

有人跟我說,「雖然陰暗,但至少是有希望的,你說呢,Mary?」我可拿不準。

那天在三聯門口,我隱約聽見有人叫「沈浩波」我抬頭一看還真是他(因為我幾分鐘前剛看見他發在《芙蓉》上的詩和文,附照片)我看他的樣子很隨和嘛!結果一念之差就出來了,後來我想應該過去向他要點他寫的東西,詩也成,不過最好是那種東西:評論。就是貶低那些別人都認為好的東西。當然他也不一定搭理我,要不你幫我跟他說說。

那天一支不怎麼的叫崩潰的樂隊演出時他們撞,結果我前面一男的沒站住撞我下巴上了,當時不疼,就是麻了,誰知道現在卻疼了,沒法抿嘴。下回誰要是再撞我下巴,我就踹他屁股。

我和肖洋在科大,我現在想起來我是多麼的有控制力啊,他剛被勸退,其實冬天穿衣服真是太多(麻煩)了,而且燈火通明(通宵自習室),雖然沒人但外面老有人啊,可是我是多麼喜歡懷念處男的身體啊,光滑乾淨並且不滿十八歲。想起來有點難受。

可是我都快二十一歲了,我不想二十一歲。

沈浩波的詩挺有意思。我也想寫「它蜷縮在我的內褲里連我的陰莖也不再與這寒冷做着鬥爭」。這是那天劉佳說冬天在室外不易勃起時的即興。其實就是開玩笑。

我在三聯還看見《×世代》兩本書,你和G的照片拍得不錯呀,不過你寫的東西(我所看過的),我還是喜歡《死國》和你給我的信。還有你說話,聲音也很好聽嘛。反應又快,不像我,都凍上了。

冬天就是不順,但我還是希望時間能夠慢點。

我不想二十一。

再見,又不想分別。

瑪麗

00、11、4

我嘆了一口氣,Mint是否也要二十一了?真可怕。接着看下封信,清秀拘謹的字,再加上信封上「清華大學」的標識,我已經猜出了她是誰。

她果然給我回信了。

嘉芙:

Hi,親愛的,我好想你,你還好嗎?現在怎麼樣,在做些什麼?你說要搬到西三旗住,怎麼沒有搬過去?你好像辦的是休學手續吧,你不是不想在學校上學了嗎,為什麼辦休學手續?難道你還有可能再回來。

記得以前做過一個夢,這個夢短得不能再短了,只有幾秒鐘,我夢見咱倆分開了,我當時覺得很奇怪,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實在不敢相信。我舒了一口氣,只是一場夢,更不敢想像的是卻成為了現實。現在只能用這種方式聯繫,真的很遺憾。在班裏,又恢復了以前的狀態,好像缺少了點什麼。

我一直在等你的明信片,一天天過去了,我等的好着急。

對了天冷了,你也別忘多穿點,這是你最喜歡的季節,你也許是不會怕冷的吧。

就這樣吧,祝你做個好夢。

王慧(慧兒)

2000、11、14

我給王慧回了信,向她問候了一下,然後管她要那本我們曾經上課和下課時通話的記錄,我說以後寫小說時也許用得着。我說你可以寄來或者我們約出來聊,我可以去找你。

沒勁

王慧給我回了信。出乎意料,她拒絕把那本我們在課餘時間的通話紀錄給我。她說我在信上寫的話「你說你將變成一個商人,不再有感情……你對你自己都這麼狠,更別提會對我、對你的朋友會怎麼樣了。你的信我看了好長時間,我想我們不再是朋友了。那個本子有時間我會燒掉。你知道你走了咱們班同學都怎麼說你的嗎?……」

我把她的信扔到抽屜里,沒有想去解釋什麼。

艷若桃李

我終於又染了頭髮。由於上一次我染完頭髮后又染了黑色,所以這次的顏色染的不太純,有的地方稍微有點兒發紅。而我想要的是那種純正的金黃色,是那種白金般的金黃色,是麥當娜的那種顏色,是Courtneylove的那種白金色。不過染髮師說我的頭髮可能受不了漂那麼多次,因為在這之前我已經漂過好幾次頭髮了,再漂頭髮該變壞了。她說前幾天在她這個店裏有一個女孩一共漂了八次,才把頭髮變得全白。我想下回我一定要弄成那種顏色,哪怕漂十二次。今天來時我忘記取錢了,手裏只有一張工商卡,本來以為今天染不成了,哪知奇迹般地看到了工商銀行的自動取款機。染頭之前我們吃飯時在一個四川小飯館里見到了郁丹,她粉紅色的頭髮有些地方已經褪成了金黃色,她戴着項圈,右手無名指上有一個很漂亮的戒指,身邊坐着一個男孩。我們相互打了一個招呼。「是去開心樂園看演出嗎?」她問我。

「不是。來玩會兒。」我說。

我們沒有多說什麼,我和G撿了個地方坐下來吃面。

染完頭髮從五道口搭公車回去時,天上開始飄起了溫柔的小雪花。「嗨,下雪了!」我高興地嚷起來。「我想吃雪糕」。我買了雀巢的花心筒,他買了檸檬夾心,然後我們高高興興地舉著冰棍上了車。這真是美麗的一天。也許外表看上去並不完美。但今朝有酒今朝醉才是我的信條。美好的外表下隱藏着無限可能。

看得出G對我染的頭髮並不以為然。這讓我奇怪以前他不是也挺喜歡我染完頭后的形象嗎?在汽車上他叫我「形式主義者」。「黑頭髮多好啊,多哥特。」他說。

「形式就是內容。」我說。

其實我真的不知道回家以後我爸我媽看到我黃色的頭髮會怎麼想,也許他們又要氣瘋了,也許……也許他們需要更多的刺激。我已經染過兩次頭髮了,這是第三次,他們可能還會暴跳如雷。也許多染幾回就好了,就習慣了。

果不其然。晚上我一頭睡到第二天中午,期間被吵醒過若干回。在床上就聽到客廳的電視聲、聊天聲,天哪,他們可真不加掩飾的。他們還沒有看到我的新發色,我本來打算等他們出去再出屋的,但我想上廁所。我憋了一會兒,實在憋不住了,於是我在頭上套上一個帽子就穿過客廳去上廁所了。在經過的一剎那,我發現他們的眼睛都敏感地一下子盯住我,然後便倏地離開了,轉移了視線。上完廁所,我媽便敲開我的門,急急地說:「你怎麼又染頭髮了?你那黃色頭髮有什麼好?」然後她猛地盯着我拔光的眉毛:「你怎麼把眉毛弄成了這個樣子?唉,……」然後伸出手指指着我說,「你,你,……」恨鐵不成鋼地走了出去。我滿不在乎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艷若桃李,輕薄廉價,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我對自己這種形象很滿意。誰都能得到我,但誰又都得不到我的全部,但誰都不會真正地了解我。

我恨我敏感,矛盾而複雜。

我還是低估了家長對我染髮的震驚和憤怒。第二天晚上我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時我爸突然對我吼道:「你去給我把頭髮染回來!要不然我給你燒了……你要是不想住這兒就給我滾!」我什麼也沒說就把電視搖控器扔到沙發上,回屋了。

我到樓下給T打電話:「剛才我爸說我了,因為我的頭髮。」

「咳,我覺得這件事你也做得挺過的。」

「黑頭髮多好啊,多自然。」他說。

我只想有一個溫暖的地方住,有一個人能安慰我,有一件自己喜歡的事情去做,不過這些好像都不容易實現。他們都不會理解我。我在電話里對張東旭說。

因為我的染髮,家長對我態度變得極惡劣,愛搭不理我,特冷不丁就瞪我一眼,現在我在家裏、到傳達室拿信都得戴帽子。他們也不喜歡看我在電話里聊天,有時有人打電話過來我在屋裏獃著他們就說我不在或直接掛了。晚上十點以後就把客廳里的電話撤掉。我就只能迎著冷風到街上打去。又沒IC卡,就只能先把附近插卡電話的號碼記住,再花三毛錢打電話讓人家打到插卡去。真苦啊。其實插卡電話就一個好處,那就是可以讓對方付費,旁邊沒有等電話的人,只要你有那份精神與耐心,你就能一直打下去。還有呼人還能便宜一毛錢。冰天雪地的,我就是這樣和所有的朋友聯繫的。只見我常常握著電話發抖,這一幕簡直太不人道了。

我體會品味着那苦的滋味,就像事實明明擺在眼前,卻又覺得那麼虛幻,只能讓人苦笑起來。

這麼苦我也要堅持下去。

現在,我對T的感情平淡多了。似乎知道他沒辦法令自己的境遇有大的轉變。每天寫小說,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逃避開現實並且給我一種希望。但我的小說什麼時候能寫完?簡直有點遙遙無期……

只是一想到未來,我立馬沮喪無比。

JanisJoplin&麥當娜

今天我以前的女友給我打電話了,說她新找了男朋友,跟我報喜來了,挺逗的。那個女孩,挺好的,她也寫小說,寫得可好了。還畫畫,比你大一兩歲,肯定以後跟你有一拼。

她就是一個特彆扭曲地活着的人,從小父母就離異嘛,生活在一個破碎的家庭,可能對她的生活也有影響,她比我生活經歷都多,我是從小下工廠,她是在賓館當了兩年的女招待,那時她才十五歲……

「她的東西,我覺得寫得特別好,就是特別深刻,特別寒冷,你一看就覺得我操!怎麼中國還有這麼寫東西的人。她過的是這是種什麼生活,簡直太殘酷了嘛,而且她給我的震動比沈黎暉(摩登天空老闆)帶給我的都多,沈黎暉就是聰明,還有堅韌,還有那種狀態,她不是,她對生活的那種敏感的體驗有時候能讓你大吃一驚。現在我提起她這個人來就有些渾身發冷,她是那種在生活中特別不吝的人,老打我,還罵我,就生能把我往汽車往下推,根本不管會不會摔着你,你知道嗎?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我認識她已經快兩年了,對她一點也不了解,也許只會了解一些表面上的她,可她的心,我根本深入不進去。可是這樣一種人,卻讓你有一種要幫她的慾望。她的文章,我的朋友他們特別喜歡,覺得寫得特別好,特別讓人震撼,是讓人記一輩子的那種,怎麼說呢?比棉棉更細膩更殘酷吧。她就是那種生活得很混亂,脾氣暴躁,特別情緒化的女孩,她還老接觸到那種大她十多歲的騙她的人,她也不太在乎這個。就是這樣一個人,挺深刻的吧,反正我身邊的人都特別喜歡她特別看好她,打個比喻,她像中國的JanisJoplin吧。她特別堅強,簡直沒有什麼事能摧毀她。有很多在別人那裏看來是壓力的事到她那兒就變成動力了,有時我也就奇怪怎麼會有人能這樣,她比我堅強不知多少倍。」

這一番話把我聽得妒火三丈。東西寫得好又怎麼樣?不也是沒出書嗎?何況她比我大,比我胖,比我難看。所以那幫人捧她又能算得了什麼?「比棉棉更細膩更殘酷?」笑話!難道是個人就能當棉棉嗎?

T說他的初吻就是被她搶走的。

「我想起了李,我現在感覺不太好。我認識他時,他還在畫畫。當我跟他那樣以後他才告訴我他有女朋友,而且兩人特別相愛,我特痛苦,不是為自己,而是為那個女孩,我心想怎麼能這樣呢?我一定要在我的小說里罵他,我要把所有的事都寫出來,用他的真名。反正事他都做了,還有什麼懼的?」

「我討厭那個人,他叫什麼名字?」

「你不認識他,他叫李旗,在《芙蓉》上有他的小說,寫的那叫一個噁心。他還認識沈浩波。」

「我討厭,討厭那個叫李旗的人,討厭那些騙你的人。因為他們讓你難過。我討厭他們。今天中午我吃了兩碗餛飩,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好慘呀!我就是說,我從去年五月份到現在一天都沒有休息過,這麼努力地工作,……我們家裏人還是不理解我,我只有給他們錢的權利,沒有管他們要錢的權利。我媽說了,就是你每月掙三百塊錢我也不管,只要孝敬過來就行了。我不敢管她要錢。她不會給的。」

瑪麗打電話說上周在「方舟」書店看見了李旗,他比她想像中要年輕、嬌小(大多數人也這樣認為),是的,我一下子就回憶起李旗的那副樣子,那副蒼白瘦弱,一身黑色皮衣,臉上帶着欲語還羞能讓人產生一番「我見猶憐」的意淫感覺的一個他媽的「詩人」。瑪麗上前和他說話,「你認識春樹吧?」李旗看上去一股害羞尷尬的樣子。她說他向她要我的電話(是否在那件事之後他和我一樣毀掉了彼此的聯繫方式),瑪麗不客氣地跟他說你不是認識沈浩波嗎?沈浩波那裏有她的電話,你去管沈浩波要去吧。李旗吃了一驚,說「好吧。」然後他們便沒有再說話。

我終於見着了張東旭,在西單音像店門口,我照例又遲到了。他拎着一瓶漆,站在寒風中,見我來了,皺了皺眉。「Sorry,」我說,「我是永遠的遲到者。現在我有一個小時的多餘時間和你在一起。」我看了看錶,快七點了。

「去哪兒啊?」他說。

「咱倆去噴漆吧。」他用那輛粉色的公主車帶着我,風有點大,在路上有人叫他,我們都認識,但都不太熟,我最討厭在路上碰上半生不熟的人,他們還問我G在哪兒。我說我怎麼知道。我討厭他們那自以為是的態度和臉上曖昧的笑。

我們到他家附近去塗鴉,那條街的牆上、地上都是瓦礫,還有高大的楓樹,幾十米以外是居民樓,還不時有民工經過,好奇地看着我倆,看來這是個噴漆的好地方。他在牆上用藝術體噴了「Fuckoff」,然後說「你也試試吧。」我笑着興奮而又顫抖地接過瓶子,有些不知所措地問:「我噴什麼呀?」他說他先把我剛才噴的再噴一層吧。我於是沿着他噴的地方又噴了一層。他說這種漆噴四遍才好看。我找到了一點手感,又噴了一個「IHATEYOU!」張東旭站在不遠處欣慰地看着這一切,嘴裏絮絮叨叨地說有小女孩給他寫信還有寫「Ihatemyself」呢。我說我不恨自己,要恨也只恨你。然後我又在另一面空着的牆上噴了「春樹!」他用藝術體噴了我的簡寫「C·S」,我真的有點噴上癮了,又在那兒噴了「HOLE」和「我愛柯妮」。他說別人見你噴「HOLE」還以為你要噴「HOT」呢。我們在那兒用完了一罐漆,最後本來要噴「性手槍」的,結果只噴了一個「SEX」漆就用完了。

「現在去哪兒?」我問他。

「Idon』tknow,要不你請我喝杯紅茶吧。」

「成。不過我只有四塊了,你能給我買本《通俗歌曲》嗎?」

「好吧。」他說,「以後咱們到五道口、三里屯那邊去噴漆吧。」

「到我們學校去噴吧。」我說,「我恨死那兒了,我一定要親自在主席台上噴『FUCKOFF』!」

張東旭給我買了新一期的《通俗歌曲》,我在這期的碟評里發現瑪麗的那篇署名為「回聲與瑪麗」的文章。居然也是一張我曾經寫過的碟。我也終於知道那支樂隊叫「回聲與兔人」,這麼說他們好像挺有名的吶。

G說不許背叛我。OH,小寶貝,我怎麼會背叛你?

背叛理想的人

「情之所鍾,糾纏入骨,海枯石爛,至死方休,多情人豈非也總是殺人的人?」

「情之所鍾,不死不休,有時不但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大多數都是害了自己。」

——古龍《多情劍客無情劍》

上次那家時尚雜誌《×世代》負責娛樂版的編輯打來電話,希望我繼續幫他採訪一下地下樂隊,還說這期雜誌我的文章寫得挺不錯,我答應了他,雖說我現在早已對地下樂隊沒了興趣。G還說A小姐也希望我能再回去,我想我若再回去,堅決不當記者。因為當一名娛樂記者,早已不再是我的理想和志向。

在夜晚,我常常有種坐在電腦面前的慾望,但如果我爸回家,我就不能在晚上用電腦,因為我弟第二天還要上學。而且在別人的房間里打一些私隱的內容我感覺也很彆扭,很沒有安全感。我跟他們提過很多次希望把電腦放在我的房間,他們都不同意,沒有什麼理由,就是不同意。我也沒有辦法,我寫作需要用電腦而我弟只要用來打電子遊戲,這裏面孰輕孰重,我不相信他們看不出來,惟一可以解釋的就是他們根本不關心我,根本就不在乎我的需求。我真是沒有辦法,沒脾氣。這兩天發生的一切似乎都藏在我的腦海中,亂亂的,理不出頭緒。和G在一起我已經沒有了以往的那種興奮和衝動,怎麼回事?不,我不要這樣,我說過永遠愛他的呀。

「快到聖誕節了。」G有些落寞地說。

百盛的門口都開始擺着聖誕樹,上面的小燈泡一閃一閃的,我們的眼睛越過樹,和逐漸變得一片模糊的小燈泡,移向深藍色的背景夜空。聖誕節,一個冷冷的節日,卻被那麼多的中國人所喜愛,所追隨,或許他們又為自己找到了一個狂歡的借口。我就坐在這裏,再也沒有跳起來狂舞一番的衝動,甚至連話也懶得說。兩顆心就在互相的等待和消磨中被碾成粉沫兒。我們就這麼坐着,再也沒有什麼未來可以讓我們去談論,再也沒有什麼興奮的事可以去做,再也不必為共同的目標而努力……寂寞呀、空虛呀,無非就是這樣的。

又是一個周末。

躺在床上時我聽到電話響,如果是找我的就一定是Mint,因為G的電話總會晚一點打來。客廳有人接了電話,卻沒有了動靜。我大聲喊:「是我的電話嗎?」過了一會兒,有人說:「接電話!」我真懷疑如果沒有我這一喊,他們會不會對人家說我不在家呢!——很有可能,這種事他們又不是沒幹過。我算是服了他們了!我穿着睡衣走出門,他們都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距離電話只有一米遠。他媽的真沒私隱。我頗有點彆扭地拿起話筒,果然是Mint,他說他在圖書大廈,剛買了張東旭的那本書。「下午我可能也要去趟圖書大廈。」我說。

稍晚一會兒G打來電話。我問他下午幾點見。他說下午可能要到他媽那裏去拿錢,還不知道幾點見。這種不可把握的距離感使我籠罩在一片灰色的調子裏。我嘆了一口氣,我可不想讓大好的時光在家裏度過,最近寫稿子寫得我頭都暈了。於是我約了瑪麗。在圖書大廈門前。我又遲到了。我的金黃色頭髮在風中飄動着。西單的人一如既往地多。哪一個會是Mint呢,他會在嗎?我直覺地感到敵在暗處我在明處,Mint現在正在某一處笑我的幼稚和軟弱。這麼一想我立刻覺得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Mint,但我又不知道哪個人是他,所以我的樣子真有點形跡可疑。圖書大廈里的人不是一般的多,真不知道怎麼大家都這麼愛看書了,可能都是被凍進去的吧。平時我很少去像圖書大廈這種惡俗的場合,今天我一進去就想出來了。瑪麗也和我抱着同樣的想法。我們在附近的五元店裏發現了一本叫《新新人類》的書,也不知是怎麼攢的,簡直什麼都有,而且把趙本山、宋丹丹和瑪麗蓮·曼森放在一起,還有劉德華,周慧敏,垮掉的一代……居然會有這樣的書,我都服了。

我又呼了G一個,都已經是下午三點了,我眼睜睜地見時光就這樣地溜走了,「那我隨時跟你聯繫吧。」我說。天氣使我們的聲音聽上去都那麼慵懶和冰冷,我有些無精打采地笑了一下。在等電話時我的目光集中在一個背對着我的男孩身上,他美麗的長發和緊身的仔褲很吸引人,但比起日化和韓化,我更喜歡歐美的風格,尤其是英倫打扮,那樣簡潔、清新,有品味。

燈光明亮的化妝品櫃枱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我的心變得無比柔軟,易碎。我真希望我們能恢復到從前的關係,我不要什麼金錢,也不要出名,這些我都可以放棄,但是我說不出,它們堵在我的腦子裏揮之不去。

「我現在在中友,你什麼時候能來找我?」

「七點半吧。」

「Why?」我簡直奇怪透了,為什麼要等到那麼晚?

「我等不了,快點過來吧,親愛的。」我帶着些祈求說。

「你不是和瑪麗在一起嗎,你們一起逛商場很容易消磨時間的。」

「你……」我快要被氣死了,失去理智般地大聲喊道,「那你知道時間有多珍貴嗎?一寸光陰一寸金,如果你現在不出來今天咱們就別見了。」

「好吧。」

我掛掉電話失魂落魄地站着。怎麼回事,他從來不會那麼粗魯地對待我,為什麼今天要那麼晚才能見面?我真的很傷心,這一切是怎麼回事?像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立刻打通Mint的電話,和我想得一樣,他又很忙,我說我現在很難過,他說了一些什麼,電話聲音模模糊糊的,我整個人就像沉在水裏,明知道沒有人能夠搭救還拚命呼喊。最後我給G的呼機復台:7:30中友地下一層肯德基見。

我們看到在中友地下一層的肯德基玻璃上我們上次畫的無政府標誌仍然清晰可見,也許是沒有擦乾淨吧。

我們在一樓的一張關於電梯位置的指示圖的空白處寫字。這次我居然又沒帶筆。還記得我說過:作家出門不帶筆,就像大姑娘出門不穿衣服。「用眉筆吧。」我說。瑪麗在紙上寫:「蓬蓬,咱們結婚吧。」蓬蓬是她小學的一個同學。我寫:「Love&Mint」。寫完以後,一絲忽然的感傷把我的心佔據:「一切都變了。」

「誰變了?」瑪麗問。

「我變了,」我笑着說,「真他媽像反諷啊。但我很遺憾,很悲傷。」

是誰離開了我?那個愛我的人。我再也找不到那種默契的感情。風中只留下了我。我在向前走,卻忍不住回過頭,默默地流着淚,在懷念那逝去的一切。嗨,我又突然想起了盤古的那首《向後看》:

我的心裏沒底

我的船是漏的

我的船等著沉

有什麼事能讓人興奮

我們還能堅持幾年青春

我向前走

卻向後看

我沒脾氣了,全部煽起的情又被熄滅了,全都變成反諷和解構了。

7:30時,G準時出現在我們面前。我突然就變得高興了。我在一瞬間明白了自己真正的需要。

他對我解釋下午打電話時正在他媽那裏,說話不方便。而7:30才能來是因為要幫同學買一張碟,正好順路。

我一句話沒說就在心裏原諒了他。

我還沒決定到不到《×世代》上班,只因為Mint的態度。中友的貝納通櫃枱正在招聘導購,我走過去,要了面試的電話和地址。G奇怪地說,哎,你為什麼不去《×世代》工作呢,那裏環境可能會比這裏好。

「要不然你下午來陪我吧。」Mint說。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約我。但我已與G約好陪他買東西了。雖然我知道這又將是無聊的一天,浪費時間而已,但我說什麼好呢?

「——Byebye。」我笑着說。在一天之中「Byebye」絕對是我使用頻律最高的一個詞,它也是我認為最富感情、最多樣的一個詞,可以說得優雅、絕決、冷漠或者絕望。在對Mint說這個詞的時候,我的語調常常會混合著優雅和絕望,而且更多的是一種拒絕,一種高貴的姿態,一種有意義的截止語氣。也許我知道我只有在說再見的時候才是主動的、有把握的。

有人變了,但那決不會是我。

星期一的晚上,G打來電話,問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出來,他父母都出去了。「好吧。」我說。有着可愛月光的星期一夜晚,有着潮濕天氣的淡淡的星期一夜晚。

他的房間還是那樣熟悉,還有那種類似於空氣清新劑的味道也很熟悉,這麼長時間來我都是聞着G身上的這種味道生活的啊,我怎麼能失去它呢。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年輕光滑的身體,我是多麼迷戀他的身體,我能感覺到那種力度包含的無限深情,我真想大喊一聲:為了這身體,這皮膚,我願意放棄一切!天知道我其實真的希望能和他度過一個晚上而不是短短几十分鐘,就像我希望有真正的溝通而不僅僅是做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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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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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愛河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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