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6章

第45——46章

四十五:流光

雍正元年三月二十七日,雍正皇帝終於可以啟程,率王公大臣送大行康熙皇帝靈柩至遵化皇陵下葬。

在這前一天,胤禟啟程前往西寧,在聖旨中被怒斥的勒什亨和烏爾陳兄弟與他一道被發往——都由粘竿處侍衛「陪同」。至此,雍正皇帝賦予「粘竿處」這個特殊部門侍衛的特殊權力開始為朝野上下所注目。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康熙皇帝的大禮又必須儘快進行,胤禛臨行前一天忙得沒有合眼,但他居然沒有忘記他的承諾,於是我順便見到了坎兒。

我差不多已經忘記了這件事,胤禛的安排讓我有些愧疚——真是小心眼!我「隨便」問問而已,他居然耿耿於懷?

與坎兒這一面,見得很不是味道:在懷念情誼,問候別後多年冷暖的同時,他也讓我了解到,他已經是滿籍,身世甚至可追溯到滿族入關之前——現在已經沒有人知道誰是「坎兒」。

默默注視着他離去的背影,圓明園春色慵懶,他卻正揣著滿腹心機走向雍正年間複雜萬端的政治迷局,這樣一個來歷神秘、品級不是最高卻暗中幫皇帝掌握一切的滿族官員……他說他連李衛都不能再聯繫了,但卻一直在默默關心、甚至幫助李衛、鄔先生……和我。

想到那種無處不在的視線,我的感謝,多少有些勉強。

坎兒確實已經不在了。這樣也好,至少我不必為他擔心,因為他已經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胤禛安慰我說,他可以在御輦上眯一會兒,就啟駕回宮了,他要從那裏履行一系列儀式后帶領王公大臣們出發。

胤禛剛走,阿依朵就到了。裕親王也要去遵化,我卻把他府里的當家福晉也叫到園子裏陪我住,多少有些過意不去,問她:「你丟下自家不管,每天來陪我,裕親王會不會不高興啊?」

「哪輪到他不高興?他巴不得多討好討好皇上呢,你在園子裏還不知道吧?前幾天皇上說八爺籌備聖祖爺大禮葬儀時把什麼東西弄得不好,罰八爺在太廟前跪了一夜呢!」

這事誰能不知道?那正是胤禛氣頭上的幾天,「命管工部事之廉親王允禩及工部侍郎、郎中等跪太廟前一晝夜」,天下皆知。

但我還是不明白:「這和裕親王有什麼關係?」

「嗨!原來你還不知道?他不就是人說的『八爺黨』?我看到的就只有聖祖皇帝最後那段日子,他和八爺九爺十爺,還有那幾個官兒,都經常往來,還時常去八爺府上待上一天……」

原來如此!我偷偷打量她也有一陣子了,看來是真沒把什麼放在心上。政治婚姻,沒有感情是正常的,難得的是阿依朵向來心胸開闊,又能幹聰敏,毫無那些不必要的善感和小心眼,讓我覺得可親可愛之餘,還多了由衷的敬佩。

「老莊親王博果鐸死了,雖無嫡嗣,但族裏有的是子孫輩,揀一個過繼不就是了?皇上卻平白無故把十六爺過繼給庄親王,也太牽強了,不合祖宗成例不說,這不等於革了庄親王這一族的爵嗎?誰都能看出來皇上的意思,皇上生氣,也堵不住人家心裏這樣想,沒用的……」

阿依朵搖搖頭,饒有興緻的像在說別人的事兒:

「前些日子,皇上把老安親王的兩個孫子,吳爾占和色爾圖也革爵了,還發回盛京叫人看起來,你想啊,八爺跪了、九爺十爺走了、老莊親王、老安親王……」

「你家裕親王也不久了。」我也學她的語氣,點點頭。

「就是這個道理,還有個簡親王,聽說正找幾位親王在商議,每個人湊十萬兩銀子,捐給皇上,以解西邊軍事又起,國庫空虛之急……」

「沒用的,皇上一定會說,這些銀子不是民脂民膏就是從國庫掏出去的,還給朝廷是應該的……」

「呵呵,我猜也是——不管那個,反正動不了我的銀子。老安親王岳樂最有意思,他是八爺的岳父,乾脆什麼也不做了,銀子也不捐了……」

「對,要麼魚死網破爭一把,要麼乾脆等死……」我嘆息道,「就算遣盡家財,或出家為僧,也解不了半分皇上心頭之恨。」

「……真的?他們兄弟之間到底都干過些什麼啊?」

阿依朵奇道,偷看我。我知道她一直對我和胤禟,甚至和他們兄弟過去發生過什麼很好奇,也不理她,拂開路邊低垂的柳條,說:「他們干過什麼,還真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嗯……為勉強抵消一些外間說皇上對兄弟刻薄的話頭,年歲小的阿哥爺們就沾光了,居然把庄親王這個鐵帽子給了十六爺,十七爺因為剛剛封了郡王才不久,不好立時再加封,皇上就封了十七爺的額娘,聖祖皇帝的勤嬪陳氏為勤妃,今天剛下的旨,還有……」

「對了,阿依朵!」這個疑問一直在我心中沒處解答,我立刻打斷她,「勤嬪陳氏……那個,現在是勤妃?不,勤太妃,以前發生過什麼?和九爺有關係嗎?為什麼十七爺說起這個就恨不得殺了九爺的樣子?」

「哦,對了!十七爺剛剛在這裏鬧了九爺一場——我聽府里一個老嬤嬤說過那件陳年舊事:不知是康熙五十幾年,十七爺的額娘,那年不知怎麼突然在宮裏自縊死了,一時有好多說法,但都和宜太妃,就是九爺的額娘脫不了干係,而且還說是九爺十爺在裏頭幫着宜太妃使了什麼手段……你也知道的,這些奴才最喜歡駭人聽聞,添油加醋,那些離奇的就不說了,總之……」

「總之與九爺和宜太妃有關是一定的。」說話間已經走到了馬場,我回望鬱鬱蔥蔥的林苑。宜妃在康熙眾妃嬪中家世顯赫,是最有來歷的幾個之一,據說還素來受寵,加上那時八爺黨勢力如日中天,九阿哥權勢炙人,想想九阿哥那時的樣子,就可想像宜妃在宮中的氣焰,而勤嬪位份低,出身也很一般,唯一可依靠的兒子十七阿哥年紀尚幼……所以勤嬪就成了紫禁城中無數冤魂中的一個。

想到胤祥的母親敏貴妃,胤禩的母親良妃……她們生命中真正寧馨喜悅的日子到底有過幾天?這些蒼白的名號到底有何意義?嬪、妃、貴妃、皇貴妃……僅皇后,康熙就有四位之多。

「阿依朵,你知道嗎?紫禁城裏女人的死法,喜歡懸樑和投井,得享天年的,多鬱郁死在冷宮,所以宮裏的太監宮女甚至后妃都個不外傳的習慣:晚上絕不在宮中四處亂走,就是白日裏,也絕不一個人去井邊打水。」

「連冤鬼你都可憐?管她們呢,反正皇室女人多,兒子也多,這樣才能……」阿依朵嘿嘿一笑,左右看看——我們談話時只讓宮人遠遠跟着,「這樣,才有怎麼窩裏斗都殺不完的皇室血脈。」

一愣,看着她頗有嘲弄意味的褐色眼眸,不禁笑了:「阿依朵,你也如此刻薄起來,他們兄弟焦頭爛額一輩子,就讓你這麼一句話……」小太監拉過幾匹馬兒來,阿依朵立刻愛不釋手的撫摩著那隻赤色良駒,我又忍不住關心起她的將來:「你也該為自己早做打算了,裕親王若有事,你嫁到京城日子短,我猜皇上也不會連累到你,你會回草原去嗎?」

「呵呵,有你呢,怕什麼?只要你求皇上把這匹馬兒賞給我就夠了,騎着它,哪裏去不得?」她哈哈一笑,迫不及待的翻身上馬,一溜煙跑遠了。

走了皇帝,整個園子都清凈下來,但阿依朵是閑不住的,除了多吉,沒一個侍衛敢跟她練武或比箭術,她閑得無聊,只好挨個馴那些新進的馬兒,折騰得園子一角人仰馬翻。有她的鬧對比我住所的靜,怪不得宮女們總以為我寂寞——每當我讀書寫字,安靜個半天,悠然自得時,她們就變着方兒的給我找消遣。

看了無數衣料,置了一堆新裝,高喜兒又張羅了風箏、毽子、空竹……各色小玩意兒,見他手巧,我也畫起各種新花樣要他做了風箏來放,風箏這個小東西做起來是很考手藝的,高喜兒自討苦吃——我和阿依朵花樣層出不窮,小人魚、大灰狼,什麼奇形怪狀的東西都有,虧得他天天熬夜絞盡腦汁居然都做了出來,連我也樂得每天拉着風箏在園中跑。

阿依朵很喜歡這個新玩意,卻沒耐心放,於是發明了騎馬放風箏的絕技,滿園子就見她騎着馬拽著風箏亂跑,不知道扯壞了多少風箏,連侍衛都笑得捂著肚子直跌腳。胤禛每天都有消息回來:四月初二日已行大禮,預計初六返京,這一去還不到半月的時間就能回來,相比過去動輒幾年的分離,我還真沒有多少相思之意,這麼嘻嘻哈哈玩鬧着,日子很容易就過去了。

四月上旬,地氣真正熱起來,人只需穿着輕薄春衫,湖畔也撐起一把把小傘似的荷葉,暖暖的氣流送著風箏,我和幾個宮人在碧綠的草地上拉着線,卻只顧看着阿依朵發笑。

春季是馬兒發情的季節,新進的這批馬兒雖馬齒尚幼,也日漸煩躁,越來越不好駕馭,偏偏阿依朵又看不上別的馬,於是乾脆丟了風箏,和不聽使喚的馬兒較起勁來。

眾人正看着她笑成一片,如意悄悄拉拉我的衣袖,回身一看,胤禛穿着家常寶藍府綢長衫,只在腰間系著明黃蟠龍玉圍,也不戴帽子,沒有從正門方向過橋,而是從西邊樹林往這邊走來。他身後只跟着李德全和幾名一等帶刀侍衛,個個神色謹慎,以至於路都走得縮手縮腳,胤禛神色陰沉,頗有倦意,雙眉緊鎖看着地面在想什麼,一副不勝其煩、隨時會發怒的樣子。

可憐的胤禛!明媚的春光他看不見,滿園的歡笑他聽不見,卻深鎖著愁眉。

「皇上!」我歡歡喜喜叫了一聲,小心翼翼瞧著胤禛的李德全和侍衛們都被嚇了一跳。

胤禛這才抬起頭,四顧茫然。

「皇上你看!我的大閘蟹飛得最高!」一直在笑,還不及收斂笑意,就拉了線迎着他跑過去,胤禛幾乎是本能的往前趕上兩步,伸手扶住我,疑惑的嘟噥:「大閘蟹?」

他抬頭往天空看了看,又低頭呆了一秒。再抬頭看了看,又左右打量了一下手裏還抓着風箏線就慌忙跪了一地的宮人,突然「撲哧」一笑:「大閘蟹!凌兒!你往天上放螃蟹?哈哈……」

「哎喲!皇上笑了!」李德全伸手抹了把額頭,也笑逐顏開。

「哈哈……愣著幹什麼?還不去幫幫裕親王福晉?」胤禛指指抱在正瘋跳的馬脖子上,欲下不能的阿依朵,看看,又忍不住笑。

「怎麼?李德全,皇上很久沒笑了嗎?」我問。

胤禛拂去我鬢邊髮絲,低聲道:「朕不笑無妨,只要朕的凌兒笑了,什麼都值得。」

春意融融,他的氣息就近在耳邊,眾目睽睽之下,我覺得自己的臉迅速被溫暖的陽光炙烤,滾燙得像要冒煙。

侍衛們瞠目結舌,特別是那個當年親自隨康熙去雍親王府目睹我被賜死的德楞泰——又像是被驚呆了,又像是在拚命憋住笑,最後眼觀鼻,鼻觀心,嚴肅的一揮手,帶領眾人前去「解救」阿依朵了。

「朕記得十三弟和十七弟說這批滇馬還有待馴化,暫不能騎用,裕親王福晉倒是藝高人膽大……李德全,朕先不回宮了,要在園子裏好生歇歇,去傳旨叫上書房大臣,把這些日子的條陳都帶着,下午來園子見朕,其他人都不用見了,明兒在……乾清宮,叫大起。」

「喳!請旨,十三爺……」

「朕剛吩咐他回府靜養,自然不要再勞動他——叫太醫院安設輪班兒太醫去怡親王府,給朕看好了,每天兩次報呈,一應藥材都從御藥方取用。」

李德全磕頭走了,馬兒被侍衛們制服,兀自不服氣的仰天怒嘶,馴馬太監忙着安撫它,阿依朵也過來磕頭,被胤禛止住了:「裕親王福晉辛苦啊,呵呵……這些日子有勞裕親王福晉了,朕今日乏了,改天再和凌兒商量賞些什麼,著人送去裕親王府——貴府上管家已帶着家人在園子外頭接人了……」

阿依朵也帶着自己的家人隨侍行禮辭去,我才問道:「皇上這才剛到京城,還未回宮?十三爺病得不好么?讓皇上愁成這樣?太醫怎麼說?」

皇帝的出現,讓四周輕鬆的氣氛一掃而光,宮人們忙着收起東西,端熱茶拿毛巾前來伺候,馬兒也被拉走,胤禛重又垮下臉來,依然情緒低落:

「太醫說無大礙,四月陽火上升,易發咳喘,不宜勞累,十三弟只需靜養……煩心事兒多著呢,朕竟不想回宮了,來,凌兒,把你的螃蟹放了,替十三弟去去病根兒……」

割斷手中線,看着張牙舞爪的螃蟹飄遠了,與胤禛攜手回到湖邊小樓,李德全也回來了,在胤禛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什麼,胤禛笑道:「哦,到了?什麼時候?」

「回皇上,昨兒晚上到的,因皇上尚未回京……」

「行了,呈上來吧,朕也瞧瞧。」

「喳!」李德全轉身出去,少時親自捧了一個木盒子進來,那盒子是原木打制,十分粗糙,李德全拿了張塊絹把它包起來才雙手呈上,一張老臉的皺紋都笑成花兒似的:「喲,老奴當差幾十年了,還沒見過這稀罕物兒呢……托凌主子的福……」

「我?」

胤禛笑,打開盒蓋看了一眼,轉手遞給我:「這是十三弟的主意,他說你必定喜歡。」

胤祥?

盒子拿到手裏出奇的沉,邊緣粗糙扎手的原木還散發着森林的氣息,觸手冰涼,種種跡象都透著神秘——什麼東西會這樣送到皇帝手中?

揭開盒蓋,原來盒子是雙層的,夾層塞滿了碎冰,裏層靜靜躺着……一朵潔白的蓮花?

溫暖的陽光斜斜移到湖面,粼粼波光映着她每一片花瓣,白膩如象牙,透明如嬰兒的皮膚,她正脆弱而倔強的盛放。

「……找了天山的採蓮人,從雪山上連根帶土和冰一起鑿取,選出十數朵含苞未放,根系完整無傷的,連土放進木匣中,拉上兩車冰,沿途隨時換填,按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呵呵,凌兒,別這麼瞧著朕,朕可不是昏君,這都是十三弟遣了他門下幾名最得用的人親自去辦的。」

「不,皇上……我只想問,為什麼?」

無法形容這種震驚感……我一直以為胤祥應該早已把那當作一場偶然發生在寂寞邊疆的夢,一笑置之於陳舊的記憶中任它被時間沖走,但他,卻在這種時候,在雍正元年,在繁花滿眼的京城,送給我一朵雪蓮!

「你再也猜不到的……十三弟說,雪山險峭孤寒,獨拔於世,人人敬而遠之,鳥獸難至、寸草不生……再沒有比它更『高處不勝寒』的所在了,卻偏偏有一種最精緻嬌弱的花兒,獨獨能與之相伴,使之不至於寂寞……」

胤禛拉過我的手放在他臉頰上,看着我:「他說,這是獻給你我二人的。」

所以才有了當我注目於胤祥馬上彎弓的身影時,胤禛對我的凝目,那時他已經知道胤祥正在為我們采這朵雪蓮……原來從沒有過什麼誤解,因為我們三個,都太了解彼此了。

「凌兒,我,真有冰山那麼可怕?十三弟,心胸坦蕩、義氣深重,是個可以託付性命的直漢子、真英雄,太醫卻說他脾傷邪寒,肺勞憂戚,脾主思、肺主悲,病根兒似為思慮所積,我不明白……」

胤禛痛心的搖搖頭:「在草原上,說他憂懼鬱結,尚屬人之常情,可是現在?……」

摩挲着他的臉頰,我反而笑了,雖然只是苦笑:「胤祥是個傻小子,你何嘗不是呢?上次太醫不還呈了平肝明目的藥茶方子?肝主怒,登基以來,你有幾個日子舒展了眉心的?歇歇吧,如今總算是新朝初始,氣象一新,都會好的……」

好不容易哄得胤禛清清凈凈歇了個中覺,大臣們已經到了,讓李德全擋了再擋,終於張廷玉和廉親王聯袂來請,說是太后震怒,舊病複發,已不省人事。

我這才知道,此去遵化,眾人隨行,回來時,皇帝卻命「皇十四弟」、貝子允禵留遵化守陵。正好議政大臣、皇十七弟、果郡王允禮上了一道「允禵等結黨亂國等事」的摺子,皇帝又將允禵隨行家人雅圖、護衛孫泰、蘇伯、常明等拿送刑部,命永遠枷示,並「伊等之子,年十六以上者皆枷」。

一年前還門庭若市的大將軍王府,就這麼人散樓空。皇太后從剛剛回京的眾人口中得知此事,驚怒交加,氣血攻心,就此一病不起。

要離開圓明園,住回宮裏,我是一萬個不願意,但胤禛只拉着我說了一句:「陪着我,凌兒」,我就隨他回到了紅牆黃瓦中。

太后病重期間,胤祥掙扎著起來幫胤禛料理國事,向我笑話阿依朵在園中馴馬、放風箏等等糗事時,言笑晏晏,一切如常。

拖到五月,皇太后病重,要見允禵,皇帝急傳其回京,但當他趕到時,太后已經去世。皇帝加封其為郡王,稱其「無知狂悖,氣傲心高,朕唯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著晉封允禵為郡王。伊從此若知改悔,朕自疊沛恩澤;若怙惡不悛,則國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仍將其發落至京外的湯山「看起來」。同時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命皇十五弟、貝子允鍝代其往駐景陵」。

六月十五日,青海和碩特蒙古親王羅卜藏丹津叛亂,正式與朝廷駐軍開戰。因軍務緊急,雍正皇帝正式在距養心殿幾乎只有一牆之隔的屋子裏設立了「軍機處」,親自抽調人手入駐,隨時處理各種文件。

紫禁城又逢國喪,重新佈置回白布素幔,王公大臣們又取掉剛剛戴上兩個月的頂戴花翎,穿回孝服,太后葬儀未及舉行,對於皇室兄弟命運的震驚未消,西邊戰報已雪片般飛到胤禛案頭,軍機處人人忙得腳不點地……歷史的驚濤駭浪卷過每一個人,京城的酷暑盛夏來臨,我卻只把那雪蓮放在梳妝台上,看着她一天一天乾枯萎謝了。

朱紅的宮牆內熱浪滾滾,養心殿跪了一屋子的人,個個衣冠整齊、汗濕重衣,只有地上磨得光可鑒人的青磚涼意可嘉,被撐在上面的手印出一塊塊汗跡。

皇帝手中蘸着硃砂的筆在微微顫抖,我留意看了一下,低頭想了想,從槅子間出來,宮女正七手八腳從井裏拉上剛從新疆庫爾勒進的香瓜,因為我誇他謹慎得力而被皇上調來我身邊的高喜兒正從湃好的水果里揀鮮亮個大的細細切片裝盒。

「皇上氣得不好,恐傷龍體,李公公,這個就拜託你了。」我親自托著果盒,代從東暖閣退出來的小宮女央求李德全。

李德全愁得皺起滿臉的褶子,探頭看看半開的門裏噤若寒蟬的王公大臣們,拱肩縮背的捧著果盒進去了,腳下沒有一點兒聲音。

這果盒還是我想出來的,受了那雪蓮的啟發,在盒子下面弄一個夾層,塞滿宮裏每年冬天都會用玉泉水凍下來夏天解暑用的碎冰,以湘竹編製成小屜子隔開,水果就能直接取到冰的涼意卻又不至於沾上碎冰渣。胤禛大為讚賞,吩咐打造了一批,用來裝上新貢的水果賞人,是大臣中難得的容寵,他自己也去哪裏都叫人帶着,消暑解渴,也去去炎熱天氣里的煩躁之意。

李德全悄悄跪到御座旁邊,舉起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小太監把盒蓋揭開,裏面是金絲棗、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樣水果,皇帝放下筆,用銀叉子叉了一塊梨在口中嚼著,似乎氣順了些。

「這麼多官員彈劾李衛說他在江浙斂財,無不危言聳聽,彷彿大清要被李衛折騰垮了,為什麼朕卻聽說他在那裏推行的新政,百姓無不欽服?他找鹽商縉紳們要的銀子,不過少蓋兩個戲樓子就有了,於我朝廷卻是西北用兵糧草生死攸關!反思之,滿朝大臣中,有多少到如今還虧欠著國庫的銀子?袞袞諸公,上欺朝廷,下逼百姓,大清江山垮了於你們有什麼好處?嗯?!」

「滴答」不知哪位大人汗水滴落到地面,也沒有一個人敢抬袖子擦擦。

「……抄了不少家敗壞我朝綱的墨吏,竟一點兒震懾也無,諾敏以一屆巡撫大員的身份,公然借上幾百萬銀子假充庫銀欺瞞朝廷,欺君!張廷璐拜了天地先聖,以主考身份從朕手裏拿過考題,轉手就去街頭叫賣斂財!良心都叫狗吃了!他們這是掃朕的面子?這是在敗壞我大清江山!」

他轉頭看看果盒,語氣突然異常溫柔:「為難衡臣了,累了這麼些年,如今還要稱病在家躲著……新進的荔枝和香瓜都不錯,李德全,你把這果盒送去張廷玉府上,傳朕的口諭,就說朝廷少不了他,會考弊案已經結了,用了朕賜的水果,還回軍機處把差使當起來罷。張廷璐嘛……」

他站起來,一臉嫌惡:

「腰斬。屆時百官隨朕前去觀刑。」

說完,拂袖而去,留下滿屋子頭也抬不起來的官員伏地顫慄。

回到後殿,胤祥已經等在檐下蔭涼處,一見皇帝過來,立刻打打馬蹄袖要跪下,胤禛順手拽住他的手臂,拉他進殿:「裏頭有冰,你偏在大太陽下站規矩做什麼?再有一次,朕饒不了這些沒長眼的奴才。」

胤祥笑:「皇上還在熬著,臣弟怎能先歇著?不怪他們。」

胤禛是個事事講規矩、有約束的人,不但大小事情上愛面子、有極強的控制力,在打扮穿着上也一向講究,大熱的天也不肯隨便,所以他身邊的人,從皇室王公到太監宮女,個不得不衣裝整齊,領子袖口捂得蒸籠似的。胤祥更是深知這一點,整整齊齊的穿一身親王服色,外頭套上白褂子孝服,一層層裹得跟粽子差不多,帽沿往外沁著汗珠。

冰果盒一次都會攢上好幾個備用,我見胤禛忙着在問「方苞可啟程了,鄔先生可有消息了」,便自作主張取過一個來,雙手奉到胤祥座前,胤祥作惶恐狀,起身要辭,胤禛揮揮手,三人相視一笑,胤祥才坐下道:「方先生還是不肯回京,安徽巡撫派了大車天天候在方先生後頭跟着,他偶爾到書院講學,平日都在家中閉門著書,只推自己前幾年在聖祖爺身邊熬得燈盡油枯,不堪其用了。鄔先生嘛,李衛有密折進呈,今兒才送到臣弟手上的……」

胤祥捧出密匣呈上,這個小盒子打制精密,邊角包裹着鋥亮的的黃銅皮,打着黑鐵鉚釘,它的鎖具這個時代精密複雜得很罕有,鑰匙都只有兩把,皇帝和有密折權的大臣各執一枚……打量著這個專制統治下有效的極權工具,我突然覺得好笑。

他們都偏執於權力,權力的表現無非在於控制,但一個人,區區肉身,到底能控制多少去?秦皇漢武、成吉思汗,自以為控制了極大權力的人,其實已經被權力控制,他們最後甚至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錙銖算計著權力就是他們的滿足感來源?但我卻想不起胤禛曾幾何時為權力而快樂過……

胤祥見我微笑,才想起什麼似的,問道:「皇上,聽阿依朵說……」

胤禛見他看我,也一臉嗔怒的看看我,兇巴巴的說:

「笑話!方先生和鄔先生沒招來,倒把她放出去貪玩了,還嫌朕操心的不夠嗎?」

胤祥低頭做個鬼臉,我只是一笑——雖然從未試驗過,但我猜,說服胤禛應該不是太難。

夏天日長夜短,宮門下鑰時分,天色尚未黑透,宮苑中樹梢輕輕點頭,有了涼風。我吩咐把窗戶都開了透透氣,只著輕羅小衣,執紈扇,在前後殿之間的不大的綠地中尋找一點兒清涼。

四下靜得一點蟲鳴聲也無,站在溶溶月色中發了一會呆,想到這裏面的緣故,又獨自發笑起來:還在康熙末年,胤禛管着內務府時,認為蟲鳴吵鬧,於是設立了一個叫「粘竿處」的衙門,把宮中、暢春園等地的鳴蟬、蟋蟀等叫得讓他煩躁的蟲子都粘掉抓走,用做捕蟲的粘竿就成了這個部門的名稱。連蟲子都要趕盡殺絕,果然是個專制、霸道、小心眼的傢伙……

有人好象在笑我,角門處假山石的陰影下,我想着的人正看着我笑:「朕瞧你半天了,想什麼心事呢?」

「在想你呢。」也不行禮了,只瞧着他笑,「皇上怎麼就回來了?不是該去皇後宮里的嗎?」

「還有許多摺子沒看呢……」胤禛不太願說這個話題,走過來握着我的手,「你倒賢惠起來了?」

「不,我一點兒也不賢惠,我就是個『妒婦』。」佯怒把嘴一噘,「黯然」低頭道:「可誰叫你是皇帝呢,朝廷在西疆如此倚重年將軍,皇上理應對年妃姐姐多加榮寵。這半年瞧皇上操心勞神的,人都瘦了一圈兒……」

靠在他肩上,手指在他胸前無聊的畫圈,享受讓他無語的一刻。今晚皇帝本來是去年妃宮裏賜筵的,但年妃又揣度著把皇上送到了皇後宮里,皇帝只好叫了一眾后妃賜以家筵——這些都是高喜兒探聽來的。其實我對高喜兒的性格完全不能理解,但他就是我想像中宮廷生活必需的那種「奴才」,擅鑽營、包打聽,我想不到或不屑於去關注的小心思,他都有。原本還想把容珍要回來的,但她受刑后再次被調派時,懾於皇帝天威,沒有一個宮房敢要她,敬事房只好將她打發到宮外的莊子上配人了,那時我正在圓明園,回宮想起這事再打聽時,已經來不及了,讓我惋惜很久。

西北戰事起,皇帝開始偶爾去年妃宮中,平時也經常有賞賜,但年妃原來與她哥哥飛揚跋扈的性格完全不同,在宮裏很有「柔淑」的名聲,賞物都分給了其他妃嬪,皇帝去她宮中,三次倒有兩次被她推給了皇后,兩次中又有一次被皇后「分配」給了其他妃嬪——從高喜兒那裏聽說這情景時,我駭笑良久,一個皇帝對於他的妃嬪來說,到底是什麼東西?居然可以互相謙讓、平均分配!只是這又讓我發現自己有多麼不適合後宮生活,不由得嘆息了。

雖然心理上早已有過足夠的準備,但身體上的反感很難徹底消除,每次皇帝從她們那裏回來后的幾天,我雖竭力剋制,還是不願讓他靠近我,看着他無辜的嘆息,我又覺得不安不忍,這也是這個夏天分外讓人覺得悶,讓我想念江南的原因。

「皇上,現在圓明園是什麼樣子?湖面的風清清涼涼拂過小樓,山谷里會不會有很多螢火蟲?還有一定可以看見漫天星斗,我最喜歡的,就像……那個晚上一樣亮的銀河……」

胤禛呼吸急促起來,猛的抱起我向殿中走去……暑熱地氣尚未完全消散,兩個人都昏昏的糾纏了對方一身汗,再靜下來時,只隱隱聽外間巡更太監拖長了嗓子叫「下錢糧了,燈火小心」的聲音。

伏在他胸膛,自言自語般低聲念叨:「現在江南是什麼樣子了?揚州瘦西湖菏葉碧連天,八月有錢塘大潮、金陵廟會……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胤禛笑,胸膛起伏:「你這個纏人的小妖精,還想着去江南遊山玩水?等朕閑下來帶你去,現在,就算你借口去幫朕請鄔先生也不行!」

「怎麼皇上果真當凌兒是貪玩嗎?若非與胤禛攜手同游,再美的地方也沒了顏色。只是這幾個月聽下來,真為皇上難過,滿殿補服輝煌,都是些什麼人啊……」

「唔?說說,你看到、聽到他們都是些什麼樣人?」

「那還用說?個個都是人精兒,心術厲害、目中無人的,什麼欲擒故縱、羊頭狗肉、聲東擊西、欺上瞞下、借刀殺人、落井下石、兩面三刀、偷梁換柱、過河拆橋……」

「好了好了……朕明白了……」胤禛怕癢似的呵呵笑起來。

「……都是全掛子武藝,就瞪着皇上出點什麼差錯,好給他們自己撈好處去呢。」我鼓著一口氣才說完,又接着道:「可是現在除了八爺、十三爺、隆中堂之外,能辦事的機樞重臣就只有張廷玉大人一個,皇上這家事、國事、軍事,能顧得過來哪一頭呢?指望着恩科會考能選拔出幾個人才,卻又出了弊案,要拖延時日重新考試……朝政事事迫在眉睫,哪裏等得?皇上再這麼熬下去,有傷龍體不說,萬一哪裏有個疏漏,再出一件諾敏或張廷璐這樣的大案,或西邊軍事有失,暗中覬覦的肖小之徒豈不有了可乘之機?」

「嗯…嗯…凌兒,你說話讓我想起鄔先生。」

「所以皇上在朝中用人青黃不接之際,請方先生和鄔先生回來,實在是火燒眉毛的應急之需,但皇上似乎並不怪罪他們的推委,我猜,將心比心,方先生在康熙爺身邊參贊多年,鄔先生在皇上身邊參贊多年,對朝局和人事洞察之透,深明其中厲害,剛剛從龍潭虎穴中全身而退,怎肯再回來?」

胤禛長長嘆氣,指間繞着我的頭髮:「凌兒,現在能這麼和朕說話的,只有你了。十三弟?鄔先生?……」他搖搖頭。

「所以我才想為你分憂,不是為皇帝,而是為我愛的人。」

「哦?你有把握能將鄔先生接回來?」他皺眉,黑暗中目光炯炯。

「不一定,因為我覺得鄔先生去意已絕,但方先生則還在猶豫。記得皇上和十三爺都曾提到,他們在前些年見過面,並且惺惺相惜,他們兩位都是世上高才,若鄔先生都不能說服方先生,我猜也不會有別人能做到了。」

「妙!」胤禛目光興奮的一閃:「讓鄔先生去說服方苞。但你怎麼敢確定方苞……」

「這個嘛……還是從前向鄔先生學到的,皇上想想,兩位先生離開京城這大半年時間裏,鄔先生一直通過李衛與皇上保持密折聯繫,在各種事務中出謀劃策,就是想讓皇上知道,他就算不在皇上身邊,仍在為皇上做事,不必非回來京城不可……而方先生躲避皇上特使的行為,讓鄔先生看看,一定會說,他這是在剋制自己。」

……

胤禛翻個身,扶着我的肩,彷彿在認真打量我,但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難道我的意圖這麼明顯,居然第一次試圖「吹枕邊風」就被識破了?

「皇上……我說得不對么?」自己都覺得這聲音夠心虛。

「嗯……凌兒,平時謹言慎行,一旦有話要說,必定深思熟慮,言之有物,若你是男兒,倒可為棟樑之臣,立於在朝堂之上,助我一臂之力,只是,沒了這紅顏相伴,此生難免寂寞終老……」

原來是這樣!大大的鬆了一口氣:「皇上,這是准了?」

「呵呵,別以為朕不知道你那點兒小心思,想偷空去玩兒?朕怎麼捨得你去那麼久?往江浙去,快的有半月就足夠了,但現在天氣暑熱,也不宜出行,再者,關防也是要緊的……」

難道要派許多侍衛嚴密看守?我連忙解釋:「現在已經七月下旬了,暑熱只是每天午時前後,七月流火①,夜裏已經涼下來了,侍衛嘛,帶着多吉就夠了,當初在草原上,身邊只有他一個,千軍萬馬也過來了……」

「難道朕還會讓你去犯險嗎?」胤禛嚴厲起來,「朕會考慮周全。」

吐吐舌頭,不再多嘴,反正不用多久,我就可以出宮去透透氣了……而且,第一次沒得玩沒關係,只要能表現好,有了第一次,我一定能創造出第二次……

①七月流火:出自《詩經·國風·豳風·七月》

它的意思常常被誤認為現代語中的字面意思——天氣炎熱,但它的真正意思是「七月,心宿在天上的位置已經西下,氣候涼爽下來」。

火(古讀如毀),或稱大火,星名,即心宿。每年夏曆五月,黃昏時候,這星當正南方,也就是正中和最高的位置。過了六月就偏西向下了,這就叫做「流」。

四十六:歸去來

八月是京城最叫人神清氣爽的時節,剛剛下過一場雨,偷看一眼京郊風景,路邊蘆葦瑟瑟,喬木落葉從車窗上飄過。一葉知秋,此時南下,原本可期待江南湖泛秋波,最後的荷花努力盛放,美味鱸魚上桌等種種好處,我肩上卻沉甸甸的如負重擔。

臨走的前一夜,皇帝用過晚膳還不肯走,賴在後殿東看看西走走,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晚上我沒有「差使」,不用再按規矩妝扮,坐在妝台前讓宮女取玫瑰油來擦臉卸妝,胤禛踱過來看着,突然問道:「玫瑰露帶着沒有?南邊八月里還熱著呢,路上調一盞玫瑰露喝,不比驛館里的茶強?」

高喜兒立刻極伶俐的答了一大串話,我不耐煩,對着鏡子說:「哪裏就嬌貴成這樣了?從前在喀爾喀,送去那麼多東西,倒有一大半用不上,就扔在那裏了,何必呢?」

見胤禛皺着眉還要指點什麼,又覺好笑,順手拿了把發梳別在頭頂,起身往外趕他:「好啦,皇上,操心起這些來還有個完?你不是要去軍機處會議嗎?大人們恐怕都已經到了。」

「哎……等會兒。」他不肯走,反而揮揮手把宮女們和高喜兒趕走了,替我攏攏頭髮道:「這小玩意雖好,就是顏色太素了,你戴着卻越見神采,年羹堯這奴才有些意思……」

頭髮上鬆鬆別着的,正是在西寧時年羹堯送的那隻首飾,因為那幾顆珠子本身已經太突出,大概什麼花樣都難以與之相襯,打制的人索性就簡單把珠子鑲嵌起來,反而雍容雅緻。連逢國喪,這正是最得用的素色首飾,我也樂得經常戴它,但此刻胤禛的語氣不對:這幾個月,他人前人後都稱「亮工」以示親信,為什麼背着人卻突然叫起年羹堯的名字來?

「鮫珠雖不比東珠那樣僅為貢物,民間不得留存,但其在深海取之不易,非尋常海珠可比,民間也極少有,康熙五十七年,台灣總督才進了六顆。只是我卻聽說,這珠子原本有十二顆,但有人先孝敬了老八府上,只剩得一半兒獻給聖祖皇帝……是故,當初一見便知,這想必就是那傳說中的另外六顆了。」

胤禛圈起手指,滿不在乎的彈彈那幾顆珠子,順便按住我要拔下它的手。

「……皇上,那之前為何不告訴我呢?我不戴它就是了。」

「不過一玩物爾!何足道哉?」胤禛笑得一如在朝堂上面對群臣時的霸道睥睨,隨意坐下,拍拍坐榻之旁,示意我過去,「朕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誰的不是朕的?它戴在你頭上也不算埋沒了,朕瞧著喜歡。」

站在原地,想着當時年羹堯與九爺府的交往,心思漸漸凝重起來。自從開始準備這趟南行,胤禛哪怕三言兩語的指點也大有文章,早知道要打點起全副精神做他的耳目,我也不會出這個餿點子了,雖然,我是真的很想去看看想念已久的鄔先生。

年羹堯素有狼性,貪婪多疑,私下裏,胤禛甚至拿貪心而滑頭的策凌與年羹堯相比,但現在正是年羹堯看上去最受寵信的時候,朝內關於他驕奢荒淫的怨言四起,皇帝總是假裝聽不到,眼下看似不相關的,卻又提起當年舊事……

「皇上憂思何重啊……自皇上登基以來,朝中勢力格局早有嬗變,再者,皇上之前手握糧草,於千里帷幄之中,左右十四爺西北大軍不敢妄動,難道此時反而有所顧慮?」

「呵呵……倒真成議政了,凌兒,朕本不願讓你知道這些的,但你竟成了朕無名有實的『近臣』,朕憂患之重,你應深知,說這話不過想囑咐你,此行速去速回,休得讓朕又生憂患,事情能辦成幾件,倒是其次。今晚軍機處會議恐怕要熬夜,明早乾清宮朝會,也不能送你,得這麼個空兒,不得不羅嗦幾句。」

說完見我肅立當地,苦思冥想,又收起幽沉的語氣,走過來摟着我肩湊到面頰上嗅着,耳語道:「可別叫朕再嘆長相思了。」溫暖狎昵,叫我心中一松,罷了罷了,總之是心甘情願為他,最後做些什麼,算計何及?

官道筆直平坦,每隔二十里有館亭,五十里就有驛站,每到一個較大的城鎮更有豪華如大臣府邸的驛館,這些都是康熙年間為多次南巡一次次增設修繕而成的,沿路殊無樂趣,怪不得康熙只喜歡犯險微服出遊,能走水路就不走旱路,這些設施倒方便了來往商販百姓和官差信使。

隨行只有一個侍衛,就是在車邊跑得樂顛樂顛的多吉,負責護衛的都是胤祥旗下親兵,而胤禛特別派遣的隨行「侍衛」是粘竿處的人,他們行蹤詭秘,也不常做侍衛打扮而喜歡便衣,我心中認定了他們是「特務」,由衷預感到這次南行將十分、非常的不好玩。

清朝軍隊分八旗鐵騎和漢軍綠營,漢軍綠營的地位當然遠不如八旗軍,而八旗軍中最尊貴的又是「上三旗」下子弟兵。皇帝身邊的侍衛除少數被皇帝特別擢拔的,如德楞泰和多吉,一貫嚴格從「上三旗」族中子弟選出,只有他們才能稱做「親軍」,由御前大臣和領侍衛內大臣直接掌管,向來驕橫有加,多吉剛進京受訓時就時常被他們欺負。眼下有機會出京耀武揚威一番,他們個個擺足了架子,雖然有已封了將軍的阿都泰嚴加約束,還是免不了呼喝衝撞,耍耍威風,特別那一身明黃鑲紅邊平緞鎧甲,在民間極其耀眼,百姓遠遠一看便知是鑲黃旗下的「軍爺」,避之不及。加上多吉這個在中原地區絕對罕見的小巨人,加上那群叫人瞧不透身份的神秘粘竿處侍衛……護衛的還是一輛猩紅呢封得嚴嚴實實、四馬並驅、由兩名太監趕的大車……隊伍剛出京城已經人人側目,這就是胤禛的安全策略——太惹眼了,我連面也不敢露一個,更別說起玩心了。

每天嚴格按照時辰走預定行程,連進驛館也要先封好路,擋好帷幕才能下車,幾天就毫無懸念的忍到了江蘇境內。李衛在蘇北邊境接到我,也不先去南京,而是一道直接南下,據說鄔先生現在住在他家鄉寧波附近的一座山中。

進了江蘇,想像中的雀躍心情沒有出現,反而畏縮起來。

十多年北上,三百多年時空,想像中,若能出去看上一眼,燕子磯固然維持着亘古的沉默,望着腳下長江奔流不息,只是長江上該有車流來往的長江大橋?雞鳴寺依然香火鼎盛,只是不知那主持是何方古人?還有鄔先生,他是我在這個世界認識並且信任、依靠的第一個人,他在我心中地位一如父兄,闊別多年,他會不會待我一樣?還是……客氣、有禮的保持距離?

我怕我不能承受那種同一地點,迥異時空的巨大落差,不敢往外看上一眼,「近鄉情怯」,原來是最叫人惘然失落的心結。

高喜兒察言觀色,大概以為我悶了,悄悄去找李衛商量,李衛喚停了隊伍,過來請安,詢問是否需要休息。看着他趴在地上,珊瑚頂子孔雀翎,光鮮的仙鶴補服,連忙叫人拉他上車說話,問他:「狗兒,你第一次當官兒回到江蘇,去咱們家鄉揚州看過沒?那時候再回去,心裏有些什麼想頭?」

冷不防被問到這個,他有點發愣:「什麼想頭?治理好地方,替皇上爭氣唄!」

「嗨!我不是代皇上問你話,就是找你聊聊。」

「哦!」他知道了我的意思,頓時眉飛色舞起來,咧嘴一笑:

「我第一次回去揚州,就把揚州人市上的人牙子、牙婆們都拖到揚州府衙門,統統賞了三十鞭子!哈哈……」

「真的?這倒是你的作風,呵呵……」突然想像一下,當時雞飛狗跳的場景,李衛「快意恩仇」的表情,越想越好笑,掩著臉簡直笑得停不下來。

「……誰叫他們那時候作踐咱們幾個呢,翠兒還說,要是坎兒在,一定還有花樣整他們。」說得高興,順口提到坎兒也沒停得下來,他有些不自然,趕緊又接着說道:「皇上也知道的,那時候就為這個,我還被參了一本,那些官兒說我是『酷吏』,幸好皇上在康熙爺那裏替奴才轉圜才免了一罪,康熙爺還當笑話兒,笑了一場呢。」

坎兒說不定就在周圍遠遠看着我們,想想,終究還是欣慰更多——胤禛被許多人解讀為「殘暴」的可懼面目后,藏着他熾熱得把自己先灼痛了的強烈情感。

沒有愛,哪有恨?他會如此痛恨一些事物、一些人,自然是因為他同樣程度的熱愛着一些東西。就像李衛,他對弱小的、被販賣的孩子們感同身受的情感,讓他產生了對人販子的強烈憎恨。他們不是比那些麻木不仁,苟同於世的人可愛很多嗎?

高喜兒很謹慎的建議我,外官和內眷同車是「不妥」的,於是李衛下車要了一匹馬騎在車子旁,說說笑笑,時間果然很容易打發。後來一路都是如此,誰知李衛一分心,沒發現已經到了地方,還沒來得及阻止,大隊人馬就已經衝進小村子。

聽見李衛忙不迭的阻止,我還以為衝撞了村民或驚動了鄔先生,一急之下乾脆自己打起帘子往外瞧,這一瞧,就移不開眼睛了。

和北方明朗高遠的風格迥異,這裏天光水色都如同水彩畫中,濕筆蘊染而成。時近傍晚,天色的淺藍被抹上一層暖色橙黃,柔和俏麗的奇峰疊翠間,淺淺溪水在石頭上碰撞成動人音符,田間阡陌,牛兒瞪着我們,遠處小小村落上方,數道裊裊炊煙升入藍天,消散不見。

「主子!您怎麼自個兒下來了?」

「別大驚小怪嚷嚷,這又不比宮裏,何必虛張聲勢?快別驚擾了鄉民。」

我和胤禛計議過了,此行事先沒有讓鄔先生知道,現在若貿然吵鬧,就是大大的不敬了,我立刻打定主意,讓阿都泰整肅親軍守在村外,粘竿處侍衛在村子四周設防,我帶着身邊的太監和宮女,只要多吉和李衛跟着去找先生。

趕走了嚇人的軍隊之後,村中幼童好奇張望起來,浙皖的南方一帶方言最難懂,不同村子之間口音已相異,總角小童嘰嘰喳喳小鳥一樣可愛,說起教他們識字的先生,便雀躍帶路。

沿路遇到儘是溫良微笑的鄉民,荊釵布裙的女子準備好了飯菜,在柴門前迎接勞作一天歸來的男子,呼喊著自家孩子回家,看見我們,好奇而友好的躬身行禮然後遠遠避讓。

孩子們指給我們不遠山腳下一所古舊寺廟,我收住腳步,環視四周,深吸山谷間清香空氣,心中卻湧起淡淡遺憾:胤禛,還有胤祥,也許還有他們其他的兄弟,永遠沒有機會了解什麼叫「人間煙火」——平凡,卻安寧馨悅。

柴火清香遠勝於殿堂上熏人的龍涎瑞腦……雞犬相聞,黃髮垂髫怡然自樂,桃花源中聽稚子笑語,站到這裏,我已經清楚的知道:鄔先生再也不會回去胤禛身邊了。

不知道為什麼,再邁開步子時,心中反而輕鬆。寺廟是小小的、古老的木製建築,屋前池塘荷花依然盛開,顏色叫人沉醉……

阻止了眾人腳步,獨自轉到門前,簡陋的室內,如來佛像被虔誠的村民擦得鋥亮,它慈悲的低眉斂目,注視着在它佛龕前擺一張小桌子下棋的兩個人:

性音和尚一點兒也沒有變,皂衫芒鞋,摸著光頭,拈着手中棋子。

坐在他對面,將拐杖靠在腳邊的老人,鬚髮皆白,滿頭銀絲在夕陽餘暉中刺痛我的不相信眼睛——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十年的闊別,鄔先生已經白了頭,他才剛到五十歲啊!

夕陽把我呆站的影子投到階下,性音突然轉頭看見了我,頓時愣住了。

鄔先生握著一顆白子,沉吟間不經意一回頭,卻是白首童顏,神色安詳,目光沉澈如一頃碧海,只有在那驚喜交集的光芒一閃中,依稀可窺見深藏其中的銳利鋒芒——原來先生的狀況不像我想的那樣糟,我忙忙要收回蓄勢待發的眼淚,又笑了。

「凌兒,是你嗎?」

哽著嗓子說不好話,只好趕上幾步習慣的扶著先生。

看看左右湧入的李衛等人,鄔先生呵呵一笑,中氣十足:「果然是你!我正在納悶,凌兒怎麼會還是當年在揚州那個模樣?一定是我老眼昏花了……瞧瞧,已經是宮裏的主子了,怎麼還這副小女兒神氣?又哭又笑的,叫宮女們看了笑話……」

我這才發現鄔先生不但氣色好,神氣爽朗,連人都似乎胖了些,不再那麼清瘦,這才真正放下心來,問:「先生的頭髮怎麼會……?」

「呵呵……一出京,才回到南邊不久,心裏一寬,反而白了頭——這是鬱積發散了,是好事兒啊!身子比在京城好多了,人也清爽,只是這心思,再也不堪其用了,我這叫熬剩了的藥渣,凌兒,就算你來了,我也回不去皇上身邊,就算回去皇上身邊,也沒用了……」

「不用不用!我不會讓你回去那裏的!就算皇上硬要你回去,我也第一個攔著!那裏……不是好地方!」我看看身邊的李衛和高喜兒,還有宮女們,斬釘截鐵的說。

「哦?」鄔先生打量着我,若有所思。

滿腹的話還無從講起,這寧靜的地方已經不再清凈了。原來沿途各州縣雖然都已事先得到過密折的嚴厲阻止,但地方官員還是密切的追隨而來,等終於發現我們的隊伍到目的地,就開始四處打聽鑽營,加之天色已晚,親兵和侍衛們點起火把,在四周巡行等待,呼喝趕走前來打探觀望的各色人等,氣象頓時森嚴起來,村民們才發現村子已經被圍,很受驚嚇。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和皇帝原來的計議是,請到先生后,先去金陵,到李衛的巡撫衙門慢慢商量去安徽請方先生的事,但見了鄔先生后,我有了別的主意……

「呵呵,皇上天威難測,官兒們個個如驚弓之鳥,聽說有『欽差』到了,還敢不來巴結?只怕趕也趕不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我的承諾在先,鄔先生顯得很輕鬆,還幽默了我一下。

「先生,聽說你在京時見過方苞方先生?」我直接問道。

「哦?桐城文首方先生,人品學問都是沒得說的,當年流亡路上讀他《獄中雜記》,茫然四顧而涕下,是個文章可傳後世千古之人,可惜京城那時……」鄔先生眯着眼睛往遠處看看,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那時沒說話的地方,方苞在聖祖爺左右參贊機樞事務,就是內閣大臣也難得一談,我還是在皇上身邊見着兩次,此公言語機鋒深得我心,只可惜沒得機會砥足論文。」

「好!那我這就陪鄔先生去桐城找方先生,也嚇他一跳,好不好?」

「哦?」鄔先生驚喜之下,神采也為之一振,卻先不說好不好,反問我:「這是你的主意?」

我笑而不答,他頓頓拐杖,呵呵笑道:「凌兒長大了!」

性音和尚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凌主子,先生,你們到底在打什麼謎呢?我怎麼一點也聽不明白?」

「性音大師,你慢慢就會明白的,咱們又要一起上路了,明天就走,不過,這次是游江南山水。」

鄔先生已經明白我為什麼敢那樣對他保證,為此,必定會儘力幫我說服方先生——我依然毫不懷疑的相信鄔先生的智謀,有他在,我的任務一定能完成。當下向性音大師笑道:

「不過眼下,大師不如去指點一下在外面整肅隊伍的阿都泰將軍,孫守一將軍托他捎了個口信兒,請您回京瞧瞧他的第三個兒子呢!阿將軍一心想來拜見您,不過眼下軍務在身,我猜大師不會怪罪他的。」

「這小子又生兒子啦?哈哈……我去瞧瞧阿都泰!」性音和他徒弟孫守一關係親密如父子,聽到這個消息,哈哈一笑,袍袖掠風,飄然而去。

性音和鄔先生都是隨處落腳,身無長物,所以次日很容易就啟程了。從寧波一帶向西到桐城,全程都在被稱作「天下糧倉」的江南膏腴之地,水路縱橫,山川秀麗,市鎮繁華,鄉村安逸,除了李衛和安徽的田文鏡發起的土地和稅制改革引起的一些熱鬧之外,一路賞心悅目,連空氣都分外自由清新。

鄔先生隨我坐在車中,我突然好象變回了才十來歲的小孩子,急於把分別這些年的大事小事通通向他傾訴:

「烏爾格的前的那條河居然是向西流的,後來我去了阿依朵家,才知道那邊的河都是向西流,那邊的天象、星宿分佈都和中原不同了……」

「阿依朵家門前有前年不化的雪山,刀砍斧劈、稜角鮮明,藍天下,那神態挺拔孤傲,叫人久久難以言語……還有一片大海一樣美的鹹水湖,湖中還有好大的鯤魚,就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那個鯤,十三爺告訴我的,他居然還吃過呢!……」

「你瞧多吉好玩吧?皇上後來一定跟你講起過我們買下他的經過,阿依朵身手真是絕了!對了,上次他們在京比箭……對了,多吉在西寧還幫了大忙,那次你一定也知道的,他其實很聰明的……還有還有,十四爺在西寧時……後來……」

一股腦兒、雜亂無章的倒出所有喜怒哀樂……我簡直詫異於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多話可說。鄔先生偶爾會有一兩句精妙的評論,但多半時間只是微笑或沉思的聆聽,說得累了,忍不住把頭輕輕靠在先生手臂上,像找回了久別的親人那樣依戀無言。

剩下的路途中,我再不願花心思動腦筋,有什麼問題出現,直接望向永遠胸有成竹的鄔先生就行了。桐城將至,因為在寧波鄉村的教訓,李衛和阿都泰前來請示該怎麼安排,因為我們全程的行蹤都在皇帝嚴密關注之下,密折早已嚴禁了地方官員與我們來往,但桐城不是野外鄉村,這樣一支隊伍,怎麼可能昂然入城又不與地方交涉呢?而且,我們此行是瞞着方先生的,大張旗鼓,未免驚動方先生和他的弟子。方苞是桐城派的靈魂人物,在目前整個南方學術界有着至高地位,要顯示對他的尊重,使其一見之下就下定決心,禮節上到底該怎麼行事呢?

「呵呵,這一路的動靜,越是不準人說,越能驚動江南士林,方先生是南方士人領袖,多少都該得知過消息了,不妨開誠佈公,徑直登門求見罷。」

鄔先生的話就是決定了,李衛他們又開始商議我的關防和迴避等事宜,桐城不算大,粘竿處侍衛很快就知會當地縣衙配合,把方先生講課的書院周邊兩條街都清理隔離出來了——他們的理由是,皇帝說不準地方官員與我們試圖交往,但沒說不准我們命令地方官員配合。

外頭亂鬨哄的時節,鄔先生在車內問我:「凌兒,你可知道,滿族還在關外時,男子外出漁獵,是女子在家中當家?」

「呃……知道啊,入關后,所謂皇後主理後宮,親貴大臣家皆由嫡妻掌持家中大權,還留有滿族遺風,孝庄太后正是其中豪傑,歷經一甲子風雲,為清朝奠定基業功不可沒……」

「呵呵,正是如此,滿洲人家,家中女主人之請,賓客友朋若無十分的理由,輕易不可拒絕,否則就是無禮,甚至會為此結怨。」

「先生是說……?」

「我看凌兒你也不必迴避了,宮中各主子一個也未正式冊封,你是皇上身邊的人,這就做一回主,親自以禮相請,方苞,立刻就可上路了!」

「鄔先生……原來早就有這主意了!我還指望先生雄才高論去說服他呢!」

裏外幾條街都已經遮擋戒嚴,書院正門大開,方苞領着一干弟子站在階下迎候,車子遠遠才進街道就率眾跪伏。

鑲黃旗親兵甲胄輝煌,宮女打起儀仗羽扇,扶著高喜兒的手,下車第一件事是扶起方先生,現在也不問他願不願意了,退後三步,含笑一拜,只見方苞面色一慌,憂懼交加神態更加無可掩飾,伏地連連叩頭。

這下好了,什麼口舌都不用費,我居然也可算替胤禛立了一功。

打天下易,守天下難。滿族入關之後最頭痛的就是漢族文化流傳久遠,凝聚力極強,絕對無法接受外族人的統治,血雨腥風的武力鎮壓之後,人心向背才是王朝能否維持統治的決定因素。其中引領輿論的文人名士就是愛新覺羅家急需拉攏的第一批人,而南方又是文人才子集聚之地,多少有影響的飽學大儒、書香世家還在隱隱指望着朱明王朝的復興,從皇太極時,清朝的天下未穩,就用盡了各種手段吸引漢族才學之士,特別是南方文士首領,到康熙時,又絞盡腦汁,想出了開「博學鴻儒科」,專門招攬那些消極抵抗,不願在清朝做官的文化名士。高官厚祿相邀,車子天天在門口守侯,黃宗羲、顧炎武等人卻終於隱入深山,杳如黃鶴,而一些被半綁半請,強拉到京城參考的著名文人,也在考卷中故意漏題、錯字,甚至明嘲暗諷,康熙為示「天下歸心」,安定南方輿論和天下仕人,只能忍氣吞聲,不但不敢降罪,還封官賞銀,把他們當菩薩供起來。

經過康熙在位後幾十年的整頓,諸殺了叛明的吳三桂,又掀起《明史》等幾起殘酷的文字獄,大力招考收買明朝之後才出生的年輕文人,軟硬兼施之下,情形漸漸好轉。康熙末年,無意中闖入老康熙皇帝視線的方苞心甘情願被請入大內,以皇帝「朋友」的身份幫助整頓家務,更在回南方之後,因此經歷被公認為南方文士領袖,可見人心大勢已趨穩定。

既然現在已經不比當年,卻還需要這般鄭重的反覆延請,等待着他的局勢有多棘手,這個曾經親歷康熙末年眾阿哥奪嫡風雲的老人應該比我更清楚。

看着他愁成一張苦瓜臉,留戀的回顧身後書院和弟子,特別是當他看見滿頭白髮的鄔先生,那驚喜、瞭然,最後苦笑的神情,我這個素不相識的人也頗感同情:小說般精彩的人生以歸隱林泉,教授子弟,著書傳後世而終結,應該是他最嚮往的「善終」、人生的圓滿。誰知還會重新跳入那深不可測的漩渦,耗盡心力還不知能否得個善終……

「善終」這個不祥的詞,讓我無端聯想起胤禛與我二人未知的結局,心裏沒來由「咯噔」一跳。

方苞只要求回府稍做囑咐,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就隨我們離開,趕往南京了。在李衛的江蘇巡撫府中,鄔先生與方先生秉燭長談了兩天兩夜。八月下旬,皇帝催着我們北上,終於該走了,臨行前夜,李衛在秦淮河上為我們設宴餞行。

雖然能說或不能說的話,都已經向鄔先生說完,但短短相聚之後的離別還是讓我心情黯然,明晃晃的燈燭照着他滿頭白髮,眼前總是浮現起當年醒來看到的第一眼先生,除了雙眸更添神采,那個清癯俊雅的中年書生哪裏去了?隱忍一生,就這麼熬白了頭……

迴避目光望向秦淮河中,倒映的半輪明月在水中清冷搖晃,越發襯出兩岸燈火輝煌,胭脂飄香,笑語歡聲充盈於耳,絲竹聲聲不絕與聞……

「好個六朝古都金粉地,十里秦淮繁華鄉……」

方苞望月沉思,鄔先生微笑不語,李衛這段時間一向心思重重,窗外熱鬧越發顯得艙內氣氛凝重,我不得不強打精神,用筷子指指面前,笑道:「狗兒!桌上都是難得的應景時鮮,僅這一味……松江四鰓鱸,要多少銀子?加上咱們這艘畫舫,更別說在兩岸什麼樓里宴請隨從親兵侍衛,你今天可是賠了血本了!你府里窮得天天青菜豆腐,哪弄來這麼多銀子?別是收了守在你府外那些官兒的賄賂吧?」

我們在江蘇巡撫府里不多時日,四周各省都有官員或派家人、或親自前來趕往趨奉,「當今」是個「六親不認」的皇帝,能在他身邊說上一句話,難比登天,但一旦生效,或許就有起死回生之功。這府里除了李衛,一下子集中了兩個能在皇帝身邊說話的人:一位皇帝身邊的「主子」,一位馬上又要回去參贊機樞政務的方先生,於是連江蘇巡撫衙門後院裏,僕婦出門買菜用的小門外都擠滿了人。直到今夜,得知我們的餞行宴在此進行,周邊各「花樓」、飯店和畫舫也都已經被搶訂一空。

但我除了命人加以勸戒,並沒有過分驅趕他們。

雍正皇帝登基以來,查抄趕殺了近百官員,都是滿門傾覆,其中又連累到的地方小官員不計其數,他們當年都是被康熙的寬縱政策放任慣了的,一朝變天,如同懵懂間被一個悶雷劈中,很多人還糊裏糊塗,就已經身為階下囚。我相信他們本人大多都是貪腐昏庸,罪有應得,但此時制度,株連連坐,他們的家人子嗣也平空受此連累。男子沒有入罪的從此要四處淪落,這讓我想到曹雪芹;女子更加悲慘,昔日侯門繡戶女,當年或是金尊玉貴的夫人姨太太,或是深閨中的千金小姐,沒為官奴后,都要牲畜一樣被官府一一羅列於大庭廣眾,任人挑選購買,許多女子無法忍受這種恥辱,當場自盡,那些被作為官奴買走的,從此流落天涯,命運委塵……任何時候想起錦書,我胸中都充滿了憤懣與哀傷。

難得的是,鄔先生、方先生,甚至李衛,對我的態度好象甚為理解,對這些人既不驅趕也不加置評,只好裝做視而不見,眼下聽我這麼說,都轉眼看李衛。

「嗨!主子要這麼問我就直說了!正為這個發愁呢!」李衛一捋袖子,立刻說開了:「主子難得出宮,又是到狗兒地界上來;方先生是天下文人歸心,鄔先生咱們的情分也不必講,李衛我這大字不識幾個的,心裏最尊敬兩位先生這樣有學問的人,我是個窮官兒,天天青菜豆腐的招待,實在慚愧啊!眼看就要走了,怎麼也該弄頓象樣的吧!還有軍爺侍衛們,辛苦南下一趟,我連一頓犒勞都沒有,唉!為籌今兒這一晚上的銀子,我把朝珠給當了!在這地方當官兒一場,總算也來這等場合吃上一回飯了!哈哈……主子回去千萬別跟皇上說起啊!」

原來如此!仔細一看,他穿着整齊官服,脖子上卻空空的,果然沒掛朝珠,和兩位先生交換個不知該笑該嘆的目光,我問他:「你把朝珠當了,萬一皇上要立刻見你怎麼辦?」

「唉,那就去借錢,死活也得贖回來唄!」

李衛嬉皮笑臉,一副習以為常的樣子,但我們都明白,這裏面有朝政很大的矛盾在裏面,官員俸銀僅夠維持家用,但日常官場來往無可避免,否則就難以在人事複雜的官場立足,天長日久,弊政一大堆,李衛在率先推行的幾項改革,正是要減少窮人稅賦,加收富人地主的稅銀,並且給官員「養廉銀」,以此平衡社會矛盾,但這樣做正是「劫富濟貧」,且在操作過程中一點面子和餘地也不留,以至於後來,雍正皇帝被士紳階層稱做「強盜皇帝」。想着,靈機一動,突然有了主意:

「這裏沒外人,說句不為過的話,皇上熬著的有十分苦,你李衛替皇上頂着半成,這些日子我們都瞧見了,私下不知道多少官兒士紳在罵你,但你掏盡了自己的銀子給山東河南來的黃河一帶災民開粥廠,皇上勤政為民之心,銳意改革之舉,你都做到了十分,不該讓你和翠兒還有家小吃這個苦,更不該讓你一個堂堂江蘇巡撫,天天去做當鋪的常客。」

指了指我面前還未動過的一桌珍餚:「宮裏什麼吃不到?這桌菜,送去給江蘇巡撫夫人和兩位公子,就說是我代皇上賞的。」

宮女把菜裝進食盒送出給巡撫府的家人,我又止住要磕頭謝恩的李衛說:

「這次出宮沒想到這一層,我也沒帶銀子替你把朝珠贖回來,但我看,有幾家官紳天天守在外頭,似有極大的人情要送,不如這樣,高喜兒,你把我在宮裏常戴那把『六顆珠子』拿來。」

高喜兒捧出發梳,方苞一見,臉上現出若有所思的樣子。

「方先生,康熙五十七年,您想必在康熙爺身邊見過這幾顆珠子?」

「是!這似乎是台灣總督代東瀛使臣貢的深海鮫珠,共有六顆。」

「正是。」我又說,「熄掉燈火。」

燈火一一吹滅之後,手中托起的熒熒光芒頓時堪比船外水中那一輪皓月,艙中一切仍然看得一清二楚。鮫珠,俗稱夜明珠,是清朝最受人寶貴的珠玉種類之一,譬如這時代一顆小小的貓眼石,其實比碩大的鑽石更昂貴,夜明珠更是無價之寶。

「鄔先生最知道的,我很不通世務,不知道這樣東西市值幾何,但多少是個心意罷。點上燈,高喜兒,你拿着這個小玩意兒,請阿都泰將軍陪着,到四處畫舫花樓上去兜售一下,讓他們看着出價,就說換銀子為了三個用處:一是去當鋪贖回江蘇巡撫的朝珠,二是賑濟黃河災民,三是朝廷西北用軍糧餉。」

高喜兒走了,燈火重新亮起,李衛才如夢初醒,要叩頭卻被我親自拉起,慌忙道:「主子!這可使不得,我狗兒絕沒有找皇上要錢的意思呀!怎麼讓主子變賣起首飾來了?這寶貝是皇上賜給主子的,怎麼能賣呢!……」

「你要是能再叫我一聲凌姐姐,可比主子好聽多了。」我笑他慌張的樣子,順便看了一眼坐在右側的兩位先生,「你放心,這東西不是皇上賜的,是在西寧的時候,年羹堯將軍呈送給我的。這批珠子,原本有十二顆,進貢給康熙爺那六顆,仍好好的存在大內庫房裏呢。」

「西寧……年羹堯……?」李衛攢著眉頭,驚疑不定的嘀咕起來。

而鄔先生和方苞臉上不約而同極快閃過一個恍然有所悟的神情,又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仍深沉端坐不語。我猜,這兩位滿肚子驚天秘密,聰明得快要成精了的先生一定還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許至此終於把所有線索全部貫穿,說不定,已經由此看到了兩年後年羹堯的結局。

比我想像中還快,高喜兒還有兩個侍衛托著托盤迴來了,拿去一個首飾,換回三個托盤:一個裏面裝着一掛朝珠,一個裏面仍是我的發梳,最後一個裏面是厚厚一摞銀票。

「回主子,李大人當朝珠的當鋪將朝珠送了回來,這是共計十二萬兩銀票,各位官紳留有名單在此進呈,他們托奴才代為稟報:此物他們一致請求重新獻給主子。」高喜兒拿來一張紙,稍微掃過一眼,上面有一些名字似曾相識,但對他們背後所求卻一無所知——但胤禛會清楚的——我徒勞的左右看了看那些不在人視線中,卻永遠無處不在的粘竿處侍衛。

「我從沒見過這麼多銀子,秦淮河裏淌著的莫非都是金銀?」我折好名單,小心收起來,「去告訴他們,感謝他們對災民的賑濟,和對大清邊關將士的支持,但他們若有觸犯過大清律,這些銀子是沒用的,我只能勸他們,早日彌補犯過的錯事,我不想看到他們無辜的家人……特別是孩子,因他們的罪孽而受連累。還有,既付了錢,就該把這東西拿去。」

那無時無刻不像在燙手的首飾就這樣打發掉了,我自覺滿意,拿起那堆銀票正要交給李衛,一直沉默的鄔先生突然笑道:「這大小的夜明珠,五六千銀子一粒,六粒一樣大小世所罕有,可謂有價無市,但轉眼就能賣出十二萬銀子……呵呵,凌……主子,這生意做得!」

「我也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銀子……主子,真要把它們都給我?……」李衛瞪着銀票。

「拿去吧,兩位先生在此為證,這銀子是我的,私下交給你,不入官登記,所以,想怎麼用都歸你。不過我的意見呢,先賑濟災民……不!記得先贖回你和翠兒在當鋪里的所有東西,還有,千萬記得,給翠兒多打幾件象樣的衣服首飾,在你府里這麼幾天,瞧她那套頭面首飾還是康熙五十年時在雍親王府戴的,哪像個誥命夫人?她從小就跟着你不容易,別委屈了她……」

李衛的臉都紅透了,鄔先生在身後輕輕笑了笑。

「咳……那個,先賑濟災民,剩下的籌軍糧。和你平日裏做的一樣,送到西北,皇上讓你來這天下糧倉之地不就是為此嗎?」我連忙收回話題。

李衛剛緩過氣,吶吶點頭答應,方苞又笑道:「李大人,當初一咬牙當了朝珠,如今賺了夠本,這樣筵席,多少都請得了吧?」

一向口舌伶俐的李衛也不說話了,只剩下小心翼翼捧著銀票傻笑的份兒。

北上的路途快得出奇,只用兩天就穿過山東境內,進入直隸,方先生中途要求下車查看了兩次黃河秋汛災情,而我甚至沒有再往外張望過一眼。

手裏拿着兩張紙,忍不住反覆打開來看,每次打開后卻又後悔把它揉皺、摺壞了。

那天清晨分別時,我絮絮囑咐了李衛好一陣子,因為眾目睽睽,我不能說,讓鄔先生等我明年再來看他,只好對李衛說,因為日子太短,物色不到好的書童和丫鬟服侍先生,就不要再放先生到處去雲遊了,先留在他府里一、兩年,方便照顧,也可以幫他出出主意替皇帝辦事。

而鄔先生總算把反覆斟酌過的方子遞給了我。見先生的第一天,我就把特地謄抄的厚厚一摞胤祥的醫案包括藥方交給了他,而他大半個月反覆研究琢磨,才得出了這麼兩頁紙的方子,還有一句話:

「葯是醫身的,卻不醫心。樂天知命這四個字,最是難得,十三爺,甚至其他各位『爺』們,哪個不是如此?還有皇上……凌兒,你若能時常讓皇上放心一笑,酣然一眠,何須靈丹妙藥?」

樂天知命?可這就是他們的命。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嗎?又攤開那張紙,深深淺淺的摺痕,折的彷彿是我這顆凄然問天的心。

「主子!主子!皇上御駕在丰台大營,等著接您和方先生呢!」高喜兒樂得顛顛的,騎馬來回報信兒去了。

……

「皇上……奴才方苞,謹報以此老邁殘軀,無顏忝受聖祖爺與皇上天恩哪!」

方苞感動得老淚縱橫,被人踉踉蹌蹌的扶了出去。

李德全和高喜兒剛默契的交換了一個目光,還沒來得及迴避出去,胤禛已經伸手攬我入懷。

「皇上,我……」

「不必說了,朕都已知道,你做得很好,但是朕已經決定,再也不讓你出去了——讓朕天天懸著心,要聽了你的消息才合得上眼。」

「可是皇上,方先生雖然請來了,但是鄔先生他……」

「無妨。這些日子,朕想得很明白,哪怕誰都不願來也沒什麼要緊——只要你還在我身邊。」

鼻尖又開始發酸,伏在他胸前勉強嗔笑:「瞧皇上說的,好象凌兒此去是要逃跑似的。」

胤禛沒有說話,只是把包圍着我的雙臂緊緊收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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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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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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