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抱住我吧!明駿!」

「小雪!我不想和你分開!」

「明駿!記住我對你的心!」

「小雪!即便我走得再遠,靈魂卻永遠擁你入懷!」

「——大腳將球開到前場,7號文森特接球回傳給同伴——」

握著電視遙控的少年帶上一絲嘲諷的冷漠轉向正要表示不滿的男子:「拜託你能不能看一些符合『父親』身份的電視呢?」

「你終於成長到了藐視父母權威的時候啦?」夏先生伸手示意自己那不「可愛」的兒子把遙控器交還給自己。

「我不會藐視那些從來不存在的東西,放心吧。」夏聖軒卻徑直走進廚房,專心對付起爐火上響聲大作的油爆河蝦。

夏先生帶着典型父親溺愛兒子式的笑容打量了一會聖軒的背影,便滿足地將視線又折回到電視上。因此他也更不可能知道,在那看似與平常無異的背影后,卻是緊鎖眉頭的少年,正思索著該用什麼辦法才能把方才由於手抖而誤撒進鍋里的大塊食鹽取出來。

是了,很不幸的,一貫對言情劇里哪怕男女主人公弔死在一棵黃瓜藤上都漠不關心的夏聖軒,這次卻在聽見「抱住我吧」的平常台詞時,突然受了小小的,準確說是鹹鹹的影響。

已經四天過去了。

會用到這樣的句式,意味着隨後無非是「他早已」或「但他卻」兩種可能。可從那不慎被毀的蝦餚來看,自然只能得出后一種的結果了——

已經四天過去,但夏聖軒卻依然會在某些外物的影響下產生瞬時的情緒波動。

與「擁抱」有關的言情台詞只是其中之一。其他的還有,回家時乘坐的那輛公交車,某首鼓點清晰的歌曲,或是目光里幾位穿米色校服的女生,它們全都一改往日毫無意義的特性,變成了異常跳動的光譜,讓十六歲的少年總是被動地感到心悸。

「然後把這個X代進之前的方程里——」

「昨天有個女生說要跟我做朋友。」

夏聖軒只覺得手裏的鉛筆突然拐個彎,在空氣中留下一條看不見的痕迹:「……恩?什麼?」

比起聖軒的詫異明顯要若無其事多的夏政頤,邊搓著橡皮屑長條邊說:「就是跑來塞了封信說要跟我朋友啊。」

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提問,聖軒看着小孩的眼睛:「『朋友』?」

「我想大概是男女朋友吧。」

被對方如同在說「現在六點了誒」的口氣打倒,聖軒不知是不是該對政頤的態度感覺好笑,事實上他確實露出了一點無力的溫和神情:「……那你怎麼說的?」

「我沒同意啊。」

這種事不是該用「同意」「不同意」來回應的吧,聖軒想着,又重複了一遍:「沒同意么?」

「是啊,女生很麻煩。」政頤的注意又回到作業上,「誒……這個也很麻煩。」

應該就是小兩歲的男生會產生的看法了。

麻煩什麼的。作業很麻煩。通不了關的遊戲BOSS很麻煩。出門時讓突然的雨澆濕了鞋子很麻煩。太擁擠的電車很麻煩。更早以前只會用「很討厭」來形容的事,等到眼下再次遭遇它們時,卻會用一點點模仿成年人般的神態,帶上自以為適量的不屑、無奈和抵觸,說「很麻煩」了。

而現在有了同樣神色間說出的「女生很麻煩」。

聖軒看着牙齒抵在筆桿上的政頤。當他的輔導結束,一人面對剩下的推算時進度明顯緩慢起來的男生已經半天沒有動作。

「同班的?」還是有點好奇。

「啊?什麼?」政頤卻抓着被打斷的機會問出從剛才起一直放在心上的問題,「還有三分鐘電視就要開始了誒!!」

語氣後跟着的是「暫時休息一下吧」的期盼。

聖軒不由同情起那個鼓起勇氣向政頤告白的女生。如果她練成了像動畫中主角般擁三段變形能力,甚至哪怕是邪惡得要毀滅全人類的魔頭,或許都更能吸引政頤多一點。

「而且我覺得,對待感情還是認真些比較好。」

這次終於控制不住的,在聽見政頤剖白式的言論后,夏聖軒撐著額頭笑出了眼淚。

全年級的班委會議上謝哲坐在聖軒的左邊,於是當聖軒右側的女生向謝哲說話時,男生便把下巴擱在聖軒的肩膀上,就這麼應和著那女生。聖軒也懶得推拒他,畢竟事實早已證明在強大的輿論監督下,他一人想要反抗目前的「潮流」只是螳臂擋車。

手裏的檔案很無聊,翻看的過程中難免會轉移注意聽見那兩人的對話。似乎謝哲和那女生是初中時的同學,高中後進入了各自的班級。他們談論著某箇舊時的同班同學:

「因為知道你和他原來關係特別鐵,所以覺得一定要通知你一聲。」

「什麼時候的事?」

「也就是前天。」

「嗯。」隨後謝哲開口說,「謝謝。」

會議結束后,謝哲向聖軒補充解釋到:「她(指那位班委)初中時是正手(聖軒問,『班長?』),對,我就是副手啦……我怎麼一直是副手命的樣子……這次我之前的死黨出了事故,昨天被送進醫院,所以我們想去探望一下。」

「哦。」聖軒點點頭,過一會又回想起來,「為什麼要告訴我聽?」

「不說明的話怕你吃醋。」男生拍了拍聖軒的肩。

「……當心我把你左胸腔下面那顆玩意拿出來當壘球打。」

「只要你放過我胯下的玩意就可以啦!」

聖軒走到家附近,看見政頤正和幾個同齡或者更年幼些的男孩蹲一起,把腦袋擠在兩堵圍牆的中間。

聖軒走過去:「看什麼?」

政頤回頭:「它要生小孩了。」

「什麼?」一時沒明白過來,聖軒朝里望去。以他的身高優勢越過幾個小孩的頭頂后,看見了夜色下,牆角盡頭一隻正抽搐著腹部的母貓。

聖軒知道母貓在生產時最為警醒,應該是特地挑了這樣隱蔽的角落待產。只是被不知哪個小孩發現,雖然依靠牆縫的狹窄長度使得他們夠不著自己,不過它的神經也正在眾目睽睽中面臨嚴峻的考驗。有些動了惻隱之心的聖軒招呼著「別看了」,一邊扯著政頤的胳膊要把他帶走。

小孩子們卻不理會這樣的訓導,除了政頤不情願地嘟著「不會的」,其他幾個更是動也不動。甚至其中一個男生,從地上摸起一根樹枝,作出要伸捅的姿勢。幸好聖軒反應夠快捏住對方的手腕。

質問著:「想幹嘛。」

「我看它不動,是不是死了啊。」一邊又扭著要掙脫,「你鬆開我誒!」

聖軒眉頭一皺,直接抓着那小孩的胳膊把他拖摔到地上:「回家去。現在。」

他又轉向剩下的幾人:「還有你們。」聲調平靜可陰冷。

年長的高過自己幾個頭的表情森嚴的男生,幾個條件重疊起來終究還是能起到相當的震懾作用。於是即便臉上掛着恨意,小孩子們還是一邊用尚不成氣的粗口罵着一邊離開了。

這才看着政頤:「你也給我回去。」

因為聖軒目光里的不容置疑,政頤拍著膝蓋站起來,他舔了舔嘴唇,終於沒有說話。

這天結束體育課時,謝哲沖聖軒揮了揮手,說着「等下我早退一會」。

「怎麼了?」

「和她一起去醫院探望以前的同學。」

想起之前的事,聖軒說:「嗯。好。」又朝鄰班那位女班委點點頭。

晚飯需要採購些原料,聖軒便去了一次超市。走出移動門后,他提着手裏的膠袋,一邊飛快地在腦海中組合最完備的菜肴。到了後街,聖軒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左腳鞋底被粘上了一條超市裏的封帶,男生停了停。懶得彎腰,就原地用右腳幫忙想踩掉。

差不多就在那時,有一個人影以險些要撞上他的速度,從不知什麼地方猛地狂奔出來。

非常突然的狀況,讓聖軒不自覺地怔了怔,於是當他聽見緊隨的一句「你給我站住!」,下意識抬頭朝聲音來源的頭頂看去。只不過和那句喊話同時從天而降的,是一盆極具衝擊力和意外性的冷水。

不偏不倚。

它完美地迎擊了夏聖軒的正臉。

總之,不能小看星座算命書。

這是連睫毛都掛着水滴,忍不住在風來時發抖的夏聖軒第一個想起的有些可笑的念頭。但確實,他回想起白天在女生們唧唧喳喳討論星座運程時被拖進去的自己,在了解原來「班長是射手座呀」后,對星像書里說的「本月多有意外」和「親水性」當時並沒有放在心上……可現在卻知道了,這個念頭是不對的……

就在聖軒仍然因為剛剛遭受的「衝擊」過大而無法控制思緒回遊的時候。那個誤傷了無辜的肇事人已經從樓梯上跑了下來,連聲地喊著「真對不起!我是要潑那個亂貼小廣告的混蛋的!」

聖軒抬起眼睛仔細從水霧裏看過去。

長發的。米色制服。愈加清晰的女孩子。

五官。眼睛。面部的每個細節都和記憶里的哪些要點吻合了。

男生突然無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原本垂下的手指瞬間想要舉到面前。

射手座本月是親水特性,容易發生意外的特性★★★★四點,學業上保持以往勢頭的★★★★四點,人際關係的★★兩點。

以及戀愛指數★★★★★。

滿點。

夏政頤這一次在窗戶邊張望時,終於發現了聖軒家已經亮起的燈。他跳下來,打開房門跑過去。只是應門的人把小男孩嚇一跳:「……」

「哦,是你呀?」

夏聖軒從說着話的謝哲身後探過頭:「政頤?我鄰居。」

后一句是對謝哲說的,對方應着「我知道」邊側過身讓這個漂亮的鄰居弟弟進來。

「……聖軒哥你怎麼了?」看見對方身上那近乎半濕的襯衫,和搭在一旁滴水的制服,小男孩的口氣更驚訝了一點。

「哦……碰到點事。」

「什麼事?」

「意外而已。」

「什麼意外?」政頤好奇地窮追不捨。

「……水管爆了。」已經了解事故始末的謝哲在一邊噴笑出來,聖軒瞪了他一眼。

「啊?……」好象從兩人的反應里感覺到什麼,政頤又追問了一句,「真的?」

不再接續這個話題,聖軒走進衛生間,又從裏面傳出聲音:「你媽媽不在家?」

「嗯。」

「那你吃過了?」

「……還沒有……」

其實說白了,會等那麼長時間到聖軒回來,就是因為肚子餓的關係。多年來的習慣已經讓政頤徹底拋棄了自己想辦法解決的念頭。曾經無奈過「這不成了小皇帝么」,可聖軒卻多少算是促成政頤這一習性的罪魁禍首。

「對不起啊,今天太晚了,我馬上給你熱一點菜……嚏!。」

「感冒?」謝哲問。

「沒……」揉着鼻子,換下衣物后,聖軒拿着毛巾揉頭髮,「不過麻煩你幫我倒杯熱水吧。」

雖然是指向謝哲的請求,不過政頤卻先一步動作起來,走到櫥櫃前拿下玻璃杯。謝哲看着這個小自己兩歲的男孩,笑出聲:

「都是夏聖軒做菜給你吃的嗎?」

「……也不全是。」並不是很情願主動的回答。

「我也要吃啊!」轉向聖軒。

「誰管你。」裏面的回答。

夏聖軒挽起袖子在廚房的模樣顯然讓同班同學身份的謝哲大為驚艷,甚至正色說到:「看得我好想娶你為妻。」

聖軒回答著:「如果你真有這個意圖,我也希望你用『嫁我為妻』的說法。」

話題在玩笑后又轉回正題。

「你同學沒事么。把那盤子遞給我。」

「嗯。」謝哲邊應着聖軒的要求邊說,「其實全是那傢伙自己的錯。他從以前就是那樣,闖紅燈闖出習慣了。我早說他能活得有胳膊有腿真是見鬼。但這回是真的倒了霉,一輛小貨車沒料到有個人竄出來,把他帶倒了……」

聖軒注意到謝哲語氣的漸弱,知道他雖然嘴上不說,其實心裏有相當的難過:「有生命危險?」

「已經報了病危通知書……不過幸好那貨車司機也要負一定責任,他家人正在追討賠款,如果能判下來的話,雖然也許救不回人,但多少是點安慰……」

「哦……這樣……」注意到身旁多出來的視線,聖軒轉過頭,「很餓么,再等一分鐘就好了。」

「沒。」政頤搖著頭。頓了幾秒,目光在兩位年長些的男生臉上轉了轉,「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嚏。」

「為什麼那司機要負責?」

「因為是他撞的啊。」回答的是謝哲。

「是別人闖的紅燈啊。」說話的對象換了人,口氣明顯不客氣起來,「司機有什麼錯?他也不會想撞到人吧?」

感覺到疑問里一些異樣的情緒,聖軒頓了頓,「不是這樣的。」

「那他剛才說……」政頤把懷疑的視線又投到謝哲臉上。

「雖然是闖了紅燈沒有錯,可追討駕駛員部分責任是法律里也規定的誒。」話尾露出「小弟弟你明白么」的口氣,謝哲低下頭對政頤解釋道。

「你只是在包庇自己的朋友。」回答出乎意料。

謝哲盯住眼前矮一個頭的男孩,剛要踏前上去,夏聖軒先一步,他擋在謝哲面前,望着小自己兩歲的政頤,喊他的名字:

「這些你還不懂,政頤,在法律上——」

可他的話被打斷了。

「上次不是這樣的。」

「……什麼?」

「難道聖軒哥你不覺得那個司機很可憐嗎?」

「政頤,你不要胡攪蠻纏。」

夏政頤回視着聖軒,表情裏帶着隱隱的失落和困惑,「為什麼?明明上次你連那隻貓都不讓人碰啊。」

「明明上次你的態度不是這樣。」

而幾天前,夏聖軒還曾經因為在課堂上回想起政頤那句老神在在的「對待感情要認真」忍不住突然笑起來。

以至於鄰桌的女生在愕然看向自己時,也無法立刻停止住。只能用手撐著側臉轉過頭,卻依然在斂開的下巴線條上泄露著自己滿臉笑意的秘密。

後來女生們在暗中偷偷傳說着這一次的驚艷收穫:「第一次知道,班長笑起來才最好看。」

堆砌滿各種各樣「第一次」的道路上。

既有第一次因為稚氣的話而失笑的事件。

也有像站在河岸兩邊,第一次為對方模糊的神情憂慮起來。

那是以往自知理虧的神情、有所顧忌的神情、畏懼害怕的神情截然不同的,微皺的眉心裏藏進「為什麼」這般隱語的面容。夏政頤的面容,有一瞬讓聖軒甚至感覺到淡淡的苦澀。

為什麼。

不為什麼。

有很多的「為什麼」都沒有「是由於」。那是即便成年的大人,都曾有過的許多解釋不了的原因。連他們也曾在其中花尋一輩子的時間尋找與之安然共處的姿勢。只是那些五色柔軟糾纏的線到了十四歲少年的眼裏只會變成不符邏輯的黑白直角。

曝露出一點天真直白的殘忍的口吻問,為什麼。

第二天傍晚,謝哲看見夏聖軒時把球扔給同伴跑到他面前。

「昨天挺抱歉的。」

「啊?……不是你的錯,」聖軒有些無奈地微笑着,「反倒是你,別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嗯……」過一會,「其實我也知道,這種事說不清楚。如果是那位司機和我有關聯,也許現在我該是抱怨着法律的不公或是咒罵那個闖紅燈的人可惡……只是……不同的立場,想法也會跟着改變。」

「別多想了。」聖軒勸他,「你惋惜朋友,這沒什麼錯,換了誰都一樣。」

「謝謝。……那你安慰我吧。」突然變了口氣。

「……什麼?」聖軒警惕起來。

「我想吃你做的菜。」

「……等我感冒好了再說。」因為擔心感冒對味覺的影響會讓自己把控不住燒菜的鹹淡,聖軒這兩天都從廚師的崗位上退了下來。

「啊?」謝哲一拍腦袋,「哦!差點忘了你那戀愛聖水的故事!」

其實聖軒非常後悔不該在那天謝哲到訪時受不了對方的糾纏而透露自己那一身濕轆轆的來由。按照謝哲的個性,這種「八卦」會被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作為調笑的作料。好比這天中午。

鄰班的女班委找到謝哲。聖軒捂著鼻子正好打一個噴嚏從兩人身邊經過。

「你感冒啦?」女生關切地轉向他。

「啊……還好……」

「要多注意身體呀,最近正是換季的時候。」

「嗯。」客套地點點頭。

「只是戀愛前的騷動吧。」

聽見這種話已經習慣無動於衷,聖軒看向一旁的謝哲:「哦,是嗎,你把到的是這號脈?」

「當然!現在哪還有隨便潑錯一盆水的故事啊!你以為是那些爛到沒人看的言情小說嗎?!用這樣的故事來唬人只會被嘲笑啊!」

「那就麻煩你這個色情愛好者重寫一個兩回合內就上床的新結尾吧。」

「謝謝你的信任啊。不過,別轉移話題啦。」謝哲笑呵呵地湊過來,「確實沒那麼簡單吧,就從我聽你說的那些來判斷。肯定連那女生的名字也打聽到了哦?」

然後他不顧聖軒惡狠狠的目光,徑自大笑起來。

再次的見面比想像中更有「衝擊感」。

女生的表情也從最初單純的抱歉,變成了看清聖軒后真切的窘迫和緊張。兩人之間甚至出現短暫時段的尷尬沉默,直到聖軒實在忍不了混身粘膩而緊貼身的衣服,他舉起左手擺了擺。

「我先走了。」

「……厄,嗯……」女生退開一步。等到聖軒走遠幾米后,又突然喊住他,「那個!」

「嗯?」聖軒停下腳步回過身。

「……那個……」

「什麼?」

「……那個……我是說……」

聖軒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樣子,那個已經在腦海里出現多時的疑問突然重新浮現: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么?」

「啊?我,我叫井夜。」

「嗯,你好。」男生淺淺地笑起來,回禮到,「夏聖軒。」

「……嗯。你好……」

「就先從這裏開始認識吧。」他在最後說。

於是有了幾天後好友驚異和調侃的「你的魅力在泡過水后居然還是不減分毫啊」,聖軒心想幸好只告訴你後續,你又不知道這事還有前文。不過他盯着謝哲興緻高昂的眼睛,原本已經打算緘默的念頭突然在一個惡作劇式的想法里被捻滅了。

夏聖軒掛上慣例似冷淡而平靜的口吻:

「是啊其實我之前就曾經(在不認識的情況下)(在電車上)抱過她(半個小時)了。」

鄰班女班委飛快地捂住嘴,卻還是漏出一聲驚呼的「呀」。但最讓聖軒滿意的,還是謝哲一瞬變更的表情。

幾乎使他忍不住笑出來。

進入十月第一個星期時政頤開始常常滿頭大汗地踏進夏聖軒家門。這樣的季節明顯和「熱氣騰騰」甚少關聯,對此政頤解釋為「打籃球了」。在吃完飯後,他也終於帶着一絲刻意的不屑解釋「既然他們拜託我」。

差不多就是這樣。選擇了籃球作為與鄰班對壘的班主任老師卻不知道自己班上熱衷它的人遠比預料的少。而體育委員正是為數不多和政頤在班裏談得上「交情」的男生。哪怕政頤一直對這段友情表現得不冷不熱,沒有絲毫想主動「經營」或「維持」的念頭,不過那個男孩沒有在意,依然笑着拉他:

「吶吶,夏政頤你也來參加比賽嘛。」

「可我又不會打。」政頤趴睡回桌子上。

「誒,來參加吧,不是正經的,就當是玩一下。」讓對方表現得不折不撓,「輸贏無所謂的。」

最後政頤實在拗不過,隨便點頭答應了下來:「那就玩玩好了。」

當初不過是輕率的點頭,真的練習起來倒也超出自己預料地投入。政頤買了籃球,每天放學后獨自在家後面廢棄的工廠里漫漫地奔跑跳躍。一個人,玩得不得章法卻不妨礙他的興趣。只不過動作里存在的錯誤沒有人糾正,於是每次重複練習也只是重複著錯誤而已。

聖軒沒有出面和往常一樣幫忙指點。

儘管夏聖軒也許是政頤能夠找到的最合適的老師了,但當政頤第一次拖着聖軒陪練時,直到夜色完全暗沉下去看不見籃球架了,政頤才想起說「那我們回去吧」。也是第二天從夏先生對夏聖軒無意的說話中聽到「今天你遲到了吧?」和「差一點點。事情多,忙得太晚,一不小心睡過頭了。」

一句話,令坐在旁邊的政頤突然抬頭,沒有注意到他反應的聖軒依然在廚房裏忙碌,順便和夏先生說兩句。只是偶爾揉着眼角的穴位,很明顯是疲倦的象徵。

那天以後的籃球練習,政頤再也沒有找過聖軒。

——高中的學業,班委的工作,各類家務的操持……夏聖軒並不是一個僅僅以「陪練籃球」出現的夏聖軒就可以的。

政頤想,算了吧。

兩周后開始籃球比賽。

如同當初政頤隨口的應允卻又在之後認真起來一樣。之前連班主任也表示過「只是友誼賽」的性質,在真正開始時,兩個班的氣氛卻決不是單單「友誼」這麼融洽的。政頤聽見自己班上的女生和對方班上的女生喊起抬杠似的口號。一個說「必勝」,一個說「不敗」。簡直就是小孩子鬥嘴。

明明白白要決定一個勝負。

什麼「玩玩」的,什麼「輸贏不重要」,沒有人這麼以為。

應該怎麼說才對呢。

結束的哨聲響起,比分停在一個由懸念變為遺憾的「31比30」上。關鍵的最後一球還是沒有抓住時機地掉進籃框,它在籃板上彈了一下后便遠遠地飛了出去,而那個曾被寄予厚望扭轉局面的選手,有着淺色頭髮的面容秀麗漂亮的男生,只是默然地彎腰把鞋帶系了一遍,然後和他人一起走下了場。

連髮根都浸潤了的汗,政頤在起風時打了個哆嗦。

而那時,背後突然推來的手讓他幾乎一個踉蹌摔倒。

男孩站下來看着周圍。

想知道是誰。

可問題卻在於,有許多望向自己的眼神里,都沒有包含足夠的善意。

沒有人用目光安慰他說「不要緊」。雖然他看見有個隊員走向沮喪的體育委員對他說「沒關係的」,可他隨後回頭看向政頤的目光卻是絕對的埋怨。

如果所有人都是付出勞動的,都是拼盡全力的。

那麼,作為最後一個失敗的人,哪怕他也是付出勞動,拼盡全力的,卻得不到同樣的釋懷和寬慰。

夏政頤漸漸落在隊尾,直到聽見身邊經過的一個聲音小聲說「什麼嘛,如果不是他最後沒投進」。

終於發展成了一場落敗賽局后的打架。

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和兩個人,還是三個人糾纏。剛剛多半流失的氣力使政頤沒有辦法全身而退。他只是伸手朝隨便哪個地方揍過去,然後又在幾乎同一刻感覺到被打在哪個地方的疼痛像花一樣綻放開來。

任何一個人的任何一次失誤都會是導致失敗的成因。

可是偏偏,人們只記得最後的你。

聖軒疑惑地在鄰居家門前張望了一下,又稍稍在四周看了一圈。確定屋裏和外面都沒有人才離開。照理今天是政頤母親出差的日子,可過了八點也沒有見政頤回來。心裏曾有一絲擔心,隨後又笑自己太多慮,聖軒走回自己家關上了房門。

就像是從那扇門闔起時開始數「一、二、三」那樣,當數字停到「五」,一個人影慢慢從立在樓前的燈箱後站了起來。廣告燈箱裏的橘色燈光找在政頤的臉上,是一副咬着嘴唇,下頜輪廓繃緊,卻看不出究竟是怎樣的表情。

因為不想讓人看見,所以才會躲起來。

靜靜地看着聖軒家裏亮着的燈,偶爾裏面閃過聖軒或他父親的剪影,政頤拖着腿一步步地往自己家走去。

小腿上有一塊慘烈的傷口,是打架時被拉撞到台階邊划起的皮肉。

印象里最近一次哭是在確定地明白什麼叫「父親離家」的真實意義后。那年自己七歲,對母親大哭大鬧。隨後儘管也有很多次想要流淚的衝動,尤其是在多了像夏聖軒這樣的「哥哥」后,可以依賴的地方變成了幾何倍地增長,不過政頤也知道自己既然作為男生,就該和眼淚這樣女里女氣的東西保持相當的距離。

可是這一次,因為怕家裏開燈可能會讓別人發現自己已經回來,政頤摸著黑找到家裏的醫藥箱,一個個找著藥水瓶把它們湊在窗外路燈的光亮下,直到確信手裏的是消毒酒精。

學着以前聖軒為自己處理摔破或類似傷口時的方式,把酒精沾上棉花倒在傷口上。

只是碰到掀起的血肉時,幾乎忍不住要喊出聲的劇痛感一下炸開。

快露出骨頭的傷口,之前幾乎已經麻木了,可沒有在酒精作用下會這樣地疼。

男生不得不低着頭長長地吸氣,然後,在把棉花又重新沾了酒精放到腿上時,政頤聽到自己已經很久違的哭聲。

他躲在黑暗的角落裏,委屈的低聲嗚咽著。

斷斷續續的啜泣,含混地喊著:「爸爸……」

聖軒也沒有見過政頤的父親。六年前政頤母親帶着他搬到這裏來時,就已經表明了孤兒寡母的身份。聖軒記得還站在「兒童」時期的政頤,在被母親帶來自己家介紹時,一直都是個面露怯色而漂亮精緻的小傢伙而已。連夏先生讓聖軒「帶這個弟弟出去玩」,政頤也彆扭著不肯站起來。

當時聖軒心裏雖然也不怎麼情願,可徒然升為「哥哥」身份,又讓他有些暗地裏還不可表達的欣喜。

最後說着「門口有一架扭蛋機能轉出『高達』誒」。這才讓夏政頤乖乖地跟了上來。

那年冬天下了點雪,兩人從家裏出來,雪地上就留下兩行腳印。偶爾也有幾個重疊了。隨後回來時,也留下了新的兩行。就有更多的重疊在一起。

聖軒記得六年前的政頤,因為轉到了限量版的玩具一下興奮不已,一直笑彎着眼睛。最後在到家前,政頤對聖軒說:

「謝謝聖軒哥哥啊!」

倘若自己沒有記錯的話,那是第一次被政頤喊「哥哥」。後來也有「聖軒哥」。總之去不掉個「哥」字。

而聽見那個乖巧可愛的小兩歲的男孩這樣出聲,聖軒內心膨脹出說不清的滿足。還不像現在般懂事的他,彎過眼睛笑着:

「應該的!」

當時的他們兩個人。

這樣的感情一直保持到夏聖軒即將邁入十七歲和夏政頤已經踏足十五歲時。

早幾年時因為聖軒12月12日的生日和政頤的11月5日距離不遠,兩家長輩曾把他們合併為一起過。而聖軒十六后已經不在乎好比生日或聖誕節這種東西,所以今年就只慶祝政頤的十五歲了。

「你這一年也長得很快。」那天,結束了生日餐會後的聖軒突然出神地對政頤說。

男孩坐在椅子上回過頭。

「我記得去年靠背還在剛好在你的脖子下,現在已經遠遠不止了。」

「好象體檢時是長高了滿多的。」

「不過,」聖軒的目光突然注意在哪個地方,「你的腿怎麼了?那是紗布?」

「啊?」立刻把原本伸平的腿收了回來,露出的紗布一角又被掩藏了回去,「擦傷了一下……」

「不嚴重?」

「嗯……」

不能說。

是因為逐漸會發現到,有很多事說了也於事無補,如果很早以前還會迷信長輩們的權威,可在日後總會不可避免地發現到有很多事情,是他們也無能為力的,有很多事是他們也不辯黑白的,有很多事情說了也只是曝露自己的軟弱而後果卻誰也更改不了。

那些政頤心裏還不曾完全清晰,可又確實體味到它們艱澀的東西,已經逐漸沉澱出越發真實的樣子。

只不過,在因為籃球賽而打架的第二天,小腿上還貼著紗布的政頤在放學的校門前站了一會後,原本少年臉上的稚氣統統在隨後幾秒里褪得乾乾淨淨。曾經常見於他身上的單純式的明亮都在政頤眉眼間似笑非笑的神色里完全不見了蹤影。

他一直走到正被幾個班裏男生圍着說話的鄰班女孩面前。

露著幾乎完美的靜靜笑容,是因為政頤心裏覺得「太好了」。昨天圍攻自己的那幾個人,和正被他們邀請著「要不一起去看電影吧」的那個女生——曾在一個月前給自己寫過信的女生。

她的視線果然像是釘在夏政頤的臉上那樣。

然後政頤越過她身邊的旁人,抬起左手,對女孩說:「走么。」

在對方漲紅了臉把手遞交過去時,政頤知道自己的報復已經成功結束了。

那是夏聖軒都全無了解的事。發生在邁進十五歲夏政頤身上的事。

彷彿是被人精雕細琢打造的男生,還有最明顯的一件東西能讓他有着信手拈來式的自信。

牽着那女孩,在眾目睽睽的憤怒和嫉恨里消失。而當夏政頤確定自己轉入的街角已經不會被人看見時。他迅速鬆開手。還沒有回過神的女孩只聽見他含混不清地說了聲「很對不起」,就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還表現曖昧的夏政頤飛快地把自己扔在身後跑遠了。

政頤拚命地往家跑。每踏下一步都覺得是為了擺脫追趕在身後的異獸。

可它們卻始終緊追不捨,像黑色影子亦步亦趨地跟隨。

那些,全是出神注意到椅子靠背一年間在政頤坐姿里的高低變化的聖軒觀察不到的。

進入冬天的學校在整體氛圍上都顯得死氣沉沉,為了喚醒一些學生們的「青春活力」,又正逢建校的某某周年,夏聖軒所在的學校決定搞場全校性的慶祝娛樂活動。按照校長的說法「既然1月就要進入考試周,就給大家一次最後high的機會吧。」

「……『high』他個頭啊!還『high』咧!」謝哲拍上手裏的書,「那老傢伙磕葯啦?有沒有一點校長的風範呀?我怎麼看着他就像是老色情狂?啊,難道我們學校女生多都是他搞的鬼嗎?他的陰謀嗎?」

「哪個重點高中不是女生多。」聖軒點點手裏的計劃書,「別羅嗦了,事夠多的了。」

「雖然我也不想上課恨不得昏淫一個月,不過為什麼所有的事務都要推給班委啊!教務主任呢?(聖軒插嘴:「她要負責高三的全市統考」。)總務主任呢?(聖軒補充:「他已經去外市一星期了)……無恥!那,學生會會長呢?」

「是會長說『就交給班委們去做吧』的。」

「……下流!**!行動力匱乏!壓榨童工!」

「沒你這模樣的童工,我們班級得出什麼活動,還沒決定呢。」

「可以辦兔女郎俱樂部。」

「不如你出來跳段肚皮舞。」

「只要你陪我,就OK。」

「我陪你幹什麼?在你跳完的最後替你切腹么。」

「哦,不如這樣吧,你喊上你那鄰居弟弟,一起出來演段『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兄弟戲好了。肯定『大』『受』『歡』『迎』。」

聖軒直接蹬踢在男生的小腿骨上。然後再也懶得搭理對方的嗷嗷嚷聲,拉開凳子走出了教室。

可結果卻是在謝哲的鼓動下,包括所有任課老師在內的幾乎全班(甚至鄰班也有學生)都一致要求着「請夏班長和他的弟弟來共同出演吧!」。最初幾次雖然被聖軒以完全否定的目光駁回了,可連班主任甚至校長都把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笑得「充滿期待」,聖軒就知道,自己有謝哲這樣的朋友是人生一件多麼大的不堪回首的失利。

晚上從超市裏走出來時,聖軒還在回憶整件令人無法想像的事是如何在最後成形的,忍不住長長地嘆了口氣。直到他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男生抬頭望向上方。空無一人的戶外走廊,切著天空一塊塊的。而他剛要轉回視線,樓梯邊有扇門打開了。

聖軒看着走出門的女生,過了片刻后沖她微笑着打招呼:「好。井夜。」

對待女生的方式。

如果說好友謝哲是用那被聖軒稱為「流氓笑」的表情和誇張的煽情口吻開場,聖軒則總是以靜默的氣質淡淡地面對對方,也會有微笑,只是笑容在他英俊的臉孔上會讓人覺不出是笑,好象只是五官的某個變化,卻讓人更轉不開眼睛(也就是謝哲冒着生命危險對聖軒打趣的「牛郎笑」)。

不過夏聖軒依然還是在外人面前甚少感情流露的男生。雖然他這一次卻是從頭至尾微笑着,一直到女生走到自己面前,依然沒有停止:

「很久不見。」

「啊……」井夜盯着自己的腳尖,視線碰到男生手裏的塑料帶才想起,「從超市出來?」

「嗯?你是?」

「家裏調料用完了,我媽讓我去買鹽和醋。」

聖軒沖她笑笑,踏出一步,是要走的姿勢:「那回見了。」

「啊?……好……」

但就是聖軒轉回身的那一刻,他的胳膊突然被女生挽了起來,隨後更快地,感覺到井夜緊貼著自己的側身,同時像要拖拽住自己般往前走。

「……怎麼了?……」幾乎要和之前在電車上的回憶重疊,聖軒吃驚地想問。

「……別往後面看。」聲音綳著弦,聽得出有些緊張,「走一段就好。」

「出什麼事了?」剛條件反射地想回頭看究竟。

「拜託你了……」

聖軒便不再出聲。

「有人跟蹤?」

「……嗯……」

「可,怎麼會?」好似已經出了危險範圍,和井夜在街邊坐下的聖軒很詫異那樣的詞語會和眼前平平常常的女生有關。

「大約……十天前吧,我在電車上正好碰見有人偷錢包,當時就衝上去揪住了那傢伙。」

聖軒的視線里交錯著驚訝和敬佩的情緒:「一直跟蹤到現在?」感覺這還真是個容易記恨的小偷啊。

「因為那人不是職業的扒手,他之前就住在我家附近,前兩個月被解僱了以後就搬了家,只是沒想到在那種情況下見面,而且……」井夜抬起眼睛看了看聖軒,「我當時在車上還打了他一巴掌。」

難怪了。聖軒想。

「這種事跟父母說了么?」報警的話,沒有確實的證據警方也無可奈何吧。

「還沒,他們會擔心的。」

「不過,」回想起上個月時井夜嚷嚷着要對亂貼小廣告的人潑水,雖然結果有偏差,可是話說回來——夏聖軒展開眉毛,溫和地說:「你真是個很勇敢的人。」

在飯桌上有些走神,父親一連叫自己多聲才反應過來。夏聖軒回問着什麼事,夏先生反而以「算啦,被你無視啦」的口氣拒絕再透露。對於自己很想沖他翻個白眼的衝動,聖軒突然覺得自家那老沒正經的父親怎麼像和謝哲有血緣才對啊。

而想起謝哲就不得不想起學校里那個叫人惱火的提議。

吃完晚飯後他猶豫了半天,還是去敲響了政頤家的房門。應門的政頤母親看見他,立刻笑着招呼他進來坐。屋裏的政頤聽見聖軒的聲音也跑出來,又回頭問一句「媽你剛才要跟我說什麼?」政頤母親就搖頭說「沒什麼,你先給聖軒倒杯熱水,還是要熱飲料?」聖軒對轉向自己的詢問客氣地擺擺手:「不了,水就好。」

走進房裏后看見打開的電視:「是什麼?」

「哦?新買的動畫。」看聖軒站着沒動,原本已經坐回地板上的政頤也站起來,「有事啊?」

「嗯……是這樣的,我們學校里有個活動,我想,不對,是他們說……」

學校的活動在籌備進行到最後階段時已經引來了一派熱鬧的氣象。而最為吸引人眼球的,圍觀女生最多的,據說還有海報被偷偷撕走的活動,就是由一年級里推出的「『Brother』SeversCoffee」。除了註明演出者為「夏聖軒」,「特邀嘉賓夏政頤」外,其他就是以「策劃:謝哲」等為首的CAST名單了。

只是此刻「策劃」正被「出演者」堵在廁所里爆打。

「……什麼『Brother』啊!你以為你是北野武嗎?」

「唉,賣點啦!」

「還有那海報是怎麼回事啊?你從哪裏搞來我和政頤照片的?」

「你的還不容易,我差不多平均每天有8個小時和你在一起,你又知道我哪分鐘朝你伸出鏡頭?至於你弟弟的嘛,相信我的人脈啦……」

「我真想拿墩布捅進你嘴裏,麻煩你把嘴張大點啊!」

總之,已經走到最後一步。雖然以「我和政頤絕不會演什麼戲劇!」留出底線,可是謝哲卻笑着解釋說「不是演戲誒,讓你們倆到學校里走一圈,拉拉客接接客就好。」

「……拉?拉什麼?又接什麼?!」

「你想哪裏去了!班裏不是要搞個咖啡廳嗎?你們負責招攬和接待客人就行啦!誒呀你這個思想不純的流氓!壞咧!」

「我退出。現在。」聖軒丟下謝哲的衣領就要離開。

「你別想啦,女生們已經把服裝都做好了,如果你不參加的話小心她們把你剝個一絲不掛哦!」謝哲歡喜地說,「這可是她們『等待』『多時』的機會了……」

聖軒轉過身,他對謝哲慢慢微笑着,牙齒咬得格格響。

不知是從什麼地方(也許是哪個遊戲或漫畫里)看來的服裝,改良后的軍服,只是做了特別的剪裁后能夠完全合身。加上束褲和高筒靴以及會讓女生流連的華麗領飾。聖軒看到兩套服裝后的第一眼感覺就是「COSPLAY」,還有個加括弧的(不!)。然而女生們過分熱烈的目光已經令他一貫頗有自信的冷調威力都不復存在,被迫接受這一屈辱的事實。

活動當天。

帶領着政頤換完裝,又幫他調整過胸前的裝飾羽翎,聖軒走到後台看着謝哲:「……就穿這樣?我怎麼老覺得怪怪的?」

「嗯,是有個小錯誤。」

「啊,哪裏?」聖軒低頭掃視着。

「腰帶再繫緊一點。」

「……我現在能把它們脫下來么。」

男生指著四周幾成沸騰狀的女生們,得意地笑着:「你說呢?」

用「大獲成功」乘以「二」才能概括得了夏聖軒和夏政頤為這屆校慶帶來的盛況。最後聖軒甚至不得不帶着政頤躲進男廁所里才躲過了追隨者的浪潮。

「……真是對不起。」打理著政頤剛才被擠亂的頭髮。

「沒關係的,也滿好玩。」

聖軒笑起來:「那你現在出去走一圈試試么。」

「……還是不要了。」隨後政頤摘下胸前已經不成形的配飾說:「如果高中我也能進這裏就好了。」

聖軒看他。

男孩繼續著:「覺得這裏的日子挺開心的。」

對於句子裏的羨慕語氣,聖軒不由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也許政頤還不了解這所學校里每天佈置的作業被人戲稱都得用馬拖回家去的狀況,不過會有這樣的想法是不是說明了別的什麼。他問:「你在現在的學校里不開心?」

政頤沒有回應,低頭擺弄手裏的配飾。

聖軒剛要繼續,聽見門外有個男聲嚷嚷着「幹嘛都堵在這裏啊,讓一下我要進去上廁所!」,以及隨後很快有女生回喊到「先給我憋著!」

這一次,夏聖軒和夏政頤同時忍不住笑了起來。

在車站遇見井夜時聖軒正和謝哲一起。不由心裏哀嘆謝哲真是八卦星再世偏偏讓他碰見。他為兩人作了介紹。說到「新朋友,井夜」時,謝哲立刻挑起眉毛「新朋友?」

「對。」不願繼續糾纏這些,他看向女生,「你是坐這裏的電車么?」

「偶爾,有時去奶奶家才會搭乘這裏的。」指指一邊的站台車牌。

話題不知怎麼轉到前幾天剛剛結束的校慶上,不顧聖軒神色中的抵觸,謝哲滿足在自己「造星運動」的功績里,他探出頭對女生說着「你該來看看哦,這傢伙穿軍裝帥得就差趕上我了。」

聖軒瞪着好友,可另一邊遞來好奇而期待的目光使他不得不又轉向井夜:「別聽他瞎說。就是個活動。」

「叫什麼?」

「兄弟之愛——」謝哲插嘴的餘音被聖軒的猛擊截斷了。

「兄弟?」女生很驚奇,「是嗎?」

「……我鄰居家有個小兩歲的弟弟。並不是真正的兄弟。」

「如果是真正的兄弟那我還得給你父母的遺傳基因磕三個頭了,能生出這種『趕盡殺絕』的龍虎檔。」謝哲摸著後腦。

「所以你盡可以抓緊這最後兩年的機會浪里白條,免得等政頤兩年後徹底長大了把你這種漏網之魚逼上絕路。」

「啊?……難道我們的時間只剩下兩年啦?」

「是啊,在漫畫里都足夠生孩子了。」

「……你生啊?」

「……生你咧。」

井夜在一邊哈哈笑起來時,聖軒才意識到,他有些尷尬地低下頭:「……都是開玩笑。」

「我知道。」女生轉了轉眼睛,「不過還是很想看看的。會是怎樣的兄弟啊。」

夏聖軒簡單應了句「挺可愛的」。他靠向欄桿,然後露出微微的笑意。

同一時刻的夏政頤。所謂的十五歲和十四歲其實只不過是一天前後的差距而已。政頤感覺自己並沒有在升級十五歲時更接近聖軒一步。而事實卻是,幾次三番對他人的挑釁后,他已經連最平常的活動都不會被任何班裏的男生邀請了。

小男孩就獨自坐在天台上看着操場上奔跑的人影。手裏雖然象徵性握一本漫畫可實際連封面也沒有打開。

入冬后迅猛的風把他的臉龐吹出含混的微紅。

政頤回想起那一天。在聖軒的學校里,熱情到過度的女生們為自己送來毛巾、茶水,然後聖軒帶他進更衣室,扣子太複雜了讓聖軒也折騰了很久,最後在額頭熱出點汗。不過他對政頤說「雖然我不想讓外面那些傢伙得意,可你穿着確實非常不錯」。

帶着自己走在校園裏的聖軒總是得不斷地停下來應付各種人的招呼。

政頤站在一旁看向聖軒的側臉。雖然是一眼即明的冷淡和抵觸,可它們又在隨後轉換成溫暖的無奈。

帶着淡淡溫暖而無奈神情的夏聖軒,在那個瞬間曾經讓政頤非常非常地羨慕,並欽佩著。

哥哥也是外表顯眼的人。

他成績優秀。

對待外人只是冷淡的客套,可沒有人因此記恨他。

這是為什麼。

政頤跟在聖軒身邊,靠近他的左半側身體感受到來自聖軒的熱度,右半側則在陽光的照耀下,連制服袖口都微微發暖。銅質扣子亮得晃眼。

那是一條非常完美而溫暖的道路。

還曾想一直走下去的路上。

或者是螺旋旋轉向上的樓梯也可以。只要沒有盡頭。

然後他們能觸摸到天。

夏聖軒微笑着說「那就是你昨晚睡着前數數的羊」。

當它們跑向夢的盡頭,跳躍着在還沒有着地的時候成為了雲。城市在腳下如同隱約的灰色塊點,而雲海會發出咩咩的聲音流過身邊么。

12月9日。

下了年內第一次的初雪。正好是周末,乾脆大家都乖乖留在家裏。曾有個上門送件的郵遞員敲了夏聖軒家的門。一拉開門把,迅猛的風馬上夾帶着雪花吹進來。

夏政頤從聖軒邊上探出頭驚嘆著:「這麼大誒!」聖軒一邊簽着貨單,隨口「是啊」地應着。

過一會,打開電視看了沒幾分鐘,政頤就轉移了注意。他爬到窗戶邊。男孩把手握起來后像蓋章一樣在窗玻璃的水氣上敲出一個印記。隨後又在印記上加了五個小點。聖軒一下看明白了,原來是個腳印圖案。

漸漸的,下面空間被「腳印」踏滿了,政頤又爬站到寫字枱上舉手伸向上面。

也從電視前站起身,聖軒走過去搭扶住男孩的小腿:「小朋友把戲。」

「呵呵。」政頤滿足在自己的成果里,「學校里他們經常比誰的腳印最大。」

這句話讓聖軒也無意識地舉過左手,在政頤留下的兩個印記中間,手握起拳頭后按了一下。然後「一二三四五」個小點。

夏聖軒的手指有着非常修長而漂亮的骨架,之前在快餐廳前的飲料窗口買可樂時就有裏面的女服務生盯住他取吸管的手指,所以像這樣留在水氣上的印記,輪廓也顯得相對纖細點。可不論怎樣,那依然是一眼就能分辨出來的,在許多個類似大小形狀的腳印中,唯一一個要比其他大一圈的足跡。

窗玻璃外透著積雪的白光。

從裏面看去,「腳印」像是重疊在雪地上。

聖軒對政頤說:「玻璃都被你弄花了。」

政頤回答:「我來負責擦就好了嘛。」

12月10日。

刻意去超市找了點東西買,聖軒又經過井夜家樓下。不過他並沒有看見女生。也沒有發現注意有什麼鬼鬼祟祟的跟蹤者。

「……應該沒事吧?」主語省略了「她」。

到家后看見父親也剛回來正在開門,聖軒走上去:「今天沒有加班?」

夏先生說:「是怕我兒子寂寞。」

聖軒在身後闔上房門時瞥見政頤的媽媽也正走近過來。

男生心想:「那晚上不用喊他來吃飯了吧。」指的是政頤。

12月11日這一天。

儘管已經說過不用刻意地慶祝生日,可是夏先生還是慫恿著聖軒晚餐準備豐盛點。忍不住挖苦「過生日的是你么?」但顯然聖軒的父親很是陶醉於自己孩子的手藝,依然笑着說「我準備禮物給你就好了啊」。這話倒讓聖軒想起來上次生日時收到的禮物是一條「給未來兒媳婦的裙子」,不由在心裏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難道這次你要送我未來兒子的紙尿褲么?」

「不要對你父親說這種玩笑。」

「……別突然扮正經。」

學校里,從生員檔案中了解到夏聖軒生日就在明天的女生們按捺不住,上次校慶會時她們就已明白雖然班長看起來讓人難以接近,其實卻是內心非常溫和的好人。於是這次她們大膽地聚上前問說:

「要不慶祝一下吧,大家一起。」

得到的回答自然是:「不用麻煩了。」

然而女生也沒有輕易放棄:「哪裏,就當是聚會熱鬧一下啦。上次班長願意帶你鄰居來參加活動,本來我們也該表示下感謝啊。」

放學時謝哲朝聖軒正在收拾的書包里扔進一件東西,聖軒拿起來看了看,馬上把它反扔回去。謝哲在那邊不滿地叫起來:

「給你的生日禮物啊!」

「我不要什麼『金瓶風月』。」

「啊?你已經看過啦?」

「三級片是你的愛好,又不是我的。」

晚上家裏的抽油煙機不知道怎麼出了問題,「卡卡卡」轉着像是患了嚴重哮喘。聖軒正翻出說明書對照着找癥結,夏先生走到廚房門口。

「爸,你把電源先拔一下,我要拆開看看。」

「聖軒啊。」

「幹嘛。」

「爸爸打算結婚了。」

「哦。這次是想和誰?」對於已經喪妻多年的父親類似的話,聖軒以前也不是沒聽說過,從很小時候起的氣憤到後來的習慣,偶爾也會指著電視上父親看中的「對象」說「可你不覺得她胸部不夠標準么」。

「昨天已經去領了證。」

聖軒停下手,困惑地望着並沒有玩笑口吻的父親:「什麼?……是,是和誰?」

「……你聽了后不要……」

可是夏先生的話被外面傳來的一聲雜音打斷,聖軒聽見熟悉的男聲尖尖地拉長了聲音以至於有些顫抖地喊著。

他飛跑去打開了門。

雪水已融化的地面上散落了零碎的文具,政頤的筆盒被扔在很遠的地方。還有從書包里甩出的書本,軟塌塌地卧在地上。而渾身發抖的男孩,當手裏能夠用以發泄的東西全部被摔完后,此刻的政頤像抓着最後的守盾那樣緊緊捏著書包握柄。直到他看見聖軒走出來。

視線在碰到從聖軒身後站出來的夏先生時一下變得尖利狠毒。

被眼前的各種狀況打亂了思路的夏聖軒在注意政頤母親一臉無措痛苦地喊著「政頤你不要這樣」時,他明白了過來。聖軒驚愕地轉向父親。

「……你是說……你結婚是要和……」

突然衝到面前的政頤被夏聖軒反射性地架開。對方激烈的掙脫力氣,讓聖軒踉蹌著跌跌撞撞了幾步,直到把政頤一起帶着摔倒。

撐到冰涼的陰濕的地面。

12月12日是夏聖軒的生日,也就是說在12月12日之前他還十六歲的少年。

小他兩歲的夏政頤的生日在11月5日,此刻他已經是十五歲了。

換言之,從11月5日到12月11日這一個多月期間,是一年裏夏政頤唯一一段和夏聖軒距離縮減到「一歲」的時光。

12月11日,那段時光的最後一天裏,夏政頤甩開了聖軒的手,他站起來對着自己的母親和聖軒的父親說:「絕對不要指望我會原諒你們。」

在夏聖軒進入十七歲,和夏政頤的差距又拉到兩歲時,他們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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