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長安跳槽之後不久就當了領班,每個月工資加上小費也有兩千多塊錢,但客人不好應付,尤其是喝醉后的客人。剛來「花雨城」時,她那個包廂里的客人喝醉了,埋單時猝不防及,一雙手伸過來摸在她胸部,制服是改良的短旗袍,長僅及膝,她來不及反應,又有一隻潮乎乎的手在擰她大腿上。只隔着一層絲襪,那種猥瑣的感覺令人作嘔,她本能尖叫了一聲,幸虧水電工小張正巧路過,給她解了圍,但最後經理還是將她和小張兩個人叫去狠狠訓了一頓。

經理還不到三十歲,濃妝艷抹也掩不住一種憔悴的蒼白,據說她曾是小有名氣的花幟,但她們這行吃青春飯,她早早抽身出來算是從良,可是再也離不開這個風塵圈子。經理唇上是CD唇彩,極艷的桑子紅,燈光一照近乎紫青色,冷冷的扔出一句話來:「被客人摸一下又不會少塊肉,既然吃這碗飯,就得讓客人滿意。」

她低着頭,小張說:「經理,長安一個女孩子被人這樣欺負,換作是你妹妹遇上這事,你會說得讓客人滿意嗎?」

經理氣得指着他大罵:「我還沒教訓你,你倒教訓起我來。你一個水電工跑到前麵包廂里得罪了客人,我還沒跟你算帳呢!」

最後還是長安求了半天的情,才沒有將小張炒魷魚。

長安學着周旋,笑嘻嘻的擋着客人的明槍暗箭,沒過幾個月,她就升了領班。有同事酸溜溜的說:「靚女啊。」

她出落得越來越美,常常有客人目光盯着她滴溜溜的轉,這美麗現在成了負擔,她是懷璧其罪。這句文縐縐的話是位常老闆說的,據說常老闆當年也是有學問的人,八十年代中期從高校出來下海,如今身家不菲——雖說到「花雨城」來的老闆們都身家不菲,但常老闆氣質特別,在一幫酒色財氣的客人中,一眼就能讓人留意到他的文質彬彬。

打烊後人就像散了架,什麼話也懶得講,整晚上的敷衍客人,口乾舌燥,笑得臉都僵了,長安想,這樣子下去肯定容易老,會生皺紋,每天晚上總是要擺出副笑臉。她明年才二十歲,老……已經這樣恐懼。

其實生得越美,總是越怕老,因為美麗越是價值連城,貶值得就越快。

她換好衣服后,小張照例在後門口等她。小張每天送她下班,因為知道她膽子小,不敢一個人走路。

輪休時小張請她去玩,他與旁人合租兩居室的房子,室友早就扯故迴避了,屋子特意的收拾過,為着她來,還買了一把姜花插在一隻花瓶里。這個城市裏這種花最尋常,許多主婦常常從菜市帶回一把去。長安一眼認出那隻花瓶其實是酒瓶,小張很高興,挽起袖子去炒菜,小小一隻煤氣灶,他花了差不多兩個鐘頭才弄出四個菜來。

屋子中間搬著一張小方桌,因為不穩,她幫他找報紙疊著墊上,小張拿筷子撬開啤酒,斟得太快泡沫都溢了出來。她笑着說:「夠了夠了。」

菜都炒得很咸,但她吃得很飽。起身添飯時小張搶著去幫她,他的手觸到她的手,臉上微微一紅,整個人像是僵了。他離她這樣近,她聞得到他身上微酸的汗味,天氣這樣熱,小小的屋子裏只有一台電風扇,呼呼的吹過去,呼呼的又吹過來,搖頭晃腦,像個煞有其事的老人。

她身子微微向後一傾,他就本能一樣吻上來,滾燙的嘴唇,她耳里只聽到那台電扇呼呼的風聲。呼呼呼,呼呼呼,就像人急促的呼吸聲。

小張是安徽人,過年時她跟他回了一趟老家,是最尋常的那種農村人家,青磚大瓦房建在半山,屋后種著樹與竹子,四面都是田,一個村裏全是同姓,人人都是親戚,女眷們笑嘻嘻的來串門子,其實都是來看她。她明知道,大大方方的讓人看,反正她又不醜。過年時沒有事,家家戶戶打麻將,她被人拉去學着打,輸了幾十塊錢,可是還是有一種單調的快樂。

小張在回來的火車上對她說:「家裏人都說我好福氣。」

因為她美嘛,她被人誇慣了,車窗外閃過沃野千里,平疇漠漠,但哪有心思看,春運時的火車,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四周都是汗臭腳臭……她無聲的皺起眉來。

小張跳了槽,去一家酒店做事,那裏薪水高些,他們打算攢錢結婚。

曾經在電子廠一起同事過的老鄉來看她,閑閑提到說遲華強去年已經結婚了,前兩天剛生了個兒子,長安哦了一聲,卻怎麼也記不起遲華強的面孔,唯一清晰的記得車間前的花壇,伶伶單薄的紅花,沒有香氣的花朵。桌上一束姜花,幽幽一點暗香,一種家常的馨軟。

那位常老闆來得更頻繁,長安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和其它老闆不同,既不動手動腳,也不借故跟她搭訕,似乎只要看她一眼就足夠,長安也不好說什麼。

這天上午她正睡着覺,房東砰砰的敲著門喊:「徐長安電話!」她突然的驚醒,背心裏猛得一身的冷汗沁出來,抓起衣服籠上就去樓下接電話。電話是家鄉的鄰居打來,養父前幾天被條野狗咬了一口,沒有當回事,誰知道現在發作了,鎮上衛生所說是狂犬病,沒得救了。

她心急如焚,掛上電話就給小張打電話,但他們同事不肯幫忙叫一聲,因為工作時間不允許接私人電話。她著了忙,抓了錢包就跑到火車站去,最早的火車票是晚上九點,她也顧不得了,先買了兩張,然後又坐車去小張工作的那間酒店。

大太陽底下,連空氣都是毒辣辣的,她從公汽站一口氣跑過來這樣遠,再也跑不動了,一雙皮涼鞋像是要化在地上一樣,走一步都是粘粘的,口鼻里都像是在往外冒着火,熱,除了熱還是熱。剛到酒店的噴泉前,有部車子從酒店裏出來,突然緩緩減了速度,最後在她身側停下來降了車窗,有人叫了聲「長安。」她頭暈眼花,耳里嗡嗡直響,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後來又聽到一聲「長安」,這才轉過頭去。

是常老闆,他問:「你臉色真難看,是不是中了暑?快到車上來坐。」車窗里沁出陣陣的冷氣,夾着幽幽一縷古龍水味道。這樣熱的天氣,他身上也只有古龍水一點淡薄的香氣,很清爽好聞的氣味。他已經幫她打開車門,她身子發軟,再沒有半分力氣,坐在車上,一五一十的將事情對他講了,常老闆二話沒說,打了一個電話,她神色恍惚,也沒聽他講了些什麼,最後他對她說:「十二點十分有班飛機,我送你去機場。」她沒聽清楚,他又說了一遍,她這才聽懂了,車窗上貼著反光紙,車內冷氣幾乎寂靜無聲,真皮的椅座有一股淡淡的皮膻香氣,她有些發愣的看着胡桃木的儀錶板。小張就在不遠處那幢建築里,可是她在這部小小的汽車裏,就像另一個世界。

腳下米白色的毯已經被她的鞋踩出烏跡,她知道這種車用地毯很貴,有次同事形容老闆的寶馬車,說:「裏面小小一張毯,進口的,價錢可以鋪尋常人家整間房的地板了。」米白色,這樣奢侈的顏色,也只有闊綽才能踐踏。

他車開得飛快,長安蜷在後座,一句話沒講,最後登機時才知道他電話里訂了兩張票,他說:「你不要怕,我陪你去。」

她一直忍到見了養父才放聲大哭,養父被關在衛生所一間小屋子裏,外面都是防疫站的人,她隔着窗上的鐵柵遠遠看了一眼,養父嗬嗬的叫着,拿頭往牆上碰,拿牙齒咬着牆,她全身劇烈的發着抖,常老闆伸出手來攬住她,她大聲的哭出來。

她辦完養父的喪事才給小張掛了個電話,小張問要不要他趕過來,她淡淡的說:「不用了。」

有錢這樣好辦事,養父的身後事十分熱鬧,常老闆請教了當地人,一切按最高的規矩來,請了班子吹了三天三夜的嗩吶,熱熱鬧鬧的十六人抬扛,送養父上山。最後,在鎮上的餐館里請了幫忙辦喪的左鄰右舍吃飯,她自從趕回來后,整個人就像木偶一樣,只是任人擺佈,披麻帶孝,哭靈守夜。一切的瑣事,全是常老闆替她打點,他一個外鄉人,只是大把的錢花出去,喪事竟然辦得妥妥噹噹,十分有排場。

臨走前隔壁的翁婆婆來陪她說話,翁婆婆打小喜歡她,說她乖巧聽話,兩個人坐在天井裏,院子裏本來有一株香椿,叫蟲蛀得朽了,今年只發了幾枝,伶伶的幾片葉子似乎數得清。有隻麻雀站在樹上梳理著翅羽,捋過去又捋過來,長安目光還是呆的,只望着那隻鳥。翁婆婆感嘆了幾聲,說:「你從小命苦,現在也算熬出頭了,這個人不錯,心腸好,看得出來,雖然年紀大了一點,但年紀大知道疼人啊。」

天上有雲慢慢的流過,她想起小時候打了豬草回來,進院子裏就叫「媽」,雖然養母聽不見,但桌子上一定有養母給她涼着一大缸涼茶。嚓嚓嚓,嚓嚓嚓,養父在灶前切豬菜,花白的頭髮一撅一撅,她定了定神,那嚓嚓聲更響了,原來是後面豬圈裏的豬餓了,在那裏拱著門。

在飛機上她取出張泛黃的紅紙給常老闆看,慢慢的將身世講給他聽,紙上被蠹蟲蛀了無數的小眼,朽得抖一抖就會爛似的。很工整的鋼筆字,寫着:「1979年7月25日」。這是生身父母留給她唯一的東西,最後翁婆婆轉交給她,說:「當年是我從鎮上的老李手裏,將你抱回來給你爸爸媽媽的,這就是當時你身上裹着的,現在你爸爸媽媽都過背了,叫你知道也不妨了。」

直到現在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真正的生日是7月25日。

常老闆憐憫愛惜的看着她,像看着一個小小的無助的孩子。她覺得累極了,向他身上倚著睡去了。夢裏還是小時候,大片大片的紫雲英花,留着春上耕了作水田的肥,她一個人在田裏站着,像是在找什麼最最要緊的東西,可是四面都沒有人,心裏只是一種未名的慌張,遠處隱約有嬰兒的啼哭聲。她喃喃叫了聲:「媽媽。」

常老闆名叫常志堅,有妻有子,她跟了他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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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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