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52章

第51——52章

五十一:執手

胖人最經不起憔悴,原本就瘦的人,憔悴了還勉強算楚楚可憐,胖的人一旦不再容光煥發,就像癟了的氣球,或者廢棄的燈籠,讓人聯想到盛極而衰的頹勢。皇后自從去年生過一場病之後,身體大不如前,雖然她時常帶妃嬪們來向病中的皇帝請安,但我總是對她們敬而遠之,直到現在,才近看清楚眼前的她。在夏日明媚陽光中,盛妝未褪的紅唇只襯托出鬆弛的雙頰和浮腫的眼袋,她黃著一張臉,望着遠處皇帝接見大臣的殿後水榭,捧著茶沉吟。

隨鄔先生進京時,她是我在四貝勒府見到的第一個人,那時她還是那樣一個珠圓玉潤的美麗少婦。定睛一下之後,便不忍心再看,幸好出於禮節,也該低頭了。

「……皇上龍體今兒可好?幾時起的?早膳用得好么?」

她能請我坐下,這麼客氣的問話,已屬難得,我一一回答之後,她沒想好怎麼繼續似的,有些冷場。

「皇上……」

皇上如何,似乎很不好說,她終於嘆氣改口道:「圓明園不是宮裏,不用記檔,皇上也樂得自在。要從宮裏召幸妃嬪答應,仍是會登入起居注的,昨兒查了一下,皇上有半年沒翻牌子了……」

忽然說起這個來,這是她引以為傲的職責,我卻渾身不自在。把共享同一個男人,作為一件需要向全天下交代的工作義務?我永遠不打算習慣。

「咱們皇上又不愛聽人勸,你既整天在皇上身邊,把皇上伺候好了,也算你的功德……咳……」

宮女連忙上前替她捶背,她不耐煩的站起來,扶著宮女「篤篤」踱了兩步:「年家妹妹去了,原本的兩個貴妃位就沒有足額,現在更是……要在康熙爺的時候那還了得?皇上身邊的人原本就不多,這次剛選的秀女,皇上又一個都沒有留,後宮里妃嬪少了,叫外人看着也不像樣子。底下妃嬪眼巴巴望着這兩個貴妃位,皇上的意思,仍是要先冊封你……」

「呃……皇后,忽然冊封,不合規矩,我已向皇上一再辭謝了……」我也離座,向她說明。

「規矩?嗨……皇上的想頭就是規矩,哪有什麼規矩?」她又嘆氣,「要說都是為了你,那是笑話,也未免太抬舉了你,可皇上就是沒一刻忘記過這檔子事兒。這些年,變了多少天、死了多少人?親貴、大臣,連太后也隨聖祖爺去了,這是愛新覺羅家的命數,沒法子……多少艱難的日子都總算熬過去了,連十四爺……也守着陵去了……到如今,不過是宮裏多一個妃子而已,反倒算不得什麼大事了。」

她走到我身邊,定定的看我一眼:「哪怕你現在的風光,不都是因為有皇上?宮裏的女人,還指望些什麼呢?皇上能好好的,就是福,皇上要是有個好歹,再好強的人,一輩子掙得再多富貴,轉眼就成了灰……所以本宮說,把皇上伺候好了,也算你的功德……」

當年那個目光像刀子般瞪我的福晉,想事情已經這樣簡單透徹。無緣無故的,那句轉眼成灰,讓我眼圈一酸,連自己都詫異,低頭掩飾,笑道:「是,看看那些去了的人,管他生前如何,最後不過殊途同歸……所以凌兒是真心不願受任何冊封,定會向皇上說明的。」

皇后好像沒聽見我說的話,已經往外走去,站在門口丟下一句:「既是我後宮的人了,今後總該把規矩學起來,晨昏定省、該請安的、該記檔的,別失了身份體面。」

鳳輦已經帶着皇后出園回宮去了,我還站在門口望着鬱鬱蔥蔥的園子發獃。這次看來已成定局了,我要不要說服自己、強迫自己妥協呢?

胤禛陪我一起午膳,心情很好:「……鄂爾泰明敏通達,張廷玉老成持重,朝中形成一滿一漢兩位首輔大臣的格局,加上十三弟、十六弟、十七弟,不但把這半年的局面維持下來,朝政也日漸有了秩序,順手多了。你的冊封,禮部也辦得很好,聽說今兒皇後來過了?」

「是啊,她不是來向皇上請安的嗎?怎麼皇上不知道?」

「哦,那時候忙得很,叫她跪安了。」

暑熱夏天,皇后從宮裏過來請安,卻連皇帝的面也沒有見着,這種事情十次里倒會發生五次,這樣尷尬,卻還需保持端莊,又要恪守職責,若只是為了那人前的風光,我深為其不值——為什麼我越來越替他們每一個人不值?

「凌兒!在想什麼?」胤禛端了酒杯,含笑看我,「待禮部擬好了冊封各項大禮,金冊玉牒很快就會送來,朕打算讓你入主承乾宮……」

從此跟他在一起,在何處、哪些時間、做些什麼、幾時飲酒幾時起床……都會被記下來,要向後宮其他人交代、向大清朝廷交代、向全天下交代、向記錄歷史的人交代……

「……凌兒!」胤禛終於發現我正不知神遊何處,伸手抬起我的臉:「你怎麼神思不屬的?難道還不高興?」

「怎麼會?……只是覺得那不像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像你那麼有興緻。」

「哦?你仍然不願?」

「……好像,這些都與我無關似的,竟沒有什麼願不願的了……」

他方才的興緻好像立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就是不願了。」

微微仰臉好像在想什麼,他臉上又顯出不肯喝葯時,那種半是嗔怒半是委屈的表情。

「這麼說來,你竟是不情不願?朕以為,到如今有這個局面,你也終於可以好好陪着朕了,這些年再多辛苦,不至枉然……」

「胤禛,現在不是很好么?我真的不想貪心,哪怕一點點改變,也唯恐破壞了已經擁有的一切……」

「不會有任何改變的,只是給你原本就應得的位份,有朕在,你還怕什麼?」

「胤禛,我又不是小孩子,你卻總是這樣,把我想到的、沒有想到的一切,統統塞給我……」他的執著了這麼多年的毅力和耐心讓我歉疚,從桌上握住他的手,婉轉笑道:「只要你高興,臣妾謝恩。」

「朕什麼時候迫過你,去做你不願為的事?」他卻認真起來,手一緊,將我拉到他膝上坐下,嚴肅的說:「你在朕身邊,怎能沒有一個像樣的位份?」

「今天皇後有句話說得不錯,都熬過了那麼多艱難的日子了,還求什麼呢?胤禛,既然這些年都走下來了,還需要一個虛名來向誰、證明些什麼呢?」

見我們又粘到一起,李德全和高喜兒熟練的驅散裏外宮人,放下向著湖面的珠簾,躡手躡腳退出。

將頭輕輕抵在胤禛額角:「都過去了,我看夠了所有這些起落無常、命數跌宕,只求月常圓、人相守……貴妃不貴妃的……就作罷了吧……」

他狠狠擁緊了我,卻緩緩搖頭。

「凌兒,到如今,你心裏還有什麼,是朕沒有看懂的……難道你不願入我愛新覺羅牒譜,百年後隨我安歸於大清皇陵?」

居然又聽到了……這樣的話似乎不久前剛剛聽過,還印象深刻。這麼說來,我是否還應該爭取誕育皇阿哥、獲取財富、權力……一切一切?就像宜太妃?

細密的珠簾搖搖曳曳,將湖面反射的陽光折射出炫目七彩。

「……入得愛新覺羅牒譜,固然榮耀,但就算生在愛新覺羅家……又如何呢?你和十三爺,這半生里,輕鬆快樂的日子倒有幾天?」

胤禛輕輕鬆開我,神色忿忿然:「你偏有這麼多歪理,居然朕也說不服你。世上諸事總不能一概而論,朕願以半生辛苦換取今日又如何?你居然不受,難道還瞧不上朕給你的貴妃嗎?」

「臣妾感懷激涕,接旨謝恩!」不願再與他爭辯,正要跪下,人已被他托住。

「若你不情願、不開心,朕冊封你還有什麼趣兒?你怎麼也總是這麼倔呢?朕要給的,你就偏是不受。」胤禛微怒,皺眉審視我。

每當他發現,有什麼人或事居然是他也無法完全控制的時候,就會發怒。我知道自己終於無法連思想一道徹底屈服,還是小小的激怒了他。除了無奈的望着他,還能如何?

「皇上……皇上?張廷玉張大人帶着新任雲貴總督在勤政殿求見,說是有緊要軍務啟奏……」李德全在外面小聲稟報。

「哼!」胤禛轉身就走,門應聲而開,守候在外的宮人沒想到他一臉怒氣,嚇得個個噤立當地。

「胤禛!」

他停住了,但沒有回頭。

「……凌兒原本無意掃皇上興緻,只是……若為妃,你就是皇帝,皇帝是屬於皇后、後宮妃嬪、滿朝大臣、大清江山甚至天下百姓的。但凌兒只有胤禛,無論他是貝勒、王爺,還是皇帝,不管他在草原還是在紫禁城,愛新覺羅胤禛是屬於我的男人,在看遍了這個世界的故事之後,只有這,能讓我覺得……很安心。」

胤禛生硬交握於身後的雙手,遲疑的鬆開,又一點、一點,揪然擰緊。

勤政殿的小太監頂了酷烈的陽光遠遠飛奔而來,大臣們在着急了。胤禛重新抬起頭,邁步離去。

「……高公公,咱們從沒見過皇上對主子生氣,嚇得魂都掉了一半兒,怎麼皇上都氣走了,主子還笑啊?聽說皇上……皇上一發怒……」小宮女聲音怯怯的低了下去。

「惹惱了咱們這位皇上,管他是誰,就等著瞧吧!全天下誰不知道皇上的天威?」高喜兒得意洋洋的聲音。

「啊?那咱們主子怎麼辦?」小宮女很驚恐。

「你是本屆新進的秀女?」

「是啊,高公公。」

「算你小丫頭走運,分到咱們主子身邊伺候。慢慢瞧著吧,咱家主子,跟誰都不一樣,全天下獨一份兒!……不明白?看你平時手腳還算乾淨伶俐,就提點提點你:天威難測,皇上要真是生氣了,還能讓咱們這些奴才瞧出來?——指不定還輕聲細語對你笑呢,你的小腦袋就沒了!」

小宮女倒吸一口涼氣。

「……可要是誰惹了咱們主子,那可比惹了皇上自個兒,還讓皇上生氣。這全天下,能值得皇上這麼着惱的主兒,還真沒幾個,宮裏,就只有咱家主子!所以這越惱怒,就是越在意咱們主子,明白了?」

「哦……」小宮女似懂非懂的。

「嗨,你年紀還小,男女之事,說你也不明白,今後自己多學着點兒!」

推開門,高喜兒坐在臨湖廊下清涼的樹蔭里,守着門,一邊說話,一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拿拂塵扇蟲子,把身邊伺候茶水的小宮女唬得一臉敬畏。

「高喜兒,你什麼時候還精通了男女之事啊?」我在他們身後笑道。

「哎呀!主子什麼時候醒了也不喚奴才們一聲兒?」

「今後少在後頭論人是非。」

「喳!求主子饒了奴才們這回!」

「別跪了,我剛才想起來,這次回京前就惦記了好久的一件事,可一回來忙着照顧皇上,又忘了。夏日傍晚,那裏一定也舒適宜人,你們兩個,現在就去備一頂不惹眼的小轎,叫上多吉吧。」

圓明園當值侍衛不肯放我出園子,但又不敢十分阻攔,正在猶疑不決,趁他們商議派人去向怡親王和果親王請示,我已在混亂中出了門。無奈帶着親軍跟來的侍衛聽說要去的是「花冢」,事先派兵前往警戒,趕走了那一帶所有的「閑雜人等」,饒是如此,眼前的「花冢」還是讓我愣了好一會兒:

官道上開出一條平整的碎石路通往桃李深處,兩旁挨挨擠擠佈滿了幾家茶館、酒庄的招牌和旗幌,還有賣文房四寶的店鋪,小路轉彎處,甚至還建了一座不知供奉什麼神仙的小廟,廟中青煙繚繞,看來香火不算冷落。怪不得侍衛那樣緊張,此時身處其中,也彷彿能見到這裏人來人往時的熱鬧情景。

還好桃李深處沒有什麼變化。這邊畢竟屬於胤禛當年莊園的土地,顯然一向有人管理,竹林更加茂密幽深,最喜人的是,正值果樹結實的夏天,桃樹和李樹上掛滿了累累果實,墜彎了樹枝,實在可愛。

亭外增加了幾處石桌石凳,近看時,上面密密寫滿了文字,或詩或詞。亭中大約也有人專職整理,倒是乾乾淨淨,但又有一些不甘心的人,用筆墨寫了箋紙壓在檐下四周,還未及整理。順手揀幾張看,有文辭還算通順的,有不知所云的,甚至還有和相好女子約見於此的密情傳書,看得我又是好笑,又是好奇,不知道這裏又見證過來來往往多少才子風流、人間傳奇?

扔下紙,冰涼的石碑觸手光滑,未染纖塵。

「我一直想着,你不知道有多寂寞,誰知比我還熱鬧……你會閑煩的吧?人們帶着俗世喧擾來來去去……但偶爾看看人間煙火也不錯,你瞧,夕陽把這裏都染成了暖暖的橙色,遠處農莊上炊煙裊裊……」

指尖順着鄔先生的筆跡滑過一個個文字刻痕:「憶女凌、錦……你知道嗎?本來我就要在這裏陪你了,但是他……」

想起「他」,那張表情堅毅、輪廓險峻如同米開朗基羅雕塑般的臉,那個彷彿能撐起天地的孤獨背影,還有從虛無里喚我回人世的那雙不顧一切的眼睛……

不由得笑了:「他簡直是個暴君。我猜,他想留下來的人,閻羅殿也不敢收。」

「但這麼多年沒有來看你,是因為……」

因為什麼呢?一時還真需要從頭回想:

身為啞女時,因為這裏已經時常有人前來,包括……

八阿哥那一局勝了,我和胤祥被逼去了喀爾喀蒙古……

然後邊疆戰事爆發,我輾轉到了青海……

康熙駕崩,我回到了京城,回到了世上最險惡的處所——紫禁城。

「簡直不敢相信,這樣,十八年就一閃而逝,這具借用的身體已經三十四歲,我對回到現代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只想好好和他在一起,倒數剩下的日子……哪怕能多出一天也好啊,貴妃不貴妃的,都無所謂了……可誰見過他這樣霸道的人?都已經接受了還不夠,居然一定要降服人家的思想……」

夕陽沉到了遠處的地平線,把一切的影子拉到無限長,背靠在碑石上,能望到我曾住過好幾年的小山莊一角。

「碧奴和孫守一已經生了三個兒子了,性音大師又在四處雲遊,鄔先生走了,一個人……善良的良妃死了,但用宜妃的話說,總算去得風風光光……你知道嗎?胤禟也死了。」

緩緩步出八角亭,夕陽西下之後,小小溪渠邊已經有細細的涼風,林木稀疏的地方,已經可以望到那座山頭。

「……他時常到你面前來爛醉痛哭的時候,我就在那麼近的小山頂上看着他……冥冥中他是在向你贖罪。但一切果然都已化為煙塵……你一定早已回到你該屬於的天上,而他也該喝下了那盞孟婆湯,重新墮入輪迴……只剩下我,還在等待世間無常的安排……」

……

「主子!主子!」被我趕在遠遠的林外和侍衛親兵們一起等著的高喜兒突然衝過來:「皇上聖駕到啦!」

幾行燈籠井然有序的從四面圍繞過來,沒有多少動靜,燈籠和騎兵已經里三層外三層,排下整齊的陣法,樹上倦夜歸巢、安然入睡的鳥兒們受此驚嚇,紛紛撲翅飛走。

胤禛在侍衛們的簇擁下來到我身邊。

不過是抽空溜出來透透氣,祭拜一下故人而已,他以為什麼?我會逃跑?

還沒有找到機會開口為自己辯解,他的手已不容置疑的伸到我面前:

「凌兒,隨朕回家。」

御輦輕輕顛簸,四周馬蹄嘚嘚,胤禛卻再也沒有說話。好幾次想開口,偷眼望望他抿緊嘴唇、神色深沉的側臉,又覺得,還是等他先發作好了……

我們沒有回到圓明園,而是直接去到宮中,西華門、隆宗門……下御輦后,胤禛不要換乘軟轎,拉着我的手向養心殿走去,快得我時不時需要小跑幾步。

……他總是這樣,從不回頭看我,卻拉得那麼緊……衝鋒陷陣般,只顧專心往前走,彷彿我們的前路充滿了荊棘和危險,而他,只要將我藏在身後,就能放心的隨時準備披荊斬棘,替我們抹去一切阻礙。

胤禛胤禛,你這個專橫霸道的偏執狂,真的被你打敗了,或許我就徹底屈服一次……向你保證是心甘情願還不行嗎?……

正要「自首」,胤禛腳下稍稍一滯——胤祥已迎候在門前階下朗聲請安,直到我們走過,才站起來。胤禛拉着我進殿,在東暖閣坐下,向胤祥呵呵一笑,總算有了表情:

「你倒是腿快,下午在圓明園都議過了,今兒還有什麼要務?朕不是叫你回府好好歇著嗎?這都什麼時辰了?」

「回皇上,臣弟職責在身,宮門下鑰時分,自當親往巡視宮禁防衛,不然,回府如何能放心?之前先往外城九門巡察時,聽說在花冢那邊兒鬧得好大陣仗,便知必是此事,心下惟恐皇上龍顏不悅,有違聖恙,是故趕來請安。」

「唉……」親手把李德全送上的茶轉遞給胤祥,胤禛嘆息:「你的擔子太重了……朝中宮內,大事小事,什麼都叫你擔着,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但這次是凌兒任性,連朕也沒法子。」

「呵呵……沒皇上慣着,誰能任性到這樣兒?」

「嗯?」不但胤禛,連我都驚訝——平時無論皇帝多麼示以寵信,他都謹慎有餘,今天怎會一開口就捨得拿我們取笑?

胤祥笑笑,一直沒有看我,只向專心要聽他下文的胤禛說:

「四哥,雪蓮花兒以冰為心,以玉為骨,清傲絕塵,不願與凡花比肩,才遠離紅塵,獨自與雪山為伴。若她甘願被放進尋常花園兒裏頭,與牡丹芍藥之輩為伍,雪蓮還是雪蓮么?與尋常俗艷還有何分別?」

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過這些,若不是一心要替我回護辯解,誰能有這樣深沉細膩的心思?!那個在漫天肆虐的風雪中痴守在我身旁的少年恍惚間又回到眼前……我低下頭,想驅散突然充斥腦海的冰雪,與冰雪中那一星頑固不肯熄滅的火。

「……四哥,人間如此珍罕雪蓮,不就是為着她這點兒稀罕?依臣弟看,皇上不但不必氣惱,反而當為之浮一大白!呵呵……」

胤禛好象是頭一回聽到這種說法,忽然有些出神,緩緩低頭以手扶膝,似有觸動。少頃,突然回首向我笑問:「這裏頭,可還有什麼朕還不知道的典故?」

厲害的胤禛,這是他多年的本能:胤祥的言語已經很隱喻了,他卻突然轉來問着我。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若心中有事,難以坦然應對,哪怕蛛絲馬跡,也絕對瞞不過胤禛的雙眼。

或許在暴風雪中,只有雪山聖湖曾見證過什麼「秘密」?但我深覺胤祥可敬、可親、可愛、可憐,對他的欣賞和喜愛,我也從未對任何人有過任何掩飾,因此多年來,認識我們的每個人都已經知道,我與他投契親切,不異親人、勝似手足。如果連這都沒有成為問題,還能有什麼「典故」?

「我和十三爺曾親眼見過雪蓮,皇上知道的,不知這算不算典故?」

看着胤禛的眼睛,我笑了笑,隨即偏過頭,半心半意嗔怪:

「但剛才十三爺如果是在拿雪蓮做譬喻,凌兒就不明白了,天下哪有肉身凡胎的女子擔得起那樣的褒美之辭?這樣的話要是讓外人聽到了,不知道的,還當凌兒果真如此輕狂無知呢!譽過其實,明褒暗貶,十三爺莫非是在諷刺凌兒不知好歹?」

胤祥還是沒有看我,但乍然聽我這麼說,倒和他的四哥相視一愣,隨即便忍不住發笑,胤禛也為之側目,轉頭看我。

「……再說了,雪蓮的確是玲瓏剔透,但也太過孤僻冷漠了,皇上您給評評,難道我就那麼孤高自許、目無下塵、令人生厭么?」

胤禛本想保持嚴肅的,可看看我、又回頭看看搖頭無奈淺笑的胤祥,不禁也破顏一笑。

「哈哈……虧得好久沒見識凌兒的伶牙俐齒了,一不留神刻薄起來,真能把人噎個半死,你瞧瞧她,可恨不可恨?」

「如此說來,是胤祥多事了。凌主子是天上的仙女娘娘,胤祥一介粗人,魯莽愚鈍,不該妄評,罪過、罪過……」胤祥站起來,微微彎腰作惶恐狀:「請皇上和凌主子恕罪,胤祥這就回府面壁去,順道兒,把那窖藏的陳年美酒挖出一瓮來,明兒親自扛進宮送給皇上和凌主子,來負荊請罪。」

「原來你還私藏着好酒?既已被朕知道了,早日貢上來方是良策!呵呵……可別捨不得,這就趕回去先喝沒了,明早送不來,算你欺君!」

胤祥倒也乾脆,瀟灑一揖,果真就躬身退後出門,步履輕快,一笑轉身而去。

胤禛其實不擅於酒,酒量甚至還不如我——可見他心情已豁然開朗,我居然就這樣又賴掉一次。心潮餘波未消,怔怔望着兩行燈籠引走步履輕鬆的胤祥,胤禛拉着我的手輕輕搖了搖,把它貼到自己臉上,笑意淡淡,抬頭看我:「今晚不批摺子了,陪朕歇息去吧,十三弟的酒,朕已未飲先醉了……」

「如意,那些小太監是在掃落葉嗎?」

「主子!奴才就知道主子要看落葉,可恨這群笨手笨腳的小奴才……去去去……」高喜兒見我扔下手中果盒來到院中,連忙跟出來驅趕小太監。

「居然一點兒也沒有發覺,什麼時候,又開始落葉了?是不是他們每天勤快過頭,都把落葉打掃掉了?本來就關在宮裏,弄得那麼死氣沉沉,現在乾脆連季節都不知道了,一葉知秋,沒有落葉,還是秋天么?」我揀起一片葉子,捏在手裏:「春有落花,夏有殘荷,秋有黃葉,冬有白雪,才是四季,夏暮了,留得殘荷聽雨聲,隆冬時分,暖一壺酒,擁爐賞雪,還有些意思,不然,這又沒電腦又沒飛機的,還能玩什麼?」

「啊?……」高喜兒在沒聽懂,又不敢問的情況下,一律傻笑拚命點頭:「主子說的是!今後叫他們都記着!春有落花,夏有殘荷,秋有黃葉,冬有白雪,都不準打掃!」

「你是不是還要故意堆些落葉,以示秋情,摘些花瓣,去葬落花?別叫人笑掉牙齒了,讓他們該做什麼還做什麼吧。」

興緻索然,午後陽光淡淡的灑在手中落葉上,初秋氣息撲面而來,頓時有了秋思悵悵的氛圍。

「秋風起,思鱸魚,不知道鄔先生好不好?又到一年中最美的季節了,該住在圓明園才對呢。」

藏心閣擴建時,按我的意思,仍然只用香草葛藤搭成半人高的籬笆,以融入湖畔大片草地的天然景緻之中,視野開闊的的臨湖庭院裏,也不做任何矯飾,只移來一顆合歡樹,夏日裏綠蔭如傘,紅花成簇,葉纖似羽,秀美別緻,陪伴我和胤禛度過不少綿綿清宵。眼下,它的落葉應該已疏疏鋪滿腳下草地了吧?

「……奴才明白了主子們就愛看些這個,冬天裏雪積得沒法兒走道兒,也不能把雪掃了,奴才就不明白,白乎乎的一片雪,又不是下的大米白面,有啥看頭?還有這枯葉子,橫豎也瞧不出來……」

「嗯,你明白?京城秋天沒有風沙,澄澈的碧雲天、黃葉地,是最顯這座城市沉靜滄桑大氣的時節,有人被紅牆黃瓦慾望心機迷了眼,居然直到離開時,才發現它這個讓人看一輩子也看不膩的好處……恐怕還不只他一個呢。」

但他,或者他們,無論生者往者,註定沉淪紅牆黃瓦中,再也沒有機會以一種疏離的姿態,回頭清醒的看看,這樣尋常百姓都能享受到的最好風景。

高喜兒又不懂了,不敢插嘴,陪我轉了幾圈,拂去石凳上的落葉看我坐下來,忍不住又嘀咕:「主子一時一會又是出神又是嘆氣的,奴才也不知道怎麼變個方兒給主子開心,聽說今兒皇上下旨,中秋節晚上在宮裏家宴,各位首輔、六部大臣也蒙恩列席,後頭宮裏主子們都興興頭頭的準備禮服首飾呢。」

皇帝本來就不愛熱鬧,這幾年又忙於政務,今年還剛剛重病了一場,後宮里一向過於冷清了些,現在他居然這麼有興緻,後宮眾人會如何喜出望外、翹首以待,自然是不必說的了。

「……這次好幾位主子都晉了位,皇上說各位主子都是從原來府里就服侍了多年的,該賞,於是貴人進了嬪,嬪進了妃,就是沒有貴妃,奴才是真不明白,好好的一個貴主兒位,怎麼主子就硬是給推了呢?再過不了幾天,就八月十五了,到時候兒瞧人家多熱鬧……主子說的不錯,咱們還是回圓明園吧!」

從我的貴妃冊封一事戛然而止的那天開始,高喜兒每天都在為這個犯嘀咕,現在又學會了激將法,我越聽越有意思,瞅着他直發笑。

「高喜兒,念叨什麼呢?」胤祥突然從大琉璃九龍照壁后繞出來,左右看着,一見我坐在樹下,笑道:「你在這兒?正好正好,趕緊坐好了受禮。」

說着往後揮揮手:「這邊兒。」

形形色色的人立刻絡繹而出,端著各色盒子的宮女、抬着箱子的太監、捧著明黃緞面冊子的官員,黑壓壓站滿了院子,七嘴八舌的跪下賀喜。我一時莫明其妙,外加震驚,完全弄不清楚眼前是在發生什麼。

「他們剛才說什麼?」

「呵呵,他們說的是,賀喜固倫純惜公主,公主千歲,千千歲。」胤祥笑道:「公主別瞪着我看了,趕緊受了禮,換上吉服禮冠,皇上等你往奉先殿祭祖呢,張大人已代皇上往天壇祭天祈福去了,皇上為着冊封親往祭天祭祖,大清開國以來也沒幾遭……」

「我……」

我已經來不及問了,就算開口,也根本沒有人打算聽我的。被亂鬨哄簇擁著在後殿中聽胤祥宣讀聖旨,謝恩后又接受眾人禮賀,接着是禮部侍郎唱禮、內務府總管呈上金冊玉牒、敬事房太監將各項衣冠首飾等儀注必備之物一一送來過目。

聖旨里講了些什麼?禮部侍郎拖長了聲音唱的什麼?禮服、吉服、朝服,各分褂、裙、衫、帽等,冬夏春秋皆不同,又附冠、帶、朝珠等物,便服是皇帝酌情賞賜,又有四季衣裳、各色首飾,甚至於荷包、鞋子……流水般從眼前遞過,很快堆滿了東暖閣。

宮女們慌慌張張替我換上吉服禮冠:黃緞彩綉龍鳳團紋袍,石青緙絲五彩金龍朝褂,石青直經紗彩綉平金龍朝裙,黃緞彩綉皮里花盆底鞋,石青片金緣、上綴朱緯纓,頂銜東珠的坤帽……

「怡親王?剛才秦公公念的什麼?紫貂、黑狐不是御用的嗎?」

好不容易插上話,總算有人聽到了。

「主子,是上用的沒錯兒,但只要皇上御賜,王公大臣、后妃眷屬用也不為逾禮……」高喜兒捧着手裏剛接過的紫貂吉服冬冠,笑成了一朵花兒。

「高喜兒說的不錯,《大清會典》『典制服裝』一節有規定,御賜物品不受品級逾分之限……」胤祥走進來,打量着我的新裝,笑道:

「何況,異姓公主都封得,用些穿戴還有什麼好羅嗦的?公主不會嫌棄太過倉促,準備不周吧?本來應當交給江南三織造新制的,江寧織造負責彩織錦緞,蘇州織造負責綾、綢、錦緞、紗、羅、緙絲、刺繡,杭州織造負責袍服、絲綾、杭綢,但眼下只好用宮中存有的成品了,皇上之後必定還另有賞賜的……」

他說的其它言語全都成為空白,但異姓公主!?我總算明白現在正在發生什麼了。

順治皇帝時,定南王孔有德在與南明王朝的戰鬥中慘死,他的女兒,當時還很年幼的孔四貞被孝庄太后收為義女,養在宮中,破例封為和碩公主。這一方面是因為其父在清朝開國時的軍功;另一方面因為她與孝庄太后、順治皇帝母子自幼相處,關係甚篤;更因為她後來雖下嫁駐守南方的將軍孫延齡,卻在三藩之亂中,收編孔氏舊部兵,在廣西立下赫赫戰功,很受清朝皇室尊重。她下半生在京城榮養寡居,死後得到厚葬,康熙雖大力讚揚了她,但也同時下詔「異姓公主不可再」,稱異姓王與異姓公主是開國時的特例,今後不會再有了。

「……不必擔心,添了一位公主,頂多在宮裏算是一件大事而已,雖然聖祖皇帝有過詔諭,但公主畢竟即無承襲,又無封地,與皇族血脈亦無干係,外頭並不甚關心。」

胤祥似乎並未怎麼看我表情,卻輕描淡寫的解答了我的疑慮,順便撥了撥宮女剛為我套上的朝珠:「后妃及命婦佩掛朝珠的時候,這個,附兩串小珠的……應該掛到右邊。」

無數次替皇帝整裝,我早已知道這些繁瑣的服裝禮儀,比如以東珠、翡翠、珊瑚等串成的朝珠,每盤一百零八粒,另附小珠三串,一邊一串,另一邊為二串,每串為十粒,男子應將將珠子多的掛在左邊,而女子應掛在右邊。高喜兒見怡親王如此細心,吐了吐舌頭,將沉甸甸的珠子摘下換了方向,重新替我戴好。

但我此時無暇替自己顧及那些無聊的細節:「但固倫公主……」

固倫公主是皇后或者皇太后嫡女才能獲得的公主最高品級。一般所稱的「格格」在滿語中差不多就是「小姐」的意思,一般尊貴人家的小姐,都能稱為格格,皇女和王女年幼未封時也叫「格格」,與皇子叫做「阿哥」是一樣的,卻不是封號。郡王的女兒封號固山格格,親王的女兒為多羅格格,而皇帝的女兒都稱公主,中宮皇后所出,封固倫公主,妃嬪所出,以及王女撫育宮中的,封為和碩公主。滿族皇室偶爾為視榮寵親密,也封一些蒙古王公的女兒為公主,比如阿依朵,但也只是和碩公主而已。總之,清朝皇室中的固倫公主,少之又少。

胤祥爽朗的笑聲打斷我的疑慮:「呵呵,正好,皇上收養的三位公主中,咱們五哥家的大格格也封了固倫公主。既然異姓公主,和非中宮所出、而封固倫公主,都已有過了例,冊封一個異姓固倫公主,對四哥來說也實在算不上什麼驚世駭俗的決定。況且,不封則已,既然要冊封,怎能不給你最好的?」

對。雖然事情太過突然,我還是不自覺為胤祥的安慰笑了笑——我們都知道,這的確是胤禛的性格。

康熙當年諸多措置中,造成諸子奪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太過於寵愛某個兒子,未免驕縱,反而使之變成「扶不起的阿斗」,其它兒子才因此有了奪嫡的機會和慾望。鑒於其造成的嚴重後果,胤禛可謂受教深刻,所以對他的兒子們異常嚴厲,殊少親近。偏偏胤禛的子嗣至少在他們看來,實在太少了,兒子不能親近,有過的四個女兒,又三個早夭,一個長大成人的和碩懷恪公主,康熙五十一年嫁人,康熙五十六年就去世了。我和胤祥不在的那些年,也是奪嫡鬥爭最黑暗激烈的一段歲月,高處不勝寒,膝下無子女之樂,身邊又沒有一個貼心的親人近侍,除了鄔先生,個個對他敬而遠之,胤禛心中的寂寞,可想而知。所以他在那些年裏先後收養了三個侄女,一個是廢太子的第六女,和碩淑慎公主,今年剛剛嫁往嫁蒙古科爾沁博爾濟吉特氏;一個是胤祥圈禁時,他的福晉兆佳氏所生,和碩和惠公主,現在還在宮裏,沒有指婚;還有一個和碩端柔公主,是「皇五弟」胤祺家的大格格,因為聰明可愛,深得胤禛疼愛,雍正元年出嫁時,破例受封固倫端柔公主。

想到這裏,正好又憶起,拜我在現代時對武則天、孝庄、慈禧這類「女強人」的特別興趣所賜,無意中看到過,自從雍正皇帝開此先例,後來乾隆皇帝的十公主、慈禧太后收養的恭親王的女兒,也順利得到破例,受封固倫公主。

思前想後,這些解釋很有說服力,因太過突然而造成的不安稍有緩解。但漸漸試圖去接受胤禛這個「創意」時,越來越驚異於這裏面還意味着什麼……

高喜兒和宮女們一片忙亂,辨認著該給我此時佩戴的荷包。為應節景,小小荷包也按色彩、質地、紋飾,分為正月用的「五穀豐登」、端陽節用的「五毒」、七月用的「鵲橋仙會」、中秋用的「丹桂飄香」、九月初九重陽用的「菊花」、冬至節用的「葫蘆陽升」、各種慶典用的「甲子重新」、大年三十用的「萬國咸寧」……但胤祥望着他們淡淡發笑,心思卻已不在這裏,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凌兒,你還有什麼顧慮?四哥已經做到了所有那些沒人能做到、甚至想不到的事情……初時叫人匪夷所思,但雖然如此意外,卻又讓人無話可說……也只有為你才能做到罷了。」

「最重要的是,這是不是還意味着,什麼改變?」我喃喃道,也像是在自言自語:「歷史……」

我回到古代的身份如此卑微,以至於一直被紛紛揚揚的世事所左右,疲於應付,更遑論主動去改變什麼了——在大部分時間裏,我連自保的力量都沒有,如果沒有胤禛。

但我怎麼能就這樣死心絕望?胤禛一直在用他近於偏執的方式睥睨著某種類似於命運的東西,而且實現了、也就是改變了所謂的我所知的歷史,哪怕只是贏得一個公主的冊封……而我,已經眼睜睜看着過去十八年裏一切的發生,難道還要繼續什麼都不做,坐等雍正十三年的到來?

「胤祥!或許你也可以……」

既然可以憑空冊封一名異姓公主,為什麼其他的不可以改變?我站起來,激動的想要拉住胤祥的胳膊——雍正皇帝的死因不是成迷么?胤祥或許也未必英年早逝?……

我忘記了,腳下已被宮女換上的,是從未穿過的「花盆底兒」,一站起來,腳底用力,硌得難受不說,整個身體立刻失去平衡,向後倒去。

「凌兒!」胤祥驚呼一聲,自然的伸手出來,但面對梳妝鏡,含笑扶我在臂彎的,卻是胤禛。

身邊的宮女太監慌忙跪倒,求饒聲響起一片,胤禛根本沒有花心思去責怪他們,只是接過高喜兒手中的珊瑚頭簪,替我插到坤帽后挽起的發束里,笑看鏡中我們並立的身影。

「凌兒,還有幾天時間給你練習了,從這個中秋節開始,朕就要你這樣站在朕身邊。現在,隨朕去奉先殿,給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們磕頭吧……」

胤禛這個囂張的傢伙,居然敢帶我這樣一個……一個……身份曖昧的「冒牌公主」,到愛新覺羅的列祖列宗們面前磕頭。後來的幾天裏,我被突然擁到眼前的種種禮儀瑣事煩得像是在做夢,甚至沒有時間向他提出心中的種種疑問。

中秋節傍晚,一輪清淡的圓月早早就掛上了遠遠的天邊。我又穿上了那套花樣繁複的吉服禮冠,低頭看見石青緙絲箭袖中伸出來三根長長尾指,鎏金點翠,唯一看不見的,是自己的手。

「凌兒,在想什麼?」皇帝大步向我走來,身着明黃緞彩綉龍袍,右衽、箭袖、披領,龍袍共綉三十六條金龍,兩肩綉日月星辰,象徵這個男人肩擔日月天地……

「所有人都等著咱們呢,過來……」

他溫柔而堅定的笑意里,是我永遠無法拒絕的執著。有些茫然的隨他登上御輦,來到漱芳齋,身後太監打着金曲柄團龍黃傘,兩行宮女提着銷金提爐、捧著各種隨侍物品引路至後殿看台,和從前類似的場景一樣,帳舞龍蟠,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后妃、皇子、公主、親王郡王貝勒及其家眷……滿滿一堂,遍地燈光相映,隱隱細樂聲喧……

一樣的繁華盛景,我卻不再是一個旁觀者,特別是當太監尖聲通傳「皇上駕到」,院中上下眾人目光如千百盞探照燈般投到皇帝、和皇帝身邊的我身上,並齊刷刷跪倒一片,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的時候……的4e

我該怎麼做?按規矩,所有人都要跪下行禮,直到皇帝升座賜「平身」時才能各自歸位,但短短几天,我穿着「花盆底兒」只能勉強走路而已,跪下就站不起來,何況眼前就是登上看台的數級台階,穿「花盆底兒」走台階我還一次都沒有試驗成功……跪下是簡單了,但後面的一系列高難度動作該怎麼收場?總不能丟胤禛的臉,但也不能不跪,那太招搖……

一瞬間,手心都是汗,無措求助的看看胤禛佇立受禮的背影,正要先跪下來再說,他的手再次無比及時的伸到了我眼前。

他的笑和他的目光取代了所有語言,輕輕把手放到他手裏,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在眾目睽睽下隨他登上台階……

雖然跪伏在地,但這些人的目光怎會錯過這一幕?就在眼前看台上不遠的皇后神色木然、瞪着身前的青磚地板,似乎它和自己有什麼深仇大恨;皇後身邊的弘時、弘曆、弘晝兄弟悄悄交換了一個莫明其妙的眼神;在院內正中率領眾王公、親貴、大臣的胤祥乾脆抬起頭來,微笑看着這一幕……

多年來始終遊離於這個世界邊緣的生活,從這一刻起真正結束了,胤禛終於如願將我納入到他能夠完全理解和控制的世界中去……

或許如皇后所言,多少日子、多少事、多少人……都過去了,站在我的命運里回首來時路,偶爾會給人一種錯覺:與我命運軌跡擦肩而過的那些人和事,興衰浮沉、愛恨交纏、死生契闊,原來只是為了胤禛想要的這一天,傳說中傾國傾城的人大抵如此——但我不是。成全我的,只是當初時空冥冥里的一個錯誤,將這縷魂魄,送到胤禛身邊。

腳下難以用力,所有的力量都依靠胤禛托起我右手的那隻左手,彷彿心意相通,他緊了緊手上的力量,穩穩將我帶上又一級台階,在我耳邊低低的、卻清晰無比的說:

「凌兒,你瞧,朕冊封你,只是想讓世人都能看見,你這樣堂堂正正的站在朕身邊。」

深深呼吸,與他相視而笑,穩穩握著彼此的手,我與他一起,走進眾人視線的中心,那燈火輝煌的所在。

五十二:心疼

雍正八年。

春天遲遲不肯降臨人間,已是春分時節,反倒下了一場大雪,將圓明園打扮得銀妝素裹。我坐在窗前,看披着狐腋裘、粉妝玉琢的新兒來向我請安,不由對身旁的人笑道:「你們都說,寶親王福晉富察氏是新長起來的女孩子裏,最國色天香的一個大美人,我看新兒也不需要和她去比了,虛歲才十四,這氣度似乎還勝一籌呢。」

眾人忙着附和,新兒卻有些不解的問我:「公主,您不是說,我平時在太學里讀書,不要刻意妝扮嗎?今天怎麼又要我這樣打扮?」

「我雖然能安排你去太學聽課,但礙於身份,你到底只是個侍讀丫鬟,太學里都是宗室子弟,無謂引人側目。但今天你是隨我去見外國使臣,就不必遮遮掩掩的了。剛把你帶回宮時,你受了驚嚇,一病倒就是一年,好不容易才養出來這樣一個美人,我可不想埋沒了。」

「咱們公主親手調養出來的,一朵喇叭花兒也能賽過人家的牡丹。再說了,公主最體恤下人,什麼時候拿新兒你當個丫鬟待的?瞧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的格格小姐呢,這哪是丫頭的打扮?」高喜兒酸溜溜的說道。

「好了,高喜兒,聽說你在京城都買了大宅子了,還跟小孩子較什麼勁?」

「高公公是嘴上嚴厲,其實對新兒好著呢。公主今天心情好多了,是不是怡親王貴體已經大好了?」新兒乖巧的問。

「對,他今天就能回來上朝,現在想必已在朝會上了。每年這麼提心弔膽的,總算又熬過一年……」

「太好了!大夥兒都盼著瞧上一眼怡親王今年的雪蓮花兒呢!」

「年年都看,還有什麼可稀罕的?」我笑嗔她們,但畢竟舒了一口氣,輕鬆的站起來,「正好新到的這兩位西班牙使臣精通航海,我昨天找他們聊了一下午,地理、數學、天文都不錯,他們半年後才會啟程回國,正好可以給你接着上地理課。」

「公主,您教我的這些,太學里好多世子、貝勒都不會,連幾位阿哥爺的數學、幾何都還不及我呢,他們都不相信是您教我的。不過……不過他們都說,皇上不喜歡洋人。」

「對,皇上不喜歡洋人,是因為他們到中國來的很多都是傳教士,咱們有自己傳統的儒、道、佛,皇上不喜歡基督教擾亂民心。但他們遠渡重洋而來,正常的禮節交往一向是有的,何況取其精華,他們的許多科學技術的確已經超過我們了,我給你找出來的數學和幾何書,就是以前康熙皇帝親自從西洋人那裏翻譯成漢字的。康熙皇帝還學過拉丁文,所以能將未知數翻譯為「元」,最高次數翻譯為「次」,方程中的未知數翻譯為「根」或「解」,這幾個數學術語,就此一直延用到後世,其實是聖祖皇帝最偉大的成就之一呢。」

新兒起先還認真的聽着,最後又忍不住發笑:「公主知道的東西之多,連那些洋大人都嘖嘖稱奇,而且公主總是說,後世幾百年會如何如何,有理有據,那些洋大人因此猜想我中華人物智慧,竟能預測未來,都敬畏莫名呢。」

這麼一說,我自己也想着好笑:「風水輪流轉,現在就讓他們敬畏一下好了,最好永遠不要膽敢……」他們竟終有一天膽敢闖入垂涎了兩百年的圓明園。它的興和衰,竟真應了那讖語: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筵歌舞、眼見他樓坍了……

這樣一想,再也笑不出來,只好拉住新兒的手:「總之你不用擔心,只管能學多少就學多少,我教你這麼多,不光是為了自己消遣,更重要的,是希望你能開闊眼界心胸,跳出這個狹隘的世界,換一種有希望的方式生活,讓我對某種改變的可能性保持希望……你明白嗎?」

「嗯!」新兒不止一次聽我這樣「教誨」她了,半懂不懂的連連點頭:「新兒明白。」

「算了,不論你明不明白,無論多麼細微,只要我能看見,終於有一點改變就好……」我扶着她往外走去。

「呵呵,公主,其實我不怕的,皇上自己不也穿上西洋人的衣服和假髮,給西洋畫師畫像嗎?」新兒偷偷向我笑道。

「對啊,口口聲聲衣冠服制要遵循古禮,可他自己倒喜歡穿漢裝出現在畫兒里,還對大臣們說,漢裝像不過是『丹青遊戲』。」

「公主,有一次皇上還說,公主您穿漢裝最美了,活脫脫一個洛神仙子,怎麼沒有見過您的畫像啊?」

「不但漢裝,我還喜歡穿歐洲的宮廷服飾呢,可惜只能偶爾穿着玩兒,因為他不准我穿着給其他任何人看,他向來就是這麼霸道小氣,沒辦法。最擰的是,他還不讓別人畫我,說什麼,『畫工無力誤美人』,再也沒有人能把我畫好了——也不怕人笑話。」

「皇上這話,至情也是至理,若不是愛極了公主,怎麼想得到!」新兒一感慨,就露出了小女兒的模樣:「這麼說來,以前有人為公主畫過像?」

「有,鄔先生畫過。只有過幾副,被皇上收在哪裏了,連我也不知道。」

「公主,您老是說起鄔先生,皇上和怡親王,還有方先生,都說起過,他一定是一位智慧無雙的大才子吧?什麼時候能見到他啊?」

「……會的,我們一定會再見到他。」

……

說着話正要上轎,身後傳來「聖駕到」的呼聲,胤禛沒有坐轎,也沒有披雪衣,蒼白著一張臉,獨自負手疾步而來,後面的太監和侍衛們都在雪地里神情緊張的遠遠跟着。新兒見到皇帝,一向是不言不語就退避三舍的,現在也發着愣,連退避都忘了。

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見過他為任何事情如此緊張了,霎時間一顆心都被揪了起來。站在門前怔怔的望着他走到面前,伸手握住他冰塊似的拳頭,勉強笑問:「朝會這麼快就散了?」

「十三弟病情有反覆,在朝會上。朕遣了太醫去他府里。」

「在朝會上?怎麼可能?除非……除非實在不行了,只要還能撐,他也一定會死撐的……就像去年這個時候,他硬要讓人用轎子把他抬到朝堂,我們還都嚇得痛罵了他一頓呢。」

從胤禛的眼眸里,我看到自己的憂心忡忡的倒影,他一定也一樣。

「我這就去看他。」出門的一切都是現成的,我轉身就要走。

「且等一等,先聽聽太醫回來怎麼說,眼下十三弟府里不知道怎麼忙亂呢,你又這樣匆忙前去,十三弟心裏好強着急,反倒於養病不利……」胤禛拉住我,緩緩坐下來。

他想得是周到的,我現在去無濟於事,也只能添亂而已。胤祥的病情,一年比一年掙扎得更艱難,這次突然的反覆,讓不祥的預感一陣一陣隨寒氣襲來……

「我真沒出息,連這麼一會兒都撐不完,把個好好的朝會攪壞了……」胤祥的健康膚色已失去那種我看慣了多年的神采,雙頰也微凹下去,還故作輕鬆的向我笑:「四哥准又在罵太醫了吧?」

心底只覺凄涼:因為一路上,我也在練習更顯輕鬆的笑容。

「他們活該被罵,這麼幾年了,還一點兒好辦法都沒有。去年這個時候,我第一次踏入你這座王府來看你,你就好了,今年不知還有效么?」

「哈哈……咳咳……這個自然,不過,你去年來看我一次,就搬走了我一罐十八年的窖藏老酒,今年可得給我留一點兒。」

「你要是還不快點兒好起來,酒窖遲早要被我搬空了!」我「兇巴巴」的笑道:「這次是特意請方先生來替你瞧瞧的,我總覺得,像鄔先生和方先生這等學問,比那些什麼名醫聖手更通醫理。你乖乖的聽方先生話,然後好好休息,我去翻你府里酒窖了!明天再來看你!」

「哎,我府里哪有那麼多好酒可給你搬的?咳咳……不過虧得你,還記得請了方先生來,我正有些話,打算朝會後請教他呢……」

叫退了所有人,只留下方苞,轉身出門。空氣如此寒冷,連人的笑容,都凍得掛不住。

「方先生,您從雍正元年看過了鄔先生給十三爺的醫案和方子,就一向也在替皇上留意十三爺的病,這已經是第八年了,但我看着他生病,卻已經十幾年,這一次,他的病到底怎樣?求方先生告訴我……若消息不好,我不會告訴皇上。」

方先生抬眼望着壓得低低的滿天黑雲,滿額皺紋溝壑里,寫的都是憂慮。

「換作鄔先生,他一定會對我直言相告。方先生!」我央求的看着他,就這樣攔着他在宮門外空曠的雪地里。

「公主,老臣打算向皇上求辭。臣今年七十多歲了,人近耄耋,人間的故事,早已看夠,是該回桐城老家,葉落歸根的時候了。」

「……我明白,真正認識了這地方的,誰願在這裏熬到白頭?但您與鄔先生不同,恐怕,皇上不會願意放你走……說起來,是我從青山秀水的桐城,硬要將先生請來的,不然,先生早該執教弟子,安享林泉之樂了,我……」

「唉!聖祖皇帝,聖祖皇帝,老臣恪遵諾言,鞠躬盡瘁,奈何!奈何!」

他望天嘆了一刻,突然對我用無比平靜的語氣,彷彿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十三爺已釀成七情內傷之症。多年來,心力交瘁,內外交煎,十三爺才四十四歲啊!!公主瞧見那白髮了?——這次病情反覆,兇險非常。」

這樣肯定,這樣毫無轉圜。整個人如遭雷殛,險些站立不穩。

「……就算再兇險……總不至於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了?」

「外感內傷,已是生意將盡。公主,深秋落葉,乃自然之理,若能熬過這個冬天,自然又是一春,但強求也難啊……」

蒼老得鬚髮皆白的方先生搖搖頭,微微一躬,轉身離去的背影已佝僂。

在一天一地的冰雪中站了良久,忽然後知后覺,才明白了多年前,胤祥在冰雪中的心情:

我該怎樣去見胤禛?

瞞着他?但我從來不想對他有任何隱瞞,更不用說,我也從來沒有什麼能瞞得過他……

告訴他?不可能!這話,怎能對他開口?怎能?……

我猜,自己臉上的表情就寫着「什麼都不要問我」。胤禛只是心疼的責怪:「若不是朕着急命人去找你,你還要在雪地里呆多久?你要是也病倒了,朕可怎麼辦?趕緊過來暖暖……」

方先生似有默契,向皇帝繳旨也不肯多話,只說以前鄔先生開的方子就最好,又另開了一味調養的葯輔助,建議怡親王以靜養為主。但揀了他開的方子一看,不過是些重用參苓的葯——拖日子而已,皇帝豈有看不明白的?

沒有了胤祥的協助,很多政務直接落到胤禛身上,他深鎖著眉頭陷入整日整日的工作狂狀態,放任我每天去看望胤祥回來后,固執的沉默。

不知何時起,他們的皇家規矩是,除非臣子已近彌留,要去見上最後一面,否則,皇帝就不能親移聖駕前去看望。胤禛一直緘口不提去看望胤祥,只是咬牙不承認已經到了「這一天」,每當有大臣說起什麼原本是向怡親王交代辦的差,他都一律說:「待得怡親王修養幾日,回來了,你再向他去回便是。」彷彿胤祥只是度假去了。

怡親王府,皇帝派的薩滿教大法師剛剛做法完畢,滿院還是經幡招搖、神鬼亂舞。

「……呵呵,大法師怎麼說?」

「大法師說你嫌棄朝政煩勞,裝病憊賴躲懶,你還有何話說?」

「呃……那請皇上恕臣欺君之罪,順便賞了臣這幾日假罷。」

胤祥有些喘,躺在枕上看着我微微笑。

「可是皇上今天去天壇,為你祭天祈福了。在孟盂寺和白雲觀為你設的法會,也已經開場了。我心急等不得,已經向皇上請旨,從現在起,每天都來逼着你喝葯,看你還敢躲懶?」

他溫順的笑着:「從在阿依朵家之後,我就沒受過你這般荼毒了,真不敢相信,那時你竟真的每天都兇巴巴的看着我喝葯,還敢把我關起來,逼着我不準走動。」

「我也不敢相信,有個傻瓜,竟然會笨到把自己凍成一個冰柱子。」

有時,守在他身邊,燒得暖融融的屋子裏,滲滿了用整個冬天煎熬出的葯香,像空氣里一隻只無形的手,奇怪的撥亂著人的記憶……窗外是皚皚白雪封凍的世界,寂靜得能聽見小片雪花簌簌撕落的聲音,我彷彿還身在喀爾喀蒙古,阿依朵家,那異國情調的石頭宮殿裏,在胤祥榻前守着他喝葯,小心安撫他的心事……在遙遠得彷彿世界盡頭的地方,只有他和我,相依為命。

他好像終於忘記了對這段回憶一向的閃避,孩子般向我浮起一個模糊的笑容。

「阿依朵,阿依朵呢?怎麼還不來看我?」

直到此時,清朝和準噶爾部的小規模戰爭一直在斷斷續續,岳鍾麒身為陝甘總督和鎮遠大將軍,正全權鎮守整個西疆、負責作戰,而喀爾喀蒙古為了爭取自己水草豐美的游牧草場,由策凌和小王子成袞札布初為前鋒,也一直在為大清朝廷與準噶爾打仗。在這種情勢下,阿依朵幾乎等於回到了草原,除了去年與岳鍾麒回京來正式成親,其他時間全都在與自己的夫婿和舅舅、侄兒一起巡守西疆戰場。

「昨天,我已經派人傳信給阿依朵了,但你也知道,這個氣候,八百里加急也沒用,要把信送到阿勒泰山下,來回怎麼也要一個多月呢。」

「阿勒泰山?對了,咳……咳……陰差陽錯,胤祥此生竟終沒能,替大清江山……」

「又在惦記着戰場了?大清朝和大清皇帝胤禛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呢。」我斬釘截鐵的打斷了他自艾自怨的「幻想」。

他半闔着眼睛,像是沉沉的陷入回憶里去,又像是倦意頓生,睡著了。

我輕輕站起來,躡手躡腳轉身要離開。

「凌兒,為什麼不把手給我?」他清晰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

一驚回頭,那雙虎眼有一瞬竟重新炯炯生威。

「胤祥?你說什麼?」幾乎是撲回床前,雙手握住他的手。

「從喀爾喀蒙古回來的路上,途經草原,大軍當前,你為什麼不把手給我?」

「呵……」

我鬆了一口氣,笑道:「那還用考慮嗎?你比我重要多了。如果那時候還拖累你,勢必,我們兩個都得落難了。舍我一個,讓你們都可以脫身,再謀后策,不是很划算嗎?」

「就算涉險,至少有我和你一起。」

他突然大力反手握住我的手,聲音沉沉的竟是從未對我有過的嚴厲責怪:

「把受了傷的你一個人丟在戰場亂軍中,我還回去做什麼?!四哥要我照顧你,我卻又讓你多受一次苦!差一點兒,你或許就回不來了!」

「但我終於不是回來了嗎?還好好的。都過去了,還想它做什麼?」

「怎能不想起?草原一片茫茫黑夜,兩軍陣前金戈鐵馬,眼睜睜看着你摔倒在那裏,我卻就這樣跑了!咳!咳咳……」

「好了,好了……」我急得手足無措的撫撫他胸膛:「你看看我,我好好的在你眼前呢,你就當它是個噩夢不行嗎……」

「我知道那不只是夢,卻還時時夢見,草原詭秘的星空,夜色中硝煙四起、戰馬嘶鳴,刀光劍影間,你縮回手、還望着我搖頭淺笑的模樣……」

他雙目圓睜、鼻翼翕張,握着我的手鐵鉗般巋然有力,握得我的雙目漸漸濕潤。

「我沒日沒夜找了你四天,卻只在戰場上找到武世彪的屍體,差點沒急瘋了……性音最後往酒里下了葯,讓我胡亂把自己灌倒了,等醒過來,已經在呼倫貝爾,被四哥的人接應回京的路上……凌兒,你沒見四哥那時的模樣,若不是四哥來看我,從門縫兒里跟我說找到你了,我只有……咳咳……只有一顆心剜出來賠給他罷了!」

「傻瓜……胡說什麼呢?要是你也落難暴露了身份,誰來賠?或許連今天的雍正皇帝與怡親王都賠進去了……」

想仍舊乾脆利落的駁回,聲音卻漸漸低了,把頭伏在他握緊之後依然岩石般堅硬的拳頭上,喃喃道:「那樣多曲折,畢竟還是有了今天,你就不能打起精神,仍舊好好和我們一起走下去么?……」

雪落無聲,外面不知哪根樹枝上的積雪堆不住了,「撲撲」砸回地面,驚起呱剌剌一片寒鴉。

胤祥開始陷入時斷時續的昏迷,有時我來看他,守上一兩個時辰,他也沒有醒來。若他醒著時,我正好遇上了,便有說不完的話,要緊不要緊的只管揀來,絮絮而談。

「……還記得阿依朵家旁邊的烏布蘇湖嗎?碧藍得跟玉石似的,山對面能看見開着雪蓮的雪山……我跟你說起過么?我額娘就生在大雪山塔烏博格達山下……」

「記得記得,你和阿依朵的額娘都生在那裏,那真是個好地方,能養育出這樣的兒女。你想想,連成袞札布初都可以上戰場了,前年他到京城謁見皇上時,儼然有幾分你當年的模樣呢,那個被我故事哄得一愣一愣的小鬼,居然也已經長得英武不凡。」

「呵呵,和我比?那個小鬼還嫩著呢……不過策凌這麼賣力,準噶爾平定之後,這大札薩克盟長之位,皇上雖一心不願還給策凌了,准還是會傳給成袞札布初的……」

「因為咱們的皇上,對於策凌當年差點害死我們兩個,依然耿耿於懷?呵呵,這絕對是他的風格,你知道么?我一直有個猜測……皇上用策凌到戰場上為前鋒時,一定恨不得他戰死謝罪算了。」

「哼,那個老狐狸,能給他為國捐軀的機會,已是極大的恩典了,若不是他貪心背德,怎會有你後來遇險之事?所幸成袞札布初這幾年瞧來,一點兒他父親的毛病都沒有,倒還是個草原漢子,不過,這麼年輕的喀爾喀蒙古王?」胤祥笑着搖搖頭。

「他是聽着我的故事長大的,我覺得他是個可愛的小孩,應該能做好這個蒙古王,你不覺得嗎?」

「我?我願拿這勞什子怡親王和他去換……真想回去草原啊,你還記得草原的樣子嗎?騎着馬兒不停的跑上一整天,也跑不到盡頭,天那麼乾淨,人也痛快,不高興了,打一架,照樣可以把酒言歡……」

「怎麼忘得了那樣廣闊無垠的天和地?牛羊、駿馬,兔子野鹿到處跑,熊、虎、狼……什麼動物都有,天上高高的盤旋著蒼鷹……剛到草原,我看見一隻兔子,也開心得能追上半天,你們都笑我。」

「……身在其中時,非但不覺什麼,還時時怨恨不忿,呵……如今再看,那竟是我這輩子最痛快自在的幾年日子……老天這樣捉弄我們……凌兒,那是四哥冒着性命之險給我們掙來的,圈禁是什麼日子,我太清楚了,哪怕只有三年,也幾乎逼瘋了我。那十年,京城局面暗無天日,四哥如履薄冰,還時時處處為我們兩個擔足了心……要在父子兄弟間灰著心轉圜應付,還要糾正弊政、作養民生,我大清現下才好容易漸漸有了盛世之象……但四哥之苦,天下有幾個人瞧見了?」

胤祥的聲音漸漸有些痛苦:

「……四哥為人高峻深沉,知道他的,又有幾個人?如今卻滿天下明裏暗裏都是道聽途說的誹謗之聲……大哥、五哥早年隨皇阿瑪御駕親征,立下戰功時,我還不過是個毛孩子,轉眼,大哥已經被圈禁了二十餘年。二哥做了四十年太子,現也只剩荒冢孤墳。三哥,三哥自他家的老大死在喀爾喀蒙古,早被嚇破了膽,諸事不管,整天埋頭在故紙堆里,老得不像樣子,恁他什麼事兒,一轉眼就忘得精光……八哥九哥十哥,十四弟……聽說七哥這些日子身子也很不好……」

「皇七弟」胤祐,舊病複發,的確也已經病得起不來床,太醫那裏傳來的消息很不好……胤祥一一數着,苦笑:

「凌兒,你就像是專為來瞧我們兄弟這場笑話兒的。我最喜歡聽你叫我們兄弟的名字,無論是誰,彷彿我們就是鄉里街頭的頑童學伴……我方才沒有叫『阿其那』『塞思黑』,四哥須得治我的罪,哈哈……」

「無論換個多麼難聽的名兒,什麼都改變不了這愛新覺羅的血脈。李世民開創大唐盛世又如何?後世人喋喋不休的,仍是玄武門一場骨肉慘變……」他喘得有些急,被我捂進被子的手摸索出來,央求似的拉住我的手:

「四哥只能咬牙走下去,沒有別的路,但這紅塵如煙,看到後來,終不能掌握一物,我們兄弟,所有的心計和爭鬥,最後,不過成為後人的笑柄談資。咳……」

「不要說了,我都明白。」我乾脆的壓下他的手,轉身喚人,他卻緊緊拉住我,連身子都掙扎著微抬起來。

「只有你能勸四哥,得撒手時,且撒手罷,操了一世心,竟顧不得自己了,只要無愧祖宗後人……凌兒,帶四哥走……」

「你……你說什麼?」

他卻吃力的喘咳著,頹然倒回枕上,面上泛起缺氧的痛苦潮紅。

奉旨輪流在怡親王府中值班的太醫和一直守在他身邊伺候湯藥的世子們已經一涌而入,緊張的圍攏了他,我怔怔看着他粗重起伏的胸膛和緊闔的雙眼,直到他陷入昏迷,這一天都沒有醒來……

胤祥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醒著時,也常常迷迷糊糊混淆了記憶,這一天,守了他近兩個時辰,他也沒有醒來,看着屋檐下冰凌融化滴水,我忽然站起來離開,在門口對瓜爾佳氏說:「你整夜整夜的守着他,多少日子沒安穩睡一覺了?太醫世子還有側福晉們都在,你要是比他還熬不住,這府里就沒了主心骨,不是更壞事嗎?無論如何,記得先照顧好自己……我這就去,請皇上來看他,你稍稍預備一下吧。」

胤祥原來的嫡福晉兆佳氏在雍正五年病逝了,後來由胤祥指明扶正的蘇完尼瓜爾佳氏當家謹慎平和,為人溫柔敦厚,與我一向也有來往,這些日子她背着人總是吞聲咽淚,憔悴得比胤祥還厲害,聽說要請皇上來「親臨探視」了,拿手絹捂了嘴,微凸的大眼睛裏都是驚恐和絕望。

「凌兒?」

一回頭,胤祥正睜着眼,目光有些散亂的四處搜尋聲音來源。

連忙換起一張驚喜的笑臉,坐到他床前:「你醒了?」

「我怎麼睡了這麼久?」他一臉迷惑:「外頭天怎麼那麼亮?」

「那是雪地里雪映的,還早呢,不急……」

「外面還是雪嗎?這個冬天怎麼這樣長?……」

「今年倒春寒嘛,但這兩天,天都放晴了,你看樹枝上的冰凌都化掉了,圓明園那些小山的南坡雪淺,都已經化得可以看見茸茸冒頭的小草了。等你好起來,春天就又到了。咱們這次,一定要拉上皇上去草原圍獵,好不好?」

「四哥?四哥呢?你怎麼不陪在四哥身邊?」

「他整天瞎忙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這就來看你了……」

胤祥有些喘,靜靜躺了一會兒,忽然清清楚楚的低聲道:

「凌兒,我只怕看不到這個春天了,是么?」

和他漸漸清澈的目光對望一刻,喉中忽然哽住,什麼東西洪水般漫進眼眶。

「想哭?這兒!咳咳……」胤祥微笑着、喘著,抬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待我走了,就不許再哭了,要好好替我照顧四哥,知道么?」

點點頭,輕輕靠上他寬闊的胸前,眼淚頓時決提。

與他一起走過的大漠風雪全部湧上心頭,這個男人,這個曾經讓我覺得總是需要人為他擔心的大男孩,早已長成一國棟樑的雄偉男兒,他寬廣、正直、坦蕩的胸懷,深切的理解和默契,俠骨柔腸的溫柔情意……

佛祖怎能這樣殘忍?要人勘破這樣的生死離別?!就算時空跨越三百年,我依然註定無法堪破,我將永遠無法原諒折磨了胤祥一生還要將他早早帶走的命運。

彷彿有流淌不盡的淚水,無聲縱橫蔓延,將他胸前的錦被濡濕了一大片。抬起頭來,他又已昏昏睡去,右手還安慰的輕搭在我頭頂,嘴角揚起一個笑的角度……

一半明一半暗的光線,勾勒出他依然英氣挺拔俊美的側臉,只是那臉上被歲月寫滿了沉默、剋制、滄桑,不露聲色的堅毅和憂傷,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沉沉倦意……

高喜兒在外頭輕輕催我,說皇帝又著人來問了,我的目光依然粘住般離不開他沉睡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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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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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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