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十六歲的夏聖軒接到錄取通知書時,正是電視里警報著颱風臨境后的第二天。

氣象學意義中的強風等級,直接具像為房頂上急速旋轉的風向標,或空中被卷拋撕扯的幾隻白色膠袋。

遠遠的天上低鳴著雷聲。

雖說不由地加快了腳步。頂風行走還是感覺有點艱難。

到家附近正要拐進路口,少年卻突然停了下來。

目光發現了不遠處房頂上一個讓人在意的小點。

夏聖軒不自覺地眯起眼睛,努力把視線在風裏拉得直一些。等到終於看清后,他的臉部瞬間繃緊,當即拔腿飛奔過去。

困在房頂的小男生雖然死命抓住凸起的屋樑,可還是看得出這一姿勢能維持的時間十分短暫。

聖軒攀過圍牆跳進這個荒廢多年的院子,扯著嗓子沖頭上的男孩喊:

「你先別亂動!!」

對方回頭看見他,想回答的聲音,一張嘴卻帶出了哭腔:

「哥哥——」

「先別動,我馬上就來!」四下環顧著,聖軒跳上一邊的廢磚堆。風太大,吹得他站不直。更關鍵的是,這裏距離房頂依然很遠。只能放棄。

等繞到屋側,發現一輛舊的推車把它搬過來時,聖軒感覺來自男孩的聲息已經明顯微弱了不少。他不願多想,只更加快了速度爬上去,搭住一邊的低檐,沖面色發白的小傢伙說:「別怕,抓着我。」

高一點的地方,風勢更猛。男孩背後是飛走的疾雲和鉛灰色的天。

絕對有危險。

聖軒又朝上攀了攀,隨手取過妨礙的挎包扔下去。搭扣卻在這時鬆開了,裏面的紙頁順利散進風裏,立刻像幾十片白色翅膀,被氣流剪送到空中。隨後以更優美而迅疾的弧線,一直旋轉飛向更高處。變成散落在烈風流雲里的小斑點。

沒時間回頭,聖軒繼續注視對方,在漫天的白色紙頁前用清晰而沉穩的聲音重複著:「過來吧,政頤。」

「……因為把漫畫藏在屋頂上?」

「是啊,藏在家裏會被我媽沒收的。」

「但怎麼能在這種時候爬到房頂上去呢?!」用起了責備的口吻。

「怕它們被風吹走啊。」回答卻很乾脆。

「你自己差點被吹走好不好?!」

「聖軒哥,你被錄取了呀?」

「啊?」

「真厲害誒。」

「……別說這些了。」

「是真的!聽說全校考進那所高中的只有三個人!」

「……你的漫畫書,全都回收了?」

「是啊!」拍了拍塞得滿滿的書包,「裏面有十幾本《ONEPIECE》!我攢了好久才夠錢買的。」

我就是為了尾田榮一郎那些橡皮人丟了所有的學校資料……少年有些無力垮下肩膀。不過,當他側眼掃過旁邊小傢伙時,還是自然而然地鬆了口氣:

「別說了,快回家吧……」

「好!」

同姓的夏聖軒和夏政頤,中間隔着永遠兩歲的年齡差距。與之相輔相成的,還有政頤總是矮過聖軒十幾厘米的身高,以及他們兩張氣質迥異的面孔。

聖軒的眼睛深邃沉穩,弧度里斂著溫和有力的光,而政頤則相反,總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些柔軟,不過,對,是不由自主地,因為政頤偏愛扮著成熟模樣拽拽地四下看。其他的,聖軒已經進入成長期的少年階段,身影變得頎長挺拔,政頤則絲毫意識不到「脊椎的重要性」,作業都是歪著腦袋寫。聖軒的面部已開始被時光細心雕琢,形成了越發吸引人目光的線條,而政頤則更像是漂亮的小孩子,據說街上有很多做媽媽的都愛以摸他額頭為樂。

又或者聖軒的發色墨黑,讓人幾乎懷疑碰一碰會被染上痕迹,而政頤的則明顯帶有褐黃,陽光下變得愈加醒目。

所以說,無論哪個部分,他們都差異迥然。

可當這一切被放到相差「兩歲」和「十多厘米」的位置上,那些毫無共同點的特質卻被微妙地連在了一起——

一個像是哥哥。

一個就是弟弟。

雖然夏聖軒和夏政頤並不是什麼兄弟。

甚至他們連半點血緣關係也沒有。如果勉強要劃出什麼類別的話,那麼只有「鄰居」這個稱呼才是最恰當的。或者再深入挖掘一點,兩家的長輩是交情甚好的同行。因而,後來那些附加的「哥哥般的聖軒」或「弟弟般的政頤」之類,不過是對他們兩歲年齡差的補充而已。當然這個補充是顯得過於熱情了點。

只因為誤解的人太多。

親眼看見政頤母親帶着孩子搬到這條街上來的人也許不會迷惑,可他們喜歡說的「這真像是緣分」也有些浪漫得無厘頭。而更多的人則在聽說聖軒和政頤的名字后直覺地問「你們是兄弟吧?」,有時候甚至連墊尾的問號也不加,乾脆用上肯定句式。

從最初一個個解釋,到後來逐漸無視,聖軒也理解他人為何會產生這種偏差認知。更何況,在政頤一家搬來六年後,他們已經變得像一對真正的兄弟。

也就無需再作說明。哥哥就哥哥好了。弟弟,也確實是弟弟。

因為慶祝聖軒的錄取,夏先生晚上做了很多菜。聖軒坐下后,想起什麼,問道:「我去喊政頤來么?」

「哦,好啊。他媽媽在的話,一塊請過來吧。」

得到了贊同的回答。

結果,政頤媽媽正要出門加班,男孩就更順利地被接了過來。

夏先生為兩個孩子放棄了此時的新聞,特意換到動畫頻道。聖軒原本對這類興趣不大,可也逐漸地被政頤帶引過去。兩人就著屏幕指點起來。聖軒和政頤支持的人物不同,不缺少辯論的話題,可終究因為一個比另一個年長兩歲的原因,這類分歧也就在「不同他一般見識」的意念中被聖軒硬性抹殺了。

儘管在心裏也會有些痒痒。

不過,「政頤是弟弟誒」。該讓就讓。不是吃虧不吃虧的問題。

席間夏先生自然地問起聖軒新學校的情況。父子倆一言一語地說着。最後那位驕傲的父親忍不住說出「我問過你們老師,你的成績在全市也能進前十!」,聖軒心裏想着「這很正常吧」,注意到之前一直盯着電視的政頤突然回頭看向自己:

「怎麼了?」

「嗯——」小孩搖了搖頭,卻還是跟進一句,「真的好厲害啊——」

「……」為掩飾臉上一絲不自然,聖軒趕緊塞進兩口飯。

旁人的稱讚是夏聖軒十六年成長至今一直不曾獲缺的東西,到後來他對這類褒揚也早已麻木,可從夏政頤口中說出的類似句子,依舊會讓他感覺到某種尷尬,或是緊張。

它們綜合起來,就成了壓力。

聖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在意來自政頤的看法,時日的歷練早已將他鍛煉成自立的少年。卻偏偏的,政頤每次那非常坦白的崇拜眼神,都會讓他感覺到肩背一絲莫名的不適。

明明那只是小孩子的單純判斷。

卻變得不那麼單純。

好象是背負了多餘的重量,怎麼也卸不下來。

哪怕進入高中后毫無疑義地被推選為班委,夏聖軒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居然也是「政頤不會失望了吧」。莫名其妙就給自己添加的一個任務,以及完成它之後那奇異的輕鬆,都無法解釋。當然,等作為新任班長走上台去發表就職演說,夏聖軒又恢復成一貫冷靜智慧的自己。

與他一同當選的副班長,名叫謝哲的男生甚至在之後調侃著:「我不得不說你絕對是個假扮高中生的中年人。」

聖軒回答道:「比起『中年人』,『假扮高中生』的『中年人』才是更具票房吸引力的不是么。」

這天聖軒放學回家後接到父親的電話,說工作要忙到很晚,不能回來吃飯。掛了電話正準備下廚的男生像被什麼提醒到,走出家門,一直到二十米外另一戶住宅前按下了門鈴。裏面正響成一片的電視遊戲聲立即嘎然而止,片刻后那張充滿不安的臉從門后小心地探了出來:

「啊?」看見聖軒后明顯鬆了口氣的神情,「我還以為——」

「以為是你媽媽么?」

「嗯……她明明說自己加班的。」

「哦。」就知道是這樣,兩家家長在同一個崗位工作,倘若聖軒的父親加班,那政頤的母親多半也會如此,「那你來我家吃飯吧。」

政頤飛快地點頭,又問:「我把遊戲機抱過來可以嗎?」

「不行,想帶遊戲機就別來吃飯。」

露出困擾表情的小孩子痛苦地思考了半天,終於決定:「——不帶就不帶。」

能夠將全球銷量超過千萬的某遊戲主機甩在身後的,是夏聖軒堪比半個飯店師傅的烹調手藝。而這個罕見優點的養成有相當一部分原因要歸功於小兩歲的夏政頤。當政頤隨他母親搬來沒多久,還很年幼的聖軒就從那個臨到傍晚卻還在路邊東挖西挖的新鄰居身上感覺到什麼。

雖然以典型的孩童思維決定了:「不要和野孩子接近」,卻架不住父親和對方家長的熟悉,很快政頤在他媽媽忙碌的時候被接到了聖軒家。

或許在最初時曾經對這一變化感覺過惱怒,有若自己的領域被外來者入侵般的憤恨,可終究這種應當的情緒在隨後消失於無形了。

果然還是因為那句「政頤比你小兩歲啊,你要有點哥哥的樣子」。

開始把自己也很喜歡的芝士蛋糕留出一半多給政頤,同時漸漸放出機械人玩具的「使用權」,甚至於,當幾年後夏聖軒的父親也因為工作提拔原因變得同樣異常忙碌時,由聖軒帶着政頤解決食物問題的情況變得多了起來。從最初半年都帶着這個「弟弟」吃樓下的麵館,到有一次政頤或許是因為食品衛生的問題發了燒后,聖軒不再相信旁人的力量,轉而倚靠自己。

兩家的長輩並不知道他倆嘗試過多少失敗品,後知後覺的聖軒父親偶爾才會發覺冰箱裏一下子少了九個雞蛋,但他所做的也不過是再補倉十個,沒有深入探詢過。等到某天這位父親過起生日,突然發現一桌的菜都出自孩子之手時,聖軒已經成為了遠遠超出他想像的優秀而冷靜的少年。

這樣的變化不僅限於廚藝或生活里的其他技術,甚至因為自知資質尚淺,一臉小屁孩的青澀無法震懾住某些可能的危險,一直以來,聖軒都以同齡人難以揣摩的演技努力把自己的神情扮演得更成熟一些。以至於最後不知是本性使然還是毒副作用,他真的成了外人眼中不同凡響的少年,存在感日復一日地強烈,拒人百里也成了千里,沒有什麼妥協的餘地。

直接的受影響者,就是年幼兩歲的夏政頤。

連政頤自己也不曾察覺地,對這個「兄長」的所言所行保持相當的信服。

絲毫沒有考慮過——他們明明不是兄弟關係。

是什麼在其中微妙的把他們定義在這個維繫里。

高中開學沒多久,除卻對名校沉重課業和光環壓力的那部分感知外,聖軒還察覺到某類滑稽的氣氛。

首次是發生在新的一年級各班班委誕生后召開的會議上,列席者為每班的正副班長。等聖軒和謝哲前後踏入會議室時,不由被那個場景嚇了一跳——全年級八個班裏,只有聖軒所在的一班,選出的兩個班委都是男生。剩下的十四人清一色都是女孩子。

從當時或明或暗不斷投射過來的眼神就可以知道,兩個男生的組合在這裏顯得多麼突出。

隨後的,因為工作上的關係,和謝哲逐漸變熟絡的聖軒總會在兩人聊天時感到來自周圍奇異的注意。

「……她們在看什麼?」終於按捺不住的聖軒把疑惑提了出來。

「嗯?——哦……」聽明白句意后,謝哲突然笑出聲,同時抬起右手勾過聖軒的脖子,用幾乎蹭住他耳朵的距離湊進說道,「她們在鑒定……」

「鑒定什麼?」發現伴隨這個動作,外界視線好似被點着般變得瞬間炙熱,聖軒更加迷惑了。

「鑒定我們是不是合適的一對呀!」男生笑着拍過他的肩。

不由分說架開對方的手,聖軒冷冷地皺起眉:「真是失敗的玩笑。」

可與他心裏的嫌惡不同的是,似乎女生們真的對於班裏這樣一對班委組合有着享之不盡的視覺索取。哪怕聖軒需要和謝哲一起去學生會報道,走在路上也會感到來自背後的諸多目光。他雖然努力以冷淡的無視予以反駁,但內心還是常常對這一「潮流」感到哭笑不得。更讓他惱火的是與自己的態度截然相反,性格頑劣的謝哲將之視為「樂趣」,時不時靠過來故意攪亂旁人視線。

傍晚的時候,政頤媽媽請聖軒過去吃飯。看來像是對自家孩子一直受聖軒照顧的回禮,不過等聖軒踏進對方亂成一團的廚房,卻立刻錯覺自己出現在這裏的主要原因是為了幫助對方「扎螃蟹」。

比起顯得手足無措的女子要稍微強些的,是政頤正蹲在地上把逃離的鐵鉗將軍們抓回去。畢竟是男孩子的緣故,膽子要大些。不過當碰到技術要求極高的「捆紮」項目,就只能由

聖軒出馬了。

挽起袖子,把棉線一頭咬在嘴裏,聖軒用眼神微笑着表示「我來就好,阿姨不用客氣」,利落地伸出手去抓起一隻。把它那強勁而不安分的腿肢團攏到一起后,快速將棉線另一頭結實地在蟹身上打起十字。

霸道橫行的螃蟹一個個在少年面前敗下陣來。

又愧疚又感激的政頤媽媽不由地讚賞到:「好漂亮的動作……聖軒真是無論什麼都在行啊。」

還沒等聖軒客氣,站在一邊的政頤突然插嘴:「我也要來!」

「你就別添亂了!」做母親的阻止著,「去擺碗筷。」

男孩卻不樂意,又強調了一次:「讓我也來啊!」

「那我幫你抓住它們,你來繞線吧?」不希望隨後發生可能的母子爭執,聖軒出面建議到,「阿姨,行么?」

「好啊好啊!」徑直越過母親的表態,政頤伸手就要探進水池。

其實政頤的心情非常好操控。

螃蟹之類的,不過小事。

人情世故方面向來感覺遊刃有餘的聖軒總會察覺到那個小傢伙的好奇心,自尊心,以及更多天真的貪玩習性。然後選擇順水推舟的方式,盡量不去太過壓抑政頤的個性。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夏聖軒簡直是個善良的溫和男生。

時間倒流。回到六年前這個名叫夏聖軒的少年尚且只能被稱為「孩子」的日子。

如同所有這個年紀的小男生一樣,哪怕是已經在關係上隱隱約約感覺到「他是哥哥(弟弟)」,但在身體的活躍遠遠超出頭腦可以駕御範圍的時候,聖軒也和政頤發生過爭吵。以及打架。次數雖然不多,事件的起因也無非被弄壞了飛機模型的翅膀或不見了糖果懷疑是對方偷吃,再加上類似的爭執總會在隨後的成長里被沉澱為孩童期的可愛表現,所以聖軒和政頤從沒有因為那些扭打在地上的過去而變得敵對起來。

男生不太會在乎這些。

打架也只是精力過剩的體現而已。

但只有一次,聖軒記得力量明顯不及自己的政頤在那一次,像個被剪斷尾巴的小狗一樣死死地撲過來卡住他的臉。盲目散亂無差別的攻擊和以往無異,但裏面包含的情緒卻絕對不止「生氣打鬧」般簡單。

險些要讓自己透不過氣的攻擊里,聖軒看見政頤激動異常的眼睛。如果那時聖軒再年長一些,也許會清晰地發現那種「情緒」叫「仇恨」。

起初不過是因為電視劇里一個角色的生死產生了對立,但在聖軒隨口提到「那種連自己小孩也不要的人死掉就死掉啦,是他活該嘛」時,政頤卻突然拔尖了嗓子大喊著「你亂講!!」

一個是驚人的憤怒。

一個是對這驚人的憤怒感覺不解從而同樣氣憤起來。

誰也不肯相讓。

那次他們打得非常厲害。

甚至有長達一個多星期,兩個小孩不肯再見面。聖軒連出門也要挑准了不會遇見政頤的時機。或者在遠遠看見對方時連忙滑稽地躲進一邊的商鋪。

而後來是怎麼和好的,反倒在那尖銳的衝突后顯得平淡無奇而險些被遺忘了。被父親領去,勉勉強強在政頤和她媽媽面前道歉的聖軒,再經過隨後一系列小動作般的彌補,終於發生在十歲與八歲的兩人中的矛盾,還是簡單地成變作了回憶。

可當時並沒有完全認識錯誤的聖軒,只不過是在「讓讓他」的念頭驅使下才有了道歉的決心。心裏的某個地方,還在委屈地叫喊著「是他先打過來的!」

也是過了許久才明白。

後來才明白——

因為政頤的父親就是拋下了家庭不知去往何處的人啊。

可即便這樣,政頤還是把那個男人看作不可侵犯的領域。他固執而寂寞地守在對父親的愛意里,由不得別人染指哪怕一點點地方。

隨着成長而日漸對那次的糾紛加深了解的夏聖軒,也在不斷地累積自己的愧疚。於是,當他慢慢成為可以獨擋一面的少年時,原本充滿意氣的某部分性格,變成了十分寶貴的溫柔。少年的眼睛不僅變得帥氣和傲然,它們同時深邃著,儲存下了許多厚重的情感。

他會替政頤搭理歪衣領。

越來越像個兄長般揉過政頤的額頭。

帶政頤一起去理髮,洗澡。游泳時怕政頤粗心,總是把兩人的櫃門鑰匙都系在自己手腕上。

又或者,像敦促着賴在自己家的政頤那般,即便是命令形態的「回去睡覺吧」,也是用如同寵溺般的心態,溫和說出口的。

都快成了性格里定勢的習慣。

其實聖軒挺欣賞謝哲這個朋友。頭腦聰明,性格外向開放,雖然有着男生典型的粗心,卻還是陽光積極的好傢夥,與他那比聖軒更突出一點的身高和俊朗的臉孔一樣,是另一類型的人氣偶像了吧。用女生的話來證明就是,「夏聖軒是內斂而難以接近的冬天,謝哲則是外放而熱力四方的夏天呀!」

不得不說,引用女生的話非常肉麻,比喻也很糟糕,但說得卻也沒錯。

因此,即便有誰成為謝哲這類奔放男生的妹妹,也一定不會就此掉進人生的沼澤。「碰到這樣喜調的哥哥,做弟妹的也只會心志健康吧。」

那,倘若自己也換成謝哲般的爽朗個性,政頤會不會覺得更親切一點,更加喜歡呢。

偶爾地,即便是像夏聖軒這樣強大傲然的人,也會冒出多餘到荒謬的想法。

顯然夏政頤從不曾考慮過這些。

在政頤和聖軒將近六年的相處里,無庸置疑的是,聖軒的態度方法政頤都能夠接受。說能夠接受還只是聖軒的謙虛之詞。用政頤母親的話說,「聖軒可是政頤在他爸爸之後第二個那麼崇拜的人啊」。

高得無可救藥的評價。

哪怕說政頤現在年紀還小,所以接觸到的人寥寥無幾才會把一個大兩歲的哥哥看得如此之高也是合情合理的。可對於聖軒的感覺而言,正是因為政頤的目光如此之單純。單純地崇拜單純地聽信單純地依靠。所以才更讓他覺得壓力。

或許是親兄弟的話,還不用考慮到某些外人與外人間必然的顧慮,可以變得更坦誠一些。

正因為不是兄弟,在背負着期望的同時,還不能表現出超過常規的舉動和言行。好比,不能像普通的兄長那樣教罵弟弟,也不能隨意地動手。等等。

只能用自己的出色威信去壓制對方。

可這樣一來,會否反而失去最初淳樸的情感呢。微妙停留在「朋友」和「兄弟」間的關係,似乎偏移了天平,傾向了其中某一端。

會從這派大好局勢上感覺到不適的其實還有政頤的母親。

有那麼一次,許久沒時間顧問孩子讀書情況的她難得要檢查政頤的作業。不上不下在中間徘徊的成績沒有讓她吃驚,反而是留在作業本後方連續幾個「夏聖軒」的簽名嚇了她一跳。找來政頤詢問時,得到的答案簡單無比:「因為媽媽不在家,作業需要家長簽名,不然老師會罵的,所以我找了聖軒哥哥。」

「那你老師問你了么,這個人是誰?」

「問了啊,我說是我哥哥。」

「……老師沒說什麼?」

「沒說什麼。」

瞬時有些唏噓的母親把視線移回作業本——還不具備成年人書寫里的老練,卻絕對算是漂亮有力筆跡的這樣一個簽名。

也許確實曾經有一瞬為自己的地位被他人佔去小部分而感覺有些不甘,但當這位母親一次次看見兩個孩子站在一起時,女人心裏總是盈滿的欣賞和憐愛又迅速地將之前隱約的不安沖得煙消雲散了——

真的,這是兩個多麼討人歡喜的孩子啊。

周三的時候,聖軒又在早上的車站遇見了政頤。

從初中起他們就不是一個學校,也很少會在路上碰著。反而當聖軒進入新高中后兩人會常常碰見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哪怕單從外表上來說也應該不少擁護者的政頤沒有想像中受歡迎。幾次在人群后發現他,都是獨自一人,背著書包漫漫地走。

原因倒也很簡單。

畢竟對十幾歲的孩子來說,第一眼關注的決不會是「哦同班的夏政頤外貌突出氣質乾淨」。那時的小孩子更側重的是誰可以肆無忌憚地和自己打鬧在一起,誰可以和自己在電車上唧唧喳喳。雖然聖軒每次看見車廂里那些鬧成一團,互相拉扯搞得滿手都是奶茶甜漬的初中生時,總會不由想起清爽得體的政頤,甚至為他感覺驕傲。卻從沒意識到政頤很可能就因為這「不夠邋遢」和「不夠外放」的一點,被班裏的幾大圈子都排斥在外。誰讓這個一直沉溺在自己世界的小孩不願意也不屑和同齡的男生遊戲,更談不上對女生的好感。不時請上門的同學,似乎也是沖着「遊戲」、「好吃的」、「家裏沒有長輩來管教」等目的性更強。

政頤要相對孤單一點。

可就像連政頤自己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受歡迎一樣,每每和聖軒在一起時,那依舊是個快樂、好動、調皮而聽話的「弟弟」。彷彿在政頤本人的意願里,有和聖軒足夠親密的關係就可以了。小孩子對於同學們結伴回家時自己落單也沒怎麼難過。

年長兩歲的那位哥哥,已經足以優秀到掃平其他一切無關緊要的路人甲——類似的想法才是主導地位。

「晚上我陪你打會遊戲吧。」終於,當這次又碰見小男生時,聖軒這樣提議到。

「誒?!是嗎?真的?!!不騙人?」

「嗯。你媽媽晚上不在家?」

「在家也不要緊的。你來的話她不會說什麼的!」

「嗯……」

「那說話算話呀!」

「好的。」

政頤乘坐的7號線早一步來了,小孩跳上電車,一邊又回頭提醒著:「記得啊!」

「行了。你好好上學去吧。」

「拜拜!」

「拜。」

男孩淺色的頭髮隨電車發動而逐漸遠去在視界裏直到消失。聖軒突然想到,好象是有很長時間沒和政頤打過遊戲了。

並不是因為夏聖軒對遊戲不太擅長,恰恰相反,總是能夠在十幾個華麗的連擊技后輕鬆把對方「KO」,讓每回都落敗的政頤感覺到一絲不快和低落。

雖然已經很習慣聖軒的出色,可並不是所有都能順利消化並安之若素的。倘若聖軒在學業方面的精進對政頤難有觸動,回到小孩最投入的遊戲上,那便不是輕易能用「哥哥很強誒」就能打發掉的情緒了。

所以後來逐漸把這項活動放棄,不但是聖軒學業繁忙,也有政頤不再主動提起的緣故。

當然,偶爾為之,政頤還是會非常激動。畢竟隨着聖軒成為高中生后,能和還留在初中的政頤產生共同興趣的遊戲項目已經非常之少。

於是小男孩整天的心情都不錯。

中午自由活動那會有人想組隊遊戲,還缺一個,跑來詢問政頤時,一貫不怎麼參加的男孩也點頭答應了。

先是玩了一會足球。後來誰又提議著玩跳馬。幾個人輪流做「馬鞍」。剩下的人就在走廊邊排成一線。

站在隊末的政頤跟着往前走,聽見剛跳完的兩個男生站在一邊聊天,雖然只掃進了幾個詞語,可「遊戲」兩個字卻讓他突然有些興奮。

「什麼什麼?是說2003FOK么?」湊上去加入。

「嗯。幹嘛?」

「唉,那種東西,我鄰居家的哥哥打得可強了!隨便就使出空中無限連啊!」居然帶上了「你們什麼也不知道」的輕蔑,鼻子裏還輕輕哼了一聲。

「這算什麼。我早會了。」對方不屑地回敬過來。

「哼。你那是沒和他打過。我就從沒贏過他!」

「哈哈!那隻能說明是你太差,又不見得是他強!」

政頤突然愣下來。

「就是,空中無限連算什麼啊,初級里的初級嘿。」有人不分要害地幫腔,「你別吹啦。」

「我沒有亂說!你們根本不懂!」

「嘿,你就是在吹,就是在吹。」

下午的課剛開始,聖軒突然被老師喊了過去,說辦公室里有個打來找他的電話。不由覺得很奇怪,男生卻也沒怠慢下來:

「喂?您好,我是夏聖軒。」

「哦!你就是夏政頤的哥哥么?我是他的班主任。」

嗯?哥……哥?:「呃……政頤怎麼了?」

「你現在有時間的話,趕緊過來一次吧。」

聖軒踏進這間陌生的教師辦公室。一眼就看見政頤和另一個孩子站在一排,發現他后,眼神一下明亮起來,可很快又暗下去。在政頤的班主任朝自己走來說明情況的時候,聖軒一邊表示著「抱歉,趕來的路上堵車,所以晚了」一邊打量著小傢伙。

頭髮有些亂。下巴還掛了彩。

袖口很臟。

「哦,你弟弟喏,中午遊戲的時候把別人摔了一交,那孩子的門牙都斷了。」注意到眼前不過是個英俊卻依舊很年少的男生,做老師的立場也使她說不出太嚴厲的指責。

「啊?……」飛快地看向身後的政頤。小孩卻早已轉過頭去。

「男生吵吵不算什麼,但現在這個年紀掉了門牙,那可不是小事的。對方家長已經提出要賠償什麼的,你回去和父母商量一下吧。明天讓他們也過來一次。」

「呃,老師,其實我並不是他的——」察覺到這樣的說法彷彿是在推卸責任,聖軒又不得不接過正題,「究竟怎麼事。」

「你去問他吧。」有些不滿的班主任轉向肇事者,「看你平時挺安靜的,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呢?!」

並不知道牙齒在過了更換期后,會變得非常寶貴的政頤,輕易就想出一個很簡單的報復。

當時的場景也恰好提供了條件。

在輪到政頤做「鞍馬」時,男孩一邊彎下腰儘可能地握住小腿,一邊注意著隊伍里需要教訓的某個傢伙。

等到那個目標向自己跑近,即將伸手撐跳上來時,政頤突然蹲了下去。

一下失去重心的對方直接沖向了地面,爬起來時,嘴裏清晰地帶出血絲。那是斷了門牙后的痕迹。

沒有半點愧疚或害怕的,夏政頤用幾乎嘲諷的眼神微笑着看過去。

好象總算有什麼塌實地落下來,哪怕後面有不堪的後果也不要緊。

只要那時,他滿心的憤怒終於得以化解成痛快。

「怎麼老師打電話打到我那兒去了。」離開學校回去的路上,聖軒像是自言自語地說着。

沒有回答。

「你媽媽又加班么?」

「……我對老師說她去外地了。」

「哦?……」雖然之前並不知道自己已經在某個地方被認成「政頤的親哥哥」,但經過這次多少有些察覺了,「晚上吃什麼好誒?」

刻意地挑了最無關緊要的問題。

「……」很想開口又不知道怎麼開口的政頤咬着牙齒。憋在心裏亂撞的無數個詞語,因為他的年少還無法組成條理而恰當的句子。於是當聖軒好似漫不經心的一句「不管是為什麼原因,這種事是絕對不可以做的」出現在耳邊時,政頤突然衝動地想哭出來。

腳下兩人一高一矮的影子又使欲哭的情緒忍回去。

「……是他們不對。」

「嗯?」其實依舊有點在意原因。多少這也算是件頗嚴重的事故。

「我想吃雞腿飯……」

「……哦。」看出政頤還是不想說,聖軒只能放棄這種方式,「那等你媽媽回來,你再跟她解釋一下吧。記得告訴她明天還得去學校。」

「嗯……那麼……」

「什麼?」

「……沒事。」

其實那時的政頤依然很還想問,非常惦念而擔心着的是:那等會還一起玩遊戲么?

「我猜一定是為了女生!」

「我可不想因為自己無意的透露讓你心潮過分起伏。」聖軒皺起眉頭。

謝哲卻不在意:「誒,我是分析嘛,除了為女生,還會因為什麼事打架?你那個鄰居現在也……嗯,有十幾歲了吧!正是少年的情感蠢蠢欲動的時候啊!」

「不知怎麼我覺得你說『蠢』字的時候整個人顯得特別和諧誒。」

「哼。」繼續無視挑釁,男生摸著下巴,「你是打從心裏不願承認自己至今沒交到女朋友,反被那孩子搶先了吧。」

「這真是我聽過繼99年世界毀滅后第二愚蠢的話。」

聖軒最近頭疼的事不少,政頤那次憑空多出來的事件雖然不會由他來處理,可來自學校女生那不斷趨勢看漲的壓力就和他有直接關係了。連續收到情書或被告白的事他自然不會對旁人透露,可一個個拒絕回去后女生們因此有些埋怨的眼神卻不是他樂意看到的後果。

偏偏的,無論聖軒怎麼一次次勸說自己要冷靜要無視,當某天他坐在課桌邊突然聽見廣播里喊出「這是特別送給一班夏聖軒同學的歌曲,希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時,少年還是突然臉色難看,隨後飛快地在眾人注視里跑到廣播室,急促地阻止了他們。

被稱為「第一次完敗記錄」的這個經歷,讓一貫令人敬畏的聖軒,首次感受到在大庭廣眾下的尷尬境地。

似乎因此,不由對女生逐漸抵觸起來。

雖然過去幾年裏,也有電影里的某女明星,或是遊戲上哪個虛擬人物讓他喜愛,可回到現實里,又變得不同了。

總是無奈或疲倦,沒有心跳或羞澀的丁點反應。

「……難道,」每到這個時候總是不會放過機會的謝哲又靠近來,「難道……」

聖軒只看着他,懶得搭理。

「啊!你果然是喜歡我的嗎?」和猜測中一樣惡趣味的話。

「哦,你已經知道了?那就省得我告白了。」

「其實我也很欣賞你,不過,我始終是個『從身到心都健康無二』的高中『男生』,必生的夢想就是讓漂亮的女明星坐在大腿上呀。」

「是么,好可惜。」

「其實話說回來,你也沒必要這麼精挑細選吧,我記得上回來找你的那個,可是高二的級花誒!姓夏的,別仗着自己擁有『受歡迎』的邪惡特權任意妄為呀。」

「嗯……你可以盡情想像她坐在我腿上的畫面,怎麼樣?」

「啊啊!你這個惡魔!」好象深受刺激抱住腦袋的男生做出無限誇張的表情。

聖軒雖然心裏有些無力,可還是忍不住在謝哲的表演下笑出了聲。

傍晚離開學校時,聖軒和往常一樣踏入電車。高峰期已經過去,車廂里雖然沒有空位,起碼也不那麼擁擠。

他習慣地帶上耳機,站在靠近車頭的地方。拉着扶手。

偶爾視線在周圍無意識地掃一掃,又收了回去。

差不多在即將到站的時候,電車前方突然竄進一輛小轎車,斜刺著就逼近來。幸得電車司機反應很快,眼看就要發生事故時狠狠踩住了剎車踏板。

雖然兩車沒有碰上,可一個無比巨大的慣性將全車人都結結實實地甩拋了一回。聖軒只覺得拉着扶手的胳膊像要被撕裂那樣痛著。而與此同時,有個站在他左側幾米外的女生,因為慣性的推送向他直衝過去。

一直撞進聖軒的懷裏。

摟抱住他。

環住男生腰際的雙手,使得女孩停了下來。

隨後卻沒有再鬆開。

當整輛電車脫離了方才的危機重新上路后,那女生依然沒有鬆手。

似乎連鬆手的預兆也沒有。

聖軒用幾乎脫力的思維指揮自己低頭看過去。視界裏,柔軟埋在自己胸前的黑色長發和秋季校服的米色布料,它們在女孩子抬起臉時更換成一張讓人驚訝的面龐。

不知什麼時候脫下的耳機里響着輕微的音樂。裏面凌亂的鼓點好象被瞬間放大。

——抱在腰邊的雙手依舊沒有移開。

——一雙迎著視線而來的眼睛。

十六年來第一次遭遇這樣的境況,並且聽見自己心跳如雷的夏聖軒,就這樣如同凝固了般,任由這個女孩抱住自己,甚至於錯過了該下車的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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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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