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高一下學期,發生最大的一件事就是蘇維和人打了一架。說是打架,其實也只是相互推攘,然後失手,對方撞在牆上,醫院的檢查結果嚇人一跳,骨折,鼻骨骨折,學校展開了調查,打架的原因雙方當事人都避而不談,最後到底叫校方弄清了事實,原來是為了任意意。

為了嚴肅校規校紀,這所素以學風嚴謹著稱的重高,對於這樣的事件都是從嚴從重處置,起碼也是記大過或是留校察看,但最後校方還是給了市委領導一個面子,處分很快就下來了,只說是打架,兩個男生警告處分。任意意雖然沒有被處分,可是教導主任將她叫去談了很久的話,她回來時眼睛已經紅了。

全校都知道,市委秘書長的兒子,為了她和人打了一架,黃昏時分,她和晴川拎着書包剛走到樓下,二樓走廊上有人吹了聲又尖又細的口哨,怪腔怪調的大叫:「禍水!」

晴川回過頭去,提高了聲音叫道:「哪個?有膽子滾出來!」

沒有人作聲,教學樓前種著一整排高大的廣玉蘭,枝葉繁茂,有片葉子打着旋飛墜下來,咔嚓一聲輕響,落在任意意的腳踝邊。校園裏到處都是這種樹,大片的硬挺葉面,一面光潔如革,一面有着細密的淡黃色絨毛,有點像枇杷樹的葉子。機關大院裏種了不少枇杷樹,晴川小時候,總是愛和一群男孩子爬樹去摘枇杷,從來都不好吃,其實。

任意意的長發垂在晴川的手腕上,滑膩輕瀉,滑不留手,一下子滑下去,發線在晚風裏輕輕蕩漾,晴川有點恍惚,任意意的眼波像水一樣,說:「別跟他們一般見識。」聲音也溫溫柔柔,像水一樣。晴川懊惱的揪了揪自己刺蝟樣的短髮,說:「我怎麼就淑女不起來?」任意意璨然微笑,她笑起來很好看,一口細白的糯米牙,真正的齒若編貝。

過了幾天,晴川看到任意意在撿來的廣玉蘭葉子上寫字,秀氣的鋼筆字:「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晴川搖頭晃腦捉狹的背誦:「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以翰墨為香。」任意意沒有聽得完,就作勢在她手上拍了一記,說:「只有你會拽文。」晴川語文課不大聽講,忙着看閑書或是做化學作業,化學老師總是佈置很多的作業,晴川抱怨說:「一輩子都做不完似的。」少年,以為多做三五道題就是人生最大的煩惱。雖然課堂開小差,但她的語文成績甚至比語文課代表任意意更出色,因為底子好。任意意很羨慕她家裏的藏書,這星期她才從晴川那裏借到《隨園詩話》。

晴川有迴向她無意提到:「小時侯背《論語》背不上來,就裝肚子疼。」任意意想像不出來晴川刻苦背書的樣子,因為語文課上要求背誦的篇目,從來沒有見她下過功夫,但她見過晴川背單詞,記不住就抱怨:「真是比先秦古文還難。」

是另一國語言,當然比先秦古文還難。晴川還是孩子氣,稍稍遇上事就怨天尤人,因為從來沒有吃過苦。嬌生慣養的獨生女,但抱怨完后不過一分鐘就後會忘記,有一種沒心沒肺的快樂。

早自習后她們兩個總是一塊兒去吃早餐,食堂里人太多,低年級的學生總是回教室吃,晴川拿勺子敲著不鏽鋼飯盒,拉長了聲調唱:「遠看水光光,近看像米湯,雖只三四粒,總比沒有強。」害得全班同學都差點噴飯,更有人捶桌大笑,連班主任也忍俊不禁。後來被學校後勤處知道,此後的稀飯總算是像模像樣了。

任意意跟她開玩笑說:「全校學生都要感謝你呢。」晴川的眼角微向上翹,不笑也是一種甜滋滋的模樣,此時卻有一種淡然的冷漠,說:「假若我是李晴川、趙晴川,誰理會我的打油詩?」

任意意有點隱約的覺察,這個驕傲的女孩子心底里的寂寞。

其實晴川有大幫的朋友,男生女生,高談闊論,呼嘯成群。任意意才是寂寞的,班上的女生都不大跟她說話,還有人冷不丁冷嘲熱諷。晴川說:「她們妒忌你啊。」晴川就是這樣,心直口快,因為一貫是周圍的人哄着她。

黃昏時分她們兩個爬到天台上去說話,俯瞰著整個校園。粗礪的水泥欄桿曬了一天,趴在上面微溫的感覺,微微嗆人的灰塵氣味。晴川喜歡坐在天台欄桿上,她的身後是滿天的晚霞,有一顆極大極亮的星星升起,明亮的像眼睛。晴川說:「假若有一天想死,最後一瞬間,我也要知道飛的感覺。」任意意跺了一下腳,說:「好端端的說什麼怪話。」晴川從欄桿上跳下來,隔熱層的空心磚,在她腳下「咚咚」響。她忽然問任意意:「你是不是很喜歡郭海林?」

任意意不知道她從哪裏看出來,她的臉在晚風裏發着燙,她並沒有回答。晴川又坐回欄桿上,她的身子微微向後傾,一頭蓬蓬的短髮在風裏,像絨絨的一朵蒲公英。任意意說:「別往後仰了,當心。」

晴川指著天幕給她看,說:「孔雀藍、蟹殼青、煙紫、橙紅……」聽着就是琳琅滿目眼花繚亂的顏色,她說:「張愛玲喜歡珠灰,我喜歡銀紅。」

這是任意意第一次聽說張愛玲,晴川借了本《傳奇》給她看。港版的,繁體豎排,看着相當的吃力。可是那樣炫目的文字,彷彿訇然打開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有綺艷的喬琪紗,有黯然的沉香屑,有一個城市的陷落,只為成全一個流蘇。景泰藍方樽里插著大篷的淡巴菰花,小白骨嘟,像是晚香玉。

後來任意意與晴川,滿世界找晚香玉這種花。

晴川說:「張愛玲的文字,好像一匹織錦緞,看着花團錦簇的繁華熱鬧,觸手卻是冰涼。」

任意意將這句話講給郭海林聽,郭海林有幾分詫異,就去向晴川借張愛玲的書,那是他第一次主動找晴川說話,他站在走廊里問她:「晴川,你能不能將《傳奇》借給我看看?」1994年的春天,走廊里能看到樓前高大的廣玉蘭樹,開了一盞一盞潔白的花,彷彿是蓮。這種花有清新淡雅的香氣,凋謝時,是一瓣一瓣的落。晴川從操場回來,拾了一瓣,在上頭寫:「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淡藍色的鋼筆痕迹,寫上去落絮無聲,再擱一會兒,字跡就變成黑色。

她第四遍讀《神鵰俠侶》,郭二小姐有那樣聲名赫赫的爹爹與媽媽,聞名天下的神鵰大俠又給了她三枚金針,天下間諸事無可不為,可是,三枚金針一一用出,最後只是在華山之巔,眼淚奪眶而出。

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啊啊而鳴,只是心下一片蒼涼罷了,郭襄,與她同樣十六歲的郭襄。

長安拿了一本卷了角的《神鵰俠侶》,樓下租書店吳老闆說,這個書好看。她也覺得好看,從第一本看到這第四本,看得連飯都不想吃。長安從電子廠里辭職出來,在「夢巴黎」娛樂城當前台,每個月工資也有八百塊,但是公司不包吃住,光這間小小的閣樓,也得三百五十塊一個月。長安跟人合租,每個月也劃一百多塊。

天氣悶熱,閣樓里像蒸籠一樣,太陽從天窗里曬進來,人躺在席子上就像一張烙餅,翻來覆去的被烤著。長安起身拿涼水擰了個毛巾擦了擦臉上的汗,躺下來接着看書。有些字並不認識,她連蒙帶猜,其實當年她的語文成績不錯,上課時老師總叫她起來帶頭念課文。

她和一個在工廠認識的老鄉合租,老鄉現在麵包店打工,每天清早就去上班。長安是下午四點才上班,凌晨兩點下班,上午她都在睡覺,下午一個人關在閣樓里,無聊的只好發獃。書店也是租的這家房東的門面,就開在樓下,一來二去跟吳老闆熟了,吳老闆看她無聊,就順手給她幾本書看。

書里講到楊過送給郭襄三件禮物,每一件禮物都看得人心裏怦怦直跳。她在心裏想,這個男人必然是愛着郭襄的,不然為什麼肯這樣給一個女孩子費心思。哪知看到最後,結局卻無聲無息。她在心裏感嘆,人生在世,果然福氣總是有限的,郭二小姐要什麼有什麼,從小在蜜罐里長大,總有一樣不如意。她們家鄉有句老話,叫命里八升,求不得一斗。

看完書已經是三點多鐘,太陽正毒,她又用涼水洗個臉,就著桌子上的小鏡子開始化妝。剛上班時就被領班教訓:「要化妝啊。」她從來沒有化過妝,最後壯著膽子去買了一支十塊錢的口紅,塗在唇上厚厚的一層,像是豬油膩膩的,叫她總想去抿嘴,可是在夢巴黎淡藍色的燈光下,嫣紅如醉。

現在她已經熟練的打粉底,畫眉,描眼線,領班說,這樣才精神,確實精神,夢巴黎四面無數的鏡子,大大小小,方的圓的,鏡里的自己,眉目如畫,有一種剔透的娟秀。總有客人愛跟她開幾句玩笑,她也知道自己的優點,但笑得恰到好處。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這份工來之不易,她已經攢了有一千塊錢了。

經理走過來跟她說話:「小徐,酒水單上沒有我簽字,不許打折。」經理最近和領班不太對頭,但領班是老闆的遠房親戚,長安接到酒水單時,聽領班說:「打九折。」她遲疑了一下,才笑着說:「經理忘了簽字吧?麻煩王姐你拿去給他簽下。」

領班瞧了她一眼,高跟鞋蹬蹬蹬就走開了。

長安拿到第二個月工資的時候去買了一雙高跟鞋,那是她穿的第一雙皮鞋。一天下來腳站得生疼生疼,同事教她在腳後跟貼創可貼,但一張創可貼要三毛錢,她捨不得,將鞋後跟處用磚頭敲了敲,第二天又穿着上班。她已經有一米六四,穿上高跟鞋站在前台後,前台上一溜小射燈打下來,照着就像亭亭一枝白荷,氣質恬靜,人人都想跟她搭訕兩句。

下班時才發現收到一張百元的假鈔,收到假錢要自己賠的。長安心裏一陣抽痛,那是多少箱速食麵。王領班揚著臉說:「說過多少次了,你們總聽不進去。工作沒一點責任心,非要花錢買教訓才知道。」

她賭氣低着頭,收銀機里一摞一摞的鈔票,灰藍色的一百元,軟塌塌的潮乎乎,有一種可疑而難聞的氣味,她覺得像是汗餿氣,無數的手捏過,想着就骯髒,但這骯髒她都沒有。王領班和她一樣沒讀完初中,長得也一般,方方的一張臉,撲上粉也像個揉壞了的湯圓,但她是老闆的親戚,所以一來就當領班,趾高氣揚的訓斥人。

這天下班特別晚,包廂里有一桌客人凌晨三點多才結帳,她下班走回家去,這個城市的霓虹燈依舊閃爍,花花綠綠灧影映在人眉目間。行人路上的夜市攤子還沒有收,燒烤的木炭散開嗆人的青煙,油膩的羊肉串或是旁的肉類,在燒烤架上滋滋的冒着油。吃宵夜的幾個人向她吹了聲口哨,說:「小姐,來喝一杯。」

她並不理睬,繼續向前走。身後摩托車突突的引擎聲,她沒有在意,突然只覺得肩上一緊,一股極大的力道向前扯去,她猝不防及,一下子撲倒在地上,掙扎著爬起來,摩托車後座的人正掄着她的背包,她本能的追上兩步,摩托車油門加大,已經跑得無影無蹤。

她獃子一樣站在街頭,這才覺得膝頭刀割一樣的疼,低頭一看,左膝上蹭破了一大塊皮,手肘上也在流血,她的身後正是一家美食城,霓虹「生猛海鮮」在夜色里明滅,每一次亮起,就突兀的將這個世界照成一片黯然的紅色。

她穿過狹陡的樓梯,回到那籠子似的閣樓上。洗完傷口她才愣愣的坐在床上,毫無預戒的,她的身子開始劇烈的顫抖,然後就抽泣起來,室友掀開蚊帳,睡意朦朧的問:「怎麼了?」

她一邊哽咽一邊講給她聽,室友嗐了一聲,躺回去睡覺,說:「你算是運氣好的了,沒聽人說,前兩天開發區發現無名女屍,被人先奸后殺。」

她抱膝坐在床上,全身像在井水裏冰著,牙關輕輕的打着寒戰,她怕死,她從來沒有這樣怕過。她見過養母死後的樣子,可怕極了,養母死後是她給穿的壽衣,胳膊硬硬的,怎麼都籠不進袖子裏去。屍體泛著青灰的顏色。她不要死,她還這樣年輕,她不要死。

天窗外是瓦灰色的天,有極大的月亮,模糊、暈黃,像是包廂里燭台的影子,月光映在牆上是慘白的,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窸窸窣窣的躺下去,枕畔有硬硬的東西硌著頭,她伸手摸索著拿出來,原來是那本《神鵰俠侶》。書被太多人的手翻過,有一種難聞的氣味,就像是收銀機里的那些鈔票的味道。汗臭狐臭大蒜油煙混到一起的可疑氣味,她想起郭襄一個人跟山西一窟鬼去見楊過。

膽子真大啊,她怎麼會知道能遇上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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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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