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荼蘼未有時

第四章 荼蘼未有時

(1)

一轉眼,蓮心已經在府里住了三月有餘。時值六月,已是將近荼蘼之際,苑中的那株白桃也漸漸落盡,變得綠意悠悠。其他花卉早已被榮盛的綠植覆蓋,只剩下一棵蔥蘢的石榴樹,團團火紅的花朵,肆意地綻放在枝頭,熱熱鬧鬧,極是惹眼。

西苑和中苑間有一座花庭,繞過玲瓏花謝,就在幾道迴廊交錯處。那裏栽種著幾株牡丹,盈雪之色的是宋白,嬌艷欲滴的是趙粉,最為名貴的則是魏紫和姚黃,還有胡紅、豆綠。幾株珊瑚台,粗壯的梗在風中輕輕搖動,碩大的花頭,吐露著濃郁的芬芳。

剛完成師傅佈置的棋譜功課,蓮心趁著空當,來到廊橋外的一座花園。鬱郁花海,滿目芳菲,奼紫嫣紅開遍。她佇立在牡丹花海中,輕輕捻起一枝日月錦,輕薄的花瓣,彷彿隨時都要飄落。這時,身後忽然響起的腳步聲,將她的視線引了過去。

來人步履匆匆,正朝着這個方向而來,懷中還抱着一個包袱,一路走一路頻頻回頭張望。蓮心見過她,是跟在嘉嘉小姐身邊伺候的丫鬟,好像是叫玉漱。起初在碰見時,總會冷嘲熱諷一番,之後卻是不常見到。此時不知怎的,看上去竟有幾分慌張無措。

蓮心正猶豫着要不要叫住她,就在這時,卻見她腳下一個踉蹌,狠狠地摔在地上。

大概是摔得厲害,玉漱"哎喲"了一聲,而後,就是一聲咒罵。她懷裏的包袱卻是掉在地上,裏面有什麼東西撒了出來,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

"你不要緊吧!"

蓮心趕緊過去,蹲下來,要將她扶起來。這時,玉漱卻是面露驚慌,一把甩開她的手。

"別碰我,別碰我的東西……"她尖叫着,一把將包袱抱在懷裏。可這時已經來不及了,本就不結實的包袱被她這麼一扯,徹底散開,裏面的金銀首飾稀里嘩啦散了一地。

蓮心一怔。

金嵌珠寶點翠盤耳環,金箔光素扳指,銀鍍金嵌寶石蝴蝶簪,銅鍍金點翠富貴鳳凰鈿花,銀鍍金串珍珠流蘇,桃紅色碧璽瓜形佩,金鏤空嵌珠石扁方……叫得出名字,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奢華飾品,從包袱里滾出來,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直耀得滿眼珠光寶氣。

玉漱也是一愣,轉瞬,伏在地上,像是發了瘋一般去撿地上四散的首飾,直到都一一撿完,眼含怨氣地瞪了蓮心一眼,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抱着包袱就跑了。

"喂,你……"蓮心在後頭叫她,"你等一下!"

前面的玉漱非但沒停下,也沒回頭,反而是跑得更快了。

蓮心望着她離開的方向,手裏還拿着在花叢里撿起的一條金簪梅花鑲珠絲帶。她只是想喊住她,然後告訴她東西落了一樣,卻不明白她為何充耳不聞,然後整個人這麼快就沒入了迴廊。蓮心嘆了口氣,只得搖頭作罷。

回到屋苑時,元壽已經在門口翹首望了許久。

瞧見她,才抹了抹額頭上的汗,道:"姑娘可回來了。剛剛主子下朝後,回來過一趟,沒等到姑娘,就吩咐奴才跟您說一聲,他有要事在身,就不在府里吃飯了,讓姑娘自己用膳。"

元壽像倒豆子似的說完,咽了口唾沫。

蓮心回過頭,喚屋裏伺候的丫鬟給他倒杯茶來。

茶香悠悠,元壽倒真是渴了,接過來直喝了好幾口,氣息喘勻,才又道:"爺臨走時說了,這兩日燥得很,讓廚房做幾道清淡爽口的菜,待會兒等奴婢端過來,姑娘要好好嘗一嘗。可都是新跟何福樓學過的手藝。"

伺候這麼多年,哪兒見過主子跟誰這麼仔細報備過行程的?又何曾在吃食這等小事上重視過?這回倒真是看走眼了。元壽想到這裏,不由笑着搖頭。

蓮心倒是有些難為情,忙道:"勞煩總管跑這一趟,真是罪過。"

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迴廊一側,二嫫領着幾個婢子徐徐而來。元壽踮着腳,老遠看到,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心說也不知道要做什麼,領這麼多人過來。

"老奴,給姑娘請安。"二嫫走到近前,挽起手,朝着蓮心行禮。

"二嫫折煞我了,快快請起。"問安的順序顛倒,蓮心虛扶一把,隨後也讓她身後的一應丫鬟起身。

"姑娘如今可是我們爺極為重視的人,我們這些做奴才的,怎麼敢不分尊卑呢?"二嫫冷淡著臉,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蓮心抿唇,並沒說話。

這時,二嫫閑閑地看了一眼那邊的元壽,慢條斯理地道:"現在過來呢,不為別的,只是府里丟了幾件東西,老奴將府里大大小小的地方都搜過了,也沒找到。為了公平起見,姑娘的屋子,老奴也要搜一搜。姑娘不會介意吧?"

蓮心有些發怔,不解地看着她,"搜屋子?"

"沒錯,我們爺一向嚴於律己,對待府里的奴才卻是格外體恤寬宥。但我們做管事的,總要拿得起事兒才行。這不,嘉嘉小姐的幾件首飾不見了,既然在府里丟的東西,總跑不出旁人去。老奴必須要搜一搜。"說罷,也不管蓮心是否反對,朝着身後的丫鬟一擺手,就示意她們進屋去。

蓮心靜靜地站到一側,並未出聲阻攔。倒是元壽頗有些尷尬,心裏直埋怨搜哪兒不好,偏偏要來這兒,忙賠著笑臉,解釋道:"二嫫她只是虛點卯數,姑娘不要在意。"

蓮心點頭,不以為意地朝他笑笑。

進屋去的人很認真,搜了好一陣子,片刻以後,其中的一個丫鬟拿着條緞帶走了出來,"啟稟二嫫,您看看是不是這個?"

金簪梅花鑲珠絲帶,上面的珠子被打磨得光亮瑩潤,正是蓮心剛剛在花園裏撿到的。她回到屋苑后,一直招呼著元壽,怕弄丟,就隨手放在了格子架里,原本若是放在明處,跟諸多飾品放在一起,其實並不顯眼,只是那緞帶的末端,用冰絲線綉著一個"嘉"字,證明了所屬。

"蓮心姑娘,這是怎麼回事?"

蓮心看了看,輕聲道:"是我撿的。"

二嫫冷笑了一聲,"撿的?在什麼地方,可是嘉嘉小姐的寢閣么?"

咄咄逼人的語氣,輕慢之氣撲面而來。元壽杵了她一下,"二嫫這是做什麼?無論怎麼說,蓮心小姐都是主子請回來的嬌客,不是你我做下人有資格去質問的。"

"你倒是忠心。怎麼,才這麼短時間,就易主了?"

蓮心見二嫫和元壽彼此橫眉冷對、互不相讓的架勢,忙道:"二嫫莫動氣,你聽我說,這帶子真的是撿來的。"

二嫫狠狠瞪了元壽一眼,卻是冷哼了一聲,就著台階,撇著嘴道:"紅口白牙,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再說嘉嘉小姐丟的,都是很貴重的東西,若追究起來,尚書大人那邊兒也不好交代。"

蓮心聽言,忽然想起在花園裏看見的玉漱,當時她懷中正好抱着一個包袱,散落一地的正好都是首飾,被她撿到的帶子上也恰好就綉著紐祜祿·嘉嘉的名字。莫非……

"蓮心小姐,你是在什麼地方撿到的?可見到丟這東西的人了?"元壽在一旁急急地問。

蓮心靜默了一瞬,輕然搖頭,"我只是無意中撿到的,並未瞧見。"

二嫫抱着雙臂,讓身側的奴婢將帶子先拿回去,然後直直盯着蓮心,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是非曲直,等王爺回來,老奴自會稟報。蓮心姑娘這段時間就不要出屋苑了吧。嘉嘉小姐那邊兒,怕是要找到偷東西的人,就直接提交給大理寺了。"

蓮心坦然地任她盯着,抿唇道:"清者自清。二嫫放心,我會照你的話做。"

二嫫見問不出什麼,又花了半炷香的時間搜查,卻再無所獲,就領着丫鬟離開西苑。元壽朝蓮心行了個禮,也快走幾步跟了上去。兩人一道走,直到拐過一道紅漆迴廊里,二嫫側眸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才嘲弄地開口道:"你可真是會竄,主子都還沒表明態度呢,你就先巴結上了,就不怕白費心思?"

元壽走在她身側,梗著脖子,目不斜視地道:"我看你才是老糊塗了,你見過我們爺對誰這麼上過心?等爺回來,不發火才怪。"

二嫫一直朝前走,聽到他的話,忽然面無表情地道:"事情都沒搞清楚之前,光憑一點心意是不夠的。"

元壽一愣,不知道她是在說府里失竊這件事,還是在說別的。等他回過神來,二嫫已經帶着幾個奴婢走遠了。

黃昏,在京城中悄然來臨。家家戶戶都栽種著各色花卉,一陣風拂過,滿城街道盡飛花。眼看宵禁時刻即將來臨,崇文門城樓上的大鼓被擂響,一傳很遠。達達的馬蹄聲響起,踏着地上的落花,順着長安街的街道,一直來到什剎海邊的圍坊。

剛被封為鑲藍旗滿洲都統,三旗的軍務都壓在一個人身上,最初的文書交接,總要花些工夫。允禮處理軍務整整一日,直到酉時,他才從衙門出來。等騎馬回到府邸,夜幕已經低垂。

府門口,有少女打着一盞琉晶燈,在靜靜地等候。

柔柔的光照徹著前面一方雪白的石板路,籠罩在柔光中的身影,纖細而單薄,允禮遠遠地瞧見那一束光亮,以及光暈里的人。甚至看不清楚面目,卻不知怎的,心中隱隱約約就想起一個人,嘴角便不自覺地牽起。

引著馬快行了幾步,直到行至府邸前,允禮利落地下馬。

"表哥!"紐祜祿·嘉嘉將燈調得更亮些,瞧見回來的人,臉上揚起一抹笑。

允禮怔了一下,並沒想到會是她,將馬韁捋了捋,然後淡淡地道:"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兒?"

嘉嘉唇畔的弧度,在那一刻,漸漸變成了一抹苦笑,"表哥難道忘了么?以前,嘉嘉也總是這麼等着你回來的呀。"

青春少艾的時光,總是如飛花一般美好。年輕的皇子,甫有爵位封賞,自皇宮大內搬到城中賞賜的府邸。那種離開額娘身邊,獨自一人的凄清和彷徨,是難被尋常百姓所了解的。阿靈阿是他的老師,教導多年,也不了解這種心事,倒是驕傲稚氣的少女,在那個時候一併在府里小住。每一日傍晚,都會打着一盞燈,在府邸門口期期盼盼地等着他。

郎騎竹馬來,床頭繞青梅。

一轉眼,當年羽翼未豐的年輕皇子,已經成長為獨當一面的果親王,而她也因閨中禮教,開始深居簡出。想不到短短的幾年,兩人之間已經變得這般疏遠。

嘉嘉臉上劃過一抹落寞的神色,卻強打着笑臉,不願泄露一絲難過。允禮這樣望着她,也不禁想起那段兩小無猜的日子,臉上的表情柔和了許多。將她手裏的燈接過來,牽着馬,兩人一併踏進府門。

"這麼晚不睡,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允禮輕聲問道。

嘉嘉低着頭,一貫冷清高傲的性子,卻是難得有這麼柔順的一面,"嘉嘉不開心,因為嘉嘉把一件很喜歡的東西丟了……"越說越小的聲音,允禮似是沒聽清,有些莫名地看她。

這般女兒家宛轉的心思,卻是如何能再次直白地表露。嘉嘉咬着唇,彆扭地道:"其實是幾件首飾啦。我帶來妝奩里,原本放着滿滿當當的飾品。今兒個一早,伺候的奴婢翻開一看,卻發現裏面少了好多。"她說罷,低頭攥着手裏的絲帕,"那些首飾雖說有些用得久了,卻不想被人隨意使用或是買賣,表哥要幫我找回來。"

允禮有些失笑,"府里的人都跟着我多年,誰能做這等事。"

"表哥的府里,最近不是來了生人。"

嘉嘉抬起頭,迷濛的燈火照在臉頰上,眼睛卻是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允禮一怔,"你是說……蓮心?"

風有些涼,嘉嘉穿得有些單薄,緊了緊衣領,剛想開口說是,就聽身畔的男子一抹輕勻的嗓音,卻是帶着十分平靜肯定的語氣,"不會是她。"

嘉嘉一瞪眼睛,不服地道:"表哥何以這麼肯定?我聽說,她可是旗里沒落人家的女兒,家裏生活拮据,若是看到貴重東西,一時心生貪念也不是不可能的。"她說到這兒,低着頭,有些委屈地小聲道,"更何況,我的一條緞帶,就是二嫫從她屋子裏搜出來的啊。"

花香瀰漫上來,是夜蓮的味道。允禮停住腳步,眉心略微皺起,心裏想的卻不是什麼帶子的事,只聽嘉嘉說,二嫫竟然領人到她屋子裏搜查過了……

"你先回去,這事情不要多想,等明日再說。"

他說罷,將手裏的燈盞遞給她。嘉嘉的身邊沒帶伺候的丫鬟,怔怔地接過來,看出他像是有些不悅。見慣溫和儒雅的一面,面對這樣的神色,剛到嘴邊的一句"表哥怎麼也不送送我"都沒來得及出口,卻是生出些怯怯的感覺,噤聲未語,只點點頭,略帶着些不甘心往自己屋苑的方向走去。

迴廊里的燈都亮着,一盞一盞,順着雕欄鋪展開一段璀璨迷離的星星之路。紅漆廊柱邊,似有流螢縈繞飛舞,也不惱人,愈加增添了幾分安然靜謐。

這個時辰,府里的家丁都睡了,只剩下端茶倒水的奴婢。若是他招手,便會上前聽吩咐;若是他沒有命令,都安靜地站在不遠不近的距離。

步至西苑外,鳥靜花息。

面闊五間的屋子是半敞的,四道輕紗簾低垂,裏面的一盞七寶玲瓏燈通宵亮着,照亮了一室清雅婉約的佈置。綉架上還支著一塊雪白綢緞,上面蒙蒙花影,像是白日裏未做完的綉工。允禮細看着上面的紋飾,眼前不覺映出一道弱不勝衣的身姿,纖纖素手,執著綉針一臉認真的模樣。

他不常與女孩兒發生交集,最近的是屬族裏一些親戚家的姊妹。以前不曾留意,更未上過心,卻也深知半夜站在女子門外,是多麼於理不合,並非君子所為,然而嘉嘉的話卻在腦海中輾轉不去。那麼倔強的性子,骨子裏該是何等的驕矜?眼下,卻是平白遭到指摘和懷疑。

允禮抬起手,對着屋門就要叩下去,卻又頓住,也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已經睡了?沒等他想得更明白些,就在這時,門扉輕然從裏面打開——蓮心抬眸,正對上允禮的眼睛,嚇了一跳。

"王……王爺?"蓮心瞪大眼睛,很自然地往後退了一步。剛才陡然看見外面有人,本能地向後,險些被門檻絆倒。

允禮要敲門的手還在半空懸著,輕咳了一聲,有些尷尬地低下頭,"這麼晚,你怎麼還沒休息?"

這話應該是她問他才對。蓮心彎起唇角,想了一下,回身讓伺候的丫鬟給自己披上一件大氅,便跨出屋苑。這個時辰,實在不方便將他請進屋,於是朝着迴廊的方向走過去。涼亭里,花開正好。

"王爺是剛回府么?"蓮心撿了一處石凳坐下,夜風微涼,將大氅在腰際收了收。

允禮凝視着她,蓮心因為坐得靠外,半個身子都籠在月色里,光線正好,角度正好,那雙眸矇著一層瑩玉般的光華,熠熠生輝。而此時嘴角略微上翹,側面看去,說不出的清美動人。

"最近公務愈加繁忙了些。早些時候讓元壽與你說,府里新請了一位何福樓的大廚回來,教那些廚娘一些做法,以後就算再忙,也不耽擱嘗到佳肴。"

蓮心想起在何福樓吃飯的場景,不由輕輕點頭,"早些時候,總管遣人送來了一些菜式,說是當做午膳,嬤嬤們都吃得很是開懷。我也嘗了一下,廚娘的手藝很好,倒是味道不差。"

兩人說到此,都靜了下來,像是各自想着心事。蓮香悠悠,一脈脈沁人心脾的韻味,允禮俯首看着雕欄下的一池景緻,淡淡地開口:"白日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

蓮心略微一怔,心裏還在想元壽送菜過來的事情,忽而,聽他又道:"二嫫是府里的老人兒,又曾是我的奶娘,脾氣執拗了些。但她沒有壞心,就是有時候辦事有些蠻橫,你不要介意。"

原來他說的是這個……

蓮心微然一笑,搖頭,"府里丟了東西,二嫫身為總管自然要格外上心。更何況,嘉嘉小姐是府里未來的嫡福晉,即使是沖着王爺,二嫫自然也更要緊張些。蓮心明白。"

"什麼福晉?"允禮聞言,不明所以地看她。

"嘉嘉小姐。"蓮心低着頭,想起那日在屋苑裡,紐祜祿·嘉嘉與自己說過的一番話。皇室貴胄,自然要婚配門當戶對的閨閣千金。而嘉嘉是鑲黃旗頂頂尊貴的一支,其父深受皇恩,又是他的恩師。憑着這層關係,青梅竹馬的兩人,是理所當然的一對。

"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還是……府里有人說了什麼?"他皺着眉,不明白蓮心怎麼會想到這一層。

蓮心垂眸,只是搖頭,似是不想將這話茬再往下說。

允禮在這時起身,徑直走到她面前。兩人這樣一個坐,一個站,本就頎長的身軀在她頭頂投射下一道陰翳。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撲鼻而來,清冽的氣息,連周身的蓮香都被沖開,只剩下獨屬於男子的清剛味道,"我並無婚約在身。"

蓮心不妨他的靠近,有些坐不住了。臉上仍保持着笑容,卻是將頭埋得更低,"其實,王爺與嘉嘉小姐……很相配。"

府里的丫鬟和婆子之所以對她那般恭敬,只是因為在初進府那一日,二嫫拿給她的專屬於福晉的旗裝。她雖然不知道用意何為,卻明白有些事情其實只是一樁遙不可及的夢,夢醒了,一切都會回到原來的樣子。明知不可能,何必偏偏要去想呢?只是自苦而已。

"給我的香囊做好了么?"靜默的半晌,允禮忽然這樣開口問道。

蓮心聞言一怔,抬起臉,正對上他深深注視的目光。然而只是一眼,就下意識地轉開視線,點頭道:"剛撤下繃子,等針腳弄好了就可以製作香囊了。"

"拿來給我。"

"在屋裏放着呢……"

蓮心說完,有些莫名地抿唇。剛剛還沒在說這個,不明白他怎麼就沒頭沒尾地要起香囊來了。那東西本要送給他的,自然不會隨身帶着,更何況還是在夜晚的時候。

但看他這般重視,不由想起自己並不精熟的手藝,蓮心訥訥地道:"其實,綉出來的是一件粗淺之物,登不了大雅之堂。王爺若是喜歡,刺繡師傅那裏倒是有一些精巧別緻的,可供挑選有很多……"

"就算再好,如果不喜歡,也一樣是比不過。"他扶着她身後的廊柱,忽然輕聲打斷。

蓮心抬起眸,怔怔地看他。

"而且我一向不求多。得到一個可心的,就不會再看旁的。"允禮直直地回望着她。

月光像輕柔的銀色紡紗籠罩着地面,淺淡的光暈透過月檐下的風鈴,折射在他的身上,在那雪綢錦袍蒙上一層迷離的銀白。有一種叫作情愫的東西悄然彌散出來,在兩人的周身縈繞不去。蓮心久久凝視,過了很久,陡然別開視線,"很晚了,明日一早古琴師傅就回來了,我還得準備琴譜。"她說完,起身就要告辭。

錯身的剎那,允禮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我不想你進宮了……"

蓮心的身體倏然一僵,轉眸,難以置信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王爺在說什麼?"

"我不想你進宮了。"允禮一瞬不瞬地看着蓮心的眼睛,深邃的目光中含着讓她難懂的感情。進宮選秀對她而言,只是報恩。如果他說不需要了,不想了,一應的教習就都不再有意義,不是么?

"為什麼?"蓮心問他。

夜色下,允禮的眼眸漆黑如墨,清蘊瞳心,彷彿是傾盡了夜的光華,"我也想知道為什麼,為什麼我一想到你要進宮,心裏就會隱隱作痛。為什麼我看到你笑,也會跟着開心;看到你的手受傷,會一併跟着心疼。你告訴我,為什麼自從我遇見你,這些日子以來,我就變得跟從前的自己不一樣……"

月光如銀,池中的蓮花在淺淡的白光中簌簌綻放。

蓮心咬着唇,一抹難以名狀的情緒,就是這樣猝不及防地,一下子闖入了心扉,又是甜又是澀的感覺。過了許久,她揚起臉,難以確定地看着他,"王爺這是生病了么?蓮心並非御醫,可不懂得醫治的啊……"

允禮粲然一笑,這笑宛若煙花綻放,絢爛絕美。他執起她的手,湊到唇邊,輕輕地印下一個吻,"都說心病難醫。我的這個病,怕是已經無葯可解了。"

夜風裏夾雜着溫暖的花香,蓮心彎起唇角,眼睛變得很亮很亮。轉瞬,卻是想起了什麼,垂下眸,用很輕很輕的嗓音道:"可勤太妃呢?王爺心心念念想着的,就是幫她完成心愿。如果我不進宮,勤太妃不就……"

允禮挽着她的手,靜靜地道:"我會去跟額娘說。"

蓮心低着頭,靜默了片刻,輕聲道:"那麼我想,我是不能再在府里住下去了。"

早前就想表達的意思,終於在此刻說出。蓮心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允禮拉着她的手一緊,道:"如果是因為嘉嘉的話,其實你不必……"

"不僅是因為嘉嘉小姐,"蓮心笑靨清淺地抬眸,朝着他搖頭,"無論如何,等我回到家裏以後,都會繼續認真準備選秀的事。但同樣地,我也會等著王爺。"

他和她,都有對自己而言,很想要守護的東西。這樣的心意來得太快,彼此都需要時間和距離來確定,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他以後會後悔。所以不管是紐祜祿·嘉嘉的暗示,還是今日二嫫當眾表明的態度,於情於理,她都不應該繼續留在這裏。

允禮的眼底劃過一抹驚喜,"你答應了?"

蓮心咬着唇,輕輕點頭,臉頰有些紅了,"所以王爺一定要記着,在宮中大選之前,給蓮心一個答案。"

蓮心離開王府之前,府里的好些嬤嬤都捨不得地來看她。

原以為是個想攀高枝的女子,但相處下來,既不矯揉造作,又嫻雅淡然的性子,卻道是果真討人喜歡的。很多伺候的奴婢都真心想留下這個姑娘,即便做不成福晉,能長長久久地陪伴在自家主子身邊,總歸也是令人高興的一樁美事。

原本沒有太多東西,收拾完,除了兩個包袱,便是來時帶着的一些簡單飾物,裝好安置在錦盒裏。允禮知道在府里添置的衣物,她斷然是不肯帶走的,只得交代元壽,凡是府里的丫鬟都要聽她的吩咐,何時走,怎麼走,都要一一安排妥當。

其實都住在京城裏,只是從西城回到東城,乘坐馬車總共才半炷香的時間。元壽一邊籌備着馬車,不禁笑着搖頭。

在丫鬟們都退出屋苑后,過了須臾,又有一個人踏進門檻。

這個時候,蓮心剛將琴案上的古琴蒙上錦袱,正想着要不要將這些琴譜拓一份,好隨身帶着,轉過身,就看見門檻內站着的一抹窈窕身影。

有着清麗長相的女子,細看之下,卻是有幾分楚楚動人的風姿。彎彎眉黛,眸若秋水,眼角處還有一顆淚痣,盈盈閃動。許是平素一直穿着丫鬟的服飾,現在換上一件湖藍色紗裙,整個人就像出淤泥的菡萏,有些媚,有些美,讓人眼前一亮。

是玉漱。

"為什麼?"玉漱只是定定地看着她,過了好半晌,才艱難地問出那三個字。

蓮心將手裏的琴譜放下,有些不解地看她。

"我是說,你為什麼要幫我?"玉漱說完,滿眼複雜地看着她。在她看來,蓮心是因為替自己遮掩,才會不得已離開王府。她看得出,十七王爺對這個出身平凡的女子,其實是特別的,不像對待小姐那般,總是疏密有度。然而為什麼呢?僅僅的數面之緣,因為嘉嘉小姐的關係,更是互相交惡,並非交好。這樣的情誼,只會讓她落井下石,怎麼會是以德報怨呢?

"那些首飾,真的是你偷的?"蓮心看着地面,有些嘆氣地問道。

玉漱咬着唇,點頭。

"你沒有自稱'奴婢',看得出一定是好人家的女兒,且出身不差。為何會在尚書府里當奴婢呢?而且我看得出,你是真心對待嘉嘉小姐,卻又監守自盜,究竟是何道理……"

蓮心有些莫名。世故,刻薄,盛氣凌人,投機逢迎……這些詞用來形容玉漱,似乎再恰當不過。然而僅是身為侍婢,蓮心所看到的,不僅是對自己的刁難,更多的反而她是對紐祜祿·嘉嘉的體貼和照顧。沒錯,她是一介丫鬟,然而,卻也有着難得的率直性情。

"我之所以要偷那些東西,是想要進宮選秀的。"玉漱低下頭,攥着衣角,臉上露出一抹苦笑,"你猜得不錯,我原是鑲白旗管領家的女兒,只是因為阿瑪犯了錯,連坐三族,都被削了旗籍,才會到尚書府里去當丫鬟。嘉嘉小姐待我不薄,這次,還特地幫我恢復了旗籍,我卻……"她忽然說不下去了,咬着唇,眼睛裏泛出淚光。

蓮心遞給她一方羅帕。

玉漱抽泣了兩聲,紅腫着眼睛,喃喃地道:"我想進宮,並不是為了攀龍附鳳,也不是想當什麼娘娘,而是想讓我阿瑪揚眉吐氣,即使不當管領,女兒進宮選了秀女,哪怕是小小的常在,也再沒人敢看不起他了……"

輕暖的陽光灑在地面上,蓮心望着面前的玉漱,不禁想起家裏固執而狷介的阿瑪,想起自己。原來,對待雙親的心情,不同的人竟也能夠這般相像。

"我也想做一個能讓阿瑪引以為驕傲的女兒,然而只有保全自己,才能承歡膝下。倘若你因為偷竊被定罪,不但幫不了你阿瑪,反而會讓你的阿瑪傷心,不是么……"蓮心伸出手,輕輕覆在玉漱的手背上,柔軟的嗓音,帶着一股安撫的力量,"為了你阿瑪,更應該做個善良的姑娘。"

玉漱怔怔地抬眸,面前的少女,臉上含着溫潤的微笑,彷彿春日裏的暖玉,瑩潤清透,質地無瑕。她像是在對她說,又像是對自己,一念恍惚間,似有春雨徐徐流淌進心田。

(2)

按照宮裏的規矩,凡屬宮城外人,包括皇室貴胄,一應朝臣、命婦,若未得宣召,一律不能擅自進皇宮大內。因此,那些已搬出皇宮多年的阿哥和格格,若想回宮一趟,總要先遣人報備到內務府,得了腰牌,方可在內宮行走,並且不能逗留太長時間。

辰時兩刻,太和殿裏剛下了早朝。諸多朝臣自寬大的門道下來,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個巨大的殿前廣場,走過內金水橋,穿過把守森嚴的太和門,即能看見通往宮外的午門。有些官員腳步匆匆地往外走,有些則是慢條斯理地邁著方步,三三兩兩,順着甬道一直走出皇宮。

允禮告別同行的幾個官員,繞過雪白的大理石雕欄,徐徐走下丹陛石階。隻身穿過中右門,順着朱紅的宮牆一直往北走,經過繁花正盛的慈寧花園,再往東,壽康宮即在眼前。

壽康宮在慈寧宮的西側,中間隔着兩道圍牆和一條寬敞的甬道,院內東西兩側為廊廡,折向南與慈寧門相接,北向直抵后寢殿之東西耳房,後面則是寬敞的後殿。

正殿壽康宮居中,前後出廊,黃琉璃瓦重檐歇山頂。面闊七間,當中五間各開四扇雙交四椀菱花槅扇門。殿前出月台,正面出三階,左右各出一階,台上陳鎏金銅香爐四座。東西兩山設卡牆,各開垂花門。

允禮走過垂花門,殿內暖暖的熏香味道撲鼻而來。

勤太妃此刻就坐在西窗前的暖炕上,雲腿桌案前擺着一盤核桃,一枚枚滾圓飽滿。有奴婢拿着小錘,輕輕鑿開,然後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小碟里。

"兒臣給額娘請安。"

陽光斜斜地流淌進來,在明黃錦緞的軟褥上泛起一層淡淡的金色。勤太妃抬起頭,看到他,臉上隨即露出慈藹的笑靨,朝着他招招手,道:"平身,過來額娘這邊坐。"

允禮走過去,坐在她對面。勤太妃眯起眼,端詳着他的五官,那下頜的輪廓愈加明顯,似乎是瘦了,不禁有些心疼地道:"有日子見不到你,旗里的軍務一定是很忙吧。"

勤太妃說着,一邊將桌案上盛着核桃仁的小碟推到允禮面前,然後朝着身側的奴婢吩咐道:"去,把前兒個伊犁進貢的蜜瓜和香梨給十七爺拿來。"

允禮清淡的眸中,流動着輕暖的笑意,"每次來額娘這裏,額娘都要變着法兒地弄吃食。倘若把兒子的嘴給養刁了,等回到府里,可怎生是好。"

勤太妃拿着巾絹捂唇,笑着搖頭,"你這孩子。若是喜歡,就將宮裏的人帶出去幾個,每日給你做膳食。"

勤太妃說罷,拉着他的手,靜了片刻,收斂了幾分笑容,一板一眼地看着他道:"額娘有話問你。聽人說,最近老十七你喜歡上了一個姑娘,卻非要人家進宮來選秀,有沒有這回事?"

窗外飄進來的花瓣,落在勤太妃的鬢角邊,允禮伸手給她拂了去,道:"額娘是聽誰說的?"

"你別管我是聽誰說的,你先告訴我,是也不是?"

允禮挑了挑唇角,點頭。

勤太妃不輕不重地打了他的手背一下,"真是渾小子,既然喜歡上了人家姑娘,為什麼又要讓她進宮呢?"

"兒臣原本打算讓她進宮后,博得皇上的寵愛,然後替額娘討得太后的冊封……"允禮沒想到自己要說的事,竟先被額娘言明了

"傻孩子,額娘是想當太后,也想在百年之後能常伴你皇阿瑪於地下。但是倘若用你的幸福來換,他朝見到你皇阿瑪,他也會怪我的。"勤太妃說罷,輕輕撫著允禮的肩,"更何況,有什麼能比兒子過得開心、滿足更重要的呢?只要你們兄弟和睦,只要你幸福安康,就是額娘最大的心愿了。"勤太妃說罷,推了推允禮的手,"只要在旗的姑娘,即使家世不足,是你喜歡的,同時又喜歡着你,額娘就不會反對你將她留在身邊。"

去找她吧。

茫茫人海中,要遇見一個可心的不容易。尤其是皇親貴胄,倘若能夠拋開那些浮名虛利,傾心相守,才是皇室子孫里難得的福氣呢。

此刻,熏香的味道漸漸淡了,有侍婢過來將熏籠蓋揭開,添些怡神的香餅進去,燙過火,隨即有細芬的味道散逸出來。勤太妃站在熏籠旁,目送著那道身影,臉上露出慈和的笑容。

"娘娘,奴才是不是太多嘴了。"這時,元壽從屏風後走出來,站到勤太妃身後。

"不,反而是跟過去伺候的人裏面,就數你最懂本宮的心了。"勤太妃溫婉地一笑,目光愈加慈祥幾分,"知道么,名分也好,榮光也罷,其實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沒有一樣能跟子女的幸福相比。但願老十七他能明白,能珍惜。菩薩保佑……"

明燦的陽光下,勤太妃虔誠地雙手合十,口中默念著經文,為已經走遠的兒子祈福。

倘若不是五城兵馬司來人稟報說有緊急公務,允禮從皇宮裏出來后,此刻或許已經在蓮心家的門外。

旗內的雜事堆積如山,處理下來,就需要大半日的時間。素日裏嚴謹的年輕皇子,此刻坐在衙門裏的敞椅上,看着圍繞自己身側、說得唾沫橫飛的吏部侍郎,竟然有些走神。等他說完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要讓人先記錄下來,不禁暗暗好笑。

將手裏的文書整了整,允禮的唇角不自覺地上翹,翻開其中的一頁,穩了穩心神,開始專註處理起公務。

時光悄然溜走,這樣一直到夕陽西下,而後夜色又漸漸瀰漫上來,結束一天的事務,才走出衙門。

街上的行人已是很少,店鋪早已打烊。寬敞的街道上,偶爾還能看見巡城的校尉,提着燈籠,騎着馬經過,見到是他,都恭恭敬敬地行禮。夜晚已經降臨,恢弘的紫禁城開始進入夢鄉。

他自己的府邸坐落在平安里西大街東首路北,然而允禮牽着馬,不知不覺竟然走過了長安街,走到了東城這一頭。那條窄窄的南石巷子,他從未來過,只是聽元壽細細碎碎的稟報中,隱約知道是這麼一個地方,門口還栽種著一棵上了年頭的老槐樹。

月色如水。

那門上的紅漆有些剝落,露出斑斑駁駁的雪花白。門口的拴馬石被琢磨得很光潤,允禮將馬韁系在上面,朝着那大門抬起手,剛要敲,卻發現此刻天色已經不早了。

允禮不覺笑着搖頭,往四周環顧了一圈,索性就在門口坐了下來。

夜色有些涼,清俊淡雅的男子和衣坐在朱紅的門檻前,倚靠着磚牆,仰望着頭頂的一輪滿月。如銀的月光宛若雪紡一般灑滿在街巷裏,連花香都跟着靜謐下來,只有駿馬打的幾聲響鼻。

蓮心沐浴完,只穿着一件荷葉邊的藕荷色襦裙,外頭罩着一件白色的薄紗,長發披側於肩頭,蓋着被子坐在床上看書。

蓮蕊正拿着個繃子,上面套著雪白的巾絹,坐在床尾繡花。

白日裏,阿瑪處理新增加的公務,額娘也一併陪着,都累得狠了,早早睡去。

蓮蕊綉了幾下,捏著綉針的鈍一頭,搔了搔額角,問接下來怎麼落針合適。蓮心教給她的都是之前在果親王府學來的東西,蕊兒甚是上心,也學得很快。

"對了,姐,我剛才進來之前,好像聽到門外面有聲響。"

蓮心捧著書,頭也不抬地笑道:"此時的光景,會有誰來造訪?該不是你將對面回春堂里搗葯的聲響,錯當了有人吧。"

蓮蕊撅了撅櫻唇,"才不是,好像真的是有人啊,我明明還聽見馬匹的響鼻聲了。"

蓮心不以為意地翻了一頁書,繼續往下看。但不知怎的,眼睛注視着書頁,上面一行行娟秀的楷書小字,都開始變得迷離,連心思都跟着靜不下來了。

夜風順着打開的窗扉,徐徐吹進來。

蓮心放下書,搭了一件披肩,光腳踩着一雙繡花鞋跑到屋門邊。

"姐,你幹什麼去啊?"

蓮心回眸道了一句:"我出去看看!"說完,就推門跑了出去。

蕊兒捧著刺繡繃子坐在床上,沒鬧明白地摸了摸頭,心道不是沒人么,還去看什麼呢……

簡單的四合院,因為常年失修,牆上的磚坯都有些剝落了,上面的瓦楞殘缺不全,有些掉落下來的,就碼放在牆根邊。西屋一側有兩口井,旁邊的榕樹落下幾片葉子,落入井裏。

牆邊的燈籠,只有一盞還亮着。蓮心藉著月色,踮着腳拉開門閂,輕輕推開了紅漆宅門。

如果不是他常年習武,有着過人的敏捷反應,門扉這樣忽然從裏面被打開,一定會仰面摔倒。然而,耳畔只是聽到吱呀的一聲,門檻外的人就即刻驚坐起。

拴在樹邊的駿馬恰好在這時打了個響鼻,揚著前蹄跺了跺,像是嘲笑主子從未有過的窘相。允禮站起身時,將一隻手背在身後,輕輕咳嗽了一聲。

蓮心卻是沒想到門外果真有人,先是一怔,而後等看清楚這場景,又撲哧一聲笑了,"這麼晚了,王爺怎麼會在這兒?"

事隔幾日,一直都沒見面。自己安安靜靜地在家籌備選秀事宜,而他,則忙於公務,少有閑暇。彼此都說好了,倘若一日沒有答案,就一日不再相見。然而,直到在這花香悠然的月夜,他真真切切地站在這裏,蓮心才知道,原來這段日子以來自己一直都在等,等這樣一個時刻,等他出現在自己面前。

允禮低着頭看她,"你怎麼出來了?"

"蕊兒說,聽見外面有響動,我便出來看看。原來,真的有人啊!"蓮心的眸子亮亮的,說完,眨了眨眼,眼底透出一絲促狹,"王爺呢,是準備在這兒待上一夜么?"

不同於在府中時素日裏一絲不苟的髮髻,她此刻穿着一件單紗長裙,長發垂肩的模樣,少了幾分端靜,多了幾許柔順,略帶俏皮的模樣,才真真像個十五歲的少女。

"如果你不出來的話,倒是有這打算。"

他聳聳肩,這時,瞧見她的一縷烏絲跟披肩的系帶纏在一起,不自覺地伸出手,幫她理順,溫熱的指尖撫摸過她的長發,很柔軟的觸感。

蓮心低頭站着,臉頰有些紅了,"那王爺見過太妃娘娘了?"

允禮點頭,輕聲回答:"見過了。"

蓮心沒開口,等着他接下來的話。

允禮看着她,淡淡地道:"所以我來,是想叫你準備一下,還有十幾天就要進宮了……"

清蘊的嗓音,語氣平直,彷彿在說着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

蓮心一滯,過了好半天,怔怔地抬起眼,用複雜的目光看他。

進宮,就是為了選秀……這麼說來,他出現在這裏,只是為了告訴自己一切都沒有改變,他還是要她進宮、選秀,然後順利地成為宮裏的一位妃嬪。

手指留在發間的觸感仍在,只是早已失去了溫度。蓮心咽下湧起的一抹苦澀,強打着笑靨道:"王爺放心。這件事是……是我之前便對王爺承諾過的。大恩難報,蓮心愿意為王爺達成心愿。"她說完,朝着他行了個禮,轉身就要往屋裏走。

此時此刻,顧不得什麼禮數,什麼修養,蓮心一刻都不想再待在這裏。可剛邁出步子去,允禮卻是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進了懷裏。蓮心掙扎,哪裏比得過男子的氣力,有些惱了,氣急之下有些紅了眼眶。

"男女授受不親,請果親王放開民女!"

蓮心說罷,手一甩,急急想要脫開,卻不想被他握得更緊,"皇子挑選福晉,也要通過宗人府,由皇上和太妃指定……所以,還是得進宮去選秀……"

蓮心不想聽他說,偏偏聲音穿耳而過,須臾,卻是愣了一下,"挑選福晉?"

允禮不說話,也不鬆手,只笑意吟吟地看着她。

宗人府,選秀,挑選福晉……八旗秀女的選核,每三年挑選一次,由戶部主持,可備皇后妃嬪之選。然而除了充實後宮以外,則也是為皇室子孫做婚配之選。按照滿蒙的規矩,若是給親王、郡王及其後代指婚,都要經過後宮的選秀。品貌才德,貞儀惠賢——選中者,擇其優而留在宮裏隨侍皇帝成為妃嬪,稍遜者則是要賜給皇室子孫做福晉。

"將來等你進宮選秀,額娘就會把你挑出來——"

蓮心耳尖熱熱的,低着頭,一時間驚疑莫定地咬唇。剛才聽他說起選秀的事,就以為是讓她進宮來着,卻是將族裏的老例忘了個乾淨。

"太妃娘娘她……"

允禮輕聲附在她耳邊道:"額娘說,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一個可心的人不容易。如果一旦喜歡了,就要留在身邊。"

蓮心的臉頰更紅,見自己的手腕還被他握在手裏,輕輕掙了一下,"你剛才也都沒說……"

允禮挑着眉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碰了碰她的臉頰,眼底透出一絲促狹的意味,"又是果親王,又是民女的,你都沒給我往下說的機會。"

明明是他自己說話,故意留半截。蓮心腹誹。但同時,心裏又生出隱隱不安。勤太妃的事,真的不要緊么……

"我會再安排旁的人進宮,所以選秀的事,不會因此耽擱下來。"他攬着她,輕輕地道。

蓮心揚起臉,有些動容地看他。她怎麼會不懂?以前會挑中她進宮選秀,只是因為跟八福晉相同的長相。其他的女子……若是挑選后妃果真是那般簡單的話,也不會白白等了這麼多年,卻都沒有將皇上的冊封給請下來。

"王爺你等我一下。"蓮心說完,掙開他的手,忽然一溜煙跑回了屋苑。

允禮因為一直注視着她的臉,手上也就鬆了力道。見她往回跑,剛想拉住她,問問要做什麼去,卻是慢了一瞬,只好哭笑不得地在外面等著。

只過了一小會兒,蓮心又出來了。這時,臉頰卻是紅的。

"這個給你。"

她低着頭,不知是跑得急,還是羞的,桃腮宛若掃了一層胭脂。攥着手心,將一樣東西放在允禮的手裏,然後用雙手捂住,意思是不讓他當着面打開,"我是在旗的秀女,倘若僥倖通過初選和複選,王爺便拿着它來找我。"她說完,踮着腳,在他的側臉親了一下,而後赧然地挽著裙裾跑開。

允禮這一回眼疾手快地伸出手,用另一隻手拉住她,沒讓她再次逃走。眸間含着淡淡笑意,瞳心亮若明星,低聲只說出幾個字——"一定要通過。"

蓮心咬着唇,點點頭。

夜幕低垂,皎潔的月光投射在地面上,宛若又輕又薄的白紗,泛起蒙蒙的銀色。

允禮望着她的背影,撫摸著臉上被她輕輕吻過的地方,就這樣一直在宅門口站了很久。片刻,想起來展開手指,手心裏,竟是一顆圓潤碩大的珍珠,在月光中閃爍著瑩瑩光澤。

六月的蓮花還開得正盛,轉眼就已是七月。

自七月初五開始,內務府就開始忙着籌備祭祀和祭孔的事宜。社稷祭祀禮是"五禮"之一的"吉禮"中極重要的禮儀制度,是對天神、地祇、人鬼的祭祀典禮,吉訓為福,侍奉神明以求得福天賜,保佑國祚綿長。此事按照周禮而因循不改。而祭孔則是早在清朝入關之前,盛京的文廟建成后,太宗即遣內秘書院大學士范文程,致祭於至聖先師孔子神位前,並從唐制,定春秋二仲上丁行釋奠禮。

後來順治帝定都北京,更在京師國子監建造文廟,內有大成殿,專門舉行一年一度的祭孔大典,並尊孔子為"大成至聖文宣先師"。至這一朝,帝雖未親詣釋奠,卻囑命果親王祭大社大稷往替皇帝行禮,並代祭先師孔子,儀制皆與"臨雍釋奠"同。

國子監就坐落在東城安定門內國子監街上,與孔廟和雍和宮相鄰。而雍和宮又是皇上為皇子時,居於宮外的府邸。素日有兵丁守衛,甚是富麗尊偉。

當今聖上登基剛滿三年,這一年的祭祀儀式又是甫由親王代從,一應事宜操辦得緊張而隆重。而作為代行皇家禮儀的十七王爺,則需要在祭祀前就住進宮中的慈蔭樓,然後每日至大佛堂聽方丈大師講經。上下籌備足月,於八月初八日行社稷禮,然後在初九日,舉行祭孔大典。

在允禮進宮之前,遣人來南石巷子。

自從那日以後,經常有果親王府里的奴婢和小廝過來送東西,吉祥齋的點心、如意坊的花蜜醇酒、酆慶昇的海貨……就算是何福樓新制的菜肴,都盛在純銀制的盤盞里,用金胎珊瑚桃式盒裝着,悉數往鈕祜祿家的宅子裏送。瓜爾佳·雪心知道其中原委,自然是樂見其成的。蕊兒年紀小,見一下子能嘗到這麼多美味佳肴,隔幾日便守在大門口,眼巴巴地盼著東西送來。

那些街坊巷鄰,都以為是紐祜祿家的升了官,才會有這麼絡繹不絕來送禮的人。看來看去,無金無銀,只有吃食,卻道是這新任的正四品典儀,不貪財愛色,而是個饞嘴的。

臨近黃昏時,長安街上仍是很熱鬧。

街角邊的攤鋪里,掌柜的正拿着算盤,清點着一日的賬目。隔着幾間茶坊,還有酒肆的夥計,舉著掃把,將匾額上面沾上的灰塵清理乾淨。街道上,糖炒栗子的鍋鏟聲,熱餛飩的叫賣聲,水車緩緩前進的車輪聲此起彼伏。

蓮心挎著一個竹籃,買了些果蔬,拐過街口,就被一間胭脂坊引了目光。

吸引她的卻不是裏面的紅妝,而是那坐在鋪子裏頭的嬌羞女子,面對着銅鏡,吳嬸正拿着五彩棉線細細地給她開臉。

"左彈一線生貴子,右彈一線產嬌男。

一邊三線彈得穩,小姐胎胎產麒麟。

眉毛扯得彎月樣,狀元榜眼探花郎。

多多恭喜姑娘你,他朝嫁作美嬌娘。"

咿咿呀呀的唱喏,吳嬸一邊唱,手指一邊靈巧地用棉線絞面。少女虔誠地低着頭,輕閉着眼,臉上滿滿是幸福的味道。

這是坊間的舊俗,女子在出嫁前要找上了年紀的婆婆開臉,寓意婚後的吉祥如意,和諧美滿。

蓮心想起在書中看到過的故事。相傳隋煬帝經常微服出巡,暗中命令侍衛攔截迎親轎子,強拐新娘,嚇得百姓迎親時不敢敲鑼打鼓。一個聰明人要娶妻,女方堅持風光出嫁,聰明人便交待媒婆將新娘臉上汗毛盡除,略施脂粉,讓新娘坐在朱紅描金的藝閣上。等迎親隊伍沿途敲鑼打鼓,被侍衛攔截時,推說是迎神會。侍衛看到新娘臉若盈光,汗毛都看不見,以為是天仙而不敢冒犯,便順利放行。

蓮心望着望着,嘴角不禁輕輕上揚。

"這位姑娘,可是將要進宮的……"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蒼然老邁的聲音。蓮心回眸,尋了一下,就發現街角不遠處擺着一個卜卦的攤子,不大,上面掛着一個白布褂子,簡單的桌案上,一個簽筒,幾張宣紙。坐在桌後面的是個花白鬍須的老者,正摸著下巴,滿臉慈笑地望着她。

蓮心抿唇,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你是在與我說話?"

過幾日,確實便是宮中選秀之期,凡是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在旗的,都要進宮去待選,是老規矩。其實能猜中,並不足為奇。而且怪力亂神這些事兒,一般都為算命先生謀財之用,更是不可信。於是挎著竹籃,便要離去。

"老朽看得出,姑娘進宮以後,將要得到一段大好的姻緣呢!"

蓮心因這句話停住腳步,歪著頭看他。

"先生連這都算得出來?"

算命老者捋了捋鬍子,得意地一笑,"老朽在這條街上算命,四十多年,從來都沒有出過錯。單看姑娘的相貌,將來不是要做皇后,就是貴妃,富不可言,貴不可言哪!"

蓮心頓時失笑。才剛覺得有些准了,竟然是這些不靠譜的話。

"一切都是命,萬般不由人的……"

邁出步子去,身後,那老者又開始自顧自地念叨起來。蓮心不理他,挎著小籃子往前走,老者搖著頭,像是在哼曲兒一般,字字句句就這樣隨着風飄遠——"倘若不是姻緣,眼前也強求不得;倘若是姻緣,前生註定今世果,莫錯過才是啊……"

夕陽西下。

裊裊的炊煙升起來,京城中的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晚膳。街上的攤子都收拾了,鋪子裏的夥計抱着門板,一塊塊地拼在鋪面外,門閂落鎖。溫暖的橘色光暈投射在街巷裏,三三兩兩的行人踏着落日的餘暉,悠然而歸。

回到家時,宅子裏的門半開着。蓮心剛跨進門檻,就見蕊兒抱着一大摞綢緞跑過來,"姐,十七王爺送綢緞過來了,額娘說,好像都是碧雲坊的料子呢,漂亮死了!你快來看看!"

蓮心將竹籃放下,裏面擺着新鮮的蔬菜。那廂,蓮蕊歡喜地拿着緞子在身上比劃着,樹下的石桌上還擺着幾匹陳色的布料,卻是像為阿瑪和額娘準備的。

"你小聲些,總是收人家的禮物,我們又沒有什麼回贈,怎麼好意思呢?"蓮心抿唇,更是別樣心思。以前還是吃食,現在又是這麼名貴的東西。

蓮蕊的臉上笑意更濃,故意欲言又止地道:"姐姐不領情,可十七王爺卻一直惦記着姐姐呢!人都進宮了,也不忘記吩咐家丁送東西過來。而且剛才那些家丁也說了呀!"

蓮心被她逗得一笑,"說什麼了?"

"他們說啊,十七王爺吩咐說,以後都是一家人,多搬些東西過來,省得以後一次性太麻煩啊!"

蓮心嗔怪地道了一句"沒規矩",低着頭,臉頰卻是紅了。

夕陽漸漸在天際退去了顏色,晚霞宛若一片片瑰麗的花海,悄然綻放,又悄然凋零。彎成一把鐮刀的弦月,已經在陰翳色的雲層后露出了一絲真容,戌時的夜色,正一點點瀰漫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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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鎖珠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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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荼蘼未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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