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48章

第47——48章

四十七:平生意

中秋早過,夜裏涼意漸深,衾被輕軟溫暖,但紫禁城中的空氣似乎分外壓抑,大約因為那硃紅色的重重高牆?沉沉醒來,胤禛不在身邊,外面有燈光,那大約是夢中紅色感受的來源。

披衣起身,輕輕繞過靠在牆邊瞌睡的兩個小太監,西暖閣外花廳里,李德全侍立角落,胤禛低着頭,盯着手上翻開的摺子,在燈下的陰影像一尊雕像。

八月里,一年累積下來的重犯秋決,雍正元年照例大赦天下,勾決的主要是本年大案中的主犯,儈子手今年活計並不算多,饒是如此,人頭還是直到九月才砍完。其中科場舞弊案驚動天下,胤禛親自裁決,將主犯腰斬,並率百官觀刑以敬後效,主犯中就有府宰張廷玉的弟弟張廷璐,據說在行刑當時,人被攔腰鍘為兩截之後還未斷氣,上半身兀自在血泊中掙扎,民間甚至傳說,張廷璐的上半截身子以手沾血,在地上連寫「慘」字,一時場景可怖如阿鼻地獄。

有幾名官員嚇得當場昏倒,一些原就有宿疾的官員嚇得犯病多日不能上朝,胤禛對這震懾效果很滿意,但回來后,就立刻下旨永遠廢除了「腰斬」這項酷刑,並且自那以後,這近十天裏,幾乎夜不成寐,或半夜驚醒,或四更早起,或叫來方苞夤夜長談……

誰能想像,這個漸漸被外間傳為冷血惡魔的男人居然也會被某種慘景驚擾了心神?皇帝身邊的人心照不宣的猜到了這原因,只是沒有誰敢把這想法說出來。

「這茶味兒不好,不要!」胤禛想什麼有些出神,仍低着頭,孩子似的抱怨道,順手把茶杯往旁邊一推,引得我忍不住低聲笑。

「凌兒,怎麼又醒了?唉,吵你好幾夜了,明兒我去東暖閣睡。」他扔下手中折片走過來要拉我坐下。

「皇上,這茶是臣妾向太醫要了安心寧神的花草茶,換著給皇上喝的,或許有用呢,多少嘗一點兒嘛。」托起茶杯,向他笑道,「方才瞧了瞧西洋懷錶,這才四更不到,皇上就起來批摺子了,天下哪有這麼辛苦的差使?」

「嗯!」胤禛就着我手上抿了一口茶,對我的話似乎大有感慨,「聖祖皇帝丟給朕這麼重一副擔子,民生錢糧,西北軍馬,大事小事,每天看完奏摺,簡直是苦刑,怪不得聖祖皇帝六次南巡——能丟開個半天去偷偷閑也成奢望。」

「皇上知道就好,難道忘了鄔先生說的話?」

「開懷一笑,酣然一眠,那是何等福氣啊,朝廷正在興兵,朕省心的日子恐怕還遙遙無期……」

見他立刻沉重起來,我問道:「裕親王、簡親王他們幾位,不是帶領郡王、貝勒們捐了幾十萬銀子嗎?李衛在南方調糧也很順手,朝廷軍機還不至無法轉圜吧?」

「那倒不至於,但糧草只是後方保障,打勝仗,平定叛亂又是一篇大文章……西北戰場廣闊千里,年羹堯一人獨掌十萬兵馬,沒有得力的大將配合用兵,也難照顧周全,朝廷缺的是立刻就能打仗的人才,看看倒是滿滿一朝官員,真正國家有事的時候兒,誰為之前?」

原來在愁這個。我早就猜想,胤禛和方苞時時密談,年羹堯的措置應該是一大話題,既深知年羹堯稟性,卻又不得不重用他為國出力,今後贏得戰爭,他的勢力也隨之坐大,功高震主,如何善後?若十四爺能與他和睦相與,盡心輔佐,則兄弟同心,其利斷金……可惜現在囚禁中的胤禵,定和當年圈禁中的胤祥一樣,只是籠中困獸……

不該走這個神,搖搖頭,有一個人立刻浮上腦海:

「皇上,還有岳鍾麒岳將軍呢?凌兒曾親眼見其用兵,軍紀整肅,進退有據,那一次是夜裏行軍,又是匆忙趕路,遇到埋伏之後居然還能一鼓作氣擊散敵人,又知窮寇莫追,分得緩急輕重,驅散了伏兵就繼續趕往西寧聽從調派……我不懂軍事,但事後想起,也覺得在當時情景下,再也沒有岳將軍用兵更好的法子了。」

見胤禛聽着我的話陷入了沉思,我又笑道:「皇上,不會真因為一千年前的老黃曆,就不起用這樣一位既有勇有謀,更對皇上忠心耿耿的將才吧?」

「呵呵……朕若是那樣迂腐不堪,早年就不會保他一家,更不會現在讓他做四川提督了,岳飛是赤膽忠心的好漢子,連聖祖爺當年也極為稱慕,他的子孫後人,確有祖上遺風,只是岳鍾麒年輕了些,所以看了他幾年。現在可巧,凌兒,你猜朕正在看誰的摺子?」

胤禛從紫檀書案上撿起那本摺子,我就著燈下略微瀏覽過去,大約是「四川提督岳鍾麒奏稱:羅卜藏丹津叛跡已顯,聲討刻不容遲。願率官兵六千餘名,自成都進駐松潘,待機進剿」。

「朕得之矣。」胤禛心裏顯然有了決斷,輕鬆的將摺子丟開,「不過才四更天,怎麼議起軍國大事的?凌兒,來,陪朕歇會兒……」

雍正元年十月,四川提督岳鍾麒被急召至京城。西北戰場,年羹堯被封為撫遠大將軍,康熙末年就在西北參加平叛的滿族老將延信也封了平逆將軍,只有同樣是即將啟用的大將岳鍾麒毫無封賞,卻得到了皇帝親自接見任命的殊榮,這想必就是皇帝的所謂「馭人之術」吧。

圓明園的秋天有一種沉靜清澈之美,湖上秋波瀲灧,映着高大的喬木和碧藍的天,皇帝只帶着怡親王、果郡王到馬場的時候,我正站在湖邊,看着阿依朵騎着一團紅雲上下翻飛。

岳鍾麒已奉命「選調綠旗及蒙古兵一萬九千名」,就要啟程了,皇帝特意帶他到園子裏來,要挑一匹馬賞給他。皇帝只穿着便裝,不帶外臣,是為示君臣間親密的私下相處,我沒有迴避,向皇帝行禮之後,特別向岳將軍微笑頷首。他有些拘謹,果郡王胤禮遠遠望見阿依朵,立刻向他笑道:「岳將軍,你瞧瞧那匹馬兒,你要是也能把它弄得這麼聽話,皇上一準兒把它賜給你!」

聽他這麼一說,所有人都望向馬上的阿依朵,她正玩得起興,吹起幾聲清脆的哨唿,人和馬在樹木間影子般閃過。我們都是看慣了她花樣的,略看一眼就自顧說話起來,胤禛睡了幾天好覺,心情不錯,也笑道:「岳鍾麒帶兵多年,蒙古、川貴的良種馬都見過不少,也來說說,朕這幾匹馬怎麼樣?」

不知為什麼,岳鍾麒神色有些疑惑,一直呆看着,聽皇帝問話才躬身正要回答,阿依朵已經打馬衝出林子,遠遠一勒韁繩,人從馬鞍上躍起,騰空翻了個跟頭,穩穩落在草地上,單膝跪地,請了個極漂亮的安:「皇上萬歲,阿依朵失禮!」——然後站起來,一身利落的湖綠色騎馬裝越發襯得膚色雪白、雙頰緋紅,一雙精亮的眸子神采奕奕的看看我們,瞪了一眼喝彩叫好的胤禮,最後目光落在在場唯一一個陌生人身上。

岳鍾麒這才從如夢似幻的愣怔表情中反應過來,跪地請安,卻吶吶的不知說了些什麼。

「這是裕親王福晉,喀爾喀蒙古上馬術和武藝都無人能比的郡主。」我似乎見岳鍾麒古銅色皮膚上微微泛紅,不由得多看了看他們兩個,順口介紹道,「這是四川提督岳將軍,馬上就要去西北戰場的。」

一個是蒙古和親的郡主、親王福晉,一個是朝廷的青年將軍?我回頭想找個人交換下意見,正好碰上胤祥若有所思看着我的目光。

「聽說你看上這匹馬兒了?哼,也不需你勝過我,它要是能乖乖的讓你騎上三圈,我就不跟你搶!」草原人的愛馬之心都如出一脈,阿依朵氣勢洶洶。

「裕親王福晉與怡親王、果郡王賽馬比箭之事,盛名早已傳遍天下,末將不敢……」

「哎!什麼不敢不敢的?是不敢試這烈馬,還是不敢惹裕親王福晉?」胤禮在一旁笑他。

「嗯,岳鍾麒不要推脫,良駒當贈英雄,你是朝廷大將,沙場生涯就是在馬背上過日子,讓朕瞧瞧你馬背上的工夫如何?」胤禛這才說話。

既然皇帝也這麼說,岳鍾麒漲紅了臉一磕頭,上前繞馬兒轉了幾圈,伸手拉過馬籠頭,輕輕躍上馬背,風一般掠了出去。阿依朵瞧瞧不服氣,也跳上另一匹馬兒追了上前。

秋高氣爽,馬鬃和衣袂飛揚獵獵疾風中,兩個矯健的身影叫人看得心曠神怡,心裏就忍不住為阿依朵叫屈:那個裕親王保泰我見過幾次,無論是什麼時候見他,老象受了什麼委屈似的,眼睛鼻子都生得擠在一起,原本都是愛新覺羅家皇太極一脈傳下來的,和他的兄弟侄兒們相比,特別是胤禛兄弟,無論相貌如何,或華貴近於紈絝,或高貴近於冷漠,所在之處無不讓人感到其軒昂之氣,越發顯得這裕親王保泰氣質庸濁,怎麼瞧也不似個「龍種」,阿依朵和他站在一起,簡直是天鵝與癩蛤蟆之清朝版。

這樣一想,青年才俊、名門小將岳鍾麒就怎麼看怎麼順眼了,特別是與阿依朵馬上忍不住兩兩相望的樣子,簡直賞心悅目——至少要這樣的男子,才配和阿依朵站在一起!

可惜哪怕這只是個想法,我也不敢有任何言語流露,憑他們兩個的身份,要是最後能走到一起,那故事未免也太過曲折了……

軍情緊急,岳鍾麒當天就騎走了那匹每個人都喜歡的,一團火焰似的駿馬,我這個最早預訂了它的人,只趕上最後摸摸它,為它取名叫做「獵風」,阿依朵嘟著嘴目送他們一行遠去,也不知是在看人還是看馬。

不知算不算巧合,在我因為替阿依朵不平而越來越討厭裕親王的時候,在雍正元年的這個十月,胤禛也向其發難了。

十月二十六日,雍正皇帝公開斥責裕親王保泰昏庸,免其所管宗人府、禮部、都統、武備院及看守當年最早被圈禁的大阿哥允禔等差事,因皇恩賞給其子的差使一併革退。裕親王回家賦閑沒幾天,又發上諭稱:「朕盡三年之喪,齋居養心殿,而保泰在家演戲。保泰性本昏庸,並無為國宣力之志,自蘇努開罪以來,即生異心,其不知輕重如此」。終於在十一月,保泰因「不忠不孝」,又「迎合廉親王」,被革去親王爵。

同為夫妻,待遇卻大有不同,裕親王福晉代表喀爾喀蒙古前來和親才兩年,本來就與事無干,策凌又在為西邊戰事助力,更不能委屈了她,於是保泰被革爵的同時,阿依朵被加封為和碩純訢公主,他們家在鐵帽子衚衕的的大宅子,一夜間從親王府變成了公主府。

十月,原本西去的皇十弟允誐稱有病不能前行,停在張家口不肯再走,皇帝乾脆下令「著革去王爵,調回京師,永遠拘禁」。

西邊也有官員傳回密折報稱,九貝勒允禟到西寧之後,攜帶了巨資,專在在城內城外尋家境困窘的當地貧民大肆分發錢糧,「自稱積德、收買人心」,連所居住節度使府的下人們也無不對其感激涕零,其隨行家人也紛紛慷慨結交當地官員,一時間在當地聲望十足,人稱「九王爺」。

為這兩個皇兄弟的事,胤禛又大動肝火,斥責廉親王,說他們一向最聽他的話,現在「行止不端」,都怪廉親王管教不力,有意放縱所至。

僅在這一年,八爺黨在京羽翼已被剪除近半,頹勢已顯,廉親王一再公開宣稱自己對「新朝」的忠心,胤禛也在爵位封賞方面一再拉攏他,但私下裏,兩人卻互相在小事上針鋒相對。比如胤禛多次尋事斥責廉親王,廉親王則表面極度忍耐,只不聲不響的聚集在官員中的廣泛力量抵制胤禛政令的施行,想把他架空為一個空殼皇帝——你來我往的力量鬥爭、甚至互相讓對方不好過的鬥氣,一刻也未停止過。

時近年底,正好有大臣上奏,請皇帝冊封後宮,以全大禮,年羹堯從西邊戰場也發回密折表達了差不多的意思,胤禛似乎並不把這當做大事,列了一份單子,交給禮部和內務府去辦理。

他並沒有告訴我,將我列為僅有的兩個貴妃之一,但後宮中有什麼是高喜兒打聽不到的?何況慘淡無趣的後宮總算有了件值得期盼的事,各處宮房的奴才們私下議論紛紛:哪家主子要得封什麼位份了……漸漸喜氣起來。

初聽高喜兒向我報喜,很奇怪的呆愣了一陣,自覺毫無喜意,逗一逗檐下畫眉,胡亂翻一翻書,茫茫然想着,我仍然不想要做他的后妃,為什麼呢?

不是不明白一個堂皇身份的重要性,但那意味着我從此就要變成眾多綠頭牌子中的一個,等着他翻?每逢慶節大禮,穿上鳳冠霞帔,一張臉抹得紅紅白白,按位份站在某妃之前,某妃之後,排隊覲禮?

那確實不需要。

想通了這一點,乾脆不再去理睬這個消息,直到有一天,胤祥在養心殿後面找到我。

「凌兒,你從江蘇弄回來那玉壺春真不錯!昨天十六弟十七弟來找我,把最後一壇也蹭沒了,還有沒有?再分一壺給我也成啊!」

天氣已經有幾分寒意,我正在瞧小太監取炭來煨手爐,聽他這麼說,立刻不滿的指責他:「哎?十三爺,每天見你忙得這樣,回府就抱個罈子灌酒?鄔先生給你的方子怎麼說的?世子都封了貝子了,你這個親王還這麼不珍重身子,皇上不是剛給你封了一位側福晉嗎?你身邊也該有個貼心的女人照料,把那方子拿着,飲食起居時時記得提醒……」

「哎喲!凌主子,我再不敢了!要個酒就有這麼多話……我這酒是想給皇上喝去的。」

「皇上?皇上怎麼了?」

「給皇上解解悶兒,這幾天皇上龍顏不悅,滿朝大臣們連走路都踮着腳尖兒。」

「呵呵,十三爺別拿皇上做幌子了,您倒說說,皇上登基以來,有幾天不是這樣的?」

「呃……那倒也是……」

「十三爺別打啞謎了,前面剛見過皇上,不為就來要壺酒吧?什麼話這麼不好說的?」

胤祥果然收斂起笑容坐下來,靜靜看了我幾秒,才言簡意賅的說:

「禮部呈回的單子裏沒有赫舍里氏,禮部和六部都有官員上密折稱皇室無家事,不讓給你冊封。」

「啊……」不想還會有這層風波。

胤祥神情不豫,似乎很替我不滿,倒惹我展顏一笑:「十三爺,皇上至今不對我說起此事,想來確實不能了?」

「嗯……過年嘛,宮內外諸多禮儀,祭天地、奉先殿祭祖……少不了的儀注,都要按品級辦事,妃嬪、王公大臣妝戴都分品級的,現在就得都辦下來,再拖下去過年就不像樣子了。他們還有個壞心,拖得久了,惹得外間猜疑,民間流言是止不住的,就更有話柄了。可皇上還指望着他們辦事兒呢,總不能一下把官兒都撤換了……這事兒裏面是老八老九搗的鬼,還說皇上應遵列祖列宗成例,顧及民間清議和朝廷臉面,京中一些窮官兒,讀了幾年書,上了點年紀就自認『大老』,廢話最多……」

「話不是這麼說的。」我已經大致明白,心平氣和的勸道:「十三爺,想必裏頭還有些不好聽的話吧?你不講我也明白,我在宮裏的名聲,本就壞得不能再壞了。」

想了想,真的可以不理睬那些見鬼的規矩了,頓覺渾身輕鬆,連笑容都自在:「八爺也怪好玩的,哪怕只能讓皇上不痛快一下子,他也要試試,跟小孩子家鬥氣似的。」

「皇室無家事,自古如此,自從聖祖爺開博學鴻儒科,在京城蓄養一批文人名士,『清議』向來能主導了天下士人輿論,就算皇上這般殺伐決斷,也不能不考慮其影響,民心是大清立國最要緊的,如今上有祖宗成規,下有民間清議,中有官員抵制,我看我就不要冊封什麼勞什子了,不信,問問高喜兒,聽說要冊封之後,我可曾為此高興過?」

「啊?主子……」高喜兒在一旁聽得愁眉苦臉,倒象他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其實我也多少猜到了……只是凌兒,何苦妄自菲薄?」

「不對,若以為我是妄自菲薄,就猜錯了。正因為不肯妄自菲薄,才無謂什麼位份聲名。我連他是不是皇帝也不在乎,怎麼會在意自己的那些虛名?無論什麼時候他需要我,我總能在他身邊,於願足矣!」

說得順口,沒有來得及衡量這些心裏話的肉麻程度,見胤祥蹙眉顰額,無言以對的感動狀,才意識過來,立刻覺得臉紅了。

安靜的尷尬。直到想到那朵雪蓮,想起喀爾喀蒙古、博格達雪山,還有我們兩人在那高天闊地中的無話不談,心中方覺坦然:在宮裏,這話除了他,還有誰能明白?

對視良久。胤祥終於站起來,低頭望着我,溫柔異常:「平生意,為誰痴?凌兒,胤祥此心,感同身受。」

似乎又嫌自己多言失態,乾脆一轉身揮揮手往外走了。

傍晚,胤禛一個人踱回後殿,我正站在檐下出神。

「凌兒。」他莫名其妙的順着我的視線瞧過去——當然除了一角染滿斜陽餘暉的天空之外什麼都沒有。

「皇上,你看什麼呢?」胤禛這樣的男人也有這樣可愛的一面,我笑。

「唔?你在想什麼呢?」

「我……聽說圓明園裏的雪球要生小貓了,挺想它的。皇上怎麼過來了?不是吩咐過了晚膳送到前面去嗎?」雪球是一隻波斯貓,懶洋洋又愛粘人,很招人喜歡。

胤禛笑着打量我一下,習慣的撥過我鬢邊散發,拉着我手進了西花廳,從袖子裏抽出一張折片遞給我。

打開看了一下,寥寥數語是上諭的語氣,那筆圓滑端正的字是張廷玉的,上面還沒有硃批和用印,是一張擬好的草稿,裏面大約意思與我料想的不差:冊封后妃。為示鄭重,皇后的單獨用了一張,無非是些毓華淑惠、恪儉至孝的官方砌詞,並稱,皇帝為盡三年之喪,取古人「倚廬」的意思,齋居養心殿,皇后遵太后遺命,也移居養心殿,同守聖祖和太后之孝云云。

「正好呢!凌兒正想求皇上,就賜我住在圓明園,皇上,您就准了吧!」

「凌兒……」胤禛無奈的搖搖頭,恨恨道:「老八就是要朕處處受制,外頭官員陽奉陰違不說,連個自己家事都要插手,當年在我雍親王府時,怎能有這等樣事!」

「可如今您是皇上了呀!再者,我是真的不喜歡住在宮裏,威嚴氣象,處處紅牆,叫人氣悶,夜裏又幽幽冷冷的,叫人心裏發寒……」

「有朕在,你也怕?」

「也不算害怕,就是打心眼兒里不喜歡……」

「朕打算重新修整擴建圓明園,像聖祖爺的暢春園那樣,時時都可以去住,你不是喜歡江南景緻嗎?除了關防設施,樓閣山石都從蘇州調工匠造,現在就繪製草圖,等西邊戰事結束便可動工。」

這就是准了,我喜出望外,抱着他的腰笑道:「謝皇上。」

「呵呵,凌兒這是什麼禮節啊?」笑一笑,胤禛仍然無法高興起來:「可是朕的凌貴妃,就這樣算了?這麼多年了,還要等到幾時?」

「皇上,佛說的貪嗔痴,您都全了,既已經這麼多年都好好的,那又有何妨呢?凌兒沒什麼志氣,只想要平平安安的就好……」

手臂依戀的繞過他脖頸,低聲央求:

「又何苦為一件小事,把我推到風口浪尖上受煎熬呢?一個貴妃值什麼?凌兒可能拿它換皇上的心?……」

為避免又生事端,傳出話柄,冊封之事就這麼混過去了,十二月,皇帝先恨恨的撤了廉親王岳父,在親貴王室中很有號召力的安親王爵位。看看臘月將盡,直到雍正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才將冊封詔書明發天下,冊立嫡妃那拉氏為皇后,年氏為貴妃。二十三日,以冊立皇后禮成頒詔全國「恩款」十二條,總之一應禮儀均有禮部查了典籍,按「祖宗成例」去安排。

又過年了,圓明園早成了冰雪世界,粉妝玉琢,樹枝上掛起了冰凌,建築都裝飾一新,張燈結綵,我笑眯眯的抱着恢復了苗條身材,鑽在溫暖狐狸毛斗篷下取暖的雪球,看阿依朵氣急敗壞的胡亂扯掉身上花樣繁複的公主禮服,「啪」一聲扔掉大帽子。

「氣死我了!三跪九磕行半天禮原來還要賞戲,一身穿戴沉得壓死人,那些人還能坐得像廟裏的佛像,面前擺那麼一點點東西還不夠它吃的呢!」阿依朵指指我懷裏舒服得直哼哼的貓。

「又坐不住了!你現在可是和碩公主呢,位份上就差晉『固倫』公主了,真正的金枝玉葉,說話該避諱點兒,走路也還這麼急腳貓似的。」看着她身邊的宮女忙忙的為她解扣子,取肩帔,我身邊的人也早就熟悉了這位蒙古姑奶奶,給她端來了廚房裏永遠有的溫火膳和熱騰騰的點心。

「你幸災樂禍什麼呀?差一點兒你也可以坐在那裏的,幹嗎不爭一爭?」

「爭什麼?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夫唯不爭,故無尤。」①給雪球撓著痒痒,我一邊示意周圍宮人不許偷笑她吃東西的樣子,一邊自己也笑道:

「值不值得爭,或者以不爭為爭,都是學問呢,皇上是最明白這個道理的……不過我可不想爭,只想『無尤』,我就是個沒志氣的閑雲野鶴性子,和你一樣,只喜歡逍遙自在。」

「嘰里咕嚕說什麼呢?要說逍遙自在還差不多……反正皇帝也離不開你,瞧瞧外面『藏心閣』的大牌子……嘖嘖,酸死人了,一顆心都藏你這兒了,別的還用愁嗎?」

這下輪到我被嘲笑了。胤禛給我在圓明園中住的地方取名「藏心閣」,正面臨湖大門匾額「在水一方」,都是御筆寫好了,交給敕造司做成了,送來要掛時我才知道的,想到這個,不禁嘆息:

「眼下雖然如此了,按皇上的性子,憋著氣,記着恨呢,必定不肯罷休的,越是阻着他,他越是要辦到——今後……」

——今後會如何,還真的說不上來。然而兄弟相殘、骨肉慘變,命運受此連累的人天下不計其數,政局一動,官員百姓不得安寧者多,我的位份能否得晉,在其中實在算不得什麼。這樣一想,就乾脆先把這些丟到腦後去,每天讓碧奴帶着幾個小孩和武世彪的兒子小武,阿都泰的滿族夫人帶着兒女一齊到園中玩耍。的3a

雪地追鹿,林中捕鳥,結了厚冰的湖上溜冰玩兒,我還做主把雪球生的人見人愛的小波斯貓送給了幾個孩子——波斯貓也是貢品,尋常大臣家除非皇帝賞賜不能蓄養,就是在王公親貴家也很少見。有小孩子和動物的地方永遠溫馨,而且最重要的是,永遠正經不起來,我就這麼熱熱鬧鬧過了個年,不但胤禛一抽出身就連夜也要過來,十三爺怡親王、十六爺庄親王、十七爺果郡王跟着來了兩趟也樂得在雪地里跑馬撒歡不可,可西北用兵正值緊要關頭,滿朝官員,連皇帝和理政親王們也幾乎沒有過上年,據說軍機處所有大臣和在「軍機處行走」的辦事章京,年夜飯都是在軍機處賜的。

忙亂這麼久,總該有點成就,雍正二年正月初三,年羹堯坐鎮西寧,岳鍾麒率部進攻羅卜藏丹津,所戰告捷,取得西北戰場第一次大勝仗。皇帝收到戰報后,很快就於正月十二日授四川提督岳鍾麒為奮威將軍。

「哎!岳鍾麒居然打了大勝仗,我瞧的果然沒錯,在草原上第一次遭遇我就看出他是大將之才了!」

阿依朵瞥一眼我捂得嚴嚴實實的腳脖子,嗤之以鼻:「這就是看的後果?——說得自己上過戰場似的,瞧你嬌滴滴的樣子,真打仗的時候還來得及觀看人家怎麼用兵?」

「喂!」多次試探無果,我終於忍無可忍了:「你到底覺得岳鍾麒怎麼樣啊?老是來找我打聽西邊戰場消息,又不肯承認是在問他,你還是阿依朵嗎?我都幫你打聽過了,岳鍾麒20歲時由家族做主娶的妻子,沒兩年就疾病去世了,後來一直東征西戰,沒有再成親呢,你想想,名將之後、武藝高強、有勇有謀、英武挺拔……又封了大將軍,你再不打他的主意,肯定會被別人搶了。」

阿依朵皺眉望着遠處:「他們漢人有一種東西,叫『禮法』……」

「就是傳說中女人被陌生男子摸了一下手就要自斷手臂的『禮法』?阿依朵你也聽說過那種東西?」我是真的很吃驚。

「哎!岳鍾麒是漢人嘛!再說我家裏還有個被貶在家的老親王呢!你問我,我倒問你,還能怎麼樣?煩死了……」

阿依朵煩躁的甩甩頭不肯再和我羅嗦,跑出去找馬兒散心了。

岳鍾麒在西邊帶來的第一場勝利,為雍正二年開了個好頭。

三月初九,青海大捷。岳鍾麒率軍出擊后,於歸途殲敵二千,使敵無哨探,蓐食銜枚,宵進一百六十里。黎明,抵羅卜藏丹津駐地。叛軍尚未起,馬皆無銜勒,倉皇大潰。羅卜藏丹津「衣婦人衣」,遁走,擒其母及妹夫等。本日,年羹堯奏報大捷。

羅卜藏丹津既敗,西邊又用了一段時間妥善安置邊防:設立官員,留兵駐守,又調蒙古兵、派滿州兵進駐,將土地交給當地蒙古人居住放牧,分明地界,避免糾紛……雍正二年間,西部大局基本安定,雖後來仍有叛軍殘部偶爾騷擾,有岳鍾麒在西疆駐守,芥末之眾再也難以形成大患。

胤禛的統治得到了進一步穩定,看似朝局平穩了些。暑熱剛褪,仍然是在南方荷花依舊盛開的秋天,年羹堯安穩了西邊佈置,奉命進京陛見,途中,總督李維鈞、巡撫范時捷跪道迎送,至京師,行絕馳道,王公大臣郊迎,當真是風光無限,一時歌功頌德之聲不絕,繁華熱鬧不堪,我卻只帶着多吉和粘竿處一隊身手不錯的便衣侍衛,悄悄南下了。

「凌兒!你……皇上怎會又准你出宮來?」

鄔先生突然抬頭見到我,驚喜交集。因為又有一項叫做「耗羨歸公」的改革要交給李衛推行,李衛如今升了兩江總督,衙門仍設在南京,在這座百年老宅後花園書房中,我見到白髮蒼蒼的鄔先生舉手扔掉手中書冊,瀟灑自如,目光敏銳,精神矍鑠,才重重的放下一顆心。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聽皇上安排我南下的關防時,簡直不敢相信呢,皇上說過不再讓我出宮的……」這是真的,說「居然」,就是這個意思:「我去年就惦記着先生身邊沒有穩妥的人服侍,又怕你一起興就又去哪裏雲遊,再也找不到,秋風一起,突然特別想念江南,心裏一急,就深思熟慮,想盡辦法……居然真的又說服了皇上!」

總算輕輕鬆鬆的身在江南了,而且沒有什麼大事,我可以四處去玩,想想都叫人心情愉快,於是又補充一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皇上沒有封成我貴妃,加上現在年大人進京敘功,年妃在宮中風頭無雙,他總覺得虧欠我點兒什麼似的——我才不像他那樣小心眼兒呢……」

「呵呵,那個我也聽李衛講起了,無妨!」鄔先生爽朗的搖搖手說:「若皇上不甚在乎,聖綱獨斷,硬要下旨冊封,也不是什麼難事。皇上登基以來,流言何其多?但皇上要封賞或貶謫的人,哪一個最後沒有按皇上的意思辦?正是因為沒有冊封你,凌兒,足見皇上對你愛護備至,患得患失、投鼠忌器……」

……鄔先生說話永遠這麼深奧。

無意中說出「何苦把我推到風口浪尖上受煎熬」時,我就曾隱約感覺到胤禛受到了觸動,但只是慶幸,他終於明白了我什麼不想去爭那一口閑氣,而只願平安是福。像鄔先生說的這麼清楚透徹,我卻從沒想到過。

當下欣慰的說:「鄔先生,我在京城,特別是在皇上身邊,經常想,要是時時能和你說說話多好,總能長點兒智慧,腦子也清爽有條理。現在朝中好多事都一團亂麻似的,還能整日氣定神閑的,恐怕只有方先生了。」

「青海大捷,革新推行也還算順暢,事事有條不紊,怎麼至於一團亂麻?」

「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被問住了,努力思考回憶著,是啊,好象大局看上去都還算好,為什麼我印象中皇帝、親貴王公、大臣們總是鎖著眉頭,陰沉着深不可測的眼神?

「哎!我沒有那個政治頭腦,但我只感覺進乾清宮的人沒一個簡單的,還都有很重的心事……鄔先生,你不知道,我本來圓明園住得好好的,可皇上說習慣了讓我伺候筆墨,又在清宮給我安排了一間屋子,你知道的,就是那個乾清宮嘛!」

說到這裏,忍不住要埋怨一下。乾清宮是內廷中心建築,明代十四位皇帝的寢宮,由於宮殿高大,空間過敞,明代是分隔成暖閣九間,分上下兩層,共置床室二十七處。清代皇帝雖不把這裏常設為寢宮,但建築和東西暖閣都沿用明朝舊制,是召見廷臣、批閱奏章、處理日常政務、接見外藩屬國陪臣和歲時受賀、舉行宴筵的重要場所,連皇子讀書的上書房,也都遷入乾清宮周圍的廡房,雍正元年,皇帝還親手把密建皇儲的匣子存放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后。

「哦?乾清宮怎麼了?」鄔先生呵呵笑道。

「那裏太空曠幽深了,安靜人少的時候四處都像有細碎的回聲,晚上點起燈燭,邊角僻靜處,鋪墁金磚的地面上,總覺得倒映着穿前朝宮女裝束的影子,一抬頭卻什麼都沒有……太監宮女們相信皇帝是真龍天子,能鎮壓百邪,皇帝不在那裏時,一個個連走路都不肯靠近乾清宮走……」

「呵呵,明朱棣建紫禁城,已有三百年,自然有不少故事,明嘉靖年間『壬寅宮變』,萬曆帝鄭貴妃『紅丸案』、泰昌妃李選侍『移宮案』,都發生在乾清宮,年歲久了,故事添油加醋或捕風捉影,多少有了些怪力亂神,不過是見不得光的魑魅魍魎而已,何足道哉!」

正要向先生討教那幾個歷史舊案內幕,守在門口的宮女齊聲喚了一聲「李大人」,眼下陞官最快,天下側目的全國最富庶兩省總督李衛拿着一摞文書進來,卻為了要不要行禮羅嗦一陣,我不耐煩,站起來也不受禮,直接問道:「狗兒,你今天接我時虛禮都有了,現在也沒外人,就別打花胡哨了,我問你,去年給你的十二萬銀子,你把用途去處、採買東西價格都一一列了帳冊,呈給了皇上,我也看了,開粥廠、遣返補貼土地被淹的災民、採買軍糧和戰衣……十二萬都用得一清二楚,怎麼沒見你給翠兒買的東西呢?」

「這、這……」李衛沒想到我劈頭就問這個,撓起了頭。

「那帳冊是他的主意,卻是我幫着寫的。李衛說,皇上派他來這麼肥的地方當官兒,卻還窮的要主子變賣首飾為他籌錢,慚愧得要死,哪還能自家用,翠兒也是這麼說的……」

鄔先生順手拿過李衛放在書桌上的文書一邊翻看,一邊笑呵呵替他解釋著,不知道看到什麼,忽然評論道:

「有些不知就裏的人,以為李衛受重用只因為他是皇上的舊家奴,謬以千里!當今聖上是什麼樣的天子?瞧到現在,加上皇上自己,皇上唯一心寬縱的人,就在我們眼前。李衛不受世俗拘束,辦事不拘泥、有奇效,看似處世油滑,而內心赤誠,對皇上絕不假以半分私心,所以皇上才能這樣用他,只要李衛此性不改,可保一生官運亨通!」

沒頭沒腦又被誇了一頓,還是被平生很少開口誇讚什麼人的鄔先生這麼大力勉勵,李衛搓着手,張著嘴直樂,我卻奇道:「鄔先生看見什麼了?這麼多感慨?」

也拿過那摞東西來看,原來是今天剛到的朝廷邸報、發給各省官員督促實行朝廷各項政令的「廷寄」,還有皇帝批複給李衛的摺子以及轉給李衛看的摺子,硃筆密密麻麻寫滿了摺子邊角所有空白。

這些東西裏面包含的內容極多,從今秋勾決死囚的案件信息到兩個官員之間有什麼私人關係無所不包,我放棄了,丟下它們,疑問的看着鄔先生。

讓書房四周的人都走遠了,只高喜兒和翠兒身邊的心腹丫頭景兒兩個人守在門口,鄔先生才問:「皇上今年,斥責次數最多,和給賞最豐的,都有誰?」

因為這話不知道是在問我或李衛中的哪一個,我先答道:

「皇上給賞得最豐的自然是年羹堯,青海一勝,年羹堯晉為一等公,加一精奇尼哈番,從戶部撥銀子二十萬兩給年羹堯『勞軍』,又封年羹堯之父年遐齡為一等公,加太傅銜,賜緞九十疋。相比之下,衝鋒最前、立下首功的岳鍾麒只封為三等公而已。」

「嗯,還有呢。」

「還有……最豐厚的,還要算親貴。平日裏『舅舅』隆科多所受榮寵備至,最為風光,八爺廉親王也已經食雙親王俸,除了鐵帽子沒得可封了,平時大小節慶、大事小事無不加意賞賜,嗯……自然還有十三爺。」

「那皇上斥責得最多的又有誰?」

「這個我知道,連下邊地方官員都知道,自然是八爺受斥責最多,上諭:廉親王存心狡詐,結黨營私,凡遇政事,百般阻撓,顛倒錯亂,又諭:廉親王所辦之事,皆要結人心,欲以惡名加之朕躬。管理理藩院時,將來京之科爾沁台吉等不給盤費,盡皆逐去,使彼等哭泣而回。管理工部時,凡錢糧應嚴追還項者,竟行寬免。」

李衛一絲不漏的背了幾條,又評論道:「連八爺對以前良太妃娘娘薨逝時過於悲傷,也有明諭斥責說矯飾欺世,前幾天又說『允禩凡事減省,出門時不用引觀,過為貶損,不按定製,巧取謙讓之名,誑惑愚人,邀其稱譽,懷奸敗法,心跡昭然』,對了!皇上還說八爺負責採買陵寢所用紅土時,折銀髮往當地採買,節省運費。上諭『此特允禩存心陰險,欲加朕以輕陵工、重財物之名也』。」

這些線索看似瑣碎,累積在一起卻實在不是什麼好事,就算是這樣的密室深談,我也斂了幾分對鄔先生結論的好奇,默默無語。

八爺無論做什麼,或奢或儉,或嚴正或寬厚,或高調或低調,看在最痛恨他的人——胤禛眼裏,總是包含着無窮的詭計和禍心,自然要防備到神經質的地步。

但平凡小民、乃至尋常官員,如何能真正理解那數十年艱辛爭鬥下的陰霾,甚至留下的後遺症?他們只知道,天下聞名的「八賢王」,溫良恭謙、敦睦友族、親愛兄弟、寬待下人,而胤禛,則對這樣一個好人處處挑刺、尋釁斥責、無端訓誡,再聯想起其登基不正的傳聞、將一族叔伯兄弟「迫害」得差不多,以至於氣死太后的事實,換成誰,眼前能不浮現出一個多疑冷血、殘暴無情的形象?

鄔先生溫和的看看我,說:

「皇帝不惑之年才得以位登大寶,要整頓的事情卻太多,心急了些,但八爺黨遲早……是故,受責甚至已經降罪處置的親貴宗室里,安親王、裕親王、簡親王以及幾位郡王,貝勒阿布蘭,蘇努父子,七十、馬爾齊哈、常明等,還有前任尚書、都統的宗室佛格、汝福等……其實皆為一黨之人,我們都不算了。」

「先生,您是不是要說,皇上最近又放出風聲,開始斥責隆科多和年羹堯了?」李衛發現了我情緒的變化,很機警的聯想到了什麼。

「正是!皇上給你的密折,以及轉給你的幾封密折中,都有疑隆科多和年羹堯『不純』之語,直隸總督李維鈞、四川巡撫王景瀕、湖廣總督楊宗仁、河督齊蘇勒……」

先生一本本往下放摺子,我一本本拿起來翻:「近者年羹堯奏對事,朕甚疑其不純,有些弄巧攬權之景況」,「年羹堯來京,奏對錯亂,舉止乖張,大有作威福事」,「隆科多、年羹堯均非無瑕之器,於奏對之間,錯亂悖謬,舉止乖張,大露擅作威福,市恩攬權情狀」……紅色硃砂寫出的字個個有觸目驚心之效,我平時有個原則,絕不主動聽、看任何政事和文件,所以這些摺子我從未見過,看着,不由得讀出聲來:

「近來舅舅隆科多、年羹堯大露作威作福攬勢之景,朕若不防微杜漸,將來必不能保全朕之此二功臣也。爾等當遠之。」

「爾等當遠之……」李衛怔怔的說:「這是在敲打我們臣子啊,皇上這就算放出話來了……」

他腦筋轉得極快,突然像個受驚的孩子般急急的問著鄔先生:

「先生,您剛才是要告訴我們,受封賞最厚的,正是皇上斥責得最厲害的,他們,他們……要倒霉了!」

鄔先生安靜的微微笑着:「不出明年。」

「可是……可是……可是眼下他們正當風頭,到時候一出事,誰,誰能想到啊?」

「風頭太過,自然無以為繼,到皇上再沒什麼可賞他們的時候,這齣戲就該散了……皇上敲打你,你就該警醒點,跟他們有任何公私來往,半句話也要跟皇上奏明了,別的也沒你什麼事,冷眼瞧著罷。」

「我不管誰要倒霉了,可是皇上也不好過。」現在才嘆出一口氣,輕輕靠到鄔先生身邊,拉着他的手想汲取那冷靜中的力量:

「先生去年給我的方子,實在沒法子做到。酣然一眠,皇上一天能睡兩三個時辰就算不錯了,要皇上開懷一笑,更是難得,你們不是外人,說句不害臊的話,皇上就算夜裏睡熟了,眉心也鎖得緊緊的,揉都揉不開。還有十三爺……」

說到胤祥,不能不想起,今年春天,我都已經忘記了什麼的時候,一朵雪蓮卻同去年一樣,帶着幾千裏外雪山的清寒孤寂,靜靜躺在我「藏心閣」春色滿園的背景中,讓我愣怔原地許久。

「十三爺今年發病,仍在冬末初春,我都知道了,皇上發摺子給李衛,我又呈了方子去的。」鄔先生慢慢說道,「但觀其脈案,此象已難根除,虧得十三爺底子好,只要調養有方,年年都可平安度過,凌兒不要着急……」

「年年?先生你告訴我個准信兒,能再平安幾年?」

連李衛也緊張的看看我,看看鄔先生。

鄔先生平靜的凝望我,沉默中彷彿有些嘆息:

「凌兒,只看各人命運,彷彿世事如棋,翻覆甚易,令人心寒心驚。但退一步看,天道有常,好比夏花繁盛,秋葉凋零,皆自然之理……皇上、十三爺,還有各位『爺』們既生在天家,生在大清一朝,聖祖之世,一切已有定數。該當的福壽,一樣也短不了誰的;當不起的,硬要強求,反而貽害自身——聽說圈禁中的二爺,已病在不治?」

「對,廢太子胤礽,大約時日無多了……參與了奪嫡之爭的眾位『爺』們,他也許就是最早去的一個。呵……」我冷不丁笑笑,在一旁早聽得獃獃的李衛倒被嚇了一跳。

「……紅塵百劫,浮沉誰主?這一場風雲,居然就要從當了幾十年太子的胤礽身上,拉開散場的序幕,一群痴人,爭了一輩子,生有何歡?」

無盡的沉默,我的疑問無人回答。

①出自《老子》上篇道經第八章

另外,雍正二年十二月十四日,皇二兄、原康熙朝皇太子允礽病故,追封和碩理親王,謚曰「密」,雍正帝稱「兄弟至情,不能自己「,親往哭奠。至此,這班皇兄弟開始了迅速的凋零。

四十八:花逝

雍正三年夏天,剛進八月,京城熱浪滾滾,正是一年中最難熬的日子。圓明園的上午,湖面漾起疊疊清波,送來涼風,阿依朵陪我坐在湖邊枝葉繁茂的大樹蔭下,捧著冰果盒大快朵頤。

「你看,胤祥出來了。」阿依朵指著湖對面。

這裏正好可以看見對面皇帝處理政事的所在,而我們卻躲在夏日濃密的植物後面,比較隱蔽,每當看見層層穿戴整齊的官員們狼狽的樣子,阿依朵就樂不可支,藉機取笑一番。

「前兩天他又得賞賜了,『允祥實心為國,操守清廉,加允祥俸銀一萬兩;允禮照親王例給與俸銀、俸米,護衛亦照親王府員額。』皇帝恨不得把家底都掏給他了吧?連允禮也跟着沾光。」

看着胤祥遠遠的邊走邊在烈日炙烤下取了帽子抹汗,阿依朵繼續八卦道。

但幾乎同時,軟禁中的十四爺允禵妻子病故,皇帝因其奏摺中有「我今已到盡頭之處,一身是病,在世不久」等凄涼之語,而大加諷刺貶斥,言其狡詐偽飾。同樣是兄弟,處境卻天差地別,瞧在外人眼裏是什麼滋味且不管,就連胤祥自己,似乎也覺惶恐,堅決辭去了皇帝還要賞他一個兒子為郡主的恩典。

這些話要說起來無趣得很,我無聊的看看她:「好好吃你的水果罷,塞了一嘴的東西,還有這麼多廢話。」

「我就喜歡說,你護着他做什麼?得了銀子,才能年年運來雪蓮呀。」

雍正三年春,雪蓮再次準時送到我眼前,仍然沒有任何話,只有一朵冰冷靜默的花,看來胤祥是真的打算每年都來上這麼一遭了。讓這位百無禁忌的公主大嘴一說,我也實在是無可奈何,只好假裝什麼都沒聽見,一轉頭正好看見藏心閣里的一名宮女急匆匆向高喜兒報告着什麼。

高喜兒一聽,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忙趨步過來,小聲說:「主子,宮裏年貴妃來瞧您來了,在藏心閣等著呢。」

「誰?」阿依朵立刻抬起頭來:「就是宮裏風頭最足的那個年貴妃?年羹堯的妹妹?」

我還在思索,倒被她反應嚇了一跳:「阿依朵你做什麼呢?她可沒惹着你。」

「你都已經不跟她爭了,她還敢追到這裏找你麻煩?等我去會會她!」

我哭笑不得,連忙按下她:「快別叫人看笑話了,有你這樣的公主嗎?你怎麼知道她是找麻煩來的?你一去,有幾個厲害角色也叫你嚇走了,什麼話也別指望好好說了。」

站起來理理衣裳,對阿依朵說:「況且她能來園子,一定是奏請過皇上,皇上准了才得進來的,皇上就在對面呢,能有什麼事?你好好乘着涼吧,我去見見就回來。」

又囑咐她身邊的人看好她,不要讓阿依朵莽撞壞事,才沿着湖岸綠蔭往回走。

遠遠就看見一位宮裝女子只帶了一位宮女,一位嬤嬤,站在藏心閣外湖畔綠柳下,微微仰首,一動也不動的看着皇帝親手寫的那三個字。她打扮得很鄭重,兩把頭兒后別着一朵碩大的芍藥花兒,蟒緞旗裝外套著玫紅色紗羅坎肩,雪白圍領,踩着「花盆底兒」,後面看去腰是腰、臀是臀,豐腴婀娜。

「給年貴妃請安。」

她反應過來,一轉身拉住我的手:「妹妹快別多禮!我這麼說來就來的,也沒先知會妹妹一聲兒,還正不安呢,只是請皇上准出宮一趟不容易,只好厚著臉皮就來了。我是康熙四十二年跟了皇上的,若是你不嫌棄,我就叫你一聲妹妹了。」

「貴妃娘娘怎麼這麼說?不知道姐姐要來,沒能去迎接,妝扮也隨意,我倒是怕貴妃怪罪呢。平時也不敢請您移千金玉體來的,既能來,真是榮幸還來不及,若不嫌棄這裏臟,姐姐趕緊請進屋喝盞茶罷,這大熱的天,姐姐別累著了。」

請著安,說完了客套話,才站起來欲攜她手進去,她卻站在原地,又看了看那塊匾,笑一笑看看她的嬤嬤,對我說:「妹妹,我說句真心話兒,你別見笑,一個女人,能得男人能這樣對你,就算荊釵布裙,柴米夫妻,也是幾世難得修來的福氣啊。」

她這話說得十分感懷,倒像是真心的,我微微紅了臉,又見她眼眶都泛紅了,不由詫異,更加不知道她的來意。

第一次這麼近的認真端詳她:兩隻杏子眼,外眼角向下耷拉,描得細細的彎彎雙眉也有些倒八字的樣子,面相顯得哀怨悲苦,大概因為這個表情的緣故,臉頰也顯得有些鬆鬆的掛着,不太精神。她畫了濃妝,被熱氣一蒸,粉面紅唇,分外嬌艷,但我卻看得很是不忍。

在水榭臨湖最清涼處給她安了座,她鬆開拉着我的手之前,又笑道:「妹妹這雙手,水靈靈一把水蔥兒似的,十指纖纖,叫人拉着好不可憐,真捨不得放。」

她親熱得越誠懇,我越有些摸不著頭腦,她的手厚實潮濕,摸上去軟綿綿的,頗感覺溫柔敦厚,我一笑放了手,先親自送上現成的冰鎮酸梅湯給她,又端給她身邊的嬤嬤。

「喲!凌主子,老奴不敢!」那嬤嬤一屈膝跪下來高舉雙手接了,卻先不起來,把酸梅湯往地上一放,磕頭說道:「凌主子,咱們娘娘來這麼一趟也不容易,老奴忝著老臉也要先幫年貴妃娘娘說句話兒,從前太后老佛爺、皇後娘娘對凌主子您有些不公道,那都是外頭的事兒鬧的,咱們家年主子一向是個和順的性子,對您連半句不好的話都沒有過,您心裏別有疙瘩……」

聽到這裏,才算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把拉她起來阻止她再說,自己說道:「您這麼大年紀了,暑熱的天,怎麼動不動就跪?弄得像我這裏不懂規矩似的。那些話兒都是陳年舊事了,提它幹嗎?你不說起我都忘了!」的61

「就是!咱們主子是,心如皓月明鏡,不沾塵埃……」

高喜兒搖頭晃腦說着,見我回頭瞪他,吐吐舌頭小聲嘀咕:「這是皇上說的……」

「李嬤嬤是自小看着我長大,跟着我進宮的,待我同女兒一般親,她一時心急,妹妹你別怪她。」年貴妃連忙解釋道,又急急的說:

「妹妹,你原就生得伶俐,又知書達理,有才具,我這笨嘴拙舌的,竟越發不知道怎麼跟你掏我這顆心。咱們宮裏的女人,外面瞧著不知道怎麼好,錦衣玉食的,卻是黃連雕的菩薩——外頭光亮裏頭苦,只求個平平安安,就是造化了!」

「這話何嘗不是呢。」我見她話說得急,竟也不和我避諱,倒像是多年閨房好友知己密語,暗暗納罕,柔聲安慰:

「什麼富貴名分,都是虛的,哪個人不是光着身子來世上,又光着身子走呢?哪怕在天家,平安已是最難得的福分。要說我自己的故事,裏頭許多緣故,只有皇上最清楚,外頭的事兒,誰能說得明白?誰敢說得明白?咱們不要去管它,且圖個自身心安就是了,宮裏的女人誰都不容易,瞧瞧太后……太后老佛爺不喜歡我,那是我沒那個福分,就是皇後娘娘,也不過是站在她主理六宮的職分上,我還不至於為那些記仇的,姐姐你心裏才別有疙瘩,有什麼話,跟妹妹直說就是了。」

長篇大論的,也不知道哪句話觸動了她,她紅了眼圈兒,手裏把一張五福捧壽的絹子扭成一團,鼻子裏悉索著,眼裏漫上來一層水霧。

「這究竟是怎麼啦?」我看着不對,示意高喜兒把人都趕了出去,他自己守在門口,又看看年貴妃身邊的宮女。

「蘭舟不要緊,也是我娘家帶來的。」年貴妃擦擦眼圈,說:「我身邊攏共也就這麼兩個可靠人兒了。」

看來她是有意只帶着自己的心腹,專程而來,我略微有了些猜想,專註的看着她。

但她踟躇一陣,竟有些不知如何開口,見她遲遲不說話,李嬤嬤又了跪下來:「凌主子,宮裏宮外都知道,皇上身邊最說得上話的,就是您和十三爺了,現在還有個方先生,求主子給咱們家苦命的娘娘個信兒吧!年家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我嚇一大跳,幾乎要立刻從椅子上站起來。

早在雍正三年三月間,皇帝就公開諭責年羹堯,並調年羹堯為杭州將軍,揭開了處置年羹堯的第一步。現在年羹堯已經被降為一等精奇尼哈番,據說正在四處轉移財產,而皇帝對他的最後動手,看起來也已經一觸即發,年妃怎麼可能一點兒都不知道?

話一說開,年貴妃反而鎮靜下來,坐直了,慢慢說道:「妹妹,不怕你笑話,還在年初的時候,青海大捷了,我那宮房裏人來人往,賀禮如山,有兩個月真是熱鬧得不堪,我父親封為一等公后,家裏也常有信兒來,家裏人也三天兩頭進得宮來說說話……可是三月一過,四月間,人就漸漸少了,說話也支支吾吾的,家裏人來了兩趟,只說皇上嫌我大哥在殿見時失禮,掃了皇上的面子,不讓他再帶兵,要讓他回中原來。我想着,哥哥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外帶兵久了,性子難免野些,回東邊來,不論大小做個官兒,也是為他好,不但保全令名,一家也得平安……」

說到「平安」,眼淚不知不覺下來了,那模樣真是我見猶憐,她自己還不知道,仍舊一心說着:

「慢慢兒到了六月,我宮裏人就越發少了,原先就不認識的那些人,又一個都不來了,最怕人的是,家裏一點兒音信也沒了,去皇后那裏問,她也待理不理的,只說皇上說的,後宮妃嬪不要管外頭的事兒。我一個女人家,關在沒天日的宮裏頭,就是個睜眼瞎,白天黑夜的,着急也沒用,直到前幾天……」

她抖抖的從衣袖裏拿出一張紙:「我姐姐從蘇州寄了信兒,虧得蘭舟機靈,又遞到我手裏來了。」

站起來接過那張紙,短短數語,是個男子的手筆。大意是說家裏不好了,託人在南邊秘密見到年羹堯,年羹堯只勸他們學他分散財產,早做打算,於是就寫封信來問問做貴妃的妹妹,皇帝究竟意下如何?為什麼剛剛才天恩普降、聖眷隆重,一轉眼就變了天呢?

「我不識字,還是李嬤嬤悄悄帶出去,給他家當家的認了,回來講給我聽的,真是半天裏一個霹靂,驚得人不知怎麼才好……她只說家裏不好了,又不說到底怎麼了,我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人,只能幹瞪眼,可憐家裏人還指望着我……」

年貴妃硬撐著說完了話,已是泣不成聲,靠在李嬤嬤身上只是抽噎。

看完了那張紙,我親手從柜子裏翻出火摺子,正想划燃,又停住了。

「妹妹……」年貴妃獃獃的忘了哭泣,緊張的看着我。

「這個倒不忙……」我自言自語,又坐下來:「貴妃姐姐,妹妹得先問一句:你自己現在是怎麼想的?」

「我?我還能怎麼想?心裏一團亂麻似的,還是李嬤嬤和蘭舟有點主意,幫着發了幾天愁,想來想去,只好來求你……」

「凌主子!」蘭舟看上去果然是個有分寸的女孩子,擦一擦鼻子,跪下來頭頭是道的說:「眼下既已經來求凌主子了,奴婢斗膽失禮替咱們主子說句話。奴婢想,看宮裏人對我家娘娘如今的情形,咱們年家恐怕壞大事了,先前聽說曹家、李家壞事、抄家,還跟看戲兒似的,如今只怕……只怕……奴婢有個想頭,也是這麼勸我家娘娘的:皇上不肯讓娘娘知道,也不讓外頭給消息,這是皇恩浩蕩,不然,外面家人奴才什麼的要不會辦事,不就連累了娘娘嗎?如今只請凌主子給個信兒,咱們娘娘天天焚香祝禱,也知道個說詞兒,不然,整天哭着,人都要慪壞了。」

「你果然很機靈,能想到皇上是在護著貴妃娘娘這一層,就很不錯。」我被她們幾個一句搭一句的凄涼說得心裏直發慌,想像一下,自己族人剛剛還風光無限,突然就作鳥獸散,關的關、殺的殺,真叫人心都寒透了。喝一口酸酸涼涼的酸梅湯,先誇獎蘭舟,才能好整以暇的告訴年貴妃:

「貴妃娘娘,你跟着皇上有二十年了,皇上是什麼性子,你應該比妹妹我更清楚,若是他鐵了心要下手的事兒,什麼都挽不回來。康熙爺當政的時候,江南村鎮,一柴一米幾錢幾厘銀子都一清二楚,咱們這位皇上,比康熙爺還要細緻十倍,廣東廣西哪家鄉紳和官員結親了,川貴偏遠地方哪家土司染指了多少斤銅礦,買通了哪幾個銅政,什麼時候給了多少金銀……更別說皇上眼皮子底下這點事了。依妹妹這點小見識,皇上既准了姐姐來園子和妹妹我散散心,心裏必定有主意了。姐姐要是信得過我,這就拿着這封信,直接求見皇上,事情,指不定還有能為之處。」

「這……」她驚恐的瞪大了眼睛:「我也曾想過去求皇上,可是……可是,妹妹,攤上咱們這位爺……皇上要說待人,其實沒得說的,只要依著爺的規矩,聽爺的話,向來恩賞有加,什麼都不會虧待了咱們……可真要跟皇上說句話兒,就跟冰做的人兒似的,寒得什麼話都凍回去了,更別說掏心窩子,好好講講了……特別是太后的事兒一出,滿宮裏人誰見了皇上不跟見了……十殿閻羅似的?」

說到底,原來是怕他。不但怕,簡直畏之如虎。連她,連她們都覺得是胤禛害死了太后,並把胤禛當作六親不認的凶神惡煞。

心裏突然不知是什麼滋味,可憐的年貴妃!可憐的胤禛!

「不必說了,我替姐姐去問問就是。而且……」我止住她驚喜、感謝的起身,直接說:「妹妹眼下知道的,先告訴姐姐無妨……」

這裏面緣故很多,我只揀要緊的一一說來:

「四月,皇上調年羹堯為杭州將軍。六月,年羹堯之子年富、年興因『隨處為伊父探聽音信,且怨憤見於顏色』,被革職,交與其祖年遐齡,年羹堯則從起程赴杭州上任,據說故作『困苦怨望之狀』,將產業、資財分散各處藏匿,皇上命各省督撫等嚴查,出首者免罪,隱漏者照逆黨例正法,未能查出之督撫一併從重治罪。又列年羹堯任用私人,舉劾不公,從前題奏西藏、青海軍功、議敘文武官員多冒濫不實,擅作威福等……先後降年羹堯為閑散章京,最後撤去一切官職,降為庶人。」

年貴妃目光僵直的看着我,但我嘆一口氣,還是得說下去:

「就在前不久,大約貴妃收到這信的前幾天,七月底的時候,內閣、九卿、詹事、科道合詞劾奏年羹堯『欺罔悖亂』各款,請……加誅,以正國法。皇上諭稱,自古帝王之不能保全功臣者,多有鳥盡弓藏之譏,然而委曲寬宥,則廢典常而虧國法,將來何以示懲?此所奏乃在廷之公論,而國家賞罰大事必諮詢內外大臣僉謀畫一,所以,現在已經降旨,詢問各省將軍、督、撫、提、鎮,各秉公心,各抒己見,平情酌議。應作何處分,不久收齊了各大臣的意見,皇上就會有決斷了。」

「已經壞成這樣了……」年貴妃喃喃,整個人軟在椅子上。

她應該很清楚,各位大臣「各抒己見」,是一定可以做到。「各秉公心」,就很難講了。年羹堯作威作福,向來貪心不足,手段又狠辣,早已得罪了滿朝有聲望有勢力的老官員,他新結交、提拔起來的一批官兒,又已經被皇帝先下手免的免,逮的逮,這個時候叫官員們發表意見,不但年羹堯本人必死無疑,恐怕又是一樁全族覆沒的大案。

人到絕望,卻突然會產生一鼓勁兒似的,年貴妃一撐椅子瞿然而起,「撲通」跪下道:「請妹妹救救……」

我連忙去拉,哪裏拉得起,一急自己也和她相對跪下了:

「姐姐你這不是折殺我嗎?凌兒同為一介小女子,況且後宮不能干政,這等國家重案,我哪有那等能量左右其局?」

我說的又快又急,把她的話擋了回去,等我說話,她才凄然一笑:

「妹妹別心急,我還不至於糊塗到那份兒上。哥哥自幼就是個心大的,誰也拘束不了,既碰到皇上,有這麼一場君臣際遇,想來也是天定的……但我求請妹妹說句話兒的,是我在蘇州的姐姐。」

那張紙還捏在我手裏,我一邊拉她起來,一邊問道:「貴妃的姐姐,既已出嫁為人婦,與此事毫無牽連,皇上連貴妃你都有意保全,不會連累無辜之人的。」

「說是無關,唉!怎奈……女人家的命,是隨着她男人的。」

「她的夫家是?……」

「就是寫這封信的人,現在的蘇州織造胡運輦。我和姐姐雖不是一母所生,卻自幼一起長大,同吃同住,從未分開,那時我父親還只是漢軍綠營里一名武官,家境雖平平,好歹也教養我們姐妹和旗下格格的規矩不差,深閨里就只有兩姐妹做伴兒,我們小時候就約好說,今後嫁了人,兩家也要尋相鄰的宅子住,姐妹好時時見面……」

她有些哽咽,我抓住話縫兒,問了一句:「這位蘇州織造胡大人……」

「瞧我!叨念的什麼呀?正事都說不好。」她自艾自怨的樣子也很可愛,我不由一笑,聽她接着說道:「那時侯大哥還沒得幸見到咱們皇上,胡家是京中小吏,與我家也算門當戶對,姐姐嫁過去有兩年,大哥在咱們皇上跟前漸漸有了臉,我才十四歲,糊裏糊塗的,就進了四貝勒府服侍咱們爺。後來……雖然外頭事兒多,但沒咱們女人家什麼事兒,姐妹雖不能想小時候想的那樣,仍住在一處,但也時常相聚,情分不減……誰知咱們爺登了基,那胡運輦忽然託人四處活動,想謀個肥差,就瞧上了南邊最早被抄家的李煦大人那個位置。」

羅羅嗦嗦說到最後一句,提到李煦,我立刻想起來了,立刻問道:

「我知道了,就是接任李煦蘇州織造,並督察辦李煦虧空案的那位胡大人?」

「正是他,可是他官聲不好?唉,我那時候就勸姐姐說,胡大人沒受過歷練,沒辦過大事,卻一下就想擔起這樣的大案,要是有個閃失,對皇上不好交代——皇上對人,越親的越嚴,自家人出了差錯,從來不饒的。我姐姐和大哥是同母所生,爭強好勝的心也有幾分,見是機會,也聽不下我勸了,竟也慫恿著胡大人,興沖沖任蘇州織造去了……」

「那現在怎麼又不好了?這不上任兩年多嗎?」

「或是命數,該年家到這一步,那胡大人也不知道怎麼做的官兒,皇上剛登基,緝拿了一大批官兒,正指望有個靠得住的人替皇上賣力辦事,那胡大人卻到處和稀泥,前任的虧空沒補上,自己的差事也辦得一件不成……皇上年年斥責他,只因忙不過來,且讓他混著,誰知今年,皇上說蘇州織造負責給西邊將士造的戰衣都是劣質布匹,棉也是陳年破絮,不能禦寒,害得士兵們上戰場吃苦受傷……」

「這是很重的罪呀……」我沒想到,還有這一重緣故,只知道,因這位胡大人在督辦李煦案時,按民間說法,把一個七十歲的康熙老家臣關了四十幾天,「逼」死了,讓皇帝對此很是不滿,認為他給自己抹了黑,添了壞名聲。

「我明白了,這位胡大人的事兒,似乎還可轉圜,如今西北已經平定,年大人也已落罪,這些細枝末節,大概並不就至於……」

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她自然千恩萬謝,拿出一尊玉佛要送給我,我見那整塊碧玉通透均勻,質地十分難得,不由聯想這是年羹堯不知哪裏搜刮來的,笑着堅決推辭了。

把那封信還給她收好,親自打水要她洗把臉,整理糊成一團的妝容,蘭舟正替她洗臉抹發,外面小太監突然報道:「凌主子,皇上這就啟駕過來用午膳了,請凌主子迎候。」

年貴妃驚魂未定,一聽這話,嚇得臉都黃了,忙忙的就要走。

我留她道:「皇上都知道貴妃姐姐來了,姐姐何必急着就走?不如就留在這裏一起吃吃飯,說說話兒。」

她哪裏還有心思說話?拉着我雙手只是哀求的看着我,話也說不出來。

我見她是真的心慌意亂,也沒時間再勸解,只好親自把她從另一邊送了出去。

看着她被攙扶走遠,才回身想找那個小太監問問:皇帝今天怎麼這麼早就要用午膳了?

「哈哈,這個女人哭哭啼啼好不羅嗦!我幫你把她打發走了!」

阿依朵從外面跳進來,一名小太監畏縮的躲在她身後,頭也不敢抬。

「你!你一直在偷聽!阿依朵……」我瞪着她,簡直無言以對,過了好幾秒才「怒」道:

「皇上就在對面,你身為公主,居然敢假傳聖旨?姑奶奶,你以為這裏是草原啊?多少條人命就從這裏出去了,你……再說了,你沒聽到嗎?她也是個可憐人,何必嚇她呢?」

「哼!我最討厭那些婆婆媽媽的人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有什麼解決不了?大不了

打一架,願打服輸!」

這是些什麼道理啊!我被噎了半天,才責備出一句:「皇上一早為扳倒年羹堯準備的接替人是誰?你這幸災樂禍的,可不是阿依朵的為人。」

「什麼……什麼?我怎麼了?」

「年羹堯連降數級,岳鍾麒就連升數級:從大將軍升到甘肅巡撫,再升到現在的川陝總督,總理西邊軍事,還負責查處年羹堯謊報軍功、任用私人等罪……那謊報的,不就是岳鍾麒自己衝鋒陷陣的軍功么?現在岳鍾麒位高權重,一步登天了,你就這麼寒磣年羹堯的家人……」

「哎呀!我沒想到!」阿依朵最可愛的就是一顆赤誠之心,聽我這麼一說,立刻現出悔之不及的神情:「這個……那個……年羹堯那次在草原上圍剿馬賊時,我見他也很了得,是個大將的樣子,都是一起上戰場的兄弟,有好處大家分就是,怎麼會謊報軍功呢?」

「按你的說法,就是漢人狡猾心思多唄……」現在再說也無益,我坐下來,沒好氣的說。

「不對!」阿依朵這才真正想明白過來,「岳鍾麒得了好處,與我有什麼相干?你又騙我!」

「岳鍾麒不是你的心上人么?」

「但你能讓我家那個老『庶人』休了我?」

老王爺奪了爵,自然是老庶人,我笑阿依朵幽默的同時,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問題:他們的婚姻是不是他們兩個人的,而是清朝與喀爾喀蒙古的,要保泰休了她,不就等於清朝休了

喀爾喀蒙古?人家喀爾喀蒙古顏面何存?說不定又會引起邊疆之亂。

所以只好很不道德的祈禱保泰早死了……保泰雖然才五十齣頭,但四體不勤、養尊處優,身體並不好,這個可能不是沒有……

見我也遲遲無法回答,阿依朵氣呼呼的一扭身走了。

九月二十八日,皇帝正式下令鎖拿年羹堯,並將年家抄家,與年羹堯有過私下法外交往的官員也被貶的貶、抓的抓。大概在皇帝登基以來,短短三年掀起過太多叫人目瞪口呆的大案,此案一出,朝臣們似乎都有點麻木了,除了對除去年羹堯表示快意之外,一切辦得波瀾不驚。此時園中秋意減增,我開始時時盤算著,該怎麼去看看年貴妃?

年貴妃姐姐家的事兒,我一早在皇帝和方先生那裏打聽清楚了。看來年貴妃的姐夫,那位胡大人,實在是個見識粗淺的庸才,別的尚不說,上任之前好歹也該先看看背景,做些功課:

那江寧織造曹寅、蘇州織造李煦、杭州織造孫文成,合稱「江南三織造」,都是康熙的家奴。曹家老祖母孫嬤嬤是一手帶大康熙的乳母,李煦也是康熙少年時一起設計擒螯拜的總角之交,曹寅又是李煦的妹夫,而孫文成則為曹寅之母系親戚、孫嬤嬤的親族——這正是後來《紅樓夢》中賈王薛史「四大家族」的原型。康熙皇帝曾說過,「曹寅等三處織造,視同一體,須要和氣」。也就是說,曹李孫三家連絡有親,皆發跡於康熙一朝,幾乎是康熙皇帝從少年時就開始,親自一手培植起來的。

親手培植起這樣一個體系,康熙皇帝自然有他極深沉的考慮,織造署織造僅為五品官,但年入幾十萬,把握著富庶江南的重要財政來源,又因為是「欽差」,直屬皇帝管轄,不受地方支配監督,其實際地位與一品大員如總督、巡撫相差無幾。「江南三織造」就是皇帝安排在江南的心腹、耳目,密折匣子能全天無限時直遞皇帝寢宮,隨時密奏地方各種情況。

當年清兵入關,江南一帶反抗激烈,誅戮最為慘酷,「嘉定三屠」「揚州十日」,血流成河,屍積如山。好容易打下來了,為收服南方民心、士心,順治、康熙都殫精竭慮,「織造」這個職位,在其中就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經過幾十年的經營,總算形成了穩定的體系,其上至朝廷,下至地方的網絡,勢力不可謂不大,以至於康熙末年,皇阿哥們對曹寅、李煦都「執師禮」,滿朝大臣也完全不把他們當做五品官,而是事事都以他們幾家傳出的風聲為準。

胤禛私心下卻偏偏很討厭他們幾個老家臣。一則,這些人都被康熙寬縱太過,家族太過龐大,有些管不過來的家人奴才到處惹事、作惡也是難免,對朝廷官員的影響很壞;二則,他們幾家收入奇高,花費卻也驚人,雖然康熙南巡幾次接駕花了錢,但畢竟皇帝親自從庫銀里拿出體已銀子,算「借」給他們,他們卻仍然拖欠製造任上的銀子,以至於鬧出巨額虧空,在胤禛看來,一家人佔用這麼多國家庫銀去支持其奢靡生活,簡直是國家的蛀蟲;三則,在胤禛做皇子,辦理國庫虧空案時,他們幾家欠款最多,卻一直沒有主動還錢,滿朝大臣都指望着他們,也跟着不還,讓胤禛當時日子很是難過;四則,當然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曹寅很早就把「寶」公開壓在當時還年紀尚小的八阿哥身上,公開支持其爭太子位,可說帶領了朝廷數百官員的風向,極大的助長了「八爺黨」的勢力,間接造成了胤禛後來的種種窘境。的0f

當時聽完方先生長達半天的細細分析,對其中人事、厲害牽涉之複雜了解越深,越覺得:這下壞了!當時憐香惜玉,還逞著在現代時的性格,最看不得婦孺弱小吃苦受罪,以為只是問一句話的事情,誰知裏面這麼多關礙。

記得我無奈的問方苞先生:「這江南三織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皇上最先動的是李煦家,那另外兩家豈不『兔死狐悲』,拚死也要出力相救?他們在朝野這麼有勢力,不知其中給皇上添了多少麻煩?可恨這胡大人這麼無能,只抄個家、清個帳冊,居然把老李煦關四十幾天、人都折騰死了,還沒有弄清楚,不是叫整個江南和朝中大臣看了寒心么?就越發要暗中反著這些事情了,這下可好,虧空銀子一點沒找出來,反倒折騰去了朝廷多少力氣!耗了多少元氣?」

「正是,所以後來皇上命隨赫德給曹家抄家,千叮萬囑,卻仍然免不了許多事,甚至牽涉到天家許多深不可碰的隱秘……聖祖爺親自經營樹十年的基業,自然盤根錯節,諸多隱諱,觸之者,皆難自保……」

「這個,似乎全天下都知道了:隨赫德前年去給曹家抄家,今年隨赫德自己也被抄家;胡大人因與年家的姻親關係,也被算做年家一黨,當年胡大人給李家抄家,現在年家已經被抄,這胡大人竟然也難逃一劫……江南有民謠說: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筵歌舞,眼見他樓坍了……皇上正為這個生氣,說是江南有人以此歌謠影射九爺、十爺、十四爺等人現在的處境。皇上,他心太急了……」

方先生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主子能明白就好,興衰輪迴一甲子,當有此劫。微臣真羨慕鄔先生……」

與方先生長談之後,我卻仍然不能下定決心去見年貴妃——尤其怕她那雙悲苦的眼睛。

年貴妃出宮不易,那一次之後,不知是嚇到了,還是皇帝沒有再准,她再沒有來過圓明園;而我,因為皇帝整個夏天都在圓明園避暑,他又是個出了名的沒時間出門的皇帝,當朝期間,連滿族固有的狩獵都沒有,更別說出巡了,他天天「勤政」,我也只能陪着,沒有半天離得開的。

這麼不安著,又盤算著,拖到十月底,議政大臣、刑部等衙門終於議定了,題奏年羹堯九十二款大罪,年羹堯應「立正典刑,以申國法」。其父及兄、弟、子、孫、伯、叔、伯叔兄弟之子十六歲以上者俱處斬,十五歲以下及母、女、妻、妾、子之妻妾給功臣家為奴。正犯財產入官。

雖然早知道年羹堯會死,但從不記得歷史上有過這個死法?全族男丁十六歲以上的全部砍頭、十五歲以下的男孩與所有女眷一起沒為官奴?在胤禛手上看到這份摺子,大概不忍之色立現於形,讓胤禛一見之下,連忙收了摺子顧左右而言他。

果然連胤禛也覺得這定案太過了,與方先生議論、猶豫了兩天,最後下旨:朕念年羹堯青海之功,不忍加以極刑,著交步軍統領阿齊圖,令其自裁。年羹堯剛愎殘忍之性,朕所夙知,其父兄之教而不但素不聽從,而向來視其佼兄有如草芥,年遐齡、年希堯皆屬忠厚安分之人,著革職,寬免其罪。一應賞齎御筆、衣服等物俱著收回。年羹堯之子甚多,唯年富居心行事與年羹堯相類,著立斬;其餘十五歲以上之子著發遣廣西、雲貴極遠煙瘴之地充軍。年羹堯嫡親子孫將來長至十五歲者,皆陸續照例發遣,年羹堯之妻系宗室之婦女著遣還母家去。年羹堯及其子所有家資俱抄沒入官……

真的該去瞧瞧年貴妃了,時間一久,竟在我心裏擱成一件事兒,老覺得欠了什麼似的。正好深秋冬至時節,皇帝決定先搬回宮內,在年底處理一批大事,我也隨之搬回宮內。胤禛忙忙的召見一批即將上任的外放官員去了,我還在瞧著宮人擺放東西,卻從雕花窗眼外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在殿後漢白玉座下牆根處踟躇張望,兩名侍衛不耐煩的作驅趕狀。

「高喜兒!快!去叫她過來!」

「哎!——主子!」高喜兒清脆的答了一聲,伸長脖子一看,回頭遲疑道:「可……那不是年貴妃宮裏的蘭舟嗎?」

回頭看看我的臉色,他一溜煙去了。

蘭舟通紅著兩個眼圈也不進門,「撲通」就跪在門外玉階上。

「蘭舟,我剛隨皇上回宮,正打算去瞧你主子呢,怎麼了?就急成這樣?」

「主子,他們不讓通傳皇上,可是……娘娘她……」

蘭舟應該是個很有主見的女孩子,居然也亂了陣腳,我心頭一下緊一下的跳,難道年妃出事了?

乾脆拉起蘭舟,匆匆叫人備來宮內用的小轎:「帶我去翊坤宮看看。」

「可是,主子!皇上呢……」高喜兒趕着提醒我。

「皇上召見十幾位外放大臣,必定有許多話要囑咐,我先去看看再說。」

坐在轎子上,還在努力回憶,年妃,歷史上她的結局是什麼?

就像當年對良妃,我只知道她是八阿哥的母親一樣,除了年妃是年羹堯的妹妹這種身份,對她本人幾乎一無所知。古代史上大部分女人,能留下的除了那些空空的名號,誰知道她一生的喜悲?甚至連她們的名字都不知道……史上太多后妃了,哪個不是血淚交織?故事要全都寫出來,怎麼也是汗牛充棟……早知道要回清朝生活,怎麼也該把清朝歷史、數千位著名人物生平都弄來,不論正史野史,狠狠的背上幾大本。

翊坤宮是西六宮中佔地最大的一座宮房,南面緊鄰前朝良妃住過的永壽宮,格調卻大不一樣,這裏配以漢白玉基座,高大軒敞,氣象華貴,東西還有配殿延洪殿、元和殿,也是三大間開的黃琉璃瓦硬山頂建築。因為宮室太多,原本年妃還領着齊嬪李氏一起住在這裏的,但自從年家出事,年妃對外稱病不出之後,齊嬪李氏請旨另行居住,打點東西迅速搬走了,這宮殿的奢華,眼下唯一的用處不過是襯托繁華之後的凄涼。

走過台基下陳設的銅鳳、銅鶴、銅爐,繞過殿前紫檀透雕五蝠捧壽、喜鵲登梅的屏門,正堂空落落的一個人影也沒有,東側用花梨木透雕喜鵲登梅落地罩隔開正堂,再往裏走,隔扇隔出梢間,裏面帷幕低垂,靜得……與良妃死前那座宮殿出奇的相似。

「人呢?!都到哪兒去了?」因為對那段不愉快記憶的聯想,聲音大得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一個小宮女慌慌的跑出來,胡亂磕個頭,也只知道抹眼淚。

年貴妃躺在牙雕螺嵌的大床上,面色青黃,氣息奄奄,一眼看去,比上次見到的她判若兩人,我竟不敢相認了,要迴轉頭緩一緩心中的吃驚,當下一把拉過蘭舟問道:「上次見還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才一兩個月就這樣了?」

「娘娘早已病著了,只是年上家裏喜事多,娘娘精神好,太醫調理經心,樣樣補品作養起來,竟也還好。自打上次從圓明園回來,娘娘沒一個晚上睡得着的,只是哭,飯也吃不下,一宮的太監宮女也懶怠了,太醫也不願意來了,到年將軍降罪后這些日子……凌主子您瞧瞧,這滿宮的人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要壺熱水,也得我們幾個自己扇爐子。去請太醫,不是說要去別的宮房忙不過來,就是不當值……皇上在圓明園,一個信兒也沒有,皇后也不肯見奴婢們……就是一個好人兒,也能被他們逼死了……嗚……」的14

蘭舟一頭趴在漢白玉的地面上,死命的掩著嗓子哭,正好李嬤嬤從外面端了什麼進來,一邊走一邊心急火燎的罵:「總算熱了參湯來!小蹄子們只知道哭,娘娘還沒死呢!趕緊給娘娘喂,只要還能灌下去……」

一眼見到我帶着高喜兒和宮女,站了一屋子,她愣愣的端著參湯發獃。

「李嬤嬤,你拿參湯來做什麼?」

「參湯……給我家娘娘續口氣兒……」一開口,她又想放下碗行禮,我一把拉着她對高喜兒道:「還不把參湯拿出去!」又問她:「虧你還是多年的老嬤嬤,參湯是好東西,什麼時候都能用么?!她這虛極了的人,一碗參湯下去,是續命呢,還是催命呢?」

這麼一說,她也徹底沒了主意,顫巍巍的捂著嘴,語不成句:「要不……還能怎樣呢?凌主子……您是好人,年家出事兒之後,您還是第一個踏進翊坤宮的主子,皇天菩薩保佑您,救救咱家娘娘吧……」

「別哭了,年貴妃這個樣子,你們一哭,她受得起這份兒鬧嗎?高喜兒,你趕緊回乾清宮,請李公公進去通傳一聲兒,就說我在年貴妃宮裏,請皇上准請兩位太醫過來,娘娘鳳體要緊,不可耽誤了!」

高喜兒去后,我覺得氣悶,又叫身邊的宮女去把所有在翊坤宮當差的宮女太監都找出來做事,有搪塞的一律送到秦順兒那裏治罪。

「娘娘醒了!」一直守在床邊那個小宮女驚喜的叫道。

轉身一看,她果然睜開眼,慢慢集中起目光,朝我望過來,好像要說什麼。

連忙坐到她床邊,換上笑臉,安慰道:「年貴妃,你放心,太醫馬上就來了,皇上絕不是薄情寡義的人,他只是太忙了,朝中的事須得一瞬也不能眨眼的盯着,你是知道的……」

「我無妨……」她聲音虛弱而飄忽:「我打十四歲起就伺候皇上,都知道……剛進府的時候兒,連個洗腳水都打不好,現在知道了……」

她皺起眉頭,目光茫然了一剎那,又重新轉回現實,略振作了些精神:「好妹妹,你不要為難他們,事世炎涼、人心冷暖本是人之常情,何況宮裏人謀生不易,誰都怕沾着我家的晦氣,跟着倒霉,拜高踩低也不算稀奇……」

見她狀態還算穩定,我放下心來,心想就這麼拖着說說話,只要太醫來了,好歹也能維持下去,於是輕聲笑道:「姐姐你放心,我沒打算真的懲治他們,你問問我身邊的人就知道,我向來都是對他們說,每個人生來都是平等的,不管命好命歹,自己也要先把自己當個人待,才能做好事情。姐姐這麼善良的人,宮裏這些太監宮女,過去不知道得了多少恩典,沾了多少光,一有事兒卻都跑得不見人影兒?這算什麼?——並不因為他們是奴才。要說,這命中的事兒,誰敢說就是一定的?昨嫌紫蟒長,今日枷鎖扛,王公大臣一朝淪落,便為階下囚,街頭乞兒一朝得勢,便起居八座,開府建衙,這樣的人,姐姐你不是也都親眼見過了嗎?所以命中有定,想開了就好了,姐姐還這麼年輕,今後日子還長著呢……」

一朝幻滅、家族難保的達官貴人多了,而官居顯赫的李衛和坎兒,當年不正是揚州街頭的流浪乞兒?年貴妃果然似有所想,默默的看着紗帳頂出了一會兒神,才說:「妹妹,你不怪我去找你,給你添晦氣,這種時候兒還能來看看我……你是好人兒,怨不得皇上和十四爺都那麼疼你……」

十四爺?看來胤禵炮製的那一場「莫須有」的痴情還真讓她們印象深刻,我苦笑,難道我還能向她解釋那一切?罷了……

「妹妹,我自個的身子自個兒明白,沒多少日子了,你告訴我,我那姐姐,姐夫現在如何了?」

「哦……他們沒事!他們與年大人的案子一點關係也沒有,皇上只是斥責胡大人儘快彌補,那胡大人仍在江蘇織造任上,好好的做着官兒呢!看姐姐面色是個氣血虛弱的癥候,開幾付方子,慢慢調養必定能好,何必說喪氣話呢?」

現在的確是沒事,但接下來會怎麼被胤禛收拾就很難說了,我只好又趕緊說起她的病症該如何養治來。唉,且先瞞過這一時……

「皇上駕到!」高喜兒的嗓子很遠就扯得高高的叫了一聲,滿屋子人立刻都不敢相信的驚呆了,年貴妃臉上現出茫然、惶恐混雜着驚喜的表情,我連忙給她掖掖錦被,笑道:「你瞧!我就說皇上不是薄情寡義的人,你就該放寬心,生病了也該早些讓皇上知道……」

皇帝親自帶了太醫來的,經過一番請脈問診,李嬤嬤親自跟着小太監去取了葯濃濃的熬出一碗來喂年貴妃喝了,滿宮室的太監宮女也不知道從哪兒都冒了出來。年貴妃見了胤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眼望着他不停的流淚,淚水串珠般無聲湧出,那目光凄婉萬端,讓我和胤禛在回去時沉默了一路。

「年氏服侍了朕二十年……晉『皇貴妃』吧。」

負手站在乾清宮錚亮可鑒的金磚地上緩緩嘆息了一刻,胤禛才這麼說着,走向早已迎候着的幾位大臣。

我斥責了高喜兒一直不報給我年貴妃的消息,並苦口婆心的「教育」他:禍福難料,我平時總對他們說的「人人平等」不是白說的,將相或乞丐都是凡人肉身,誰都指不定會有落難的時候,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如此種種,高喜兒聽得雞啄米似的,果然時常幫我留心着年貴妃那邊的動靜,還替我送了幾次燕窩過去。但年貴妃已經病入膏肓,雖重新得到精心的診治和照料,但眼看寒冬已至,也未見有明顯的好轉。

這天下起了紛紛揚揚一場大雪,皇帝召來怡親王、庄親王、果郡王、張廷玉、新進的軍機處大臣鄂爾泰一起商議,剛剛被革退《聖祖仁皇帝實錄》總裁的「舅舅」隆科多該怎樣進一步處置,他們密議得十分投入,上午議過了中午賜宴,下午又接着開會。乾清宮獨踞高處,前後沒有園林樹木,雪中更顯峭寒敦肅,我獨自站在高高的重檐下發着渺小的呆:雍正三年已經數到頭了——「雍正十三年」這五個字,漸漸開始像一把懸在我心頭的劍,一夜夜向我逼近。

我對中國古代史記得不多,只有史料最多的漢、唐、清三大盛世中,能記得幾個數字,康熙因為做了史上最長的六十一年皇帝,很容易記住,他的孫子弘曆正好也做了六十年而退位,於是也就順便記得了康乾兩朝中間,還有一位雍正皇帝,在其父其子對比之下,只做了短短十三年皇帝,時間顯得尤其短促。

高喜兒拿來皮圍子給我套在手上,說了幾句話,我最初沒有留意,似的非聽的還在出神,過了一秒才猛的醒悟:「你剛才說什麼?」

「啊?……回主子話,就在前幾天,江蘇織造胡大人,因差使辦不下來,被皇上訓斥得緊了,大約又見年……羹堯死了,嚇破了膽,竟拉着自己的夫人,雙雙在江蘇織造府中,上吊自盡啦!」

「……你從哪裏聽來的?」

「咳!今兒宮裏都傳遍啦!年羹堯剛死,連兒子都一起砍了頭,年皇貴妃卻又晉了位,這位胡夫人偏又是年皇貴妃的姐姐,主子你想想,外頭還不知道說些什麼呢,今兒上書房收了好多摺子,都是講這個的,可皇上一早上就說了,任何事都不許打擾,所以那些摺子到現在還沒遞到皇上手上呢。」

「你說宮裏都傳遍了,那年貴妃……?」

「嘖……蘭舟她們多半也聽說了,只是肯定不能告訴年主子的,不然,那才真是催命呢……」

灰白的天,雪花扯絮似的直掉,怔了一會,我只能恨恨的對着漫天的雪問上一句:「世上竟有這樣庸蠢如豬、目光如豆、膽小如鼠的男人,連自己去死也要拉上妻子作陪?!」

趕到翊坤宮,得了通報的蘭舟迎出來,神情一看便知——這裏也聽說了。

「你主子知道了嗎?」不等她行禮,我先問道。

「回凌主子,我家主子這幾天攏共也只清醒了幾個時辰,哪裏還聽得到……」蘭舟行着禮,言語凄傷中還帶着茫然,並不再哭,彷彿已經絕望。

穿過闊而深的重重殿房,年妃卻睜著一雙目光清明的眼睛看着我們,倒把我嚇了一跳,回頭看看蘭舟,她也是一臉驚駭。

難道又要讓我見證一次該死的「迴光返照」?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年妃自己笑了:「不想竟是凌兒妹妹來送我這一程,可惜我們此生無緣早些相見……」

「……姐姐說的什麼話?瞧你,已經精神許多了嘛,再過些日子,就該起來好好過個年了。」

「妹妹你不必安慰了,我心裏清爽著呢,這個年,我竟趕不上了。求你告訴我,讓我走個明白:我姐姐,是不是出事了?」

左右看看,其他人都無辜而吃驚的互相打量。

「什麼?你怎麼這麼想?南邊沒有什麼消息啊。」我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好先說起謊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和姐姐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在家裏庭院玩兒,姐姐說,咱們姐妹命不好,不如不要嫁人了,一起去一個好地方,再也不用擔心受怕的,我大哥和侄兒都已經去了,父親不久也會去……」

「年皇貴妃姐姐!你那是思念心切,又睡迷糊了,一個夢而已,哪能當真?」不知道為什麼,她陷入回憶時空洞的訴說,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回來的,我連忙打斷她,卻還要強做笑顏,一再否認:「不信,等你病好了,把你姐姐接回來相聚就是!」

「呵……或許是南邊兒的信還沒傳過來,總要幾天路程的,但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我就是知道,姐姐已經去了,她是在那邊兒喚我呢……」

她突然緊緊拉住我的手:「我姐姐身子一向壯健,沒有疾病,又是個好強的性子,決不會自尋短見,她突然就去了,定是死於非命!」

被她疑問目光的盯着,特別是最後這句話透著凄厲,害得我那隻被她拉着的手心裏濕漉漉的冒了一手汗。

再多掩飾也毫無意義了,她拉着我的手不肯放,我坐到她床沿,拿汗巾替她抹抹額前的汗,突然笑一笑,對她說:

「外頭下雪了,方才來翊坤宮之前,我站在乾清宮後面玉階上看下雪,望得眼睛酸痛,也望不到紫禁城的盡頭,那紅牆綿延的盡處……」

她聽着,漸漸放鬆了些,我心裏也靜下來,向她一笑: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一生一世如此曲折漫長,卻只是這樣盲目的一場輪迴,走在今天,看不見明天……或許明天,腳下就是懸崖了,今天這一步,卻仍然會踏出去。」

沒有人發出任何聲音,彷彿能聽見雪片落在殿頂琉璃瓦上的動靜,我自言自語般繼續說着:

「你知道嗎?天下都知道咱們皇上自幼信佛,但我看,他卻是個最不能『悟』的,他不敢相信還有輪迴,他總是急着要去做很多事情,他總是怕一切都來不及,卻來不及停下來看一看、等一等……」

「年家二十年前興於皇上的恩典,二十年後敗於皇上的恩典,或許正如一朵花兒,春天開了,秋天敗了,這個『果』,原來是有因的……」年妃又一次捏緊了我的手,很輕很慢的說着,忽的嫣然一笑,無端百媚橫生:

「妹妹這樣有慧根,你竟告訴我,既然都是夢幻泡影,我們為何要來世上,白白走這一趟?」

我無語,她的笑卻漸漸斂了,雙眼微微閡上,像是耗盡了力氣,要躺着好好眯一會兒。

李嬤嬤卻不知從哪裏摸出一支香來點上,抖抖的伸到年妃鼻下,只見那柱青煙筆直上升,沒有絲毫波動。

看了那煙柱許久,我才想起要把手從她尚溫熱的手中取出來。

把她的手輕輕放好,站起來凝視她又迅速枯槁下去的容顏,轉身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座寒冷徹骨的宮殿,身後傳來稀稀拉拉幾個人的哭聲。

沒有要轎子,懶得理睬高喜兒的大驚小怪,跌跌撞撞走回乾清宮,胤禛站在玉階的頂端等着我,映在雪中的身影分外孤拔。

登上最後一級台階,胤禛從厚厚的斗篷下伸出雙臂,擁我入懷。

他的胸膛是溫暖的。我閉上眼,把臉貼近,聽他心臟有力的搏動聲音,放心的舒出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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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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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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