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天氣很好,從餐廳的落地玻璃窗望出去,不遠處盡收眼底就是蜿蜒如白練的江流,從這樣高的地方望去,緩慢而平靜的在日光下,閃爍出絲綢一樣的光澤。手機換到震動檔,所以晴川過了許久才發現有來電,撥回去,翰宇對她說:「堵在路上,可能遲一點到。」

周末,這個城市的交通一塌糊塗,電話那頭的背景聲音里,可以清晰的聽見翰宇車內的CD,在唱「我沒有退路,儘管你也千辛萬苦……」她忽然厭倦起來,嗯了一聲就將電話掛掉了。時間還早,餐廳里沒有多少客人,不遠處的另一張餐枱,衣着華貴的孤身女人,正點上一枝煙,十分熟稔的姿勢。

晴川想起剛念高一的時候,十五歲的叛逆少女,成天和一幫男孩子玩得瘋野,學着他們抽煙,一心想要做個不良少年。坐在教學樓的天台上,有很大的風吹亂頭髮,用手攏著點煙。小小的火苗,一剎那的溫暖掌心,甘冽嗆人的煙草氣息,深深的吸入,然後,仰面吐出。

後來,郭海林說,有次看到你在天台吸煙。她懊惱,在心裏暗暗的,因為知道郭海林喜歡女孩子乖乖的,留長發,穿那種齊腳踝的長裙,安詳嫻靜如同初夏的桅子花,就像任意意一樣。

那是這個城市最好的一所重高,晴川很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會來念這所高中,可是從來不知道,會在這裏遇上什麼樣一個人。

1993年,晴川十五歲,遇見郭海林。

郭海林的成績極好,中考時以駭人聽聞的高分被錄取,郭海林的姑姑正巧在這所學校當老師,姑姑總是憐惜他這個自幼喪父的孩子,所以在校領導面前說情,將他分入這個班來,好在他的入學成績實在優秀,所以也沒費多大週摺。這個班的師資是最好的,全部是本校有口皆碑的名師,郭海林聽姑姑提到,說:「商副書記的孫女,蘇秘書長的兒子,還有財政廳沈廳長的兒子都在這個班上。」

郭海林並不記得何時與晴川說的第一句話,後來晴川有次問到他,他茫然不知,晴川說:「我撞在你的課桌上,將你的墨水瓶打翻了。你說,喂,怎麼回事?」

他這才想起來,那樣狼籍的場面,好像是下課時她走過來和蘇維說話,蘇維開玩笑推了她一把。結果自己的新課本全被濺上墨汁,郭海林氣得臉都白了,脫口問:「喂,怎麼回事?」可是面前的女孩子,神采飛揚的大笑,似乎根本沒有認為自己惹出麻煩,說:「對不起。」抽出面紙,替他擦拭。那是郭海林第一次看到面紙,雪白柔軟,帶着清新的香氣,就這樣被她胡亂的拭着墨汁,毫不憐惜的大團大團揉過,然後她一揚手,遠遠就擲入後門側的垃圾簍。

他想,怎麼和男孩子一樣,這個女生。

半分鐘后,蘇維拍着他的肩向他介紹,說:「海林,這是晴川,商晴川。」

有好長一段時間,郭海林一直以為晴川是蘇維的女朋友。雖然是半大的少年,可是也有懵懂成雙成對,何況晴川和蘇維總是放學一塊兒走。郭海林有幾次碰見蘇維騎車帶着晴川,在對早戀風聲鶴唳的當時,這幾乎已經是鐵證如山,要被班主任請去談話了。但可能老師沒撞見過,也可能知道卻有所忌憚,反正一直太平無事。

直到有一天,上體育課後,蘇維請他喝可樂,忽然說:「海林,幫我寫封情書。」他差點讓汽水嗆到,看到蘇維一本正經,才問:「給誰?」

平時那樣大大咧咧的蘇維,突然也有訥訥的時候,過了好半天,才說:「給任意意。」

郭海林拿起汽水,一口氣喝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瓶,冰凍的百事,似乎連腦門子都凍住了,有一種麻木的刺痛,漸漸從頭頂心裏波及開去。他知道任意意,雖然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但他知道那個穿長裙的女生,有一雙深不可測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看着人,可以將人的目光都融化掉,她那條長裙上綉著一隻蝴蝶,走起路來,總是翩翩欲飛。

那封信,他最後還是寫了。

信是怎麼傳到任意意手中去的,他並不知道,只是此後任意意就開始有意躲著蘇維和他的一幫朋友了。但他從此也令蘇維刮目相看,說:「海林,你真是才子。」

許久后才知道,那封信蘇維抄了一遍,然後叫晴川轉交,晴川老實不客氣的讀了一遍,詫異:「蘇維,這是你寫的?」蘇維笑嘻嘻:「我寫得出來?」晴川大力的敲他的頭,說:「你寫得出來才怪。」

蘇維這才將郭海林招了出來,晴川哎呀了一聲,說:「原來是他。」

任意意雖然迴避著蘇維,可是與晴川關係一如既往的好。那是秋天,教學樓前的花壇里開滿了虞美人,這種花紅得像火焰一樣,薄薄的四片花萼,晴川總覺得像罌栗。她幫着任意意偷偷去花壇里掐了兩朵,任意意一瓣一瓣的將花夾在《英漢詞典》裏,夾成乾花,到了最後薄如蟬翼,是極淡極淡的紫色,就是黃昏後天幕的那種紫,琥珀一樣的冷凝。晴川想起高中時代,記憶里總是有虞美人,大片大片的嫣然火紅,沒有香氣的花,那樣美麗,卻沒有香氣。

這裏的江景真的十分漂亮,徐長安有點模糊的想起,住在珠江畔的日子。晚上總是一江的燈火,像是天上所有的星都墜到江里去了,波光里瀲著閃爍的燈影。她喜歡在露台上抽煙,那樣的寂寞,看萬家燈火。

點上第二枝煙,深深的吸了一口,煙草的氣息,熟悉如同老朋友,和諧而舒適。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抽煙,是十五歲吧。她虛報了年齡在電子廠流水線上,工廠生產一種學習機上使用的遊戲卡,她的工作是給卡的塑料外殼貼標籤,花花綠綠的標籤,上面印着卡通的人物頭像。下班後手都懶得抬,連拿筷子時手指都是僵的,不,是拿勺子,至今她還記得那個搪瓷飯缸,初到工廠時她花四塊五毛錢買的。剛買第一天就在食堂里被人撞掉在地上,整缸的飯菜被扣在地上,四周都是些人在吹口哨,她拾起來一看,飯缸已經掉了老大一塊漆,心裏頓時心疼得要命。

身後有人大聲嚷嚷:「你們別欺負人家新來的。」她轉過臉去,她認得他,是她那條流水線上的拉長遲華強。他幫她重新買了一份飯菜,說:「快吃吧,吃飽了不想家。」

1993年,徐長安十五歲,遇見遲華強。

在那一剎那,她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十五歲的女孩子,帶着一百七十塊錢,出來打工,他是第一個跟她提到家的人。

她其實並沒有家,父母都是聾啞人,她七歲時就知道,自己不是他們的孩子,是抱來的。親生父母是誰,為什麼不要她了,她一無所知。在那個閉塞的小鎮上,雞毛蒜皮的小事就是轟轟烈烈的新聞,她一點一點的漸漸聽說,聽說自己是在十餘裏外的國道上被撿回來的,大約是過路司機放下的。

養父母因為殘疾沒有生育,所以將從別人手裏輾轉將她抱了回去。他們的世界是無聲的,與她沒有什麼交流,但是對她也算不錯,還供她上學。一直到她念到初二,養母得乙肝死了。家裏一貧如洗,為了給養母治病,還欠了兩千多塊錢外債,對這樣一個家庭來說,天文數字一樣的巨債。辦完了養母的喪事,她就收拾行李出來打工。養父將家裏最後一百七十塊現錢塞給她,送她出門的那個早上,還給她打了兩個水鋪蛋。

家裏的雞下的蛋,養父母從來捨不得吃,留着換錢,養母每次在她生日時,總給她打兩個水鋪蛋。她知道其實那不是自己的生日,只是他們將自己抱回來的日子,可是碗中熱氣氤氳,蒸得人眼睛睜不開,她想到養母死的時候,肝硬化,已經腹水,肚子漲得老大,什麼也吃不下去。她想得到最好吃的東西,就是水鋪蛋,於是跑到醫院外的小餐館里給養母打了兩個雞蛋,好貴,要三塊錢。養母最後還是一口沒吃,那水鋪蛋。

她慢慢將熱騰騰的一碗水鋪蛋吃完,臉上是濕漉漉的,像是露水潤涼的草葉子,養父蹲在灶前咔嚓咔嚓的切著豬食,她叫了一聲:「爸爸」,他聽不見,他從來聽不見,蹲在那裏切著給豬吃的紅薯藤,花白的頭髮一撅一撅,她拎起那個裝着幾件衣物的編織袋,就走出了門。

在那間廠子裏,遲華強一直很照顧她,他是湖南人,她是湖北人,他笑呵呵的說:「我們是隔壁。」是啊,隔着一個省。不知不覺,她的目光老隨着他打轉轉,他愛說愛笑,跟誰都合得來,又有高中文憑,還會寫文章。他是拉長,流水線上來來去去,她是生手,他總肯耐心的指點她。

宿舍里擠得要命,總是那樣悶熱,永遠有一股餿餿的味道。像是飯菜發了霉,又像是誰總不洗腳。她其實很愛乾淨,隔不了幾天就打水洗頭髮,她的頭髮很好,烏黑柔亮,像緞子一樣閃閃發光。同宿舍的人都很羨慕,問她是拿什麼洗的。她就是用肥皂洗的,香皂要三塊五一塊,洗頭膏更貴。

快熄燈了,她到院子裏去晾頭髮,想快些晾乾了好睡覺,院子裏有一盞路燈,無數的小蟲子小蛾子在那裏繞着燈飛,有人趿著拖鞋呱嗒呱嗒的走過來,看到她怔了一下,禁不住吹了聲口哨,說:「沒想到你披着頭髮這樣好看,像電影明星。」她第一次被男人誇獎,漲紅了臉。遲華強站在那裏,跟她說了兩句旁的閑話,摸出煙來點上一枝,忽然開玩笑一樣問她:「你抽不抽煙?」

不知為何,她產生了一種奇異的勇氣,接過他遞上的煙,只吸了一口,就嗆得連眼淚都要咳出來了。他哈哈大笑,幫她拍著背,熱熱的手掌隔着她的的確良襯衣,彷彿一塊烙鐵一樣,她的心裏酥酥的,要被這熱力融化一樣。

過了不久,他就調到銷售科去跑銷售了。

徐長安漸漸很少能見到他,總是悵然若失。有次下午輪休,她特地的到他們宿捨去,老遠就聽到他的笑聲,她眼尖,從窗子裏看見,他和一個女孩子坐在床沿說笑。宿舍里並不是沒有凳子,她臉色煞白,在窗外站着,四周的風撲撲的吹到身上來。她站了一會兒,轉身走開。車間前的花壇里種著一種花,她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紅色的,薄薄的四片花瓣,日光下半透明,彷彿呵口氣就能化掉。但顏色那樣濃烈,血一樣的紅,挨挨擠擠的開着,她心裏想,這樣好看的花,為什麼一點也不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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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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