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朝入宮門

第五章 一朝入宮門

(1)

朝廷每三年會選一次秀,由戶部主持,以作充實後宮,或皇室子弟姻親之用。本年,剛好是當今聖上登基的第三個年頭,逢上宮中第一次大選,從上到下自然都是格外上心。

寅時點卯,巍峨的紫禁城,還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靄中。

通往神武門的街道上,早已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寬闊明凈的路面上,不時有車夫駕着馬車,順着長街徐徐而來,在照壁一側停了,車簾里,卻是一個一個身着旗裝,衣飾簡單的妙齡女子。皆是各地挑出的備選之人。

按照規矩,她們都是用騾車被提前送到京城,但看那些車輛的配置,有些是檀木樑的奢華馬車,有些則是簡單木板車乘,足可見車上少女的出身。但比起那些住在京城裏的女孩兒們,都是京官的千金,身份又是不可相提並論。

寅時兩刻,紅漆琉璃門開啟。

一個身着石青色袍掛的大太監從門中走出,身後跟着十餘內務府的奴才,再后便是宮中侍婢,整整齊齊地站在大太監身後。大太監手中捧著一本簿冊,上頭詳詳細細寫着備選秀女的名諱、生辰、旗籍。

按照規定,凡滿、蒙、漢軍八旗官員、另戶軍士、閑散壯丁家中年滿十四歲至十六歲的女子,都必須參加三年一度的備選秀女,十七歲以上的女子不再參加。而因為有病、殘疾、相貌醜陋而確實不能入選者,也必須經過逐層具保,申明理由,由都統咨行戶部,戶部奏明皇帝,獲得允准后才能免去應選的義務,聽其自行婚嫁。那些不在旗的若想參加選秀,是比登天還難,而在旗的若想逃避選秀,亦是自討苦吃。

此時的天剛蒙蒙亮,蓮心被攙扶著走下馬車,見到前面的眾多少女都按照旗籍站好了。有伺候的奴婢引着她,走到鑲黃旗一族的隊列里。剛好與鑲白旗挨着,這時,卻看見一側的隊伍中站着一抹甚是眼熟的身影。

"玉漱。"

身着旗裝的少女聞聲回眸,原是迷惑的表情,卻在看清楚后露出了驚喜的神色,"蓮心小姐!"

"我不是什麼小姐。到了這裏,都是待選之人,叫我蓮心吧!"蓮心溫和地看着她。兩人挨得很近,一個在鑲黃旗的稍後面,一個則是在鑲白旗的最末端。比起那些家中殷實的,都是落後了一截。

就在這時,一聲趕車的鞭響,又是京城哪個府里的千金到了。眾人回過頭去,簾幔掀開,只見從裏面走出一個容貌端雅的少女,同樣是旗裝,穿在這位的身上,卻帶出不一樣的氣韻。

足下,踩着月白緞繡花石花盆底旗鞋,她雙手輕挽,走下車后,朝着身後攙扶的奴婢,輕聲道:"你們先回去吧,告訴阿瑪,我已經到了。"

眾位佳麗側目旁觀著,其中好些人都識得她,正是鑲黃旗中極尊貴的一位,紐祜祿·阿靈阿的嫡親獨女,紐祜祿·嘉嘉。只見她被侍婢指引著,徑直越過在場諸人,站在了隊伍的最前面。

等到了辰時一刻,都虞司總管大太監李慶喜清了清嗓子,示意眾位待選秀女安靜,然後翻開手裏的簿冊,開始清點人數——"陝西道台富察·文浩之女,富察·明月——"

"在!"

"江南織造納蘭·秀吉之女,納蘭·瑾——"

"在!"

"刑部侍郎董佳·雲書之女,董佳·慧心——"

"在!"

這樣一個一個地念下來,被點到名諱的女子,須走上前一步,讓負責核對的太監看清楚容貌。等點到紐祜祿·嘉嘉時,李慶喜放輕了嗓音。嘉嘉出列,李慶喜恭敬地朝着她頷首,以示揖禮。

"還沒等進宮呢,三六九等都排好了,這讓我們以後怎麼自處啊?"

"沒看見么,人家可是上三旗來的。身份不一樣著呢!"

"說起來,我還是上三旗。"

"等你阿瑪坐到尚書省去,成了萬歲爺面前的紅人,你再來說吧!"

交頭接耳的聲音,在身邊此起彼伏地響起,紐祜祿·嘉嘉離得甚遠,自然聽不到。這些話讓蓮心和玉漱聽得清清楚楚。兩人對視一眼,都是無可奈何地一笑。

正在這時,李慶喜咳嗽了兩聲,然後又翻過一頁,恰好點到了鑲黃旗的最末端,"禮部典儀紐祜祿·凌柱之女,紐祜祿·蓮心——"

"在!"

蓮心輕步出列,低着頭,端然斂身。

李慶喜歪著頭,像是打量般,仔仔細細地看了一眼,"嗯"了一聲,吩咐旁邊的奴才上牌子。

等內務府的小太監將人數清點齊整,有伺候的奴婢引著秀女們走過外金水橋,然後走進雄偉莊嚴的神武門。

吱呀一聲,厚重的大門在眼前開啟——雪白大理石鋪就的巨大殿前廣場,東西兩側通曠闊達,放眼望去,可觀高聳入雲的宮闕,氣勢磅礴的殿堂,紅牆碧瓦,畫棟雕梁,一道道紅漆圍牆交錯圍繞,筆直的大理石雕欄和丹陛石階,縱橫綿延。

走過太和門,面前是一個縱深明闊的廣場,巨大的廣場盡頭,一座無比雄渾的宮殿矗立在中軸線上,漆繪匾額上,燙金刻着三個大字:太和殿。那巍峨的殿堂坐落在三層大台上,拔地而起數丈,東西兩側如巨鳥的翅膀一樣,飛揚的是筆直雕欄石柱。

李慶喜走在最前面,後面的秀女腳步匆匆地跟着,噤聲,垂首,彷彿都在這氣勢恢弘的建築面前,奪了心神,絲毫不敢造次。她們是沒資格從太和殿前過的,行走在最下層的大理石步道,未至太和殿,便自左翼門而出,繞過奉先殿,可見毓慶宮前高高矗立的一道道朱紅宮牆。

安排她們住的是鍾粹宮,歷屆秀女居住、接受教習的地方,是東六宮之一的最北面宮殿。需往裏走半炷香的時間。宮殿綺麗,面闊五間,黃琉璃瓦歇山式頂,前出廊,檐下施以單翹單昂五跴斗拱,彩繪蘇式彩畫。明間開門,次、梢間為檻窗,冰裂紋、步步錦門窗。

東西廂房裏,屋子的門都敞開着。站在院落中央的是一個姿容端莊的宮婢,花信之年,挽著雙手,臉上帶着寵辱不驚的神色,"奴婢是乾西四所的掌司,封秀春。在初選和複選其間,負責教導諸位小主宮中規矩,以及照顧各位的起居。"

在場的女子無不斂身,行禮:"秀春姑姑。"

封秀春略一頷首,道:"能來到這裏的,必定是才貌雙全、萬里挑一的佳麗。若是能夠通過核選,一步榮寵,飛黃騰達,指日可待。不過在這鐘粹宮裏,還請各位小主謹言慎行,好好跟着奴婢一起學規矩。學得好的,奴婢自然會稟告皇後娘娘,給予嘉獎。可若是偷懶耍滑,不諳教習,奴婢將醜話說在前頭,無論是再尊貴的旗籍,再高的身份,奴婢也不會留情面。"

一番話說完,在場的少女皆斂身稱"是"。

封秀春點了點頭,講了幾句時辰安排之後,便擺手讓身後的奴婢給她們分屋子。東西跨院裏早已經收拾得乾淨齊整,每兩個人住一間。卻並沒有固定安排,只道是姑娘們喜歡哪裏,就可去哪兒安頓。東廂自然是最好的,日照足,又通風,窗廊下栽種著各色花樹,生機盎然。不像西廂那幾間,避著日頭,冬冷夏熱,住起來不甚舒服。

眾秀女們脫開隊伍,找到各自相熟的,拿着包袱去選屋子。

"明明是我先挑的,憑什麼要讓出來給她?"

這時,一道女音將眾人的目光吸引去,卻是一個容貌清秀的少女,紅着眼眶站在東廂一間屋苑的門口。她的面前,同時站着三四個趾高氣揚的少女,挽著雙臂,一臉不屑地盯着她。為首的,卻是個年約十四的女孩兒,眉目清麗,唇角微翹著,像是看好戲的神情。

"憑什麼?就憑人家是滿洲上三旗的貴族,也是你一個鑲藍旗的能比的么?"

說罷,三人狠狠一推那少女,撩開帘子,將門口讓出來。滿身貴氣的女孩兒就施施然跨進門檻,看也不看摔倒在地的人一眼。

"那位小姐閨名襲香,是內大臣札蘭泰之女。"玉漱湊到蓮心耳側,輕聲道。她常年跟在紐祜祿·嘉嘉身邊,自然對城裏京官的千金都有耳聞。札蘭泰隨侍御前,是京城裏炙手可熱的人,而膝下只有一女,自是如珠如寶,嬌慣非常。聽說這次進宮選秀,光是珠寶首飾就備了一大車,無法隨身帶着,就打點了宮裏的宦官,先放在鍾粹宮的屋苑裡。那被擠兌的姑娘該是京外人,不明所以就選了人家專屬的屋子。

蓮心聽言搖搖頭,瞧見其中有一位少女上去攙扶她,卻是被她狠狠地甩開。抹着眼淚,跑進了西廂的一間屋子。

簡單的一場風波,卻是再無人管閑事。

餘下的有些謙讓,有些跋扈,單看京城中的小姐,幾乎都住進了東廂這邊,少有幾個封疆大吏的女兒,也住在東廂,其餘的,則是認命地搬進西廂。蓮心和玉漱住一間,也在西廂。

屋裏歸置得很乾凈,窗幔和圍簾都是新換的,輕紗籮帳,琉晶垂簾,玻璃罩的裙板將屋苑分割成為兩間,間隔着兩道垂花門,蓮心住里,玉漱住外,兩人將各自的東西安置好,便相攜在一處聊些閑話。

明日一早即是宮中教習,有曲樂、舞蹈、詩書、繪畫……諸般技藝,皆用來往上抬人,而針黹女紅、禮儀規矩是必備之藝,是用來往下淘汰人的。秀女們無不精心準備,不敢有一點馬虎。

"姑娘怎麼也來選秀了呢?"

蓮心正拿着水壺倒茶,聞言並沒回頭,只是輕暖地笑道:"我也是在旗的秀女,到了年齡,自然是要來備選的啊。"

玉漱觀察著蓮心的表情,卻是一笑,"我看着可不像……呀,我知道了!"說到這兒,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見屋外沒人瞅過來,壓低聲音道,"我知道了,是王爺安排姑娘進宮選秀的,對吧……"

蓮心手上的動作一停,有些詫異地道:"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王府里要選福晉,也是經過戶部的選秀啊!"玉漱拄著胳膊,笑意吟吟地道,"聽說這次的選核,就是由勤太妃親自主持的。屆時就算是姑娘選不上,也能被太妃娘娘挑出來,指給十七王爺呢!"

蓮心微笑着搖頭,並不說話。

"姑娘可是有指望的,我卻不知道能夠怎麼樣……"玉漱伏在桌案上,捏著一個杯盞,望着窗外的幾棵榕樹靜靜地發獃。過了片刻后,輕輕地問道:"如果是能被選上,姑娘想進後宮,榮升為妃嬪么?"

蓮心端著茶盞的手一滯,忽然就想起了進宮前,在街巷裏那算卦老者的話。須臾,卻是失笑地搖頭,怎麼還念著那些怪力亂神的胡言。

正待開口,又聽玉漱喃喃自語般,輕聲道:"一入宮門深似海。若是旗內的包衣便罷了,進宮來做個宮女,好歹有個盼頭,到了二十五歲便能出宮,與家人團聚。可我們卻是秀女,假如真被選中,恐怕這一輩子都沒辦法出去了……"

蓮心將沏好的茶倒進杯里,香茗悠悠,升騰起裊裊的煙氣,"凈說些傻話。你千辛萬苦地恢復旗籍,進宮待選,不就是為了中選后,光宗耀祖么?還是,你在宮外有未了的心愿……"

玉漱接過她遞來的茶盞,抿唇笑着搖頭,笑得有些苦澀。

七月二十,宮裏的嬤嬤們開始對初進宮門的秀女們進行篩選。

能進宮的諸位佳麗,都是經由各地府衙道道選拔,具保,合名,才送進京城的。然而住進了鍾粹宮,也不代表都能受到封賞。初選就是一大關,體貌特徵都屬上乘的女孩子們,要在嬤嬤的面前寬衣解帶,然後觀形態,嗅體味,觸肌理,切脈象……偏高不行,稍矮不行,肉多一分不行,瘦削亦不行。然後有醫女逐一驗明正身。這樣留下來名牌的,幾乎都是身無瑕疵,有幸等待幾日後的複選。而少部分被撂牌子的,則是由內務府的太監擇日送出宮。

蓮心和玉漱都被留下名牌,而當日跟徐佳·襲香爭屋子的那個女孩兒,卻是被撂了牌子。

七月二十五日始,開始正式的教習,除了日常宮中規矩外,還要有多種技藝。宮中的授課不比在果親王府里時,教導師傅雖嚴苛,卻仍是客客氣氣,偶有犯錯,不會十分苛責。在宮裏邊,負責教導的都是有品階的女官,都是宮裏的老人兒,多少女子是自她們的手上飛黃騰達,又有多少人是被她們直接篩掉,無緣問鼎中宮。

半敞的花庭里,花香悠然。

秀女們一字排開,都穿着輕便的襦裙,單布褲子,小繡鞋。封秀春站在一側,目光從每個人的身上掃過去,片刻,才淡淡地開口道:"舞蹈除了能取悅君王,博君王一笑外,還能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經常練舞的人,不但能夠體態均勻,就算將來誕育龍嗣,也有莫大的好處。今兒個,教習師傅就從最簡單的走步舞開始教起。"

教習師傅是宮廷里的樂師,在坊間亦是很負盛名,單是蓮步輕移的幾個示範動作,就已是嫵媚撩人。然而在場的姑娘好些都出自貴族之門,什麼沒見過。剛看罷幾眼,其中一個就打趣地道:"姑姑,這些東西,我們自幼就學過了,還有沒有別的啊?"她的話音剛落,就惹得身邊的同伴們捂唇輕笑。

封秀春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都學過了?"

在場的秀女很多都點頭,齊齊嬌聲道:"都學過了!"

"那好,你出列!"

封秀春忽然伸出手,指著其中一個身姿窈窕的姑娘。

玉漱抬頭時,發現封秀春手指的方向,竟然是自己!不禁怔了一下。

"學過舞么?"

玉漱訥訥地點頭,"學……學過。但都是些粗淺的技藝,恐怕不能……"

"學過便好。你出來給我跳一段看看。若是真的好,今日就給諸位小主放個假。若是不好,都要跟着教習師傅認真學習,不能再說別的。"

玉漱本想拒絕,但聽到封秀春的話,再開口已是來不及,沒等說話,就被眾人連推帶拉地推了出來。七嘴八舌地跟她囑咐著,要好好跳才行。

蓮心看到這架勢,不由苦笑地搖頭。這樣的情況,跳得不好都不行了。

玉漱為難地站在庭子中央,捏著裙裾不知如何是好。其他秀女則是圍攏著站在一側,一副看好戲的樣子。而那邊,琴案旁的琴師已經撩撥開了琴弦,如水的曲樂就這樣徐徐地流淌在花葉間。

絳雪軒的花園裏,芳菲怡人。

玉漱咬了咬唇,聽着拍子,忽然想起昔日曾在尚書府里看到過的唐宮舞。便舒展開胳膊,壓着步子,順着地面上雕刻的蓮花紋飾,輕輕旋轉起舞步來。前幾個動作還有些生疏,但她天生一副柔軟筋骨,一招一式,連貫下來雖不花哨,卻別具一番柔美的風韻。

風拂過,苑中的花葉簌簌飄落。飛旋在落花中的少女,笑臉輕勻,眉目如畫,眼角的淚痣宛若一抹流動的光華,盈盈顫動。

在場的秀女原本想看她出醜,可等看過一陣,都不覺被那舞姿吸引。封秀春望着玉漱的舞姿,余光中,忽然看見了北側的紅漆廊坊里,一抹明麗宮裝的身影,像是佇立了很久的樣子。

"拜見雲嬪,娘娘萬福金安。"

新晉的妃嬪,原就是體面人家出身的女子。進宮短短一載,便坐到嬪女的位置,自是處處高人一等。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自游廊里走過來,美麗的鵝蛋臉,彎彎眉黛,下頜精緻小巧,一雙杏眸宛若秋水含波,端的是未語先有情。

"本宮來這園子裏賞花,還在奇怪呢,宮裏邊怎會有戲子跑這兒來練身段?原來是新一屆的秀女。"

"雲嬪娘娘吉祥——"

她剛步至花庭,琴音滯,舞步停,一庭子的少女趕忙呼啦啦地斂身行禮。而玉漱此刻還站在花庭中央,身後跪着一堆人,只露出她一個,怔了怔,才有些尷尬地斂身,"雲嬪娘娘金安。"

武瑛雲穿的是一襲百蝶穿花荷葉邊鑲滾旗裝,梳旗髻,青素緞面的旗頭上插著一朵趙粉,鑲三顆碎玉,左肩一側還垂著長長的珠玉纓穗。隨步履翩躚,零零碎碎地輕響。她來到玉漱身側,也沒讓她平身,只淡淡地睨著目光,嗓音宛若沁了花香的山泉,"多大了?"

"回稟娘娘,剛滿十四歲。"

只是虛長幾歲,武瑛雲就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老了,看了片刻,唇邊驀地挑起一抹弧度,笑靨如花地道:"你的舞跳得倒是不錯,再為本宮跳一段如何?"

玉漱跪在地上,手心裏早已潮熱一片。這時,封秀春走上前一步擋在她前面,斂身道:"娘娘,她們都是初學,難登大雅之堂……"

"你倒是對她們照拂得緊,"武瑛雲轉過身,冷哼了一嗓子,不咸不淡地道,"可既是初學,也敢帶到這裏來招搖,看來一些最基本的動作,是已經駕輕就熟的吧?否則舞也不出彩,動作也不規範,本宮撞見便罷了,倘若是被皇上瞧見,污了眼,封掌司可是吃罪不起的呢!"

封秀春額上沁出汗珠,斂得更低,"娘娘教訓得是。"

武瑛雲的目光從封秀春的頭頂掃過去,"這樣吧,讓本宮來試試她的基本功。"

玉漱一怔,沒來得及說話。那廂,武瑛雲身側的丫鬟卻是一聲嚴厲的呵斥,"能得娘娘親自教導,還不趕緊謝恩?"

玉漱嚇得一哆嗦,忙縮著肩下拜。

武瑛雲滿意地點點頭,輕柔著嗓音道:"來,先給本宮下個腰瞧瞧。"

巳時過後,陽光開始熱烈起來,直直地曬下來,將迴廊上的紅漆曬得滾燙。武瑛雲說罷,徑直坐到一側的石凳上,有奴婢打着雪絨團扇,給她納涼。

對面的玉漱不敢抗命,有些赧然地將兩手向後彎,後頸微仰,一個利落的動作就將整個身子往後彎下。

"嗯,姿勢不錯。"

武瑛雲臉上的笑靨如水,閑閑看着,一邊慢條斯理地道:"練舞最重要的便是基本功,要一直保持着,練足時辰才能下來,否則可是白耽誤工夫。"

"奴……奴婢遵旨。"

雙手觸着地面,冰涼的感覺,臉上卻是火辣辣的。玉漱死死地咬着唇,艱難地吐出那幾個字。她用顫抖的胳膊支撐著身體,然而等半炷香的時間過去,眼前已然模糊一片,身上感覺就像是有千百隻螞蟻在爬,又疼又癢。

絳雪軒里很靜,秀女們低着頭站在後面,連大氣都不敢喘。大約待夠一炷香的時辰,武瑛雲像是等得煩了,一擺手道:"得了,本宮也不陪着你們在這兒練習了。封掌司可要好生看着,不夠一個時辰,不能下來。"

封秀春掩在袖中的手攥得緊緊的,領着身後的秀女斂身道:"恭送雲嬪娘娘。"

等武瑛雲一行人走遠了,封秀春趕緊示意伺候的奴婢將玉漱放下來。

蓮心跑過去,扶著搖搖欲墜的玉漱,想要幫她站起來。然而玉漱胳膊已經麻木僵直得沒有任何感覺,剛卸去了力道,玉漱整個人就像一個破碎的木偶,狠狠摔在地上。

"你怎麼樣?"

玉漱搖搖頭,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

"何必跳得那麼好呢?現在可倒好,得罪了雲嬪娘娘,以後可有你受的了!"其中一個秀女涼涼地諷刺。

她是徐佳·襲香身邊的人,說話時,自然得到在場很多女子的應和。蓮心沒工夫理她們,跟另一個秀女抱着已經中暑的玉漱,趕緊往屋苑裡走。

原本午後還有其他的幾項內容,但封秀春格外開恩,免了玉漱的教習,並且讓蓮心留在屋裏照顧她。原本也不是嬌滴滴的閨閣千金,只是長時間血脈不通,累得狠了,然而睡了一覺,醒來后便無大礙。蓮心囑咐小廚房做了點清淡的粥,玉漱倒覺得不夠,又吃了幾張餅子,才倒在床榻上,抱着被褥發獃。

而後等到晚膳時分,秀女們結束了一日的訓導,筋疲力盡地回到屋苑。有好些相熟的少女過來看她們。而出乎預料的是,在眾人告辭之後,紐祜祿·嘉嘉也來看她。

蓮心和玉漱正在說話,這時,清傲的少女踏進門檻,輕咳了一嗓,神色頗有些不自然。玉漱抬頭看見是她,就要掙扎著起身,卻被她輕輕按了下去。

"你身子不好,還是躺着吧。"

蓮心站在一側,嘉嘉抬眸,兩人一頷首,算是見禮。蓮心拿起銅盆,出去換些清水。

玉漱半坐在床榻上,握著紐祜祿·嘉嘉的手,喃喃地道:"嘉嘉小姐,奴婢有今日,全都仰仗着小姐的恩情,奴婢怎敢放肆。"

紐祜祿·嘉嘉唇邊漾起一抹苦澀,有些哂然地道:"進了宮,我們都是待選的秀女,哪還有什麼小姐、奴婢之分?你今日得罪了雲嬪娘娘,以後要多多小心才是。"

玉漱動容地點頭。就在這時,又有幾個秀女走了進來,也沒敲門,中間圍繞着的一個俏麗少女,正是徐佳·襲香。

"呦,嘉嘉也在呢,可真是好心啊。誰不知道她以前是在你身邊伺候的,怎麼現在落了難,倒是生出同病相憐的姐妹情誼來了?"

徐佳·襲香歪著頭看她,兩人都是上三旗的貴族,也都是京城中芳名遠播的閨閣千金,互相之間總有幾分一較高低的意思。

紐祜祿·嘉嘉此時冷下臉,卻沒搭理她。

徐佳·襲香的眉黛一蹙,有些下不來台,她身邊的人忙道:"襲香小姐這可錯了。不是有那麼一句話么,落難的鳳凰不如雞!人家啊,說不定現在連個奴婢都不如了,怎麼不會拉攏幾個出身不好的,給自己提身價呢!"

說完,幾個人都捂唇哂笑。

嘉嘉的臉色變得很難看,低低地跟玉漱道:"我先走了……"

說完,就即刻起身,離開屋苑。蓮心在這時端著銅盆走進來,紐祜祿·嘉嘉跟她錯身而過,側眸的瞬間,蓮心看到她的眼眶似乎有些紅了。

"平素都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現在才想起來裝好心,留着給自己用吧。"

"就是。論身份,她怎麼比得上襲香小姐呢……哎呀!"

那個秀女還沒說完,就一個跳腳,尖叫了起來。不知怎的,忽然一大盆水就朝自己的腳潑過來,來不及躲閃,裙裾濕了大片,連繡鞋都濕透了,涼颼颼的。

幾個人抬眼看過去,就見蓮心拿着銅盆,站在門廊上,"抱歉啊,不小心沒拿住!"

"你——"

那秀女剛想發難,就被徐佳·襲香一把攔住,"得了,裙子都濕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水,還不趕緊回去換了,留在這兒丟人現眼!"

幾個人恨恨地瞪了蓮心一眼,那被水潑了的少女,委實也有些狼狽,卻仍舊揚起下頜,趾高氣揚地跟着離開。蓮心失笑地搖了搖頭,拿着銅盆出去重新打一盆熱水回來。

徐佳·襲香盯着蓮心的背影看了半晌,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等屋苑裡只剩下蓮心和玉漱,蓮心將銅盆擱在架子上,取了一塊毛巾,浸在熱水裏面。

"姑娘可真有辦法!"

蓮心將浸潤好的毛巾搭在玉漱的額頭,溫溫燙燙,很舒服的感覺。擦拭了一下手,點着她的額頭一笑,"你怎麼還叫我姑娘,這麼生疏,叫我蓮心吧!"

"我只是有些不習慣……"玉漱捏著被角。

蓮心溫和地看着她,"瞧你,素日裏飛揚跋扈的性子都哪兒去了,你對付元壽總管時,可不是這個樣子的!對了,她們怎麼敢這麼對她的?"

紐祜祿·嘉嘉是京官之女,其父紐祜祿·阿靈阿是當朝的領侍衛內大臣,又兼任理藩院尚書,曾在先帝時襲一等公,授散秩大臣,擢鑲黃旗滿洲都統。是兩朝的股肱之臣。這樣的出身讓紐祜祿·嘉嘉備受矚目,進宮那日就曾見很多人對她甚至恭敬忌憚,怎麼才隔幾日,就變得這麼放肆和擠對了。

"阿靈阿大人被打入天牢了……"玉漱眼睛有些黯淡,靜靜地道,"聽說,好像是因為結黨的事情。朝廷裏面的人好些因此受到牽連。但首當其衝的卻是尚書大人。我阿瑪昨日託人給我送東西,那人只簡單說了一些,其他的也不甚清楚。"

難怪今天瞧她悶悶不樂,像是有心事似的。

蓮心將枕頭抬起來,讓她在背後靠着。玉漱嘆了口氣,又道:"我在尚書府里做侍婢的時候,見多了諸多朝臣要拜見尚書大人,卻被拒之門外的。有些人想要送禮,卻被府上的家丁亂棍打了出去。尚書大人為官清廉,是個難得的好官,可這一次,想來是不會有太多人為之說情。"

蓮心想起之前選核官員時,送到尚書府上的珍珠。看來真真是自己的魯莽,險些害了阿瑪。然而緊接着,她不覺又想起一個人。若說旁人置之不理,他定是不會的……阿靈阿是他的老師,平素情誼匪淺,而且他又深受皇上倚重,倘若為之求情,應該不會有事的吧。

"都會好起來的。"蓮心寬慰地撫了撫她的肩,"正如你所說,阿靈阿大人是個難得的好官,好官是不會平白被冤枉的。"

玉漱使勁點了點頭,也跟着微笑起來。

(2)

隔日清早,晨曦的第一縷陽光射到眼睛,就有奴婢進來稟報,教習的時辰到了。

蓮心撐著身子坐起來,看見玉漱坐在桌案前捏著一枚棗糕吃得正香。側身時,瞧見她醒了,笑道:"太陽都曬屁股了,你怎麼才起來。趕緊去洗漱,這棗糕是剛蒸出來的,香著呢!"

有侍婢過來伺候她穿衣,蓮心就著銅盆里的水,洗了把臉,這時候就聽見苑子裏響起一陣女子的喧囂。

"大清早的,也不讓人消停。"

玉漱放下手裏的棗糕,擦了擦手指,起身朝着門外望去,卻見那苑子裏的石桌上,擺滿了各色各樣的綢緞和首飾。因離得不遠,能看出都是好東西,在陽光的折射下,閃爍著的光澤,讓人目不暇接。秀女們則都三三兩兩地圍攏著站在石桌旁,唯一坐在石凳上的,是一個面容陌生的宮裝女子,正微笑地望着面前挑選東西的少女們。

"各位妹妹剛進宮,需要一段適應的時日。本宮也是過來人,知道思鄉之苦。今兒個特地帶了些禮物來探望大家,希望以後日子久了,諸位妹妹各自得了封賞和品階,都能成為一家人。"

一番話,說得在場的少女們耳熱,紛紛斂身,齊聲道:"謝婉嬪娘娘——"

李傾婉笑着擺手,"冰雁,替我將這些東西分給大家。"

身側一個模樣甚是娟秀的婢子領命,卻不動手,朝着鍾粹宮裏伺候的奴婢們示意,即刻有宮人上前將各色綢緞和首飾分成幾份,送到各個屋裏。

"不知道,哪位是玉漱妹妹?"

李傾婉抬起頭,溫和的目光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卻見眾人面面相覷,有的人則是露出一副妒忌的神色。這時,身後響起一個怯怯的聲音:"奴婢就是。"

玉漱不知道怎麼就說到了自己頭上。再細想想,她並不認識這位宮中正得寵的新貴。走到石桌前,便斂身朝着她行禮。

李傾婉打量的目光從玉漱的眉眼間掃過去,笑靨愈加變得明燦,"一直聽說,本屆的秀女中有個特別出類拔萃的姑娘,不但舞跳得好,容貌長得也端莊,今日一見,果然非同一般。姐姐也沒什麼好送給你的,這件舞衣是本宮剛進宮的時候皇上送給本宮的,本宮一直捨不得穿,現在看來,註定是要留給妹妹的。你瞧瞧喜不喜歡?"

李傾婉朝着身後示意,冰雁將早已準備的托盤拿出。上面矇著一層素呢子軟布,軟布下,整整齊齊疊著一件舞衣。由香芸紗和雪冰絲織成,輕薄得彷彿天邊悠雲,繁複而華麗,巧奪天工的紋飾,一看就是宮廷織造的手藝。

秀女們紛紛圍上去,嘖嘖稱讚,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襲香站在人堆里,此刻咬緊了嘴唇,目光從李傾婉又轉到玉漱的身上,最後則是一動不動地盯着那件香芸紗的舞衣,眼神變幻莫測。

玉漱受寵若驚,忙跪下來,"謝娘娘賞賜。奴婢何德何能……"

李傾婉起身,伸手親自將她攙扶起來,"都是自家姐妹,何必這般客氣。好了,時辰不早,本宮該回去了,不然小公主找不到額娘,又該哭鼻子了。"

她的話,引得在場女子一陣輕笑。

冰雁恭恭敬敬地執起李傾婉的手,一行人便離開了二進院。老嬤嬤領着秀女們在後面斂身恭送,封秀春則是親自將人送出鍾粹宮。

身後,秀女們目送着她的身影,無不一陣感慨。都道這婉嬪娘娘為人親切和善,不像雲嬪那樣咄咄逼人,這般舉止,才是後宮妃嬪應有的風範。倘若將來真能飛上枝頭,定要做個像婉嬪這樣的,既得寵,又在後宮中樹立口碑,女儀女德兼備。

玉漱捧著那盛着舞衣的托盤,卻是久久回不過神來。

這時,其中一個有相熟的秀女看着她道:"玉漱,你真是好運氣。這件禮物價值連城,可比我們的好很多呢!"

她的話引來很多艷羨的目光。玉漱搔了搔髮髻,不好意思地道:"我也鬧不明白呢。怎的婉嬪娘娘會對我這麼賞識……這件舞衣又輕又薄,我長這麼大都還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

"有這麼誇張嗎?拿來也讓我瞧瞧。"這時,徐佳·襲香陡然出聲,剛說完,伸手就來拿玉漱手裏的托盤。玉漱下意識地躲開了,不想讓她碰。

襲香臉色一變,有些慍意,硬是上來搶。玉漱見狀,也發了脾氣,手裏攥著薄紗舞衣的另一端,死活不讓。兩人一左一右,橫眉冷對,都讓對方先放手。

就在這時,嘶啦的一聲,那香芸紗禁不住兩人的力道,竟然從中間抽線,原本織得細密的料子上一段絲線變絛了。

"呀,破了。不值錢了!"

襲香一見這情況,忽然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鬆開手指,那薄紗舞衣就像一塊破布,輕飄飄地落在地上,沾了泥,瞬間從價值連城跌至一文不值。

在場秀女見狀,紛紛搖頭,唏噓不已。

玉漱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你——"

徐佳·襲香煞有介事地朝着她惋惜地一嘆,拍拍手,轉身就要走開。玉漱盯着她的背影,怒火噌地一下就竄了上來,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領。

"你太過分了。我一直忍着你,你卻不識好歹,越發變本加厲!這回你如果不給我個說法,我跟你沒完。別想走!"

徐佳·襲香反手一把甩開她,身側的那些秀女也上來幫忙,幾個人合力將玉漱狠狠地推倒在地上。

"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跟我爭搶。告訴你,那舞衣只是對你的一個警告,別妄想什麼脫穎而出。下三旗出身的永遠都只配做家奴,想得道飛升,做夢!"說完,大步流星地從她面前走過。

玉漱不甘心地起身,還想上前爭執,卻被蓮心拉住。她兩眼含淚地看着蓮心,蓮心搖頭。玉漱死死咬着唇,硬是將眼淚給逼回去,卻是盯着徐佳·襲香離開的方向,眼睛裏頭一次飛出毒恨的神色。

自從舞衣破了,玉漱和襲香算是開始互相仇視,秀女中有好些都為玉漱打抱不平,卻又不敢惹襲香那一伙人,還有的秀女知道,徐佳·襲香其實在宮裏面是有人的,卻不知道是誰,都紛紛勸說玉漱不要跟她斗。

蓮心則是為了哄玉漱開心,花費幾日,特意親手扎了一個紙鳶。

此時正值七月濃夏時節,御花園裏各色花木都開好了,參差栽種的榕樹、柳樹,豐茂而蔥蘢的低矮灌木,菡萏為蓮,木槿朝榮,入眼俱是奼紫嫣紅,花團簇簇。繞過絳雪軒,山石玲瓏,迴廊複合,正是夏意濃,芳菲淡淡,滿園雜樹垂蔭,風澤清暢。

作為秀女,自然不能在宮闈里亂跑。今日封秀春卻破例給她們放了假,除了萬春亭和欽安殿那幾處,可以在鍾粹宮附近閑作出入。蓮心拿着新做好的紙鳶在院子裏試飛,由玉漱扯著線,兩人跑了好幾次,折騰得滿頭大汗,都沒將紙鳶放起來。

玉漱抹了一把額角,失笑地道:"這東西看着容易,怎麼這麼難啊!"

蓮心跟她交換了手柄,"你舉着它,我在前面跑——"說完,拿着手柄便朝着風吹來的方向跑。

夏草茸茸,繡鞋踏在上面,很舒軟的感覺。如洗的碧空,有陽光暖暖地照在臉上,花紅柳綠的景緻從眼前掠過,滿目輕風,滿目芳菲。

"再高一點兒,要飛起來了!"

玉漱舉著紙鳶在草地上跟着往前,臉頰因出汗而微微泛著一抹紅暈。風向正好,角度正好,蓮心瞅準時機,高喊一聲:"放!"

玉漱即刻就鬆開手,彩繪的紙鳶如振翅的雀鳥,一眨眼,直直飛上了晴空。

玉漱仰起臉,明媚的陽光傾灑在臉頰,有些刺眼,她抬起手擋在眼前,望着那在空中翩然欲去的紙鳶,一剎那間,彷彿整個人、整顆心都跟着飛了起來。

和風裊裊,秀女們被她們的歡笑聲所吸引,紛紛圍攏過來。

"呀——"

正玩得高興,驀地,手柄上的線卻忽然斷了,彩繪的紙鳶自半空往下墜去。蓮心和玉漱都怔了一下,然後才想起來往紙鳶掉落的方向跑,然而半空墜落下來,卻不是落在跟前的地面。

"怎麼辦,那可是你花了好幾天才做好的!"玉漱惋惜地望着紙鳶掉落的方向。

蓮心嘆道:"沒辦法。皇宮禁地,是不能亂走的。"

玉漱低着頭,因為是蓮心親手做給自己的,所以不想就這麼弄丟了,"我去撿回來!只要小心些,不亂跑亂撞就行了!"

蓮心想拉住她,但瞧見她一臉難過的神色,阻攔的話,到了嘴邊就改了味道,"好,我也去找。"

"嗯。"玉漱暖暖地點頭。

鍾粹宮是內廷東六宮之一,走過二進院朱紅的抄手游廊,可見一道道紅磚宮牆,再往北便是御花園的萬春亭和浮碧亭。蓮心和玉漱順着紅磚牆一路過去,繞過絳雪軒前,堂皇端秀的皇家園林即在眼前。

這是一座建造在紫禁城南北中軸線上的園林,向前方及兩側鋪展亭台樓閣,園內青翠的松、柏、竹間點綴著山石,風光旖旎,萬紫千紅,形成四季常青的景緻。

紙鳶落下的地方,目測正好在西北的方向。然而她們並不敢從正門堂而皇之地進,只能走一側的角門。

"兩人的目標太大,我們分頭找,無論哪一個先找到,都要回去屋苑裡。就以半個時辰為限,倘若還是找不到,也必須返回鍾粹宮。"

蓮心說完,玉漱點點頭。

兩人順着東西的方向,彎著腰各自在低矮的樹叢中尋找。堆秀山和御景亭都在東路這邊,對應着西路的延輝閣、千秋亭、養性齋……園內遍植古柏老槐,羅列奇石玉座、金麟銅像、盆花樁景,芳菲堆樹,磴道盤曲。地面都是用各色卵石鑲拼成福、祿、壽象徵性圖案,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着迷離的光澤。

蓮心左右望過一瞬,步至最東側的浮碧亭。在她抬頭時,驀然眼前一亮,在靠近亭子的一棵粗壯的柏樹上,正掛着那隻斷了線的紙鳶——絲線垂墜下來,有些高。蓮心踮着腳去摘,感覺有些困難。這時候她想起來可以叫玉漱,剛想開口,一陣談話的聲音驀然傳來。

"婉嬪姐姐怎的這麼好興緻,也來這御花園中賞花?"

武瑛雲的嗓音隔遠傳來,像是在欽安殿的方向,蓮心一驚,碰到紙鳶的手驀地收了回來,趕忙躲進了假山後面的花蔭里。她那邊剛閃過去,隊伍已經行近。

武瑛雲身着一襲紫紅色薄煙輕紗宮裝,梳旗髻,斜插著一支鑲嵌珍珠玉步搖,花容月貌宛若出水芙蓉。正對着她走來的一行人,最前面的女子,穿着淡綠色的繁花宮裝,外面披着一層金色薄紗,同樣是旗髻,那青緞面的頭正是一朵純白色的芍藥,垂瓔珞,隨着蓮步輕移,發出一陣叮咚的響聲,別有一番風情。她的手裏還拉着一個小姑娘,約兩三歲的年紀,身上穿的是明黃色百褶蝴蝶紋飾的宮裙,領口上雪白的鑲滾,一張小臉兒宛若銀月堆雪,瑩瑩可愛。

"是雲嬪妹妹啊,多日不見,真是出落得越發清麗可人了!"

李傾婉踏着花盆底的旗鞋,步步而至,步步端莊。兩行人在夾道口相遇時,彼此身後的奴婢都朝着對方斂身揖禮。武瑛雲則是身姿一整,施施然朝着李傾婉頷首,"妹妹在這兒,給姐姐請安。"

李傾婉微揚著唇角,虛扶一下,"雲妹妹太客氣了,你我份屬同級,要你向我行禮,怎麼當得起?"

"姐姐此言差矣。民間有雲,先進門者為大。姐姐冊封的時間比我早,我理應向姐姐道聲'吉祥'的。"武瑛雲說罷,伸手撫弄了一下垂著頭的牡丹花團,兩指輕輕一掐,就將那開得正艷的姚黃摘了下來,然後彎下腰,戴在了李傾婉牽着的小女孩兒發間。

"荷尖初綻,靈秀天成。小公主可真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女子的眉眼彎彎,眼底隱約媚態,一舉手一投足都含着無限風情。小女孩兒睜著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小臉兒有些紅,害羞地躲到李傾婉的身後。

宮裏面至今只有這一位公主,便是由婉嬪李氏所生,不到三歲,小名兒喚作"大妞兒"。早在當今聖上尚未登基之前,府邸里曾有妃嬪誕下小格格,然而都未能長大成人,尚不足月,便幼殤。因此便效仿民間,取了一個好養的名字。大妞兒也深得皇上寵愛,連着其生母李氏,都一併跟着福澤升遷。

"小孩子認生,雲嬪妹妹不要介意。"李傾婉說罷,將她從身後牽出來,低聲輕斥道,"平素額娘是怎麼教你的?見到雲嬪娘娘也不叫一聲姨娘,這麼沒禮貌!"

大妞兒一扁嘴,有要哭的跡象。

武瑛雲忙拉着她的小手,笑着道:"姐姐不要責怪她。小公主可是我們萬歲爺最寶貝的女兒,是心頭肉。將來等她及笄了,指不定要封個固倫或是和碩的封號呢!來,過來姨娘這邊。"

固倫是皇后所生的公主才有的封號,代表着無尚尊貴的身份,是皇室中最高的封賞。然而前朝卻並非沒有例外,若是得到特別喜愛,同樣可得此冊封。李傾婉一笑,眼睛裏透出毫不掩飾的得意。

"這丫頭喜歡看魚,不如雲嬪妹妹帶她去池塘那邊看看錦鯉。多親近些,她就會漸漸與你熟起來。"李傾婉說完,輕輕地將小公主推向武瑛雲。

可愛的小孩子,在宮裏面很難看見。早些年,尚有幾個年輕小皇子的,然而能平安長大的卻很少,其中碩果僅存到現在的,都被如珠如寶地供在皇後娘娘的儲秀宮裏。平素除了在尚書房裏跟着老師上課,便是在學習騎射之術時,鮮能瞧見。武瑛雲雖是年輕女子,碰見這麼一個乖巧可愛的小姑娘,不能說不喜歡。

於是牽起她的手,領着她往澄瑞亭一側的花池走去。

"姨娘帶你去看魚,那些魚非常漂亮,皇阿瑪平時最喜歡來這裏觀賞了。"武瑛雲柔聲說着,她正望着花池的方向,自然看不見手裏牽着的小孩子,在不經意間回頭。李傾婉朝着她點點頭。

池塘里,錦鯉鳧水,有些通體銀白如雪,有些則是宛若鑲嵌著變幻多端的紅色斑紋,在清澈透明的水中悠然自在地遊動,鮮艷絕倫。

這時,李傾婉身側的冰雁忽然開口道:"娘娘,奴婢瞧著快變天了,要不要去給小公主拿件披風來?"

"去吧。"

李傾婉擺了擺手,冰雁斂身領命,隨即離開御花園。

池塘里的魚撲騰得很歡,小公主探著身子,像是忽然玩兒心大起,胖嘟嘟的小手扶著花池邊緣,嚷嚷着:"我要餵魚,我要餵魚……"

武瑛雲有些尷尬,心想着又不是逢著午膳時分,身邊連個內務府的奴才都沒有。哪兒有魚食給她去喂呢?卻又不好掃了她的興,只好招呼著身邊的奴婢去取些魚食來。

偌大的御花園裏,只剩下李傾婉、武瑛雲和小公主三個人,就在這時,李傾婉微不可知地抬眼,向小公主使了一個眼神。

大妞兒坐在花池邊,見狀,笨拙地翻身,而後,竟然自己一下子跌進了花池裏。

蓮心躲在假山的後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一幕。就在小公主自己翻身掉進花池的一刻,她瞪了眼睛,一句"小心"還沒等喊出口,就驀地被身後出現的一雙手捂住了嘴巴。

"救命啊,救命啊……額娘……"

那花池裏原本並不深,但江南新進貢了幾十隻錦鯉,是稀有品種,非要深水才能將其養活,故此加深了池塘,足有一人多高的深度。小公主在水裏撲騰,一時浮起來,一時又沉下去。

"大妞兒——"

婉嬪三步並兩步衝到花池邊,卻是一把揪住武瑛雲的手,"就算小孩子不懂事得罪了你,妹妹教訓一句半句便是了,何必將她推到水裏呢?妹妹好狠的心啊!"

武瑛雲些懵了,"我……我沒有,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啊!"

"這麼小的小孩怎麼會自己跳下去?明明是妹妹下的手。來人啊,快來救小公主,來人啊……"李傾婉的尖叫聲,回蕩在御花園裏,然而,一時半刻哪裏有奴才趕得過來。花池裏,那小小的身體還在水裏面掙扎。嘴裏像是在叫着"額娘",然而淹上來的水湧進口鼻,嗆得發不出聲音。

李傾婉嚇得臉色慘白,撲到花池邊,朝着小公主伸出手。

撲通——就在此時,武瑛雲縱身一躍,斷然跳進了花池裏。華麗的錦裳在水面上鋪開一片綺麗的雲霞,武瑛雲遊到小公主的身畔,牢牢地抱住她小小的身子。

等她抱着小女孩兒吃力地游回到池邊,李傾婉撲過來,一把抱住小公主的身子,嗓子都啞了,"大妞兒……"

被摟在懷裏的小公主,睜著空洞的眼睛,蒼白著臉色,嘴唇發紫,在李傾婉的懷中瑟瑟發抖。過了好半晌,才"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李傾婉緊緊地抱着她,也跟着失聲痛哭。

七八月的水並不刺骨,武瑛雲渾身濕透,錦裳貼在身上,風一吹,仍舊是嗖嗖的涼。這個時候,園外的侍婢已經聽到呼喊聲,跑進來一看,趕忙將披風搭在她的肩膀上。

"姐姐可能不知道,我自幼在南方長大,水性好得很。所以以後拜託姐姐想要誣陷人的話,最好想清楚一點,哪有做娘的瞧見自己女兒掉在水裏不先喊救命,反而是找當事人質問的?"武瑛雲睨著目光,皺眉看着她,"更何況,這麼小的孩子,姐姐難道就不怕一旦有個閃失,會要了親生骨肉的命么……"

武瑛雲說罷,搭著披肩,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御花園。

背後的空地上,李傾婉摟着一身狼狽的小公主,已是滿面淚痕。

假山後,蓮心同樣是被嚇了一跳,在親眼目睹婉嬪利用小公主陷害武瑛雲之後,又不知何時身後就不聲不響地站了個人。剛開始以為是玉漱,然而等李傾婉抱着小公主走遠了,後面的人鬆開手,蓮心回頭,這才發現是一個眉眼都極陌生的小太監。

"你……"

方才竟然是他捂住了自己的嘴。蓮心的眼底露出一絲驚疑。假如自己真是喊叫出來,以自己秀女的身份,一定會被捉個百口莫辯,後果不堪設想。

"奴才拜見蓮心小姐。"這時,小太監雙手一撣袍袖,單膝跪地,給她請了個安。

"你怎麼會認識我的?"

小太監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只低着頭,壓低了聲音道:"奴才是敬事房的小安子。是奉了王爺的命令,在宮中護蓮心小姐周全。"

蓮心聽到那幾個字,彷彿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在瞬間安定了她的心神,然而她卻是眯起眼,定定地看他,"你說什麼……"

小安子抬頭瞅了她一眼,然後又飛快地低下頭,徐徐地道:"啟稟小姐,奴才是鑲藍旗的包衣,原來在果親王府裏頭當差。現在在宮裏邊伺候,不方便將王府里的信物戴在身上。但王爺曾吩咐過,只要給蓮心小姐看一件東西,小姐便會相信奴才。"

蓮心沒說話,只等着他的下文。

小安子從袖子裏掏出一枚香囊,恭敬地遞給她,"宮裏面處處都是陷阱,王爺擔心小姐初來乍到,恐難以招架,特命奴才在暗中相幫。"

巴掌大小的香囊,裏面並沒有塞香料,只是素白緞面上綉著的一團蓮花紋飾,針腳和手藝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正是她親手送給他的東西。

蓮心摩挲著香囊上的紋飾,過了須臾,靜靜地問:"王爺他……也在宮裏么?"

小太監低聲回答:"王爺已經進宮,正在慈蔭樓籌備祭祀的事宜,需要七天七夜的焚香齋戒,暫時無法抽身離開。但王爺囑咐奴才與小姐說,您現在獨自一人在深宮,一定要萬事小心。"

蓮心頷首,唇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

等她拿着紙鳶回到鍾粹宮的二進院時,玉漱正在屋苑裡來回踱步,焦急地等着她。這時見到她安然無恙地踏進門檻,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下。

"你到哪兒去了,可讓我好等!"

蓮心進屋后,隨手把門扉掩上。玉漱瞧見她手裏拿着的紙鳶,不禁露出一抹喜悅的笑容,"呀,你找到了啊!"

玉漱將紙鳶拿起來,心疼地抹了抹上面被樹枝鈎破的地方,"你不知道。剛剛在御花園裏,我正找呢,就碰見了雲嬪一行人,然後又看見婉嬪的人,險些有所衝撞。幸好那邊有個角門,就跑了出來,結果繞了大半個宮殿,才從北五所那邊繞回來。倒是你,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蓮心關上門,然後拉着她到裏間的床榻上坐下,簡單地將婉嬪和小公主聯手陷害雲嬪的事情,向她敘述了一遍。其間自然繞過了敬事房小安子出手幫忙的事。

玉漱聽完,又是驚愕,又是唏噓。

"婉嬪娘娘真下得了狠心,萬一小公主有個三長兩短,可如何是好?"

蓮心搖頭,略有擔心地道:"這段日子以來,平白髮生了很多事。你和我在這宮裏面,都沒有足夠的家世可以依仗,今後更應該倍加小心才是。"

玉漱幽幽地嘆了口氣,"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想不到,內里果真是有那麼多讓人猝不及防的禍端。真希望能儘快通過複選,屆時若是能被封上品階,或許就再不用看那些妃嬪的臉色,再不用這麼提心弔膽地過日子了……"

蓮心拉着她的手,有些沉默。

宮牆深深,對於她們這些初入宮闈的年輕女子而言,是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那道帷幕的背後,究竟充斥着多少陰謀、毒害、陷阱和詭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們既是待選的秀女,就意味着將來有可能與已有品階的妃嬪們分一杯羹。尚未有身份,就已經捲入到傾軋和紛爭,將來若是果真進了內庭,不知道還將要面對多少鈎心鬥角,爾虞我詐。

幸好……

蓮心的心思一轉,驀地就想起他來,憂心忡忡的眸色,逐漸便染上了一抹明燦和清澈。

地位,本就非她所願;權勢,更非她所期冀。

因為她始終記得自己是因何進宮,因何非要通過要初選和複選。那些曾經答應過的言語,一字一句,都在每每午夜夢回,在耳畔縈繞迴響。

蓮心輕輕執起玉漱的手,唇畔一抹笑靨,"就讓我們一起努力,一起渡過難關。最後,也能一起站在太妃娘娘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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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鎖珠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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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朝入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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