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望着案子上一小筐的粟粉餅,我一臉驚詫。

阿桑走了,沒有向我告別,也沒有向任何人說一聲。早飯過後,她笑着對我說為我解讒做些粟粉餅,我開心地應下。誰知待我們議完事,卻怎麼也找不到她。房中她的隨身衣物也亦不見,不過,這丫頭幸虧還知道留一封信。

說是信,其實也就只有七個字:我去侍候少爺了。

耶律宏光拍了下我的肩,安慰道:「粟粉餅還熱乎著,她走不了太遠。」他轉過身子,揚聲叫來房外的咄賀一,「你帶上一個人,把阿桑姑娘追回來,若她不願意回來,你回來,你帶去的人保護阿桑姑娘安全回燕京。」咄賀一得令而去。

我拿着信,走出房門,眼眶微酸,恨恨地小聲咒罵,「死丫頭,說走就走,連招呼都不打。」

耶律宏光隨着出來,跟在身側,不解地道:「你知道她要走?早飯時還好好的,你們之間怎麼了,她為何要走?」

為何,還不是因為你。

我抬頭瞪他一眼,然後又垂頭盯着路面,默著不吭聲。胳膊忽地被他拉住,我甩了下未甩脫,抬起頭不爽地嚷道:「阿桑是寒園的人,姓韓,她要走,我又攔不住?」

陽光明媚,正值當空。

我眯着眼,看不清他臉上神情是怒是憤。但他手上力道越發大了,自己卻真切地感受的到。

胳膊被他抓得生疼,看來他是兩樣齊來,既怒又憤。

我暗嘆口氣,是自己過分了。他既然已遣咄賀一前去追,自己不該再發脾氣才是。

陽光刺得眼前暈黃一片,遂閉上眼,痛苦地呻吟一聲,「鬆手,很疼。」

他鬆開我胳膊上的手,但卻順勢抓住我的雙手,拽過我的身子,走到廊子裏,我這才發現,眼前的他臉上哪有怒氣,黑瞳之中居然像是驚喜無限,「你再說一遍。」

我掙開手,大聲道:「她是韓家的人,去侍候她家公子是應該的,沒有什麼不妥。」聲音由大至小越來越低,「妥」字更是哽在喉嚨里,自己也不能肯定有沒有發出這個音。

剎那間他笑涌滿臉,攬腰抱起我,跨過廊子欄桿,躍到院子裏,兩手向上一拋,大笑道:「說得不錯,她是韓家的人,去侍候她家公子是應該的。」

人在半空臉頰火燙,心裏更是羞赧難遏。地上仰首看着我的他輕躍起伸手欲接我,我雙腳互點,身子向上升一些。

他仍笑重複:「她是韓家的人……。」

蕭達石從自己房中走出來,一臉訝異。

我落在耶律宏光身前,腳甫沾地,人便向房中竄去。

身後耶律宏光笑聲不斷,「達石,快馬前去知會咄賀一,不必相勸阿桑姑娘回來,差人把她安全送到燕京便是。」

蕭達石略顯猶豫的聲音響起,「阿桑若走了,我們一日三餐怎麼辦?」

耶律宏光笑斥道:「腦子又不轉彎了,阿桑走了,去買個粗使丫頭做,若行不通怕被人瞧出身份,掏銀子僱人去酒樓買回來吃。這邊事早了,你家少爺我便可早日回燕京。」蕭達石歡聲應下。

紅日西沉風漸涼,我站在院門遙望着巷子口,歡喜失望輪番躍入心間,時間越長,歡喜越少失望越多。

巷口拐進一人,淺綠衫子白包裹,我心中一喜,「阿……。」

來人漸近,我陡地呆住,身着淺綠衫子的女子不是阿桑,而是黑髮綰成婦人髻的已婚女子,我滿心歡喜驟然落空,瞠目望着那女人離去。立在身側的耶律宏光溫言勸慰,「咄賀一辦事極為穩妥,不會出事,你不要太過擔心。」

周圍民舍炊煙鳧鳧,巷子來往行人腳步越發匆促。

我幽幽嘆口氣,自語道:「阿桑若出了事,我不會原諒自己。阿桑提議做粟粉餅時我就該意識到,她已有走的打算。但我沒有發覺,我對她關心不夠。」

耶律宏光拉起我的手緊握著,「不會出事的。」

巷口街上酒肆樂坊檐廊上高掛的紅燈已亮,映得巷口很亮堂。

我重嘆口氣,抽出手,「不能再等了,我們一起去找。」他頜首率先提步,我隨後跟上。未行兩步,巷口拐進兩人,燈光照在他們二人背上,眼鼻雖朦朧不清,但身形是咄賀一、蕭達石沒錯。

「少爺,我們一路追去已過幾百里,居然沒有發現阿桑姑娘蹤影。無論是坐車還是騎馬,一個女子都不會有這麼快的速度。我們返回時,問了沿途茶攤飯舍的人,均說沒有見到過獨身女子。據我估計,阿桑應該沒有回契丹。」走到跟前的咄賀一分析著。

耶律宏光蹙眉沉吟一瞬,「吩咐雲狼們,查查汴梁有沒有『刊家糧鋪』?查糧鋪的同時,沿街打探客棧有沒有韓姓客人。」

我失聲驚呼,「韓世奇的生意做到大宋?不可能,我在汴梁城內沒有見到過有刊家糧鋪。」

「韓世奇不在燕京。」耶律宏光語氣淡淡,默看着我,仔細打量着我神色的變化。

「阿桑會不會走了別的路,是你們沒有找到。」我撇過頭,問咄賀一。

咄賀一搖頭,「理應不會……。」

蕭達石面上略顯不悅,截口冷聲道:「汴梁到燕京,通暢平坦的路就數那條官道,阿桑姑娘豈會捨近求遠繞路而行。依奴才來看,阿桑姑娘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且從未出過遠門,她不會有這樣的膽識,會選那種羊腸小道走。」

蕭達石雖口氣不善,但話說得確實在理。

我鬆了口氣,阿桑仍在汴梁就好。

但只是片刻,心中一緊,疑問挨個湧上心頭:韓世奇果真在汴梁,阿桑是找他去了?耶律宏光一直關注韓世奇的動向,是因為我的關係?還是韓世奇生意果真涉足宋境,耶律宏光身有皇命在身不得不為?

見我默站原地,既不回院子,又不開口說話。咄賀一賠笑道:「就是掘地三尺,我們也會把阿桑姑娘找到。少爺你們倆就回院子等信吧。」

蕭達石朝耶律宏光揖一禮,轉身向巷口而去。我對咄賀一歉然笑笑,「是我急躁了些,多有得罪。」咄賀一連說『不敢當』,隨着蕭達石也去了。

我低着頭向院門方向走去,耶律宏光步子在身後響起。

「小姐。」

「阿桑。」我猛地轉過身。

韓世奇米白紗袍,同色方士巾,臉帶淡淡笑意緩步而來。阿桑走在他的右後側秀眉微蹙睨我一眼后微垂下頭。咄賀一、蕭達石自後面越過兩人走過來,「剛出巷口恰遇韓公子及阿桑姑娘,總算沒讓小蠻姑娘失望。」

耶律宏光朗聲笑道:「韓兄來的及時,若不然小蠻還不知急成什麼樣?」

韓世奇面色溫和,雙瞳清靜如秋水,看不出他內心情緒如何?我心中忐忑,不知他知不知道阿桑為何會回去?韓世奇笑看我一眼,方回道:「我剛才回客棧才知道阿桑這丫頭回來了,估莫着你們會着急尋人,這不,馬上送她回來。」他打量了眼周圍,笑對耶律宏光道:「想必耶律兄還沒有吃飯,我來時在前面飯舍定了些酒菜,邊吃邊聊如何?」

耶律宏光笑着頜首,「韓兄破費。」

他們兩人并行於前面,阿桑默默走在我身邊,咄賀一、蕭達石兩人跟在後面。

「他什麼時候來的汴梁?」我悄聲問阿桑。

阿桑抬起頭,「少爺半個月前來的,你一直不出宮,我早就想去侍候少爺的。可少爺卻吩咐奴婢,說咄賀一他們面容異於漢人,若是現買奴僕,總歸不是自己人,恐身份暴露,但他們身邊又缺不了洗衣燒飯打掃宅院之人,讓我留在這。我心想,若你出宮,而我又不在,也沒有人通知少爺,因此就安心待在這等你,誰知等來等去,等了這個結果。」

阿桑說的最後,聲調漸高。我心中一惶,看向前面兩人。他們許是沒有聽到,仍邊走邊笑談著。

「阿桑,你有沒有……,有沒有對他說什麼?」我聲音壓得極低。

阿桑輕哼一聲,「你怕什麼?」她話中含着怒氣,聲調已如平時。

韓世奇停步回頭,笑着吩咐阿桑,「他們尋你半天,想必早餓了,你先去告知小二一聲,快些準備,人到便開席。」阿桑輕聲應下后又瞪我一眼,才小跑着去了。

剛到飯舍,小二早已笑迎出來。待問明是早已定了的,揚聲唱喏,「樓上蘭閣雅座。」他的聲音未落,樓梯口另一小二已沖樓上大聲道:「樓上蘭閣雅座。」

飯菜早上,阿桑拎起酒壺欲給眾人倒酒,咄賀一笑着接過,「阿桑姑娘為我們這些粗野漢子的日食住行操持了幾個月,這一次,我們兄弟二人侍候你們。」

「小蠻。」聽着不該在此時此地出現的叫聲,我手一頓,兩箸之間所挾筍片落在桌上。

趙元侃目光在耶律宏光、韓世奇兩人身上遊離不定。

耶律宏光英氣勃勃,掃趙元侃一眼,仍自顧自的啜著酒。韓世奇儒雅淡定,默看我一眼,面上無一絲情緒望向趙元侃。

趙元侃目光最終鎖在耶律宏光身上,默盯一瞬,眸帶問詢看向我,我微點一下頭,他雙瞳頓黯。

我暗咬牙,撇過頭,心中有些焦急:怕什麼來什麼,違恐撞上宮中的人,沒料到仍遇到趙元侃。

韓世奇似是一直意着我眉眼間的變化,待看見我對趙元侃頜首,桌上的手竟輕顫了下。我心中一室,看向阿桑,她輕咬着唇點點頭。

我頭轟地一下炸開,韓世奇來時已經知道自己心繫耶律宏光。此時,應該是心中確定了。

這邊幾人心中想必已是波濤暗涌,而趙元侃卻不知趣地走過來,「小蠻,我們該回去了。」耶律宏光放下酒杯,凝目望向我。

我抑著心頭焦慮,微怒道:「該什麼時候回去,我自個心中清楚。你先請便。」

趙元侃似是沒有料到我竟在眾人面前喝斥他,尷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韓世奇淡淡一笑,「公子既是小蠻朋友,也算不得外人,若還沒有用飯,坐下一起用便是。」

韓世奇口中雖是客氣留人,但神思不屬卻也是真,趙元侃豈會分辨不出。他堂堂皇子,被我喝斥后難堪而驚愣,后經韓世奇婉轉留客挽回些顏面,但哪還會真坐下來。

我心中暗道:我不是有意令你難堪,只是想讓你早些離開,我不能讓你知道他們兩個的身份。對不起,趙元侃。

趙元侃氣憤地瞥我一眼,轉身拂袖離去。待他消失於樓梯口,耶律宏光嘴角噙着絲笑,「姓趙的老幾?」

我一直提到嗓子口的心落到原處,朝他伸出三個指頭。

耶律宏光臉上笑容擴大,「在裏面的日子想必也是風光的緊,敢對趙姓的老三大呼小叫。」

韓世奇端起杯中酒慢慢啜著,臉上雖淡淡笑着,但笑中苦澀任誰都能覺察得到。

我擠出絲笑執箸嚷道:「不說這些了,肚子抗議了。」

一箸菜剛送入口中,樓下呼喝聲四起,伴隨着刀劍擊鳴聲不絕於耳。此地距皇城甚近,竟有人在此行兇鬥毆。我心中一驚,扔箸於桌上,還未站起,窗邊的咄賀一已探身看去,「小蠻姑娘,是剛才的那位公子。」

趙元侃遇襲?

六個身形魁偉的黑衣大漢圍着數十名灰衣漢子,被灰衣漢子圍在中間的趙元侃面色冷肅,怒視着外圍的黑衣人。

走過來站在身邊的耶律宏光道:「黑衣漢子是江湖中人,刀刀狠辣,目的顯然是速戰速決,只想殺人而非其他。而灰衣人出招中規中矩,不善進攻只知抵抗,不出一柱香時間,這些灰衣人就會支撐不住。」

兩聲慘叫,已有兩名灰衣人滿臉血漿倒地斃命。

趙光侃大喝道:「向宮門方向退。」

趙元侃聲音洪亮,且話中已亮明自己是宮中人,但黑衣人面不改色,刀光劍影依然舞得密不透風,灰衣人不止不能朝宮門方向退,圍成的圈子也越來越小。趙元侃俊面已顯惶色,危急之中,竟朝這邊看過來。

站在身側的耶律宏光冷笑着嘲諷道:「這趙家老三嚇糊塗了,黑衣人沖得就是他的身份,此時亮出自己是宮中之人,沒有任何用處。」

韓世奇嘆道:「宮圍權位之爭固然是各施手段,但雇凶行刺暗殺,也下作了些。」韓世奇翩然濁世,言行舉止凈雅至極,今天口吐『下作』兩字,顯然已是厭煩到了極點。

耶律宏光淡淡掠韓世奇一眼,唇微抿起搖搖頭,然後笑看向我,「救是不救?」

灰衣人倒地已有半數之多,而黑衣人除一人衣袖被劃破之外,居然有越戰越勇之勢。

趙元侃不時向這邊張望,顯然極希望得到我的援手。

鮮血飛濺,呼喝厲嚎聲連接傳來。遠遠躲著看熱鬧的眾人已縮著脖子向後退,有的乾脆掉頭逃離。

我飛身自窗口躍下去,「救。」

耶律宏光、咄賀一、蕭達石隨着下樓加入戰團。

其中一名黑衣人桀桀一笑,「兄弟們,點子扎手,這一千兩黃金能掙固然是好,真掙不上也沒辦法,犯不着搭上兄弟的命,閃人。」

另一名黑衣人恨聲罵道:「老子打了半天,不知哪竄來一幫管閑事的野驢,害得老子一分錢也拿不到,還賠上一件衣衫。」

耶律宏光眸中一冷,手上軟鞭如旋風飛卷般揮向喋喋不休口吐髒話的黑衣人。那黑衣人悶哼一聲,扔掉手中鋼刀,血自捂住嘴的手指縫中汩汩流下。

先前開口的黑衣人顯然是領頭之人,此時,見自己一方漸趨於劣勢,大喝一聲道:「兄弟們,撤。」

咄賀一、蕭達石兩人正殺的性起,哪會這麼輕易放過他們。黑衣人言退話音未落,蕭達石一聲叱喝,手中彎刀已刺入他面前的黑衣人腹中。

領頭人目露精光,怒瞪蕭達石一眼,「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那使彎刀的爺們,兄弟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蕭達石哈哈一笑,「蕭某候着你。」

領頭人一走,其他人隨着跟了去,這幫人速度極快,瞬息之間,五人一屍消失在街頭。

趙元侃臉色已恢復如常,向耶律宏光抱拳道:「大恩不言謝。」

耶律宏光淡淡一笑,「不用謝我,我對你沒有恩惠。」趙元侃訕訕一笑,臉上有些掛不住。

大宋、契丹局勢緊張,耶律宏光是契丹大王座下得力幹將,而趙元侃是大宋皇子。耶律宏光自我口中得悉了趙元侃身份,會有這番說辭,實際上不是故意令人難堪,而是不想與趙元侃有一絲一毫的關係。但趙元侃卻不知耶律宏光在契丹身居要職,見耶律宏光神情倨傲言語放肆,面上尷尬雖褪,看似微微笑着,但雙眸之中慍色已顯。

「他說的不錯。」我走到趙元侃面前笑道:「他又不認識你,我若不開口,他怎會救你。」

趙元侃輕嘆一聲,低聲道:「現在說夫唱婦隨為之過早,但幫腔幫得可真好。」

我一怔,「哪裏是幫腔,他說的是對嘛。你雖是皇子,但他沒有領你的俸祿,亦不知你的身份。在他眼裏,你算哪根蔥哪棵蒜。」說完,不等他發怒,自己先嘿嘿笑起來。

我與趙元侃兩人聲音壓得極低,耶律宏光負着手在不遠處眉頭微蹙看着我們倆,滿臉不悅。我暗嘆口氣,雖說趙元侃我們倆是笑容滿面,要知道我的笑要多假有多假,而趙元侃的笑要多苦有多苦。

趙元侃抬頭望耶律宏光一眼,「他們主僕身手不錯,……。」

「哪裏來的狂徒,皇城根邊撒野來了,真是活膩歪了。」一聲公鴨嗓子遠遠傳來。

我咽下想要說的話,向聲音方向看過去。街口影影綽綽走來二十餘名官差。剛剛聚過來看熱鬧的人紛紛散去,「開封府衙役來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走。」,「這幫年青人真是膽大包天,官差來了,還不知道逃。」,……。

開封府掌握京城治安,與皇宮大內關係密切。

我心中一緊,道:「我們走了。」

趙元侃瞥一眼耶律宏光,朝我悠然一笑,「身手不錯雖不錯,卻不是武林中人,想必此人在契丹不止位尊爵高,還應是領兵將領。」

我心中一凜,道:「相信此事不是簡單的刺殺,我們只是救人,不想牽扯其中,話已至此,餘下的事你自己看着辦。」

趙元侃輕搖頭,「我不會查訪他的身份。」

我笑着輕頜首,「理當如此。」趙元侃輕嘆一聲,低聲吩咐過身側的灰衣人,朝耶律宏光遙一抱拳,不待耶律宏光回禮,便轉身徑直朝宮門方向走去。

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已越來越近,我轉過身子走向耶律宏光,柔聲道:「我很餓,我們去吃飯。」

咄賀一、蕭達石聞言相視一眼,均輕舒口氣放下心來。耶律宏光輕一頜首,我們四人向飯舍走去。

我和耶律宏光主僕三人上得二樓,卻見韓世奇嘴角掛着絲若有若無的笑獨個慢酌,阿桑秀眉微顰擔憂地看着他。

韓世奇已是兩頰微紅,不知喝了多少。

耶律宏光凈手過後,坐下淺笑道:「今年燕雲十七州糧食大多被韓兄收購,聽聞各地糧倉爆滿,有的地方甚至打了外垛,生意如此繁忙,韓兄卻只身前來汴梁,莫非是嫌契丹市場太小,前來宋境探訪商機?又或者是這邊已有老主顧,韓兄前來洽談生意?」

阿桑雖不懂這裏面的深淺,但聽着耶律宏光口氣,已是面色驚變,急忙看向我,用眼神示意我截住這個話題,不讓耶律宏光再說下去。

我心中暗嘆,耶律宏光既然在此時說出來,意思只是提醒韓世奇。若是代表契丹皇室的意思,又豈會就這麼直截了當說出來。

我朝阿桑搖搖頭,阿桑面色一沉怒瞪着我。

耶律宏光啜口酒,目光向屏風外掃一下。咄賀一馬上起身,蕭達石隨後,兩人出去一會回來,咄賀一低聲道:「剛才一場打鬥,這裏面的食客都已走了,樓上小二小人也打發了去。」

耶律宏光點點頭,咄賀一、蕭達石兩人出去站在屏風外。阿桑放下酒壺,隨後出去。

韓世奇放下酒杯,「耶律兄,我這小小的生意人應該不會妨礙契丹的繁榮昌盛,也不會阻礙契丹的經濟發展?」

耶律宏光掛絲冷笑,道:「可你掌握了我們大契丹的糧源,等於扼住了整個契丹人的咽喉,什麼人會對此食不知味寢不安枕,相信你我心中都有數。」

韓世奇淡然一笑,「耶律兄好意韓某心領,可韓某做事有自己的方式方法,也有自己的考慮,耶律兄多慮了。」

耶律宏光眉梢微揚,微微一笑道:「韓兄遇事從容淡定,必會知道明哲保身這個道理,自古以來天子之怒均是血流成河,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不必說得太過明白,總之,即使有自己的考慮,但為了家人父母,總要收斂一些,以免將來悔之已晚。」

韓世奇笑容仍是極淡,「耶律兄明白寄人籬下受人白眼的滋味嗎?」

耶律宏光蹙眉看向韓世奇,「這就是初衷?」

我一怔,聽着一頭霧水。韓世奇明明是韓德讓嫡親的獨生兒子,何來的寄人籬下,又何來的受人白眼?

韓世奇沒有回答耶律宏光的疑問,黑瞳之中黯淡隱去,雙眸慢慢變得奕奕有神,「今日耶律兄好意提醒,我亦應放開胸懷暢所欲言。在世人眼中,契丹是一個王國,大宋也是一個王國,就是西夏也算是一個國家。而在我眼中,糧食界也是一個王國。」

耶律宏光蹙著眉頭舒展開來,「世人糊塗,韓兄莫太在意了。韓大人雖是漢人身份,但乃是朝中重臣,大王又極倚重,韓兄想多了。」

我恍然憬悟,韓世奇既不入仕,又有悖常理這麼做生意的緣由竟這麼簡單?簡單的令我心生疑惑,他不該是注重這些的人。但若不是為了這些,他究竟為了什麼?

韓世奇淺笑不語。

耶律宏光看向我,「我送你回宮。」

韓世奇眸中神色突黯,我心中一窒,桌下的手撫向手腕,摸著鐲子瞥了眼韓世奇,韓世奇眸含隱痛默盯着我。

我忙撇過頭,卻見耶律宏光也默默目注着我。

我道:「你先回去。」

他眉一皺,我聲調略高強調道:「你先回去。」

他面色一寒,我在桌下輕扯了下他的衣袖,「今日我們商定之事,你要趕快進行。」

韓世奇看看我,看看耶律宏光,面色瞬間變得如身上白紗一般的顏色,苦澀一笑低下頭去。

耶律宏光邊起身邊道:「這次回去之前,會把這件事辦妥。」

待耶律宏光一行三人離去,阿桑繞過屏風進來默立一側。

韓世奇嘆道:「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宮。」我隨着他起身,緩步向外走去。

韓世奇一路無語,我則是心思急轉,卻不知如何開口。

待到平常翻越的宮牆外,心中躊躇一瞬,咬咬牙,還是決定早做了斷。但是,又實在沒有勇氣抬頭看着他說,於是,頭微垂盯着自己的腳尖,「鐲子還給你。」

他輕聲笑起來,「為什麼還給我?」我一呆,不由得抬起頭。

他唇邊掛着絲苦笑凝目盯着我。

我心中輕窒一瞬,但心頭隱痛卻繞着不散。

我輕聲道:「若沒有耶律宏光進山遊獵,娘親的面具也沒有遺失,我估莫著會一直幽居深谷,除鬼叔叔之外,不會和其他男子有接觸,不會知道感情是什麼?」

他伸手扳着我的肩,「抬起頭看着我,小蠻,我要你看着我說。」

我抬起頭,見他痴獃呆看着我,心中一緊,在這種目光注視下我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他的手順着胳膊下去,緊握着我的手,道:「薊州的糧食被哄搶后,我不該獨自前去,當時若是帶上了你,後來發生的這一系列的事,我就不會是局外人。」

他話中含義是若陪自己前來汴梁的是他,自己喜歡耶律宏光的事就不會發生。

會是這樣嗎?我不敢肯定,亦不能否定。

他黑瞳之中哀痛淹留凝聚不散,星目更是一眨不眨看着我。我不能直視,亦沒有勇氣回望他。遂慌忙低下頭,入目之處,他白紗前袍微微顫著,我心頭又是一痛,不忍看也不能看,只能選擇閉上眼,輕聲道:「是我的錯,全怪我。是我讓你生出希望后,又親手讓這個希望變成了失望。」

他抬起我的下巴,「我一直認為你還小,想等你長大,等你感情成熟些,我們之間也會水到渠成。我沒有料到你是東丹後裔,還是大宋公主,若早些知道,我會安排妥當,在你彷徨之時會陪在你身邊。小蠻,不要這麼早下定語,給我一個機會。」

兩行清淚自我眸中汩汩流下,透著朦朧淚眼望着他,「自出谷隨你入燕京居寒園,雖然身邊有韓伯、阿桑他們體貼入微的照顧,有韓風經常逗逗嘴取樂,但離開了娘親,我心中仍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孤寂,覺得只有靠近你隨着你,才稍覺心安。寒園之中的點滴至今我仍懷念,若沒有汴梁之行,我不知現在的自己是什麼樣?不知道是不是每天像個小尾巴一樣跟着你?或許永遠都不會喜歡上耶律宏光?但現在我的心是在他身上,這點我能肯定。」剎那間他面色一下慘白,我咬咬牙閉上眼不再看他,「我也沒有料到自己竟是朝秦暮楚之人。」

他搖晃着我的身子,痛聲道:「不要這麼說自己,你在感情上純如白絹,與一個為你出生入死的俊朗男子朝夕相處,會產生些許好感也屬正常。但好感距愛還有斷距離,從今日起,我會一直陪你。」

我心中一驚,矍然睜開雙目,失聲道:「你要在汴梁做生意?」

他搖搖頭,「還沒有一定要在汴梁開鋪子的理由,生意暫時不會入宋境。」

我輕舒口氣,放下心來。

見我沒有拒絕,他臉上終於現出幾分笑意。我握著剛自腕上褪下的鐲子,心中一黯,越發開不了口。

他笑着柔聲道:「回宮吧。」我點點頭,仍站在原地不動。

他笑問:「怎麼了?」

感情一事不能拖泥帶水,否則愛人者與被愛者痛苦齊受。想到這兒,我不再猶豫,慢慢抬起手臂攤開手掌。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愴然問道:「你愛上他了?」

我思緒紊亂,已不能思考,木然輕頜下首,「你調糧時所購十五套飾品是我收到的最珍貴的禮物,我不捨得它們離開,因此不想還給你。但是,鐲子太過貴重是其一,另外,我隱約之中總覺得它有什麼特殊含義,所以才想着把它還給你。」

他唇色面色均是蒼白,默看我一瞬,忽然輕聲笑起來,「小蠻,你答應過永遠不會取下來,不要食言。」

我一怔,當時自己的確答應過他。

他臉上仍無一絲血色,笑容淡淡繼續道:「父母膝下只我一人,時常覺得孤單。你若不棄,稱我一聲大哥可好?」

我又是一呆,他並沒有因自己選擇了耶律宏光斷了這份友情,我心頭湧出股暖流,淚再度落下,「大哥。」

他拭去我腮邊的淚,柔聲應下后道:「小蠻,大哥今日忙活一天,此時甚是疲倦,你回宮吧,大哥走了。」

他步子虛浮踉踉蹌蹌順着來路而去。

我默站半晌,直到夜風吹落枯葉落在身上方驚覺,但沉沉黑夜中,哪還有他的影子。

「小蠻姑娘,你這麼做只是浪費衣料。」微胖的劉裁縫皺眉說,「對方尺寸都不知道,怎麼做衣袍?」

劉裁縫乃是宮中裁縫,他本來極不情願過來,但經不住王峰打着師公的旗號軟兼硬磨連哄帶嚇,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前來。如此心態,當然教的極不盡心。因此用了整整五日時間,我才學會裁剪衣料。

「等我全部學會,當然會去量尺寸。」我悠悠然說道。

劉裁縫面露苦色,「天氣轉冷,這宮裏大大小小的主子都要添置新衣,我一直待在這,被頂頭趙大裁縫罵是小事,可家裏的十幾張嘴全憑小人的俸祿養活着,這差事是不能丟的。小蠻姑娘,你差王公公給我們尚衣監趙大裁縫言語一聲,小人方可待在這裏名正言順專心教你。」

我看他一眼,淡淡地道:「前兩天王峰沒有打招呼嗎?可你卻敷衍了事。」

劉裁縫頭如搗蒜賠笑作揖,「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哪會跟小人一般見識。」

我輕哼一聲,「這宮裏的人都是看人下菜碟的吧?」劉裁縫連聲道『不敢』。

我撇撇嘴,道:「今日你我都沒有心情,你先下去吧。」

他苦着臉走到門口停步猶豫一瞬,回過身,小心翼翼地輕聲提議道:「若陳道長讓王公公交待下去,或是襄王吩咐一聲,趙裁縫是無論如何都會放我前來教你的。」

他口中的王公公顯然是王繼恩而非王峰。

原來癥結在這裏,王峰身份太低,讓他為難了。

「若讓師公或是襄王他們開口,哪還敢勞你的大架。我只想學做件衫子,不需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掛着絲笑閑閑地道。

他驚惶地甩手自己給自己一個耳光,「小蠻姑娘教訓的是,若他們開口,趙裁縫必會親自來教,小人多嘴了。」說完,忙不迭在退出門外。

「小人……小人見過襄王。」劉裁縫恐慌的聲音在院中再度響起。

我把案子上衣料疊起後起身來到房門,趙元侃面色清寒看着劉裁縫,劉裁縫微垂頭苦着臉,估計是違恐趙元侃聽到我們二人的談話。

暗嘆一聲,笑着揚聲道:「襄王是想讓民女在院子裏招待你嗎?」

趙元侃嘴角微扯,冷聲對劉裁縫道:「王峰什麼時候叫你,你什麼時候前來教小蠻姑娘,若不叫你,你就待在尚衣監候着,切記,要隨叫隨到。」

劉裁縫道:「小人謹遵王爺令。」

趙元侃邊微笑着向房門走來邊隨意向後揮揮手,劉裁縫如獲大赦,匆促離去。

趙元侃掠一眼案子,「宮裏尚衣監做出來的衣袍手工精細,想做什麼,叫他們前來交待一聲即可,不需親自動手。不過,若是想親手為別人……。」

「襄王來此何事?」我打斷他的話。

「穿上心愛之人親手做的衣衫,我這輩子不知有沒有這種機會?」他重重嘆口氣。

「你若來閑談,我還有別的事,恕我不奉陪。」我眉頭一皺,起身欲出門。

他搖頭輕笑,「皇兄已向陳道長提親。」

我怔了一怔,「陳王?」

他盯着我點點頭,「在皇上寢宮,皇后及幾位皇貴妃都在,她們都贊成。」

「她們贊成有何用?本姑娘不答應。」我乾淨利落地摞下話,又突覺不對勁,問他,「皇上同意?我師公沒有說什麼?」

見我不以為然,根本不把這事當成一回事。他眉皺微,「你不着急?」

「我為何要着急,這事誰贊成都沒用,皇上不會同意。」我悠然笑着道。

他聽得不住搖頭,「渾金朴玉的丫頭,全然不通宮中之事。我既然說皇后及幾位皇貴妃都贊成,那就是父皇沒有意見。」

我心中大驚,趙光義想幹什麼?他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有些坐不住,趕忙問,「趙……,皇上怎麼可能沒意見?還有師公也不可能同意?」

趙元侃長長嘆口氣,「精怪起來,也是心有七竅。可有些事怎麼這麼不開竅呢?皇上病重昏迷不醒而皇兄恰好提親,皇后一干人同意,意思很明確:皇上既然藥石無效,沖沖喜也是好的。」

我失聲道:「沖喜?」

他輕頜了下首,「沖喜不止民間有,宮中也有。當時陳道長一口回絕,理由是你已婚配。」

我心中一松,拍拍心口,「還好師公在,若不然,莫名其妙被人決定了終生大事。」

他搖頭輕笑,「你會任她們決定?」

我笑起來,「當然不會。」

他斂笑靜靜看着我,黑瞳之中閃著兩簇炫目的光芒,「你心底一角有沒有我的位置?」

我一呆,掩飾地笑着嚷嚷,「剛才就準備出宮,恰好你來了。時候已不早,我要走了,謝你前來說給我聽。」

他微微笑着,沒有起身的意思,「此事還沒有結束。」

我皺眉沉吟一瞬,「還有什麼事?」

他徐徐開口,「皇兄既然在這麼多人面前提出,便有讓陳道長反駁不了的理由,也有讓後宮們支持的緣由。你急着出宮,這事容后再說。」

見他站起身子,舉步欲走,我忙為他倒杯水,「皇宮大內里的人說話總是不痛快,你能否破下例,一次說個明白。」

他坐下抿口茶水,方道:「父皇病重,皇兄是最有可能繼承皇位的人選。皇后、皇貴妃們為以後打算也必會隨聲附和皇兄的提議。陳道長說你已婚配,這理由太弱。你想想,皇兄既然開了口,心中肯定是看好了你,皇后、貴妃們必會想到這一層。她們會想盡一切辦法讓陳道長同意,來向陳王爭功示好。退一步來說,若有媒妁之言,雙方長輩又同意,這樁事也算是名正言順。」

我心中怒氣直竄腦門,「大不了我們一走了之。」

他笑着頜首,「此計甚好,陳道長閑去野鶴,而你的親眷皆不在汴梁,都沒有任何牽掛。」

這是什麼計?他居然還稱好。

臉上得意之色還未褪,轉念一想,心中不由大驚,師公正在為趙光義醫病,而趙元侃的意思似乎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師公的去留我不能左右,也不想左右。至於此事總有解決的辦法,皇后是你的生母,若你開口陳述利弊,皇后應該會攔住此事不讓它發生才對。趙元僖是不是喜歡我?他心中打的主意你會不知道?」

他手中杯子一幌,唇邊漾着絲苦笑,「民間子女均是爹娘的骨中骨血中血,但宮裏沒有父母兄弟之說,只有君臣上下之分。在皇后心中,大哥元佐是她最棒的兒子。元僖雖不是他親生,但也比我這個親生兒子份量重。」

他面色黯淡,口氣低沉。靜默一瞬后淺淺笑起來,「本王言盡於此,至於你想不想做陳王妃,你自個考慮好。」他站起來,向外走去,「宮外那冷肅男子若是皇族中人,便不適合你,那溫和如水的男子會是好的伴侶。……,時候到了,自然有佳人相陪,只是這時候希望早到……。」

我一愣,有些不解他為何一直重複後半截這段話。

他輕嘆一聲翩然出門。

娘親這邊事末了,回契丹不現實。但趙元侃既然刻意來告知趙元僖提親一事,自己顯然也不能掉以輕心。此時讓師公出宮又不合適宜,最好的方法只有自己出宮居住。

只是出宮居住,怎麼能坦然面對韓世奇?這也是五日來心中一直苦惱的問題。

但是,自己卻必須出宮一趟。耶律宏光有沒有找到紫漓?這件事進行到哪個地步了?即使不說出宮住的問題,這些也是要出宮才能知道的。

我在心中暗嘆一聲,不管什麼事總要自己面對的。另外,韓世奇生意雖然沒有入宋境,但今年收購的糧食似乎數量太大,而現在他亦沒有留在汴梁的必要,與其讓契丹大王坐卧難安,不如勸他早回燕京。

心念及此,全身一陣輕鬆。

我剛跨出院門,便暗呼倒霉。但這行人顯然是沖着自己而來,已躲無可躲,除非現在就提氣飛躍躲出宮去,她們雖無可奈何,但避過初一還有十五。

被一行人簇擁在當中的女子面寒眸冷,雖至中年芳姿仍不減。從她的眉眼之間依稀可看到趙元侃的影子,這女人定是當今皇后,趙元侃的生母。

她左側一位滿頭珠翠身上佩環叮咚直響的女人笑着恭維,「這位外表清麗脫俗面容晶瑩華彩雙眸亮若寒星的姑娘想必就是小蠻姑娘了……。」

我暗自失笑,走上前微施一禮,道:「民女見過各位娘娘。」

感受眾人目光齊刷刷聚在自己身上,但我仍微垂首盈盈笑着。

「相貌不俗氣度高華,堪配元僖。」面前的皇后聲音無一絲波瀾,更無一絲感情。

我抬起頭,一口回絕,「皇後娘娘說笑了,民女已然婚配過,一女豈會嫁二夫。若皇後娘娘為此來這,民女還有事,先行退下。」

眾妃愕然相顧,剛剛開口誇讚我的女人叱道:「皇後娘娘面前豈容你放肆,還不跪下請罪。」

我微微笑着不作聲,皇后凝目看我一瞬,唇邊現出絲淡淡的笑,「一女當然不會嫁二夫,你也只會嫁給元僖。至於你婚配過的男子,本宮會賜給他百名千嬌百媚的女子。」

我抿唇輕笑起來,「相愛之人眼中哪會容得下旁人,別說百名女子,縱是千名他也會不屑一顧。」

眾妃悚容,有的大驚有的深思。皇後面色一黯雙眸柔和了些,但只是一瞬便轉為冷肅,仍是淡淡笑着,「那只有一個辦法了。」

我笑問:「什麼辦法?」

「死人眼中不知會容下什麼?」她笑容如常,沒有一絲變化。

我一呆,「死人?你會殺了我婚配過的男子?」她笑着輕頜下首,眾妃面色平靜,猶若皇后口中所說的殺人是殺雞宰猴一般。

一群沒有感情的女人。

我冷冷一笑,正欲開口,卻見阿奶出現在眾妃身後。

不知她什麼時候來的?

「皇後娘娘,你很長時間沒有去本宮宮中了。本宮昨晚做了一個夢,又見到先皇了……。」阿奶雙眸迷離,腦筋似是不太清楚。

眾妃面上露出嫌惡,自中間一分為二,阿奶走到皇後身邊,還欲開口訴說,皇后秀眉蹙起,冷聲截口道:「我這不是準備帶着姐妹們去看你嗎?」

阿奶笑着點頭,「本宮很高興,今日弟媳們幾乎全在。」

皇后瞥我一眼,握著阿奶的手緩步離去。阿奶頭未回,絮絮訴說着。我心中暗自難過,若趙德芳沒有另娶別的女子,待救阿奶出宮,一家人開心快樂活着該有多好,娘親不會青絲變銀髮,阿奶也不會裝瘋賣傻。

但事事難料,豈會以自己的意志為轉移。

我重重嘆口氣,自大路拐進小徑,身形奇快向那片僻靜的林子行去。

「小蠻。」乍聽見趙元僖的叫聲,我心中一怒,今日不想見的人全見了。忿忿轉過身子,「民女見過陳王。」

「你出宮?」午後日光斜照在他的笑臉上,竟也有幾分俊朗英氣。他身後的王繼恩抬臉看了眼宮牆,又垂下頭。

我心中不耐,「陳王特意在這等民女?」他點點頭,「我會立你為正妃,以後也會一心一意對你。」聞言,王繼恩飛快抬頭看一眼,雙目神色憤而懼。

我心頭微怒已是難於遏制,冷哼一聲道:「陳王說笑了,民女還記得曾經說過我已婚配過。若想逼婚,相信你也知道後果是什麼,灰頭土臉的絕對不是我。」

他雙拳微握,「三弟也喜歡你?」

我呵呵笑起來,「小蠻自問還不是國色天香。」語畢,輕輕躍起點了下身側樹桿,已飛身上了牆頭。

汴梁最繁華的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如織。

對麵店鋪門楣上四個燙金大字『刊家糧鋪』如烙鐵一樣灼着我的眼燒着我的心,他不是說沒有在汴梁開鋪的理由嗎?短短五天,這理由已經出現了嗎?這個理由難不成和自己有關?

我默看着對面正忙碌收拾店鋪的韓風。

身側的阿桑滿面愁容,「這糧鋪牌子都掛好了,眼見就要開始做生意,你去勸勸少爺,少爺肯定聽你的。」

我苦澀一笑,「他會聽嗎?恐怕他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我了。」

阿桑搖頭反駁,「少爺怎麼會不想見你呢?後院裏少爺特意給你留了間房,房中的桌椅板凳窗幔簾紗都是他親自去挑的。生意越做越大固然是好,可若因來汴梁做糧食生意被人誤認為是通敵賣國,這罪名不止少爺擔不起,縱是老爺也背不起來,這麼做會害了韓府的一干人等。」

我心頭一痛,他親手佈置了自己的房間。

阿桑又道:「小姐,這幾天少爺情緒很低沉,你親口說了?」

我默然頜首,阿桑輕輕嘆口氣,「少爺在後院。」

我點點頭,邊舉步向店鋪走去邊問道:「阿桑,你家老爺對少爺做糧食生意有何看法?」

阿桑沉默一會,才開口道:「聽府里年長的僕婦說,少爺自懂事起就立志不涉足官場,夫人欣然同意,老爺雖不情願也苦無他法。因此少爺剛開始做生意時,老爺沒有過問。但近兩三年少爺生意越做越大,老爺很擔心,每每有空,必會叫少爺回府勸阻,可似乎沒有什麼效果,少爺依然我行我素。這是主人家的私事,我本不願多說,但我不願瞞你,也想讓你多了解少爺一些。」

我聞之心裏越發難受,不由得一陣苦笑。

阿桑輕扯了下我的袖子,「還有一事,阿桑不知該不該說……。」

我心中一動,韓德讓權傾契丹,但韓世奇似乎不以為然,隱約之中還有抵抗朝廷之意。事事都與韓德讓意見相左,他們父子之間好似有什麼隱晦不明的事?

阿桑神色不安,似是猶豫到底該不該說出來。

我看着阿桑,「若和你家少爺有關就說出來,我們找出癥結才能勸阻他。」

阿桑沉吟一瞬,「夫人睡房從來都是自己收拾,即使貼身丫頭也不能進房。但有一次夫人午睡夢魘了連聲驚呼,而老爺在宮中議事,少爺也不在府中,夫人的貼身大丫頭擔心出事,衝進了房。發現一件怪事……。」

我皺眉,「什麼怪事?和你家少爺有關?」

阿桑聲音壓得低的不能再低,「夫人睡房之中有兩張床,老爺和夫人似乎是同房不同床。」

我心中暗忖:這隻能說明韓德讓夫妻貌合神離,但在人前仍表現的恩愛有加,這應該和韓世奇做生意沒什麼關聯。

我瞪阿桑一眼,「都什麼時候了,還不說正事。」

阿桑瞧了眼店鋪里的韓風,又瞥了眼左右,才低聲道:「老爺和太后自小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是太后的父親為了家族勢力的壯大,將太后嫁給了先皇。先皇去后大王年幼,太后倚重老爺,外間瘋傳兩人舊情復燃,甚至有人說太後有下嫁老爺之念。」

我心中『咯噔』一下,這才就是問題的關鍵。

韓世奇之所以這麼做,是憐憫母親逼迫父親。憐憫母親獨守空房,逼迫父親辭官回家。

不入仕的原因,一方面是性情使然,另一方面或許是不願為父親舊愛出力。

阿桑悄眼打量着我,訕訕一笑道:「只是傳聞,當不得真。阿桑多嘴了。」

我略一思量,道:「阿桑,太後父親為了家族勢力壯大或許只是一方面,漢人在契丹境內,即使位高份尊,可在契丹人眼裏,仍是下等人。你家少爺不用別人勸,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阿桑頜首,「話雖如此,可少爺在汴梁做糧食生意,始終不妥。契丹是馬背上民族,雖建國定都,但糧食仍是奇缺。若少爺在汴梁收糧去契丹販賣還可,可現在反了過來。」

契丹、西夏缺糧,不比大宋。大宋皇室當然深知這個道理,因此民間大宗收糧極奇困難,韓世奇若在此地開鋪,糧源只能是今年剛在燕雲十六州收的新糧。

店內韓風已經拾掇好,抬頭看向這邊,待看到我和阿桑,面色一喜。我和阿桑進店,阿桑問:「韓風,少爺還在內院?」

韓風點頭,阿桑看向我。我笑着點點頭,阿桑面色一松。韓風平日裏見我總是鼻孔朝天面露不屑,此時眸含乞求欲言又止。

我微微笑着看向他,「想說什麼就說出來吧。」

韓風放下手中抹布,兩道眉皺着,「宋境之內根本收不到糧食,若自咱們那僱人拉糧再加上路上折損,這麼算下來,並不划算。我一直很佩服少爺做生意的頭腦,可如今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

我笑着截口揶揄道:「現在不佩服了?」

韓風忙擺擺手,「仍然佩服,但是想不通。」

阿桑嬌斥道:「想不通就不要費神想了,少爺的心思哪是你這奴才能猜出來的。別浪費時間了,小姐來此就是勸阻少爺的。」

平日裏都是韓風斥責阿桑,阿桑哪敢說個『不』字,可現在被阿桑喝斥的韓風不怒反喜,迭聲道:「少爺在後院,少爺在後院。」

阿桑得意地昂然上前掀開帘子,「小姐,進去吧。」

古槐樹下,一人一幾一椅。

韓世奇微抬頭默看着湛藍明凈的天空,如雕塑一般半晌不動。我獃獃望着他,心中五味陳雜,暗責自己傷了這個儒雅淡然溫和如玉的男子。

「啪」地一聲輕響,我一驚回神,他也收回目光看過來。

「韓風,為何向院子裏探頭探腦……。」阿桑的怪責聲自身後響起。

「死丫頭,聲音小點……。」韓風抑著音的埋怨聲接了過去。

想必是韓風心急,自簾縫向內院偷窺,阿桑阻止時發出了響聲。我在心中暗嘆一聲,真是兩個忠僕。

韓世奇唇邊漾出絲笑,「見了大哥為何苦着臉?」

我咧嘴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短短五日,在汴梁開設糧鋪的理由出現了?」他抿嘴微笑不語,我走上前,心痛地問:「我很想知道,這個理由是什麼?和我有沒有關係?」

他笑容微頓,瞬間如常,「生意人都想把生意做大做強,我亦不例外。局限於一朝一國,終不是我所願。」

我站在他面前,微垂首直盯着他,「契丹境內雖是漢人治漢,契丹管理契丹事務,律令明文宣揚不分身份,但實際上漢人身份仍不受尊重,這是實情。因此,你口中所說寄人籬下受人白眼,我能體會到。你的心中糧食界是一個王國,在這個王國里你可以受萬人推崇。你這麼說我也相信,也贊成你這麼做,可是,這真是你做生意的初衷嗎?」

他臉上笑容漸無默默和我對視一會兒,道:「這確實是我做生意的原因。」

我苦笑着搖頭,「我相信你。但現在是不是多了其他原因?做生意講究和氣生財,更有甚者會和官府勾結,以求得最大利潤,可你呢?對官府避之不及。契丹皇室大宗購糧,為的什麼,難道軍隊真是缺輜重?你的做派不符常情,這是為何?若你真當我是你妹子,就說給我聽。」

他低頭苦笑,重複道:「妹子,妹子……。」

我心頭一緊,他站起來,朝東側廂房緩步走去,我隨後跟過去。

兩人上階站在檐廊下,他褪下鞋子,兩手向側面拉開房門。

我邊脫鞋邊奇道:「東贏人才用的門。」他點頭進房,我進去踩着平滑如鏡的木板地,心中又是大奇,「東贏人房中都是用木板鋪地面?」他走到矮几旁盤腿坐在墊子上,慢悠悠倒上兩杯水才點點頭。

我坐在他面前,坐了會,雙腿覺得不甚舒服,遂放棄盤腿兩腿平伸著,打量一圈房中擺設,「這不是你的房間?是我的?」

他笑着輕頜首,我站起來,拉開右側的拉門。房中該有錦凳椅子的地方全被軟墊代替,梳妝台、床也是低矮,窗帘床幔皆是米白輕紗,房間除了必用品簡潔的有些空曠。

「喜歡嗎?」他已起身站在身後,輕柔地聲音聲音響在耳際。

「簡潔明快,無一物多餘,我喜歡這樣的擺設。」我轉過去錯開身子越過他坐下來。

他拉上房門,走過來,坐於對面,溫和地笑着,道:「房中飾品等你去佈置。」

他黑瞳有種東西欲溢出來,我心中莫然一慌,撇過頭,望向房外,「你很喜歡東贏人所用之物?」

他輕聲淺笑,「說不上喜歡,我只想適應。」

我心頭微驚,腦中靈光一閃,看向他,「這是你的退路?」

他淡然一笑,「若這樣能讓父親回頭,即使一家人漂泊異鄉,母親心中的苦也會少幾分。十三歲開始做生意之時,心中只是想長大了不必依附朝廷,能在契丹人面前仰首挺胸,十四歲時便覺得這個想法可笑之極,但生意已然上了規道,我亦很感興趣,本來一切都很好,但卻在無意之中了發現了娘親愁眉不展的原因。」

傳聞中太后蕭綽與韓德讓有情竟是真的。

傳聞中太后蕭綽與韓德讓有情竟是真的。

我驚得一呆,他默了一瞬,悵然苦笑,「這也怨不得父親,兩人真心相愛卻被棒打鴛鴦散,他心中必定也是苦的。但我卻憐憫母親,她心中的悲苦難於啟齒,卻還要向外人昭示她是幸福的女子。父親已幫助那女人的兒子穩了帝位,現在國基牢固國庫充盈,父親理應功成身退。」

我無一言可以相勸,但又不得不說,「可你把糧食自契丹運到大宋,大王會容忍到幾時?大王他知道其中隱情嗎?」

他嘴角現出絲嘲諷的冷笑,「他不掌握軍權就會一直容忍下去,而他一朝得了軍權,我們都是他咀上之肉。這事宮中民間皆有流傳,他豈會不知。前幾年,他羽翼未滿需老臣子扶持,心中雖憤恨也會忍着,可現在他英明睿智年輕有為,不說我們,太后雖是他的生身母親,但結果也未可預料。」

我聞言大吃一驚,手一抖杯中茶水灑出少許,道:「他難道會為難自己的母親?」

韓世奇隔桌自我手中接過杯子放下,微微一笑道:「宮中無父母親情。」

猛然想起趙元侃的話,宮中沒有父母兄弟之間的親情之說,只有君臣上下之分。太后蕭綽令契丹大王耶律隆緒蒙羞,耶律隆緒得了軍權,會怎麼對待蕭綽還真如韓世奇所說,無法預料。

前情今事連在一起,胸中霍然開朗,韓世奇這麼逼迫父親,一方面是逼迫父親辭官伴母,另一方面其實是牽制耶律隆緒保護自己的父親。

我心中波濤洶湧,原想好相勸的說辭無法出口,而對面的韓世奇微微笑着,幽幽黑瞳如兩汪深潭,讓人看不到最深處是什麼?

兩人靜默著呷著茶水,半晌無語。這麼一來,我竟覺得有絲說不清的東西在心頭蔓延,時間越長我愈覺得沉重壓抑。

「生意進入宋境,是你最後一著棋?」我不願承認緣由是自己,但心中又無法說服自己,終是忍不住開了口,心中太想問太想知道。

我凝目盯着他,他唇邊漾着絲似有似無的笑默默回望過來,道:「這雖不是最後一步,但也是很重要的一步。」

我心中一涼,問:「為什麼做這個決定?最後一步棋是什麼?」

他介面道:「三個政權並立,不管誰強誰弱,誰都不會輕易挑起戰爭,因為都知道魚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道理。所以說,我的生意入宋境或是入西夏,都是對契丹皇室很重要的決定。」

我恍然憬悟,道:「之所以不算最後一步,是你的生意雖入宋境,但沒入西夏境內。即使大宋皇室想購自契丹境內運來的糧,亦不敢明日張膽,況且李繼遷剛被耶律隆緒封為西夏王,宋皇擔心兩國一齊對其用兵。」

韓世奇笑着輕了下頜首,然後又是默默注視着我。

我撇過頭,但仍覺得他目光灼灼。

我輕聲道:「邁出了這一步,不管是對契丹皇室還是對你父親,都是一個重要的態度。我心中恐惶不安,我不希望你做這個決定是因為我。」

他臉上笑容仍是極淡,「雖說計劃趕不上變化,但這麼做也算是預定計劃之中的決定。」

他說的摸稜兩可,我聽得卻是心頭暗驚,「計劃之中可有我的存在?變化是否因我而起?」

他淡然笑了下,嘆道:「蠻兒,我們第一次相見,其實就是我巡查各地糧鋪的實際庫存,那時正是青黃不接時,若生意入了宋境,對契丹才算是真正的威脅。可是我們相遇了,我不想錯過,因此計劃緩了下來。沒有想到,錯過了一次,接下來竟次次錯過。」

雖說是意料之中,但沒有料到的事太多,一時之間心裏竟接受不了。

一直心存僥倖,希望這個決定和自己沒有關聯,沒有想到不止有關係,關係還相當大。

我木然枯坐一會兒,猛地起身,向外衝去。

「小蠻。」我甫跨出門檻,他淡淡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我剎住步子,站在門口,不敢回身,更沒有勇氣去看他臉上的神色。

身子被他扳過去,和他面對面站着。他抬起我的頭四目相望,「小蠻,感情不是憐憫,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我親眼目睹不相愛卻成婚的悲劇,不會強求你什麼,更不要你憐憫我。這幾日我一直不停地問自己,若早些把事情的始末說出來,我們彼此分擔,會不會不是這樣的局面?」

淚自眼窩湧出順着臉頰流下去,「來汴梁之前我內心很希望你能趕回來,但心中又不願你涉險。」

他面色一喜,「你當時是喜歡我的。」

我搖搖頭,「當時的我渾混未開,不知情為何物。當時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現在已沒有任何意義。大哥,從今日起,蠻兒不影響你做的決定。若背負的太多,我會捱不住的。」

他慘然一笑,輕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淚,「從今日起,大哥不會讓你為難。」

我臉上掛着淚,朝他展顏笑道:「蠻兒沒有為難,只是不想欠兄長太多。」

他把我輕攬入懷,撫着我的長發,久久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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