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4章

第43——44章

四十三:春寒

什麼侍侯筆墨,簡直是在養心殿隱蔽處「垂簾聽政」——這是幾天下來我最大的感受。胤禛之所以需要待在養心殿,必定是因為忙得不可開交,總有絡繹不絕的人要見,雖然大多數官員都由張廷玉、因受「託孤」宣讀康熙遺詔而突然躍居上書房大臣的「皇舅舅」隆科多、兩位理政王大臣也就是「皇八弟」和「皇十三弟」各自分頭或一起先接見過,然後把各方事情的要點匯總到胤禛面前,就算這樣,也往往要花上半天時間,又因為新朝初期,許多瑣事百廢待興,怪不得胤禛總是忙到夜裏還在處理政務。

有人的時候,我最初還能在後面聽,但聽不到半個時辰下來,就已經頭昏腦漲。全國天南海北什麼樣的事情都有,小事多半一言兩語帶過,重要的,經濟方面就是鹽、銅、糧、稅賦等大宗帳目,政治方面則牽涉更多,說話間諸多隱晦,官員任免甚至生殺,一些職位的安置和取消,都是大有文章。特別叫人驚佩的,還有眾人思維的即快又深,我對政局從沒有過什麼細節上的了解,一件事聽不了幾句就已經跟不上思路,坐不住的同時,真正對這幾個人刮目相看起來。

張廷玉謹慎持重,一心求穩,柔中帶剛,發言和沉默的時機永遠選得最恰當,說出的話也幾乎無可挑剔,讓我簡直懷疑他已經成精了;隆科多是個公鴨嗓,事事喜歡出頭顯擺資格,但只要涉及自己利益,哪怕千迴百轉也能繞回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廉親王圓滑老到,一件事能分析得八面玲瓏滴水不露,卻很難聽出他自己真正的意見;怡親王說話最少,但總是最有分量,且最有效,特別在有爭議的時候,他通常是最後說服胤禛的關鍵因素。

回來之後,見到的胤祥總覺得有了些不同,是一種無可形容的氣質變化,只有聽到了胤祥議政時的這一面,才發現我心中那個義氣卻莽撞、聰明但衝動,總是需要人擔心的胤祥,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也已經擁有和他某些兄弟們一樣深沉的心機。只是,這樣的變化,來源於多少沉重的憂患,可想而知,我最擔心的是,這對他的健康,絕不是一個福音。

但這一切過分複雜的人和事,要了解、把握、掌控,最後不過襯托出胤禛一個人的殺伐決斷,要事無巨細的牢牢把握這一切,胤禛鋼鐵般堅毅的意志實在是必不可少。也真虧得他,有時候一坐就是半天,全神貫注,茶也沒有喝過一口,讓人難以想像一個人能有多少精力這樣長年累月的熬下來?

坐不住的時候,我就在養心殿中四處亂走,前殿很大,王公大臣進來時都會有通報,離開時動靜也不小,我可以很快迴避。

但也有些人是迴避不了的。

正月十五,胤禛下午見過人就起駕往慈寧宮陪太後過元宵節了,這次阿依朵不在,我無事可做,還在前殿看着收拾東暖閣的杯盞,打量都妥當了,才轉身要回後殿去,宮女太監都已紛紛退出,一個人卻鬼魅般不知怎樣進的殿,已經坐在東暖閣一角椅子上看着我。

乍一見他,我面上不形於色,心理反應卻幾如見鬼。

皇帝前腳才走,他後腳就已經坐在這裏;雖然最可靠的侍衛、宮監和李德全等人都隨皇帝走了,但一路上禁軍侍衛宮女太監仍多如牛毛,居然沒有一個人出聲兒提醒或通傳;康熙「七七「已過,胤禛的佈置也已初步穩定,被關了四十九天的宗室都已經放回了家,他出入宮禁卻依然這般自由隨意。

這樣出現,不得不讓人警惕之意更甚。

如此便愣在那裏既不行禮也不說話。左右看看,養心殿的宮人很多,但大多是李德全為了應付胤禛登基以來住進這裏后,人手不夠的急需,從乾清宮和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調來的,背景混雜。胤禛和我提過一次,他登基以前在宮中收服的得用人手,雖個個精當,但數量不多,他也沒打算一時就根本解決這個問題,「……諸多問題,根源只在一樣,朕終有一日除了那根兒,這些都迎刃而解。」記得胤禛是這樣說的。

我踟躇這一陣,胤禟也不說話,微眯的眼角帶笑,神色卻沒有笑意,目光只鎖定在我臉上,被他這麼毫不留情的盯着,我真要惱羞成怒了,一拂手就轉身要走。

「凌兒惱了,呵呵……別走,後宮妃嬪都去慈寧宮,一家子熱熱鬧鬧過元宵了,你怎麼一個人留在這冷冰冰的地兒啊?」

他說這個做什麼?那還不簡單,自然是因為名份,他想挑起我的不滿?

「九爺想說什麼?可惜我對這後宮名份,即怕且畏,避之不及;又素來不喜過於熱鬧,如今這樣,正好悠然自得……」

「呵呵,這我自然知道,你是凌兒嘛。你都忘了?當年在八哥府上,我就說過,凌兒這麼稀罕人,叫人想賞你也沒得可賞……倒叫人想變着方兒疼你的……」

說着就沒正經了,我也不再勉強客套,臉上變色,回身就走。

「凌兒別急,我說正經的,你既認定了四哥,終究要在這宮裏過日子,沒有像樣兒的位份,日子長了,就是皇上,也沒法子時時處處護着你。」

腳步在東暖閣門外停了一停——他這話說到了點子上。其實我何嘗沒有試圖想過一個「長久之計」?只是都無法可想而已。但這不關他的事,除非……除非他和他的「八爺黨」要在這上面做文章。

於是仍然沒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

「你知道么?四哥要下手了,大行皇帝梓宮還停在乾清宮呢,他就等不得了,照這樣兒,我和八哥的日子亦不久矣……凌兒,每次這麼遠遠的看着你,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你就這麼恨我?連看也不肯讓我多看一眼?」

要下手了嗎?我整天在這裏,怎麼也沒有聽說?冷不防想起他們兄弟可怖的結局,居然嚇了自己一跳。

還是回頭了,他輕輕靠在東暖閣敞開的門框上,背後是熄過了燈的黑暗背景,修頎身形被外殿的燈光拉出一個長長影子,一直延伸到背景的幽暗裏去,融為一體,連他的目光也是。

狠狠扭回目光,這個人……這個人……

終究只能一跺腳走掉。

果然就在第二天,正月十六,皇帝下旨云:遣皇十弟敦郡王允誐、世子弘晟等,護送已故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龕座回喀爾喀蒙古。正如剛一繼位就把他兄弟們名字中的「胤」改為「允」時一樣,胤禛這個決定沒有徵求任何人的意見,直介面授聖旨,不需要聽任何評論,就直接下發了。

澤卜尊丹巴胡土克圖是什麼人,我完全不清楚,但我知道策凌這次正好要回草原去,又負責「護送」這兩位皇室至親,策凌家族在喀爾喀蒙古的地位能否保住,就要看他的表現了。

弘晟,是「皇三兄」誠親王允祉之子,誠親王允祉下午就急匆匆進宮來求情了。太監報「誠親王覲見」時我正找李德全要熱熱的銀耳羹去給胤禛潤潤嗓子,在偏殿一角能看到他滿腹心事的樣子,低頭進門時還被門檻絆了個踉蹌,宮人無不掩嘴竊笑。

現在貴為誠親王又如何?同樣保不住自己的兒子,據說當年胤祉也曾參與過奪嫡之爭,直到太子第二次被廢,「八爺黨」勢力如日中天,才偃旗息鼓,退而求文著書。不知道他和胤禛有過什麼齷齪,居然一開始就拿了他的兒子開刀?

胤禛雖把他們兄弟的名字除胤祥之外都改掉了,但我心裏一時卻很難改過來,總覺得眾人都是尊貴顯耀一時的皇室至親,堂堂男兒,這樣把人家的名字說改就改,實在是很傷面子——但也確實是打擊他們信心而顯自己權威的絕妙辦法,胤禛心思之細密,真叫人無話可說。聯想到眼前的「允」祉,看上去也就是個乾瘦清綸的老書生而已,特別是沒有穿顏色輝煌的吉服,一身白棉孝衣下,又滿臉愁雲,簡直像個生計窘迫的老鄉塾教師,幾近五十的人,又是為着自己兒子而來,被改一下名字,反倒不算什麼了——那不過是個開始而已,想來令人心酸。

求情的結果,自然是不成,胤禛不聽任何人求情,但凡有人開口,一概笑道:「去轉轉也好,又不是不回來了!替朕走這麼一趟也為難?」

磨蹭了一些日子,朝內官員間暗涌和誹謗層出不窮,但允誐和弘晟終於還是被蒙古鐵騎「護送」走了。連不太明白就裏的阿依朵都對胤禛另眼相看,現在不多機會見到我,也喜歡打聽一些前因後果的事兒,讓我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

這樣緊張的冬天居然也慢慢過去了,進入二月,從牆角磚縫瞧見探頭的小草,才知道春天已經到了,永遠不習慣北方乾冷氣候的我,感覺上仍嚴寒得一如隆冬,何況深宮之中,只能見到雪融得只剩薄薄一層,還有越來越多日子從方方的一圈兒紅牆間看到的,遙不可及的藍天。

二月初十,胤禛召集眾臣在養心殿會議。因暫時還不能使用乾清宮,這又已算得上正式的朝會,養心殿正殿就略微佈置一下,作為朝會之所。朝會之際,我自然不能再去了,奉命在後殿「等待傳召」,無聊之際,又想着人去看看阿依朵有沒有空兒來陪我,不速之客卻先找到了我。

「顧嬤嬤吉祥,顧嬤嬤這會兒怎麼有空來養心殿啊?太后她老人家……」

容珍搶在門口迎接時,我就看見了這位苦着一張老臉的嬤嬤,她只拿耷拉的眼角瞟了一瞟深深行下禮去的容珍,微微點頭,然後直接在室內掃視一遍,才盯上了我。我剛剛聽見動靜起身出去,還未及客套,見她目光冷冷的不太看我,更沒有要向我行禮的打算,也站在了那裏,靜觀其變。她上下打量我一眼之後,與容珍交換了一下確認的目光,望着旁邊的朱漆大柱說:「太后老佛爺要見你,隨我來罷。」轉身又走了。

該來的果然來了。早就聽說在後宮之中,得力的宮人比一個不受寵的主子還要厲害,眼下這位嬤嬤顯然就是了。

見容珍在一邊偷眼看我的反應,我倒有些好笑,到底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奴才,才見過皇帝幾天就沉不住了……於是向她一笑:「你一個跟着就夠了,咱們走吧。」

從西面小門出了養心殿,仍要出隆宗門,再向西進一道宮門就在慈寧宮範圍了,慈寧宮規制比乾清宮並不差,面積甚至更大,太后帶着沒有養育子嗣的有位份太妃們都住這裏。一路上,顧嬤嬤並不搭理我,我也樂得輕鬆,她沒有帶我走慈寧門,而是從一些角門偏殿繞行,只見慈寧宮內都是花園,樹木亭台比比皆是,連大殿的外形和裝飾也不像乾清、太和那樣嚴肅……

進殿後往東邊走,能聽見不止一位年輕女子的談笑聲。「你等在這兒。」顧嬤嬤甩下一句進了門,談笑聲立止,很快,一個太監出來叫我:「老佛爺賞你進來磕頭。」

進門處設了紫檀木蘇綉十二座圍屏,煌煌生輝,屋子裏面還設了兩重帘子,掛起的素幕里是一間不大的暖閣,還有一重素白紗幕,太監卻不讓我再往前走了。

這是在禮節上有意貶低,沒讓我在殿外望階磕頭已經很客氣了,也不管那麼多,下跪、磕三個頭,恭頌千歲。

有一陣子沒有聲音。沉默是最好的威懾,這位先任德妃娘娘,現任太后,原來也深諳此道。

「帘子打起來,給我瞧瞧。」這把聲音有些虛弱,明顯底氣不足,但聽上去不算蒼老,其間的冷峻之意尚可屬「高貴」的冷漠。

我只是跪直了身子,並沒有抬頭,突然聽見顧嬤嬤說話:「抬起頭來給老佛爺瞧瞧。」

抬起頭來,就能看到這位清朝最有福氣的德妃娘娘,最沒福氣的太后。

最有福氣,因為康熙有大大超出了「編製」的近百位后妃,只有她最終成為太后;最沒福氣,是因為她做了太后,也沒能避免晚景的凄涼,短短半年太後生涯都在為兩個兒子煩惱自不必說,連死因都成謎。

她端正的圓臉有些浮腫,連身材的臃腫也顯病態,頭上只有幾件素色首飾,雙鬢斑白,除了一雙眼睛秀麗有神,臉上皮膚早已鬆弛出道道皺紋,這老去的容顏,實在叫人想像不出年輕時是何等風華,能受康熙多年寵幸,生育了二男三女五個子嗣?

更想不到的是,她身邊還侍立着當年的雍親王福晉那拉氏,現在的皇后。她也胖,兩腮都嘟嘟的鼓出來,越發珠圓玉潤,活像年畫兒上的大阿福——果然是福相。

出於禮儀,我不好細看太后的臉,更不應和她目光對視,加上皇后那拉氏嘴角掛着輕蔑的笑俯視着我,我很快就仍低下了頭。這麼短短几秒就夠了,已經看見白紗幕後,更多隱隱綽綽侍立的女子身影,聯想到剛才聽到的談笑聲,想必就是後宮眾人了……。

帘子又被放下,太后並不和我說話,也不叫我起來,好象是在接着她們之前閑聊的話頭,徐徐說道:

「所以我說你們小孩子家,出閣前又個個都是千金小姐,寶貝似的養在深閨里的,哪裏見識過那有一等下作女人,專會做個狐媚樣子,就是眼神兒這麼一來一去,都是會勾人的。你們可知道那些樂戶、賤民是做什麼的?在家時,你們父母再不會教你聽見這些個事兒的——只聽聽也怕污了耳朵!那些個卑污見不得人的手段,原也不是你們該知道的。」

胤禛已經詔告天下,廢除賤籍,並且為「賤民」正名,她們還提這話,顯然是為着羞辱我而來。我最初的賤籍身份,到現在還有誰知道,並且敢告訴別人?自然是當年的福晉,現在的皇后。只可惜,「賤籍奴才」之類的話,胤禛原本就是最聽不得:我的旗籍身份是胤禛親自去辦的,涉及到當時他違抗康熙旨意,在八爺黨仍然存在的今天,依舊是不可泄露的機密。若胤禛知道了還有人在提這個說法,對太后自然是沒什麼好說的,只怕皇后很討不了好去。

何況,這樣的羞辱完全不在點子上,我也完全不必和這樣一群古代女人一般見識,於是好整以暇的跪直了身子,靜聽下文。

「我知道,皇上自幼就是個冷人兒,你們都怕他,更從不敢勸着他什麼,但現在皇上已經登基,家事也即國事,須得把後宮事務管起來,以分皇上國事繁忙之憂。那拉氏,雖然現在後宮妃嬪尚未正式冊封,但你當年是聖祖爺指的,登了咱愛新覺羅家玉堞的福晉,現在自然是皇后了,皇上政務辛苦,沒有妥帖的人照顧也不象樣,我看……年氏也一道吧,你們兩個搬到養心殿後殿去住,那邊兒東西偏殿住着又近,正好服侍皇上。」

「啊……?喳!」那拉氏大喜過望,連忙拉了一個女子給太后磕頭。

「只是……」磕完頭,那拉氏又假意為難的低聲道:「那西暖閣,現在住着人了……」

「顧嬤嬤,你替我問着她,她怎麼進的宮,進宮之後住在哪兒?」太后說。

顧嬤嬤得了令,走到我面前,我不等她說話,平靜的答道:「回太后話,臣妾赫舍里氏,是隨十四爺,從西寧回京的,回京后,李公公在潞河驛將臣妾接進宮,一直住養心殿後殿西暖閣。」

「那皇上呢?」太后立刻追問,怒氣隱隱。

「皇上……也住西暖閣。」

「你聽聽,你們聽聽……」太后氣喘起來,聲音也微微發抖,身體不太好的樣子。

「老佛爺您彆氣,您剛才說的可不是?那般下作狐媚子,哪知道什麼廉恥啊?老佛爺可犯不着為這個氣壞身子。」那拉氏連忙端茶捶背,一邊揚聲道:「容珍,你來說。」

「是,太后,皇後娘娘。」容珍一直隨我跪在後面,聽見叫她,口齒清脆的說道:「凌主子進宮之前,皇上就命奴才們收拾好了西暖閣,凌主子進宮以來,一直住在西暖閣……夜夜侍寢。」

太后顯然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了,喝了一口茶才怒道:「什麼主子?什麼人都叫得主子的嗎?你這奴才在宮裏當差也這麼沒上沒下?有我在呢,誰還是主子?!」

「是!奴才也是不敢違皇上之命……」容珍連連磕頭。

那拉氏也「感嘆」道:「這麼不知羞的女子當真罕見,可憐十四爺,居然還念念不忘……」

這下煽風點火了,太后把茶盞往炕桌上重重一放,茶盞都抖得叮噹亂響。

也不知會怎樣處置我?正在等待,卻「說曹操,曹操到」,十四爺胤禵,應該是「允」禵,突然怒氣沖沖的直闖了進來,還在門外就叫道:

「額娘!他又動手了!九哥也要被流放了!額娘!下一個就是我了!」

紗幕後面的後宮女眷嚇得一聲驚呼,紛紛迴避,只有那拉氏尷尬的行禮小聲道:「十四叔。」然後也避之不及的躲到炕側一道小門裏面去了。

允禵並不停下來向太後行禮,也沒理睬皇后,更沒注意到跪在一邊的我,站在太後面前揮着手大聲道:「您老人家看看,皇阿瑪屍骨未寒,他就對我們兄弟下手了!十哥和三哥家的老大去了喀爾喀蒙古,他今天要九哥去西寧!接下來是誰?我、八哥!不但我們兄弟,連我們兄弟的門人都已經殺得殺,流放的流放!您出去聽聽,現在就是街頭小民,說起他繼位當夜突然鎖拿數十官員,連家人數千都直接流放往打牲烏拉的慘狀,是些什麼好話兒?額娘!您還不說句公道話兒么?」

情勢突然,連我都不禁抬頭看着這一幕,允禵掀起了所有的帘子,太后原本就在生氣,被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嚷嚷,臉都白了,扶著炕桌,一手撫心,被小宮女在背後捶了一陣,才顫巍巍問一句:「這可當真么?」

「這還有假?今兒朝會上所有官員都聽見了的,現在不知道在下去怎麼議論呢!他要九哥去西寧!還讓年羹堯那個狗奴才看起來!要殺要刮,也不能這麼折辱人哪!額娘!您如今是太后了,您說句話兒!我是不會由得他折辱的!要有那麼一天,皇阿瑪還在乾清宮呢,我鑽進去隨皇阿瑪入地宮,找皇阿瑪問個清楚!」

太后畢竟年紀大了,哪經得起一個大男人在耳邊這麼吼?瞪着眼,苦着臉,手指捏緊了炕桌邊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周圍宮女太監顯然也是看慣了這種場景,乖乖縮在各個角落裏,大氣也不敢出,我突然覺得有些看不過眼,頭腦一熱,忍不住說道:

「十四爺,沒瞧見太后老佛爺身子不適嗎?這麼嚷嚷驚嚇了老佛爺,您就忍心好過?老佛爺要是有個病了痛了的,您還能找誰訴苦去啊?」

我一開口,四周突然安靜無比,後面傳來後宮女眷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宮人們更是瞠目結舌的看着我,允禵轉身發現是我,呆了眼看了幾秒鐘,像是一時不知該怒呢還是該把我怎麼樣。

反正今天怎樣都是逃不過的,豁出去了,我把心一橫,也跪直了盯着他。

允禵眼珠一轉,背着太后的臉上飛快掠過一個冷笑,突然俯身抓我的腳,口中道:「凌兒!你怎麼跪在這裏?腳上的傷怎麼辦,還不快起來?」

我本是跪着的,被他一拽腳,就坐在地上了,他也蹲下身一手扶着我,還真的演起戲來,惟妙惟肖:「凌兒!四哥連養心殿都不讓我進,我知道你被他關在那裏,卻只能幹着急!他有沒有為難你?腳上的傷有人照料么?……」

又是捏我的腳踝,又是上下打量我,真得不能再真了,那麼幾年也沒看出來,他居然是個天才演員,我咬牙瞪着他,連反抗都忘了。

「凌兒,我求過太后幫我帶你出來,她老人家一直不答應我,現在老佛爺跟前,你說,在西寧時,是不是我每天親手為你包紮腳上的傷,是不是我親手為你搽藥酒按摩接骨?你說呀!」

「……是。」還能說什麼呢?

後宮女眷們突然有誰竊笑了一聲,立刻引起一陣嗡嗡的議論。

他越發得了理,又向太后說道:

「額娘,四哥他今天又下令捉拿了一批官員,您知道誰也在裏頭嗎?他要抄了江寧織造曹家,就是皇阿瑪當年的孫嬤嬤家!曹寅曾隨皇阿瑪馳騁沙場,那是咱皇阿瑪的老家奴了,咱們兄弟自幼是曹寅看着長大的呀!他說曹家虧欠庫銀,誰不知道那都是皇阿瑪幾次南巡花掉的?可憐曹家全族,自隨咱大清祖龍入關以來,世代兢兢業業,輔佐咱大清江山,從未有過大的不是,就讓他這麼說抄就抄,全族傾覆了!老臣們人人自危,無不寒心哪!額娘您說說,皇阿瑪在乾清宮他能睡得安穩嗎?」

他這又演起了悲情戲,但其中的實情不容忽視——曹家自不用說,那位康熙皇帝的孫嬤嬤,也不是一般的乳母,而是康熙幼時教禮儀規矩的嬤嬤,相當於幼兒園啟蒙老師。由於皇阿哥一生下來就要抱離母親身邊,這種教引嬤嬤相當於半個母親的角色,對康熙的影響和感情當然非同小可。康熙親政以後,孫嬤嬤的丈夫曹璽在織造任上去世了,他就讓孫嬤嬤的兒子曹寅繼續擔任這一美差,曹寅死後他又任命孫嬤嬤的孫子曹顒再任織造,曹顒死了,孫嬤嬤還在世,康熙竟又破例讓她的一位侄孫過繼到曹寅名下,還當織造!所謂赫赫揚揚上百載的望族,就是這樣了。出於對紅樓夢的興趣,這段公案早就爛熟於心,今天乍一聽到真的發生了,我也和殿內眾人一樣,暫時驚呆。

一個這樣的官職由一家人世襲四代,已屬史上罕有,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在曹家,更是盛極難繼的繁華盛景,曹寅還在世時,連胤禛兄弟們見了都要恭敬執禮,所以從皇室宗親、朝中官員到山野百姓,無不深知曹家的獨特榮寵地位,在種種大事上唯其馬首是瞻。只是,曹寅早在康熙四十幾年時,就向康熙說過「八阿哥人品貴重,深肖皇上」,死前還着力推舉「八阿哥堪為太子」……一言蔽之,是個不折不扣的「八爺黨」。

一眼掃去,殿內眾人無不默然變色,顯然,上至太后,下到小宮監,每個人心裏都很明白這是為什麼,以及,這意味着什麼。

允禵這齣戲也算演到絕妙了,妙就妙在其中大半是真的,連悲憤之情,也確可感到出自肺腑,這樣,夾雜其中的假話、假意,就完全無人懷疑。

他自己顯然也很滿意這個效果,看看眾人沉默的臉色,換了個悲戚的語氣:

「太后,他在做什麼,您都看見了,您也知道,現在宮內宮外無不流言紛飛,說原本是……所以他一登基就全城戒嚴,所以他最後讓他那個狗奴才叫狗兒的,只給我十萬大軍每次供應三天的糧草,十萬雄兵困在關外,卻被年羹堯帶着三千人在後面逼着我獨身連夜回京,連我身邊這麼一個說話的人兒都搶了去……額娘你想想你十四兒的處境,現在就算我再韜光養晦,外間流言卻難止,他終會……除了我這個禍根的!」

「不……禵兒你在說什麼糊塗話呀?不會的!」太后之前臉色慢慢的有些發青,好象是呼吸不暢的樣子,聽到這裏已經是老淚縱橫。

「額娘!我原本就不想做什麼皇帝,西邊又有叛亂了,只要讓我帶着凌兒,胤禵願和九哥一起流放,仍回西寧去,浪跡天涯,戰死疆場,馬革裹屍,也比不明不白冤死在他手上強啊!」

這些話要表達的意思是很在情在理的,不要說太后,連我這個旁人也聽得悚然動容。只是,仍想通過太后施壓,讓他回去帶兵,足見其復起的野心未泯。

太后現在已經完全被她小兒子的一番言語揉搓成一個手足無措的母親,抹了一陣淚,先示意後宮女眷們走。

香風陣陣,從我身邊踩着花盆底兒至少過了有十個女人,這奪夫之恨可恨得緊了,胤禛不多的後宮妃嬪居然應該來得這麼齊——不要以為我不在意就是一點不放在心上,他的那拉氏、鈕鈷祿氏、年氏、馬氏、齊氏……我可都已經能數上來了。

她們走後,太后才想起我:「叫她外面跪着去。」

被太監催著,腳卻有些麻,險些沒能站起來,允禵眼見太后被自己說服,態度鬆動了,一下又變成了一個孝子,跪在母親面前執手輕喚,哪還想得起來剛才對我裝的痴情形象?苦笑一下,軟著膝蓋移到外頭接着罰跪去了。

春寒料峭,黑心太監又指給我一個偏殿與正殿之間走道的地方,跪在冷硬光滑得冰一樣的青磚地上,北方本來就風大,穿堂風一刮,跪也不容易跪穩,搖搖晃晃了一陣,只好悄悄把手藏在袖子裏撐著些地,人很快就凍僵了。

朝會已經結束了,但按照我多日「聽政」的經驗總結,胤禛應該還在忙着留幾個上書房大臣下來寫旨並敦促實施,不太可能指望他很快發現然後來解救我,但我還是滿知足的,身在京城、皇宮,身處眾人權力與愛憎的旋渦,沒有過幾天甚至幾年才被人在什麼井裏發現屍體已經是很好的待遇了。

胡思亂想抗著寒風,突然一個小太監踏出殿門左右看看,然後匆匆跑過來,從袖子裏往我膝蓋下塞個軟墊,小聲說:「秦主管已經去稟報皇上了,主子忍着點兒……」

話音還沒落人已經走了,鬼祟而伶俐,倒好笑的,雖然不知道哪裏又有一個「秦主管」,但迅速把膝蓋移動到軟墊上,頓時又覺得可以忍受上一陣子了。

沒忍多久,允禵出來了,抬頭正好看見他陰著臉想着心事,但嘴角是有一絲笑意的,他們母子的密謀顯然做出了什麼對他有利的決定。

允禵站在門口想了一小會,又邁步似乎要走了,左右看看時才發現一旁還有個我,這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踱著步子過來,慢慢說到:「哪個黑心宮人眼色也不會看,把個皇上眼前的大紅人兒放在風口上凍著,你腳確實不好受凍的,起來罷。」

「這跪,是奉了太后之命的,謝十四爺好意。」我不動。

「哦?凌兒惱了?呵呵……走吧,別倔著了,你如今在深宮裏頭,四哥又不讓我進,見也見不著的,難得瞧見一次,總不能放你在這跪着不管吧。」

「這麼說來,還真對不起十四爺一番好意了,連九爺都能不止一次的到養心殿來,進前後殿如入無人之境,十四爺真是費心了。」

「哦?」他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八哥九哥自然不同,只是他們也不提攜一下我這個弟弟,倒真要去問着他們了。你還跪着說話?我可不敢當。再者,怎麼說,你腳上的傷也是我親手調理的,要是又凍壞了,不是糟蹋了我那麼多日子的辛苦?」

一想起那大半年時間裏,他每天不嫌藥膏之臟污,換包紮之麻煩,直到治好傷為止,我立刻心軟了,當時那傷若不是落在他手裏,後果堪虞。不論出於什麼目的,他對我有過很大的幫助,的確是有恩於我的。

「十四爺,說起我受傷那些日子,若沒有你照料和療傷,真是不堪設想,感激之意,長存於心。眼下這些事情,凌兒都瞧在眼裏,我以雙腳發誓,真心奉勸十四爺一句:不要讓人給利用了。」

允禵低頭看看我:「你是說八哥九哥?」

「不管是誰,對皇上的登基不滿和意外的,絕不止您一個人,但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把你十四爺推出來做那個與皇上直接對立的人,為什麼?這不是您策劃的吧?您只知道被這些人的傳言煽動起憤怒,有沒有想過這些話頭為什麼流傳這麼快?宮內秘聞竟為街頭巷尾所熟知,說得好象那些小民都曾親眼得見一樣真?」

「哼……那是因為這都是真的,如此駭人聽聞,自然傳得快。」

「十四爺,在西寧我就曾笑過你,總想着一件事,快要走火入魔了,現在一看,可不是的?你已經被心裏頭的恨蒙了眼。且不說別的,你三天兩頭這麼來鬧着太后,眼看太後身體也不好,為着你,自然要與皇上慪氣,皇上更是個剛毅的性子,想定了的事情,軟硬不吃,這麼下去,太后還不早晚會氣壞?正如剛才我在裏頭說的:要是太後有個什麼,你還能找誰去?」

他背着手往遠處看了一陣,才說:「這麼說來,我就該對他俯首稱臣,從此拚命韜光養晦,做個逍遙王爺?……你還是在為四哥做說客。」

「不,十四爺,凌兒十年前就這麼對您說過:願策馬仗劍,優遊山河,我敬十四爺是君子,不願見到十四爺……歧路窮途。」

「歧路?……窮途?……呵……這十年看下來來,你還不知道?就我們兄弟,生來就沒個回頭路,連四哥也是。就算我肯罷手,四哥能罷得了手嗎?」

看着他好整以暇的偏頭看看我,重又掛上那種彷彿與生俱來的,明知了自己的高貴身份才越顯得低調親切的笑容,似乎在問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我無言以對。

「但你說的也是,太後有年紀了,身子也不好,只是,就算我不來,太后又能多安寧呢?……倒是你這件事兒,算我想岔了,連累你沒意思的,我去向額娘收回就是,你放心,今後我不會再提。」

現在才說這個,還有什麼用?關於胤禛的謠言中,好色、連兄弟的女人都不放過這一條已成眾口鑠金,而我,永遠都不可能幻想在後宮中擁有什麼清白的聲譽了。這於事無補的安慰,他也許只是為了對得起我給他的「君子」之稱。

允禵示意他的隨身太監扶我起來,頗費了一點時間才扶我走到柱子邊站穩,容珍那奴才早就不知哪去了。

剛站定,允禵已經慢慢走到正殿前第一道儀門處,就響起「皇上駕到」的通稟聲,他的背影立刻僵硬了,雙腳站定,卻絲毫不移動佔着正中間大道的位置,那姿態警惕敏感,讓人聯想起野獸在即將對敵時毛髮豎起、蓄勢待發的樣子。

胤禛很快就出現在視線中,神色疲乏,身後只跟了李德全,看見他的十四弟擋在路中間也沒有停下匆匆的腳步。兄弟二人眼神各自正視前方,胤禛從允禵身邊擦肩而過的瞬間,氣氛緊張如白刃相見,彷彿他們之間的空氣里有看不見的火花迸閃。

胤禛直接去見太后了,允禵走了,我回到養心殿,幾個老女人居然在那裏「視察」,商量著如何「收拾」後殿,以便過兩天就讓皇后和年妃搬進來住,領着她們的正是容珍。

既然她們視我為透明,我也不用跟她們客氣,自己坐了下來倒杯茶喝,一邊想着,沒想到胤禛和允禵兄弟兩個關係居然已經緊張到這樣子,就是和最大仇恨的「皇八弟」,表面上也是和和睦睦的兄弟友愛景象呢。還有這一去見太后,正撞上太后被允禵軟硬兼施煽動起的氣頭上,怎麼能好好說話呢?

那幾個老嬤嬤大概是宮裏有些年份資格的,容珍對她們之恭敬,比對我這個主子更甚,看到我不動聲色,她們幾個偏偏就往我西暖閣來轉。正在聒噪,小太監又報「秦公公」到了,一見之下,果然是胤禛帶着見過一次的敬事房總管秦順兒,聽說在胤禛登基之前就很「忠心稱手」的。

宮內奴才,最得勢的說起來是離皇帝最近的六宮都太監,人稱的總管太監,李德全現在的官職。但官差兩品的敬事房總管太監,卻是在勢利的後宮中更炙手可熱的位置,不但後宮起居飲食都由他們經手,還可執掌宮女太監的生殺,甚至一些不得寵的妃嬪的處置,也是由敬事房直接負責。比如主子說打五十大板,剩下的也就不太在意了,這時若敬事房太監願意,不到五十大板就直接將人打死,還是被打完五十大板的人卻起身還能直接去做事,時常是全憑敬事房太監的意思。

這下熱鬧了,秦順兒隔簾向我磕頭請安,這邊卻幾個奴才在我身邊對我視若無物。畢竟是老人兒了,尷尬一陣,幾位嬤嬤笑嘻嘻的出去和秦順兒客氣起來,向他解釋起了來意,反倒沒了我什麼事。秦順兒和她們也很客氣,執禮甚恭,但一說到「收拾西暖閣」,就公事公辦的向她們交代道,這裏是皇上欽點的居所,佈置都是按皇上意思,連一根線也是皇上看了才能進來的,若「收拾壞了」,恐怕皇上不會高興。

慢慢的氣氛有些僵持,說到底她們代表的是太后的意思,放不下架子,最後妥協的結果是,秦順兒親自陪着她們「先看看」,再回去向主子討主意定奪。

宮女打起帘子,我微笑目視秦順兒微微點頭,感謝他剛才在慈寧宮的照顧,此時也不便說話,他又恭垂雙手一躬身,才隨嬤嬤們進來。

隨便轉了一圈以示完成任務后,她們由秦順兒送著往外走,客套間還不甘心的說着:「咱們回去稟報太后老佛爺,看她老人家的意思,不過這幾天罷,皇後娘娘必定是要搬過來的……」

「朕還沒冊封皇后呢,哪兒來的皇後娘娘啊?」

還是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話有用,眾人如聞晴天霹靂,立刻噤聲跪下,參差不齊的磕頭呼「萬歲」。

我也連忙迎出去,胤禛臉色比剛去慈寧宮時更差,險峰峻崖后黑沉沉的孕育著一場暴風雨是什麼情景?相信眾人都感受到了這平靜語氣下的「低氣壓」。

結結巴巴的嬤嬤們說不清楚,秦順兒幫着簡單的解釋了一下,胤禛似聽非聽的,踱到我剛才坐的西暖閣外間窗下,拿起茶杯就着我喝剩的茶要喝,我連忙伸手捂了一下,水已經溫了,於是輕輕把杯子從他手上取下來,示意身後的容珍去換熱茶。

「哐啷」一聲,胤禛把手邊的杯盞往地上一掃,全殿人連我在內無不嚇得渾身一震。

「朕忙了半天下來,連口熱茶也沒得喝!倒有一群奴才在朕住得好好的西暖閣指指點點?嗯?誰給你們的膽兒?!你們也想讓朕在紫禁城住不安穩?」

胤禛在太后那一定碰了不小的釘子,此時生硬陰冷的語氣里有隱忍的怒火未消,幾個嬤嬤嚇得呆了,伏在地上只知道磕頭求饒,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來,容珍雙膝一軟也跪了下去,乾脆抖抖的趴在地上去揀碎瓷片。

胤禛氣得無話可說,又騰的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踱步,因為嬤嬤們剛看過,幾進內室的帘子都還沒有放下來,他隨步邊走邊看着,好象還在想什麼,站在大座鏡旁邊,突然停住了,朝裏面指著:「誰把朕囑咐掛上去的畫兒弄壞了?」

裏面只有一副畫,就是鄔先生所作,那副踏雪賞梅的,我也過去一看,只是畫掛得歪了、畫紙有些細小的褶皺而已,可能是打掃清潔的宮人疏忽也不一定,他這是心情不好拿事情發作嗎?我還從沒見過他這樣子,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辦好,他已經朝身後一揮手:「跟你們怎麼交代的?掌嘴!」

眾人還在發愣,他轉身又指著秦順兒:「你在敬事房就是這麼當差的?掌刑太監呢?還不給朕把這幾個眼裏沒王法的刁奴拖下去掌嘴?」

這才反應過來的幾個老嬤嬤立時哀叫連天,求饒一片,隱隱聽見有人在說「太后」的字樣。

「有多叫一聲的,既多掌十下!還敢在朕跟前稱太后?朕倒要問問你們怎麼服侍的?竟讓閑雜人等天天鬧得太后寢食不安!太后要是有個什麼,朕拿你們殉葬!」

秦順兒看看胤禛臉色,往身後一揮手,幾個太監進來把老嬤嬤們往外拖時,胤禛手指往地下一點:「還有她。」

四個老嬤嬤連容珍被拖了出去,「一、二、三……」唱刑太監揚著尖細的嗓子開始唱數,夾雜噼里啪啦的掌嘴聲就在外面響起。宮內女眷通常不施杖刑也就是「打板子」——因杖刑中為避免作弊,都要扒去衣服,亮出脊背和下身直接受刑,清朝極其封建,自然不能這樣「有傷風化」,所以宮女和嬤嬤會受到正式由敬事房掌刑並記錄的唯一刑罰就是掌嘴,皮肉之苦自然厲害,更是極大的羞辱,這幾個老嬤嬤本來年紀就大,看樣子平時又是有些地位的,這樣一鬧今後還怎麼在宮內處事?

胤禛絲毫沒有就此喝止的意思,沒說要打多少,就只能一直打下去,我又無法忍受了,小聲試探:「皇上?」

「唔?」胤禛還在板着臉想心事,見我叫,看看我又看看外面,先抬手示意我不要說話,自己回頭吩咐道:「走走走,都給朕弄遠點,這麼鬧着養心殿還辦不辦事了?從現在起,每個人再掌嘴五十,秦順兒要親自瞧著。」

只是把她們拉到這裏聽不見的地方去受刑?眾人走後,我連忙向他說:「那幾位嬤嬤上了年紀,再打下去怎麼好呢?皇上饒了她們吧?」

「哼,朕最看不得多當了幾年差就自比主子的刁奴,有她們的樣子在,奴才不象奴才,連你都敢欺負了,不殺兩個,滿宮裏的奴才還認得朕是皇上?」他目光掃過之處,殿中剩下的宮女太監無不像被冰凍住似的,長跪於地,瑟瑟發抖。

胤禛漸漸倦下來,意興闌珊的趕走了一屋子人,把我抱到腿上,低聲道:「凌兒,你還記得當年我雍親王府後那片湖嗎?」

「當然記得。」雖然還為剛才他的一怒有些心驚肉跳,但想起那湖,湖中映着星光燦爛的夜空,那時候傻頭傻腦的自己,我忍不住微笑。

「後來聖祖皇帝又把那後面一塊地給了我,連整個湖在裏頭,圍了個園子,房舍器物都是請江浙一帶有名的匠人來造的,原想着閑時去散散心,」他苦笑一下,「誰知竟沒個閑的時候,放着到現在也沒住過。那園子地方好,又清凈,就用我圓明居士的號,叫做圓明園。」

「圓明園?」

「嗯……凌兒……你先住到圓明園住一陣子,好嗎?」

胤禛是低頭說的,話音微澀,無不歉疚之意。

見我遲遲不說話,他終於抬頭看我,目光緊張的探詢我的視線。

「凌兒?朕……朕三月就要護送聖祖皇帝靈柩至遵化皇陵,你一個人留在宮裏,朕不放心,但朕一回京,就會去接你回宮的!」

本來是在暗自偷笑的:我居然可以離開這個不是人住的地方了,還會成為史上第一個住進圓明園的人?圓明園呢!

但是胤禛的話又把我拉回現實:他的敵人就在廟堂之上,宮闈之間,讓人不得不為他憂心。而讓我出宮這樣一件小事,更是不值得他愧疚的,宮內的一切,對我來說毫無意義,只是,他可能還是不能理解,他總是對自己要求很多……

「沒關係的,皇上,若不是因為你,我真的很不喜歡住在宮裏,能出去透透氣,真是求之不得呢。」

胤禛沒有說話,只是抱緊了我。

隨後秦順兒還領着四個人回來謝恩,按規矩,領罰和領賞是一樣需要謝恩的,只是其中一個老嬤嬤永遠沒機會了。「皇后」晚上還想領着年妃過來「請安」,胤禛沒有見,同時李德全也很晚才帶着太醫回來,詳細報告了太后診治的情況,同時,允禵聽說太后犯病,折回慈寧宮去看望,被胤禛特意囑咐的侍衛趕走,又鬧到深夜。

這一夜,因為多了對圓明園的期待,更覺這宮中烏煙瘴氣,一天都不想再多待。第二天,我就搬去了圓明園,胤禛對於我的急切只好苦笑,也無法一時安排出時間與我一道,只能幫我叫上阿依朵。

圓明園已經算在京郊了,當馬車停下,如意扶我出來時,我還以為他們走錯了地方。眼前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不是那種修剪得整整齊齊的,或刻意種植的,而是……很像草原上自然生長的、健康的草,綠波中居然還夾雜着一朵朵小花蕾。遠處是鬱鬱蔥蔥的樹林,隱約可見湖泊如鏡面映着藍天,抬頭,天空訇然晴朗,薄雲悠閑的舒展開來……

阿依朵顯然也有與我一樣的觀感,在身邊吹了一聲清脆的口哨。

更完美的是,樹林中回應了一聲清脆的口哨,有人手牽一團紅雲從湖畔走出來,青衫翩然,一邊向我們走來一邊笑道:「這陣子忙得頭都昏了,好容易向皇上討到這個美差,還沒弄好呢,你就急着要過來。」

「就你會享福不成?要是可以選,誰會棄這裏而選皇宮?」

「這話你可說錯了,天下有多少人眼巴巴的望着那金鑾殿……」

胤祥的話還沒說完,我驚喜的打斷了他:「這是一匹馬兒?」

「當然,不然你以為是什麼?」他回頭看看手中牽的那團紅雲,「又進了一批上好的滇馬,我好不容易求四哥讓我來挑挑,皇上說順便選幾匹給你看看。怎麼樣?就知道你喜歡。」

火紅的鬃毛在風裏起伏如烈焰,但它的目光卻是深沉穩重的,一看就與踏雲的性格大不一樣,簡直是王者風範,我不知道怎麼形容好,一把抱住它的脖子:「哎呀!太好了!就是它了,我要這匹馬兒!」

「沒問你這個,我挑的馬兒,還有什麼好說的?我是說這園子。」

「這園子嘛……你發現了嗎?這裏的風是軟的。」

「風也有軟的硬的?」阿依朵笑我。

「當然,在宮裏,我一直奇怪,怎麼二月底了,冬天還沒過去呢?風也颳得又冷又硬。到了圓明園才知道,原來春天都被關在了宮門外。」

胤祥點頭,瞭然微笑,身後,是雍正元年難得的和煦春色。

四十四:蒹葭

胤祥說要向我引見一個人,領着我們往湖對面綠樹掩映的秀麗樓閣走去。玉帶似的拱橋從湖面最窄處穿過,走近了就能發現,這裏的房舍建築錯落高低,毫無京城大宅的死板陰沉之氣,佈局如同江南園林,站在每一個地方看去,都是一副絕妙的畫面,但它又不像時下江南園林那樣過於追求繁華,傷於纖巧,因為擁有了足夠多的天地來擺放,它便兼具了北方的高天闊地和南方的別緻幽雅。

一路看,一路讚歎,可憐胤祥根本沒有閑心欣賞,邊走邊跟我詳細解釋這裏的關防。原來京郊西北現在都是「皇十七弟」允禮旗下親兵直接駐防的,再往西北去不遠就是大營,圓明園內的侍衛一時沒有足夠人手,更無法從宮內抽調,現在是由胤祥分出自己手下可靠的親兵充當,園外就是由封了果郡王的允禮親自負責派兵設崗巡防。

「有必要嗎?這裏面現在就住我一個人而已,加上身邊服侍的人也不過十來個,倒要這麼多人來守?」

「你說的,要是可以選,誰還會想住宮裏?何況還多了個你,皇上自然也要來的。再說,有些人在宮裏都是來去自如,難道這裏也讓他當自家園子不成?」

「……你說九貝勒?皇上不是下旨讓他去西寧了嗎?」

「哼……老十走的時候不也鬧了一陣嗎?秋後的蛤蟆叫不久,你別擔心,他在京城待不了多久了。」

阿依朵這段時間對他們兄弟間和我的過去有關的恩怨特別好奇,聽到這個,立刻興緻勃勃的走到我們之間,正要向胤祥發問,我們已走進一處以花草籬笆為牆的庭院,樓台之間草地上兩人正在打鬥,幾個侍衛在一旁觀看,阿依朵一見那熟悉的大個子,立刻用藏語喝道:「多吉!」

多吉反應不慢,聽見聲音立刻回頭,一看見我們,丟了架勢就「嗬嗬」的跑來,正跟他纏鬥的青年不肯放,從後面要追,阿依朵卻指着他哈哈大笑起來。

多吉激動起來語無倫次,但聽不清也能知道他要表達什麼,自從帶着他一路顛簸,我還真惦記這個可愛的小巨人,見到他好好的穿着一身特製超大侍衛服,像以前一樣跑到面前,震得地面直抖,還真是親切,欣慰的拉着他那一個指頭就有我手腕粗的大手輕拍。

「三嬸,我還真沒見過您端端正正像個福晉的樣子,沒錯兒,大家都知道多吉是您的手下敗將,我是還沒打贏過他,可您也不用笑成這樣子吧?」

那青年才二十歲的樣子,由著侍衛們理理衣裳撣撣身上的灰,笑着向我們走來,看樣子和阿依朵也很熟。

「凌兒,這就是……」胤祥說。

「不必介紹了,老遠就瞧見腰上的黃帶子,這身手氣度,必定就是果郡王了。」我笑道,福了一福,「給果郡王見禮了。」

「呵呵,不敢不敢,允禮也不知從多少哥哥們那裏有幸聽聞過這大名了——還不能輕易提起,那是要先焚香祝拜、香湯漱口,才能恭恭敬敬叫上一聲的,不然,惟恐玷污了。如今得見真神,敢不膜拜?允禮這廂有禮了……」

這年輕人看上去心情很好,退後一步唱戲似的長揖作禮,說着話還笑哈哈的看看胤祥的反應——胤祥臉上微微泛紅,狠狠瞪了他一眼。

躲過了鬥爭最激烈的那十幾年,他才剛剛長成大人,幸運的成為一個比他的哥哥們都輕鬆自在的貴公子,他的這種調侃戲謔,因為符合自身氣質,也並不顯得輕浮突兀。當然,也許是因為我早已知道,他在胤禛登基的過程中和胤祥一道對京城和附近地區的軍事進行控制,是「一家人」,所以可以暫時放鬆在宮裏時時警惕的情緒,回以嘲笑:「當年在王府書房見到果郡王,才十歲的小孩子,比弘時他們還頑皮,打碎了茶盞就溜走的可是你?害弘時他們罰跪半天呢。」

「啊?這都記得?千萬別告訴他們,他們到現在還不知道呢。不過說起這個我就奇怪了,方才遠遠瞧見,我還不敢認,怎麼我小時候你就是這個樣子,十年後還是這個樣子呢?莫非這十年你都躲在那張畫兒里了?」

「胤禮,你還做過這種醜事啊?早知道叫四哥把你的跪也罰回來,替侄兒們出氣。」胤祥嗤笑。

「怪不得把多吉交給你這麼久還沒教好,就知道和他玩兒了吧?」阿依朵也笑。

「哼,不跟你們兩個漠北蠻子廢話,有本事,咱到西北戰場上見真功!」

允禮嬉皮笑臉的說着,發一聲唿哨,遠遠小丘下樹林里跑出幾匹馬兒,後面跟着的馴馬小太監大概措手不及,跑得手忙腳亂。

「什麼西北戰場?你要去?」我很吃驚。

「十三哥要去,我當然也得去!咱滿人馬上得的天下,誰還不能躍馬彎弓射大雕?就十四哥能打勝仗不成?」

這簡直是小孩子賭氣嘛,我愕然回顧胤祥。

「呵……」胤祥尷尬的笑,「別聽他的,他是文人,哪見過什麼大漠孤煙,躍馬彎弓?他當是李太白仗劍游江湖呢,你不知道,咱們這個十七弟早已從學沈德潛,工書法,善詩詞,好遊歷,名山大川倒是走了不少,起了個號叫春和主人,現在我們兄弟里書畫最了得的就數他,連三哥也誇他筆下有仙氣,不是讀迂了程朱理學的所謂『大儒』能及……」

「怡親王,先別忙着誇,你想去西北打仗?一則朝中事務繁忙離不得你,二則你的身體也不能再抗風沙嚴寒,皇上怎麼會准?」我打斷他,質疑道。

「別以為誇我書畫就能貶我的騎射功夫,皇阿瑪在的時候還誇我馬上有他老人家當年遺風呢!不信咱比試比試!」

馬兒們跑近了,允禮嚷嚷着拍拍其中一匹馬的脖子,拉住韁繩躍身上馬,雙腿輕輕一夾馬腹,飛奔出去。

胤祥迴避着我的目光,趁機翻身上馬,騎着一團紅雲迅速飛走。

「你們兩個要是連我也比不過,就誰也別去丟人現眼了,哈哈……」阿依朵也飛快的縱馬而去,「放肆」的笑聲隨風四散。

「喂!你們!」

我急得一跺腳,連忙騎上一匹離我最近的青花驄,打馬苦追。

回京之後,從沒有過這樣的愉悅,回京之前……就更不可能了。抬頭看藍天清澈蔭涼,俯首見凡花含苞而有情,彷彿窮盡半生掙扎苦熬,不過換來這短短數年、半時輕快,值或不值?但已經沒時間去思想感慨,因為哪怕這一點點快樂光陰,不及時享受,也很快就會溜走了。

馬術上誰能勝過阿依朵?在草原上早已見慣不怪了,她就像生在馬背上似的,騰挪縱躍靈活得像變戲法,速度、花樣都無人能及,胤祥兄弟兩個最後很有默契的不再和她比試,而是在一旁為她吹起口哨來。

玩得興起,午膳時間已過,他們兄弟還不肯走,一定要再比箭術,傳過簡單的午膳,湖邊空地上已準備好十根木樁,每兩根之間相距二十步,都有一人高,上端緊緊裹扎著稻草,這是馬場都有的簡單箭靶。

胤祥兄弟兩個和阿依朵各自的箭梢分別以藍、白、紅漆做了標記,每人二十支,驅馬一百步的距離拉起紅繩,繩外可自由跑動,誰的箭中靶多就為勝,且可以箭打箭。

聽說有這樣的比試,誰不湊熱鬧?園內有事沒事的人都跑了來看,雜役老太監和宮女老媽子偷偷躲在院子裏張望,馬廄的太監們在山丘上找高處,侍衛小廝們更是紛紛為自家主人忙前忙后磨箭牽馬。

但他們三個的準備工作卻出奇的一致,就是把我往遠處趕:「刀箭無眼,打箭時若偏了出來會傷到人,你去那邊兒看吧。」

最後,我只好帶着多吉站到湖心橋上,這裏背對他們,又是高處,視線正好全無阻擋。

慢慢跑動起來,他們先後射出了第一箭,三箭都穩穩紮在不同的靶上,贏來侍衛們轟然喝彩。

第二箭,第三箭……無一不中,他們看似信馬由韁,由馬蹄輕快小跑踏在湖邊草地上隨意來回,拈弓搭箭之前還不忘互相嘲笑,這才是滿洲貴族當年談笑間俘虜天下的豪傑遺風吧?

我漸漸看進去了,隨着他們的身形移動目不暇接,每一箭的射出都緊張得捏起拳頭,直到耳邊響起輕鬆的低語:「這不算什麼,小時候咱們兄弟誰沒這個準頭,聖祖爺要罰跪的,在眾人眼裏也抬不起頭來。要緊的是後頭,每張弓一次都需膂力,連發二十箭后,誰還能力道不減,才是好漢。」

靜靜聽完,才捨得移開目光,回眸間儘是湖光山色瀲灧,笑意也自然輕盈起來。

「皇上怎麼來了?還一點動靜都沒有,可是侍衛們失職?」

「十三弟和十七弟一來就忘記回宮,自然得來看看是什麼把朕這兩個弟弟都留住了,又碰上這麼一場好比試,當然不能壞了大家興緻,贏了的,朕還有賞呢,呵呵……凌兒,你往這裏一站,朕才看出,這園子原來有這般景緻……」

他的唇近得碰到我鬢角被風吹亂的髮絲,李德全總算見慣不怪了,理直氣壯的假裝看着那邊精彩的比賽。

比賽已近末聲,雖一時不能細數,但大致看去三人戰績持平,他們放慢了發箭的頻率,謹慎起來,連四周的人也看出了神,竟沒一個注意到皇帝的悄然到來。

「對了,十三爺和十七爺說他們要去西邊戰場?皇上可千萬別准啊,戈壁黃沙,十三爺的身體現在恐怕受不起……」我問道,眼睛卻時時關注著場上動靜。

「好箭!裕親王福晉在草原上的名聲絕非虛得啊……」允禮剛剛一箭中的,阿依朵的紅箭緊隨而至,差不多和允禮的白箭扎在一處,允禮大概已經力有不足,那支箭搖搖晃晃,被擠落在地,圍觀的眾人噓聲、喝彩聲頓時響成一片,胤禛也忍不住贊了一聲。

「朝中事務怎麼離得了他?就是十七弟,京畿防務也少不得的,隆科多兼了上書房大臣,又是九門提督,整天忙得腳不沾地,長此以往不是辦法……結黨餘孽未清,朝中多少官員可用?打仗是打糧草,與葛爾丹一戰才畢,如今國庫空虛,朕讓李衛去做江蘇巡撫,不就是為了在江南籌糧備戰么?要用到十三弟的地方多了去了,比戰場也不差啊……」

允禮不服氣了,又連發兩箭,箭箭中的,阿依朵和胤祥也不慌不忙,無一落空,他們的箭匣眼看就要空了。

「不去就好,無論怎麼說,他去都不妥當。可憐十三爺總覺得自己是不受重視、被人遺棄的孩子,又浪費了之前十年的時光,他總是想證明自己……」

「唔?」胤禛彷彿在低頭看我,我卻無法移開目光。

只剩他的最後一箭了,連允禮和阿依朵都看着他。眾人屏息等待中,胤祥好整以暇搭箭拉弓,將胳膊與弓箭掄成一輪滿月,馬上側身,姿勢標準得像一尊騎士銅像,彷彿全身的每塊肌肉都在蘊勢等待——不遠處的幾個宮女咬着手指看得目光發直,很有意思,引得我分神多瞄了幾下。

破空而出,箭的去向是最擁擠的那個草垛,上面已有五支紅箭,二支白箭,三支藍箭,胤祥似乎是有意的。

箭羽在空氣中震動,尚錚然有餘音,已被紮成箭豬似的草垛應聲而散,二支紅箭、一支白箭飄落在地,剩下三支紅箭、一支白箭、四支藍箭,都是深深沒入木樁才得以存留。

胤祥隨意扔出單弓,昂然下馬,幾名隨侍伸手接過那弓,突然一人激動大呼:「弓裂了!弓裂了!」

最後那支箭豈止力貫千鈞?居然將角弓也震裂。

允禮搶過弓來細看一遍,仍不死心的打馬上前數起箭來,隨着眾人的跺腳、叫好、議論聲,我從胤祥拉弓就開始屏息的那口氣,才得以無限贊慕的長舒。

「何需上西疆戰場才能證明呢?難道,誰還敢說朕的十三弟不是頂天立地的英雄男兒?」

深有同感,回首向胤禛認真的點頭,才發現他仍只低頭看着我,幽深的眼眸里捕捉不到一絲目光曾移動過的痕迹。

閑置多年的圓明園突然人氣高漲,每個來的人都不想走了。

我選中了一棟湖畔小樓住下,樓下有臨湖水榭,楊柳依依,這一片庭院最可喜的是沒有讓人壓抑的朱紅高牆,四處只有竹籬爬滿香草藤蔓以示隔斷,青蔥綠意伸手可得。

當天下午,胤禛乾脆吩咐將湖邊一處軒敞抱廈整理出來,把上書房大臣都叫到了圓明園來辦公議事。當夜,他也沒有回宮。

這幾天正好滿康熙的百日之期。國喪服孝,百日縞素,人人都不能戴有頂戴和喜色的帽子,還只能穿孝服,偏又是顏色慘淡的冬天,日子久了,只覺滿目荒夷,加以百日之內,不得剃髮,一個個毛髮蓬亂,特別是宮人們就那麼一件白孝衣,沒得替換漿洗,穿上那件灰暗破舊的白布褂子,不象個囚犯,也象個乞兒,看着好不喪氣。

好容易百日磨過,宮內立刻忙起來,換去素色帷幕簾櫳,擺上日常用的喜色器皿用具,王公大臣們也回家剃頭刮須,重新穿回朝珠補褂,翎頂輝煌,容顏煥發。

「嗯,這才像個新朝的樣子。」胤禛要我陪他回宮一趟,他指點着從大內藏珍里取合用的器物去圓明園裝飾我的新住所,看宮人們換上新裝,精神利落的翻箱開櫃、佈置宮房,點點頭道,「這幾日你們把宮裏好好打點出來,朕先去圓明園躲幾天閑,待從遵化回來,乾清宮要立時就能用得上。」

北方真正的春天到了,「陽春三月」這四個字的含義在這園子算是體現到了極致,草長鶯飛,天光水色,綠意像用畫筆飽蘸了濃墨染上去的,潤得要滴出來。

我喜歡動物,胤禛也有個「怪癖」,大概因為對人對事太過於嚴苛挑剔,人生殊少樂趣,他對小貓小狗都很好,偶爾還能逗趣,於是圓明園中很快補齊了有趣的生物:溫馴的梅花鹿很容易受驚嚇、神采奕奕的獵犬緊隨人後,波斯貓對人愛理不理、梅花苑中的仙鶴姿態卻更顯高貴優雅、湖中錦鯉顏色喜人、鴛鴦總是一對對相依相偎、同樣是羽毛絢麗的孔雀還不如總喜歡停在籬笆上的雉雞可愛……人不多,園子卻真正鮮活起來,耳邊時時鳥鳴啾囀,走在其間,人心也不得不輕快幾分……

可惜朝局的氣氛與之正好相反,胤禛卻還把這氣氛帶進了圓明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只要胤禛一怒,以李德全為首的宮人們不約而同的縮到一邊,只偷望着我,若沒有外人,只有他們兄弟,我少不得要端茶送水,稍稍分散一下他的注意力。但這些日子,胤禛脾氣一次比一次發作得大,並不是每次都有朝臣在場,但我只能靜靜坐聽,全不理會戰戰兢兢踮着腳尖做事的宮人們投來「哀怨」的目光。

「外間匪類捏造流言,妄生議論,令朕即位以來,施政受阻,被議者多,謂朕鍾愛十六阿哥,令其承襲庄親王王爵,承受其家產。且如發遣一人,即謂朕報復舊怨;擢用一人,又謂朕恩出於私。」

「蘇努、勒什亨父子朋比為奸,搖惑人心,擾亂國是,結黨營私,庇護允禟,代為支吾巧飾,將朕所交之事,顛倒錯謬,以至諸事掣肘!」

「將勒什亨革職,發往西寧,跟隨允禟效力。其弟烏爾陳因同情其兄,一併發往。」

「允禟奉命往西寧,而怠慢不肯啟程,屢次推諉,耽延時日。懲治其一二『奸惡太監』,而遂謂朕凌逼弟輩,揚言無忌,悖亂極矣!」

「朕即位以來,對諸弟兄及大臣等一切過犯無不寬宥,但眾人並不知感,百日之內,淆亂朕心者百端。伊等其謂朕寬仁,不嗜殺人故任意侮慢乎?此啟朕殺人之端也!!」①

……

取中湖邊這座抱廈,正是因為它軒敞明亮,坦坦蕩蕩三大間直接打通,沒有築牆分出房間,佈置時也特意只取多重座屏隔斷,胤禛震怒的每一言一語都在這裏面激起輕微的迴音而被放大,聲威駭人。

殺人之端……殺人之端……此時正值盛年的張廷玉躬著背匆匆離去,捧著的聖旨去「明發天下」的雙手也在搖搖發顫。我何苦在這種時候出現在胤禛眼前,令他多想起一樁新仇舊恨呢?

搖惑人心,擾亂國是,結黨營私,對皇帝之命推諉支吾以致諸事掣肘,「淆亂朕心者百端」……這樣的罪,胤禛也只能打發兩個罪首去西寧而已;允禟原來還沒有走,可想而知,朝野上下都在看着胤禛到底能拿他怎麼辦,他卻只能殺了允禟身邊的兩個太監出氣。

原本,皇帝應該在聖祖賓天百日之後,就帶着所有王公親貴和大部分重臣護送康熙靈柩去遵化皇陵「入土為安」的,卻一拖再拖,三月下旬了還無法成行。

主要原因就是允禟還在京城。他是康熙的九皇子,這樣的大禮若不帶他一道,從禮、義、仁、孝任何方面都說不過去;但只要一帶上他,等於皇帝默認了自己之前下的旨意全廢,讓所有人意識到皇帝的施政被「八爺黨」左右,這皇帝還有什麼好做?

這算是雍正登基以來與「八爺黨」的第一次正式交手吧?

胤禛,不,他們兄弟應該都是,如此驕傲,怎能容忍他人對自己……用胤禛的話說,「任意侮慢」?

紅眼相鬥多年,不勝,既死,沒有別的梯子好下台,這一局怎麼結束?所有人都在等待。

三月下旬,春雨綿綿,雨絲細密得霧似的,風一吹就四處飄散。這樣的雨下過兩天,晨霧也越積越重,一日早上起床梳妝時,窗外只有白霧茫茫,連湖面也看不見了。

已近巳牌時分,換算成二十四小時制,就是快早上十點了,聽說皇上卯時就走了,在前頭領着上書房大臣和兩位理政王大臣見人辦事。我應在胤禛辦事時悄悄陪侍一旁,已成慣例,他早起時卻又總不叫醒我……匆匆梳洗了,早飯也不及吃,只帶着如意出門趕去。

竹籬上兩朵不知名的鮮花剛剛盛開,花瓣上聚集了一粒粒小水珠,晶瑩剔透。霧太濃,抬頭不見天日,前後難辨東西,還好從這裏到議事的地方,只需沿着湖岸走,穿過玉帶橋,到湖對岸便是。

隨着圓明園地位提升而升做總管的太監高喜兒見我出門,連忙跟了上來:「主子,這天兒瞧不見路,您扶著點兒,當心草上水氣打濕鞋子……」

扶着他慢慢邊走邊閑話,鵝卵石的一段小路走到盡頭,徑直穿過一片淺草地,前面應該是橋頭的八角亭。高喜兒為人柔媚細心,莆得提升,一心要好好買力討賞——皇帝身邊已經有了李德全,他對我的飲食起居就分外用心。我還真沒見過這樣小意兒的太監,也覺得十分有趣,他愛講些趣事笑話逗悶,正好我平時沒什麼話,有這麼個人嘮叨著也怪好玩的。一路小心看着腳下,聽他絮絮叨叨些衣飾上的閑話,數着新進的衣料應該打些什麼樣子的春裝,沒甚留意時,他突然止步,還拉拉我的衣角。我腳下正踏着濕漉漉的草,步子收不住,險些一個踉蹌撞上眼前的人。

又見鬼了。

「凌兒,別瞪我,原本沒指望的,還真把你給找著了。」

似乎空氣中濕重的水氣都凝結在他眉眼間,他的神色和以前很不一樣。記得他總是笑着的,一種高傲的、輕扯嘴角的嘲笑,少年時是輕狂,十年後是不羈。但現在他居然沒有笑,微揚的劍眉和低垂的睫毛上還掛着一點一點很小、很小的水滴……

「霧這麼重,也不拿傘遮遮,頭髮都濡濕了……」他用手背輕碰我鬢角,語氣里儘是憂鬱。

完全糊塗了,後退三步,左右看看:他身後,八角亭和亭內兩名親兵服色的隨從都只能看見一個大致輪廓,我身邊是神色緊張的如意和高喜兒,現在所處位置離湖面很近,隱約得見水面霧靄蒸騰,恍如幻境,除此之外我們之間就只有繚繞的水氣。

「呵……最喜歡看你這般模樣,顧盼之間,魂為之銷……」胤禟勉強輕笑一下,負手側身,望着白茫茫空無一物的湖面,語氣幽沉如夢囈,「十年了,你還是這副神情……聽說你這些年再沒撥過琴弦?」

我正趁機示意高喜兒去報信,他突然又看向我,還走近兩步:「凌兒,就算是為着恨,你還是時時記得我的,對不對?」

距離太近,嚇了一跳,渾身驟然緊張,悄悄側身挪了兩步的高喜兒也站在原地不敢再動。

呼吸,深呼吸,還是有些惱怒了:「我不再彈琴,是因為隨我琴聲歌唱起舞,使我平庸的琴藝為之生色的錦書不在了,沒有她,我的琴聲乾涸如沙漠,再無可聽之處。教我彈琴的鄔先生和錦書都已各隨天命而去,知音不再,瑤琴何堪?」

他眼中突然閃過一抹喜色,伸手搶過我捏起的拳頭:

「是嗎?凌兒,這麼說,四哥也不是你的知音?若不是我當年一時氣盛鑄下大錯……」

沒想到他居然還抓住這麼個字眼兒,我啼笑皆非,甩開他的手,回頭就走,邁了兩步,又踟躇停下。

「九爺,浮生不過一夢中,誰能明辨因果?我不過是一名再平凡不過的女子,試想,若你當年輕易得了去,或許能新鮮上一年半載,十年之後呢?九爺府上姬妾如雲,年年花開,我不過是湮沒於其中的一個。凌兒不明白,你是為了愧疚或是為了別的什麼,定要執著於此呢?」

「你不明白?」胤禟搶幾步站到我眼前擋住去路,「你說天命,你說因果,我也不明白,年年夏夜,飛蛾為何撲身燈燭,蹈火不絕?大清開國之初,多爾袞以身家性命保孝庄太后,贏得孝庄太后委身下嫁,扶了才六歲的世族爺登上大寶,最後不過換得身敗名裂,掘墳罪屍,為什麼?就是皇阿瑪,孝誠仁皇后故去多年,他老人家為何既不立長,也不立賢,傷透了心也要保咱們那個扶不起的二哥?不就因為他是孝誠仁皇后遺下的嗎?」

胤禟平日也是個不多話的人,他急了。

被他困惑、凄傷、咄咄逼人的目光所懾,我居然動彈不得。這算什麼?談情說愛還是清算舊帳?

「凌兒,我知道,遇上你的時候,我就是個不成器的東西,什麼也不懂,但你被賜死的那夜,我好象也死了……」

他猶豫着抬起手臂,十指空空的伸出又捏緊,雙手終於互相克制的握緊,沒有靠近我:

「……在左家莊化人場外頭坐了一夜,還是八哥找到我的…………我才明白了皇阿瑪為何要那樣教我們,『情』之為物……白白活了那麼二十載,原來不過是個蠢物。就像做了場夢,多年後回首,恍如隔世……」

他的情緒彷彿能隨縈繞的白霧四下瀰漫,那種絕望的氣息甚至一瞬間觸碰了我,這感覺很奇怪,迷惑的搖搖頭,喃喃道:「但現在再怎樣悔不當初也已經晚了,就如你們兄弟多年的爭鬥,其實一切都並不值得,我不明白你還想怎樣……」

「我也不知道我想怎樣……凌兒,或許我只想這樣瞧着你……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十七爺!十七爺!」「您這是怎麼的啦?哈什圖好好的,怎麼就惹了爺了?」「後頭是凌主子住的地方兒,您這樣兒……」

太監和侍衛驚慌的聲音從橋上傳來,大概時近中午,霧變稀薄了些,八角亭后現出人們身形,一群人張皇的跟着果郡王胤禮小跑而來。

「你在這裏做什麼!離她遠點兒!」胤禮直接沖向胤禟,怒喝,手中橫握一柄染血的出鞘長劍,劍尖兀自滴血。

胤禟早已聞聲回頭,見胤禮這番舉動也並不甚理睬,冷冷立在原地不動,只看了那劍尖兩眼,問道:「十七弟,你殺了哈什圖?」

「皇上有旨,無論何人不奉詔不得進園子,他還敢私自帶你進來,這等奴才要他何用?」

「唉,十七弟,你可冤了人了,哈什圖是你鑲黃旗下的,又是老侍衛,對皇上是忠心耿耿啊,他確向我實情報呈了,因我有急事要上奏皇上和各位上書房大臣,他才想帶了我去找你問個章程的。嘖嘖……可惜了,我定當厚葬他。」

「不必操心了,那你為何又到了這裏?」

「你也見了,這霧大的,我又沒進過這園子,不認識路,不知怎麼的,就走失了,摸索著還在找哈什圖呢,可巧遇見凌兒……」胤禟隨意笑說着,又看我一看,「就閑話了幾句。」

「凌兒會跟你這等人閑話?——呸!別以為那時候我年歲小就不知道你幹了什麼下作事兒!真是龍生九子子子有別,我竟攤上你這麼個兄弟!專使那些黑心污爛的卑鄙手段害人,皇天有眼,你就不怕現世報!」

胤禟臉上微微變色,收起笑容:「十七弟,你還年輕,說的是氣話,做哥哥的不跟你計較,但你可不能總是這麼冤枉人哪,九哥知道你惱我,也一直沒得機會向你解釋,但勤嬪娘娘……」

「你再敢提我額娘名號半個字!」胤禮額上青筋迸現,被血染得殷紅的劍尖轉眼就直逼到胤禟前胸。

我正詫異,胤禮怎會失態至此,原來是內有隱情——這兄弟兩人顯然還另有一段極大的仇怨。平日的胤禮,丰神俊郎、文採風流,人稱「小八爺」,眼下卻怒髮衝冠、七竅生煙,那樣子恨不得立刻生吞了眼前的「九哥」。

原本躲在一旁的侍衛和太監眼看事態惡化,忙一哄而上阻攔胤禮,胤禟低頭一笑,不再理睬他們,重新轉身看着我:

「我要去西寧了,凌兒……節度使府後花園對嗎?四哥總不能連你住過的屋子都不准我住吧?」

「什麼?」就算已經知道了歷史的走向,這個消息還是很突然,這場較量是怎樣分出了高下的?

「你還在這裏做什麼?敢隨我到皇上面前說理去?!」胤禮手中的劍被一個侍衛搶了下來,被太監架著胳膊仍瞪紅了眼向他九哥怒吼。

胤禟很慢很慢的後退,終於微微一笑拂袖轉身,看也不看胤禮,從他身邊大步走過。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不知什麼時候起,霧已稀薄,胤禟悠悠吟唱,步上橋頭,一個身影立於橋上,在他前方凝立睨視。

胤禮也跟了上去:「十三哥!他……」

胤祥目光微動,胤禮不再說話,一跺腳追着胤禟而去。

「凌兒。」

宮人侍衛如鳥獸散,胤祥在身邊輕聲喚我。

茫然看看他,他神色認真得像在對我進行科學研究。

「我……沒事,只是,有點……迷惑?……」

相對無言,耳邊重又響起樹梢婆娑風聲,鳥兒在枝頭啾囀鳴啼。

「霧清了,日頭要曬起來了,回去罷。」

……這就是他的結論?

一抬頭,胤祥也走了,侍衛和宮監正簇擁着他上橋而去。

霧果然都沒了,春日溫煦的陽光重又淡淡穿過樹枝,灑在身上,圓明園的景色魔術般清晰的浮現回來,遠處的湖岸,腳下隨風輕擺的草,身後覷眼觀望我的如意和高喜兒。

那白霧氤氳的混沌呢?一切褪去得太過迅速,我簡直無法分辨那到底是不是一場幻覺。

*****

注①這些都來自於前章注過的《雍正朝編年》,史料原載。這一部分,無論雍正還是乾隆都沒有必要改動,應該是比較可信的。這已經是非常文言化的官方語言了,可見當時雍正被八爺黨勢力掣肘,無法施展拳腳的程度,和他的極度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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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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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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