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只聽夢裏長

第九章 只聽夢裏長

(1)

自從雲嬪的手中毒未愈,敬事房裏一直沒有再掛她的綠頭牌。因宮裏面的后妃本來就不多,一個婉嬪被打入冷宮,一個雲嬪又因雙手而無期地閑置,所以幾位太妃對皇室香火的傳承問題甚是憂心,以至於在幾次的閱看中,連着留下了好幾個家世不錯的秀女,以備皇上的親自挑選。

這些被留下來的女子裏面,包括上三旗里的富察·明月、徐佳·襲香、董佳·慧心等人,還有一些雖然是出身於下五旗,卻也是出身體面的女子。那些曾經在閱看中落選的秀女實在是沒有這麼好的運氣,反而是延期輪選的人,難得跟着沾了光。

蓮心被領到慈蔭樓時,裏面負責打掃的宮人已經將紅漆迴廊一側的石桌石凳都打掃得很乾凈。石桌上擺着新鮮的四季果品,尤以芒果最是芳香醇郁,紅芒、四季蜜芒、田陽香芒、大白玉……悉數都是宮外新進貢的品種,用騾車拉着,不遠萬里送到京城來,這樣無論是春秋寒暑,宮裏面的妃嬪們都能吃到冰藏在小窖里的新鮮芒果。

半月前,他就曾在這樓里,緊張而忙碌地準備着祭祀事宜,也曾忙裏偷閒,專程去御花園裏等着她。

蓮心繞過堆砌得很高的花台,在幾叢暖樹的掩映間,那幽靜端嚴的樓閣就矗立在眼前。領路的奴婢只將她帶到門檻前就不再往前走,蓮心獨自踏上二層,上面是半敞式的花閣,幾個廊柱撐起樓體,憑欄而望,遠近幾處的景緻都盡收在眼底。

勤太妃坐在紫檀木雕刻雲竹紋的案幾前,身上穿的是一襲明黃九鳳紋飾的錦裙,舉手投足間盡顯雍容華貴。她端坐着,身畔並沒有伺候的宮婢,彷彿正在靜靜注視着遠處的紅牆碧瓦、雕樑畫棟。

"奴婢拜見太妃娘娘。"蓮心走過去,卑微地朝着那明黃的身影揖禮。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勤太妃——在深宮裏面熬到至今也笑到至今的女子之一。人已老邁,皺紋一層層堆疊在臉上,掩藏不住的卻是眼底歷經滄桑的從容和淡雅,彷彿即使泰山崩於前,亦安之若素。身處在大花園般堂皇奢貴的後宮里,其間百花芳菲吐艷、奼紫嫣紅,能被留存下來且安享尊貴榮華,除了自身修鍊已至登峰造極之境,更少不得德品兼具、福慧雙修。

宮裏的女子擁有前者已是很難,能達到後者更是少之又少。蓮心初至跟前,便覺有一股凜凜的皇家威嚴撲面而來,端的是未聞其音,已感其勢。她不由輕輕攥著裙角,因緊張而出了些潮汗的手心微濕。

早前奴婢來通報時,蓮心就已經被嚇了一跳。勤太妃對當今皇上有養育之恩,至今仍被尊稱一句"皇額娘",在宮裏的地位極高。此刻單獨召見,着實讓人不曾料到,而更重要的是,她是他的額娘。

聽見身後請安的聲音,明黃宮裝的老婦淡淡地移回視線。面前半跪着的少女輕垂著螓首,幾縷烏絲順着臉頰滑落下來,只見其肌膚瑩白勝雪、柔光若膩,未見全貌,就已經顯出絕色之姿。一襲淡藕荷色綴花旗裝,腰間環佩,勾勒得整個人弱不勝衣,宛若一株純雅冰蓮,靜靜地綻放。倒是生得很美。

"平身吧——"勤太妃朝着她略一擺手,"且抬起頭來。"

陽光在這時悉數投射進來,明燦得有些刺眼。陽光下,少女輕然抬眸,如玉臉頰,黑眸不點而亮,檀唇不染而朱。一對黑玉似的眸子,只是在不經意間輾轉而過,彷彿就蘊含着欲說還休的幽意,單單是一眼,就足以奪人心魄。

"你,這……"勤太妃陡然怔了一下,似沒看清楚,隨後瞪大眼睛,有些難以置信地打量著蓮心。過了好半天,忽然才明白過來,難怪當初老十七非要送她進宮——太像了!無論是輪廓、眉眼還是身形,簡直就像是一個模子刻下來的。倘若不是差著歲數,真要以為就是那個已消失多年的女子,就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跟前。

"造孽啊,真是造孽……"勤太妃苦笑着搖頭,吐出這幾個字。

原本她還甚是猶豫是否要拂逆老十七的心意,畢竟難得喜歡上一個女孩兒,並且甘心為之操持為之爭取。可就在瞧見蓮心的這一刻,心裏全部的不忍、全部的猶豫,在一瞬間就統統消散了個乾淨。

勤太妃臉色微沉,將雙手對頂在一起,雍容地開口:"你……叫蓮心?"

"回稟太妃娘娘,奴婢族姓紐祜祿,鑲黃旗人。"蓮心很是恭順地頷首,口音細細。聽在勤太妃的耳朵里,點了點頭,伸手示意她坐在敞椅上。蓮心哪裏敢坐,只靠近了幾步。

勤太妃頓了片刻,淡淡地開口:"哀家今個兒叫你來,是想跟你說,十七王爺就要大婚了,那即將進門的嫡福晉,就是尚書府的嫡長千金紐祜祿·嘉嘉。哀家知道你跟嘉嘉算是表姐妹,她馬上就要大喜了,哀家可以給你幾日假,回鍾粹宮裏去探望她。"

幾句話,彷彿一顆石子打破了平靜的心湖——嫡福晉、大婚?他即將要成婚了,跟尚書府的千金……

蓮心猛地抬眸,臉色在驀然間變得雪白。那陽光透過樹梢交錯而來的光線,彷彿晃花了眼睛,讓她連面前的物什都看不真切。

幾日前他剛剛還來辛者庫找她,幾日後卻要跟別的女子大婚了,怎麼可能?

"哀家對你們的事也略有耳聞。老十七年輕有為又兼俊貌英姿,得到很多女孩兒家的戀慕也是正常的。然而哀家很了解他,他向來最是明禮義、分輕重,皇室貴胄是金枝玉葉,娶妻當娶家世尊榮的小姐才不至於辱沒了身份,否則只會徒惹得外人笑話。"勤太妃說完,將一枚圓潤飽滿的珍珠擱在紫檀案几上,"這是他讓哀家轉交給你的。想來,你應該能夠明白。"

盈盈珍珠,在桌案上閃爍著乳白色的光暈,那一刻,彷彿有什麼東西破碎的聲音乍起——

……

"皇子挑選福晉也要通過宗人府,由皇上和太妃指定……所以,還是得進宮去選秀……"

"將來等你進宮選秀,額娘就會把你挑出來……"

……

進宮前在她家門口時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她還記得那夜的月光很淡很淡,他的眼眸在月色下分外溫柔。那時,她匆匆跑進屋裏取了這顆珍珠出來,與他約定到白首。竟是這麼快,就食言了么……

"奴婢能否看看那珠子?"幽幽的嗓音,壓抑著某種呼之欲出的強烈情緒。

勤太妃擺擺手,示意她可以拿過去。

蓮心的腳步有些踉蹌,然而挺直的脊背透出執著和倔強。她拿起案上那一顆瑩白珍珠,觸手的感覺是再熟悉不過的清涼和溫潤。這是她費盡千辛萬苦在早春三月的河水裏,頂着刺骨寒涼採摘來的珍寶。她曾將它交給一個男子,連着將自己的心也同時交託出去,在很久很久以前……

"有些事倘若明知不可為,就該放手,苦做糾纏則只會傷人傷己。"來自遠處的花香,悠然浮動在宮牆內,一傳很遠。勤太妃收回視線,臉上含着一絲殘忍的悲憫,彷彿看破世事,再無心念波瀾,"你既已進得宮門,若是願意留在宮裏邊兒,哀家則會讓你通過閱看。屆時能否博得似錦前程,就都要看你的機緣和造化了。但倘若你不願意,哀家也會安排個體面的方式讓你離宮回家,以後再賞賜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她面無表情地說完,此刻,卻是連機會都不再給蓮心留一個。

蓮心恍惚間將一字一句聽在耳里,只聞其音,已知其意。當知道那抹明黃的身影朝自己揚了揚手,她便斂身揖禮,一應禮儀,一應規矩,無不是做到十成,然後轉身而去。

她究竟是為何進宮的呢?又是為何會一直留到現在……

陽光在她跨出門檻的一刻,陡然照射而來。彷彿不堪光線刺眼,蓮心微斂着眼眸,回過首去,咬着唇望向遠處連片的朱紅宮牆。不久前的回憶,在一片燦爛的花光里開啟,她始終記得那日那夜,那清俊的男子緊緊地將她擁進懷裏,溫柔無比地在她耳畔輕語,說她是他定下的人,無論地位,無論身份……

十七王爺大婚的消息不脛而走,轉瞬間,鍾粹宮裏的一應秀女都得到了消息。紐祜祿·嘉嘉是在閱看中被勤太妃瞧中的,而後又經過幾次複選,最後指給果親王,欽點為十七福晉。仍在待選中的秀女們又羨又妒,都道是早就訂好了的,紐祜祿·嘉嘉不過是在宮裏走個形式,只等著被挑出來選進府里。

等到消息傳到辛者庫這邊,玉漱卻是大吃一驚,立即扔下手裏的木桶,往西苑跑去。

此刻,蓮心正在劈木柴,一雙小手吃力地握著板斧,一下又一下地將木柴往地上磕。虎口發麻,指肚上的肉皮已經磨得紅腫。蓮心搓了搓手背,又拿起板斧,劈另一塊木柴。玉漱急慌慌地跑到她跟前,將所聽所聞說了一遍,蓮心的神色卻並無異樣,只是沉默著,手裏下了死力,使勁去磕木柴,發出哐哐的聲響。

"蓮心……"玉漱喃喃地出聲喚她,卻是自己紅了眼眶。

蓮心在她帶着哭腔的嗓音里抬起頭來,臉上卻是一片迷茫,彷彿雪后的荒山,再也找不出一絲生機。

玉漱不禁悲從中來,扶著蓮心的肩膀啞著嗓子道:"你不要這樣。你看看我,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好半晌,蓮心放下板斧,伸手輕輕替她掖了掖鬢角,唇畔浮起一彎很輕很淺的弧度,"瞧你,只顧著往這兒趕,連髮絲都亂了。"十七王爺要娶親,她早就知道了啊。這是宮裏的喜事,應該高興才對……

玉漱面容哀戚地看着她,倘若還在鍾粹宮裏,或多或少也能知道些細情,不像待在這又臟又破的辛者庫,便是連包衣奴婢都敢隨便欺負她們。現如今的遭遇,想來就算是十七王爺願意,勤太妃也不會答應吧?還是十七王爺也嫌棄了這樣的身份,最終選擇放棄?

玉漱想到此,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得罪了雲嬪,你就不會因為要救我出北五所,而被迫去接近婉嬪……現在如果我們還都是鍾粹宮裏待選的秀女,王爺就不會另娶嘉嘉小姐……"

蓮心低着頭,須臾,嘴角牽起一抹苦澀的笑。待在鍾粹宮裏,一切就會不一樣了么?若是有心,何故連一句解釋都沒有?若是無心,即便是千言萬語,都已經是枉然……她陷在深深宮牆內,不得脫離。可他呢?是公事繁忙脫不開身,還是根本就想避而不見,也省得多費唇舌?

心口一陣一陣地痛,很鈍、很悶,彷彿是雙絲網裏繃緊的千千結,繃緊,而後又被生生扯斷,只剩下零落的絲線在風中飄散。蓮心咬着唇,硬是將眸間蒙蒙的濕意忍了回去,"鍾粹宮也好,辛者庫也罷,我們終究是下五旗的人……"

"可王爺是喜歡你的,不是么?就算他娶了嘉嘉小姐過門,也一樣可以納了你啊。"

院裏起了風,將天邊的一抹殘陽吹散,只剩下一地破碎的光暈。

蓮心驀地一滯,那心底綳著的最後一根絲線,啪的一聲斷裂開來——

……

"就算再好,如果不喜歡,也一樣是比不過。"

"我一向不求多,得到一個可心的,就不會再看旁的。"

……

他清蘊的聲音猶在耳邊,沒想到才一轉身,真正面臨選擇的時候卻是如此的不堪。

眸中縈繞着煙靄白霧,蓮心死死地咬着唇,貝齒生生在唇瓣上壓出兩道血痕。然而晶瑩的淚珠宛若斷了線的珠子,順着臉頰無聲地滑落。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可他終究是欠她一個解釋。為什麼?為什麼在給了她那樣美好的希望之後,又親手毀了那希望?如果說明明早已經決定要迎娶別人,為什麼還要來招惹她……

懷裏一直揣著那枚被他退回來的珍珠,隔着單薄衣料還能感覺到那股溫潤的寒涼。蓮心用手緊緊地攥着它,直到指甲嵌進布料里,折斷、流血……嫣紅的血跡透過裏衣滲透到珍珠上,彷彿烙下的斑斑點點的紅痕。

(2)

襲香走出咸福宮時,剛剛過了巳時。原本是要留下一起用午膳的,但有太監傳召,皇上隔時要駕臨,她便識相地起身告辭,任憑武瑛雲如何婉言相留,都執意要走。

咸福宮裏的奴婢一直將她送回到鍾粹宮裏,為的就是讓其他秀女瞧見,作為一種宣示,她徐佳·襲香不僅通過了閱看,在安排進御期間,更是雲嬪娘娘身邊的人,誰若是與她為敵,便是跟整個咸福宮過不去。拋開那些已經通過閱看的人不言,很多仍在待選的秀女卻是對此十分驚詫——徐佳·襲香是鍾粹宮裏出了名的不討喜,性子蠻橫潑辣又不懂得逢迎討好,怎麼就忽然攀上雲嬪的高枝兒了呢?

然而經此之後,那通往至高無上的品階和權力的道路,彷彿就已經擺在面前,只消她伸出手去輕輕一摘,別人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就便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封秀春顯然是嗅到了一絲氣味,這兩日頻頻讓宮裏的老嬤嬤過來教導,言傳身教的內容都是如何進御皇上、關於床笫之間的。襲香還是未經人事的少女,雖然進宮前在家中也學過一些,但此時這些老嬤嬤面無表情地教著一些令人臉紅心跳的事,還是讓她緊張得難以安眠。

這樣在三日後的一個黃昏,敬事房的太監忽然過來傳召,今夜由徐佳·襲香侍寢。

負責傳旨的太監年紀不大,名叫嚴福,卻是敬事房裏的老人兒,直接隸屬於內務府掌領,是殿前大領侍蘇培盛的心腹之人。他只是來傳旨,而後便會有專伺的宮人來為她做精心準備,再由敬事房的太監用轎子抬着她,一直送到乾清宮寢閣里。

襲香親自道謝后,恭恭敬敬地給了他滿滿一袋裝着金子的綉袋。嚴福捧在手裏掂量了一下,臉上即刻就笑開了花,"這是哪兒話說的,奴才只是捎句話,襲香小主可真是太客氣了!"

"公公只是一句話,卻決定了旁人的一世錦繡。沉是如是,浮亦如是,豈不是金玉良言一字千金呢。"

嚴福笑容可掬地看着她,眯縫的小眼睛裏精光一閃而過,"襲香小主心思如此通透,又兼天生麗質,對奴才們也是這般體恤,想來是要有大作為的!"

襲香愈加謙恭,此刻若是換作他人,早已心跳如擂鼓,惶惶不安地坐在屋苑裡,緊張又焦急地等待着伺候的奴婢前來。哪像她,只是陪着嚴福客套,最後更是將他一直送出門去。

此刻已夕陽西墜,襲香站在朱紅的門檻前,遠遠望着那道漸行漸遠的身影,另一邊,已經有一行隊伍逶迤而來,襲香的臉上不禁露出得意的笑容。

九月初三,宮中頒下一道擢命:鍾粹宮待選秀女、正白旗徐佳·襲香麗貌姝容,達情通理,明言驕恭,恂恂自效,特此冊封為貴人,取字"謙"。

這道旨意,據說是幾位太妃聯名保下的,其間更有雲嬪的青睞和支持。徐佳·襲香初入宮闈,便能得到諸方力薦,倒是甚為難得。又因她跟雲嬪相交甚篤,特地擢她遷入東六宮之一的長春宮,剛好與咸福宮隔着一道宮牆,其間無論忙閑,日日膩在一處,兩人好得竟似親姊妹一般。

"自從妹妹來了這裏,可是為本宮省去了不少煩心事。"武瑛雲閑坐在敞椅里,她面前的梨花木雕花方端石桌案上擺着各色果盤,盛着的香橙一瓣瓣掰開,宛若金錢,露出金燦燦的果肉,一脈脈熟透的香氣勾人津液。武瑛雲揀出一塊放進嘴裏,入口津甜。

襲香此刻正坐在另一邊的敞椅上做着針黹,綉線勾勒,綉針上下翻飛,緞子上是百蝶穿花的紋飾,卻不像是給年輕女子做的,柔軟的料子質地素白,是宮裏專為稚齡的皇子皇女準備的雪緞。襲香在上面綉上花紋,等親手剪裁完,就是小宮裝最外面的襯緞,還做了錦肩、小腰帶、小繡鞋……一針一線,都親手而制,比起廣儲司的精細手藝自然略遜一籌,然而一眼看去卻跟其他皇子的裝束都不同。

"娘娘哪兒的話,反正我閑着也是閑着,倒不如幫姐姐分擔一些雜事過去,姐姐也好安心調養身子。"襲香頭也不抬地說完,用牙咬斷絲線,打了個結。

武瑛雲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將我這裏的瑣事都攬了,豈不是沒有心思再去伺候皇上!妹妹是新晉的貴人、是新寵,斷不可因小失大才是啊,不然可就是本宮的罪過了!"

襲香抬起頭,朝着她沒心沒肺地一笑,"自從侍寢之後,我就再沒見過皇上了,哪裏稱得上是什麼'新寵',姐姐可是羞煞我了呢!更何況姐姐的手還沒痊癒,又要代為照顧小公主,甚是辛苦。妹妹無以為報,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才不會愧對了姐姐的一番照顧啊!"

她剛做好的襯緞就是給小公主的。現在小公主身上穿的、用的,凡是精細小物件,也悉數出自她手,對外卻承的是武瑛雲的名頭。勤太妃知曉此事,更是對咸福宮大加讚賞,稱讚武瑛雲賢德溫良,是後宮妃嬪的典範。

原本是個麻煩的小公主,從此卻成了武瑛雲博取賢名的踏腳石,且任何事都不用她操心,自有個白來的妹妹自願替她照看,不會貪功且不會生事,她何樂而不為呢?

襲香將綉好的襯緞放下,忽然想起什麼來,"呀"的一聲,"真是罪過,差點忘了要帶大妞兒去御花園了。午膳過後,她最喜歡在那兒玩一會兒,然後再回來午睡。姐姐,我這便帶她去了!"襲香說完,就匆匆去了偏殿,綉針都沒收進笸籮里,就放在桌案上。有奴婢過去替她拾掇好了,才連着綉品一併送到長春宮裏去。

武瑛雲面容含笑地看着這一切,恍惚間想起了曾經親近過的那一位,不禁暗自覺得,沒有腦子的美人兒似乎更好,永遠也不會有她自己的意願,永遠都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已是初秋,風有些涼了。勤太妃由奴婢攙扶著,在御花園中徐徐散步,身後跟着的宮人和嬤嬤如眾星拱月一般,緊隨其後。

此時滿院芳菲已盡,唯有金菊盛開得凄凄烈烈,大團大團金黃色的花,一叢叢、一簇簇,將偌大園林裝點得金碧輝煌,衝天的香氣逼人鼻息,生生將一樹春夏之氣都收盡了。間或有不同的花品,或是嫣紅、或是淡粉、或是淺綠,宛若一顆顆明珠翡翠堆砌在雕欄里,盈盈可愛。

"園子裏風涼,奴婢去給主子取一件大氅來吧。"這時,身邊伺候的老奴婢斂身道。

勤太妃卻朝她擺了擺手,溫言笑道:"哀家的身子還沒那麼不中用。趙太醫不是也說,這時節秋高氣爽、氣息怡人,讓哀家多出來走動走動。倘若裹着暖裘,索性回宮裏過冬算了。"

奴婢斂身遵旨。一行人轉過堆秀山,萬春亭即在眼前,勤太妃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涼微風中夾雜的花香,頓時有沁爽之感,不禁抬眼望了一下,眼前雲闊天高,視野開闊。

收回視線時,一抹小小的身影卻驀地闖入眼帘,"那是……"

一個小女孩兒就坐在萬春亭的二層雕欄上,雙腳一晃一晃的,目光卻是獃獃地望着前方一動不動。只用一隻胳膊扒著雕欄,搖搖欲墜,像是隨時都能掉下來。

"主子,那是小公主啊!"

奴婢們見狀,都抹了一把汗。雖然不高,但那麼小的孩子倘若掉下來,即使不會沒命,也會摔折半條腿。想當初,姝雅主子的小公主可就是這麼沒的。

"大妞兒、哀家的皇孫女!她不是由咸福宮的武氏在照顧著么,怎麼會一個人待在這兒?還爬那麼高!來人哪,趕緊把她抱下來!"勤太妃心焦地朝着身後招手,隨行的奴婢們趕忙呼啦啦地走過去。

這時,萬春亭的另一邊,驀地響起一道驚呼:"大妞兒,你怎麼坐那兒去了?"

襲香正捧著一盤桂花糕回來,走到亭子底下,就瞧見了那抹小小的身影,嚇得連盤子都脫了手,驚叫着三步並作兩步跑上二層。

雕欄的位置有些高,也不知道這麼小的孩子是怎麼爬上去的。襲香使勁伸著胳膊,堪堪能抓到小公主的裙角。她卻不敢太用力,生怕這孩子一個不小心栽下亭子。

"大妞兒乖,姨娘抱你下來!"

小公主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甚至像沒看到她一樣,晃蕩著胖嘟嘟的腳丫,喃喃地道:"額娘,大妞兒要額娘……"

此時起了風,刮在臉上有些疼。襲香的鼻翼一酸,"大妞兒乖,剛剛姨娘取桂花糕來了,大妞不是最喜歡吃桂花糕么?等大妞兒吃完桂花糕,姨娘就帶大妞兒去看額娘,好不好?"

小女孩兒這才有了反應,轉過頭,大大的眼睛裏蓄滿了欣喜,"真的?"

襲香忍着眼淚,點點頭,"姨娘什麼時候騙過大妞兒?乖,讓姨娘抱你下來。"

"嗯。"小公主臉上展開純真的笑靨,朝着襲香張開雙臂,小身子往下一傾,就整個撲到了襲香的懷裏。襲香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腳步本就不穩,衝撞的力道讓她往後踉蹌了一下,而後整個人狠狠坐在地上。但她卻緊緊將小公主護著懷裏,沒讓小公主受到半點磕碰。

就在這時,那道明黃宮裝的身影已至跟前。

"太……太妃娘娘……"襲香抬起頭時,一下子就愣在了當場,好半天才想起來給她揖禮,卻忘了禮數,竟然就抱着小公主轉個身跪在地上。

勤太妃沉着臉,示意伺候的奴婢將她扶起來,"小公主不是一直由雲嬪照看的么,怎麼會跟着謙貴人來御花園?還爬得那麼高,倘若有個閃失,可是你這個小小的貴人擔待得起的?"

剛才的一幕她看在眼裏,然而更多的卻是陣陣后怕。大妞兒是唯一的皇孫女,額娘被打入冷宮,她被安置在咸福宮,想不到竟然沒有得到妥善的照顧。

"太妃娘娘,都是賤妾的錯,不關雲姐姐的事。都是妾見小公主年幼可愛,很想照顧她,才每日帶她來這裏散步遊玩。請太妃娘娘不要責怪雲姐姐!"

勤太妃的視線從她的頭頂飄過去,驚疑莫定,"你是說,每日都會帶大妞兒過來玩兒?"

襲香嚇壞了,拉着小公主的手,哆嗦著肩膀,竟是語不成句,"小公主她,她離開親生額娘的身邊,很可憐的……每天都要坐在較高的地方,說要在上面看額娘,如果妾陪着她坐上去就沒事,否則小公主連飯都不吃也不睡覺。妾心裏頭難過……"

勤太妃看着躲在襲香身後的小女孩兒,不禁深深嘆了口氣。將婉嬪打入冷宮,是她的意思;將小公主交給雲嬪撫養,也是自己熟慮后才做的決定。這麼看來,她這段日子一直操心着選秀的事,對這個獨一份的皇孫女倒真是沒有盡到責任。

"聽你對小公主的日常起居說得頭頭是道,這段日子應該都是你在照料她吧……"

襲香咬着唇,怯懦地低着頭,卻是不敢回答。

勤太妃又是一嘆,朝着小公主招招手,"大妞兒,到皇祖母這兒來。"

小小的手白皙柔嫩,握在手裏像是隨時都能捏碎一般。這麼脆弱的生命,縱然身份尊貴,在深宮中卻是無依無靠。勤太妃眯着眼,恍惚間不由得想起經年前的往事,有些心酸。

這時,襲香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太妃娘娘,賤妾大膽,懇求您饒恕婉嬪姐姐。"

勤太妃抱着小公主,蹙眉看她,"你跟婉嬪……"

襲香咬緊牙,貝齒咬出的是幾分傷感,"妾與婉嬪姐姐素不相識,也從未見過。只是這段日子以來,妾看着小公主傷心、難過,睡不安枕、食不下咽,心裏委實難受……妾不知道婉嬪姐姐究竟犯了什麼錯,可小公主是無辜的,她需要娘親在身邊照顧。還請太妃娘娘看在小公主的分上,給婉嬪姐姐一個機會!"她說罷,深深地叩首。

勤太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地上的少女。這是個剛進後宮的妃嬪,晉封時日尚短,或許才能依舊保持着一份善心,然而這樣純然的心性卻是真正難得。

"你不知道婉嬪所犯何事,就敢為她求情,豈不知這樣會害了你自己么?"勤太妃臉上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神色,定定地看着襲香。

徐佳·襲香一怔,臉頰有些紅,不知是嚇的還是緊張的。聞言,惶惶地跪在地上,卻不知該如何說,"妾……妾也不知……"

勤太妃臉上笑意更濃,收回目光,拉着小公主的手道:"大妞兒跟皇祖母去壽康宮裏吃茶好不好?皇祖母有日子不見大妞兒,想念得緊。"

小孩子懵懂地點頭,卻是看着地上的襲香,奶聲奶氣地道:"我要姨娘。"

勤太妃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臉兒,"好,大妞兒想要什麼都好。"說完,不咸不淡地瞥了襲香一眼,"既然小公主開口,你便跟着吧。至於你的話,哀家會好好考慮的。"

襲香露出一抹震驚的喜悅,隨即深深叩首,"謝太妃娘娘!"

……

咸福宮裏,桌案上的果品摔了一地,地毯上全是碎瓷片。武瑛雲焦躁不耐地在殿裏走來走去,須臾,盯着前來報信兒的宮婢,"你說的都是真的?你親眼看到謙貴人帶着小公主出現在勤太妃的面前?"

"千真萬確,奴婢聽說謙貴人還替婉嬪娘娘求情來着。"

武瑛雲喉頭一哽,好半天都沒緩過氣來。那賤婢是果真沒長腦子,還是怎麼着?承着她的情,回過頭來卻為李傾婉說話,莫非她跟李傾婉早就……

武瑛雲臉上閃過一抹陰鷙,側眸吩咐道:"將殿裏的東西都拾掇了,然後去長春宮請謙貴人過來一趟,就說兩日不見,本宮牽掛她了……"

表面看着蠢蠢鈍鈍的,既不會說話也不會做人,難不成,內里卻是個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主兒?她在宮裏少說也待了三四年,倒要看看,這小蹄子究竟耍的什麼把戲。

"雲姐姐,你找我!"

此時此刻,武瑛雲已經穩穩噹噹地坐在梨花木大敞椅上,敞椅後面是紫檀雕花山水人物三摺扇大背屏,身上穿的是一襲石青色撒花金絲綉宮裝,梳端莊旗髻,雍容而華貴,整個人彷彿籠罩在一派璀璨的月華光輝里,不禁讓人生出相形見絀之感。

"坐!"武瑛雲擺手,朝剛踏進殿門的少女示意了一個動作。

襲香毫不掩飾眼睛裏的讚歎和羨慕,然後輕快地坐到她的下垂手,渾然不知地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姐姐穿得這麼漂亮,可是要將宮裏的其他姐姐都比下去了。我剛剛在殿裏綉了幾件小東西,來得着急就忘了拿過來,待會兒讓奴婢給姐姐送來。裏面有一件綉囊正好也是石青色的,剛好配着姐姐這一身裝束。"她獻寶一般絮絮叨叨地說完,大概是覺得口渴,端起桌案上的茶盞,連聞都不聞一下就一飲而盡。

武瑛雲靜靜地盯着她這一系列動作,並未說話。

有着麗顏明眸的少女,總是瞪着一雙大大的眼睛,仿若含情,小鹿般楚楚動人。在鍾粹宮裏待了幾個月,剛躋身後宮不久,做事永遠是顛三倒四、甚是粗心。就連第一次侍寢時,都忘記跟內務府的太監報備時辰,還是她這個過來人替她想到做到。然而相處得久了,自己竟然忘了,她也是上三旗高門大戶出來的女兒。同時也忘了,她在鍾粹宮接受教習時,怎樣欺負過那些出身下等的秀女……

"這一聲聲'姐姐',叫得可真是動聽啊。可背地裏做些什麼事情,恐怕只有你自己知道。"

襲香一怔,"姐姐……"

"事到如今,怎麼還想裝傻么?"武瑛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眸若冷泉凜寒,"兩日前,你是特地帶着小公主去御花園裏等勤太妃的吧?還故意先走開,讓小公主坐在高高的雕欄上,好在太妃娘娘面前演一出苦情戲。本宮真是不懂,提拔你進後宮的是本宮,待你推心置腹的也是本宮。李傾婉不過是一個打入北五所的廢妃,何勞你費盡心力,也要為她求情呢?"

"雲姐姐,我……"襲香聽她說完一席話,卻是震驚般瞪大眼睛,隨即眸子裏蓄滿了淚。

"怎麼,被本宮拆穿了心思,害怕了,還是覺得羞愧?"

武瑛雲看着她一副委屈的模樣,心底的慍怒更勝。就是這楚楚可憐、懵懵懂懂的虛假表象,竟連她都被蒙蔽了。還想着今後要好好扶植她,等自己年老色衰時,在宮裏面也能有個依仗。可惜,卻是瞎了眼睛!

"雲姐姐,我沒有故意那麼做啊。那天是恰巧碰上勤太妃,看到小公主坐在欄桿上面,我的魂兒都快嚇沒了,也不知道自己說過些什麼、做過些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衝撞了太妃娘娘……"

"不知道自己說過什麼、做過什麼?"武瑛雲狠狠一甩手,將桌案上的盤盞統統掃落在地,而後起身,怒氣沖沖地一把拽起她的衣領,"就算你再蠢鈍無知,也應該知道這宮裏面是一山不容二虎。我跟婉嬪是死對頭,我好不容易才把她關進冷宮,你現在卻要替她求情?"

襲香驚愕地張大嘴,嘴裏彷彿塞進了一個糰子,"我……我並不知道啊,原來是姐姐……"

"以前不知道,現在本宮就告訴你——當初婉嬪利用小公主陷害本宮,險些讓小公主喪命,太妃娘娘知其歹毒心腸,才下令將她打入北五所冷宮的。現在風平浪靜了,憑你一介剛晉封的小小貴人,就想力挽狂瀾,救她脫離苦海,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襲香哆嗦著肩膀,聲淚俱下,"姐姐,我當時只是覺得小公主太可憐了,真的不是有意拆姐姐的台,姐姐饒了我……"

武瑛雲沒有鬆開攥着她衣領的手,反而伸出另一隻手,狀似輕柔地撫摸著那張綢緞般膩滑的臉頰,"你可是本宮的好妹妹呢……本宮親手將你帶進後宮,怎麼會對你有所記恨呢?不過,既然你那麼心疼小公主,索性就搬來跟本宮一起住吧!長春宮裏空曠寂寞,妹妹在咸福宮裏與姐姐做伴,從此照料小公主的日常起居,才不枉費太妃娘娘的託付啊!"

近在咫尺的面容,笑靨如花,襲香卻打了個寒戰,凄楚地咬着唇,點頭再點頭。

(3)

晨曦的露水還沒幹,淡淡薄霧中滿院子的花葉簌簌。還未到辰時,蓮心和玉漱就早早起來幹活了。西苑裡,幾匹布帛和掛緞都洗好了,一道道掛在架子上,到處飄着皂莢的清新味道,另一邊卻還有一厚摞需要洗。

一轉眼,在辛者庫已經度過小半月,比起在鍾粹宮裏的教習時日,自然是卑微清苦,卻也遠離了鈎心鬥角的中心,只剩下一小撮人整日的吵吵鬧鬧。就如現在,蓮心在院子裏將剛洗好的布料掛起來,另一邊,玉漱卻跟其他幾個宮婢在吵嘴,玉漱的嗓音本就又尖又亮,一喊起來,蓋過了其他人。

"昨晚我的床鋪上濕了一大塊,是不是你們搗的鬼?"

"誰說是我們,你自己的地方自己看不住,還好意思賴別人。"

"還敢說不是,你們跟我進去,現在那塊印子還在呢,不知道你們潑的什麼東西。"

玉漱氣哼哼地說罷,揪着她們的衣領就往屋裏走,那些包衣奴婢哪裏肯聽她的,使勁推開她,玉漱被推得一個趔趄摔在地上,紅了眼,撲上去跟她們扭打在一起。

"好啊,你們仗着人多,欺負我一個,看我不讓你們好看!"玉漱難壓怒火,喊了一聲,站起來就往屋苑裡跑。牆角放着一個銅壺,裏面還盛着滿滿的涼水,玉漱拿起來,不由分說就跑到通鋪那邊,往每個人的位置上澆水,"讓你們欺負人,我用涼水,還是便宜了你們。惹急了我,姑奶奶給你灑洗腳水!"

那些緊接着跟進來的奴婢見狀都愣住了,眼看着自己的被褥和枕頭都一片暈濕,下一刻氣急了眼,有的上去扯玉漱的手,有的則是去推她。

玉漱一個人哪裏敵得過多個,被推到地上,又被眾人拳腳相向。玉漱拼着蠻力站起來跟她們廝打,幾個人就這樣又撕扯在一起。

"打她,敢在我們的地方撒野,打死她!"

其他宮婢挑釁地叫喊著,嘈雜聲和怒罵聲夾雜在一起。而就在這時,一股燒焦的味道沖入鼻息,拉扯著玉漱手腳的秀女順着味道望過去,一下子就驚愕得張大了嘴巴,"着火了!"

煤油燈在她們爭執的時候被推到了床鋪上,一點燃棉絮,頓時連片的幾處都跟着燒了起來。

宮婢們尖叫着,不管不顧地往屋苑外面跑,沒人想到此刻應該拿着水壺去撲滅床鋪上的火,更沒人想到火勢一經蔓延,就連窗幔和桌布都燒了起來,迅猛得讓人猝不及防。

"救火啊,着火了!"

等蓮心聞聲趕來,屋裏已經升騰起了濃黑的熏煙,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

"玉漱,你在哪兒?"

濃煙滾滾,隨着熱浪一波波地襲來,蓮心捂著口鼻,被煙氣嗆得不住咳嗽。其他人都四散著跑了出來,白茫茫的煙霧裏,只有一個瘦弱的身影朝着自己這邊走,"蓮心——"

蓮心聽到這聲微弱的喊聲,卻是狠狠鬆了口氣。她扶住來人一看,玉漱整張臉都被熏黑了,髮絲凌亂,袖口和衣領也都被扯壞,"你怎麼樣?有沒有傷到哪兒?"

玉漱又咳嗽了兩聲,驚魂未定地搖了搖頭。

此刻,其他宮婢都已經圍攏過來,屋裏的火勢很大,濃煙順着窗戶和門口往外冒。玉漱抱着雙肩、微張著嘴,臉色已經十分難看。

"都是你,好端端的惹這事幹嗎?瞧瞧,火都燒成這樣了,房子也毀了,一會兒怎麼跟姑姑交代?"

玉漱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一聽這話頓時就炸了,"還敢說是我,要不是你們欺負人,怎麼會鬧起來的?"

說話間,兩邊又要起爭執。

蓮心一把拉住玉漱,卻是看着對面的宮婢們道:"都別吵了,你們趕緊看看,裏面的人是不是都出來了?"

宮婢們面面相覷,這才想起來要清點人數,結果清點了一圈,卻發現少了一個。

"糟了,小蕊還沒有出來呢!"

就在這時,大火衝天的屋子裏傳出隱約的叫聲,被滾滾的濃煙所掩蓋。宮婢們都收起了事不關己的表情,紛紛着急起來。

"小蕊在裏面,我聽得出是她的聲音!"

"可是現在火勢這麼大,衝進去一定會死的,怎麼辦啊?"

在場的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熏得有些黑的臉上都含着深深的焦急和恐懼,然而誰都沒有動。就在這時,身邊的一抹身影忽然跑到了架子邊,拿起上面的一件粗布掛緞,在水缸里浸滿了水,披在身上就飛快地衝進了火海。

"蓮心——"玉漱在後面急得大叫,聲音卻很快被淹沒在橫樑倒塌的巨響里。

屋裏的火越燒越猛,濃煙擋住了視線。蓮心用浸濕的袖子捂著口鼻,顧不得頭頂焦灼燙人的熱氣,貓著腰去找那呼救聲的來源。在通鋪最里側的地上發現了那個宮婢,原來在摔倒后,被牆角倒塌的格子架壓在了下面。

"救……救命……"

蓮心披着掛緞,繞過熊熊火源挪步到她身邊,上面的格子架已經被火燒得滾燙,蓮心費力地推開,手掌被燙得皮開肉綻,卻已經顧不得疼痛,扶起地上的宮女就往門外面跑。

"蓮心,快點兒出來,主梁要塌了!"

外面傳來玉漱驚恐的喊叫聲,蓮心發了狠力,雙手使勁一托,藉著門檻的力量,將自己和懷裏的宮女都送了出去——就在那一刻,橫樑轟然倒塌。

等盼春趕到的時候,半個屋苑都已經在大火中燒毀。濃煙衝天,火藉著風勢還在燒,已經有宮婢提着水桶去滅火,然而卻無法補救。

眾人劫後餘生般坐在地上,臉頰都是又黑又紅,玉漱和幾個宮婢接住被蓮心拖出來的那個宮婢。那宮婢早已失去意識,玉漱拍了拍她的臉,過了好半晌,她才悠悠轉醒。

"誰來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為什麼房子會燒了?你們難道都是死人么,看見這麼大的火竟然都不去救?"

諸女都灰頭土臉地站成一排,原地一動也不動。盼春的臉黑似鍋底,審視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去,最後落在玉漱和蓮心兩個人身上,心道自從這兩個人來了就沒有好事情,連着她一併跟着倒霉。

"說,這火是怎麼着起來的?"盼春的聲音厲厲,質問道。

宮女們面面相覷,卻是誰也沒有說話。

盼春的臉色愈加陰沉,出聲喝道:"好啊,都不說話是不是?都不說的話,全部都拉到內務府亂棍打死!來人哪——"話音落地,身側的奴婢即刻上前,作勢就要將眾人拿下。

玉漱彆扭地扁著嘴,就在這時,猛地往前邁了一步,"姑姑,是我的錯!是我不小心將煤油燈打翻的!要罰就罰我一個好了!"玉漱梗著脖子站了出來,頓時那些宮婢都怔住了。

盼春撇過目光,似笑非笑地道:"玉漱小主這是撐不下去了么?辛者庫可不是誰都能待的地方,但焚毀屋苑的罪名卻並非責罰一頓,或是趕出宮門這麼簡單的。內務府的板子,不知道玉漱小主受不受得住,或者是宗人府的烙鐵呢……"

玉漱激靈靈打了個冷戰,咬着唇,卻是死不出聲。

是非曲直,她心裏有一桿秤,就算是那些包衣奴婢先挑事,也是因為她自己太過衝動。那麼長時間都忍了,這麼點兒小事沒忍住,竟釀成了這麼大的禍端。從她知道有人沒逃出來時,就已經悔恨得腸子都青了。倘若那個小蕊因此而殞命,倘若蓮心因為救人也跟着搭在裏面,叫她情何以堪,後半生又將以何面目苟活於世?

"反正是我的錯,我不該跟她們爭吵、不該動手打架。姑姑就按照規矩辦,是殺是剮,我都認了!"

"我親眼看着她們發生爭執,卻並沒有上前阻攔,我也有錯。"蓮心輕聲說罷,也往前邁了一步。

玉漱怔怔地轉眸,動容地看着站在自己身邊的少女,想說些什麼,更想出聲阻止。蓮心微彎起唇角,朝着她搖了搖頭,臉上含着一抹溫然的笑意。

風吹起裙裾如雲,烏絲順着臉頰垂下來,比肩而立的兩人,一個嬌一個俏,即使穿着粗布罩衫,也難掩美麗。盼春抱着雙肩在一側看着,不禁惋惜地咂嘴,再好看的皮囊,也要被木板打得皮開肉綻,真是可惜了。

可就在這時,後面忽然響起一道聲音,"姑姑,我也有份!"

玉漱和蓮心回眸,發現是那個將涼水澆到床榻上的宮婢。她說完,抿著唇,有些歉疚地看了玉漱一眼,而後不自在地別過目光。

"姑姑,還有我!"

"還有我!"

"我也跟着打架了!"

不消片刻,後面的宮婢竟然都站了出來,就站在蓮心和玉漱的身側,眾人列成一排。玉漱見狀,驚詫之餘,和蓮心相視一笑,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劫後餘生的溫暖和情誼。

盼春有些玩味地看着眾人,頭一次發現在她手下的這些宮婢,竟然同氣連枝、守望相助。卻道是新進來的兩個人,果真是有那麼大的影響力,讓一貫各自為營、自私自利的賤婢,都開始跟着了轉性兒了?

她眯着眼睛,忽然想起之前內務府將人送到辛者庫這裏時,給的兩個字——從權。以往被送到這裏的女子,不是戴罪之身就是得罪了某位地位極高的主子,還沒有哪個有好命出去的。然而這兩個人卻只是罰做苦力兩個月,兩個月之後就有重回鍾粹宮的機會。更特殊的是那個叫蓮心的少女,堂堂的果親王曾經來找過她,壽康宮那邊也曾派人來打聽過她的事情……

"平時瞧着你們一個個都吵吵鬧鬧、互相不對付,想不到關鍵時刻,竟然也能這麼講義氣。可宮裏不是個能講道理、能以感情判斷對錯的地方,該罰的、該打的,一個都跑不掉!你們每人去內務府那裏領十個板子,至於這裏已經不能再住人,做好善後,就都去將北苑打掃出來。"盼春說罷,有些不耐地甩了甩手,"行了,都別死愣在這兒了。明早天亮前,必須將這裏整理規整,除了那些燒毀的殘垣斷木,如果明日讓我看見一處糟亂,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了!"她說罷,吩咐身側的奴婢將房屋修葺的事情報到內務府去,轉身離開了這裏。

在場的宮婢面面相覷,見事情這麼容易就過去了,無不驚愕非常。而後的一頓板子,直將每個人打得皮開肉綻,三天都下不得地。然而每個人卻都萬分慶幸,宮中走水,闖下的是太大的禍端,卻被盼春幾句話就抹過去了,諸女都有撿回一條命的感覺。

從那之後,辛者庫里的氣息一下子變得和順了,就連平時的吵鬧和怒罵,都漸漸變成了嬉笑和打鬧。蓮心因為救人而傷了手,竟也有宮婢送藥膏來,雖然都是一些最普通的東西,卻也比沒有好。

只是蓮心再沒見過允禮,無論是躺在床上養傷的日子,還是辛苦操持雜務的時光,喜怒哀樂,都不再有那個人的參與。甚至為了避免想起他,蓮心沒日沒夜地浣洗、劈柴、織染……然而待在深宮中最荒僻的辛者庫里,仍舊不斷有關於他大婚的消息傳來——九月初八,紐祜祿·嘉嘉再次通過複選;初十,允禮進宮參加閱看;十二日,勤太妃在乾清宮請旨,將嘉嘉指給十七王爺允禮,聘為嫡福晉,不日成婚……

這些時日風更加涼了,似乎只是一日的光景,滿院的花卉便凋零殆盡。

十五日一大早,夜雨初霽,空氣中泛著泥土和青草的清新味道,陰霾未明的天際堆積著厚厚的雲層,陽光篩下來少許,鮮有放晴的跡象。

蓮心費勁地將劈好的柴火碼放在一起,拿着巾帕擦汗,苑外響起了一道議論的聲音。

"聽說,十七王爺今日大婚,要領着新福晉進宮來請安,屆時紅毯鋪地,一直要鋪到蒼震門去呢!"

"可不是,皇上親自下旨,宮中要大肆慶賀一日,筵席、賞月,連宮裏的奴婢都能去看熱鬧。盼春姑姑說,為了不引起衝撞,便是連我們都能休息一天。"

十五月圓,人團圓。真是挑了個討喜的好日子。

蓮心靜靜地聽着,連板斧脫了手重重地砸在地上,都沒有察覺到。此刻,那些始終哽在胸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忽然找到了宣洩的突破口,洶湧澎湃而出,竟有一發不可收拾之勢。

他真的要大婚了么……那個溫柔笑着跟自己說一定要等着他、要通過閱看的男子,即將就要大婚了。

她始終記得初見時的那個早上,明燦的陽光灑在一襲冰緞錦袍上,沐浴在陽光下的清俊男子,周身都泛著一層如煙白霧,清淺瞳心,彷彿倒映着一彎湖光山色,明媚而輕暖。

府中幾月,他帶着她逛遍了京城裏的梨園茶坊;每日下朝之後,會陪着她練習所學的規矩和技藝;公務忙得再晚,都會回來跟她一起用膳……

此刻,她真的很想到他面前,問一句,究竟將她置於何地?曾經的那些輕柔細語、那些似淺猶深的許諾,難道都是一時的意亂情迷么?還是說,根本是她會錯了意,他從未將她放在心上!

蓮心緊緊地攥著裙角,手心因為粗布勒痕而通紅一片。太妃娘娘說得沒錯,像他那樣的皇室貴胄,只有婚配上三旗高貴出身的女兒才不會辱沒了身份。她自問並不是個貪慕虛榮之人,可終究一直在痴心妄想,妄想着能與他長長久久地廝守在一起,妄想有朝一日能成為他枝頭上唯一的鳳凰。

身後驀然響起腳步聲,有人怯生生地叫她:"蓮……蓮心小主。"

蓮心沒有回頭,多麼陌生而可笑的稱呼!在這裏已經很少有人會這麼叫她,只有那個脾氣古怪的女官,偶爾會冷嘲熱諷地自稱一句"奴婢",叫她和玉漱一聲"小主"。

"蓮心小主,奴才奉我家主子之命,給小主送一件東西。"

她回眸,身後的人已經站了很久。來人年歲尚輕,低眉垂眼的模樣,放在人堆里就不會再被認出來,可蓮心認得他,小安子——是他安排在自己身邊的人。

她靜聲不語,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看着小安子從懷裏取出一件東西來。

那是一枚精緻的香囊,緞面上繡的是蓮花紋飾,一看便知是針黹並不熟練的技藝,連收邊兒都不算齊整。是她親手綉制的,親手給他戴上的。

蓮心忽然就笑了,笑得一雙眸子裏縈繞起煙靄。怎麼,送還了珍珠還不算完,現在連她曾經送給他的一件小東西也棄如敝屣,巴不得都要還回來了么?

"蓮心小主,主子吩咐奴才將這香囊交給您,並且讓奴才帶給您兩句話:一句是'昔日贈物之語,一時一刻未曾忘記',另一句是'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小安子說完,就將香囊遞到她的手上,悄然離開了。

風卷著花葉而來,零落香塵,微末翩然。

蓮心怔怔地望着掌心這一件綉工簡單的飾物,內里香草,烘乾塞滿得有些扎手,隨後卻摸出其中顆顆圓潤的小球,她倒出來看,竟是紅豆,一粒粒嫣紅如血。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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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鎖珠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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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只聽夢裏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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