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花開惹衣香

第三章 花開惹衣香

(1)

蓮心在完全掌握了宮中禮數和針黹女紅的手藝后,府里又請人教她曲樂音律,甚至是舞藝和器樂。

她從不知道進宮選秀,要事先準備這麼多,要精通這麼多。琴棋書畫,詩詞曲賦,都是閨閣千金擅長的東西,儘管在家中時跟額娘學過一些,卻都只是皮毛,若說信手拈來,還差著一大截。

而五月初二,等教習師傅一一到位,她終於明白,單是靠着容貌,是不足以通過初選的。只有在初選中,被內務府的人挑中,才有機會在接下來的選拔中,得見天顏。至於她酷似八福晉這一點,也只有在最後的選核里才能派上用場。倘若在最初的幾道篩選中被剔除,一切都是無用。

五月初六這日,果親王府卻是一早就開了門。

每年在這個時候,雲南新採摘的新茶都要供奉進京。宮裏頭往往會留下大半,其餘佳品則是要分賞給親王貝勒,少些還會留給得寵的官員。

元壽是早得到消息的,清晨開了門,就有內務府的太監一車一車往府裏頭運東西,有些是雨前新茶,有些則是雲南織造的寶器和綢緞,都是皇上賞賜的。早上天還沒亮,裝載的車乘就從宮裏的蒼震門出來,一路順着東筒子長街,運到平安大街上來。賞賜的王府不同,分量也不同,這兩年無一例外都要屬果親王府的最多,也最豐厚。尤其是這一回,果親王剛被任命了鑲藍旗蒙古都統,風頭正盛,惹得其他幾位親王無不羨慕。

"這回十七王爺可威風了,身兼三旗,可是佔着少半個京師的力量,跺一跺腳,連整座皇城都要抖三抖了!"

剛下早朝,文武百官踏出太和殿,順着由雪白大理石鋪就的坡道走下來,通過一道縱深寬闊的殿前廣場,午門即在眼前。內外金水橋上都把守着皇家衛隊,三三兩兩的官員經過時,有些不忘壓低聲音,避諱著旁的耳目。

"誰不說呢。可見萬歲爺有多麼重視這個皇弟。"

"皇上也是覺得欠著勤太妃,欠著老十七的,要不怎麼會連連封賞?可也正是如此,勤太妃就更不可能被冊封為太后。早前就聽說,暖閣那邊兒又將請旨冊封的摺子給退回來了!"

"噓,你們看,那不是十七王爺么!"

在允禮回到府邸前,元壽已經將宮裏賞賜的東西安置好了。

倘若換成是其他府宅,一下子接到這麼多賞賜,定要供奉起來,早晚三炷香,以謝聖恩。然而東西進了府,元壽就即刻悉數將寶器和綢緞堆放在西廂里,之前好些都蒙了塵,來不及擦拭,又有新的落上。府里下人提也不敢提,就是生怕說出來給主子添堵。

未時,一輛純銀頂紅呢素帷轎子停在了王府門前。

押轎的都是清一色侍女,動作有條不紊,訓練有素。待轎簾掀開,從裏面走出來一位宮裝佳人——年約二八芳齡,身上穿着一襲紅緞芙蓉團花繡的旗裝,抹雲穿蝶的小坎肩,銀線滾邊,袖口和裙擺是雪絲妝緞,綉了淡雅花瓣,胸前戴着一串翡翠鑲金的長命鎖,手腕上各佩戴一串碧璽,腰間懸墜瓔珞。

把守的隨扈都認出來人,忙三步並作兩步跑下來迎接,"奴才們給表小姐請安,表小姐萬福!"

面頰若滿月的少女,踩着一雙紅綉緞芙蓉花盆底旗鞋,舉手投足,貴氣逼人。她雙手輕挽,未開口,倒是身畔伺候的丫鬟一挑眉,脆聲道:"你們府里的兩位大總管呢?二嫫不在,元壽總管總在吧!"

看守都知道這是玉漱姑娘,尚書府千金跟前最得寵的一等侍婢,點頭哈腰地道:"回姑娘的話,已經去通報元壽總管了,說話就到。"

話剛落地,元壽就出來了。

快步走下台階,等走到宮裝少女的跟前,雙袖一撣,恭恭敬敬地單膝而跪,單手撐地,道:"奴才給表小姐請安!"

少女睨著目光,淡淡地開口,聲音像是淬了花香的清露,"元壽大總管,別來無恙。"

果親王府里不常有女眷,所謂的表小姐,只是一個稱謂。府里的人都曉得這位的身份——理藩院尚書阿靈阿的掌上明珠,紐祜祿·嘉嘉,正宗的鑲黃旗,比起勤太妃娘家那些算得上親戚的女孩兒們,嫡出的身份不知高貴著多少,是府里的嬌客。

元壽行完禮,恭恭敬敬地將其請進府里。

隨行而來的有一堆丫鬟婆子,還有諸般日常用物,光是首飾衣裳就裝了兩大箱,是些茶具、食具,以及諸多起居備品。剛一進府,玉漱就朝着下人們擺手,輕車熟路地領着她們往東苑的方向走去。

"表小姐,王爺還沒回府呢。您看這……"元壽底氣不足地擋在前面,面露難色。

宮裝少女依然保持着端莊優雅的姿態,疏淡地挽着手,半晌不語。

玉漱掃了一下面前的人,卻是涼涼地道:"怎麼,大總管的意思是——王爺不在府裏頭,就要將我家小姐趕出去了,是么?"

元壽一聽,臉即刻就垮了半邊。沒錯啊,東西都帶來了一大車,總不能不讓住吧。

"聽說,王爺這府裏頭住進來一位姑娘?"紐祜祿·嘉嘉扭過頭,淡淡地問道。

元壽一聽,頓時感到口苦,"表姑娘說的是……蓮心小姐……"

這時,玉漱抱着雙臂,略帶嘲弄地道:"現在外面的人誰不知道,王爺前個兒日子帶着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把整個京城都快逛遍了。街頭巷尾都在傳,王爺對這女子上心得很,怕是將來要娶作福晉呢。總管大人,到底有沒有這回事兒?"

"這……"

就在元壽犯難之際,吱呀一聲府門的開啟聲驀然在身後響起。元壽一聽,知道是王爺回來了,趕緊逃也似的跑過去迎。

嘉嘉也順着聲音望去,瞧見朱紅門廊上出現的一抹盛雪身影,唇畔隨即綻開淡淡的笑靨。等他走近,輕然斂身,端端莊庄地道了個萬福,"嘉嘉給表哥請安,表哥吉祥。"

允禮將馬韁交給下人,看到是她,道:"你怎麼來了,事先也不知會一聲?"

紐祜祿·嘉嘉咬了咬唇,卻面容未改,端柔地道:"是阿瑪的意思。阿瑪說,表哥剛被封為鑲藍旗蒙古都統,一人之力,掌管三旗軍務,起初恐有什麼事顧及不到,特讓嘉嘉過來給表哥做一些分擔。"

她是鑲黃旗嫡出的獨女,又曾在御前伴讀,儘管只是一個女孩子,卻是精讀四書五經,學富五車,尤其是在八旗軍務方面,知之甚詳。

允禮沒說話,看到苑子裏的一應物什和幾個伺候丫鬟,清淡道:"先把東西拿進去吧。你的屋子剛換了掛簾,你且先去瞧瞧,若不喜歡就讓府里的婆子另換新的。"

嘉嘉斂身行禮。倒是身邊的玉漱一聽,隨即露出得意的笑容,即刻擺手讓一眾人收拾東西往東苑的方向走。

在這個時候,二嫫正陪着蓮心在屋苑裡練琴。

一曲未畢,就有丫鬟進來稟報:"蓮心姑娘,王爺回府了,請您過去呢!"

蓮心撩撥琴弦的手停下,正猶豫着要不要先把這一曲練完。二嫫抿抿嘴,一擺手,讓她這就去,並且吩咐丫鬟抱着琴也跟過去。

中苑一側建造了幾座花園,此時正值濃夏,園內的花卉盛放正好,薔薇、海棠、芍藥、木香、繡球,奼紫嫣紅,競相綻放。府里有很多珍奇的花品,都是由江南移植過來,別是一番花團錦簇,香韻繽紛。蓮心挽著裙裾,自花叢中姍姍而來,一抹纖細身影,宛若穿花之蝶,俏麗靈動。

通報的丫鬟走在前面,一直將她引到中苑和東苑之間的抄手游廊,繞過一道朱紅的廊柱,眼前豁然開朗,在石子路的盡頭,是一座堆砌得很高的涼亭,足有五層台階,就矗立在花海之中。

蓮心走上去,允禮正坐在石桌前。

"怎麼還把琴拿來了?"允禮將擱在石凳上的外袍拿開,搭在一側的雕欄上。

蓮心未坐,只輕聲道:"剛在二嫫那兒練琴,二嫫說,讓把今日新譜的曲子給王爺檢查。"

"取名字了么?"

蓮心搖搖頭。

允禮吩咐丫鬟將古琴放在石桌上,石凳有些矮,很自然地就將自己的外袍墊在上面,然後示意蓮心坐下來彈給他聽。蓮心看着石凳上疊得很平整的錦袍,有一瞬的猶豫,允禮卻拉起她的手,將她拉到石凳前。

等落了座,纖纖素手,就在琴弦上撥開了如水音色。

她並非慧根深重,自然做不到在短短几日內,就將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好在她用心,又懂得音律,二嫫教得上心,勤加練習,簡單的曲子已是信手拈來。

陽光格外的明耀,蔚藍色的天空沒有一朵雲。一曲畢,允禮側着身,讓她將剛才彈奏的曲子再彈一遍,其間時而打斷,然後親手示範著一些指法。幾次之後,蓮心再彈,果然要好過從前。

紐祜祿·嘉嘉來到小亭時,蓮心剛將一首曲子完整地彈完,允禮伸手撥了一下琴弦,給她講最後一段的技法。此時的陽光正好,樹梢的花香正好,亭子四周的輕紗被挽起,陽光在兩人身上耀出一抹迷離的光暈,相配得宛若天造地設。而伺候的丫鬟和小廝則低眉垂眼地站在花海之外,像是生怕打擾到亭中的人,只隔遠等著伺候。

一庭靜謐。

"表哥!"嘉嘉是被這琴聲引來的,瞧見這光景,咬着唇,不由輕喚出聲。

蓮心抬起頭,亭下一位面生的女子。

褪下來時的宮裝,紐祜祿·嘉嘉此刻換了一件藕荷色開襟紗裙,上面是銀絲雲錦小坎肩。腰帶上掛着一枚玉蝴蝶,玉質通透而溫潤,煞是名貴。她頭上也沒綰髻,梳成了簡單的麻花辮,順着右耳搭在肩膀上,烏黑的劉海柔柔地鋪滿額頭,襯出一對大大的眼睛,檀唇施朱,面頰艷若桃李。

"剛剛元壽在找你,說是武城兵馬司里來人送了一封公函過來,應該是都察院查辦鑲藍旗佐領的一些事情。"嘉嘉淡淡地開口,眼睛只看着允禮,像是一側的人根本不存在。

允禮略一皺眉,"這都是三日前的事了,怎麼才想起來發公函。"說完,伸手輕輕一扶蓮心,側開身,似乎是讓她在旁邊的石凳上坐下。

"待會兒讓丫鬟將琴抱回去,你寫好琴譜,就放到我書房裏。"

允禮說罷,向花海里的一個小廝招手。那小廝隨即小跑着過來,允禮吩咐了幾句,就走下小亭,順着石子小徑朝中苑的方向走去。那冷傲端美的少女也跟着一併走了,轉彎時,似有意無意地回眸,看了蓮心一眼。

"姑娘,這裏風涼,不如我們先回屋吧。"這時,伺候的丫鬟走上來,將一件輕紗蟬衣披在她的肩上,輕聲道。

蓮心輕輕地點頭,問道:"剛才的人是……"

丫鬟一邊抱起石桌上的古琴,一邊老老實實地道:"那是主子老師的女兒,嘉嘉表小姐,素日不常來府里,這回卻聽說帶了一大堆的伺候奴才,像是要住上一陣子。"

嘉嘉……

蓮心想了一瞬,卻是對這個名字並不耳熟,但能猜得出,她應該就是鑲黃旗中,最顯赫的一支,理藩院尚書阿靈阿的掌上明珠——紐祜祿·嘉嘉。

允禮在往中苑走時,嘉嘉並未真的跟來,正廳里來議事的都是都察院的要員,更有九門提督的幾個人,雖說是滿族風尚,不拘小節,但一介女眷拋頭露面,仍舊不合規矩。廳堂外,元壽在紅漆游廊里來回踱步,遠遠地瞧見他的身影,才鬆了口氣。

"怎麼不是你過來通報?"跨進門檻,允禮朝着在場的官員頷首,一邊壓低聲音詢問元壽。

元壽苦着臉,小聲道:"幾位大人前腳進門,表小姐剛好從南苑出來。奴才本來是要親自去找爺,可表小姐問罷事情,就讓奴才到議事廳來等,說是親自找爺過來。"

允禮聞言沒說話,到主位上坐下。這時,其中一位綠袍官員將簿冊遞了過來。

屋苑裡,蓮心坐在琴案前撥著琴弦,悠悠曲韻,穿透了輕簾紗帳,穿過窗欞上綻放正好的丁香花蕊。不時有一兩隻飛蝶嬉戲追逐,彷彿是聞着琴音,飛到她的周身,縈繞不去。

她在彈,彈完一曲歇手翻看譜子,然後再彈,最後一曲彈得最是婉轉動聽。苑中偶爾有三三兩兩的婢子經過,駐足的一瞬,只聽得如痴如醉,卻沒人懂曲中之意。

辛苦最憐天上月,

一夕如環,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

燕子依然,軟踏簾鈎說。

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棲蝶。

彈奏到動情處,連幾道滑音都來不及多想,就自然而然地順了下來。蓮心粲然一笑,反手而撥,按照允禮剛才教的指法,果然能將音調更好地處理下來。

這曲詞,還是前朝武英殿大學士的長子所寫。據說,那是一個皎如清月、妍如桃花的男子,一生命運多舛,仕途坎坷,卻留下了很多傳世之作,多流傳於坊間,被京城中的文人雅士所津津樂道。

蓮心閉上眼,指尖的琴音若行雲流水,淙淙流淌而出,鼻息間彷彿聞見了桃花淡淡的香氣,那唇畔的笑意,還未來得及綻開,已然靈韻動人。

就在這時,有叩門聲響起。

伺候的丫鬟聞聲,從寢閣里出來,過去開門。蓮心在這時頓住手。

"蓮心小姐在么,我家小姐來看你。"清脆的女音,在門廊里響起。

蓮心起身,抬眸而望,紅漆廊柱一側站着一個月貌綺顏的佳人。

"奴婢拜見表小姐,表小姐萬福。"

紐祜祿·嘉嘉踏進門檻,看了一眼朝自己行禮的侍婢,示意她先起身。然後吩咐跟來的丫鬟等在迴廊外,自己進了內閣,四面環顧了一下,便將目光投射在蓮心的臉上,"我是尚書府的紐祜祿·嘉嘉,你就是表哥帶進府的那位姑娘,蓮心吧?"

說起來,她們算是本家。同樣是鑲黃旗,同樣姓紐祜祿,然而身份卻是有着天差地別的距離。嘉嘉是族裏頂頂尊貴的女孩兒,與生俱來的優渥和驕矜,連舉手投足都帶着一股貴氣。

"表小姐安好。"蓮心輕然斂身,朝她行了個禮。

紐祜祿·嘉嘉點了點頭,挽着手,走到雕花窗欞一側,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的父親,是正四品典儀,紐祜祿·凌柱,這次新扶正的官員。因為我阿瑪是這次負責考核的人,所以我同樣知道,你父親的任命,其實是你請求表哥的結果,對么?"

開門見山的一番話,讓蓮心有些發怔。

"是王爺他知人善任。阿瑪他……能得到王爺賞識,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那你留在府里做什麼呢,是要以身相許么?"

並非質問的語氣,只是淡淡的,冷冷的,就像是在敘述一件極其平常的事情。蓮心驚詫於面前女子的冷傲和鎮定,她有着跟自己一樣的年紀,姣好的面容,宛若銀月堆雪,光徹照人。然而這樣的年紀,卻有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睛,透著冷漠和涼薄。

這或許並非第一次見面,蓮心始終記得年幼時,族裏逢上祭祀,小孩子們都要在族裏的宗祠外面,觀看薩滿法師跳驅鬼舞。那時候,阿瑪在族裏亦並沒有什麼地位,她遠遠地站在後面,望着族裏那些衣着華麗的女孩子們,一個個踩着漂亮精緻的花盆底旗鞋,走進宗祠。既驕傲,又威風。以至於後來跟族裏親屬都斷了來往,她仍是對當年的情景記憶猶新。

然而未等她作出回答,紐祜祿·嘉嘉睨著目光,冷淡地道:"我跟表哥,雖無婚約在身,但我阿瑪是表哥的老師,皇上十分欣賞表哥的才幹,曾幾次跟阿瑪提起,希望能締結姻親,所以我跟表哥的婚事,是遲早要辦的。就算你待在府里,也不會有結果。"

"表小姐誤會了。"蓮心沒想到她想到了這處,搖了搖頭,輕聲道,"王爺對我並無其他。我只能算是王爺手中的一枚棋子。"

紐祜祿·嘉嘉略一蹙眉,"棋子?"

屋內有三兩隻流蝶盈盈飛舞,縈繞着窗欞上的花卉。窗欞下,僅隔着一道雕欄,便是偌大的蓮花池,陽光柔柔地灑在水面上,泛起一片瀲灧的光澤。

那抹光暈投射在蓮心的側臉,明晃晃,有些過於刺眼了,顯得迷離而不真實。蓮心轉過頭,抿著唇道:"嘉嘉小姐可知道王爺的額娘,也就是勤太妃想要被冊封為太后的事情?將來等到選秀之日,我就會進宮,為勤太妃完成冊封的心愿。"

紐祜祿·嘉嘉越聽越不明白,疑惑地看她,"你是說,你要進宮?"

蓮心輕然頷首,"我的作用,就是為王爺達成對勤太妃的一片孝心。所以,王爺會暫時留我在府里,學習宮中規矩和一些技藝。等課程完畢,我就會離開這兒,回家中準備選秀事宜。"

原本,沒有打算這麼早離開的。蓮心在心裏苦澀地想。然而,即使不是現在,也遲早都是要走,不是么?就算她不為自己想,也要為阿瑪考慮啊……

"你說的可是真的?"紐祜祿·嘉嘉久久地凝視着她,仍是將信將疑。

蓮心輕聲道:"半句不敢欺瞞。"

"我沒想到,你竟然是到宮裏面去選秀的。那裏可不是個好去處。阿瑪說過,能進去的女子若沒有足夠的家世所倚仗,可都是要被人欺凌,不會過得很好。"

蓮心低着頭,並未說話。

鈕祜祿·嘉嘉看着她半晌,淡淡地調開目光,"不過既然你不會留下來,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只是表哥那個人,我還是知道的,總是太過溫和善良,即使是無關的人,無關的心思,也不懂得拒絕別人。你不要想太多。"

蓮心靜靜地佇立在窗欞前,"表小姐放心。對於身份,蓮心分寸自知。"

鈕祜祿·嘉嘉似沒想到她會這麼說,目光難懂地望着她的背影,片刻,還是搖了搖頭,道了句"叨擾了",便轉身離開了西苑的寢閣。

蓮心獨自站在窗欞邊的花影里,就這樣一直很久。

苑裡的花都開了,滿園香氣。濃夏的光陰徐徐展開,照徹一地的荼蘼芳菲,那隨風簌簌飄落的花瓣,宛若一場繁華的香夢,卻道花開不是真。

(2)

自從玉漱進府,就一直跟在紐祜祿·嘉嘉身邊伺候。直到昨日嘉嘉在書房裏幫允禮整理一些文書,睡得晚了,要在寢閣里補眠,讓她不用繼續伺候,這才尋了空,來到下人的屋苑處。

隔着兩道迴廊,連片的廂房就在府邸的西側。

雖說是下人的住處,但這一間卻很是體面,比不得前苑的氣派和堂皇,卻別有一番敞闊通亮。玉漱推開門,屋裏面沒人。內外被雕花屏格分割成兩間,外間的擺設極其簡單,四把官帽敞椅,一張檀香木桌案,案上擺着一座西洋鍾,卻不是尋常地方能看見的,非是賞賜之物不可。

玉漱坐在桌案前,十分新奇地把玩著那西洋鍾,鐘擺一搖一搖,隔着玻璃罩,夠不到裏面,只能聽見滴答滴答的指針走動聲音。

半晌,二嫫跨進門檻,走了進來。

"舅媽——"玉漱放下西洋鍾,趕緊起身,甜甜地喚了一嗓子。

二嫫沒料到屋裏有人,驚了一瞬,看清楚來人的模樣,不由抿嘴搖了搖頭,"你不在東苑好好伺候表小姐,跑這兒來做什麼?"

玉漱討好地湊上去,拉住二嫫的胳膊,"這不是想你了么,多時不曾瞧著,想見見舅媽啊!"

"只會耍嘴皮子,說吧,有什麼事兒?"

玉漱張望了一下,見四下里無人,悄聲道:"朝廷馬上要選秀了,我想跟舅媽借銀子打點一下,萬一有出人頭地的一天,一定不忘舅媽的大恩。"

"你想進宮?"二嫫皺着眉頭看她,"可你是上三旗的包衣,根本沒資格去選秀。假造身份,罪涉欺君,是要殺頭的!"

玉漱使勁拽了一下她,"這我當然知道。可舅媽忘了,我阿瑪也曾是鑲白旗參衛,後來因為把守不利,才降了旗籍。表小姐說,如果我想,就讓我阿瑪官復原職。這樣的話,我就算是半個在旗秀女,倘若舅媽肯借銀子打點,何愁沒有資格進宮選秀呢!"

二嫫搖頭,"不是我不幫忙,只是我並沒有太多盈餘,如何能接濟於你?"

玉漱怔了怔,臉色一變就要往外走,卻被二嫫一把拉住,"幾句話受不了就要走,憑這樣的性子就想進宮出人頭地?"

玉漱頓住,不甚明白地看她。

"銀子呢我是沒有,但主意我倒是有一個。"二嫫彎着眼角,笑得高深莫測,"你跟在表小姐身邊那麼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既然她這麼贊成你進宮選秀,沒理由連打點的銀子都不出一點吧。你是她身邊的心腹大丫鬟,有些事情,想必不用舅媽教你。"

玉漱愣愣地抬頭,瞬間有一個想法在腦子裏劃過。

掐算著日子,離選秀之期還有三個月。琴棋書畫,如今,這四樣技藝中,只剩下最後的一樣"畫"。剛剛教習師傅一直對着她搖頭,畫工這一樁,不知為何,無論是工筆還是寫意,總是找不到精髓,簡單的人物山水,描畫得甚為呆板。

蓮心將狼毫筆擱在玉石筆擱上,對着面前的宣紙嘆了口氣。

已經是第幾張了?畫了多少,就廢了多少。教習師傅連連嘆息,伺候的丫鬟換了一個又一個的水丞,而自己的胳膊已經練得又酸又疼,總是無法令人滿意。

"是不是我真的沒有天賦呢?"雪白的宣紙上,勾勒出墨竹的輪廓,深深淺淺的痕迹,卻顯得雜亂無章。蓮心一直低頭看着,喃喃自語地小聲道。

"你寫得一手簪花小楷,娟秀雅麗,怎麼會不懂作畫呢!"

清淡的嗓音響在身後,不知何時,允禮已經走進屋苑。剛才打發走伺候的奴婢,教習師傅也不在屋裏,只有一個蓮心獨自拿着毛筆一筆一筆地畫,太過全神貫注,以至於連他進來多久都不知道。

"王爺吉祥。"蓮心斂身,朝着他行了個禮。

他伸出手,虛扶了一下。等她起身後,才輕暖地道:"何時變得這麼生疏了。之前就與你說過,在府里見到我,用不着行禮。"

蓮心低着頭,輕聲道:"是王爺多般體恤,但規矩還是得講的。"

允禮看着她半晌,沒說話,只繞過桌案,站到她身側,看着桌案上的宣紙,問道:"你畫的是墨竹?"

蓮心點點頭,"剛剛工筆師傅讓畫的,不知為何,卻怎麼也畫不好……"她說到此,想到他正好在這兒,便輕聲引開了話茬,"學習了幾月,現如今在技藝教習之中,只剩下了'畫'一樣。我覺得,即便無法做到精熟,只憑藉其他三樣,或許也能夠通過初選。王爺,選秀之日在即,我想我是不是應該……"

"'畫'很重要。"

剛想借故告辭的話,一瞬間,被硬生生截在口中。蓮心沒聽懂,怔怔地抬眸看他。

"'畫'很重要。"允禮始終看着桌案上的畫,像是並未留意到她的表情,也沒聽見她的話,只是拿起那筆擱上的狼毫筆,沾足了墨,然後將筆遞了過來,"我派人打探過,在宮裏負責秀女初選的,是一個叫鑫安的大太監,他平素沒有別的愛好,只喜歡工筆畫,收集歷朝歷代的名品佳作無數。我可以為你在宮中打點好一切,可唯獨是這個人,是庄親王的心腹。"

蓮心聽得似懂非懂,只愣愣地看着他手中的筆,直到那濃墨眼看就要滴落在宣紙上,才反應到要接過來。

"工筆畫着重線條美。一絲不苟,是工筆畫的特色。'用筆有簡易而意全者,有巧密而精細者',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允禮說罷,伸出手,從後面握住她執筆的手,"來,我來教你。"

陽光靜靜地灑進來,鋪滿了雪白的宣紙。

蓮心還來不及反應,允禮就已經握住她的手,修長的手指,白皙、指骨分明,微彎的手臂環着她,彼此分明相隔,卻又靠得如此之近。

"作畫時最應保持心靜。只有心裏想着所畫的景物,這樣落筆才能做到精準。"允禮說罷,手腕輕輕一帶,一下下點畫出墨竹的葉脈。

初夏明媚而溫暖,隔着窗欞,幾片桃花悄然而落。陽光靜靜輕灑,桌案前的兩個人,周身都籠罩着一片白蒙蒙的光暈。光暈里,他握着她手的力度剛剛好,不至於捏疼她,又恰到好處地牽引着她手裏的筆。側頭而視時,溫熱的呼吸剛好吐在她的耳畔,蓮心低着頭,臉頰有些紅了。

"要保持着放鬆,你的手太過僵硬。"

他的另一隻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只是很簡單的接觸,然而,此刻允禮的手正拄著桌案,這樣的姿勢,就像是將她整個環抱在懷裏。蓮心咬着唇,耳尖開始有些發燙,試着讓雙肩放鬆下來。

"這樣對么?"她口音細細。

允禮"嗯"了一聲,"之前畫不好,不僅是因為手法,而是因為教習師傅只知道教你技巧,卻不知這意境並非憑空所想。你未曾見過墨竹,如何能畫出其神韻。"

說話間,又是幾筆勾勒,幾筆描繪。狼毫筆沾滿了墨,徐徐劃過的痕迹,暈開了一片清雅的竹林。筆上的墨汁也剛好揮灑了個乾淨。

宣紙上,已然成畫。

在這時他輕輕放開握着她的手,卻並未挪開距離,只側着頭,靜靜地看着剛畫好的作品。兩人靠得這般近,蓮心甚至能聞到他衣料上熏的淡淡香料。

"剛才的手法,你可都記住了?"他輕聲問她。

蓮心訥訥地點頭,允禮低頭看着她,他高出她很多,頎長的身軀在她頭頂覆蓋下一片陰翳,薄唇微抿,弧度優美的下頜,那氣息似有若無地掃過蓮心的鼻尖,微微的熱。

大概是陽光有些刺眼,蓮心就站在他跟桌案之間的狹小空隙里,眼睛彎成一個月牙,纖長的眼睫簌簌顫動,兩片好看的檀唇,卻微微抿著。允禮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府邸門口,初次見到她時,也是像這樣抿著唇,仰著臉看自己……那般倔強而柔美。

靜了一會兒,蓮心忽然輕輕地開口:"王爺的畫技精湛,想是學很久,也不及其中一分。"

"既然如此,你就更應該好好將這工筆畫法學會。"允禮將宣紙拿起來,對着陽光,上面的墨竹宛若鮮活,一株株都栩栩如生起來,"這樣的話,你就可以將周遭景物,悉數都描畫在紙上。"

蓮心垂着眼,低聲道:"可選秀之日在即,二嫫說,與其花時間學這些枝枝蔓蔓,不如多想想怎麼討人喜歡,如何在眾佳麗中脫穎而出。"

她是憑藉着跟八福晉一樣的長相,才能夠進宮選秀的。然而若是通過初選,接下來她又該怎麼做呢……那是一個被兩位傾世男子同時戀慕的女子,宛若一株奇葩,轟轟烈烈地綻放在寂寂宮闈,會有着怎樣的秉性、怎樣的性情?而她果真像傳聞中說的,最後化作了一抹流光,消失在了宮闈中么?

想到這裏,蓮心不禁輕輕問道:"八福晉……是個什麼樣的人?"

允禮靜靜地看着她,"我當時年紀尚輕,只記得,那是個足以跟太陽爭輝的女子。"他說完,伸出手,將她滑落的髮絲抿到耳畔,"而且,你並不用刻意去學誰。在我看來,即使長得跟她如何相像,你就是你,獨一無二。"

陽光下,那一襲素淡儒雅的雪緞,衣袂擺動,白得有些刺眼。他清雅俊美的面容,瞳心淺淺,眼底流轉的清淡光華,似有在笑,又似無笑,卻含着很溫柔的感覺。

蓮心抬眸,不太確定地睜大眼睛看他。

卻見他只是注視着桌案上的畫卷,唇角微彎,露出一抹極淡極淡的笑紋,"更何況,哪一個才是最好的,有時候不用比,遇見了就會知道。"

將近三月的時日,堆疊起來並不算很長,很多姑娘自小便學些詩詞曲賦、書畫器樂,蓮心算是半路。然而請來的教習師傅,好些都是宮裏的老人兒,教得很上心,蓮心學起來也並不枯燥乏味。反而是圓了豆蔻年華時,對族裏同齡女孩子羨慕的一個夢。

師傅們對她都讚賞有加,閑暇時,就索性容些時辰,任其自行打發。

巳時,屋苑裡陽光正好。

嘶——綉針刺進手指,疼痛感隨之而來。蓮心吮吸著指頭,這已經是第三次扎到手指,血珠泛出來,幸好沒有沾染到羅帕上。

在屋裏伺候的嬤嬤正拿着衣衫,在熏籠上過着香,其中一個聞聲,探過頭來,道:"姑娘怎的一直恍恍惚惚,再這麼紮下去,沒等進宮,十根手指頭就全被扎壞了。"

"是啊,也不知道姑娘是在想誰,竟想得這麼入神!"

幾個嬤嬤說罷,都輕笑着看過來。蓮心有些赧然地咬了咬唇,將套著繃子的綉緞放在笸籮里,拿着巾絹擦拭血跡。

她坐在東窗前的暖炕上,背對着門口,風順着迴廊輕柔地吹進來,帶着一股清芬的花香,同時還夾雜着淡淡的熏香味道。允禮在這時跨進門檻,伺候的嬤嬤看見他,忙放下手裏東西,斂身行禮。

"王爺吉祥!"

蓮心捧著羅帕,聞聲回眸,正對上允禮的視線。

這個時辰該是早朝剛剛結束,若是平素,都是要到五城兵馬司去巡查,或是在九門提督衙門與兵部的官員議事的。可是已經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甫一下早朝,便會回到府里,然後恰好出現在她的門口。若說是檢查她規矩練習得如何,或是修習女紅的進展,又未曾見他問起一句。

只是府里的廚娘都很開心,因為一向不常在府里吃午膳的主子,連着幾日都親點了菜肴。巳時一過,廚房裏就已經炊煙四起,然後就是濃濃的米香味道。

蓮心起身,剛想朝着他行禮,又想起他之前一再明令禁止的話,就只輕然頷首,算是見禮。

允禮走進來,隨手撥弄了一下格子架上的垂簾,側眸時,注意到她手裏攥著的巾絹,上面沾著淡淡的血點,不由道:"怎麼,又傷到手了?"

蓮心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都是我笨手笨腳,只是綉一件花樣,花了大半個早上都沒綉好。"

"屋子裏還有葯么?"

未等蓮心回答,那邊伺候的嬤嬤已經開了口:"回稟王爺,前日您已經過吩咐丫鬟送金創葯過來,再加上之前送來的幾瓶,姑娘屋裏的,已經是府里最全最好的傷葯。上回元壽總管弄傷了手,最後還是托奴婢在姑娘這兒找的葯塗上。"

嬤嬤說罷,引來其他人的輕笑。

蓮心咬着唇,這時,就見允禮輕輕拉着自己的手,拉到眼前看了看上面的傷口,然後"嗯"了一聲,道:"待會兒告訴元壽,宮裏頭賞賜的那些藥膏如果不夠用,就到御藥房去領一些,都拿來備着。"

嬤嬤們相視一笑,斂身領旨,並且都退了出去。

屋裏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蓮心臉頰已經有些紅了,剛想將手抽出來,允禮卻輕輕放開了她。

他頓了片刻,清蘊的視線落在一側雲腿桌上的笸籮上,看了一會兒,然後就用目光示意過去,問:"繡的是什麼,給我瞧瞧。"

蓮心拿來繃子,雪緞上面描著精緻的花樣,純白的絲線剛綉完半幅,已然能夠看得出上面勾勒的一池花團錦簇的輪廓。

"是白蓮……像是衣袂上的紋飾?"他拿在手裏看,看得很認真。

蓮心微笑着,搖頭道:"這緞子若是做衣料,則小了些。等綉完后,卻是要做成香囊的。"

她是仿造著池裏的蓮花,畫出的一幅花樣。菡萏半開未開,最是撩人,才描畫得出如此嬌嬈的景緻。若是做成香囊面子,裏頭再塞上百合、干松、梔子等熏香料,佩戴在腰間,既清雅又怡人。

"你的手藝越來越好,不如給我也綉一個,如何?"允禮將繃子還給她,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

蓮心卻是很大方地點頭,"好啊,只是不知道,王爺喜歡什麼紋飾?"

"蓮。"允禮輕輕吐出一個字。

蓮心沒聽明白,抬眸,眨著一彎眼眸看他,"什麼?"

暖暖的陽光照射在臉上,允禮靜靜地注視着她,"給我也綉一個蓮紋的就好。很喜歡。"

若是跟這一樣的綉樣,可是需要不短的時日吧。他說完,想起花閣里歲寒三友的綉樣,略粗的針腳,紛紜的配色,還有即興印上去的梅花……不禁有些莞爾,清俊的臉也不自覺地變得柔和。

蓮心只是低頭捧著繃子,輕然頷首,表示答應。輕勻的笑臉,並未動聲色,只是唇角略微上翹,眼睛變得很亮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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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鎖珠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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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開惹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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